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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對不起。」我說,「我不知道你有客人在。」
「你不記得了嗎?我們去年聖誕節去看你了。」
「我也希望如此。又有什麼不對勁了?」。
我忘了她住在南區,那裡我很少去,而且容易迷路。交通比我擔心的還要糟,密德羅森高速公路上擠滿了趕在最後一分鐘購物的人,他們為了採購快樂假期的必需品,把你撞到路邊也無所謂。停車場里滿是車子,商店和購物中心的裝飾燈光亮得足以刺瞎眼睛。蘇珊住的那一帶很暗,有兩次我不得不停在路邊,打開車內小燈研究她給我的指示。東繞西繞了很久,我終於找到她家那棟牧場式的小小平房,夾在兩棟看起來跟它一模一樣的房子中間。
馬里諾顯然是把手蓋在話筒上咕噥了一句什麼,然後清了清喉嚨。
「你還在嗎?」我問。
「老實說,我真不知道你怎能每天面對你的工作。尤其是每年的這個時候,人們不是互相殘殺就是自殺,就像那天晚上那個早早拆完聖誕禮物之後在車庫裡自殺的可憐女士一樣。」
「對不起,你說什麼?」我愣住了。
她深吸一口氣。「真的很對不起。這陣子我好像沒辦法好好處理事情,總是有很激烈的反應,就像讓我想到茱蒂的那天。」
我出去的時候,和她丈夫只是很簡短地說了幾句話。他是個健壯的高個子,有棕色鬈髮和漠然的眼神。雖然他的態度彬彬有禮,但我看得出來,他並不高興發現我在他家裡。我開車過河時,想到這一對奮力維持生計的年輕夫婦會怎麼看我,不禁心頭一緊。我是穿著名牌套裝的上司,在聖誕夜開著賓士車來送些禮物意思一下。蘇珊對我不再忠誠,這件事觸到了我內心最深處的不安全感,我對自己的人際關係以及別人對我的看法不再確定。我怕馬剋死后,我沒能通過某項考驗,彷彿失去他后我的反應,能解答我周圍的人生活中的某些問題。畢竟你應該比任何人都能應付死亡啊,凱·斯卡佩塔首席法醫。反之,我退縮了,而且知道其他人也感覺得到我的某種冷淡,不論我表現得多麼友善或體貼,手下的工作人員也不再跟我談知心話了。現在看來,連我辦公室里的安全系統都遭到侵入,蘇珊也辭職了。
露西拉開壁爐屏風,用撥火棒調整柴火的位置。「你和馬克一起過過聖誕節嗎?」
他移動滑鼠,使屏幕上的箭頭往下滑,又按下一個鍵將要調整的區域放大,然後慢慢地從一片虛無之中抓出字句來,這裏一撇,那裡一點,那裡又一杠。范德一言不發地進行著,我們幾乎沒眨眼,大氣不出一聲,就這樣坐了一個小時。字跡漸漸變得清楚,不同色調的灰度互相對比,一點一滴地顯示出來。他用要求、哄騙把那些字變了出來——真是不可思議,全都出現了。
「謝天謝地,處理紙的時候不用擔心背景的雜色。」范德一面工作一面說,「這樣速度可以快得多。前幾天有個遺留在床單上的血印把我害慘了,因為有纖維的編織紋路,你知道,不久前那樣的印子還一點用都沒有呢。好了。」他處理的那一塊區域罩上了另一層灰,「現在有點苗頭了,看到沒有?」他指著屏幕上半邊出現的淺淡痕迹。
「工作跟以前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嗎?」我以為她會說懷孕后,就一切都不一樣了。
「是這樣。」
「謝謝,不用了,我馬上就走。」我遞給她一個包裹,「一點小東西,我去年在舊金山買的。」我在長沙發上坐下。
我聽見關門聲。
「你說哪一位女士?」我問。
「好一點了。要不要喝點什麼?來,我幫你把外套掛起來。」
