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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沒說多少。只說他身受槍傷,在帕特森大道被人發現。如果我的孩子現在還小,我絕對不會讓他去送報。」
「你多高?六英尺一英寸?六英尺二英寸?」
我拿出照相機、尺子,還有華德爾屍體的圖形。
「那網不是很高,大概五英尺吧。」我指出,「最起碼,他可以把屍體移到垃圾車的後面。像他那樣放,只要有人開車進來就會馬上看見。」
「他的生理證據的確能支持這種假設。」我說,「他身上沒有防禦性的傷痕,沒有任何跡象顯示他曾經掙扎抵抗。便利店裡沒有人看見他跟什麼人在一起?」
「好,修好之後,我需要她幫我查份東西。檢索的關鍵詞包括切割、肢體殘損;食人、咬痕,或許可以再做一個關於切除、皮膚、肌肉這些詞的自由檢索——這些字詞的各種組合。也可以試試分屍,不過我們要找的應該不是這個。」
「在這裏。」蘇珊從櫃頂上拿下那疊文件。
「我又沒有檢查過電椅。」我尖銳地說。
「我是尼古拉斯·古魯曼。我看了華德爾先生的初步解剖報告,有幾個問題要請教你。」
「我沒有參与驗屍。」她繼續說,「我的意思是,我協助做外部檢查,但你解剖的時候我並不在場。而且我知道這會是一個大案子——如果他們抓得到人、上得了法庭。所以我想,我還是不要列為證人比較好,因為就像我剛才說的,我其實並不在場。」
「人生中很少有什麼事是可以肯定的,古魯曼先生。」
「有些神經病,足夠聰明,就連機靈的小孩也會被他們騙。以前我在紐約時辦過一個案子,一個十歲小女孩走到家附近的店裡去買一磅糖,她正要離開,有個戀童癖的傢伙走過去說她父親叫他來接她。他說她媽媽剛被送到醫院去了,他要來接她一起去醫院。於是她上了他的車,變成犯罪記錄里的一個統計數字。」他瞥了我一眼,「好了,白人還是黑人?」
「他最後一次被人看到是在幾點?」
蘇珊一直瞥著我,我感覺到她十分緊張。最後她問:「你在找什麼特別的東西嗎?」
「我看到的那些擦傷和人手所造成的傷痕並不一致。」我說。
我拿出鑰匙串。「我的車在這邊。」
「警方到達這裏時,垃圾車的門是開著還是關著?」我問馬里諾。
屍體尚未完全僵硬,猶有餘溫,我開始用棉花棒沾拭所有擦身布可能遺漏的部位。我檢查腋窩、臀部的褶痕、耳後和耳內。我把指甲剪到乾淨的白色信封里,並在毛髮問尋找纖維和其他碎屑。
「一觸電就開始了,女士,而且一直沒停,直到完全結束。然後帘子拉下,擋住證人的視線。死亡小組的三個人解開他的襯衫,醫生用聽診器聽過他的胸口並摸過頸動脈之後,宣布他死亡。華德爾被放在帶輪推床上送到冷卻室,我們現在就要去那裡。」
「在車上。」
他把車駛進便利店的停車場,我們坐在車裡盯著厚玻璃板上貼著的廣告和雨霧中閃耀的俗麗燈光。櫃檯邊的顧客排起了長龍,焦頭爛額的職員頭也不抬地猛打收銀機。一個穿著高領上衣和皮夾克的年輕黑人拿著一夸脫的啤酒慢步走出店外,在門旁的一個公用電話里投下錢幣,同時毫不客氣地瞪著我們的車子看。一個牛仔褲上滿是油漆痕迹的紅臉男人,邊扯開香煙包裝邊快步走回卡車。
「反正不是他身上原來就有的東西。」我說,「他那兩個地方沒有文身、胎記或疤痕。如果不是原來就有,那麼也許是後來才加上去的某種東西。兇手必須除掉它以免成為證據。」
我拿著放大鏡開始一點點地檢查艾迪的屍體。檢查到手腕的時候,我將他的雙手翻來覆去地慢慢翻看,研究了很久,久到連蘇珊都停下了她手中的事情。我對照寫字板上的圖形,把每一處治療痕迹與我畫下來的那些比對。
「就是可以見死刑犯的那一批人,律師、牧師,還有死亡小組的成員。」
「艾迪·希斯。」
「你想,是不是有人在他身上刻出了某種圖形?」
我們跟著她走過柔和的人工燈光,走過儀器推車和綠色的氧氣筒,在正常世界中這些東西根本不會放在小男孩和小女孩的房間外。我們走到艾迪的病房前,護士進去把門掩上。
「完全是狗屎。華德爾高六英尺四英寸,重二百五十九磅。他早在坐上電椅之前就緊張得要命,血壓沒準都高上天了。因為有流血的現象,副主任還特地在宣布死亡後過來看了他一下。他的眼睛沒有突出,耳鼓也沒有破。華德爾是他媽的流鼻血了,就像大便太用力的時候一樣。」
「我可不可以看看子彈是從哪裡射進去的?」我問。
「他不太餓——叫我們幫他留到第二天再吃。」
「通常不會在這些地方找的。」
「沒錯,我記得。」馬里諾邊說邊瞪著不到五英尺外、隔著玻璃牆的證人席,那兒有十二張黑色的塑料椅,整齊排成三排。
「這一帶以前住的都是白人。」馬里諾說,「記得我剛來里士滿的時候,這是個很好的住宅區。很多認真工作的好人住在這裏,把院子整理得漂漂亮亮的,星期天上教堂去做禮拜。時代真是變了。要是我,天黑之後決不會讓小孩在這裏走來走去,但人在一個地方住久了也就習慣了。艾迪也習慣在這裏活動,送報紙,幫他母親跑腿。事情發生的那天晚上,他從前門走出來,穿過杜鵑街后右轉,就像我們現在走的路線一樣。好運道就在我們左邊,加油站的隔壁。」他指著一家燈箱招牌上有著綠色馬蹄鐵標誌的便利店,「有很多毒蟲喜歡在那邊那個角落混,用現金和騙術交換快克。就算我們抓到這些毒蟲,沒兩天他們又到另一個街角去重施故技了。」
「我想你最好對他的死做好心理準備。」我說。
在這天的早報上,古魯曼說華德爾死前沒有得到充足的營養,而且他身上有我無法解釋清楚的淤血痕迹。
「這上面說,你在他的手臂上發現擦傷,左右兩邊的上臂內面都有。」古魯曼說。
「兩條街,而且艾迪去過不少次了,櫃檯的職員都知道他的名字。」
「是的,沒錯。」
「特倫特和他手下那些人都抓著這輛垃圾車不放,又是車門的位置啦,又是什麼的。」他說,「我個人的看法是,這輛垃圾車只扮演了一個角色:那個神經病把它當作該死的畫架,用來陳列他的藝術品。」
