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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對我而言,想象懲罰一群恐怖分子是無益的行為。」我說。
「不是,先給他頭上的灼傷拍照。我們需要測量那些傷痕,然後把舌頭切下來。」
「記下來了。」
「外面有麻煩。」他說,「我不希望任何人單獨離開這棟建築。」
「從來沒有要當的強烈衝動。」
馬里諾點起一根煙。「那些人正在為他流血的事大驚小怪。」他說,看起來心神不寧。
「死刑犯通常會吃嗎?」
「他沒吃進這麼多熱量,至少最近沒有。」我說,「他的胃裡完全沒有東西,千千凈凈。」
「這些該死的神經病!」馬里諾叫道。
我開車到辦公室的時候,天還是黑的,路上幾乎沒有車。隔間後面的停車場空無一人,地上散落著幾十根小蠟燭,讓人想起摩拉維亞的愛筵或者其他的宗教慶典。但這些蠟燭是用來表達抗議的,幾個小時前還被當作武器。我上樓弄咖啡,開始翻看費爾丁留下來的文件,我很好奇在華德爾褲子口袋裡發現的信封到底裝著什麼—也許是一首詩、另一篇沉思,或者是一封牧師寫給他的信。
「好。幾點?愈早愈好。」
「太好了。」他如釋重負地說,「你應該能很清楚地看到那些傷口。」
我在他的杯子里加迸幾滴檸檬汁,然後倒了些氣泡飲料。他渾然不覺,邊啜飲那杯奇怪的混合物邊說:「也許你忘了,羅比尼·納史密斯遇害案是我的案子,我和桑尼·瓊斯的案子。」
「喬·特倫特以前在K-9待過,兩個月前升任警佐,調任探員。他像個緊張兮兮的女人,不過人還不壞。」
停屍間里的日光燈把走廊漂得蒼白,除臭劑的味道重得令人生厭。我走過喪葬人員簽收屍體的小辦公室,然後是X光室,再後來是冷凍室——那其實是一間冷凍的大房間,有雙層帶輪推床和兩扇鋼製巨門。解剖室里燈火通明,不鏽鋼桌擦得鋥亮。蘇珊在磨一把長刀,費爾丁給那些裝血的試管貼上標籤。他們兩個看來都和我一樣,又疲倦又無精打采。
蘇珊念完測量出的數字,然後開始切舌頭。
「還好,他剛死沒多久。」他加上一句,「否則我們可就得使出吃奶的力氣了。」
「我才不幹這種事,叫我為華德爾少喝杯咖啡都不可能。」警員用手圈住打火機,開始吞雲吐霧,「想想他對那個叫納史密斯的女孩做的事。我在電視上見過她。嗯,我對女人的喜好像對咖啡一樣——又白又甜。但我得承認,她是我見過最漂亮的黑人女孩。」
將近十點時電話響了。我接起來,猜想可能是副手或者其他部屬,他們跟我一樣,今晚的行程都在未定之列。
我在強光下用放大鏡檢查了一下。「我不知道,也許是綁他的帶子造成的。」
我把胃放到切割板上。「幾乎呈管狀。」
「他是你的好朋友。」
要合我們三人之力才能把他搬到解剖台上,臉朝下。他重達二百五十九磅,雙腳突出於桌外。我正在測量他腿上的灼傷痕迹時,通到隔間的對講機響了。蘇珊過去看是誰,不一會兒彼得·馬里諾副隊長走了進來,防水短外套的扣子沒扣,衣帶的一端拖在地上。
「現在?」蘇珊的解剖刀擺好了位置。
「什麼樣的麻煩?」蘇珊問。
「屠夫。」一個女人尖叫道。
鏡頭轉到弗吉尼亞州立監獄,兩百年來全州最兇惡的罪犯都關在這市區邊緣,詹姆士河邊一段滿是岩石的地帶。舉著標語的示威者以及熱烈擁護死刑制度的人聚集在夜色中,在強力照明下臉色顯得很難看。有些人正在大笑,令我心寒之至。一個年輕貌美、身著紅色外套的記者填滿了畫面。