心血來潮之下,我開進西卡瑞街旁的一塊空地,那裡有個老人在賣花環和聖誕樹,他坐在他那小型森林中央的板凳上,像個寓言故事墾的樵夫,空氣中充滿常青樹的香味。或許我終於躲避不了聖誕節的氣氛,又或許只是需要轉移下注意力。我拖到這麼晚,已沒有太多可供選擇的餘地,那些樹都沒了形狀或即將枯萎。我想,除了我挑的那棵,其他的大概都註定要被拋棄吧。這棵樹要不是脊椎側彎的話,應該會很可愛。
范德按下列印鍵。我終於把頭從屏幕上抬起來,覺得一陣暈眩,視線暫時模糊了,腎上腺素激增。
「我想是叫這個名字。」
「我知道,你妹妹的死對你來說是個很大的打擊。」
「的確,唐納修先生。沒有什麼事會讓我大吃一驚九_九_藏_書。」
「不記得名字了。」唐納修啜了一口酒,臉色發紅,眼睛發亮,四處轉動,「可憐,真是可憐。嗯,你一定要找一天到我們格林斯威爾的新家來看看。」他大大地咧嘴一笑,便轉移陣地到一位穿著黑衣服、胸部壯觀的太太那裡。他在她嘴上親了一下,兩個人開始大笑。
傳來一個女性的聲音:「在哪個抽屜里?」
他給我一份列印出來的結果。「我會把它弄清楚一點,稍後再印一份更好的給你。還有一件事。我試著調朗尼·華德爾的指紋,就是納史密斯案子里那個沾血大拇指的指紋的照片,可是一點進展也沒有。我每次打電話到檔案處去,他們都說還在找他的檔案。」
「幸好。如果可以形容停屍間看起來很棒,我們的停屍間就是。」
「才沒有,你們是聖誕節之後的第三天才來的,新年第一天就飛回家了。」
他深吸一口氣。「我很想去,醫生,但是我……」
他靠到我耳邊說:「你們來的那天,我不能帶你們參觀,很遺憾。」
計算機化的圖像強化方式是對比和出謎題。攝影機可以分辨出兩百多種不同的灰色,肉眼只能分辨出不到四十種——看不見,並不表示不存在。
「我不敢相信,你居然投降去買了棵樹?一定又小又丑。」
「布魯斯在裏面什麼地方……」她四處掃視,「吧台在那邊。」
「他們沒有邀請你去?」
我沒有跟她爭論。
「請再給我一次你的傳真號碼。」我靜靜地說。
傳真機放在電腦分析師的辦公室里,幸運的是瑪格麗特也早早放假了。我關上她辦公室的門,在她的桌旁坐下來,一邊聽著小型計算機的嗡嗡聲、看著數據機的小燈閃動,一邊思索。辨識標記的作用是雙向的。要是我開始傳送,我辦公室的辨識標記就會出現在我撥過去的那台傳真機上。我必須迅速切斷,不讓傳送過程完成。我希望等有人過去看傳真機是怎麼回事的時候,「主任法醫辦公室」和我們的號碼已經消失了。
「不是空白的,」他連句「你好嗎」都沒說就直接宣布,「有人在這張紙的前一張或前幾張上寫了些東西。如果仔細看,可以隱約看出一些痕迹。」
我們的對話結束了,我站起身靜靜地對她說:「蘇珊,如果你有什麼需要,請跟我聯繫,要我寫推薦信或只是談談都好。你知道怎麼找我。」
「我不知道有什麼辦法,除非我們發一封傳真過去,上面寫著『你是誰』,希望能接到一張回復的傳真,上面寫著『嗨,我是殺死珍妮弗·戴頓的人』。」
「溫莎農莊」的富有並不招搖,一棟棟喬治王和都鐸時代風格的房子整齊排列在有英國名字的街道旁,地產上都有樹蔭遮蔽、有蜿蜒的磚牆圍繞。私人保安系統充滿戒心地保衛著有錢有勢的人,對他們來說,防盜警鈴就像草坪上的洒水器一樣司空見慣。不成文的慣例比白紙黑字的規定還要有脅迫力:你不會掛起一根繩子晾衣服,也不會事先沒通知就跑去別人家,因為這樣你的鄰居會不高興,你不一定非開捷豹不可,但如果你的交通工具是生鏽的卡車或者停屍間的廂型車,你會把它停在車庫裡不讓別人看到。
「很高興聽你這麼說。但我們也許應該一起想。明天的事,你真的不改變主意了?」
「她還好嗎?」