馬里諾雙手緊壓住方向盤,弓起肩膀,揉捏著頸背。「天啊,我老了。」他抱怨道,「我的行李箱里有一件長雨衣。」
「好。」我說,「我無所謂。」
「他一定以為諾林州長會赦免他。」馬里諾說。
「我的看法是一致。」
「只要幾分鐘就好了。」我聽到她對希斯夫婦說,「我們做一下檢查。」
「話說回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馬里諾繼續說,「你讀法學院的時候,他就在替那些神經病辯護嗎?」
「他有兄弟姐妹嗎?」
「你叫我來是對的,否則再過幾天他的傷口就會變樣了。」
「文身、胎記、疤痕,任何可能由於某種原因而隨皮肉一起被割除的東西。」
特倫特點點頭,跟在我後面。他一言不發地注視著我打開灰色賓士的門。在我坐進去扣上安全帶時,車內的皮椅與配備被他盡收眼底。他把這輛車看了又看,彷彿在打量一個大美女。
「我說的是朗尼·喬·華德爾。」
「凱·斯卡佩塔?」古魯曼的聲音從線路那頭傳來。
受害者被綁緊而皮膚上卻沒留下痕迹的案子,我只碰到過寥寥數件。顯然,用來捆綁的膠帶是直接貼在艾迪皮膚上的。綁久了愈來愈不舒服,血液也不流通了,他應該會動來動去,並扭動他的手。但他沒有反抗,沒有拉扯掙扎,沒有扭動,也沒有試圖脫身。
「穿過額葉?」我問。
「因為腫脹,腦部的血液循環受阻。沒有腦波活動,我們從他耳朵灌冷水的時候也沒有熱量活動,沒有引起任何腦電位。」
閃光燈不亮了,這讓人有種奇怪的感覺。我開始煩躁不安。
「他非常反對死刑,而且有本事把他客戶的案子統統變得家喻戶曉,尤其是華德爾。」
馬里諾停下車,車燈直照著一輛棕色的垃圾車,垃圾車上滿是銹跡和鼓起的油漆,水珠四九-九-藏-書面流淌。雨滴噼啪敲打著窗玻璃和車頂,無線電調度員則忙著通知警察到各出事現場去。
我什麼也沒說。
「他被丟在戶外的垃圾車旁,看樣子痕迹組有得頭疼了。」
「有時間看樣東西嗎?」馬里諾用外套的袖子擦去擋風玻璃上凝結的水汽。
「你指哪一個案子?」
「嗯,我到家再打給你。還請你幫個忙,我需要立刻到監獄去查看一些東西。」
如果跟我說這孩子遭到了鯊魚攻擊,我可能也會相信一若不是傷口邊緣這麼整齊。這樣的傷口很明顯是由尖銳、直線型的用具造成的,例如刀子或剃刀。他的右肩和右大腿內側分別被割掉了差不多有護肘那麼大塊的肉。我打開醫務袋拿出一把尺子來測量傷口,但沒有碰觸到它們,然後拍照。
「有這麼多管線,很難看仔細。」我說。
「一直都是這樣嗎?」我問。
一個身高體壯、穿著監獄人員藍色制服的年輕男子出現在走廊盡頭,朝我們走過來,隔著欄杆看著我們。他有張英俊但嚴峻的臉,下巴線條剛硬,灰色的眼睛很冷淡,紅棕色的鬍子遮住了可能會流露出殘忍的上唇。
「我覺得事情的經過一定簡單得要命。他從店裡出來,那個禽獸就朝他直走過去,編了幾句謊話得到他的信任。他說了些什麼,然後艾迪就跟他上了車。」
護士移除傷口上半干不濕的包紮,特倫特緊張起來。「老天。」他屏著氣說,「看起來比昨天晚上還要糟糕。老天啊。」他搖搖頭退後一步。
「當天一切都正常得很。」羅伯茲說。
「要是我早知道這一點,就不會麻煩你多跑這一趟了。該死的,天氣真冷。」
「通常我也不會想找斑馬。」
「我聽說那孩子的事了。」他說,「你弄完了?」
「沒有文身,」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彷彿是狂奔到餐廳再沖回來的,「也沒有胎記或疤痕。」
「艾迪是那種會上陌生人車的孩子嗎?」
「他手腕上這些地方沒有治療后留下來的針孔。」我對她說,「而且你也看到了他被送進來時身上貼著什麼,那並不能解釋這個黏膠一樣的東西。」
她重新包紮好傷口,把被單拉到他的下巴。我脫下手套丟進垃圾桶。這時,特倫特警探回來了,眼中帶著些許情緒失控的神色。
「只能抬起一兩英寸。大部分這種類型的垃圾車兩邊都有門閂。如果你夠高,可以把蓋子掀起個一兩英寸,再把手塞進去沿著邊緣摸,一點一點把門閂移到相應位置上,慢慢把蓋子打開,最後可以開到足夠把垃圾袋塞進去的程度。問題是這輛垃圾車的門閂扣不緊。要打開蓋子,得把它整個兒掀起來翻到另一邊去。如果不站在什麼東西上面,不可能辦得到。」
我從各個角度拍下電椅的照片。
他停了很久沒說話,尼古拉斯·古魯曼在課堂上的這招很有名,更加突顯學生的無能之處。我彷彿看到他巍然站在我面前,面無表情,雙手背在身後,牆上時鐘的滴答聲格外響亮。有一次我在他這沉默的注視之下熬了兩分鐘還要多,裝作對他視而不見,拚命掃視著面前的資料簿。現在,二十多年後,坐在這張厚重核桃木書桌后的我已經是中年首席法醫,得過的頭銜和證書多到可以拿來糊牆,但我仍感到臉頰開始發燙,重新憶起昔日的那種羞辱和憤怒。
「報紙上登的。」羅絲回答。我注意到她換了一副新眼鏡,讓她那張貴族般的臉看起來不那麼高傲。
「所以我要你跟我一起去。」我說。
「她需要看一看他肩膀和腿上的那兩個傷口。」特倫特低聲對護士說。
「這傢伙一定是哪根筋有問題。」
鐵欄杆後面是一條鋪著黃褐色地磚和空心磚的昏暗走廊,兩邊的小辦公室看起來就像籠子。後面緊鄰著的是牢房區,一排排漆成公共機構里常見的那種綠色,上面布滿銹跡。牢房是空的。
「重點是,」他硬邦邦地繼續說,「他把男孩帶回這裏不是為了隱藏屍體,而是要確定屍體會被人發現。但亨利哥的那些人就是看不出這一點。我不但看出了,還感覺它就像在我脖子後面喘氣一樣近。」
「死亡小組?」我問。
「有點發抖,但是還好。」
「對那個電椅失靈的傳言,你有什麼看法呢?」我說。
穿過更多扇門之後,我們來到了中庭,一方被醜陋牢房包圍、沒有樹木的枯黃草地。牆壁四角矗立著嘹望塔,塔里的人身穿厚重外套,手持來複槍。我們一言不發,迅速行走,雨雪迎面撲來,刺痛臉頰。走下幾層台階,我們來到一扇比先前看過的都要厚重的鐵門前。
「是的,就是電椅上用來捆綁犯人的皮帶。」
「我要帶你重走一遍艾迪·希斯最後的那段路。」他打了方向燈,「尤其是,我認為你得看看他被人發現的地方。」
