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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紅色原點 第四章

第一部 紅色原點

第四章

「交給我吧,我一定不負所托的。」
我一邊喝茶一邊和她閑話家常,後來慢慢聊到她的身世我才曉得,她好像是和男人談了場不被祝福的戀愛,在父母親的反對之下不情願地分手。現在她變得怎麼樣我是不知道,不過當時她可是很苗條、很漂亮的。
「大概在女兒節前後。」她人雖然纖瘦,肚子卻很大,「是女孩子喔。」
「關於這部分您不必擔心。」妙子站到書桌旁一個大檔案櫃前,「這裏保存了小淳從出生至今的一切紀錄。」
「太厲害了,您是說小淳擊敗其他成人蔘賽者贏得這項獎?」
嗯,我印象比較深刻的大概就是她經常哼著童謠吧。那首歌是不是叫做〈紅鞋〉啊?就是「穿紅鞋的女孩兒,被異人帶走了……」那首啊。每次她一開始唱,那歌聲可眞是哀傷,聽得我都快掉淚了。有一次她不知怎的在夜裡唱了起來,害我沒辦法睡,我就跑去敲門請她安靜一點。
鋼琴上擺了兩個同樣是古董級的八音盒,島崎一時興起,悄悄打開手邊的八音盒。於是,盒中響起〈紅鞋〉的旋律,島崎很自然地跟著哼起「穿紅鞋的女孩兒……」,他不禁想起遙遠的過去,家裡的老女傭唱著許許多多歌謠來哄逗他。老女傭現在一切都好嗎?健在的話想必超過八十歲了吧。
「沒人在呀,小淳離家出走之後就沒人進去過了。」妙子一臉詫異回過頭。
嫩葉的味道聞起來眞是舒服。六義園再過去是一整區的高級住宅,從外觀看起來每棟都像是昭和初期所建,顯得相當穩重。在市中心竟然有這麼一處寧靜而令人安心的地方,島崎心想,自己就算日後再怎麼事業有成也不可能住得起這種地方吧。島崎的老家位在正對山手線的目黑高級住宅區,然而那邊並沒有如此素雅的高級感。
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有如此強烈的意志……,房間內的各個角落彷彿都有視線正窺視著他。島崎的確對這份工作產生了興趣,但要不是為了調査數據,他恐怕早已逃離這個空間了。
島崎發現再繼續這樣看下去,整個人恐怕會被小淳的眼睛吸進去,他慌忙別開視線,卻不自主地再度被小松原淳的臉孔吸引。
「連我這個做妹妹的也不行嗎?」小雪不滿地獗起了嘴。
盔甲上方掛有一幅感覺頗昂貴的書法,上頭寫了一個奇妙的毛筆字,看不出是「和」還是「知」,島崎只覺得字體拙稚,卻也給人不小的震撼。題字下方角落有一個署名「讓司」的蓋印與落款,島崎沒聽過這個名字,大概是和小松原家有關係的人吧。
她又笑了開來,臉上的酒窩眞的很可愛,就在那個時候我發現一件事,她身旁擺著嬰兒的紅色襁褓、紅毛線帽、紅毛衣,都折得好好的,全是自己親手編織,準備得非常周到。而且一旁還擺了一個賽璐珞制的藍眼娃娃,好像是戰前那種舊式的吧。
會客室左側有一座壁爐,旁邊立著一具日本中世時代的盔甲,盔甲人偶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塗黑的眼睛與嘴巴更是給人一種無言的壓迫。
熱淚不禁盈眶
「沒人在呀,夫人。」
「我聽說您希望寫一本有關您下落不明的孩子的傳記……」
不速之客的確讓島崎一時間慌了手腳,但他回過神之後便定下心打開第一層檔案櫃,開始翻閱小松原淳最初的檔案。
我們那棟公寓實在是又破又舊,當時我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麼像她看起來那麼有教養的女孩子會住到這裏來,大概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吧,感覺她好像想避人耳目過日子。
