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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板子撤走後,我蹲在屍體旁仔細研究。這位丈夫身材瘦小,下巴處仍有白胡茬,手臂上有大力水手的錨形刺青。置身於三夾板內六天後,他眼睛凹陷,皮膚像麵糰般綿軟,左下半身有退色現象。
地下室的模擬現場在人體農場唯一的建築物內呈現。那是一棟磚造小屋。我們的贊助人,身患癌症的丈夫,被擺在水泥板上,四周用三夾板圍起來,以防受到食肉動物的攻擊和天氣變化的影響。謝德醫生每天都會拍照記錄,此時他正拿這些照片給我看。前幾天屍體幾乎沒有什麼變化,只是眼睛與手指已逐漸乾枯。

02

小山丘綿延深入遠方的斯莫基山脈,周遭的樹木一片火紅,這使我想起了在蒙特利特入口附近看到的那條沙土路上的簡陋小屋,想起了黛波拉和她的鬥雞眼,也想起了克里德。這個世界既美好又恐怖,令我難以消受。如果我不趕快採取行動,克里德·林賽可能會被捕入獄,馬里諾可能會死。我不希望我與他的最後一面,像弗格森那樣。
「天氣還真配合呢。」凱茲補上一句。
「一個被謀殺的婦女。她先生殺掉她之後將她焚毀,燒得十分徹底。老實說,比火化場燒得還徹底。但他實在不聰明,就在自己的後院燒。」
「聯邦調查局的實驗室正在處理。」我說。
「你可以想象。我曾經把他們吊在帶刺的鐵絲網上,後來又送到醫院里。上次是法律系的學生。」
「不會因此致富的。」
「嗯,他們的進度可能會很慢,」凱茲說,「他們有那麼多資源,可是辦案速度卻越來越慢,因為案子越來越多。」