我們走進去,進入死囚室。
「一個哥哥,一個姐姐,都比他大十幾歲。我想艾迪是意外冒出來的。」馬里諾說,這時監獄已經出現在視野里。
「可能是帶子。」我煩躁地說。
「有鋼絲網擋著。」
「他的腳踝看起來沒問題。」蘇珊在桌子的那一頭說,「看不到任何黏膠或者體毛被撕掉的地方。沒有傷痕。看起來他的腳踝沒有被綁,只有手腕。」
「我不懂。」她直起身來看著我,「他的靜脈注射管線就是用膠帶固定住的。這裏不是這樣留下的嗎?」
「我們只需要看看艾迪的傷口,不會花多少時間的。」特倫特說,「他的家人還在裏面?」
「你確定沒有弄到眼睛或嘴巴里?」我幫她脫下手術衣。
「就從他這個所謂的『幾乎呈管狀的胃』開始好了。形容得還真有意思,不知道這是你的黑話還是個真正的醫學名詞?如果我推論華德爾先生生前不肯吃東西,應該沒錯吧?」
「幹掉的精|液,比如說。」我說。
「這是冷卻室。」他說,「我們把華德爾的屍體推進來,放到桌上。」
帕特森大道上那家雜貨店就在我們左前方。我記不得它以前叫什麼名字,招牌也拆除了,剩下的只有一個磚造空殼子和幾扇封著木板的窗戶。這地方的照明很差,我想若不是左邊還有一排店在營業,警察根本不會費神巡視這棟建築物的後面。我數了數,一共五家:藥房、修鞋鋪、乾洗店、五金行,還有家義大利餐館。在某輛車把艾迪·希斯載到這裏丟下來等死的那一夜,這些店都已經關門了。
「我和他父母以及其他幾個認識他的人談過了。就我掌握的東西來看,艾迪·希斯是個普通的正常孩子一喜歡運動,偶爾送報打工,從來沒給警察找過麻煩。他父親在電話公司做事,母親是裁縫。昨天晚上,希斯太太做晚餐時需要一罐奶油蘑菇湯,叫艾迪到好運道便利店去買。」
桌子是鋼製的,接合處有銹跡。
「據我所知,是的,女士。」
「這次是什麼專家?」父親的聲音在顫抖。
「真的很糟糕,斯卡佩塔醫生,」他眨著眼,「我想你會同意:我們最好不要讓外界得知細節。」
「根據你說的來判斷,攻擊他的應該是白人。」
馬里諾很喜歡玩這個遊戲。不管我是否跟他意見一致,或者他相信我根本大錯特錯,他都能得到極大的樂趣。
我把醫務包交給她大肆翻檢,然後她粗魯地把我轉來轉去,用金屬探測掃描器和手在我身上探查、拍打。整個過程不可能超過二十秒,但她很有辦法地搜遍了我每一寸皮膚,像只又寬又大的蜘蛛把我擠壓在她裝甲堅固的胸前,一面用粗粗的手指摸來摸去,一面大聲用嘴呼吸著。然後她慢慢地點點頭,表示我通過了檢查,接著就回到她那由鐵條和空心磚築成的巢穴里。
「他的那些圖表呢?」我環顧四周。
「那家店離他們家多遠?」我問。
「是的。要不要喝點咖啡或吃點東西?」
馬里諾拿出他那件深藍色的警用雨衣,我把衣領豎起來遮到耳朵處。雨水刺痛我的臉,冰冷地打在頭上,我的耳朵幾乎馬上就凍麻了。垃圾車在鋼絲網牆附近,靠人行道的邊緣,離雜貨店後面大約十八米。我注意到垃圾車的開口是在上方而非側面。
「那些被切掉的皮肉呢?」他問,「你有沒有見過類似的情況?」
「那為什麼每當有人被處死而他又插手的時候,你就一副團團轉的樣子?」
「你說可能——可能是帶子?意思是你不能肯定嗎,斯卡佩塔醫生?」
「查看監獄的問題就是,那會讓人回頭看。」
「如果可以的話,羅絲。我們什麼都查,看看能否查出與艾迪·希斯相似的案子。」
「他們可能到醫院餐廳去了。」
這房間九_九_藏_書比我想象的要小。在光亮棕色地板正中央的就是電椅,離後面的牆壁約六英尺,由打磨過的深色橡木製成,充滿嚴酷冷峻的意味。用來固定犯人的寬皮帶裝在板條組成的高椅背、前面的兩條椅腿以及扶手上。
「斯卡佩塔醫生,我實在很抱歉。」她說。
「嗯,我想一定沒有。但如果我們有禮貌地拜託他們,應該可以讓他們用掃把掃一掃,反正試試也無妨。」
我聽見翻動書頁的聲音。
「那不重要,反正我不會答應,這年頭治安太差了。」她一隻手指搭在鼻側,「費爾丁在樓上解剖,蘇珊出門去了,送幾個大腦到弗吉尼亞醫學中心徵詢意見。除此之外,你不在的時候沒發生什麼事,除了電腦出了點故障。」
我在內心同意他的話。華德爾流鼻血可用瓦式實驗的原理來解釋,也就是胸內壓突然增加的緣故。尼古拉斯·古魯曼看到我寄去的報告不會高興的。
即使以前我在受那位教授督導的兩個悲慘的學期里一無所獲,但至少學會了要事先做好準備。因此星期六下午我和馬里諾到州立監獄去。天空灰濛濛的,狂風掃刮著街道樹,整個宇宙都在一片冰冷的騷亂之中,正如我那時的心情。
「找什麼?」
大約一小時之後,我開車駛近一個收費站時放慢速度,用車上的電話打給馬里諾。他在家。
「手臂內側,在肘前窩上方。」
「你不介意我們在這裏談一會兒吧?」他說,呼出的氣像一陣白霧,「比較隱秘。」
「沒人向我報告過這種事。」我抬眼瞥了一下時鐘,眼前閃過一陣刺痛。我的阿司匹林吃完了,鼻充血緩和劑又放在家裡。
「是的。」
「沒有,亨利哥那邊也沒有。我們拿到了他的衣服和一顆點二二的子彈。也許化驗室檢查你交過去的東西時會走運。」
「那麼開關呢,在哪裡?」
「有沒有濺到你臉上?」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向更衣室。
「他們沒有用吸塵器徹底搜過那裡吧?」
「華德爾吃了嗎?」我想著華德爾空洞的胃,問道。
「怎麼說?」我說。
「找到了什麼嗎?」蘇珊終於問道。
「能不能把門打開?」
「關於這個孩子,你能告訴我什麼?」我問。
「這個傢伙根本是一大塊電阻。」
「找到什麼了嗎?」護士問。
「目前為止,我問過的人都沒有。但你也看見這地方有多忙,而且那時又天黑了。如果有人看到了什麼,也更可能是哪個正要進店或回到車上的顧客。我打算通過媒體發布消息,尋找當天晚上五點到六點之間可能在這裏停留過的人。電視節目『犯罪剋星』也會播一段關於這個案子的東西。」
「我覺得很虛弱,頭有點暈,還是會聞到那股煙霧的味道。」