「目前看起來沒問題,斯卡佩塔醫生。」他說著拉起厚重尼龍夾克的拉鏈,「這附近沒看到想找麻煩的人。但等監獄的人一到我就把門關上,不讓別人打開。」
心直往下沉,我伸手去拿紙和筆。「屍體在哪裡?」
「我敢說,如果你在這東西里加些檸檬和蘇打水,應該不會太壞。」
我伸手去拿酒。
他打斷我的話:「艾迪·希斯?」
「你難道不曾希望見到那些王八蛋被弔死?」他繼續說,「不想自願參加行刑隊,好親自扣下扳機?」
「你有沒有看到他左手臂內面的這個地方?」蘇珊讓我注意一處擦傷。
「誰流鼻血?」我問道,注意到他的手套上有血。
極度機密
「該死read.99csw.com!」她抱怨道,「上次是誰最後用相機的?」
「唔,他們已經在外面小題大做了。」他提高了聲音,「也許你想知道。」
「看起來不像吃過。」
「有兩個地方。一處在他的右大腿內側,你知道,很靠近胯|下的地方;另一處在他右邊的肩膀上,一大塊皮肉沒有了——被切掉了,而且這些傷口邊緣還有奇怪的割痕和刮痕。他現在在亨利哥醫院。」
「他開始流血的時候,你有沒有看到?」費爾丁問他。
「你把桑尼·瓊斯的事怪到華德爾頭上?」我問。
他將信封塞到夾在寫字板上的驗屍表格下,咕噥著說:「老天,他的塊頭比我還大。」
他死在二月,那時海灣戰爭已接近尾聲。我下定決心要遠離傷痛,於是賣掉房子搬到新的地方。結果,我只是把自己連根拔起,卻沒有真正向前邁進,而曾經撫慰我的那些熟悉的植物和鄰居也都沒有了。重新裝潢新家或者設計院子都使我備感壓力。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讓自己轉移注意力,結果卻適得其反。我可以想象馬克對著我使勁搖頭。
「我很遺憾。」我溫和地說,「但我不確定你是否應該把這件事怪到華德爾頭上。」
他把玻璃杯朝我推過來,我走向冰箱。「我有瓶裝檸檬汁,可是沒有檸檬。」我搜尋著架子。
「把信封和裏面的東西複印一份,然後把原件和他的個人物品一起交上去。」我說著把信封交給費爾丁。
「真難相信還有人塊頭會比你大。」蘇珊對我的這位熱衷健身的副手說。
「這裏可能會有些擦傷。」蘇珊看著舌頭說。
「對我來說,是有一筆賬要算。」
「就是他最後一次出現的那家便利店,在北區的錢伯連大道旁邊。特倫特找你做什麼?」馬里諾皺起眉頭,「人家告訴他希斯沒救了,所以來跟你提前預約?」
「嫌疑人的。那孩子在雜貨店的停車場被人發現,離他最後出現的那間便利店足足有三四英里遠。他可能上了某個人的車,或許是被強迫的。」
他一根接一根不停地抽煙。
肌肉糾結的人死去數小時之後,會變得像大理石雕像一樣難以處理。華德爾還沒有開始變硬,身體仍像生前那麼柔軟,彷彿只是睡著了。
「如果他得了,我希望他們會說一聲。」她仍抓著這個話題不放,「你知道,他們只管把這些犯人送進來,對這類事情都馬虎。我不認為他們會在乎犯人是不是HIV攜帶者,這反正不是他們的問題。驗屍的人又不是他們,他們根本不需要擔心被針戳到。」
「老天,我真恨這種事情發生在小孩身上。」馬里諾把椅子往後推,揉著太陽穴,「該死的,每次解決掉一個爛貨,就會冒出另一個來代替。」
「你認不認識亨利哥一個叫特倫特的警探?」