04

「我感覺已經親眼目睹了。」我說。
「我會到場。如果我不想,就應該改行了。」我說。
「每具屍體都有一段傷心的故事。」我說。
「你沒看過https://read.99csw.com?」我問。
地面上也有很多屍骨,已與環境融為一體。若不是偶爾有一顆閃爍的金牙,一個張開的下巴,我可能認不出他們,因為骨頭看起來像樹枝或石塊。在這裏,沒有什麼會再受到語言的傷害,除了截肢的手或腳。這些手腳的捐贈者,我希望他們仍在人世。
「我們為他翻身了,你想看嗎?」凱茲叫道。
「從他身穿的一條內褲上採集到了指紋。」我說。
「有時屍體多得讓我們應付不過來,有時一具也找不到。」謝德醫生繼續說。
「我們取得的這兩具屍體有一段傷心的故事。」凱茲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們已經開始上樓。
「四十四個。」他說。
他毫無架子,含蓄而親切,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六十歲老邁許多。他身材高大結實,頭髮很短,已經灰白,像個飽經風霜的農夫——那是另一個反諷,因為他的綽號之一就是「陰影農夫」。他母親住在贍養院里,常用碎布替他製作頭顱環,就是他送給我的那些看起來像是布做的甜甜圈。但在我處理頭顱時,這些環很實用,因為頭顱很笨重,而且常滾來滾去,無論誰的頭都一樣。
「我帶在身上。」謝德醫生說,「我們在屍體下方放了一些物品,看看會出現什麼情況。」
桑樹下一顆頭顱正對我露齒微笑,兩眼之間的彈孔看起來像第三隻眼。我看到一個粉紅色牙齒的絕佳實例,或許是溶血造成的,或許是紅血球分解形成的,在每一場刑事鑒定會議中都會有人為此爭論不休。遍地都是胡桃樹,但我不會吃它們的果實,因為屍水已經滲入土壤,流遍整個山嶺。死氣滲入水中、風中,浮升到雲中。在人體農場,連雨也有死氣,昆蟲與動物靠死者維生。它們很少將一具屍體吃完,因為供應源源不斷。
「釘子、鐵質排水孔,」凱茲說,「一個瓶蓋、硬幣和其他金屬。」
「用的就是他們的遺體九-九-藏-書嗎?」每次聽到這種故事,我都百感交集。
我們沿著內蘭大道開車返回,沿路欣賞河景。在一處彎道,我看見了人體農場後方從樹梢間冒出來的圍牆。我想著冥河,想象那對贊助我們的夫妻橫渡河水,在那裡了卻餘生。我由衷地感謝他們,因為死者是我藉以拯救生靈的沉默大軍。
「你也知道預算情況。」
「在你告訴我你需要什麼之後這事就發生了,」謝德醫生說,「時間的安排很耐人尋味,我一時沒有剛去世死者的屍體,而那個可憐的人恰巧就來詢問。他們兩位也算做了好事。」
「你錯過了昨天一場精彩的球賽。」謝德醫生補充道。
「是啊,真笨。也有些強|暴犯在離開時將錢包掉在現場。」
「依據我的推論,」謝德醫生說,「因為硬幣不純含有雜質,屍體壓在上面后硬幣的氧化不均勻,所以有些地方是空白的,形成不規則的印痕。這很像鞋印,鞋印通常也不完整,除非體重分佈很均勻,而且人踩在一個極為平坦的表面。」
「正逢萬聖節。」我說。
事實上,這次實驗的三夾板就是我自費提供的。我原本打算再添購一台冷氣機,但氣候轉涼,無此必要。
「很完美。」謝德醫生開心地宣布,「這一陣的天氣想必與小女孩失蹤后至屍體發現前的相符。我們獲得屍體時運氣也不錯,我需要兩具,可直到最後一刻我都以為無法獲得。這種情況你很了解。」
我回到小屋內,再次蹲在那位丈夫旁邊,謝德醫生拿著手電筒照向他背後的斑痕。鐵質排水孔留下的形狀很容易辨識,釘子留下的一道長條形的紅色斑紋看起來則像燒傷。最引起關注的是硬幣留下的痕迹,尤其是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幣的痕迹。我仔細觀察,幾乎可以看出皮膚上有一隻老鷹的部分輪廓,我拿出埃米莉的照片加以比對。
「為什麼用金屬?」
田納西大學的腐敗物研究處一向被稱為「人體農場」,在我的記九九藏書憶中,它也一直以這個名稱聞名於世。如此稱呼,並無不敬之意,研究、傾聽死者無聲故事的人,比他人更尊重死者。我們的目的是協助生者。
人體農場由田納西州立大學的人類學系管理,萊爾·謝德醫生是負責人。農場的辦公地點很奇特,位於室內足球場的地下室。八點十五分,凱茲和我走下樓梯,經過古代軟體動物與近代靈長類動物的實驗室、各種動物標本和用羅馬數字標示的稀奇古怪的計劃名稱。很多門上都貼著漫畫與簡潔有力的名句,令我不禁發笑。
「你準備開始了嗎?」謝德醫生問我。
「今天有多少個住戶?」我在謝德醫生輸入識別碼打開大門時問道。
我將照片放迴文件夾里。「我們來看一看。」
他妻子的情況則沒有這麼好,雖然此時的戶外天氣與室內類似,但曾下過一兩場雨,偶爾也會在陽光下暴晒。身旁的美洲禿鷹羽毛幫我解釋了我看到的一些傷痕。她的屍體退色更為明顯,皮膚嚴重塌陷,一點都不軟。
「你在實驗之前就有這種想法嗎?」