「可不是我當媽媽的偏袒,那孩子寫的小說眞的很有趣,是那些評審太沒眼光了,讓小淳一直落選,那孩子的難過心情我比誰都了解。」妙子深深嘆了口氣,望著窗外說:
小雪走到島崎身旁,她身穿宛如少女漫畫女主角的白色飾邊連身裙,臉上脂粉未施,卻絲毫不減她的美貌,連身裙的胸口位置清楚可見兩處鼓起,小雪童稚的面貌與成熟的身材所構成的不協調散發出難以言喻的魅力。
「那只是我長年的習慣。總覺得那孩子還在裏面,不知不覺就……」妙子從鑰匙串中挑了一把鑰匙,「這麼說來,說不定那孩子……」
聽到妙子那幼兒般的聲音,島崎才回過神,只見妙子發了狂似地在房裡四處尋找,但既不見小淳的人影,也沒看到能讓人躲藏的空間。
這樣就說得通了,因為島崎自己也曾在校內比賽得獎。
要是迷了路該怎麼辦
小淳非常乖巧,不大會哭,大概一年後頭髮長了更是可愛。妙子小姐幫小淳穿上那些手編的毛線衣帽,眞的是很得意呢。
有人在哼〈紅鞋〉,歌聲極為陰鬱哀愁,島崎只覺得不寒而慄。門打開了, 一位他曾有一面之緣的女人走了進來,那是三天前在音羽的出版社前遇到的中年女性。女人穿著很有品味的淡紫色連身裙,手上戴著看來價値不菲的戒指,完全不同於先前在出版社感受到那種暴發戶的俗艷印象,強烈的香水味也與這名女性一起進入了會客室。
「哦,是不是作文比賽之類的?」
妙子小姐三年後搬離那棟公寓,之後我們就再沒見過面了。她還好嗎?如果您見到妙子小姐,麻煩代我向她問聲好哦。
「兒童文學新人獎。」
「你們家老爺對書法有興趣,那麼那把刀和盔甲應該也是他的收藏吧?」
島崎不經意想起自己的家世背景。他生長在一個菁英家庭,父親是大型電機公司的董事,母親是大學講師,然而這一切反而成了他的壓力,島崎在學時期成績始終不理想;相較之下他的弟弟就非常優秀,東京大學法學院畢業,目前擔任自治省官員。旁人總是拿弟弟和他做比較,思想傳統的父親甚至這麼說過他:「你啊,如果是女的就好了。https://read.99csw•com
然而下一秒鐘,島崎察覺身後有人,他的身體瞬間宛如被鬼壓身無法動彈。是小松原淳嗎?怎麼可能!
「身分地位太懸殊了。對方是有錢人家少爺,而我不過是個小職員。」
聽起來有點矛盾,如果是二十年前,小松原淳不是還在念國小嗎?
島崎道了歉,女人只是直眨眼,似乎這時才注意到島崎。
「預產期是什麼時候?」
突然身後響起「喀嚓」金屬聲響。
「島崎先生您好,我是小松原妙子,請多指教。」
「你也這麼認為嗎?」她笑了,「太好了,小淳。」說著還一邊撫摸肚子。
●三宅清子(「平和庄」公寓一〇二號前住戶,五十二歲)
右邊牆壁掛著一幅應該是眞品的印象派畫作,但不知道是誰的作品。
「可是萬一您的孩子回來……」島崎只說到這裏便閉上嘴,因為他發現妙子的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
她似乎完全不記得曾經與島崎在出版社玄關擦身而過。
咦?您說什麼?小淳是男孩子?您、您別開玩笑了,小淳是女生,錯不了的。您是不是把其他人誤認為小淳了啊?妙子小姐不可能說謊的呀。
小松原淳似乎有異常搜集嗜好。
遺憾的是的確被父親說中,島崎的作家之途始終不順利,他最不甘心的是這一點。一年前弟弟結婚時,他甚至沒收到婚禮邀請函,是後來母親通知他才曉得這件事,那時眞的覺得家人徹底放棄自己了,多少有點悲哀。其實他對老家沒什麼留戀,由弟弟繼承老家他也沒意見,可是家裡有喜事也不通知他一聲,他的心情實在很複雜。自從發生那件事之後,他再也沒踏進老家一步。
他發現自己的內心開始有意願為她失蹤的摯愛孩子寫傳記了,或許這會成為一部很有意思的故事,他強烈地感受到從房間各個角落不斷傳來一名看不見人物的心跳。
透過龐大數量的書籍,島崎感受得到小松原淳的強烈意志,此外他還感受到一股住過這個房間的人正在偷窺自己內心似的恐怖情緒。
那個晚上,她正在織一頂紅色的嬰兒毛線帽。
