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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長夜苦吟思愁機

第二章 長夜苦吟思愁機

「是,孩兒知道了。」申可軾低下頭,懊喪地答道。
不多時,申雲潛看完書信,抬起頭來,對道士說:「玄真道長在信里說張道長是位四海尋仙的雲遊道士。」
「申老爺向來喜歡求佛問道,常去龍淵寺和那裡的主持和尚討論佛理經義呢。」說到這裏,雜貨鋪老闆頓了頓,故作神秘地說,「我聽說申老爺每次去龍淵寺都施捨了不少香火錢呢。」
「要是能跟著哥哥一起出去玩就好了。」申可惟突然說道。
「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倒春心萌動了?」
「你這小妮子,真是要造反了。」被小妹揭了底,申可悅又羞又臊,舉手作勢要打申可惟。
「你們知道什麼,」申可怡畢竟年紀最大,她幽幽地說,「父親最疼哥哥了,每次都是訓一句撫一句的,有哪次是真正教訓過哥哥的?」
「為什麼要把舊宅拆掉重建呢?」
「話雖如此,但那剪徑強人都是些窮凶極惡之徒,若見路人身無餘財,惱羞成怒,說不定會害及道長性命。」
道士將碗還給雜貨鋪老闆,說:「這根拐杖有十八斤重,貧道遊歷四方,總帶著這根鐵杖防身。」
「敢問這位小哥,你家老爺在府上嗎?」道士施禮問道。
「貧道亦有此意。」
「願聞其詳。」
7月,北伐軍回師討伐陳炯明。
「那太好了,請道長嘗嘗這個鱔段粉絲,」申雲潛指了指桌上的一盤菜,說,「是用新鮮鱔魚剔骨斬段,以滾油炸至金黃,然後淋上用糖、醋、花椒、紅油調製的底湯,佐以細粉絲,麻辣酸甜,甚是可口。」
「多謝小哥,」道士點點頭,說,「那鎮上是否住著一位叫申雲潛的士紳?」
聽說張道士師承茅山宗,申雲潛揚揚眉,說:「在下聽聞上清茅山宗道士皆精通法術,能以符籙請仙驅鬼、鎮宅安魂、呼風祈雨、興雲招雷,不知可有此事?」
申雲潛原本以為這張道士只是個粗鄙的雲遊道人,卻不料他腹中頗有文章,想來不似尋常人物,心中不禁生了一層敬佩,開口說道:「宣統三年,在下棄官回鄉之時,蒙玄真道長照顧,曾在青城山小住。掐指算來,自那時與玄真道長一別已有十一年了,不知玄真道長仙體是否安好?」
「道長起得真早啊。」雜貨鋪老闆將門板搬開,正好看見張道士從街邊走過。
進入大門,再向左邁進一道屏門,便可以看到申家大院的垂花門了。垂花門一般又叫「二門」,用於隔絕內外院,門外麻葉梁頭兩側的垂蓮柱雕刻成蓮花形,梁頭上有「歲寒三友」、「麻姑獻壽」和「踏雪尋梅」的彩雕。垂花門裡還有一道屏門,平時關閉著,只有貴客來臨時才會開啟,人們平時進出都會走屏門兩邊的石階或者抄手游廊。
「道長所言甚是,受教了。」
「那正房夫人呢?」
「嘆出家,到也真,洗心源必要清凈。玄中理方可見明,修真養性誰來問,俺也曾過了些崎山峻岭,走了些州縣府城,大都廛市和光混。有一等不犯腥、不犯淫。有一等寬懷忍氣財分明,西南國上把朋來敬。昔日理醉似昏昏,醒眼看四海蒼生,紅塵滾滾金花嫩。天邊月誰人認真,世上事那件分明,人人抱著個修仙興,五十二句玄中語,明明白白說與君。拜明師要訪高人,殷勤了才得長生贈。」
「回父親大人的話,孩兒下午去龍淵山轉了轉。」
「道長先在這裏休息一會兒,等熱水燒開我就給道長送來。」
「我早就想到外面去看看了,不過現在最遠也就去過省城而已。」