03

「問題是死者不會投票。」我說。
「是的,他們做了好事。」我總是設法向這些可憐的病患表達謝意,他們因為生命正痛苦不堪地流逝而決定求死。
「希望沒有媒體在場,」凱茲說,「我被媒體弄得焦頭爛額,尤其是每年這個時節。」
我在這個距離小屋不遠、樹蔭濃密的地方觀察了一會兒。她全身赤|裸,平躺在角豆樹、山胡桃樹、鐵木樹等樹木的落葉上,看起來比她丈夫蒼老。這種老態龍鍾使她的身體如兒童般無法分辨性別,雖然她塗著粉紅色的指甲油,鑲有假牙,穿有耳洞。
出門后,我們搭乘一輛寫有「田納西大學」字樣的白色貨車前往人體農場,凱茲和謝德醫生總用這輛車運送主動捐贈或無人認領的屍體。天氣晴朗,如果不是卡爾霍恩給了我https://read.99csw•com對球隊要絕對忠誠的信念,我可能會將這片蔚藍的天空稱為卡羅來納藍。
「我不知道,再過幾分鐘就有進一步的了解了。小女孩臀部的退色斑痕是她壓住某種東西后氧化形成的,這是我的想法。」
「沒錯。他罹患癌症,打電話詢問能否捐贈遺體供科學研究。知道可以後,他填寫了表格,走到樹林里舉槍自盡。隔天早晨,他那體弱多病的妻子也服毒自殺。」
「你的新玩意兒如何?」謝德醫生問凱茲。
我們一路聊天,很快經過了獸醫系的農場、供農業研究用的玉米地和麥田。我想起在埃季山的露西,我為她擔心。我似乎為我關愛的每一個人擔心,但我那麼怯於表達,那麼理性,或許我最大的遺憾就是無法表達理應表達的情感。我也擔心沒有人知道我多麼關心他們。路邊烏鴉正啄食,陽光穿透擋風玻璃,令我睜不開眼。
凱茲和謝德醫生替我做的實驗是製造兩個現場。一個是模擬地下室中的屍體,監控屍體在黑暗、冰冷的情況下出現的改變。另一個是在類似條件下,將屍體放置戶外,存放同樣的時間。
「我聽說過幽靈選票呢。」
我們在一處停車場停車,在旺季這裏可能會因為有許多醫護人員前來而難尋車位。人行道盡頭有一座高聳的未上漆的木造圍牆,牆上有帶刺的鐵絲網,裏面就是人體農場。我們下車時,一股腐臭味似乎令艷陽也為之失色。我也常置身這種味道中,卻總無法真正適應。我已經學會不藉著不予理會來防堵這種氣味,也從不使用雪茄、香水或芳香劑來除臭。氣味和傷疤、刺青一樣,是死者語言的一部分。
「很難讓政治人物對我們從事的工作感興趣。你的情況也一樣,凱。」
「沒有,今天沒有。我們想請你看最後的結果。」
「我們的預算少得像一堆白骨。」
「什麼東西可能造成那種痕迹?」
「真可惜你不能早一點來。」凱茲說,他一向很親切。
「他們都住在九-九-藏-書這裏一段時間了,你的除外。」凱茲補充道,「我們將那兩位保存得剛夠六天。」
「我很確定它是金屬痕迹。」
「這傢伙真是個怪胎。竟然有人打扮成那副德性。」凱茲微笑著說。他偶爾顯得很土氣。
「是的,」謝德醫生說,「她躺在某種開始氧化的物品上,她的屍體也開始氧化。」
「你的實驗已經就緒,我迫不及待想看一眼。」謝德醫生站起來。
「將斯坦納的照片作影像強化處理了嗎?」凱茲問。
謝德醫生正在桌前研究焦黑的人類骨頭碎片。
「早上好,凱。」他心不在焉地笑著說。
我跟著他們走入那個怪異但有存在必要的王國。氣味不算太難聞,因為空氣冷得像冰,且大部分客人久居於此,他們最糟糕的階段已經過去了。即便如此,這副異乎尋常的景象仍令我駐足。一旁停著一輛運屍體的小車,還有一張輪床、一堆紅土和一些用塑料繩圍著的水坑,有些屍體被綁著磚塊沉入水中。老舊生鏽的車輛後備箱內或駕駛座上都有令人觸目驚心的景象,例如其中一輛白色凱迪拉克車的駕駛員就是一具白骨。
二十多年前,人體農場基於這個宗旨而成立,使科學家更深入研究死亡時間。這片佔地數畝的樹林內,每天都有數十具屍體,腐敗程度各不相同。我定期來此作研究,幾年以來雖然在判斷死亡時間方面稱不上完美,但已有所長進。
謝德醫生名氣響亮,不僅因為他的名字有明顯的反諷意味,還因為他確實透過死者的肌肉、骨頭和屍體擺置數月後所顯現的特徵,與死者的鬼魂往來。
「這是什麼?」我朝焦黑如木炭般的骨頭靠近一點。
「你們一向如此。」我說。
「托馬斯,這句俏皮話太恐怖了。」
我的確了解。

01

「早上好。」
「以後也會如此,除非你不想到場。有些人不想。」
「你對我寄來的照片有何看法?」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