「當然啦,大概沒有什麼事會讓你大吃一驚吧。」
「你明天可以帶你朋友一起過來吃晚飯,我會很高興的。」我邀請道。
他點頭,繼續移動滑鼠,並調整著灰度。
我回到辦公室,找到馬里諾,把圖像處理器發現的東西解釋給他我回到辦公室,找到馬里諾,把圖像處理器發現的東西解釋給他聽。
「怎樣亂擺布你?」
「那些裝飾品就是這麼來的嗎?」
「傑森認為這工作對我沒好處。他一直這麼認為。」
屋裡空氣稀薄,溫度也太高了。我感覺他的眼神在我身上游移。
「這個要立刻給馬里諾看。希望我們能找出這是誰的傳真,這個華盛頓的號碼就差最後一位數字了。除了最後一位數字,和這個號碼一模一樣的傳真在華盛頓還會有幾個?」
「身為基本教義派牧師的女兒,我做不到。」她挑釁地說,眨了眨眼睛,強忍住淚水。
「你看,」我退後幾步欣賞成果,對露西說,「你覺得怎麼樣?」
「你找得到這麼高級的傳真機嗎?我們隊的這一台爛透了。」read.99csw.com
裝飾的過程有些像困難的整形手術,而非假日的例行公事,但當我將裝飾品和燈串有技巧地掛上去,並用鐵絲調整好有問題的地方,這棵樹就驕傲地站在了客廳里。
她沒有看我。
「我覺得你突然在聖誕節前一天決定要買棵樹很怪異。你上次買聖誕樹是什麼時候?」
「珍妮弗·戴頓床上的水晶底下找到的紙?」我開始感到興奮。
「朵琳就是那個自稱女巫的女孩?」
「從0到9的數字,」范德在印表機的嗒嗒聲中提高了聲音,「最多只會有十個,不管是不是傳真。」
近傍晚的時候,我又留了一次話給無線電調度員,想著要不是馬里諾的尋呼機壞了,就是他太忙沒時間去找公用電話。鄰家窗戶內搖曳著燭光,一輪橢圓的明月高掛樹梢。我放起帕瓦羅蒂和紐約愛樂合作的聖誕音樂,一邊努力調整心情,一邊洗澡換衣服。我去參加的那個派對要到七點才開始,我有充足的時間把禮物送給蘇珊,並跟她談一談。
「我以為已經擺脫了以前的東西,結果它又跑回來掐住我的脖子。」她艱難地繼續說,「就好像我的身體里有另一個人在亂擺布我。」
我明白了。他左邊的燈桌中央放著一張乾淨的白紙,我俯下身仔細查看。痕迹非常淺,簡直難以確定我究竟是真的看見了還是想象出來的。
「斯卡佩塔醫生?我是弗蘭克·唐納修。」他大聲自我介紹,「祝你聖誕快樂。」
我等著她進一步解釋,但她不肯,低頭瞪著自己的手看,眼神慘淡。「壓力實在太大了。」她喃喃地說。
「希望現在找你不會太晚。」我道歉。
「傑森不在家。」她說,彷彿這有多麼重要,「他到購物中心去了。」
「好漂亮。斯卡佩塔醫生,你這份禮物真用心,從來沒有人從舊金山給我帶過東西。」
「你留在家裡是明智之舉。」我說,「馬里諾打電話來了嗎?」
「你知道我這個人,強迫性的偏執狂。」
「我什麼都沒試穿,我們為什麼要去那些地方?」露西說,「我半個人都不認識。」
「華德爾據說洗心革面了,變成那麼一個小可愛。哪天有空讓我跟你說說,斯卡佩塔醫生,說說他以前多喜歡跟其他犯人吹噓他對那個可憐的納史密斯女孩做了什麼。他神氣得不得了,因為他殺掉了一個名人。」
「也許你要傳一份訂正過的記錄?我知道你去看電椅了。」
我一逮著機會就早早告辭,回家看見一爐熊熊烈火,外甥女躺在長沙發上看書。我注意到聖誕樹下多了好幾份禮物。
「麻煩就在這裏了,沒人知道。不管怎麼說,除了我們這些成天和那些傢伙相處的人,沒人知道。」
「這樣比較清楚。你說得沒錯,絕對是3。」
馬里諾和我去參觀監獄那天因病沒出現的典獄長,是個小個子,五官粗糙,一頭濃密的頭髮灰白了不少。他的打扮像是在模仿英國的宴會主持人,穿著鮮紅色的燕尾服和有褶邊的白色襯衫,紅色的領結上有小小的電燈泡在閃爍。他向我伸出手,另一隻手上拿著的那杯純威士忌危險地傾斜著。