道教中修鍊的方法分為外丹、內丹兩種。外丹指用爐鼎燒鍊金石,配製成藥餌,做成服食后能長生不死的金丹,又被稱為黃白朮。內丹指在人體內以精、氣、神為原料,煉養成長生不死的丹藥,實際上就是一種打坐調氣的養生術。因為服食以鉛、汞為主要原料煉成的丹藥非但不能長生不死,反而會使人慢性中毒——在外丹術極為盛行的唐代,唐太宗、唐穆宗、唐武宗、唐宣宗四帝先後都因服食丹藥而死——所以外丹術自宋代起就逐漸衰落,此後道教諸宗派皆以內丹修鍊為主。
「也好。」張道士道聲謝,在板凳上坐下。
「是啊,本來申老爺準備建這座大宅子奉養他家老太爺的,結果申家老太爺福薄,宅子還沒建好就咽氣了。」
「道長謬讚了。」申雲潛微微一笑,轉身對申可軾說,「你下午到哪裡去了?」
「此乃拙荊申包氏,」申雲潛介紹道,「這位是張菽子道長。」
「那我就不嫁,乾脆去廟裡做尼姑好了。」申可惟瞪著眼說。
張道士呵呵一笑,說:「若說到修仙煉道,昔日張真人張三丰有《嘆出家道情》歌七首,不知申施主可曾聽聞?」
雜貨鋪老闆點點頭,說:「我聽說那申夫人原本是個出身微賤的賣唱歌女,後來有相士告訴申老爺,說此女有益夫旺子之相,申老爺這才把她娶回家。不過那相士說的倒也准,娶回去后申夫人就給申老爺生了個兒子。」
「原來是這樣啊,道長還真是厲害,」雜貨鋪老闆感慨道,「那申老爺是清時舉人,又做過幾任官,聽說很有學問,能與申老爺談得投機,道長一定也很有學問。這就叫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吧,哈哈。」
「啊,原來如此,從青城山一路走過來真是不容易啊。」雜貨鋪https://read.99csw.com老闆轉身走進鋪子里,不多時便端著一碗水走了出來,「天氣這麼熱,喝點水吧。」
張道士起身稱諾,跟在申雲潛後面走出堂屋,沿著抄手游廊走到西廂房。按照四合院的格局,內院堂屋和兩邊的耳房是主人的居所,東廂房是長子住所,西廂房是次子住所,因為申雲潛只有一個兒子,所以西廂房被改成飯廳。飯廳正中擺著一個大大的胡桃木鏤空雕花圓桌,上面已經擺好了酒肴。
「多謝。」
「哪裡哪裡,在下只是略盡地主之誼。」申雲潛笑著說,「不知道長吃得慣花椒、辣子嗎?」
1922年,即「民國」十一年,武昌起義槍響、清帝溥儀退位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可是中國的革命還絲毫沒有露出成功的跡象。
「道長請坐。」
「不要客氣,」張道士站起身來,說,「閑聊了這麼久,貧道就不打擾老哥做生意了,告辭告辭。」
「老爺平日就喜歡求佛問道,如今家裡來了高人,自然是高興還來不及。」申包氏淺笑道。
「哼,看你這小妮子牙尖嘴利,以後嫁人了少不得被丈夫教訓。」申可悅剛才也是作勢嚇嚇小妹,此時嘴裏卻還念念有詞。
申可軾和張道士互行一禮后,在下首坐下。
根據四合院的傳統格局,垂花門隔開了內外院,外院是用人、塾師之類居住的地方,內院則是主人一家的居所,而在內院里,又分出一個後院,這個後院通常是家中女眷的居所,以示男女內外有別。
張道士嘗了一口,連連稱讚。
「不遠了,就在前面,喏,繞過前面那個彎便是。」年輕後生指了指方向。聽那道士的口音,絕不是川中人士,可究竟是哪裡的口音,這後生也不知道。
「敢問張道長是何宗派?」申雲潛好奇地問道。
這是一個尋常的夏日午後,通往後里鎮的泥石小路上走來一個遊方的道士。那道士雙眉濃密,蓄著一大把蓬鬆的絡腮胡,鬚髮斑白,身材高大壯碩,第一眼看上去雖不至仙風道骨,卻也不同凡人。在路旁地里耕種的農民好奇地打量著遠方來的道士,只見那道士背著一個粗布包袱,包袱里斜插著一把青鋒寶劍,手中拄著一根圓頭鐵杖。此時正是一天當中烈日最炎的時候,即使坐著不動,也要汗流浹背,可那道士背著包袱走在路上,竟絲毫不見出汗,不禁令觀看的農民嘖嘖稱奇。
