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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我們在壁爐旁吃飯,坐在餐桌旁的地上。我關了燈。火焰跳躍,光影舞動,彷彿在慶祝我和外甥女生命中這神奇的一刻。
車門打開,我先拍了一系列照片,再繞到駕駛座旁的前座去看她的頭。我做好心理準備,或許會突然認出什麼、看見什麼,喚醒沉睡多年的記憶。但什麼都沒有,我不認識珍妮弗·戴頓,這輩子從來沒見過她。
「你還沒說清楚,他為什麼跟她處不好?」馬里諾提醒道。
我沒有回答,馬里諾盯著地毯看。
「好主意。」
「就是肺裏面的壓力迫使體液從口鼻流出。」我解釋道。
牆壁、窗帘、地毯、床單及藤製傢具都是白色。奇怪的是,在凌亂的床上,離立起靠在床頭的那兩個枕頭不遠處,有一塊金字塔形的水晶壓在一張空白的列印紙上,梳妝台上和桌子旁邊還有更多水晶,比較小的則垂掛在窗框上。我可以想象,當陽光照進來的時候,房間里一定滿是折射的光芒和舞動的彩虹。
「昨天呢?」馬里諾詢問道,「你昨天有沒有看見她或她的車?」
「回答了一個,但不是最重要的那個。」我說。報警的那個對門鄰居叫瑪伊拉·克萊瑞。我和馬里諾一起到她那棟貼著鋁片的小房子前,門前的草地上有塑料紙、亮著燈的聖誕老人,黃楊木上掛著串串燈泡。馬里諾剛按下電鈴,前門就打開了,克萊瑞太太沒問我們是誰就請我們進去。我想,她大概從窗口看見我們走來了。
「明天早上。」我從外套口袋裡掏出鑰匙。
「好。」
「有你認識的人嗎?」
「你今晚驗屍嗎?」前門關上后,馬里諾問我。雪已經積到腳踝了,而且還在下。
「老天。」他說著從外套口袋裡一把抓出無線電對講機,「你幹嗎不早說啊?」
「一點也沒錯。」他說。
「十二月十六號,下午五點零六分,有人從一台11qttyl4的機器登入。這個人有根許可權,假設他就是進到你目錄里的那個人。我不知道他看了些什麼。但二十分鐘之後,五點二十六分,他試著發送那條『我找不到它』的信息到何07,結果不小心創建了一個新文件。五點三十二分他註銷,在上面的時間總共是二十六分鐘。看起來不像列印過什麼東西。我查了一下印表機隊列的記錄,上面有列印出來的文件名稱,但沒看到什麼值得注意的。」
「嗯。」他已經脫下手套,正在對著手呵氣,「我也想請你去看一看。」
「我去叫救援小組。」路瑟羅自告奮勇。
「我認為她這種不尋常的職業很容易招惹不該上門的人。另外,照克萊瑞太太的描述,她生活得很孤立,而且似乎又提早拆開了聖誕禮物,很容易讓人覺得她是自殺的。但她的襪子很乾凈,這是個大問題。」
調度員呼叫八二一,這是探長的代號。
「我在這裏。」鍵盤的聲音繼續響著。
他帶我走進客廳,一棵人造聖誕樹縮在客廳一角,被大量俗氣的裝飾品壓彎了,上面還密不透風地纏繞著金箔、燈泡、細絲。樹底下堆著一盒盒糖果和乾酪,洗泡泡浴用的沐浴精,一個看來像是裝著花果茶的玻璃瓶,還有一個眼睛亮藍、犄角鍍金的瓷制獨角獸。我懷疑那張金色的絨毛粗呢毯就是珍妮弗·戴頓襪底和指甲里那些纖維的來源。
我在他旁邊蹲下,看著光柱照在樹底的地毯上,那裡有金屬的晶亮小飾品和一條細細的金色繫繩。
「你們什麼時候到的?」我問路瑟羅。
「一0——四。」
「我到這裏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樹下有沒有放禮物。」馬里諾說著關掉手電筒,「她顯然早就把禮物拆開了。包裝紙和卡片就丟在那邊的壁爐里——裏面全是紙灰,還有一些沒燒完的亮面紙的碎片。住在街對面的女士說,昨天天黑前她看到煙囪里有煙冒出來。」
我瞥了一眼克萊瑞家的房子,看見廚房的窗帘動了動。
「那燈光跟珍妮弗·戴頓有什麼關係?」我問。
