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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蹈病 第二節

舞蹈病

第二節

「整張臉就這麼擰成一團,嘴巴像這樣張得大大的,然後,一張一合的,舌頭伸出來老長,那樣子,真像是被魔鬼附上身了……太可怕了!……」
「來搬東西的,一定是他的兒子吧?」
老人終於受不住了,大聲哭喊著叫了起來,嘴裏哈出的氣在玻璃板上,留下了一片霧騰騰的小水珠。他的手腳亂踢亂舞,嘴裏發出了像鳥叫似的怪聲,身子一伸一縮地抽|動了起來。
御手洗潔像是在思考著什麼,一邊答應著,一邊在靠近門口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我也像他一樣,拉過一把椅子,坐在旁邊。
「對。請拿塊布,幫我把上頭的灰擦乾淨,然後,再翻過來,把後頭的按釘打開……對,就這樣。請把玻璃板卸下來,就放在這兒。」
「是怎麼個難受法?」
可是這回,他提出今天傍晚要去淺草,現在總不會又像冬眠的狗熊似的,把自己關在屋子裡面了吧?於是我便到橫濱的街上去買西瓜。
老人的鼻子被壓得喘不過氣,十分痛苦,拚命掙扎個不停。我在旁邊看得心驚肉跳,大氣也不敢出。
御手洗潔稍微皺了一下眉頭,又說道:「我們目前正在下大力氣,解決老年痴呆症的問題,上級為此也撥下來不少錢……」
我聽了也不由得點頭表示贊同,可是心裏又感到疑惑重重,難道連我內心正在想的事,也被御手洗潔看透了不成?
「那好辦,我來幫他治吧。我最近發現了一種辦法,對付這種病效果非常好,不過,治療時得需要一塊大玻璃板,你把那個鏡框借我用一用。請把它從牆上卸下來吧——對,就是它。」
我很理解他的怒火,因為實在沒見過,像御手洗潔這麼胡鬧的。
「新橋的『蘭櫻珠寶店』重新裝修后,舉行盛大的開張典禮。英國王妃明早將赴『蘭櫻』,選購珠寶飾品……哇,真不少。這裏還寫著蘭櫻珠寶店裡進了賊;蘭櫻打算向畫廊經營方面擴張……全都是和『蘭櫻』這家珠寶店有關的報道啊!」
「噢,是嗎?……我身上可沒帶著止血劑啊……這樣不管可不行啊,他連嘴都張不開,可是看起來血己經不再流了。」
這些話聽起來,彷彿舊時代遺老遺少的悲嘆。我也抬頭看了看四周,這才發現,正如御手洗潔所言,目光所及之處,無一不是鋼筋水泥砌成的四方形建築,已經找不到舊時淺草寺迷人的風景了,只有那座鮮艷的紅色五重塔,經歷了光陰無情的洗磨后,依然巍峨聳立,在樹叢中隱約可見。最近這些日子,我們多次與淺草這個地方打交道,也算是結下了不解之緣。
「是的。」
「你們就放心吧,一點兒問題也沒有。不這麼做,就治不好,請你們再忍一忍。」
「跟你說沒關係!沒關係!……」由利井拚命攔住他。
老人的雙眼緊緊地閉著,完全睜不開,而更加讓人害怕的,卻是老人那一開一閉的嘴裏,不斷地有血水淌下來。雖說血並不多,但一直從嘴角流到下巴,又順著脖子往下流到身上。老人手腳不停地揮動著,卻一句話也不說。