「他小腿肚上的灼傷痕迹是四乘一、零點二五乘二點二七五。」我對費爾丁口述,「表面乾燥,收縮,起泡。」
那個警員手中握著對講機走了進來。我終於想起來他姓蘭金。
一開始馬里諾沒有回答。他瞪著廚房另一端,下巴緊縮。我看著他抽煙,喝乾杯里的酒。
「她父親是醫生,住在弗吉尼亞州北部,大好人一個。」他說,「審判過後大約六個月,他得了癌症,兩個月後就死了。羅比尼是獨生女。她母親搬到得州,出了車禍,從此只能坐在輪椅上,除了回憶之外一無所有。華德爾害死了羅比尼·納史密斯全家人,他殘害了每一條他碰上的生命。」
「我不知道你怎麼受得了這種玩意兒。」馬里諾粗魯地說。
「肝臟溫度是四十點五度。」我向費爾丁報告。
「我陪你回去。」馬里諾說。
我不太確定要怎樣轉移話題,而馬里諾明顯不打算讓我好過。他的神經綳得很緊,臉色發紅,一綹綹散落的灰發貼在潮濕而微禿的頭上。
我將車子開進停屍間後面的停車場,那裡停著幾輛車。我的副手費爾丁已經到了,還有行政人員本·史蒂文斯和停屍間的管理人蘇珊·斯多瑞。隔間的門開著,屋裡透出的燈光微弱地照在柏油地上,一名州政府大廈的警員坐在他惹人注目的車裡抽煙。我停車的時候,他走了出來。
我關上電視,不一會兒便開車出門。我鎖上車門,開著收音機。疲憊之感像麻|醉|葯一樣滲進體內,我覺得陰鬱而麻木。我怕執行死刑,怕等著別人死,然後用解剖刀劃開像自己的身體一樣溫暖的血肉。我是個有法律學位的醫生,受過專業訓練,知道什麼讓人生,什麼讓人死;什麼是對,什麼是錯。然後經驗變成了導師,打擊著我原本的理想主義和理性分析。一個慣用大腦的人被迫承認很多陳腔濫調其實所言不虛,是很令人氣餒的。這個世界上沒有正義,沒有任何東西能抵消朗尼·喬·華德爾做過的事。
「是https://read.99csw.com的,比爾。我估計站在這裏守夜的人有好幾百個。當然,州立監獄幾乎是空的。除了幾十個人,其他的受刑人都被移送到格林斯威爾的新監獄去了。」
燭芯燃出橙色的亮光,柏油路面上滿是東一點西一點的小小火焰。靈車匆忙開動,倒車出去。閃光燈一陣亂閃。我看到第八頻道的新聞採訪車沿著中央街的人行道行駛著。身穿制服的警員忙著踩熄蠟燭,朝護欄移動,命令所有人離開這個區域。
「我們是重案組的同事,一起釣魚、打保齡球。」
「他沒吃他的最後一餐?」馬里諾問我。
「他要我去看看那些不尋常的傷口—有可能是被人故意切除的。」
他被判死刑已達九年。案子的被害人不是我經手的,因為她遇害時我尚未接任弗吉尼亞的首席法醫,也沒有搬到里士滿來。但我讀過此案的記錄,非常清楚案件里每一個殘忍的細節。十年前的九月四日早上,在第八頻道當新聞主播的羅比尼·納史密斯打電話到電視台請病假。她出門去買感冒藥,然後回家。隔天,她被人發現赤身裸體、傷痕纍纍地陳屍于客廳。屍體靠在電視機上。葯柜上採到一枚染血的大拇指指紋,稍後查出是朗尼·喬·華德爾的。
「還沒有。我們的人還在搜索,但攻擊可能是發生在車裡。」
「沒有。」我說。
「有一名警衛說他流鼻血。」我回答,又加了一句,「我們得把他翻過身來。」
「是的,女士。他們會用無線電告訴我,我再跟你們說。」他回到了車上。