我沒回話。
我拉過一把椅子,在他旁邊坐下。「那是華盛頓特區的區號。」
「非常有始有終,斯卡佩塔醫生。或許你對我們討論過的那些傷痕有了新的認識,那些華德爾先生手臂內面的擦傷?在肘前窩那裡?」
「你感覺怎麼樣?」我問。
「我寧願待在這裏。」她說,「我真希望能開始弄自動指紋辨識系統的東西。」
她緊張地鎖上門,轉身帶我走進客廳,推開茶几上的書本和雜誌,把那盆聖誕紅擺在上面。
「我結婚的時候。」
「就這樣?」我問他,「她就說不回來上班了?理由呢?」
「唔,真不幸你還得費那麼多事跑過去。」他的視線在屋內四處遊盪,向我身後的某個人眨了眨眼,「那裡只是一大團狗屎而已。唔,華德爾以前就流過幾次鼻血,血壓也很高。他總是抱怨這裏那裡不舒服,頭痛啦、失眠啦等等。」
他繼續努力了一陣,屏幕上可以看見愈來愈多的數字和字母。他嘆口氣說:「可惡,最後一個數字弄不出來。它就是不在那裡,不過看看特區區號前的這個。『致』,接著是冒號,底下是一個『傳自』,接著又有冒號和另一個號碼,8—0—4,這是本地的。這個號碼很不清楚,一個5,好像還有一個7還是97」
「我想她懷孕要比原本https://read.99csw.com預期的辛苦,這工作對她來說負擔太重了。」
「你們的一位警衛把我們照顧得很好,謝謝。」
「嗯,我有些東西要給你。」我解釋說。
「我們還沒弄完呢。現在看到的像是日期,是11嗎?不對,那個字是7。十二月十七號。現在往下移。」
「我馬上到。」我說。我走過走廊,差點撞上從男廁所出來的本·史蒂文斯。
「這要看那個人的傳真機有沒有設定辨識標記。」我說。
「有點耐心。」我告訴她,雖然自己都快失去耐心了。
接下來的三天是假期即將來臨前典型的情況。聯繫的時候找不到人,也沒有人回電話,停車場多出很多空位,午餐時間拉長,人們在因公出門的路上偷偷到商店、銀行、郵局辦點私事。從實務的角度來看,整個州在假期正式開始之前就打烊了,但不管用什麼標準來看,尼爾斯·范德都不是個「典型的人」。他在聖誕節前一天打電話給我,對今夕何夕以及身在何方顯然毫無感覺。
「我正準備開始做圖像強化的工作,你可能有興趣。」他說,「珍妮弗·戴頓的案子。」
我很快列出了十個電話號碼,前面六位是范德和我從珍妮弗·戴頓床上的那張紙上辨認出來的,最後一位從0、1、2、3依序排列。然後我一個一個試,其中只有一個號碼接通后,傳來的是非人類的尖銳響聲。
屋外,被鏟在道路兩旁的積雪已經凍成一堆堆髒兮兮的冰丘,既不能在上面停車也不能走過去。厚重的雲層后透出蒼白的陽光。一輛電車載著一支小型銅管樂隊開過去,我在他們漸行漸遠的「全世界都快樂」的樂曲聲中爬上花崗岩台階,上面撒的鹽踩起來像沙子。一名法警讓我進入海岸大樓,我在一間有彩色顯示器和紫外線燈的房間里找到范德。他坐在圖像處理器的工作站前操作滑鼠,緊緊盯著屏幕上的某些東西。
「嗯,我的聖誕樹底下有份東西要給你。如果你改變主意,明天早上打個電話給我。」
「什麼壓力太大了,蘇珊?」
「我們在這裏試著加強陰影和痕迹的對比,因為這紙上並沒有寫下又擦掉什麼東西。光線斜照在紙張平面和凹痕上,陰影就產生了,至少攝影機清楚地抓到了陰影。沒機器幫忙是看不見的。來試試,把垂直部分加強一點。」他移動滑鼠,「把水平部分調暗一點。好,有了。2—0—2,後面一橫杠。這是個電話號碼。」
「哦。」她低聲嘆息著,展開那條紅色的絲巾。
「也許這件事會讓你好過一點。我打電話到珍妮弗·戴頓家附近的那個教堂去,他們說照明尖塔的鈉燈好幾個月前就開始出故障,但顯然沒人注意到燈並沒完全修好。這也許就是那裡的燈光忽明忽滅的原因。」