「是一位很了解各種傷口的醫生,她就像警察部門的外科醫生。」護士很委婉地說明我的法醫身份,或更糟的講法——驗屍官。
「他有小孩嗎?老婆呢?任何他關心的人?」
「要透過放大鏡才看得到。這裏,他雙手手腕的內側,還有左手這4里,在腕骨左邊。你看到那黏黏的殘留物了嗎?黏膠的痕迹?看起來像一抹抹灰灰的泥。」
「那時天已經黑了。」我說。
「嗯,嗯,非常好。那麼你認為華德爾先生手臂內面這些傷痕是怎麼造成的?」
我開始翻看她從各種早報剪下來的報道。果然,人們對於朗尼·華德爾「眼睛、鼻子、嘴巴都流出血來」的傳言大做文章。國際人權組織聲稱,這次行刑的不人道程度不亞於任何凶殺案。一個人權團體的發言人表示電椅「可能失靈,使華德爾遭受極大的痛苦」,並與佛羅里達首次採用合成海綿墊,導致受刑者頭髮燃燒的那次行刑相提並論。
我邊發抖邊把雙肘緊靠身側,這時,離我們所站位置不遠處,一架醫用直升機從草坡上的升降區起飛,噪音震耳欲聾。月亮像一彎冰屑融化在深藍灰的天空中,停車場里的車被刺骨的冬雨和路上撒的鹽弄得髒兮兮的。這是一個黯淡無色的早晨,寒風凜冽有如掌摑,而來此的原因使我對這一切格外敏感。就算氣溫突然上升四度,艷陽高照,我也不認為自己會覺得溫暖。
「肛|門是否有裂傷?」我問護士。
「一點也不會。我下班回家喝幾罐啤酒,然後上床睡覺。」他從制服襯衫的口袋裡掏出一包香煙,「唐納修說,你們想知道整個經過,所以我帶你們從頭到尾走一遍。」他坐在桌子上抽煙,「行刑當天是十二月十三號,華德爾有兩個小時可以跟關係最近的親屬相處,來看他的是他母親。差不多下午一點鐘,我們給他戴上腳鐐手銬,腰上拴好鐵鏈,然後帶他到訪客區。五點鐘,他吃最後一餐。他要的是沙朗牛排、沙拉、烤馬鈴薯,還有胡桃派。食物是我們找『鴻運牛排館』準備的。餐館不是他挑的,犯人沒有這個權利。依照慣例,我們點了兩份一模一樣的食物,犯人吃一份,死亡小組的一個成員吃一份。這是為了防止有過分熱心的廚師在菜里多加點砒霜之類的作料,讓犯人早點上路。」
「艾迪·希斯的案子。」
「這是我們在醫學院里說的一句老話。如果聽到馬蹄聲,就找馬。但在這樣的案子里,我們要找的是斑馬。」我說。
「瑪格麗特正在努力,應該快修好了。」羅絲說。
「艾迪有可能牽連在毒品交易里嗎?」我剛開始當法醫時,這是個很離譜的問題,但現在已經不是了。如今弗吉尼亞州因毒品交易被捕的人里約有百分之十是青少年。
「我想是有人想去除某種東西。結果沒能成功,所以把整塊皮都割掉了。」
我回到辦公室,查看信箱,簽了一疊檢驗報告,倒了一杯咖啡壺底剩下的瀝青狀液體,沒有跟任何人交談。我在辦公桌后坐下的時候,羅絲靜悄悄地出現了,要不是她在我桌上放下一張剪報,恐怕我要好一會兒才會發現她的到來。記事本上已經疊了好幾張。
我繼續瞪著垃圾車看,艾迪·希斯小小的身體靠在那上面的影像是如此鮮活逼真,彷彿發現他時我也在場。電光石火之間,我猛然醒悟過來。
「我想最好看一看。」
「嗯。如果我打不開這垃圾車,那他也不能。目前的普遍說法是,他從車上把男孩弄出來靠在垃圾車旁邊,試著打開蓋子一就像我們暫時把垃圾袋放下,好空出手來做事一樣。結果他打不開門,就拍拍屁股走了,把那孩子這麼留在人行道上。」
「我認為應該是這樣。」
一個木柜子里裝著頭盔、腿扣,還有兩條粗電纜,他拿起來解釋說那是「用來連接椅子上方和一側的翼形螺母,然後再連到頭盔頂上的這個翼形螺母和腿扣」。他毫不費力地示範給我們看,「就像接上錄像機一樣」。
她沉默地注視了我一會兒,然後說:「我在樓上想到一件事。我想,在這個案子中我不應該被列為證人。」
「這時他的行為如何?」馬里諾在羅伯茲打開另一扇門的鎖時問。
「不一定,要看他手腕上的這些殘留物有沒有碰到地面。」我用解剖刀輕輕刮下那些殘留物。
「他的衣服呢?有沒有找到子彈?」電梯門開的時候,我問特倫特。
「我就知道。全州大概有一半卡車司機都在民用波段上聽我們講話。」
「腿扣則連到這邊的翼形螺母。」
馬里諾倒車,等著車流較少時開迴路上去。「作案手法無疑符合白人。艾迪的老爸不喜歡黑人,艾迪也不信任黑人,所以,這個騙得艾迪信任的人不太可能是黑人。而且如果別人看見一個白人男孩跟一個白人男人走在一起——就算那個男孩看起來很不開心——他們也會認為這兩人是兄弟或父子。」他向右轉,朝西開去,「繼續吧,醫生。還有呢?」
「醫生怎麼說?」我問護士。
「我替他量肛溫的時候沒看到任何裂傷,替他插管時也沒發現他的嘴巴或喉嚨有什麼異常。我也檢查過舊的骨折和淤傷。」
「我個人認為,」在開車前往監獄的路上,馬里諾對我說,「你是被古魯曼弄得團團轉。」
她鬆開包在他頭上的繃帶,把紗布往上推,讓我看那個周圍有焦痕的小黑洞。傷口穿透右太陽穴,略偏前側。
「除了種族因素之外,何以見得嫌疑犯不是住在國宅那裡?」
我想到他外套肩膀上的血滴以及衣領上的煤灰和血點。我再次檢查他的嘴巴、他的舌頭,翻閱著他的圖表記錄。即使他的嘴巴曾被塞住,現在也看不出任何跡象,沒有擦傷或淤血,也沒有膠帶的痕迹。我想象他在酷寒中赤身裸體地被放在垃圾車邊,一旁堆放著他的衣物,沒https://read.99csw.com有疊得一絲不苟,也沒有丟得亂七八糟,而是——就我聽到的描述——輕鬆隨意地堆著。我試著感受這樁犯罪內含的情緒,卻感覺不出有憤怒、恐慌或者懼怕的成分。
「那也不會有差別的,馬里諾。艾迪的案子沒有新進展吧?」
馬里諾和我跟在羅伯茲後面走過一排又一排的鐵欄杆,穿過一扇又一扇他打開又重新鎖上的門,寒冷的空氣里響著金屬鈍鈍的、不友善的叮噹聲。他沒有詢問任何關於我們的事情,也沒表示出絲毫的友善意味。他似乎只關心他今天下午扮演的角色,至於這角色是導遊還是警衛犬,我就不確定了。