馬里諾解釋我們的來意,克萊瑞太太緊張兮兮地四處走動,撿起沙發上的報紙,調低電視的音量,把晚飯的臟碗盤拿到廚房去。她丈夫仍躲在自己的世界里,頭在細脖子上微微顫動。帕金森病患者就像機器在故障發生之前瘋狂地搖晃著,彷彿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於是用唯一的方式在抗議。
「你認為她是被人謀殺的?」
「我當然能,他們又不一定要回答。」
「你的意思是他們兩個處得不好?」馬里諾說。
「在死者家裡,我剛到。這又是另一個問題。房子不是完全鎖住的,後門沒鎖。」
「你怎麼做到的?」我問,「我沒有告訴你連接的命令、用戶名或密碼什麼的。」
「最近那燈光還是忽明忽滅的嗎?」我問道。
「你認為怎麼樣?」
「我沒有看到別的車,或是什麼讓我認為她家有客人的東西。」
馬里諾打開答錄機的蓋子,用小刀將錄音帶挑出來,放進裝證物用的塑料封套里封好。我對床邊小桌上的另外幾樣東西也很感興趣,於是走過去看。在筆記本和筆旁邊放著一個玻璃杯,裏面裝了一英寸高的透明液體。我彎腰去聞,沒有味道,是水吧。旁邊有兩本平裝書,彼得·德克司特的《巴黎鱒魚》和珍·羅伯特的《賽特之言》。卧室里沒有別的書。
馬里諾和我坐在沙發上,克萊瑞太太在對面的單人沙發里坐得很不安穩。她頭上灰發梳成的髻已經散開,滿是皺紋的臉看起來像一顆乾癟的蘋果,眼神中既充滿了好奇又閃動著恐懼。
「很抱歉,人死的時間不是我能控制的。」
我一手按住話筒,叫道:「露西,是你嗎?」
「有一個叫demo的有根許可權,但是沒有分配密碼給它。我猜那個人就是用了這個,現在我讓九*九*藏*書你看看當時的情況大概是什麼樣子。」我們交談的時候,她的手指絲毫沒有停頓,繼續在鍵盤上飛速敲打,「我現在進入系統管理員的菜單,檢查登入的清單,要尋找一個特定的用戶:根用戶。現在按g,好啦。就在這裏。」她的手指滑過屏幕上的一行字。
瑪伊拉·克萊瑞發現自己講錯話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吉米一直不喜歡她。」克萊瑞太太說話的速度愈來愈快。
「沒有,不過我到外面去看信箱了。郵差來得很遲,這個時候通常都是這樣。三四點了,還沒有信來。後來,差不多是五點半或再晚一點吧,我想再去看一次信箱。那時天快黑了,我注意到珍妮弗家的煙囪有煙冒出來。」
「車子引擎還發動著。」馬里諾對我說,「汽油用完了。」
「你到底跑哪兒去了?」我劈頭就是一句。
「對。」
「你在哪裡?」我追問道,眼睛死死盯著屏幕上的號碼。
「來,」馬里諾對我說,「我想給你看幾樣東西。」
「我們談談今天下午的事,露西。要不是你那時剛好到家,警察就會到處找你了。」
「認定什麼?」
「不用了,不需要。」克萊瑞太太問我們需要些什麼食物或飲料的時候,馬里諾說,「坐下來,放輕鬆點,我知道這一整天對你來說不好受。」
「或許可以在書里找到一些關於她死前心態的線索。」我補充道。
「馬里諾,你知不知道她家有幾條電話線?」
「對啊。」路瑟羅開玩笑地說,「說不定她用隱形墨水寫了遺書。」
「嗯,」他喊道,「好啊。」
他微微眯起眼睛。
「我大概是這樣以為的,我沒有看到她開車出來……」克萊瑞太太的聲音愈來愈小。
「所以今天稍早的時候,你打電話給她而她沒接,就讓你很擔心。」馬里諾說。
「我運動了一個半小時,然後沖個澡。」
「你在煮什麼?」
「打電話報警的就是這個鄰居嗎?」我問。
「她剛搬來沒多久時,來過一兩次,請吉米去她家幫忙——男人的事。我記得有一次是她家門鈴在屋裡發出很可怕的滋滋聲,她害怕電線會走火,就跑到我家門口躲避。於是吉米就過去幫她看看。還有一次是她的洗碗機冒出水來。吉米一向很會修東西。」她悄悄瞥一眼正在打鼾的丈夫。
「有個號碼請你撥一下。」馬里諾和探長通話時說,「手機在手上嗎?」
「瑪爾利是誰?」她繼續打字。
「你說她在家工作,」我說,「你知不知道她做些什麼?」
「是這樣。」