「他媽的大得不可思議。我們有那個很完整的隱藏指紋和咬痕,我們派了三個人從早到晚翻查陳年檔案。我在那個該死的案子上花了多少時間簡直算不清。然後我們逮到了這個王八蛋,因為他開著一輛牌照過期的車在北卡羅來納州晃來晃去。」他頓了頓,眼神變得冷峻,然後說,「當然,那時候瓊斯已經不在了。他沒趕上看到華德爾惡有惡報,真是他媽的可惜。」
殯儀館的人很快將華德爾的屍體推進靈車,關上車門。
「我知道他的死給你很大的打擊。」
有規律的叫喊聲很響,像是來自原始部落的吟誦。「屠夫,屠夫,屠夫……」
「一個白人男孩,十三歲上下,我們在辦這個案子。『好運道』屬於本市的範圍。」
「如你所知,比爾,」她說,「昨天在諾林州長的辦公室和州立監獄之間設立了一條專線,但目前仍然沒有消息,這告訴我們,按傳統來說,州長不打算干預的時候就會保持沉默。」
這給我的概念是,醫生已經清除了他傷口的腐肉,給他靜脈注射抗生素,準備做臀部皮膚移植。然而,如果情況不是這樣,他們已經破壞了傷口周圍的組織並加以縫合的話,就不會剩下多少東西讓我看了。
我在客廳里生起爐火,眼前出現了弗吉尼亞州的農田和陽光下逐漸成熟的番茄。我想象著一個年輕的黑人男子坐在小貨車燠熱的駕駛座上,不知那時他的腦中是否充滿了殺意。華德爾的沉思登在《里士滿時報·快訊》上,我把剪報帶去上班,加入他那份日漸增長的檔案。但當天的事務讓我分了心,於是他的沉思還留在我的皮夾里。我已經讀了好幾遍,也許我十分好奇:詩意和殘忍竟然可以在同一顆心靈里並存。
「你們有沒有找到被切掉的組織?」我的思緒飛掠過其他案件,尋找著類似之處。
「你以前有沒有當過電刑的證人?」我問。
我向空蕩的停車場四周和中央街看了看。一輛車快速駛過,車輪在潮濕的路面上刷啦作響。雨霧中街燈一片朦朧。
「是啊,呃,那案子把他拖垮了。全天工作,既不睡覺也從不回家,這當然對他的婚姻毫無益處。他一直跟我說他受不了了,再後來他就什麼也不說了,直到有一天晚上他決定把槍塞進嘴裏。」
「如果你想讓我把好好的蘇格蘭威士忌給毀掉,我很樂意盡一點力。」
「……尤金妮亞?請你告訴我們州長那裡是否有消息。」
「一群宗教狂熱分子從今天早上起就在春街監獄晃來晃去。他們不知從哪兒聽說了華德爾流血的事,在救護車載走他的屍體后,就開始朝這個方向前進,像一群殭屍。」
「我知道,非逮住兇手不可,壓力非常大。」我對馬里諾說。
「八點整?我在急診室門口等你。」
我緊張地摸索鑰匙,鑰匙串掉在地上,我一把抓起來,終於找到了正確的那一把。
「老天。」馬里諾屏住氣說。
我套上塑料圍裙,回到更衣室去穿上綠色制服,用靴套罩住鞋子,拿出兩包手套,然後檢查放在三號桌旁的手術車。每樣東西都標上了華德爾的名字、日期,還有驗屍編號。如果諾林州長在最後一分鐘插手,那麼這些貼了標籤的試管和紙箱都會作廢。朗尼·華德爾https://read.99csw.com的名字會從停屍間的記錄上刪去,他的驗屍號碼則會輪到下一個被送進來的人。
我站起來,又幫他弄了一杯,想著馬里諾遭遇過的種種不公、不義和失落,使他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他在新澤西州一個很糟的地方熬過了貧困又無人疼愛的童年,自此始終對比他命好的人抱著不信任的態度。不久前,他結婚三十年的妻子離開了他,似乎也從來沒有人聽說過他獨子的任何事情。儘管他是個忠心執法、記錄輝煌的優秀警察,但他體內卻沒有和上級愉快相處的基因。他的生命歷程似乎已經把他放到了一條冷酷的道路上,我怕他到頭來得到的並不是智慧或和平,而是報復。馬里諾無時無刻不對某些人或某些事感到憤怒。