「我們自己或許可以找出收到她傳真的是誰。」我說。
整整一星期前,在珍妮弗·戴頓被殺不到兩天前,她傳真了如下一封信到華盛頓特區的一個號碼去。
「現在快放假了,我敢說那裡現在幾乎沒人上班了。」我說,心裏卻冒出一種揮之不去的預感。
我猶豫地停下腳步,聽他準備說些什麼。我不知他是否感覺得到,我很難若無其事地面對他。露西繼續從我家的終端機注意是否有人試圖再次進入我的目錄,目前為止還沒發現。
「隨你高興。」
「沒有。」
馬里諾還是沒說話。
「那天早上你那麼生氣、激動,不像你。你沒有來上班,然後連個電話都不打給我,就說要辭職,這也不像你。」
「勉強可以。」
「馬克的家庭在波士頓是望族,有自己的傳統。你決定好今晚穿什麼了嗎?我的夾克和那條黑絲絨的項鏈配嗎?」
「哇,你準備得還真早。」她不肯直視我的眼睛,蜷起腿在一張單人沙發上坐下,「你要我現在拆嗎?」
「真令人興奮啊。」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抬起眼睛來看他。
「沒有。」
「該死,電話公司那邊不用想了,」他說,「我在那裡的關係已經度假去了,聖誕節前一天也不會有人幫你忙活。」
「嗨。」我說,懷裡抱著粉紅色的聖誕紅。
「很多事情都不對勁。今天晚上,我在一個派對上遇見了你的朋友唐納修先生。」
「就在我的辦公桌旁邊。不需要特別標明是給我的,把東西傳過來就好了——而且拜託你快一點,斯卡佩塔醫生,我本來打算要回家。」
我想著要找人來接替她會有多麼困難。新人read•99csw•com加入後有很多東西得學,工作的進度會變慢。更糟的是得跟應聘者面談,刷掉那些怪裡怪氣的傢伙,熱衷於在停屍間工作的人並非個個都是正常的模範生。我喜歡蘇珊,因而感覺受到傷害,且非常困擾——她沒有跟我說實話。
「我要去見范德,」我說,「不會太久,我的文件都拿到了。」
「如何?」她打著哈欠問。
「唔,到時候告訴我結果。我得上街了。」
「一切都整潔無瑕。」我說。
「我回家後會告訴他工作的情形,他很難忍受。他會說:『你難道不明白這有多糟糕嗎?對你不可能有好處的。』他說得對,我再也不能把這話拋在腦後了。我受夠了腐爛的屍體,受夠了人們被強|暴、切割、射殺,我受夠了看見死掉的嬰兒和死在車裡的人。我再也不想接觸暴力了。」她看著我,下唇顫抖著,「我再也不想接觸死亡了。」
「我在。」
「對。很抱歉,我實在不想接近那一類的東西,尤其是現在。」
「沒那麼糟。我只是送一份禮物去給一個懷孕的同事,她可能要辭職了。另外我要到這附近的一個派對去一下,我接受他們邀請的時候還不知道你會來。當然,你不一定要跟我去。」
「唉。」他頓了頓。
她小心地折起絲巾,放回盒子里,然後把身上的睡袍裹得更緊,一言不發地盯著聖誕紅看。
「什麼東西?」
「所以你現在不再這麼做了。」
「我的辦公室里就有一台。」
「我是尼古拉斯·古魯曼,不知道你剛才傳什麼東西,沒傳過來。」
很意外,她居然接了電話。我問她我可不可以過去一趟,她的語氣遲疑而緊張。
「為什麼?」
「我看到了一個4和一個3——那是個87」
「我現在要忙得多。」我說。
蘇珊發現我在環顧四周,顯得十分不自在。
「因為你不是出生在牧師家庭。」
「配你那件黑外套應該很好看。」我說,「不知道你怎麼樣,但我是不喜歡羊毛貼著皮膚的感覺。」