「他們說她坐在車子里,把廢氣吸進去了。哦,天哪。」她說,「我看到窗子被煙熏得有多黑,看起來像是車庫失過火一樣。那時我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另外一個找出這人是誰的方法,是趁別人已經登入但人不在的時候溜進他們的辦公室。你只要進入UNIX,打whoanI(我是誰),系統就會告訴你。」
「你是說,你看到那些窗子全給煙熏黑了,卻沒想到有什麼不對勁?」馬里諾問。
「不知道,幹嗎?」
「他說他不喜歡到那裡去。」她說,「他不喜歡她屋子裡的樣子,到處都是水晶什麼的,電話又響個不停。但最讓他感覺不舒服的是,她說她專門替人算命,如果他願意繼續幫她修理家裡的東西,她就免費幫他算命。接下來他說的話我記得一清二楚,就像昨天的事一樣,他說:『謝謝,不用了,戴頓小姐。我的未來掌握在瑪伊拉手上,每分每秒都計劃好了。』」
「我開車來的時候,看到了那座教堂。」馬里諾回答,「它跟這有什——」
我們離開客廳走過小小的餐廳,裏面有一張橡木桌和四張直背椅。硬木地板上的編織地毯若不是新的,就是很少有人在上面走。
「沒錯。」我說,「但如果她開著暖氣,再加上灌進去的那些熱的廢氣,車裡的溫度就會上升,一直相當溫暖,直到車子沒油。」
「那時候我沒那麼擔心。」
「約翰遜,先採門把怎麼樣,這樣醫生就可以進車裡了。」他深色的眼睛望著我,「我叫湯姆·路瑟羅,這裏的情況有點講不通。首先,前座上的血跡就讓我覺得很不對勁。」
我緩慢地開在威廉斯堡路上,經過一個廢棄的購物中心,就在快到達市區與亨利哥郡交界處時,找到了依文大道。這裏的房子很小,前面停著小貨車和老款的美國車。二一七號的車道上和街道兩邊都停著警車,我把車停在馬里諾的福特車後面,提著醫務包下了車,踏在未鋪柏油的車道上,朝那間僅能容納一輛車的車庫走去,那裡燈火通明,有如一幅耶穌誕生馬槽圖。車庫門高高捲起,幾名警察圍在一輛破舊的淺棕色雪佛蘭旁邊。我看到馬里諾蹲在駕駛座一側的後門旁,研究著一截綠色的澆花水管,這截水管從排氣管接到開了一條縫的車窗里。車內被黑煙熏得髒兮兮的,廢氣的味道在濕冷的空氣中仍未散去。
「這回答你的問題了嗎?」馬里諾問我。
「你是不是跟他談過戀愛?」
「對不起。」她說。
「老天,我要走了。」馬里諾朝對街走去。
「他們是誰?」馬里諾問。
「另外一種可能——」我繼續說,「她失去意識時身體倒下來,臉撞到方向盤、儀錶板、椅子。她可能鼻子流血,咬到了舌頭,或者扯破了嘴唇。我要檢查才能知道。」
「反正不是跟媽學的。你以為我以前為什麼會是個小胖子呢?就是因為總吃她買回來的那些垃圾,零食啦、汽水啦,還有吃起來像紙箱的比薩。我身上有這輩子都不會善罷甘休的脂肪細胞,都是媽害的,我永遠也不會原諒她。」
積雪已有數英寸厚,映亮了夜色。我家附近不見任何車輛,市區九_九_藏_書公路上也只有寥寥幾輛車。收音機不斷地放著聖誕歌曲,我腦海中飛掠過的種種困惑的思緒,逐漸轉變為恐懼。珍妮弗·戴頓打過好多次電話到我家,卻不說一句話就掛斷了,或者是另一個人用她的電話打的。現在,她死了。高架道路在市區東端轉了個彎,鐵路在地面上縱橫交叉,有如縫合的傷口,鋼筋水泥的立體停車場比大部分建築物都高。中央街車站龐然矗立在乳色的天空下,屋頂結了一層白霜,塔上的鍾像獨眼巨人渾濁的眼睛。
「《巴黎鱒魚》。」他尋思,「這本書的內容是什麼,講在法國釣魚?」
「我不知道。」
「那麼她的心情昵?」我詢問道,「你是否看過她沮喪的樣子?或者是否知道她有無法解決的問題,尤其是最近?」
珍妮弗·戴頓不想從車裡出來,死亡的力量抗拒著生者伸出的手。我到乘客座位的那一側去幫忙。三個人緊抓住她腋下,另一個人則推她的腿。將她裝進屍袋、拉上拉鏈並放上擔架、扣好系帶之後,救援小組抬著她走進雪花紛飛的夜色,我和路瑟羅沿著車道艱苦前進,一邊後悔我出門前沒換上靴子。
「找到什麼有意思的東西了嗎?」馬里諾問。
「你是否想過這之間可能有些關聯?也許珍妮弗·戴頓跟這有關,就像你覺得她跟教堂的燈有關一樣?」