然而她還是不死心,湊近書架空隙等地方頻頻窺探著。
島崎心想,早知道就穿整潔一點再登門拜訪。看看自己磨破的牛仔褲、球鞋,還配上領口早已鬆弛的長袖棉毛衫,這身打扮對方恐怕是瞧不起的。
「請問那位題字的『讓司』是誰呢?」
妙子小姐將娃娃放到膝上,很憐愛似地緊緊抱著唱起歌來:
「那個毛筆字是『和』嗎?還是『知』?」
「這就是當時獲頒的獎狀。」
「我也可以幫忙耶,請你不必客氣儘管吩咐。」
「無所謂的,如果您不能看透小淳的內心世界,我拜託您寫傳記不就失去意義了?」
「到底是什麼原因呢?」
「謝謝,聽您這麼說我就安心了。」小松原妙子很滿意地點點頭,「我找對人了。」
島崎也不想提起那次巧遇,立刻進入正事。
「我覺得是個女孩。」
畫的下方是一個很大的玻璃櫥櫃,裏面擺飾一把似乎來頭不小的日本刀,刀身拔出刀鞘,島崎起身湊近櫥櫃仔細看。由於光線太暗,刻有鍛造者姓名的部位看不清楚,不過就算看到名字,對這方面沒研究的島崎大概也無法解讀吧。
「我明白了,我會傾全力寫好這本傳記的!」
「小淳是國小三年級的時候得獎的,那孩子當時寫的童話得了獎呢。」
「這棟房子有相當的歷史了吧?」島崎一時興起問道。
「對不起,我失態了。可是那孩子是我的一切啊,我這個做母親的心情您應該能理解吧?」
「我這個做媽媽的說的話,外人聽來或許覺得有欠客觀,可是小淳眞的是個好孩子啊,或許眞的發生了什麼事而一時意志消沉,但小淳是不可能自殺的。」
「孩子沒辦法拿掉嗎?」
小松原淳的肖像 1——誕生
「嗯,是呀。好像是喔。」
「檔案櫃愈往下層的檔案愈新,這裏面從小淳出生一直到失蹤前夕的資料全都有。」
門打開來,眼前是一名年輕女子。
請做我的好朋友
「夫人,我不會辜負您的期望,一定會盡全力完成的。」
「那倒是……。這些資料,全是小淳本人搜集的嗎?」
「哦,名字也取好了?」
「嗯,那當然。」島崎點點頭。
「讓您久等了。」
「不,他是認眞的,只是他沒辦法說服他父母。」
您還眞厲害,怎麼找得到這裏?哦,是房東告訴您的啊,原來如此。是啊,沒錯,當年我的確是住在小松原小姐隔壁,和她聊過很多次。
女人以手勢示意請島崎進屋。島崎進屋一看,挑高的天花板,走廊盡頭是一道樓梯。
島崎不敢出聲喚她,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後。上到二樓,第一間房間就是她孩子的房間。
「我……眞的可以看嗎?怕會牽涉到個人隱私……」
「您好,我是島崎。」
「小淳還活著。請您不要說不吉利的話。」妙子斬釘截鐵地說。
島崎難以壓抑自己愈來愈興奮的心情,他已經把夢想成為作家的小松原淳的心路歷程與自己的境遇重迭起來了。
賽璐珞制的美國娃娃
她每天都會唱那首〈紅鞋〉給小淳聽,或許是我心理作用吧,總覺得她的歌聲好像開朗多了。我還送她一個〈紅鞋〉旋律的八音盒當作生孩子的賀禮,她開心得不得了。
島崎走到最上階,屋內的人彷彿算準他到達的時間突地打開門,門后是一名年約五十歲、腰系白色圍裙的女人。
「這樣又不是婚外情,應該沒問題吧。」
「嗯,是啊……」得了獎還是這副德性,島崎覺得有點羞愧。
「原來如此。」
「沒錯,這裡是小松原淳個人的聖域,連我媽媽也是禁止入內喔。」
島崎這才想到,他從沒聽過關於小淳父親的任何事情,而且奇怪的是,整本相簿翻來翻去都不見可能是小淳父親之人的照片。
來到日本的港口
妙子的眼神突然游移起來,顫抖的手九_九_藏_書將鑰匙插|進鑰匙孔。
藏書當中似乎以推理小說佔大多數,而且都是一些有著古董級價値的作品,江戶川亂步全集、夢野久作全集、傳奇小說,以及多到難以計數的翻譯推理小說,甚至還有島崎童年時期愛不釋手的那些怪獸書籍、少年雜誌與少女漫畫……
也許是心理作用,照片中的小淳似乎點了點頭。
小淳在出生兩星期後出院回公寓,之前就聽說孩子體型比較小,可是我實際看了之後覺得她和一般嬰兒差不多大嘛,眞的好可愛,我當時好羡慕妙子小姐啊。