我嚇了一跳。又聽他繼續說道:「那些武士們的生活,並沒有什麼好羡慕的。他們的庭院和花園雖然大,可那是為了一旦發起戰事的時候,而事先準備好的戰場,這個常識你應當了解吧?……這些有身份的武士,統統稱為『旗本』,為了隨時阻止江戶城裡出現戰事,領主和諸侯們規定,他們每天晚上,必須回家待命。而且,武士的身份地位越高,晚上越不能外出遊玩,更不用說在外留宿過夜了。不但他們本人,要遵守這些規矩;連他們的夫人,也要進守更苛刻的規矩,有些武士的妻子,甚至一輩子不得在外面露面,連上街逛逛都不行。你想,終生只能待在自己家裡,連門都不讓出,那是什麼滋味?……我看,幾乎就和被鎖禁沒什麼區別!讓我去過這種有錢人的生活,我才不幹呢!」御手洗潔略顯激動地說著。
箱子上寫著「愛犬營養維他王」幾個字,旁邊還畫著一隻狗的漫畫。猛一看,畫得確實不大像狗,卻像是位剛剃過鬍鬚的、眼睛大大的中年男子的模樣。
我一聽暗暗吃了一驚,抬頭看了九九藏書御手洗潔一眼。
「幕張市的切止養老院。」
「我想應該是他。除了他,也不會有人這麼喊叫吧。」
「是的。」
「哇!……這可不行,全身已經開始痙攣了,要咬著了舌頭,可就難辦了。」
「是啊,老年人得這種病的,可真多呢。」店老闆贊同地附和了一句,臉上露出了十分沉重的表情。
「倒也不算太經常。」店老闆老實地說。
前來開門的,還是剛才的那個女人。
「以前也常有這種事嗎?
「是的,大約一個小時以前吧。」
「陣內屋」正好位於淺草寺的西北角,周圍是大片大片的空地。寺門邊用水泥新砌出一個不大的水池子,旁邊還停著幾輛小貨車,幾個人正在七手八腳地,往車上裝著角鐵和膠合板之類的建材。我想,這裏一定剛剛舉辦過民間的祭祀典禮。
「啊?源達老先生出去了?」
等到御手洗潔那東西唱夠了,也吃完了,才轉身對我說:「走吧,該上淺草去了。」
店老闆上去,一把拉開了門,果不其然,門裡還拴上了鐵鏈。老闆對著門髙聲喊道:「由利井先生!」
「據說,由利井老先生的病情,己經很嚴重了,有時會在家裡,莫名其妙地亂蹦亂跳?」
御手洗潔站起身,我也跟著站了起來。
這時,一位看似中餐館老闆的中年男子,走近我們的桌子,給我們斟了兩杯茶,御手洗潔便和他攀談了起來。
「她說,來了一輛貨車,把傢具全搬走了。」
我們聽了都愣在一邊,好久都說不出話來。
「噢,那地方條件不錯,對老人照顧得也很盡心。特別是那兒為了預防老年人得痴呆症,而定期舉行的老年人唱歌比賽,可真是太有意思了,特別是老年人合唱隊,演唱的那首青蛙的歌,我還特地拉上我的同事們,專門到那裡聽過好幾回。可是,你父親的嘴巴怎麼了?……好像完全發不出聲了?」
「嗯,是這樣。不過我想問問你,由利井先生,你不希望你老父親,再這麼胡亂跳舞吧?」
「那好,你上前去把門叫開!」御手洗潔對老闆說道。
「你就用玻璃板那麼壓他幾下子,就能把他的病治好?……真有那麼靈嗎?」
「哎呀!……這老頭的勁兒可不小。你們家病人的情況,我還得跟福利科做彙報呢。他以前住的是哪家養老院?」
二層的房間里亮著燈,格子窗戶上閃爍著熒光燈,和電視機所發出的慘淡的白光。
夫人打開柜子,取出一個裝紫菜卷的罐子。御手洗潔接到手中后,彎腰把蓋子打開。裏面有好幾個葯袋子,和一些用透明食用膠囊包裝的藥丸。