「會,」我說,「通常會。」
「誰的車?」
我們把屍體移到放在磅秤上的帶輪推床上。好幾隻手忙著解開帶子、掀起床單。解剖室的門悄然關上,監獄警衛來得急,去得也快。
「哦,有。他們電了他兩次。第一次他發出很大的嘶嘶聲,好像電熱器冒出蒸汽一樣,然後血從他的罩臉布下流出來。他們說電椅可能有點失靈。」
把朗尼·喬·華德爾的沉思裝在皮夾裡帶來帶去的那個星期一,我一整天都沒看到太陽。早上我開車上班時天還是黑的,回家時天也黑了。車前大燈的燈光里有小雨滴在旋舞,夜色苦寒,霧氣陰沉。
我看了一下,馬里諾則邊抽煙邊注視著我。我們把屍體翻過來,用東西墊在肩膀下。一股血從他的右鼻孔流了出來。他的頭髮和下巴都被剃成長短不齊的毛楂兒。我做了一道Y形切口。
「在救護車上?」我感到困惑,因為華德爾被送上救護車時應該已經沒有血壓了。
有人說了句什麼,我沒聽清楚,然後蠟燭突然像流星雨一般紛紛飛越過絲網護欄,掉落在地上。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我處理賬單,寫聖誕卡,電視開著但調成了靜音。像弗吉尼亞州的其他公民一樣,每當有死刑犯的處決日期被排定,我都是從媒體上得知所有的消息:是否要進行上訴,或者州長有沒有給予特赦。新聞會決定我接下來是上床睡覺,還是開車到城裡的停屍間去。
救護車倒車進入隔間時發出嗶嗶的警告聲,後車門一開,跳出來的警衛多得足以控制一場小型監獄暴動。其中四人將放著朗尼·華德爾屍體的擔架拉出來,抬著走上坡道,直接進入停屍間。金屬咔嗒作響,腳步來回移動,我們全都讓出一條路。他們懶得將擔架腿拉開,直接將擔架放到鋪著瓷磚的地板上推著走,像是裝了輪子的雪橇,上面的乘客被綁住,覆蓋著一條沾了血跡的床單。
然而,我發現華德爾認為是「極度機密」而且想要與其一起被埋葬的東西,原來是幾張收銀機的收據,這真令人費解。其中五張是收費站的,另外三張是餐廳的,包括一頓兩星期前在修尼餐廳里點的炸雞晚餐。
「好。」
「你知道他的臉上為什麼有血嗎?」馬里諾問。
「流鼻血。」我還沒來得及問,一名警衛便主動提供了答案。
我按著號碼顯示器上的迴轉鈕,一一檢查在那窄小屏幕上出現的號碼。找到那三個沒有留言的電話時,我感覺困惑又疑慮。這個號碼已經莫名其妙地開始變得熟悉,近來每星期會在我的顯示器上出現好幾次,對方總是不說話就掛斷。我曾試過回撥,想看看接電話的是什麼人,但只聽到像是傳真機或電腦數據機發出的尖銳聲音。不管什麼原因,今晚十點半到十一點之間,這個人或這台機器撥了三次我的號碼,那時我正在停屍間等待華德爾的屍體。這沒有道理。電腦語音推銷電話不應該這麼晚了還如此頻繁,而如果某台數據機想連上另一台卻一直在撥我的電話,到現在也該有人意識到是他的電腦撥錯號碼了吧。
我最後一次見他,是他飛往倫敦的那天,在去杜爾斯機場之前,我們抽出短短的時間一起吃午飯。關於那最後的一個小時,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我們兩個都不時地看表,天空中逐漸烏雲密布,然後雨點濺在座位旁的窗子上。他下巴有一道刮鬍子時不小心割破的小傷口,後來每當我回憶起他,總會看見那道小傷口,並莫名地因之崩潰。