她搬進來的時候我就知道她懷孕了。您說她老公嗎?沒有,我從沒見過,印象中也沒有男人進出她家。因為我當時是做洋裁的,整天待在家裡,隔壁要是有男人來一定馬上知道的,牆壁很薄嘛,隔壁的聲音幾乎聽得一清二楚,連咳嗽都聽得到啊。
「怎麼可能……」
兩人一前一後穿過玄關大廳走上樓梯,樓梯鋪著全新的鮮紅地毯,扶手則是擦得黑亮。
要是在現在,拿瞻養費是很當然的不是嗎?她的回答是:「錢已經拿了。」我就想,原來如此,難怪她整天關在家裡也過得下去。
一九六四·二·十六
「假使是昭和最初期所建,也已經有七十年歷史了,光這一點來看,這屋子算是相當堅固的。」
島崎走上樓梯,經過樓梯平台便通往二樓。
為什麼小淳會被打扮成童謠〈紅鞋〉里女孩子的模樣?妙子為何會在那樣簡陋的公寓前留下小淳的照片?小淳的父親現在人又在哪裡?妙子是如何賴轉移居至現今的宅邸?島崎的腦海里接二連三浮現各種疑問。
「……」
島崎有預感,這項工作似乎和以往義務性的影子寫手工作不大一樣。待在這個房間里,小松原淳的強烈意志便迎面襲來,雖不是什麼靈異現象,整個房間卻彷彿化為單一生命體兀自呼吸著。
「原來如此,抱歉我失言了。」島崎慌忙道歉。
「可是,剛才有人在這房間里看著外面喔。」
「請問截稿日期呢?」
「那麼,請您今天就開工吧。」小松原妙子說她必須去公司了,她請島崎工作結束后通知女傭宮野靜江即可。接著她把小松原淳房間的備用鑰匙交給島崎,交代他離開時務必上鎖。
雖然我當時仍單身,因為從事洋裁工作和許多孕婦有來往,直覺還滿準的。
「你是……?」
「小淳!回來了嗎?」門一開,妙子立刻興奮地衝進房間,島崎也跟著入內。這個房間與會客室一樣約五坪大,除了窗戶與門口 一帶,整個空間堆滿了書籍。島崎不由得發出驚嘆。
水瓶座,出生時身高四十八公分,體重二、五〇〇公克。
「其實小淳也拿過獎哦,這件事您知道嗎?」
島崎不大懂她問話的用意,只能轉過頭默默看著她,然而從她的表情仍無法判讀。
女人低聲好不容易擠出這兩字,島崎不禁擔心她會不會當場放聲大哭。女人的視線四處游移,很快鎖定八音盒之後直盯著瞧。
不知為何,這首童謠從她口中哼唱出來便化為令人毛骨悚然的哀愁旋律。
藍眼睛的娃娃
島崎念的是二流私立大學,畢業之後一直沒有固定工作,成天無所事事夢想著成為小說家。
妙子從貼著「國小」分類標籤的檔案櫃中拿出一張已經變成茶褐色的厚紙讓島崎看,獎狀上的確以毛筆字寫著「授與小松原淳小朋友『日本兒童文學獎』」等文字。
「嗯,很不錯的名字呢。」
或許因為沉思被打斷了,女人似乎有點困惑地皺起了眉。
三個月可得到至少兩百萬圓的報酬,還有額外津貼,對島崎而言的確非常划算。即使是專職小說家,好比純文學作家,其實日子並不好過,譬如售價一千八百圓的書發行了三千冊,可得到版稅四十八萬圓,以花了半年的寫作時間來計算,沒有比這更划不來的買賣了;再者,能出書還算是好的,許多立志要當小說家的人一輩子無法出書,通常只能抱著背負龐大債務的覺悟,以類似自費出版的形式出書換得自我滿足罷了。
唱著歌的妙子走路的姿態彷彿身上裝了發條的娃娃,似乎有隱形人操縱著她的肢體。
告別小松原公館時,島崎問了宮野靜江會客室中那幅奇妙的書法字。
「小淳……」
「藍眼睛的娃娃,賽璐珞制的美國娃娃……」
妙子唱到這裏停了下來,咚咚地敲了門。沒人應門。
「哼,眞是的。」
「我沒和他提起,因為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第一本檔案夾貼著以文字處理機打上「幼年期」三字的識別貼紙,島崎一翻開內附的相簿,一張照片映入眼帘,身穿鮮紅衣服的小松原淳坐在坐墊上盯著鏡頭看,早在這個年齡便看得出小淳眼神中的神經質。
對了,小淳也到了該結婚的年齡了吧,她嫁人了嗎?