「道長雖然是出家人,但云游在外,吃喝打尖,總是要花錢的啊。」雜貨鋪老闆晃晃腦袋,說。
「可我連那個什麼孫家少爺的面都沒見過呢,誰知道他是俊是丑、是胖是瘦。」申可怡垂下眼,說,「算了,不去想這些惱人的事了。」
「早病死了,」雜貨鋪老闆搖搖頭,說,「跟著申老爺回來后沒多久就染了熱疾,從省城請了大夫也沒用。兒媳婦剛死幾個月,申老太爺也病死了。那正房夫人當初是申老太爺一手替申老爺訂的親,聽說是個母老虎,要不是嫁進申家這麼多年肚子一直沒動靜,是絕不肯讓申老爺娶小妾的。」
「道長說笑了。」似乎是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雜貨鋪老闆的臉紅了起來,緊接著他鄭重其事地對張道士說,「方才我說的那些嚼舌頭根子的話,道長可千萬別告訴別人是我說的,不然傳出去得罪了申老爺,我可就慘了。」
「貧道乃出家人,要那些浮財來做什麼?」張道士不以為然地說。
「不敢當,」張道士拱拱手,說,「道法自然,一花一木,若得仙緣,皆可羽化,況乎人哉?況且貧道只是這紅塵中一個俗人,唯願與申施主砥礪切磋一二即可。」
「道長所言甚是,」申雲潛點點頭,說,「光顧著扯這些閑篇了,還沒問道長是否用過午膳呢?」
「在,你是在找我們家老爺嗎?」
二福離開后,張道士走到牆邊,將包袱放進柜子里,又拿起寶劍,一把抽了出來。那劍身閃著幽光,張道士的視線落在劍鋒上,默然不語。
「老哥放心,貧道自有分寸,不會讓你為難的。」張道士揮揮手,答道。
「不過貧道見那申家大院嶄新嶄新的,似乎建了也沒多少年。」
申雲潛安排張道士在自己身邊坐下,申可軾坐在他的對面。這時門外施施然走進一個貴婦人,那婦人三十多歲,臉上略施粉黛,烏黑的頭髮在腦後綰了一個髻,髻上插著一支又細又長的髮釵。她上身穿著牡丹紋中袖黃綢襖,下身是一條紅底水仙紋長裙,襖裙都綴著珍珠鑲邊,看上去華美異常,像是從畫上走下的美人。
道士微微一笑,說:「貧道乃雲遊道士,遊歷四方,居無定所,來此之前是在青城山掛單的。」
「不必不必,」張道士擺擺手,說,「貧道早就風餐露宿慣了,能有一杯清茶已經很好,無須煩勞下人了。」
「不好好在家中讀書,成天只知到外面閑逛,」申雲潛面露慍色,說,「以後沒有我的允許,不準隨便出去。」
因為丫鬟都在外面,屋子裡只有姐妹三個,所以說起話來毫無顧忌,申可悅便開起小妹的玩笑來。
「非也,貧道一路遊歷至此,受故人所託捎一封信給申施主,不料與申施主甚是投緣,所以應邀在申府小住幾日。」
被稱作「二福」的纏頭少年走進堂屋,躬身說道:「回老爺話,少爺回來了。」
「承蒙申施主盛情款待,真是令貧道大飽口福了。」用過晚膳,張道士再次致謝道。
后里鎮實際上只有一條街,清水溪從鎮中穿過,和石板路形成一個十字形,把鎮子分成南北兩個部分。清水溪上建有一座單孔石拱橋,橋面兩側的石欄上刻有八仙的浮雕像,所以這座橋被鄉民稱作八仙橋。九九藏書
「原來如此,」申雲潛嘆了口氣,說,「只是現在世道不太平,天台山附近多有匪患,已經很少有人朝山了。」
「如此說來,張道長一定去過很多地方了?」申可軾聽說對方是雲遊道士,連忙興奮地說。
「多謝施主,貧道還有事在身,就不多留了。」從雜貨鋪老闆手裡接過鐵杖,道士轉身朝申家大院走去。
「張道長從青城山一路遊歷而來,」申雲潛捋了捋鬍鬚,說,「我與張道長一見如故,留道長在此多住幾日,以便向道長討教。」