我把這些剪報夾進華德爾的檔案,猜想他的律師尼古拉斯·古魯曼這次又會變出什麼狠戲法。我們雖然很少碰上,但已經有了可以預測的模式。我簡直相信,他真正的意圖是要質疑我的專業能力,讓我自覺愚笨。但最令我煩擾的是,古魯曼一副完全不記得我曾在喬治城當過他學生的樣子。拜他所賜,我鄙視自己在法學院第一年的成績:拿到我生平唯一的一個B,而且錯過了《法律評論》。我到死都不會忘記尼古拉斯·古魯曼,而他似乎也不該忘了我。
「是的。」特倫特盯著飛走的直升機,那遠看像是一隻白色蜻蜓,發出模糊的聲音穿越雲層。「大約八點三十分,一名巡邏警員沿著帕特森大道的建築物後方巡邏,看到這個孩子靠在垃圾車旁坐著。」
「或許有人向你報告過,說他可能在絕食抗議?」
「他是什麼時候開始流血的?」我問。
要不是留著鬍子、髮際線日退的金髮又已發白,喬·特倫特警探看起來應該挺年輕的。他又瘦又高,嶄新的防水外套腰帶系得緊緊的,鞋子擦得光可鑒人。我們在亨利哥醫院急診室前的人行道上握手,自我介紹。他緊張地眨著眼,看得出來艾迪·希斯的案子令他很不好受。
「不重要,那案子的每一件事我都記得。」馬里諾直視著前方說,「我在等著看你會不會想到。我第一次到這裏來,腦中就冒出了那個念頭。」
希斯家住在錢伯連大道東邊,照馬里諾的說法是錯誤的那一邊。離他們家小小的磚造房屋幾個街區,就是一家「金鍋」炸雞店和艾迪幫他母親買湯罐頭的那家便利店。幾輛美國產的大車停在希斯家的車道上,煙從屋頂的煙囪冒出來,消失在灰色的天空里。屋前的紗門敞開著,鋁材閃著鈍鈍的光,一個包裹著黑色大衣的老婦人出現在門邊,停下來和屋裡的人說了些什麼。她緊抓著扶手走下台階,彷彿這個下午惡劣的天氣會把她掀翻打倒。這輛白色福特汽車緩緩經過時,她茫然地瞥了一眼。
馬里諾介紹了我們的身份,說:「我們是來看電椅的。」
「聽起來不像是很令人愉快的任務。」馬里諾評論道。
「艾迪機靈嗎?」
「在腋窩找?」
馬里諾出示警徽,簡潔地說明我們和弗蘭克·唐納修典獄長有約。她叫我們等一下,窗戶又關上了。
「VICAP呢?」我問。VICAP指的是聯邦調查局的「暴力罪犯逮捕計劃」,這一地區的小組成員包括馬里諾和聯邦調查局的罪犯人格分析專家本頓·韋斯利。
「這是東地下室,」羅伯茲說著將鑰匙插|進鎖孔,「沒有人想來的地方。」
「還是作案手法的問題。」我簡單地說,「朝著某人——甚至是十三歲孩子——的腦袋開槍,這種事在街頭殘殺中並不是前所未有,但除此之外沒有一點符合的。射殺艾迪的是一把點二二,不是九厘米、十厘米或者大VI徑的左輪。他全身赤|裸、肢體遭到殘害,顯示這種暴力行為和性的動機有關。據我們所知,他身上沒有值錢的東西,也不像是過著鋌而走險的生活。」
一段路之後他停在紅燈前。擋風玻璃上的水滴血一般地閃著光,被雨刷刷去又出現更多。包裹著樹木的冰看起來有如玻璃。
「你的袋子。」她命令道。
「在州內的哪些區域,什麼時間?」羅絲做著筆記。
我衝進淋浴間把水打開,她則幾乎是撕扯著把衣服脫|光。
艾迪·希斯的父母從病房內走出來,兩個人都相當胖,因為一整夜和衣而眠,他們的衣服皺得很厲害,臉上呈現出的是無辜單純的人得知世界就要毀滅時的迷茫。他們疲倦地瞥了我們一眼。我真希望自己能說些什麼改變這一切,或至少讓情況好轉一點點。而安慰的話只哽在了我的喉頭,這對夫婦慢慢地走開了。
「他關在這裏的時候,有誰可以見他?」馬里諾問道。
「我想先休息一下,最好上樓去。」
「我不能說他一點東西都沒吃。但他的胃的確萎縮了,又空又乾淨。」
他按下車裡的點煙器。「就跟你一樣。我會去看一眼那該死的死囚室和電椅,把每樣東西都記錄下來,然後告訴他,說他一派胡言。或者採取更好的做法:告訴媒體他一派胡言。」
「他們一整夜都陪著他。」
「不,」我說,「他不能等。」
我的實驗袍垂掛在椅背上。「拿去。」我伸手從口袋裡掏出鑰匙遞給她,「你可以躺在我辦公室的沙發上。要是頭一直暈或愈來愈不舒服,就馬上用對講機通知我。」
「下午五點三十分左右。他在店裡待了幾分鐘就離開了。」
我在星期四接到他的電話,距我得知艾迪·希斯死亡的消息沒多久。
「關著。」他的雨衣連有帽子,因此他看我的時候得轉過上身來。「注意看,這裏沒有踏腳的地方。」他打亮手電筒照著垃圾車四周,「而且車裡是空的,什麼都沒有,除了鐵鏽和一隻死老鼠的骨架,大得簡直可以當馬騎了。」
「那位是『蠻子』海倫。」馬里諾對我說,「我到這裏來都不知道多少次了,她總是一副不認識我的樣子。不過話說回來,我不是她喜歡的那一型。待會兒你就會跟她更『親近』了。」
我們右轉進入牢房區。這是一片冷颼颼的廣大空間,有綠色的空心磚牆和破損的窗子,四排牢房一層層向上疊,頂部是裝有一卷卷帶刺鐵絲網的假天花板。棕色地磚上亂七八糟地堆著包有塑料的狹窄床墊,掃把、拖把、破爛的紅色理髮椅四處散落。皮製網球鞋、藍色牛仔褲以及各式各樣的個人物品亂扔在高高的窗台上,很多牢房裡還留有電視、書本、裝東西的小箱子等。看來犯人移監時並沒有獲准帶走所有的東西,也許這就是牆上有很多用奇異筆塗寫的髒話的原因。
「如果攻擊者是白人,那麼我的下一個結論會是,他不住在國宅那裡,儘管離得很近。」
沉重的門一扇扇砰地關起,鑰匙尖聲碰撞,鎖咔嗒扣上。羅伯茲在帶我們回大廳的路上仍吵吵嚷嚷地說個不停,我幾乎沒聽,馬里諾則一言不發。雨雪交加,在草地和牆壁上凝成一層冰珠。人行道濕滑,寒意直滲入骨。我覺得反胃想吐,迫切需要好好泡個熱水澡,再換件衣服。
我開始尋找抵抗時留下的傷痕。我專心地避免碰到他身上那堆管線,因此沒有意識到我握著他的手,直到他捏了捏我的手,把我嚇了一跳。這種反射動作在腦死亡的病人身上並不罕見,就像小嬰兒抓住你的手指一樣,是一種絲毫無關思想的反射動作。我輕輕地放開他的手,深吸一口氣,等待心痛的感覺退去。
「要是你,又會怎樣應付這個狀況?」
「有什麼我可以效勞的?」
「你們做了哪些試驗來確定電椅運作正常?」馬里諾問。
「你更需要穿,我不會融化的。」我說著打開這一側的車門。
「那它們和電椅上的皮帶造成的傷痕一致嗎?」