「原來如此。」
從容貌看得出她過去應該是個美女,然而歲月終究不饒人,女人大概已經年過五十了。
島崎乍看以為影中人是妹妹小雪,但照片的說明以鋼筆字寫著:「小淳一歲生日,攝於自宅前」,字跡已經褪色了。
島崎被帶進大廳旁的會客室,女人請他在皮製沙發坐下之後便走出房間。會客室約五坪大,天花板相當高,裝了一台雙葉片大吊扇,白牆上到處有著裂縫及修補的痕迹。
「二十年前?可是您的孩子不是還不到三十歲嗎?」
「哦,這樣啊,我也猜想應該是明治或大正時代的房子。」
後來我手邊工作忙不過來,一直沒去醫院探望她,實在很過意不去。是啊,因為比預產日早了半個月,聽說體重只有兩千五百公克,嬰兒體型小了點。
然而庭院里存在相當不搭調的東西——紅色的鳥居和石燈籠。整座庭院走的是西式風格,唯獨這兩樣東西顯得突兀。那座鳥居是縮小版的,很像喜愛東方風情的洋人會看上眼的東西,感覺有點不倫不類。https://read.99csw.com
「你是……小淳的妹妹?」
妙子似乎很引以為傲,臉上露出了笑容,方才的怒意已完全消失。
「嗯,是啊,不過……」她只是含糊帶過。
結果出來玄關應門的小松原妙子小姐深深低頭道了歉。
不過他獲得新人獎時畢竟難掩興奮,特地帶了刊載得獎消息的雜誌回老家報喜。母親很替他高興,還說:「你只要肯努力一定會有成就的。」可是幾乎不看小說的父親卻不屑地說道:「不過是新人獎,有什麼好得意的。」
「我是小松原雪。」
島崎很自然地說出這些話,很神奇地,小松原淳的眼神似乎稍微柔和了點。
「我叫……島崎潤一,請多指教。」他的心跳加速,雙頰發熱。
「是的,算是失蹤的小淳的半生記吧。報紙寫得好像那孩子八成死了,可是我不相信,小淳一定還活在日本的某處。所以我想在小淳回來之前,把那孩子截至目前為止的生平彙整成書。」
「那麼,請問我該如何運用這些數據呢?」
「唉呀,好令人懷念的洋娃娃啊。」我不由得大聲說。
他剛才從公館外頭仰望二樓的時候,就是這間房間的窗帘微微動了一下,當時他還看到一個女人。
「數據的運用請完全依您方便。」她說到這裏停了下來,然後很有興趣似地看著島崎,「對了島崎先生,聽說您曾得過小說新人獎?」
「沒有,這我倒是沒聽說……」島崎很意外,「請問是得到什麼獎呢?」
我便問她:「你是不是有什麼苦衷啊?」
「小淳啊,就是那個時候開始夢想成為小說家。」
她打開寫著「幼年期」的柜子鎖,使個眼色要島崎過去看。這層柜子里有圖畫日記本、著色畫、摺紙等幼兒園時期的作品,還有照片等資料,全都經過詳細的分類整理。
島崎穿的是球鞋,橡膠鞋底與打蠟地板摩擦發出刺耳聲響,女人回頭看了一眼島崎的腳,她的臉仍像能樂面具一般,雖然讀不出表情,島崎還是決定盡量小心別發出腳步聲。
「眞是太厲害了。」
您說小淳出生那天嗎?嗯,我記得很清楚啊。那是二月中旬的一個下雪天,平常我都在家的,就那一天不巧我出門拿做好的衣服去給業者,所以妙子小姐快生的時候沒能陪在她身邊。哎呀,當時要不是房東過來公寓,她搞不好眞的會凍死在雪中哦。
「您不必在意瑣事,我會負起全部責任。數據就請您依照檔案櫃分層的順序翻閱,需要用到的檔案櫃我會事先將鎖打開,檔案看完請歸回原處。還有,這些資料絕對不能攜帶出去。」妙子的眼神變得銳利。
「房裡有人在嗎?」島崎問道。
「啊,您來了。不好意思。」