「來看看我是不是聽懂了。有人試著從ttyl4發一條消息到tty07去?」我說。
「這附近沒找到室內拖鞋或鞋子?」我說。
「你不用告訴我。我找到了可以告訴我批次命令是什麼的文件。而且,你這裡有些程序保存了你的用戶名和密碼,這樣你就不用被一再詢問了,很省事,不過很冒險。你的用戶名是Marley(瑪爾種),密碼是brain(大腦)。」
郵戳機旁邊有一疊看起來像是訂購表格的東西,我拿起一張看。一年付三百元,你就可以每天打一個電話給珍妮弗·戴頓,她會花三分鐘,「根據個人資料,包括你出生那一刻各星球的排列位置」來告訴你今天的星座運勢如何。再加兩百元,她會提供一份「每周運勢預測」。付費之後,訂戶會收到一張印有識別碼的卡片,只要持續付年費,識別碼就會繼續有效。
「看起來她差不多把時間都花在這個房間里。」馬里諾說,我們穿過玄關進入看來是她辦公室的房間。
「有件事或許值得一做,」我邊想邊說,「檢查她的錄像機,看看她有沒有設定要預錄什麼節目,說不定也能得到一些線索。」
「我前兩天看到她——」
「什麼?」馬里諾說。
「我再過幾分鐘就要去那邊。你可以跟我一起去,自己問她。」
那件淺藍色的長袖睡袍長及腳踝,質地看起來是薄薄的人造纖維。要自殺是沒有什麼衣著規定的。這樣一個冬夜裡,珍妮弗·戴頓在走到天寒地凍的戶外之前,先穿上外套和鞋子確實比較合乎邏輯,但如果她已計劃要自殺,便知道自己不久后就不會再感覺到冷了。
等待救援小組抵達的時候,我在車庫裡轉了轉,小心不踩到任何東西、不妨礙別人工作。車庫裡沒多少可看的,就是一般院子里需要用到的工具,還有一些無處可放的零碎物件。我的視線掃過一堆堆舊報紙、藤籃、滿是灰塵的油漆罐,還有一個看來多年沒用過的生鏽烤肉架。角落裡雜亂地卷著一條澆花用的水管,看起來像沒頭的綠蛇,接到汽車排氣管上的那截水管就是從這上面切下來的。我跪下來細看切割過的一頭,但並沒有摸。塑料的邊緣不像是被鋸割過,而是被重重一下砍斷,形成一個角度。我看到旁邊的水泥地上有一條痕迹。我站起身檢查掛在木板上的各式工具:有一把斧頭和一把劈原木用的V形斧,兩把都滿是銹跡和蜘蛛網。
她搖頭,擤鼻子。
「如果是同一條線,而我撥來電顯示器上那個號碼的當晚,她又剛好把傳真機打開了,」我繼續說,「那就可以解釋我聽到的聲音了。」
「膽固醇太高,超過兩百,還有高血壓。她曾告訴我,她家的人都這樣。」
「我們在醫學院里得按照座位坐。瑪爾利·史凱茲在實驗室里在我的隔壁坐了兩年。他在什麼地方當神經外科醫生吧。」
「你往車庫裡看時,有沒有聽到引擎運轉的聲音?」我問克萊瑞太太。
「星期五。我記得電話響了,就到廚房去接,恰好從窗口看見她正在車道上準備停車。」
「現在十一點多了,外面還下著雪昵。」
「有意思。」馬里諾評論道。
「他是不是愛上你了?」
「兩條街外有一個衛理公會教堂。你們看得見。那座尖塔整夜亮著燈,從三四年前教堂蓋好后一直是這樣。」
克萊瑞睜大眼睛直望著我,傾身向前,壓低了聲音。「我知道別人怎麼說。」
「對。」
我順著馬里諾的視線望向戴頓小姐家屋頂的上方。幾條街外,珍珠灰的天空映襯著那棟教堂,尖塔的古怪形狀就像女巫的帽子。拱廊上的弧形像是悲傷空洞的眼睛瞪著我們,突然間,燈光閃著亮了起來。空間和塗著畫的表面都罩上一層赭色的光,拱廊像沒有笑容但溫和的臉龐,懸浮在夜空中。
「那麼我等等。」
「據我的經驗,她在家的時候會接電話。」
「聽起來你們兩個挺熟的。」馬里諾說。
「沒錯。」
「可據我們所知,這位女士死了大概二十四小時,而且這裏冷得像停屍間的冰箱一樣。」
「東區,雪下得他媽的一塌糊塗。」馬里諾說,「我們有個DOA的案子,白人女性。乍看之下像九*九*藏*書是典型的一氧化碳中毒自殺,車停在車庫裡,排氣管上接了根管子,但情況有點蹊蹺,我想你最好來一趟。」
「我想看看她的屋子。」我對馬里諾說。
「我知道,可是你不住在這裏,也從來沒在這裏開過車,我很擔心。」