趁這位男子一愣神的工夫,老人掙脫了他的手。御手洗潔上前,掀開男子的眼皮,湊近他的曈孔看了看。
「不是的,自從他兒子宣孝先生,把他從養老院里接出來以後,他才住到這裏來的。那時候,他就已經痴獃了,走在路上偶爾碰上他時,一眼就能看出來。」
「晚上好!……」御手洗潔滿臉堆著笑,上前打了個招呼。
「是的。」
「認識,就是由利井先生的老父親,我對他很熟悉。」老闆被御手洗潔一問,像是吃了一驚,站直了身子回答道。
「回去了?」
「剛才?」
我們走進店內時,陣內剛剛打完電話,把話筒掛回放在裏面,繡花墊子上的電話機上。
我們換了幾趟電車,來到淺草的街頭。這時,太陽己經快下山了,我們前去尋找陣內先生開的那家「陣內屋」餐館。走過仲世見大街后,我們穿過淺草寺,向寺門前的花圃方向走去。花圃大街的拐角處,有一棟古樸斑駁的木板樓,屋頂上方懸挂著的招牌上,寫的正是「陣內屋」三個字。看來陣內先生的家,必是這裏無疑了。
「慘叫聲?」
「是這個鏡框吧?」
「這幾天你也聽見他叫了?」
我們回到那家中餐館里,付過飯錢后,轉身離開了淺草這條小巷,腳邊傳來一陣陣蟲鳴聲。
「喂,你看,愛犬的健康美食來了!」御手洗潔小聲地說道。
「晚上回來吧?」
御手洗潔一邊說著,一邊飛快地抓起放在榻榻米上的剪報,揉成一團,往老人的嘴裏一把塞了進去,同九-九-藏-書時,他把手裡的玻璃板放在一邊。老人被堵住了嘴之後,眼睛瞪得大大的,拚命地掙扎著。這時,御手洗潔卻站起身來,十分自信地對大家宣布:「好了,這下子我想他不會再跳舞了。」
「你告訴他們說,那老先生以後不會再跳舞,這是真的嗎?」
「是醫院給他開的那些葯嗎?」
「那好,夫人,請讓我也看看你的眼珠子。」御手洗潔猛地一轉身,衝著那位女子說道。
「放心,我沒看錯,宣孝先生,舞蹈病可是會遺傳的。你平常有沒有出現身體倦怠乏力,以及傍晚時分,發低燒的癥狀?」
回到家裡以後,我把西瓜切好盛進盤子里。御手洗潔慢吞吞地從屋裡出來了。看得出來,由於思考過度,他顯得筋疲力盡,可是一聽說有西瓜和柿子吃,他馬上就變得神采奕奕,站起身來,大聲唱起一首德文歌曲。我彷彿記得這段歌,是瓦格納或者馬勒的一首名曲,但是,反正他唱些什麼,我也聽不懂。
「要是能那樣,當然再好不過了,我做夢都盼著他好起來呢!」由利井宣孝看上去,幾乎要對天起誓了,「可是帶他看了這麼久的病,一點兒也不見好。大夫說,這種病至今還找不到原因,因此,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我也實在被他弄得焦頭爛額了……」
「噢,是這樣。看,他現在安靜多了。夫人,麻煩你把源達老先生最近服用的各種葯,拿來讓我看一看。」
「不,只是順便捎帶著看看真假而己。」御手洗潔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否認道,「不管怎麼說,這回那個老人,是不會再跳舞了。」
「噢,是的,是的。」男子忙不迭地點著頭回答道。
「到哪兒去了?」
我正沉醉在懷古的遐想中不能自拔時,突然聽見御手洗潔大聲對我說道:「不,事情絕不是你想象的那麼簡單,石岡君!」