靜江的表情依舊毫無變化,縮著肩膀回答道:「嗯,這我就……」
島崎摸了摸灰牆,傳來建材的冰冷觸感。樓梯平台的台座玻璃櫃里擺了一尊金髮洋娃娃,那是一個有著藍眼睛的賽璐珞制人偶。這時走在前頭的妙子突然出現奇妙的舉動,只見她匆匆瞥了娃娃一眼便開始哼起童謠〈藍眼娃娃〉。
女人嘴邊掛著笑容,眼中依然充滿哀愁。佐藤編輯說她是一名珠寶商,這麼說來,她的眼神的確具備女企業家的沉穩。
牆裡牆外完全是兩個世界,整座公館佔地約五十公尺見方,四周綠樹環繞,庭院相當寬廣,中央有池塘,宛如六義園的縮小模型。朝南的主屋正對庭園,那是一棟小而雅緻的西式磚砌建築,令人想起明治時期的鹿鳴館。公館共二層樓,玄關兩旁各有兩扇大窗戶,二樓則有四扇窗戶,建築物的外壁攀滿青翠的常春藤。
我問她:「可是你不是懷孕了嗎?應該沒必要妥協啊。對方是單身嗎?」
「而且夫人,您剛才不是敲了門嗎?」
女人的聲調沒有抑揚頓挫,頭髮束在後面,宛如能樂面具的臉上毫無表情,扁平的五官加上單眼皮,感覺是個老處|女。
說到兒童創作小說,數年前有位年僅六歲、名叫「竹下龍之介」的幼兒園生獲得「科幻童話大獎」,話題沸騰一時。島崎因為曉得這件事,他對小松原淳獲得日本兒童文學獎的消息其實是持平常心的,令他驚訝的反而是小松原妙子突如其來的激動情緒。
莉香娃娃和哥吉拉怪獸模型就立在那堆積如山的書籍最上方,宛如眞人似的正俯視著島崎。
他再次環視屋內,書桌上有一個桌上型日曆,日期停留在去年九月十日。這一天就是小松原淳失蹤的日子嗎?島崎拿起日曆一看,終於發現是何許人物從剛才便一直窺視著自己,一瞬間島崎甚至以為自己的心臟停止跳動了。他吸了一大口氣,按住胸口許久。
「我知道了。」
「咦?已經知道性別了嗎?」
他提心弔膽地回過頭,原先妙子關上的房門微微開了read.99csw.com一道縫,透過門下方空隙看得到門外一雙紅鞋的鞋尖。紅鞋……
她說著站起身,沒等島崎回答便走出會客室,踩在走廊上的腳步聲回蕩在整個屋裡。
「是的。小淳將與自己有關的資料全部整理起來收藏在這兒。」
島崎摁下門鈴,不一會兒傳來女性的低沉回應:「您好,這裡是小松原家。」島崎說明來意后,女子回答:「請進。」旋即傳出打開便門門鎖的金屬聲響。
「是這麼聽說過,不過詳情我不大清楚。」
島崎走到大門時回頭一望,發現二樓小淳房間的窗帘微微動了一下。房門應該已經確實上鎖了啊,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眨了眨眼睛又看向二樓,卻再沒看到窗帘任何動靜。
總的來說,這房間並不協調。房間是西式風格,卻夾雜著不同屬性的物品,待在這個房間令人無法平靜,不過或許住這個家的人根本不在乎。
島崎想到這裏,心情變得非常沉重。
「您好,我是島崎潤一。今後請多指教。」
那眞是一首令人毛骨悚然的歌啊!我突然覺得很不自在,想早早打道回府,她竟然沒發現我起身還繼續唱著呢,我看她眼珠子一動也不動,應該是已經深鎖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是我們家老爺。」
小松原淳年表(零歲)