「全州,過去五年之內。我特別感興趣的是關於兒童的案子,但不要只限制在這個範圍內。叫她也查查創傷記錄中心有些什麼。我上個月開會時跟他們的主任談過,他似乎很樂意與我們分享資料。」
「意思是說那些擦傷是別的東西造成的,這也很合理啰?比方說人?比方說人手抓握留下來的痕迹?」
「一點也不錯。我們採集一些手腕上的體毛做樣本。黏膠和纖維可以跟原來的膠帶比對——如果能找到膠帶的話。如果用來綁他的膠帶找到了,就可以比對追蹤回來的那捲膠帶。」
我看著車外的雨。
「我只關心你有沒有事,你還好嗎?」
「還沒修好嗎?」
「艾迪·希斯不是在送報時遭到襲擊的。」
「華德爾關在二號房裡。」羅伯茲指了指,說,「死刑犯處決前十五天,依法必須轉送到這裏來。」
一輛救護車在附近停下。車門砰地關上,救護人員迅速放下擔架,發出一陣金屬刮擦聲。他們將一名老人推進read.99csw.com打開的玻璃門。我們跟在後面,沉默不語地走過一條明亮的、消過毒的走廊,走廊里滿是醫療人員,病人們則被把他們送到這裏來的不幸弄得呆若木雞。我們搭電梯上三樓,我不知有哪些蛛絲馬跡已經被刷洗掉,扔進垃圾桶。
「一些正牌的弗吉尼亞紳士,必須隔離的神經病。他們都用鐵鏈和床鎖在一起,在那個方向的C區牢房裡。」他向西一指,「我們不會經過那裡,不用緊張,我不會害你。那些渾蛋有的好多年沒見過女人了——蠻子海倫不算數。」
「我敢說他就是在這裏碰上那個攻擊他的人。」馬里諾說。
「我現在就去告訴瑪格麗特,看看她弄好了沒有。」我的秘書邊說邊走出去。
「你感覺怎麼樣?」我邊縫合Y形切口邊問。
「沒有什麼改變得了古魯曼的意見。」
她拿出兩包手套,一包給自己、一包給我,我們把手套戴上。男孩在被單下是赤|裸的,皮膚皺褶處和指甲都很臟。如果病人情況不穩定,不能替他們徹底清洗。
沙包堆在桌腳邊的地上。
「我不知道。」護士猶豫地說。
「艾迪·希斯的屍體送來了。」她的手術外套是乾淨的,後面沒系起來,臉上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他可以等到明天早上嗎?」
「目前沒有這樣的跡象,直覺也告訴我他沒有。」馬里諾說。
「這個罪犯可能有吃人肉的傾向。」我說。
「亨利哥那裡有個很慘的案子,」我說,「那男孩大概會被送到這裏來。」
「十一點過兩分,第一道電流送進他的身體——兩千五百伏特,六點五安培。順帶一提,二安培就足以置人于死地。頭盔是連在這裏的。」羅伯茲指向電椅正上方從天花板上通下來的一根管子,最末端用銅製的翼形螺母鎖住。
「有何貴幹?」
「看到邊緣那些割痕和刮痕了嗎?」特倫特說道,「我說的就是那個,好像那人在皮膚上割出了某種圖案,然後把肉整個兒切下來。」
如果我們往東再多開兩英里,就會進入聯邦國宅計劃的區域。
蘇珊把斯特萊克電鋸捲起的電線拉開,插上插頭。她給解剖刀裝上新的刀刃,檢查手術推車上的刀,又走進X光室,拿回艾迪的X光片放在燈箱上。她慌慌張張地跑來跑去,然後做了一件她以前從沒做過的事。她狠狠撞上剛整理過的手術推車,把兩瓶一夸脫裝的福爾馬林撞翻,摔碎在地上。
「他大可把這孩子拖到樹林里去。」
「還有些什麼人在這裏?」
「做過血管造影了嗎?」
我們將車停好,下車,先前的細雨綿綿已經變成雨雪紛紛。我跟在馬里諾後面,經過一輛垃圾車,來到通往送貨人口的斜坡。那裡蹲著幾隻貓,它們輕鬆隨意的神態中仍保持著野生動物的警覺。大門是單扇玻璃門,我們走進那應該算是大廳的地方,就置身於鐵欄杆後面了。沒有椅子,空氣冰冷而不流通。右邊是只開著一扇小窗的傳達中心,一個穿著警衛制服的壯碩女人慢條斯理地打開窗子。
「特倫特在填那些表格,這兩天就會寄出去。」馬里諾說,「昨晚我也跟本頓提了這件案子。」
「沒錯。」
她把我的鑰匙放在櫃檯上,然後離開了。
「每個都是十磅。不管是不是膝蓋的反射動作,他的腿彎曲得很嚴重,沙包把它們壓直了。如果犯人灼傷得很厲害,像華德爾那樣,就用紗布把傷口包起來。做完這些之後,我們把華德爾放回擔架,從你們剛剛進來的路抬出去。只不過我們沒有費事去爬那些台階,沒必要把誰弄出疝氣。我們走運食物的電梯,把他抬到門口送進救護車裡,然後像往常一樣拖到你那裡。我們這裏的孩子們騎了電木馬之後向來如此。」
他指向證人室右側牆上的一個格子。「用鑰匙啟動電路,但按鈕在控制室里,由典獄長或指定人選轉動鑰匙,然後按下按鈕。你們要看嗎?」
我們鎖住了解剖室的門,可以聽見門外人們走出電梯、在迅速黑下來的天色里回家的聲音。通往隔間的對講機響了兩次,是殯儀館的人來送達或領走屍體。艾迪肩膀和大腿上的傷口乾了,呈發亮的暗紅色。
「我們讓他涼個十分鐘,然後用沙包壓在他的腿上,就在那裡。」
「我是。」我閉上隱隱悶痛的眼睛,知道一場劇烈頭痛正在迅速發展中。
「可是這樣太怪異了。」她說,「一個頭上中了一槍的人根本不需要綁啊。」
我驚訝地抬起頭瞥了她一眼。在正式報告上,驗屍時在場的人都得列為證人,這是例行公事。蘇珊的要求並無什麼重大關係,但是很不尋常。
「就是例行的標準測試。首先,弗吉尼亞電力公司來檢查設備。」他指著椅子後面牆上一個有灰色鋼製外蓋的大電路箱,「這裏面有二十個兩千瓦的燈泡,連接在三夾板上做測試。我們在行刑前一星期做一次測試,行刑當天做三次,等證人到齊之後又在他們面前做一次。」
「沒有。幾年前他接掌喬治城的刑法諮詢中心,從那時起他才開始接死刑案件,為大眾服務。」
「我有個外甥女。」我說。
「弗蘭克·唐納修。你在哪裡?」
「他們聽不到什麼。」
「羅伯茲這種低等生物只比那些犯人高一級。」馬里諾發動車子時說,「事實上,他們當中有些人跟那些被他們關在裏面的東西沒什麼差別。」
我翻查著各式圖表,將焦點放在急診室的記錄和救援小組填寫的報告上。沒有任何內容指出艾迪·希斯的手被綁過。我試著回想特倫特警探描述的男孩被發現時的情景。特倫特不是說艾迪的手放在身體兩側嗎?