申雲潛笑了笑,說:「說來慚愧,在下耽於口舌之欲,所以略懂烹飪,細細一想,真是有違聖人仁心教誨。」
正一道中,以天師道為主,而天師道以龍虎山為本山,故又稱為龍虎宗。正一道中另有上清、靈寶兩派,各以茅山、閣皂山為本山,是為茅山宗、閣皂宗。這三宗皆以符籙行道術,統稱「符籙三宗」。
與此同時,在後院里,申雲潛的三個女兒正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
「你說的應該是申老爺吧,」年輕後生搔搔後腦勺,為難地說,「不過我並不知道申老爺的名諱。你走到鎮上,去申家大院一問便知。」
「此乃雕蟲小技,何足掛齒。」張道士搖搖頭,說,「修道之人,應以內丹修鍊為本,丹道若成,則招雷呼風皆自然之事,不假人為,一如人之降生,吮吸母乳,亦自然之能力也。丹若不成,則一切符籙、踏罡、步斗皆是笑談,乃江湖術士騙財所為耳。」
6月,粵軍司令陳炯明因反對孫中山北伐遭到罷黜,粵軍包圍並炮轟了越秀山總統府,孫中山登上永豐艦避難,蔣介石聞訊赴廣州登艦伴隨孫中山左右。
張道士笑了笑,換了個話題,開口道:「聽老哥剛才所說,好像對申家大院的事情挺熟悉的。」
張道士笑道:「申施主此言差矣,昔日齊宣王以羊易牛,孟子猶稱王有仁心,可見只要仁字在心,又何必拘泥小節呢?」
「不敢當,不敢當。」張道士連連謙讓。
「貧道乃口粗舌糙之人,酸、甜、苦、辣百味不拒。」
「是啊,」申雲潛舉起酒杯,說,「在下先敬道長一杯,算是為道長接風洗塵。」
「多謝。」道士連忙把手中的鐵杖靠在門板上,躬身施了一禮,接過碗來一飲而盡。
道士一走進鎮子里,他的身後立刻跟來了幾個看稀奇的垂髫小童,掛著鼻涕的孩子們好奇地打量著裝束明顯與常人不同的道士,嘴裏還不斷地大聲議論著。那道士並不在意,臉上總是露出耐心的微笑。
不多時,便見一個穿著米色綢衫的少年走進屋來。那少年臉形瘦長,頭髮用髮蠟梳成整齊的三七分,高挺的鼻樑上架著一副黑框圓眼鏡,鼻子兩邊各有一道淺淺的法令紋。少年進屋之後,徑直上前對申雲潛深施一禮,恭恭敬敬地說:「孩兒見過父親大人。」
「建這麼一座大宅子,要花不少錢吧?」
「如此說來,張道長可謂身懷異術。」申雲潛挑了挑大拇指。
「道長昨天是住在申家大院的?」雜貨鋪老闆好奇地問。
過了大約半刻鐘的時間,大門又打開了,剛才那位少年走出來對道士說:「道長請進來,我家老爺在堂屋。」
「在下早年一直沒有生育,遲至中年才得一子,香火單傳,故平日對小犬管教甚嚴,讓道長見了笑話。」申雲潛對張道士解釋道。
「張道長是位雲遊四海的高道,近日遊歷至此,特意捎來一封青城山玄真道長的書信。為父和張道長一見如故,便留道長在家中做客。」申雲潛向兒子介紹張道士說。
「呸,上回家裡來了哥哥的同學,你還躲在窗子外面偷看呢,我看你才是春心萌動,明天就該讓爹爹給你許個人家,嫁出去算了。」申可惟年紀雖小,可是人小鬼大,一聽姐姐奚落自己,立刻毫不留情地反擊道。
「正是,」張道士點點頭,說,「貧道素喜遊歷,遍訪名山大川,尋仙修道。前些日子貧道在青城山掛單,與玄真道長甚是投緣,他知我要往天台山遊歷,便托我順路給申施主捎一封信。」
見兒子認錯,申雲潛的語氣緩和了一些,說:「你想外出見見世面,增加些閱歷,為父不是不知道你這層意思,只是現在世道不太平,你在外面若有什麼三長兩短,為父怎麼對得起申家的列祖列宗?」
自元以後,道教逐漸形成兩大宗派並立的局面,這兩大宗派一為全真道,一為正一道。全真道乃金國漢人王重陽創立,他借鑒佛家戒律,主張道士應出家居於道觀,茹素吃齋,不蓄妻室,並制定了很多嚴格的清規戒律。正一道主要由天師道融合江南諸道派而成,奉張道陵的子孫為宗主,道內諸小宗派各自傳承不絕,正一道士戒律較鬆散,可以不住道觀,居家修道,娶妻生子,飲食也不忌葷腥,又被稱作「火居道士」。因此申雲潛才會問張道士是否吃齋素。https://read.99csw.com