「你使用的是類似於催眠療法的醫術吧?」
「沒錯。就從那邊花圃中間的道路穿過,一直往言問大街方向,慢慢地走下去就是了……」
「是的,都是那邊那家綜合醫院給開的。」
「僅僅住了十三天,就花了一百七十萬,嗬!……今天又什麼也不說,便匆忙搬走了……」御手洗潔說著,忽然抬頭問道,「由利井先生的家,我記得是二丁目二十七之二十,對吧?」
御手洗潔異於常人的特點之一,就是在動腦筋思考問題時,一定要吃些水果。
「自從他搬到我們旁邊來,就一直是這樣了,我想,年頭已經很長了吧?」
燈光下,門縫裡露出一張中年女人沒化妝的臉。她的頭髮顯得亂蓬蓬的,滿臉警惕地朝我們倆打量了一番。門內飄出一陣做晚飯的氣味,不遠處淺草寺里的鐘聲響了起來。
「是的,能聽見他痛苦得大聲叫喊。」
「好像是,我妻子是這麼說的。」
「你看天上的月亮多好看,幾乎是正圓的……」御手洗潔若無其事地讚美起天上的月亮來了。
他的這個特點,當初讓我非常難以理解。有一次,剛好有個難題,一時無法破解,他發誓,要在兩、三天里拿出答案來,結果那段時間,他一連幾頓飯都不肯吃,我勸過他,說這樣會損害身體,他便趁勢向我,提出一堆要求,不是想吃甜瓜,就是想吃橙子,要不就是草莓和獼猴桃,連續幾天,吃的都是水果。偶爾,他也會面色蒼白地,走出自己的卧室,吃幾塊熱點心或者巧克力充饑。每當這時,我無論對他說什麼話,他都聽不進去,我還得好好看緊桌子上的茶杯,防止他一把捏碎了。我只能在一旁看著他,就像夢遊症患者似的,三口兩口把飯吃進肚子里,又回到他的小屋,關上門不再出來。
站在這名男子前面的,是一個老人,他的臉居然腫得像一個吹脹了的氣球,嘴巴一張一合,頭不停地前後亂擺。這名男子用力去按老人的雙肩,但根本就按不住。只見老人的雙手,不停地亂舞,兩隻腳就像跳踢踏舞似,的跳個不停。
大門又「咣當」的一聲,緊緊地關上了,御手洗潔顯得有些失望地看了我一眼,說道:「走吧。」說著,又用手指了指由利井家斜對面的一家中餐館,「咱們就在這兒的二層,隨便吃read.99csw.com點飯吧!」
「他怎麼啦?」御手洗潔一愣,大聲問道。
「你太太沒告訴你出了什麼事?」
我和御手洗潔兩人,背靠著牆躲了起來。屋裡傳來了腳步聲,看來是他們家的人來開門了。我聽見了鐵鏈被拉開的聲音。
我們倆,各自穿上一件顏色相似的灰色夾克,大步流星地向車站走去。經過一家寵物商店門前時,御手洗潔突然停下腳步,指著櫥窗玻璃后的一箱狗糧對我說:「看,這就是那位陣內嚴先生!」
御手洗潔丟下大家,自己快步向大門口走去,我和中餐館的老闆,也緊跟著走了出去。
「這條街上到處都充滿了古香古韻。小街道的空氣中,飄蕩著晚飯的香氣,老人們穿著木屐走路的聲音,迴響在歷史悠久的雜貨鋪和古董店間,甚至還有被柏油路分割成一塊塊的小草叢中,傳來的蟲鳴聲。這一切,多麼讓人嚮往啊!
「經常發作嗎?……」
「你能確定,聽到的是源達老先生的叫喊聲?」
「不得了了,先生!……那位由利井老頭他一一」
「不,聽他叫得那麼慘,這還是頭一回。」
可是我仍然不肯相信。要能那麼幾下子,就治好一種如此奇怪的病,那御手洗潔不就成了神仙?