她輕拭眼淚。「我整個早上都在廚房裡烤東西,一直沒看到她出來拿報紙或者開車出門。所以我上午出門的時候就過去按了按電鈴。她沒有來應門。我朝車庫裡瞄了一下。」
房間里塞滿了經營小公司需要的種種設備,包括傳真機。我立刻過去檢查了一下,傳真機是關著的,線路插|進牆上的單一插座。我環顧四周,愈來愈迷惑。書桌和另一張桌子上滿滿放著個人電腦、郵戳機、各式表格、信封,書架上排列著關於靈學、星象學、黃道十二宮以及東西方各種宗教的好幾部百科全書。我注意到有好幾種譯本的《聖經》,還有幾十本標有日期的分類賬簿。
「我的意思是,這條街上不少人在老早以前就已經認定了。」
「一般來說是這樣。」
「晚飯。」
「大概一個半小時前。當然,我們開門前這裏比較暖和,但也暖和不了多少。這車庫沒有暖氣,而且車子的引擎蓋是冷的。我猜在我們接到報警電話前的幾小時,這車子的汽油就用光了,電瓶也沒電了。」
「昨天晚上還是,我不知道現在怎麼樣。老實說,我還沒去看。」
「露西?」我邊叫邊脫下手套,解開外套。
她丈夫打起鼾來,發出很大聲響,有如脖子被掐住一般,但她似乎沒有注意。
我打斷他的話:「我們有個問題,她的襪子太乾淨了。」
「我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的聲音提高了好幾個八度,「上帝,上帝啊,我真希望當時我就報警或什麼的,也許那時候她——」
「我應該早點報警的。」瑪伊拉·克萊瑞這句話是對著我說的,聲音顫抖。
「她是巫婆。」克萊瑞太太說。
「我搞清楚別人是怎麼闖進你的目錄里的了,姨媽。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有些用戶是跟著軟體一起來的?」
「好吧,可是她穿的衣服又怎麼解釋呢?」路瑟羅說,「她走到寒冷的屋外,進到冷冰冰的車庫裡,接上水管后坐進寒冷的車裡,身上卻只穿著一件睡袍。你不覺得有點不尋常嗎?」
「七——0。」調度員的聲音帶著雜訊傳了回來。
「克萊瑞太太,」馬里諾說,「你說的任何事情對我們都可能有幫助。我知道,你想幫我們的忙。」
她緊抿著嘴,搖搖頭。
「我喜歡烹飪。」她繼續說,「這個季節我會烤很多東西。我烤蛋糕送給鄰居們。昨天我本想拿一個給珍妮弗,但我習慣先打電話確認一下,因為你很難看出別人在不在家,尤其是他們把車停在車庫裡的時候。要是把蛋糕放在門口,搞不好就被附近的狗吃掉了。我打電話給她,只有答錄機接聽。我打了一整天,她都沒接電話,於是,我有點擔心。」
馬里諾把珍妮弗·戴頓的號碼給了他,然後打開傳真機。沒一會兒傳真機就響起了一串鈴聲、嗶嗶聲和其他亂七八糟的聲音。
「沒問題,我會叫文件組檢查上面的指紋,然後把書交給你。我想最好叫文件組也看看那張紙。」他指的是床上那張白紙。
「我不是建議到屋外去吃飯,只是想用烤架來烤雞肉。」
「為什麼?」
馬里諾從皮夾中抽出一張名片遞給她。「要是你又想起什麼應該讓我知道的事,就打電話給我。」
吉米·克萊瑞看著她。我不知他能不能聽懂她在說什麼。
珍妮弗·戴頓的房子燈火通明,一輛輪胎上裝著鏈子的卡車倒車,開上車道。人群的嘈雜聲隔著風雪聽來有些模糊,街上的每輛車上都結結實實地堆著又白又厚的雪。
我告訴他,我這陣子常接到匿名電話,他則目不轉睛地瞪著我看,愈聽嘴巴張得愈大。
我們往廚房走去。
「我想看看那兩本書。」我對馬里諾說。
她把我們領進一間陰沉沉的客廳,她丈夫在電爐旁縮成一團,乾瘦的腿上蓋著毯子,眼神空洞地盯著電視上一個正用除體味肥皂在身上搓出泡沫的男人。多年來疏於維護的痕迹處處可見。傢具上的布面和人體長期接觸摩擦的地方都又臟又綻線,木材被一層層的蠟弄得模模糊糊,牆壁上落滿灰塵的玻璃下的照片都已發黃。空氣中充滿了幾千幾萬次在廚房燒好、在客廳吃掉的飯菜累積下來的油膩味道。
「哦,一般來說,這種情況要在屍體開始腐爛之後才會出現,對不對?」