她臉上的表情令我一陣心疼,突然間,四周的景象變得更加清晰。她穿著一件袖口起了毛球的黃色毛織品睡袍,腳上那雙黑襪子我猜是她丈夫的。廉價的傢具上有磨損的痕迹,裝飾布面也都泛著油光。放在小電視機旁的人造聖誕樹上沒什麼裝飾品,而且缺了好幾根樹枝,底下的禮物寥寥無幾。一張嬰兒床摺疊起來靠在牆邊,很明顯是二手的。
「蘇珊,我們工作的時候必須客觀、清醒,不能讓成長背景、想法或恐懼干擾。」
「不是,攝影機已經把圖像拍下來了,存在硬碟里。不要碰那張紙,我還沒有檢查過上面的指紋。快點,快點。」他這是在跟圖像處理器講話,「我知道攝影機能看得很清楚,你可要幫我們的忙呀。」
「我想那是珍妮弗·戴頓家的號碼,」我說,「她的傳真和電話用的是同一條線。她的辦公室里有一台傳真機,可以用普通列印紙一張張傳出去的那種。看起來她在這張紙上寫了一份傳真。她傳了什麼出去?另一份文件嗎?這底下沒有寫東西。」
我在卡瑞街出口駛下公路,左轉進入我住的那一帶,開向地方法院法官布魯斯·卡特的家。他住在離我家幾條街遠的蘇格蕾夫街上。突然間,我似乎又變成了一個邁阿密的小孩,瞪大眼睛盯著那些當時在我看來都像豪門巨宅的房子。我記得推著滿滿一車的柑橘挨家挨戶地走,知道那些伸出來施合零錢的優雅的手屬於高高在上的階級——那些人施捨著憐憫。我記得口袋裡裝滿零錢回到家時,聞到垂死父親房間里疾病的味道。
「但我是在天主教家庭中長大的。」
我在送紙盤裡放進一張白紙,撥了那個華盛頓的號碼,等著傳送開始。字幕顯示窗上什麼都沒有。該死,我撥的這台傳真機沒有辨識標記。到此為止了。我切斷傳送,沮喪地回到我的辦公室。
「我今天早上和蘇珊說過話。」史蒂文斯說。
我不意外,但她竟不肯親自告訴我,這讓我覺得被刺了一下。我至少打過六七次電話去找她,不是沒人接,就是她丈夫編借口,解釋蘇珊為何無法接聽。
「她不回來上班了,斯卡佩塔醫生。」
我眯起眼睛。「我想是3。」
「她必須寄辭職信來。」我無法抑制聲音中的怒氣,「人事部門的細節我就交給你了,我們要立刻找接替她的人。」
「蘇珊,」我溫和地說,「你想不想談談這是怎麼回事?」
她引領我進入read.99csw.com客廳,赴宴賓客光鮮亮麗的衣著與一大張色彩鮮明的波斯地毯配合得天衣無縫,我懷疑這張地毯比我剛才在河對岸造訪過的那棟房子還值錢。我看見法官在跟一個我不認識的人交談。我掃視人群,認出幾個醫生和律師、一個政治公關人員,還有州長的秘書。不知怎的,後來我手中多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加蘇打,身旁有個從沒見過的男人碰碰我的手臂。
「喜來登飯店有個自助餐,我們打算去那裡。」
「我在教堂長大的時候,」她說,「教友裏面有聖靈降臨派的,他們相信驅魔的事情,相信人被附身之後會用不同的聲音或語言說話。我記得有個男人來家裡吃晚飯的時候,講到他撞邪的經歷,說晚上躺在床上聽見黑暗中有呼吸聲,還有書從架子上飛起來在房間里撞來撞去。我怕死這種東西了,連《大法師》都不敢去看。」
「現在預算凍結,沒辦法僱人。」我走開時,他提醒我。
我低下頭,努力想聽清他的話。
他念給我聽,號碼和我列出的一致。
「他的聖誕節是和家人一起過的。」
「比較精密的傳真機可以讓你把自己的名字或公司名稱設定在系統里,你傳出去的東西上面都會印有這個辨識標記。更重要的是,接收傳真的那個人的辨識標記也會顯示在發傳真的這台機器上。換句話說,如果我發一份傳真給你,在我這裏的傳真機上就會看見『里士滿市警局』出現在我剛撥出的號碼上面。」
「也祝你聖誕快樂。」我說。
「有些東西被毀掉了。」
是的,我會合作,但是已經太遲了,太遲了,太遲了。最好還是你來這裏,這一切都大錯特錯!