小淳誕生於東京都板橋區本町「平和庄」公寓,東京奧運即於此年舉辦。十六日晚間八點十五分左右,妙子感到肚子劇痛,本想前往附近婦產科醫院卻不及到院,在自家外頭生產。據說生產時的出血將戶外的雪染成了鮮紅。幸好公寓房東發現妙子倒地不起,協助叫了救護車,母子獲救。小松原淳充滿波折的一生就此展開。
溫柔的日本姑娘呀
「抱歉,我不是有意打開的。」
「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島崎慌忙修正,「我是說,您的孩子回來之後,萬一發現我曾翻動這些資料,心裏一定不大舒服吧。」
「那是從那個人的家裡拿來的。」
「眞是沒出息。」
她一定是把娃娃當成昔日戀人的紀念吧。
「嗯,也對,從肚子形狀來看,我也覺得應該是女孩子呢。」
不過或許在那同時,小松原淳的人生就開始走下坡了吧,事實上小淳並沒有當成小說家,還讓自己的人生亂成一圑……。若果眞如此,這眞是個令島崎感同身受的生平了。
「那麼就萬事拜託了。至於報酬的部分,我想您應該已經從佐藤先生那裡聽說,我保證支付兩百萬圓酬金,此外視工作內容另外加津貼,採訪費和數據費就請您另外報賬吧。」
宮野靜江輕推小雪的背,兩人走出了房間。
「這樣的話,你可以要求對方付瞻養費啊。」
島崎在意的是這此一具體刻畫出小松原淳樣貌的龐人數據,因為這些數據將左右故事的結構與發展。
那段不願回想的過去頓時浮現。
或許是受到室外涼爽氣溫的影響,屋內有些涼意,充滿了沉澱數十年的滯悶空氣夾雜著些許霉味。
這棟建築物是如何輾轉成為小松原妙子的財產呢?當然她是珠寶商,資金方面不成問題,只不過……

「與其聽我的片面之詞,不如請您跟我一起到那孩子的房間去吧,這樣我也比較好說明。 」妙子突然換上談公事的口吻,眯細眼看著島崎,「我們一起去看看吧,您方便嗎?」
從東池袋四丁目坐上東京都路面電車,在大冢站換搭山手線坐到駒込站,出站地點是豐島區的駒込,繼續沿著本鄉大路往南走就會來到文京區的本駒込。沿途右手邊是整排長了青苔的紅磚牆,牆的另一側似乎就是六義園,入口處的布告板上說明此園乃是江戶時代柳澤吉保的宅邸。常綠樹上滿是新芽,正是新綠盎然的季節,對於住在那種粗鄙公寓的島崎而言,樹葉摩擦發出的沙沙聲響聽在耳里感覺非常新鮮。
「早過了可以拿掉的時期了。」
她以手勢示意要島崎看看裏面,於是島崎把臉湊近最上層的檔案櫃。
小松原妙子望著島崎的眼神彷彿在說「接下來就交給你了」。
「哎呀,小姐,原來你在這裏!」女傭宮野靜江在門外說道:「夫人不是再三交代不可以進這個房間嗎?」
一張小松原淳大概七、八歲左右的臉部照片擺在日曆後方,頭髮留到耳下的小淳筆直地盯著相機,看來的確很神經質,雙眼皮和高挺的鼻子不大像日本人,不過整體面貌感覺很像母親妙子。
島崎自己的住處位於東池袋,雖然有個時髦的名字叫「陽光公寓」,其實只是一棟兩層樓的簡陋公寓,最近還搬進許多來日本打工的外國人,總覺得住起來不大舒服,島崎一直沒搬走完全是看在租金便宜的份上。
「請您在這兒稍等,夫人馬上就來。」
「請你以三個月為目標吧。」
就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房間是一間帶有瘋狂氣息的個人博物館。
島崎起身打算向她打招呼,她卻似乎望著遠方,口中仍哼著〈紅鞋〉。
或許是太陽光線角度的緣故,照片一隅出現拍攝者拿著相機的黑影,從髮型判斷似乎是男性。是孩子的父親嗎?