她雙臂交叉,抱住下垂的胸部。
他把對講機湊近嘴邊:「七——0。」然後他對我說,「如果你擔心那些匿名電話,為什麼幾個星期前不說昵?」
「怎麼說?」我問。
我抓起外套和手套,匆忙進入車庫,發動引擎,扣上安全帶,調節暖氣,研究了一下該怎麼走,然後才想起夾在汽車遮陽板上的車庫門遙控器。廢氣填滿密閉空間的速度快得驚人。
「你知道她的醫生是誰嗎?」我問。
「我沒有注意。」
「我覺得不舒服,得去躺一躺。」
「我們沒有約會過。」
「我們怎樣才能找出這些終端機在誰的辦公室里?」我問。
「這我就不清楚了,我得去跟她談談。」
「就我記得,沒有。」
「好的,警官。」她虛弱地說,「我會的。」
「親近的家屬昵?她有親人嗎?」
「珍妮弗·戴頓,依文大道二一七號。」
「她是靈媒之類的人嗎?」我問。
「你出去拿信,看到她家煙囪里有煙冒出來的時候呢?你是否感覺她家有客人?」
吉米·克萊瑞睡著了,流著口水。
馬里諾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手電筒,蹲下來。「你看。」
「這麼說吧read.99csw.com,她自己經營生意,大部分在這裏進行。」路瑟羅走向床邊一張桌子上的答錄機。信號燈一閃一閃,發著紅光的數字是三十八。
鑒定組的警員完成了車門部分的工作。我收起化學溫度計,車庫裡的溫度是零下一點六度。
「學射擊。」她說。
「她總是把車停在車庫裡嗎?」我問。
「目前還有很多不清楚的事,需要探索每一種可能性。」
「我想知道她的電話和傳真是不是用同一條電話線。」我下了結論。
「你聖誕節想要什麼禮物?」我邊說邊伸手拿酒杯。
「你這人真危險。」我拉了把椅子坐下。
她看起來吃了一驚。「唉,就是這樣。他是在九月底中風的。」
「警察。我打電話報警后,就一直看他們來了沒有。他們車一停好,我就馬上過去看珍妮弗怎麼樣了。」
「哦,這點我們稍後再談,我得趕一個現場。」
她的微笑消失了。「去買雜貨。」
「可惡!」馬里諾說。
馬里諾站起身,把筆記本塞回外套口袋。他看起來很氣餒,彷彿克萊瑞太太的沒膽量和不說實話令他萬分失望。我現在對他扮演的每一種角色都了如指掌。
「嗯,」她插嘴道,「珍妮弗搬來這裏時,我想是九月初吧。我一直沒想通是怎麼回事——那座尖塔的燈,開車回家的時候就會看到。當然……」她頓了頓,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也許現在不會了。」
我掛了電話,露西走進書房。她的臉凍得紅撲撲的,眼睛閃亮。
「對。而且我也查過了,這兩台機器都是終端機。」
「老天。」我狠狠地教訓心不在焉的自己,迅速打開車庫的門。
「我不想在別人在場的時候提。」
我們從通往廚房的後門進入那棟農場式的磚造平房。屋裡看起來似乎新近整修過,黑色的家電用品,白色的櫥櫃檯架,壁紙精緻的藍底上有東方味道的柔色花朵。路瑟羅和我朝有人聲交談的方向走去,穿過鋪有硬木地板的狹窄玄關,在一間卧室的門前停下。馬里諾和一名鑒定組的警員正在裏面翻梳妝台抽屜。我花了好一段時間環顧四周,看著展現出珍妮弗·戴頓個性的不尋常的裝潢。她的卧室看來有如一間太陽能室,供她在其中吸收能量並將之轉化為魔力。我再度想起近來接到的那些掛斷的電話,恐慌感大幅增加。
「你是否知道有什麼人和珍妮弗·戴頓相處得非常不好,會希望她出事或者用某種方式傷害她?」馬里諾說。
「一0——五,八——二——一。」
很不幸,他這句話是認真的。
「燈光忽明忽滅的。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奇怪的事情。剛才還亮著,可你從窗子再看出去,燈就滅了,好像教堂不在那裡似的。然後再從窗子看出去,尖塔又亮了,跟平常一樣。我算過時間。亮一分鐘,之後熄掉兩分鐘,然後又亮個三分鐘;有時候連續亮上一個小時,完全沒有固定的模式。」