「這圖像是正在拍攝的嗎?」
「傑森回來了。」她勉強地說。
「這樣啊。」我感到手臂上汗毛直豎。
她瞥了我一眼,我看見她的恐懼。「我想不出還有什麼了。」
我再撥他的號碼,鈴響四聲之後,他不耐煩地接起來。
「我正要去找你。」他說。
她用大拇指的指甲小心地划穿膠帶,把絲帶完整地解下來,把拆開的包裝紙撫平整放在膝上,彷彿要留著以後再用,然後打開黑色的盒子。
「聖誕節的東西。我要去參加一個派對,不會待很久,可以嗎?」
「不知怎麼,也許是我神經過敏,他提起了珍妮弗·戴頓的死,我覺得很怪。」
「我這邊什麼都沒收到,只有一張空白的紙,上面印著你辦公室的名稱。哦,上面說『錯誤代碼001,請重傳』。」
「我想那是羅伯茲吧?」
他的話像是出其不意用手肘在我的肋骨上捅了一下。珍妮弗·戴頓的死在晨報上有過一段簡短的報道,其中提到,警方表示她看起來似乎提早拆了聖誕禮物,這也許有暗示她是自殺的意味,但沒有任何陳述正式說明。
「它可是眾人羡慕的焦點昵,多謝你的稱讚。」我說,「替我向你朋友說聲聖誕快樂。」
我剛在辦公桌前坐下,電話就響了。我接起來:「斯卡佩塔醫生。」
「那些死刑犯是一等一的騙人高手。老實說,華德爾又是其中之最。」
「另外一個小小的意外,」我說下去,「看來珍妮弗·戴頓在她死的前兩天里曾經傳真過一封信給尼古拉斯·古魯曼。她信里的語氣很煩亂,我感覺他要見她,而她建議他到里士滿來。」
「古魯曼先生,這台傳真機是在你的辦公室里,還是你跟別的律師合用一台?」
「辨識標記?」
沒過多久我就離開了辦公室,是被挫折感趕出門的。我找不到馬里諾,也沒什麼是我能做的了。我覺得自己陷入一個錯綜複雜的怪網裡,而對交叉點在哪裡卻沒有一點概念。
沉默。
「我想一定是這樣。」
七點一刻,我把車停在一棟有著石板屋頂、漆成白色的磚造房屋前的一長串車子後面。懸在黃楊木和雲杉上的白色燈光像星星一樣,紅色的前門上掛著清香的新鮮花環。南西·卡特帶著燦爛的微笑迎接我,伸出手把我的外套接過去。她不停地說著話,蓋過人群七嘴八舌的交談聲,身上紅色長禮服的亮片閃爍著。這位法官夫人五十幾歲,是由金錢雕琢而成的教養良好的藝術品。我猜她年輕的時候並不漂亮。
「那時候,我對聖誕節很花心思。」
「我們是雙胞胎,異卵雙胞胎。茱蒂長得比我漂亮多了。問題就出在這裏,朵琳嫉妒她。」
「工作。」
「大概吧。我是說,那太好了。」
「還有沒有什麼事你願意跟我談?」我的視線仍定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