「哦,是這樣。那麼,他發病時會跳舞,你也見到過吧?」
「噢……原來你假裝治病,目的卻是試探他的病,是不是裝出來的啊!」
我們出了中餐館的門,穿過這條小路后,三步並做兩步地上了由利井家的台階,來到門前。餐館的老闆見了,也趕緊跟了上來。
「對不起,我是區政府的,得進去一下。」御手洗潔用他慣常的、不容置辯的語氣,大聲說了一句(不過說實話,平常他這副腔調,我根本就不買賬),然後推開裏面的人,硬擠了進去。
「我是台東區政府老年人福利科的,想來了解一下,住在這裏的由利井源達老先生,最近服過的藥物的情況。」
「我不用看!我沒病!……」這位夫人尖叫了一聲。
「剛才還喊叫過一陣子呢。」
天已經暗下來了,沿著小巷往前走,一路上能體現淺草獨特風情的景觀,反倒漸漸多了起來。路兩邊成排的、小巧玲瓏的日式民居,雖然進型和顏色各不相同,但相臨兩戶人家之間,只隔著一道墻,因此,沒有哪戶人家,還在門口留有院子和草坪的地方。家家戶戶只能在大門外,沿路邊擺放各種盆栽和花草,但並不顯得高雅和美觀。因為這些植物,也和房子一樣,透著一種老舊的暮氣,而且泛出黑色,彷彿在向路人訴說著,自己生活的艱辛和困頓。這裏成片的民房,都是借用淺草寺的地皮修建的,正因為這樣,各家各戶也就沒必要,再留下院子和草坪的空間了,淺草寺就是他們最好的共用後花園。
「找我們什麼地幹活?」
「你……你到底要幹什麼?你是誰?……你看錯人了,我沒病!」老人的兒子沙觀著嗓子,力竭聲嘛地叫嚷起來。
「根本就沒有!……我自己還不清楚?我絕對沒病,混蛋,絕對沒有!」
「嗯,現在好多了。再給他蓋床被子吧。哦,這兒還有不少剪下的報紙呢。」
只見御手洗潔端著玻璃板,朝著身體不斷抽搐的由利井源達老先生,腫得跟豬頭似的臉上,狠狠地扣了下去,而且還把自己的上身,也慢慢壓了上去。
自從江戶時代起,橫跨神田川兩岸的淺草,就成為夜晚最好的享樂去處,而如今這個傳統,也仍然保持了下來。古時候,擁有武士身份的上等人,可以修建寬敞的豪宅,在鮮花綠草的簇擁下,悠然自得地享受生活,而身份低賤的百姓們,只能擁擠在由領主們劃定的、狹小的貧民窟里度日。
御手洗潔在門口脫下鞋子后,快步闖進裏面的走廊。我一看,也顧不上猶豫了,緊跟了上去。左手邊一間屋子的推拉門開著,一位身材髙大的男子,背對我們,坐在正開著的電視機前面。朝他的前方看去,我見到了一副奇異的景象。
「問過他了,先生,說是己經接回家了。他兒子說,給我們添了大麻煩,所以想早點兒接走。」
「他臨走時只留下話,說是上朋友家去。」
「是的。」
https://read.99csw•com「搬到這裏來?」
「嗯。」
陣內嚴先生正從店裡,笑容滿面地迎出來。看他那副笑眯眯的樣子,確實讓人馬上聯想起,狗糧箱子上的那幅漫畫,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忍住沒有笑出聲來。
「是的,我也見到過一回。是在今年夏天,正好那天,他們家這扇窗戶打開著,我偶然往裡掃了一眼,看見老頭子發病了,正跳舞呢。那樣子實在太難受了。」
「源達老先生是什麼時候起變痴獃的?」御手洗潔點了點頭,再度滿臉嚴肅地問道。
「那麼,請你趕緊給由利井家打個電話問問,向他確認一下,是不是他把老頭接走了。」
「沒什麼別的事了吧?……我正做著晚飯呢!」女人冷冷地說道。
一邊吃飯,我一邊詢問御手洗潔,怎麼看今天遇上的這件事。他這個人,雖然不喜歡我過問他正幹了一半的事情,但偶爾心情好時,又願意拿出來顯擺一番。當我問到這樁案子的實質,到底是什麼時,他這樣告訴我:「淺草這兒,可真是個好地方,遺留下了各種各樣的好東西,不但能探尋古代人物的蹤跡,還有各種古代建築,和古代流傳下的風土人情。那位陣內先生,就算是這裏的典型人物之一了,就好像時光倒流回江戶時代的人物一樣。我真想連他都捐贈給大江戶博物館。可是,這裏遺失了的東西也不少啊。說起來,犯罪這種東西,就好像一座城市所產生的排泄物似的,與城市本身不可分割。紐約所出現的犯罪,大多與槍支有關;而倫敦的犯罪活動,大多又與詐騙活動有牽連;新宿和敢舞伎町一帶,屬於性犯罪多發之處;那麼淺草這兒呢?這麼一想的話,這樁案件的實質,不就很明白了?