「她是一個人住吧。」
「很古怪對不對?」路瑟羅問。
「你在哪裡學會做菜的?」
她把椅子向後一推,站起來。「我希望你餓了。我們有雞胸肉和冰鎮的野生米沙拉,裏面放了腰果、青椒、麻油,還有麵包。你的烤架能用嗎?」
「老天。」
她點頭。「肯定。我記得那時我還想,今天晚上很適合生一爐火。但生火的事以前都是吉米在做。他從來沒教過我怎麼生火。他拿手的事情都歸他管,所以後來我就不用壁爐,改裝了電爐。」
「我們正準備採集指紋。」他說。
「呃,你們也知道,她在家裡工作。我想她大部分的公事都是在電話上處理的。不過偶爾也會看到有人進去。」
「你們系統終端機的名稱是ttyb。」
「你的意思是,她對教堂尖塔的燈光有某種影響力?」馬里諾溫和地說。
「你問太多了,露西。你不能想問什麼就問什麼。」
「我跟她沒有那麼熟。」她避開我的視線。
我在珍妮弗·戴頓家裡沒有看到任何處方葯。
「我也注意到了。」馬里諾說,「看起來像是有人搬了一張椅子來這裏,大概是從餐廳搬的。飯桌旁有四張椅子,椅腿都是正方形的。」
我不認識這個名字。依文大道在威廉斯堡路旁,離機場不遠,那一區我不熟悉。
「你知不知道她是否去看過醫生?」
「你跟她談的時候,看看能不能問出這個女人的病史,比方說她有沒有精神疾病。我想知道她的醫生是誰。」
「我不知道。」
「沒有。」
直到我準備用袋子把她的手包起來的時候,才注意到她右手食指的指甲里有東西。我用手電筒照著仔細檢查,然後取出裝證物的塑料封套和一副鑷子。指甲下的皮膚里有一小片金綠色的東西,似乎是聖誕節的裝飾品。我也找到了金色的纖維,而且每檢查一隻手指就會看到更多。我把棕色紙袋套在她手上,用橡皮筋在手腕處綁緊,然後繞到車子的另一邊。我要看看她的腳。她的腿已經完全僵硬,非常難擺弄,但我仍努力把腿拉過方向盤放在椅子上。我檢查她深色厚毛襪的底部,發現沾有與指甲里類似的纖維,然而沒有灰塵、泥巴,或者草葉。我腦中響起了警報聲。
馬里諾插嘴:「我不知道她那時是否還活著,或是否可以得救。」他別有深意地看著我。
「我記得她剛搬來不久,就在吉米中風前幾個星期。有天晚上很冷,他在生火,我在廚房洗碗,透過窗子看見那座尖塔和平時一樣亮著。他進來拿酒喝,我說:『你知道《聖經》上是怎麼說的——喝烈酒而不是喝葡萄酒喝醉的。』他說:『我才不喝葡萄酒,我要喝波本。《聖經》從來沒說過波本什麼。』然後,他還站在那裡的時候,尖塔的燈就熄滅了,看起來像是教堂消失了。我說:『你https://read.99csw.com看吧,上帝說話了。這就是他對你和你的波本的看法。』他笑的樣子好像是我發瘋了一樣,不過從此他沒有再沾過一滴酒。他每天晚上都站在廚房水槽旁,看著窗外尖塔的燈一下亮一下暗。我隨他去揣測那是否是上帝的意思——只要能讓他不碰酒就好。戴頓小姐搬來對街之前,那座教堂從來沒有那樣過。」
「我知道你之前跟警察談過了。」馬里諾說著把煙灰缸拿過來,「但我要你仔細跟我們再說一遍,從你最後一次看到珍妮弗·戴頓開始講起。」
「不是我,是雪人來了。你應該看看外面的大雪!下得真過癮!」
「沒有。」路瑟羅回答,「我說了,在這麼冷的晚上她就這麼走出屋子很不尋常,她身上只穿著——」
我走進書房,看見外甥女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腦的顯示器。我注意到井號提示符,大為震驚。她在UNIX上,不知怎麼連上了我辦公室的那台電腦。
「你要我提醒尼爾斯關於她車子的事嗎?」我朝他喊。
死去的女人看起來有五六十歲,坐在駕駛座上,向右歪倒,露在衣服外的頸部和手部皮膚呈鮮粉紅色,頭下黃褐色的椅套上沾有幹掉的血跡。從我站的地方看不見她的臉。我打開醫務包,取出化學溫度計測量車庫內的溫度,然後戴上外科手套,請一名年輕的警員幫我打開車子的前門。
她聳聳肩,用同樣不耐煩的語氣回敬我。「這不是司空見慣的嗎?」
我伸手拿紙筆,對馬里諾說:「死者的姓名和住址是——」