「他打電話跟我說一個男孩的事——」
但那名警衛忙著別的事,沒有回答我,只得等一會兒才能知道了。
「他的右手臂上也有。」
「吧台里有什麼你就儘管倒。」我告訴他。
羅比尼·納史密斯遇害時,我是戴德郡的副首席法醫,我記得在報上讀到過這個案子,在電視新聞里得知了案情的發展,後來又在一個全國性會議里看到關於此案的幻燈片簡報。羅比尼·納史密斯曾當選弗吉尼亞小姐,美艷動人,她有一副低沉的好嗓子,在鏡頭前妙語連珠,魅力十https://read•99csw•com足,遇害時年僅二十七歲。
我們在我家廚房裡喝蘇格蘭威士忌,因為波本威士忌喝完了。
「醫生,我問你,」回到桌邊時,他對我說,「要是那些害死馬克的混賬東西被抓到了,你會有什麼感覺?」
「喂?」一個我不熟悉的男聲說,「我想找凱·斯卡佩塔。呃,首席法醫,斯卡佩塔醫生。」
近來,蘇珊對諸如輻射、化學物質、疾病等職業危險愈來愈疑神疑鬼。我不怪她,她已經懷有幾個月的身孕,儘管外表不太看得出來。
「我會準時到。」我說。新聞主播正嚴肅地盯著我。我掛上電話,伸手拿遙控器調高音量。
「我把他頭上的這些灼傷都量好了。」蘇珊不理他的話,向我報告。
我停下動作,將解剖刀靠在桌邊,突然想起了什麼。「你是他的死刑證人。」
華德爾死了二十二分鐘。我可以聞到他的汗水、髒兮兮的腳的味道,還有淡淡的皮肉燒焦昧。他的右褲管卷到膝蓋上方,小腿的灼傷處裹著死後才包上去的乾淨紗布。他是個強壯有力的大塊頭,報紙稱他是溫和的巨人,長著一雙有靈性的眼睛的「詩意朗尼」。然而,他曾經用我現在看到的這雙大手、這粗壯的雙肩和臂膀,奪去另一個人的生命。
「我不知道。」我說,「我們戴兩層手套,採取像平常一樣的防護措施。」
「沒關係。」
「我會咬牙熬過去的。」
「拍了,但醫生還沒做什麼處理。因為被割掉的皮膚組織面積太大了,他們得做皮膚移植——完整的移植,他們是這麼說的,如果這能給你一些概念的話。」
蘇珊啟動斯特萊克電鋸切割頭骨,沒人跟那嗡嗡的嘈雜聲競爭,我繼續檢查器官。心臟很健康,冠狀動脈的情況好極了。電鋸停下來,我繼續向費爾丁口述。
「老天,差不多有十年了吧。」他繼續說下去,「我永遠忘不了當時引起多大的騷動。那是這裏發生過的最糟的案子之一,讓人以為是只大灰熊抓住了——」
「他有沒有用力咬舌頭,咬到足以流出那麼多血的地步?」馬里諾問道。
「對,我跟你說過。」
「出了什麼問題?」我邊問邊神經緊繃地盯著電視,正在播廣告。希望不要有什麼現場需要我去處理。
辯方聲稱朗尼·華德爾原本只打算偷東西,羅比尼從藥店回家的時候不幸撞個正著。據說華德爾不看電視,在洗劫她家又對她施暴時並沒有認出她,當然也不知道她有光明的前途。辯方表示,他當時嗑藥嗑得太猛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陪審團駁回了華德爾「暫時陛精神失常」的抗辯,建議將他判處死刑。
「你想要我什麼時候去?」
馬里諾捻熄一根煙,準備離開了。
我剛戒煙兩個月,現在看到別人抽煙還是很難受。
「我就是。」我說。
請與我一起埋葬!