東面有五間牢房,每間都有一張鐵床以及白瓷的洗手台和馬桶。整個大空間中央有一張大書桌和幾張椅子,死囚室里關有犯人的時候,二十四小時輪班的警衛就坐在這裏。
過了不久,我們朝停車場走去。陽光時隱時現,風中飛舞著細小的雪花。我迎風眯起眼睛,盯著森林大道上的繁忙車流。有些車上裝飾著聖誕花束。
經過一卷卷電線連到天花板上的變壓器,羅伯茲打開了另一扇門,帶我們踏進另一個房間。
「這個內面到底又是什麼?」
「我去找他們。」他邊說邊走出去。
「我會把這裏的事情處理完。」我說,「你先回家吧。」
「我有兩個兒子,其中一個十三歲。」
「我也是這麼想。」
馬里諾沉默地四處察看,用手電筒照向鋼絲網那一面。雨點穿透那道狹窄的光柱,像千百萬根從天而降的小釘子。我的手指快要凍僵,頭髮濕透了,冰冷的雨水沿著脖子流下去。我們回到車上,他把暖氣開大。
「對。」我說。
「你認識春街監獄的典獄長嗎?」
「主治醫師還沒有來。」她道歉。
「剩下的受刑人什麼時候會移監?」我問道。
「我去問他的父母。」特倫特擦去額上的汗。
「勉強看得見,上面好像還粘了些纖維。」蘇珊擠到我肩旁,邊盯著放大鏡邊驚奇地說道。
「根據他父母的說法,不是。罪犯要不是突然發動閃電攻勢,就是花了很長的時間博取那孩子的信任,才把他抓上車。」
「是的。」我困惑地說,「你怎麼知道?」
「沒有,醫生。警員發現那男孩還活著,第一要務就是請求救援。我們沒有照片,但是那名警員能相當詳細地把觀察到的景象描述出來。男孩光著身子,背靠垃圾車,腿向前伸直,雙臂在身體兩側,頭低垂著。他的衣服算挺整齊地堆在人行道上,旁邊有個袋子,裏面裝著奶油蘑菇湯罐頭和士力架巧克力棒,氣溫只有零下四度。我們推斷他留在那裡的時間可能從幾分鐘到半個小時。」
「你的意思是說,也要查活下來的受害者?」
「由監獄系統的警官和管理人組成,身份保密。犯人一從梅克倫堡送到這裏,他們就加入看守行列,從頭到尾準備每件事。」
「我想沒有,沒有。哦,天啊,我的腳上和腿上都有,手臂上也是。」
「文身?」她好像從來沒見過文身一樣。
「你難道不會覺得不舒服?」馬里諾問,「我是說——拜託,我看著華德爾上電椅的,這種事一定會讓你不舒服吧?」
「腋窩,皮膚上的任何皺褶處,任何開口處,任何地方。」
「因為膠帶撕下來的時候,毛也會跟著被拔掉。」
小兒科的加護病房在一條潔凈的走道盡頭,兩扇木門對開,門上的玻璃貼著友善的紙恐龍。病房天藍色的牆上漆著彩虹,病床上方懸吊著動物玩具,八間病房以護理站為中心排成半圓形。三個年輕女子在監視器后工作著,其中一個在鍵盤上打字,另一個在打電話。特倫特解釋了我們的來意之後read•99csw.com,一個穿著紅色燈芯絨工作服和套頭毛衣的苗條棕發女子表示自己是護士長。
約一小時后她重新出現,身上大衣的扣子一路扣到下巴處。
「差不多在很多店關門的那陣子,海灣戰爭開始的時候。」馬里諾說。
「這不是任務,是自己的選擇。」羅伯茲一副很有男性氣概又神秘莫測的樣子,就像重要比賽結束後接受訪問的球隊教練一樣。
「天啊。」蘇珊瞪著傷口說,「天啊,是誰會做出這種事?看旁邊,還有那麼多小的割痕。看起來像是有人縱橫交叉地切了好幾刀,把那一整塊皮都割掉。」
「你的看法,斯卡佩塔醫生?」
「我們拍些照片,然後把這個黏膠殘留物收集起來送到痕迹組去,看看他們能找出什麼。」
「衣服在我車裡,我今天下午把它們和他的個人物品送到化驗室去。子彈還在他腦袋裡,他們還沒進行到那裡。我非常希望他們好好擦過他了。」
「的確。」
「他的情況很危急,沒有反應。」她不帶感情地陳述了這個明顯的事實。
我讓她站在那微溫的水柱下沖了很久,自己則戴上面罩、護目鏡以及橡膠厚手套。我用州政府提供的用來對付這類生化緊急狀況的福爾馬林中和襯墊,把那些有害的化學藥品吸乾淨,掃起玻璃碎片,把所有受到污染的東西裝在雙層塑料袋裡綁起來。然後我用水管沖洗地板,自己也去沖了澡,再換上新的手術衣。蘇珊終於從淋浴間里走出來,渾身沖洗得發紅,神情有些害怕。
「我不知道他怎麼想。我只是向你們報告食物端給華德爾的時候他說的話。之後,七點三十分,管理個人物品的警官到他的牢房裡清點東西,問他要怎麼處理。他的東西包括一塊手錶、一個戒指、幾件衣物、幾封信、一些書,還有詩。八點鐘,他被帶出牢房,剃頭,刮鬍子,右腳踝的毛也被刮掉。有人給他量體重,洗澡,換上他要穿著上電椅的衣服,然後他被帶回牢房。十點四十五分,在死亡小組的見證下,向他宣讀死刑執行令。」羅伯茲站起來,「然後他在沒被綁銬的情況下,被帶到隔壁房間。」
他拿起掃描器探查馬里諾全身上下,這時,旁邊的一扇柵欄門開了,海倫從傳達中心走了出來。她面無笑容,身材像座浸信會教堂,只有那條閃亮的皮帶顯示出她還有腰。她一頭精短的頭髮剪成男人的髮式,染得像鞋油一樣黑,與我短暫對視的時候眼神銳利,雄壯的胸前別著的名牌顯示她姓「格瑞姆斯」。
頭盔和腿扣是銅質的,上面打了很多洞,棉線穿過這些洞把裡層的海綿襯墊固定住。頭盔出乎意料的輕,銅片連接處的邊緣有一層綠銹。我無法想象這樣一個東西戴到自己頭上的感覺。黑色的皮面罩其實只是一條很寬的粗糙皮帶,在犯人腦後扣起,前面鼻子處有一個三角形的小切口。如果這東西放在倫敦塔展示,我也不會懷疑它的真實性。