「為什麼?」我問,「她身體有什麼問題嗎?她有什麼其他的問題嗎?」
馬里諾打岔:「哪一天?」
「我很驚訝,這裏居然沒有列表。但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找到。如果其他的辦法都行不通,你可以去看連到終端機的那些纜線,通常上面會有標籤。還有,如果你對我個人的意見有興趣,我不認為這個間諜是你的電腦分析師。首先,她原本知道你的用戶名和密碼,不會需要demo登入。我假設這台微型機是在她的辦公室里,因此也假設她用的是系統終端機。」
「她這人友善嗎?」馬里諾問,「有沒有很多人來找她?」
她沒有回答。她丈夫一口氣沒喘上來開始咳嗽,眼睛眨巴著睜開了。
她的臉一直紅到脖子根,雙手停下動作。
「真是一大堆狗屎。」馬里諾對我說。
我一面想著在家裡等我的露西,一面繼續觀察屋內的細節。我的視線停在房間正中央地毯上的四個正方形小壓痕上。
「你現在是在哪裡打的電話?」我窮追不合,這讓他遲疑了一下。我可以感覺出他的驚訝。
「目前為止,看來是這樣。一個女人單獨經營這種生意,他媽的真是吸引怪人上門的好方法。」
馬里諾透過被黑煙熏得模糊不清的窗玻璃朝里窺視。「看起來暖氣開到了最大。」
「從昨晚八點到現在,足足有三十八條留言。」路瑟羅補充道,「我大略聽了其中幾條。這位女士是研究星座的。看樣子別人會打電話來問她今天運勢如何啦、會不會中彩票啦,或者聖誕節過後能不能付得清賬單之類的。」
「也許你今天白天去過她家?」馬里諾一副想幫忙的口氣,「送蛋糕過去,或者去打個招呼一你想到她的車在車庫裡?」
馬里諾問:「你怎麼知道她今天在家?」
傳來廚房門關上的聲音,還有紙袋的塞窄聲。
「需要把她送到市區去。」我從車旁退開。
「我想那是別人找你的,而且我從來沒用過車上的電話。我不是十二歲小孩了,姨媽。」
她的頭髮染成淺色,但髮根是黑的,頭上緊緊卷著粉紅色小髮捲,有幾個掉了。她非常胖,但從精緻的五官來看,要是她再年輕一點、瘦一點的話,可能相當漂亮。我觸摸她的頭部和頸部,沒有發現骨折。我用手背抵住她的一邊臉頰,然後奮力把她轉過來。她又冷又硬,靠在椅子上的那一側臉是蒼白的,且因溫度高而起了水泡。看起來她死後屍體並沒有被移動過,皮膚壓下去也沒有變白。她至少死了十二個小時。
「這樣很不禮貌。」
「我不記得了,但珍妮弗相信自然療法。她告訴我,她不舒服的時候就靜坐冥想。」
「在我聽來,戴頓小姐搬來之後,你丈夫就開始生病了,教堂的燈也開始作怪。」馬里諾說。
我回到家時,屋裡已經亮起燈光,廚房飄出食物的香味。爐火熊熊,壁爐前的餐桌上擺好了兩人的餐具。我把醫務包往沙發上一放,環顧四周。走廊對面的書房裡傳來微弱的快速打字聲。
「你能肯定嗎?」馬里諾問。
「你為什麼不接車上的電話?」
汽車排出的廢氣很容易導致中毒死亡。有些年輕情侶開著引擎和暖氣在後座親熱,最後就這麼擁抱著昏迷過去,再也無法醒來。有些想自殺的人將車子變成小型的毒氣室,把問題留給其他人去解決。我忘了問馬里諾珍妮弗·戴頓是否獨居。
「有好幾種解釋。」我說,「比方說死後排泄。」
「我要買雜貨,還有一些別的事要辦。」
「記得。」
克萊瑞太太雙手像多動症小孩一樣揪著裙子。「除了去店裡買東西的時候,我整天都待在這裏。」她瞥了丈夫一眼,他又轉回去盯著電視了。「有時候我過去看看她,你知道,鄰居嘛,也許拿點什麼我做的東西給她。」
「你注意到昨晚有沒有人來見她嗎?」馬里諾說。
「你們有沒有在她家裡找到可能用來切斷水管的東西?」我問路瑟羅。
「你去了四個半小時。」
「她的電話呢?」我說,「她在家的時候會接電話嗎,還是都讓答錄機接?」
我聽見車庫門的聲音。「哦,謝天謝地。馬里諾,等一下。」我說著,大大地鬆了口氣。
救援小組的人帶著擔架和屍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