「宜孝先生,這種『舞蹈病』的起因,可是與中年以後的生活環境,有著密切的關係。我問你,源達先生以前在養老院里,住過很長日子吧?」御手洗潔幫老人的兒子一起,用手按緊拚命掙扎的老人,同時,以肯定的語調發問。
上了台階來到大門口后,他先按下了門鈴。只聽裡頭傳來女人的應答聲,接著,裝飾得十分漂亮的沉重大鐵門,被打開了一道縫,一縷光線從屋子裡照了出來,還能聽見門后拴著的鐵鏈,咔嚓咔嚓地響了幾聲。
「好的。」陣內嚴轉身,又是一溜小跑地回去了。
「那好,我知道了,我對淺草這片地方,本來就不陌生。現在,我們想上由利井先生家去看一看,過一會兒再來找你。好了,待會兒見吧。」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我在某一家商場的地下食品部里,居然買到了一個金黃顏色的西瓜。
「也許回不來。」
「喂,你在說什麼?……」我問道。
這片房屋中,就數陣內屋最破舊不堪,泛著黑色。我們也跟在他後面走了進去。
「這麼說,源達老先生並不是這裏的老住戶?」
「先生!御手洗潔先生!……」他大聲喊著,一溜小跑過來,御手洗潔也加快腳步,迎上前去。
「好了,好了,保持這個姿勢都別動!」不知好歹的御手洗潔,迎著兩個人走了過去,嘴裏大聲喊著。
我也越過御手洗潔的肩頭,饒有興趣地觀察起由利井家,二層的那扇窗戶來。他們家是一座很結實的鋼筋水泥建築,窗框是鋁合金的,玻璃後面,還裝著木頭做的推拉式格子窗框,在這些小小的裝飾上,也能夠看出淺草獨有的風貌。
「我是台東區政府老年人福利科的人員。你認識對面這家住著的,叫做由利井源達的老大爺吧?」
「哦,原來是這樣……」
「我是說,這一帶的木頭老房子,看來就剩陣內先生家這一家了。這條傳統的淺草大街,現在己經面目全非,進入鋼筋混凝土建築時代了,可是在我看來,這些房子,還顯得不倫不類,徒有其表,傳統的內涵卻失掉了,實在讓人惋惜。這種現代化,我看不要也罷。可惜往日江戶的蹤影,無處尋覓了。」
「當然了,這裏也有那些圍在空地上烤火的流浪漢、躺在冰冷的紙箱子里過夜的老人,還有世世代代在這兒,靠甜言蜜語騙錢的小混混和皮條客,加上那些流氓幫團伙里,可愛的小兄弟們,形成了這條街上黑暗的另一面。可以read.99csw.com說,正是有許多傳統的東西存在,才造就了這條街上的犯罪率居髙不下……這太好了!這柱事情解決起來,並不那麼簡單,我想,現在我們,還欠缺一個解開謎團關鍵的鑰匙,所以,還暫時無法把這些事實,一個一個地串聯起來。不過沒關係,咱們先舒舒服服地享受一會兒,再做打算吧。我總感覺,既然碰上了這麼好的難題,不把它徹底解決掉的話,實在有點兒可惜。」
御手洗潔走到「陣內屋」的大門前,但並不急於進去,而是先繞著店的四周,慢悠悠地瞎逛了一圈。他走過花圃的白色大門,還有寫著「淺草觀音溫泉」的,那座鋼筋搭建的樓房邊上時,都停下腳步,認真地看了半天,嘴裏還嘟嘟嚷嚷地,不知說著什麼。
「我家祖上,也世代經營著一家有名的珠寶店,可是在戰爭中,已經毀於一旦了。」那兒子惋惜地說著。