「大概是申老爺嫌申家舊宅太老舊狹小了,所以乾脆拆掉重建。」雜貨鋪老闆咂咂嘴,說,「聽說申老爺從外地棄官回鄉時,帶了一大筆錢,所以才能建這座新宅子。」
「真不容易啊,真不容易啊。」雜貨鋪老闆放下鐵杖,連連感慨道。
申雲潛點點頭,引介道:「此乃小犬可軾。可軾,見過張道長。」
三人又坐著聊了一會兒,只見紅日西斜,已到了晚飯時分。二福走到屋門口,恭恭敬敬地說:「老爺,晚膳已經準備妥當了,夫人說她在後院和小姐們一起用膳。」
張道士哈哈笑道:「老哥做個雜貨鋪老闆真是屈才了,依貧道看來,老哥不妨開個報館,將這東家長西家短的編成故事,倒也不失是一樁大生意。」
「到時候嫁不嫁人可由不得你。」申可怡嘆了口氣,說道。
雜貨鋪老闆頗為得意地說:「申家大院不少物件都是從我這裏採辦的,我和那申家的管家、用人混熟了,他們自然也就給我講了許多閑談故事。」
「貧道做完早課之後習慣走走。」張道士笑了笑,停下腳步。
「那是自然,我那老父親年輕的時候就是申家的佃農,後來靠著勤勉,攢了點錢,才在這鎮上買了處房子,做起小生意來。」雜貨鋪老闆答道。
「原來道長是申老爺的客人啊,」雜貨鋪老闆從屋裡拿出一張長板凳,擺在鋪門外,熱情地說,「道長坐一會兒吧。」
道士拱手稱謝,邁步走進堂屋,只見正中八仙桌旁坐著一個五十多歲、穿著壽紋青綢長衫的男子,正上下打量自己,知道這便是申雲潛了,於是深施一禮,開口說道:「貧道姓張,名菽子,自青城山而來,有一封玄真道長的信要帶給申雲潛施主。」
張道士喝了口茶,繼續說道:「貧道所誦,乃張真人《嘆出家道情》歌其七,願贈與申施主。」
「貧道自幼便在茅山元符宮隨一位大德法師學習《上清大洞真經》,故師承上清茅山宗。」
道士道聲謝,跟著那個少年走進了申家大院。一進大門,迎面便是一座彩色影壁,影壁正中用磚砌出丹鳳朝陽的圖案,四角還裝飾有蝙蝠、仙鶴、喜鵲和梅花鹿的磚雕。影壁頂是清水脊的樣式,覆蓋著黑色的琉璃瓦,有磚雕的椽子,十分講究,一看便知這是有錢人家的宅邸。
張道士擺擺手,說:「閑時胡亂練幾個架勢,權當強身健體之用而已,談不上什麼武功不武功的。」
「啊,貧道知道了,謝謝小哥。」道士說完,再行一禮,轉身朝後里鎮上走去。
「貧道姓張,煩勞小哥通報一聲,就說青城山的玄真道長托貧道捎來一封信。」
「請問申家大院怎麼走啊?」道士在鎮口的雜貨鋪前停下腳步,開口問道。
此時整個中國到處都是軍閥割據、互相征討的局面,而最為突出的,便是地處西陲的四川。「民國」七年的時候,四川靖國軍總司令熊克武命令各軍駐防地方,由各軍自行向地方徵收稅款作為軍用,四川軍閥防區制度由此形成。各軍閥不僅在防區內截取稅款糧餉,還干預地方政事,自行委任官吏,甚至預征賦稅。為了爭奪防區,擴大勢力範圍,川中大小軍閥混戰不休,其戰事之頻,為他省少見。自古便號稱「天府之國」的四川因為軍閥連年爭戰,省內關卡林立,捐稅苛重,無論城市還是農村,到處都是一片蕭條殘破之景。
申雲潛起身還禮,答道:「在下便是申雲潛,道長請坐。」
「多謝道長。」
「是,謝父親!」申可軾的眼睛一亮,連忙答道。
「在下已經讓人將客房收拾好了。」申雲潛一邊說一邊喚來小廝二福,吩咐道,「送道長去客房休息。」
「多謝申施主。」張道士拱手稱謝。
少年帶著道士,走到堂屋前,停下腳步,做了個「請」的手勢,低聲說:「我家老爺就在裏面。」