「嗯,我姓羅伯茲,是來帶你們參觀皇宮的。」他開啟沉重的門,鑰匙噹啷地撞擊著鐵欄杆,「唐納修今天請病假。」門在我們身後砰地關上,聲音在四壁間迴響。「恐怕我們得先給兩位搜身。請你站到這邊來,女士。」
「哇,聖人尼可,人渣的守護神。可真美好啊。」馬里諾說,「你何不寄幾張艾迪·希斯的彩色照片給他,問他要不要跟那男孩的家人談一談,看他對犯下那種罪的豬玀又作何感想?」
「我們不知道這個人有些什麼樣的幻想。」鼻竇性頭痛發作了,我就像座被攻陷的圍城。我雙眼淚水汪汪,頭脹痛得厲害。
「我確定。」
「有照片嗎?」
「到了格林斯威爾,一切都會電腦化。」羅伯茲補充道。
現在雨下得很大,街上的交通狀況頗為險惡,一輛輛亮著大燈的車子都開得飛快。我想很多人是要到購物中心去,然後才想到我幾乎沒做任何聖誕節的準備。
「你記不記得這家雜貨店是什麼時候關門的?」我問道。
「去除什麼?」
「而且這裏的皮膚很光滑,」我接著指出,「這一帶的體毛比這裏,還有這裏都少。」
她站在床的另一側,戴著手套的雙手垂在身體兩側,面無表情地繼續敘述他們做過的其他檢驗,以及用哪些方式降低顱內壓。我自己也在急診室和加護病房待過很久,清楚地知道,面對一直不曾清醒過的病人時,比較容易不帶感情。艾迪·希斯永遠不會醒過來了,他的大腦皮質已經毀損,那些使他成為人,讓他有思想、有感覺的東西已經消失了,再也不會回來。剩下的只是生命機能,是腦幹。他只是一個有呼吸、有心跳的身體,目前由機器維持著生命。
轉進小巷,車頭遠光燈的光柱掃過一堵堵磚牆,在車子開過凹凸不平、未鋪柏油的路面時,光柱也隨之跳動。店後面的菱形粗鋼絲網圍出一塊龜裂的柏油空地,空地后則是一片樹林,在黑暗中被風吹得簌簌作響。在光禿的樹枝之間,我可以看見遠處的街燈和一個「漢堡王」的招牌。
「文身呢?」
「才沒有。」
「這麼說吧,他的種族膚色不允許他面白如紙,否則他一定會那樣。」
那只是電椅室正後方緊鄰的一個小房間,沒什麼可看的。房間里裝著一個通用電氣公司製造的電路箱,上面有好幾個調整電壓高低的旋鈕,最高到三千伏特。一排排小燈可顯示設備的運作是否正常。
「帶子?」
「我喜歡你的眼鏡,」我說,「比原來架在你鼻頭的那副老古董要好多了。報上怎麼說?」
「他們說整個十二月天氣都會這樣,冷得要命,下一大堆雪。」他低頭瞪著路面,「你有小孩嗎?」
「華德爾坐下,第一條綁上的是胸口的皮帶。」羅伯茲繼續用不帶感情的語調說,「然後是手臂,接下來是腹部、腿。」他邊說邊用力扯扯他正講到的那條皮帶,「綁好他花了一分鐘。他蒙上皮製的面罩——我等下就拿給你們看——戴上頭盔,右腿也扣上腿扣。」
一陣停頓。「肘前窩。」他驚奇地說,「嗯,讓我看看。現在我把手掌朝上,正看著手肘內側。事實上該說是手臂彎曲的地方。這樣說準確吧?內面就是手臂彎曲的這一側,所以,肘前窩就是手臂彎曲的地方?」
古魯曼說了一聲「再見」,突兀地結束這次通話,這時蘇珊走進辦公室。
「看情況。如果很重要,我可以抽得出時間。」我希望語調中明顯的遲疑能讓他改變主意載我回家。
男孩在冰冷的鋼桌上比在病床明亮的床單中顯得更小。這個房間里沒有彩虹,牆壁和窗戶上也沒裝飾著恐龍或色彩來逗孩子開心。艾迪·希斯赤身裸體地被送進來,靜脈注射的針頭、導管、傷口上的包紮都還在。這些東西悲哀地提醒著旁觀者,是什麼維繫著他和這個世界的聯繫,又是什麼將其截斷了,就像孤零零在空中飄蕩的氣球底下垂著的那條線。我花了將近一個小時來記錄各處傷口和治療留下的痕迹,蘇珊則負責拍照及接電話。
「他是先被射殺的,對不對?」蘇珊的眼神變得警覺,像你在荒涼黑暗的街上經過的陌生人,「不管是誰乾的,都是先射了他一槍,然後才把他的手腕綁起來。」
「這個星期之內。」
「你上一次看羅比尼·納史密斯的檔案是什麼時候?」我問。
多年來疏於整修,這棟建築物的灰泥外牆變成了派普多·比斯莫牌胃乳似的粉紅色。黑糊糊的窗戶上覆蓋著的厚厚塑料也被風吹得殘破不堪。我們從貝美德瑞路出口駛下公路,左轉開上春街,這條破破爛爛的馬路連接著兩個截然不同的區域。過了監獄之後,這條路繼續延伸了幾個街區,終止在甘伯斯丘前,在那裡,乙烷基總公司的白色磚造建築坐落在一片綠茵坡地上,像一隻棲息在垃圾掩埋場旁的大白蒼鷺。
停頓了一下,父親靜靜地說:「哦,是為了搜集證據。」
艾迪·希斯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頭上纏著繃帶,呼吸器將空氣送進他的肺里,藥液流進他的靜脈。他乳白色的皮膚光滑無毛,薄薄的眼皮在黯淡的燈光下看來有點發青。我從他淺赤金色的眉毛推測著他的發色。他尚未脫離青春期之前柔弱的階段,這個年齡的男孩有著豐潤的嘴唇,生得漂亮,唱起歌來比女孩還要甜美。他手臂纖細,蓋在被單下的身體小小的,能顯示出他那正在逐漸發育的性別特徵的,只有那雙靜靜放在床上的手,上面插著靜脈注射管,而且大得不成比例。他看起來不像十三歲。
「像咬痕之類的東西。」
「你看起來很累,」她說,「今天早上幾點來的?我到的時候發現咖啡已經煮好,你也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