「我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好,只要你守在這裏就行。」
「他的直腸溫度是四十度。」蘇珊把化學溫度計拿出來,「時間是十一點四十九分。」
我抬頭瞥了一眼時鐘。華德爾已經死了一個小時,但並沒有涼掉多少。他個子很大,而且電刑會使人體溫度升高。我解剖過個子較小的男人,其頭部溫度有高達四十三度的。華德爾的右小腿至少就有這個溫度,摸起來燙燙的,肌肉完全處於強直性痙攣狀態。
「他在十一點零五分被宣告死亡。」他說,「差不多十五分鐘後到。」
其他人也叫喊起來,伸手抓住鋼絲網護欄搖動。馬里諾連忙送我到車旁。
「心臟重五百四十克,左上葉到主動脈弓之間有一處黏連。甚至找到了四個甲狀旁腺,如果你還沒記下來的話。」
馬里諾離開后,我疲憊地坐在客廳的壁爐旁看著燃燒的煤炭忽明忽滅。我心中湧起一股遭到重創般難以平撫的悲傷,而無力將它揮去。馬克的死在我的靈魂上開了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痕,我完全沒料到我的生活和我對他的愛會有這麼緊密的聯繫。
馬克的死是因為有顆炸彈被裝在倫敦維多利亞車站的垃圾桶里,爆炸那一刻他正好路過。我極度震驚和哀傷,根本無心去想復讎。
「形容給我聽。」我說。
「那你又會怎麼做呢?」有些失眠的夜晚,我在腦海里對他說,「如果還活著的人是你而不是我,你又會怎麼做?」
馬里諾從桌旁退開。「老天,」他又說一遍,「這種事每回都讓我受不了。」
「測出重量了嗎?」他說。
晚上十一點本·史蒂文斯下樓,對我們搖搖頭。我們都抬頭看著鍾沒說話,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今晚稍早的時候,一名十三歲的白人男孩走出北區的一間便利店后被綁架。他頭部中彈,也可能受到了某些性侵犯。」
「哦,很好。我是亨利哥郡的喬·特倫特警探,從電話簿里查到你的電話。抱歉打電話到你九九藏書家裡打擾你。」他聽起來很緊張,「但我們碰到些情況,真的很需要你的幫助。」
「會的,女士,這點你可以放心。我們會再派兩名警察過來,以防出什麼問題。我猜你也在報上看到了,有人聯名向州長請願。今天稍早的時候,我還聽說有些遠在加州的慈善人士在絕食抗議。」
「那時候我不在這裏。」
我完全沒料到他會有此一問,我不願去想那些人。
「好運道?」
離清晨只剩幾個小時,我睡睡醒醒。屋裡每一個細微的聲響都讓我心跳加速。防盜警報器安裝在床對面,控制面板上的紅燈閃爍著不祥的光芒,每當我翻身或拉扯被子時,解除了設定的偵測器便靜靜地用閃動的紅眼睛注視著我。我做了許多怪夢。五點半我打開檯燈,起身穿衣服。
我打斷他的話:「你會隨時把情況通知我們吧?」
「這傢伙得艾滋病的幾率有多大?」蘇珊講起華德爾時,好像他已經死了。
「邊緣有一點擦傷,不過沒什麼嚴重的。」蘇珊向我指出。
「隔間的門開著安全嗎?」我問。他又高又瘦,滿頭白髮。雖然我以前跟他交談過很多次,但還是記不起他的名字。
「他們是這麼告訴我的。」
「你要我去看一下嗎?」
「華德爾先生。」