「要是事情談成,那你可就要嫁出去了啊。」申可悅也跟著放下筷子,說道。
話雖如此,可餐桌上雞鴨魚皆有,色香味俱全,絕對不是「隨便」就能做出來的,想來申家廚房的大師傅應該頗有兩下子。
張道士別過申雲潛,跟在二福身後,出了垂花門,向左穿過兩道屏門,來到大門東側的一個小院子里。院子里有一間獨門小屋,二福上前推開門,走了進去。張道士走進屋子之後,只見裏面靠南牆擺著一張松木獨板屏榻,靠西牆有一個黃漆兩門櫃https://read•99csw•com,北牆窗邊有一張鐵力木書桌,他的包袱、寶劍和鐵杖靠著木櫃擺放得整整齊齊。
「看樣子道長走了很長的路啊,」雜貨鋪老闆上下打量著道士,「敢問道長是從哪裡來的啊?」
「貧道素喜遊歷,居無定所,四海為家,故此倒也去過些地方。」張道士答道。
張道士口中所說齊宣王以羊易牛的典故,出自《孟子》,說的是齊宣王看見準備殺掉獻祭的牛經過庭下時瑟瑟發抖,心有不忍,所以命人以羊代替,孟子說齊宣王因為親眼看見牛而不忍心殺掉它,也是一種仁慈的表現。申雲潛原本只道張道士精通道家典籍,不料他對儒家典故也是信手拈來,心中不由得暗暗佩服。
「見過張道長。」
「貧道並非全真弟子,不忌葷腥。」張道士答道。
申雲潛笑了笑,說:「玄真道長在信里說,張道長乃大德之人,精通道法。在下平日頗喜求佛問道,道長既然光臨寒舍,還請多住幾日,容在下討教一二。」
「哦,道長還不知道嗎?」雜貨鋪老闆壓低聲音,說,「其實啊,現在的申太太就是小妾出身。」
申可悅笑著說:「什麼呀,下午哥哥偷跑出去玩,結果回來的時候被父親逮個正著,當著客人的面一頓好訓。」
「修道之人,不拘俗禮,張真人歌雲:『一瓢飯能吃多少,三杯酒面像仙桃,花街柳巷呵呵笑。小葫蘆常掛在腰,萬靈丹帶上幾包。到處與人行方便,遇緣時美酒佳肴,淡薄時飲水簞瓢。』申施主的一番好意,留至晚膳又有何妨?」
「道長遠道而來,光吃幾個饃饃怎麼能行?」申雲潛連忙說,「容在下吩咐廚房給道長做幾個菜。」
張道士捋了捋鬍鬚,說:「老哥對申府的事真可謂了如指掌啊。」
申雲潛又問道:「不知張道長是否吃齋素?」
申家是后里鎮最有錢的人家,附近許多鄉民都是申家的佃農,申家的主人叫申雲潛,字光顯,是清時的舉人,做過幾任官,辛亥之後棄官不做,攜妻女家眷回鄉,置地建宅,做起了富家翁。申家大院是申雲潛仿照北京四合院的格局,從外地聘請能工巧匠修建的。大院建在鎮子的最北面,石板路一直通到申家大院的門口為止。此時申家大門緊閉,門上懸挂著一塊鑲邊的大匾,上書「大夫第」三個金字,門的左右兩邊各掛著一個紅燈籠,燈籠上寫著一個大大的「申」字。
「嘿嘿。」申可惟吐了吐舌頭。
「那申老爺若是與道長談得投機,將來必會奉上一筆豐厚的程儀。」雜貨鋪老闆嘿嘿一笑,說。
張道士看著申雲潛,緩緩說道:「法以道為本,而道存於心。夫五行根於二氣,人若能聚五行之氣,運之為五雷,則雷法為先天之道,雷神乃在我神,謂之以氣合氣,以神運神。會此之道,參此之理,則二氣不在二氣,而在吾身,五行不在五行,亦在吾身。吹而為風,運而為雷,噓而為雲,呵而為雨,千變萬化,千態萬狀,種種皆心內物質之。雖呼風祈雨、興雲招雷又有何難?」
8月,孫中山乘英艦前往上海。
「好的,請稍等。」少年說完便關上了大門。道士站在門邊,靜靜等候。
「這位小哥,敢問這裏離后里鎮還有多遠?」道士停住腳步,衝著路邊水田裡一個光著上身的年輕後生施一禮,開口問道。
申可惟立刻贊同地說道:「要是我也是男兒身就好了,這樣爹爹就會送我去外面上學,可以認識很多人,萬般勝過待在家裡,悶都要悶死了。」