「不,他偶爾也會這樣,沒關係,別擔心。」這位當兒子的大聲回答著。他回頭一看,御手洗潔正伸出手指,輕輕觸碰著他父親的嘴唇,於是趕緊衝上前去,神經質地狠狠撥開了御手洗潔的手。
「是的,剛才我回到家,上二層一看,裏面己經人去屋空,連傢具也沒有了,可能是由利井先生搬走了吧。」
說著,御手洗潔湊近這家中餐館,那油乎乎的窗玻璃,雙手支撐著下巴,往對面看去。
「不用了,陣內先生,有空慢慢品嘗也不遲。請問,自從由利井源達先生搬進來,到現在離開為止,也就是從九號到今天的二十一號,總共不過十三天時間,對吧?」
老闆越說越大聲,我順著他的目光回頭一看,御手洗潔己經站起來了。這時,對面二層的格子窗上,能隱隱約約地看見,有個跳著舞的人影照在上面,那樣子,和陣內嚴模仿給我們的一樣,兩隻手瘋狂地舞動著,腦袋前後亂晃,樣子十分嚇人。
「喂,你怎麼能這樣做!……沒看見老人已經難受極了嗎?」他兒子實在不忍心看下去,衝著御手洗潔大聲嚷嚷著。
「是啊,這我也知道,病情可不輕,最近有時,都能聽見他突然發病時,傳出的慘叫聲……」
「品種可真不少啊。這些全是醫院開的葯?」
我正想問問他,御手洗潔又對我說:「快看,前面就是由利井先生的家了,嗬,這房子可不小,是棟鋼筋水泥建成的四層小樓呢。一層開了家茶館,地下是卡拉OK酒吧,叫做『紅薔薇』,家裡的大門設在二層。走吧,我們進去看看。」御手洗潔一邊說,一邊向這棟房子走去。
「那當然了!……我那麼一試,就知道他的舞蹈病,不是裝出來的。」
陣內屋的門口不遠處,就是布置得花團錦簇的花圃大門。傍晚時分,這裏反倒顯得陰森森的,像是隨時可能從花叢中,跳出一個江戶川亂步的小說中,盛裝打扮的「一寸法師」來似的。
「他搬走了!……」
「來了!……」
御手洗潔跑向店裡的樓梯,下了樓。我也緊跟了上去。
「他不在家,出去了。」女人用呆板的聲音回答了一句。
「這就好。那麼,請把老人扶好,讓他躺一會兒吧。夫人,請拿床被子來,然後,把最近他服過的各種葯的名字告訴我。」御手洗潔就像真正的醫生一樣,裝模作樣地對兩人吩咐道。
「反正也差不多!」御手洗潔又極不耐煩地回答了一句,接著獃獃地考慮起了別的事情,「總之,從一個鐘頭前開始,我已經對這樁案件,有了些朦朧的想法。現在,我們回到那位可愛的陣內先生家裡去,溫上酒,好好喝幾盅,晚上再慢慢琢磨,這其中的道理吧。」
御手洗潔說的話,又讓我吃了一驚,我這才注意到,屋子裡的牆壁上,掛著許多大大小小的鏡框,裏面全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的小塊文章。
女人抱來被子后,御手洗潔騰出手,和男子一起,把老人抱到鋪好的被子上躺下來。
「那當然是真的。也許明天還會輕微發作一回,但從後天開始,肯定不會再跳舞了。」
我們在二層靠窗口的桌子邊上坐了下來,由利井家貼著肉色瓷磚的四層小樓,就在我面前,可以看到他們家二層的一扇小窗戶。
「來一串我們家的關東煮嘗嘗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