「抱歉。」費爾丁說,「抽屜里沒有底片了,我忘了。順帶一提,保持抽屜里有底片是你的工作。」
我將暖氣開大,但身體暖不起來。我檢查了兩次,以確定車門上了鎖。黑夜染上了一層超現實的色彩,亮著和暗著的窗戶組成了奇怪的不對稱圖形,我的視線邊緣有陰影移動。
我回廚房把杯子沖洗乾淨,到書房去聽答錄機上有什麼留言。有幾個記者打過電話,還有我母親和我外甥女露西,另外三個沒有留言就掛斷了。
我很想申請一個不用列入電話簿的號碼,但不可能。警方、檢察官,還有全州四百多名派任的法醫都有正當理由需要在下班后找到我。為了彌補我失去的隱私權,我用答錄機來過濾電話,如果有人留下威脅或猥褻的留言,可以藉由來電顯示的功能加以追蹤。
「嘿,你認為呢?」
「你確定嗎?」費爾丁靠過來看,「真怪,個頭這麼大的人一天至少需要四千卡路里。」
「一個這麼講邏輯的人,居然……」他會微笑著說。
「本在樓上的圖書室里看電視。」費爾丁對我說,「如果有什麼新進展,他會告訴我們。」
「把它切下來。」我把溫度計插|進肝臟。
我們在凌晨一點完成解剖,跟在殯儀館工作人員後面走到隔間,靈車等在那裡。我們走出建築物,黑夜裡閃動著紅色和藍色的燈光。無線電對講機的靜電干擾聲在濕冷的空氣中飄蕩,車子引擎發出咆哮聲,圍繞著停車場的鋼絲網護欄外是一圈火光。男女老少靜靜地站著,搖曳的燭火映著臉龐。
「哦,對。怪了,感覺你好像一輩子都待在這裏似的,但你知道事情的經過,對吧?」
「但這次是你自願的,所以那衝動一定相當強烈了。」
我拉開固定住他淺藍斜紋布襯衫的尼龍搭扣,一面脫他的衣物一面檢查各個口袋。搜尋個人物品只是個形式,通常不會有什麼發現。囚犯上電椅的時候是不準攜帶任何東西的,所以,當我在他牛仔褲的后口袋裡找到一封信一樣的東西時非常驚訝。信封完好,沒有打開過,正面用粗黑的大寫字體寫著:
我想象著在農莊里長大的華德爾,他沉思中的景象在我腦海中浮現。我彷彿看見他坐在門廊的台階上,大口咬著一顆帶有陽光滋味的番茄。不知道他在生命的最後一秒想些什麼,不知道他有沒有祈禱。
每個人都看著他。
「我們不想讓這裏發生任何狀況。」一位警官說,「除非你們當中有人想在拘留所過夜——」
「你們有沒有在醫生治療之前拍下傷口的照片?」
「明天就行。」
馬里諾狠狠地盯著我。「這就是你有名的狗屎答案之一。如果可能的話,不給錢你都會把那些人解剖,活生生地解剖,而且你會切割得很慢很慢。我告訴過你羅比尼·納史密斯的家人後來怎麼樣了嗎?」
「那麼你目睹他被處死之後,這筆賬算清了嗎?」
「我可以再來一杯嗎?」
「哦,有何不可。」
「他們還沒有縫合他的傷口?」我說。
「女人的直覺不是應該很強烈嗎,沒想到需要我告訴你。」
「他在本郡帕特森大道上一家雜貨店後面被人發現。我是說,他還沒死,目前昏迷不醒,但天知道他能不能活下去。我明白這不在你的工作範圍之內,因為他還沒死。但他身上有些傷口真的很怪,我從來沒見過那種類型。我知道你見過很多不同的傷口,也許你知道這些傷口是怎麼造成的,又是為了什麼。」
「現在那裡情況如何?目前為止還算平靜嗎?」
「如果你肯告訴我抽屜里沒底片的話,就會有所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