「申施主種種庭訓,皆出於舐犢之情,實乃愛子情深,又哪裡談得上笑話。」張道士答道。
道士走上台階,伸手叩了叩門環。過了一會兒,門打開了,一個裹著頭巾的少年探出頭來,上下打量著道士。
「哪裡,貧道乃山野之人,豈能與申施主並論?」張道士擺擺手,說,「只是申施主潛心好學,欲與貧道研討玄道之學。」
「好了、好了,別鬧了,」見二妹面上下不來台,申可怡連忙勸解道,「小惟你這張嘴也太刁鑽了,再說要嫁也該我先嫁啊,我都不急,你們急什麼。」
「是,請道長隨我來。」
「道長過謙了。」
「若是申公子喜歡,貧道敢不從命?」
「道長是申老爺請來做法事的嗎?」大清早街上冷冷清清的,雜貨鋪老闆也不急著做生意,在板凳另一頭坐下,和張道士閑聊起來。
申家的三個小姐分別叫申可怡、申可悅、申可惟,最大的十七歲,最小的十五歲。由於申雲潛不願意讓女兒家拋頭露面,所以三個女兒都沒有去學校上學,而是待在家裡,由申雲潛親自教一些《千字文》、《女誡》、《女范捷錄》之類的。
張道士從衣襟里取出一封書信,遞給申雲潛后,分賓主落座。申雲潛吩咐用人給道士上茶,然後道聲歉,拿起書信看了起來。那道士也不說話,坐在一旁靜靜等候。申雲潛個頭不高,微微發福,白麵皮,三角眼,八字鬍,雙下巴,看上去頗有官相。他雖然剪去髮辮,但腦後的頭髮依舊沒有剃短,垂至脖頸。這種被時人稱為「馬子蓋」的髮型在民國初推行剪辮令時曾頗為流行,不過到現在還蓄著這種髮型的則多為因循守舊的遺老遺少了。
「有勞小哥了。」
張道士淡然一笑,說:「那些盜匪所求,無非錢財而已,貧道乃出家遊方之人,身無餘財,又有何懼哉?」
雜貨鋪老闆好奇地拿起道士的鐵杖,發現這鐵杖竟然異常沉重,不禁說道:「道長的拐杖好重啊,至少得有十多斤吧?」
二人在堂屋裡閑聊,不知不覺便過去兩個鐘頭。正聊著,申雲潛瞥見家中小廝站在門口,探頭朝里張望,便開口道:「二福,有何事?」
「那申老太爺九_九_藏_書只有申施主一個兒子嗎?」
后里是一個不起眼的川西小鎮,居民不過一兩千人,地處偏僻,遠離要津,只要鎮民們能按時上繳錢糧,那些軍閥也懶得到這裏來找什麼麻煩。后里鎮建在一個壩子里,周圍被十多座小山包圍,一條清水溪穿鎮而過,鎮旁的小山包上有一座龍淵寺。
「唉,我也不知道,」申可怡放下筷子,微蹙著眉,說道,「母親什麼都不肯說,也許是事情還沒談成吧。」
「多謝申施主。」張道士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申雲潛咳嗽了一聲,厲聲說道:「你現在應該在省城刻苦讀書,將來光耀門楣,不要總想著出去遊玩。」
張道士微微一笑,並不回答。
道士跟在少年身後,穿過垂花門,進入內院,沿著抄手游廊朝堂屋走去。內院里種著兩棵桃樹,樹下是兩個長方形的大石缸,每個石缸里都養著十多尾金魚,缸里還漂著幾株水草,看上去饒有生趣。
「我聽哥哥說,父親準備給你訂一門親事,」申可悅看著姐姐,說,「好像是省城一個什麼孫家的小兒子?」
「貧道囊中備了幾個饃饃,已經吃過了。」
「來,吃菜、吃菜。」申雲潛舉起象牙箸,說,「也不知道長喜歡吃什麼,就吩咐廚房隨便做了幾個菜,川菜麻辣,怕不合道長的胃口啊。」
4月,奉系軍閥和直系軍閥爆發戰爭,雙方激戰兩月有餘,以張作霖率奉軍退回關外作罷。
「道長不必客氣,」申雲潛的臉上露出兩道酒暈,說,「今日一路跋涉辛苦了,用過晚膳后不妨早些歇息吧。」
聽完張道士一番議論,申雲潛甚是贊同。原本青城山玄真道長就在信中稱讚張道士精通道法,此時申雲潛聽他引經據典、侃侃而談,愈發覺得眼前之人乃得道的大德法師,暗下決心一定要多留他住一些時日,以便好好討教一番。
「申家大院啊,順著這條路直走就是了,喏,路盡頭就是申家的大門。」雜貨鋪老闆站在門口,朝前指了指方向。
「你每天若是功課做得好,便可請張道長抽空給你講講遊歷故事,但你可不能纏著道長。」訓完話,申雲潛話鋒一轉,說道。
「對了,母親說過幾日要去龍淵寺燒香,到時候我們就可以出去轉轉了。」申可悅答道。
「正是,貧道這幾日就在申施主家做客。」
張道士舉箸道:「古人云『君子遠庖廚』,想不到申施主飽讀詩書之餘,還對烹飪如此了解。」
「道長太謙虛了,我看光道長手中的那根鐵杖,想舞起來非要一身蠻力不可呢。」
「道長慢走,有空再來。」雜貨鋪老闆意猶未盡地看著道士的背影,似乎還想再多聊一會兒。
「哈哈,好個『遇緣時美酒佳肴,淡薄時飲水簞瓢』!」申雲潛聞言大笑,說,「既然張道長這麼說,那晚膳一定好好款待。」
「是,我這就去叫夫人。」二福說完轉身離去。
「太好了,道長有空一定要給我講講那些遊歷故事。」
「蒙申施主挂念,玄真道長仙體無恙。」張道士撣撣道袍,說,「玄真道長內丹功夫十分了得,又久居青城仙緣之地,吐納真氣,想來必得高壽。」
「哦,叫他到這裏來。」申雲潛揮揮手讓二福下去,又轉身對張道士說,「小犬平日在省城負笈,近日學校放了暑假,故回家來,請容在下引為道長一見。」
申雲潛吩咐道:「不用了,你讓夫人到飯廳一起用膳。」
「貧道自青城山而來。」
5月,非常大總統孫中山在廣州下令再次護法北伐。
張道士想起昨日申雲潛對申可軾的種種溺愛,不禁會心一笑,說:「既然只有一個兒子,為什麼不娶房姨太太呢?」
「不過聽道長的口音,好像不是四川人。」
申包氏低聲道了個萬福,走到申雲潛身邊坐下。這時,張道士注意到這位申夫人乃是天足,並未纏腳。
雜貨鋪老闆突然曖昧地笑了起來,說:「要我看這申家的毛病也是祖傳的。那申家老太爺前後娶了三房姨太太,好不容易才生下申老爺這個兒子。現今申老爺也是,官也做了,錢也有了,雖然生了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可兒子也只有一個,那真是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申家的香火,全在這一脈上了。」
「如此看來,現今的申太太倒是個多福之人,不僅替申施主生了兒子,還連著生了三位千金。」張道士嘖嘖地說。
雜貨鋪老闆見張道士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便轉而說道:「昨天我見道長帶著一根鐵杖,還背著一把寶劍,想來道長一定會些武功吧?」
「是。」申可軾諾諾地說。
三姐妹中申可惟年紀最小,也最好動,她一邊動筷子一邊說:「聽說今天家裡來了一個老道士,和父親還有哥哥聊了很久。」
申雲潛又指了指另一盤菜,說:「這個是甜皮鴨,做法是先用香料將整鴨腌漬一番,再用滷汁煮熟,控干水分之後以滾油一勺勺淋至酥脆,因為最後還要在鴨子上刷一層飴糖,所以叫甜皮鴨。」
申雲潛對張道士說:「請道長移步飯廳用膳。」
「申施主是富貴之人,自然是不會吝嗇這些香火錢的。」
「是,孩兒知道了。」申可軾低下頭,細聲答道。
張道士摸摸鬍鬚,說:「貧道這些年遊歷在外,也見識了一些風浪,區區盜匪,不足掛齒。」
「現在的申家大院是申老爺把舊宅拆掉后重建的,那是民國元年的事,離現在也就十年的時間。」
「道長不要客氣。」
「備下這麼一桌珍味佳肴,真是叨擾申施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