另一張照片是年輕時期的妙子將小淳裹在鮮紅披風裡抱在懷中,推算一下那時的妙子大概是二十二、三歲,當時臉頰比較削瘦,身上衣物似乎全是便宜貨;照片背景是一棟非常破爛的公寓門口,小松原淳戴著紅毛線帽,雙頰也紅通通的,整體給人的印象是個可愛的女孩子。
但妙子臉上卻絲毫不見輕蔑之意。
「我需要查閱您的生平,希望您能協助我。我不會害您的。」
島崎將窗帘拉開一道縫看出去,庭園的草坪整理得很漂亮,明亮的翠綠十分耀眼。
「請您不要開玩笑。」妙子有些生氣,「小淳是和成人一起堂堂正正競爭的,那孩子得的可是具有權威性的『日本兒童文學獎』啊。」
是該深入探索小松原九-九-藏-書淳的內心世界寫成一本深入思考形式的評論性傳記呢?還是採取客觀的眞相報導形式呢?島崎的腦海充滿對於這本傳記的種種構想。
我不僅此地的語言
現在因為醫學很進步嘛,大概懷孕六個月左右就能知道性別了,可是在當時應該要到生下來才會曉得。
是啊,很可愛的女寶寶。
「夫人嚴格交代過的。」
「喔,是啊,寫書的事嘛。您就是那位影子作家……」
「我五、六年沒進這個房裡了。」
「是啊。不好意思,嚇到你了。」她眨了眨那雙調皮的大眼睛一邊走進房裡,一臉興趣盎然地環視四周,「好久沒進來這裏了。」
「小淳。」
「我是佐藤先生介紹來的。」
雖是第一次見面,小雪卻絲毫不見羞怯,神情一派輕鬆。
娃娃上方有一盞仿油燈的微弱照明,光源無法照遍每個角落,挑高的天花板朦朧看不清,整個屋內感覺十分昏暗。
島崎走在鋪石步道上朝二樓看去,發現中央房間的窗帘微微動了動,他似乎看到一張女人的臉。難道有人正窺視著窗外?
「我將撰寫小淳的傳記。」
「是啊,好像是昭和初期一名德國貿易商蓋的,這個住宅區叫大和鄉,在昭和初期全是分售的房屋。」
「這也是無可奈何吧。」她深深地嘆了口氣。
人如其名,她的肌膚如雪般瑩透白|嫩,柔軟蓬鬆微紅的秀髮在戶外光線的照耀下閃閃發亮,感覺也有點像樓梯平台那尊賽璐珞藍眼娃娃的成人版,小雪的年齡大約二十齣頭吧。意外出現一名美女,島崎整個人慌了手腳。
「是……是誰?」島崎不禁輕呼。
「哦,那會很辛苦吧。」小雪似乎很感興趣,把臉湊近書桌旁的檔案櫃看了看說:
由於緊鄰圍牆種著高大的樹木,屋外無法窺見屋內的模樣。公館大門是左右兩開式,右邊是車庫,左邊有個便門,寫著「小松原」的白色門牌嵌在老舊的門柱上,相當顯眼。
島崎不知該作何反應。
「是。」
接下來是一張小淳一歲時的照片,當時似乎剛學會走路,小淳手扶著門站在公寓玄關旁,剪了娃娃頭,身穿紅色連身裙,還穿了紅鞋。
彷彿要拒絕島崎更進一步發問似地,靜江加快了腳步。
「這樣啊。對方只是玩玩嗎?」
室內正對窗戶擺著一架老舊的鋼琴,外觀斑駁,應該和這棟建築物是同年代的東西。
「我叫小雪。在一月的下雪天里出生,所以被取名為小雪。很簡單明了吧?」島崎並沒開口 ,她卻主動不停地說著,「你的工作是……?」
房門外傳來妙子哼著〈紅鞋〉的歌聲,那令人全身寒毛直豎的獨特唱腔,歌聲愈來愈遠,不久便消失了。就這樣,島崎獨自一人留在這個空洞的大房間里。
一握門把,門便開了,島崎低頭走了進去。
島崎一面看著小淳在幼兒園時代寫的作文、圖畫、畢業證書等等,一面把這段期間與小淳有關的人物和機構整理列出清單,雖然不知道能找到幾個人,他決定儘可能逐一進行採訪,應該要從各種角度觀看才能更生動地刻畫出小松原淳這個人吧。
固定式的書架從地板延伸到天花板全擺滿了書,而擺不進書架的書與紙箱更是堆積如山。窗邊有一張書桌,桌上擺著一台很大的文字處理機,小松原淳大概就是在這裏寫作吧。
「小淳不準別人進來嗎?」
「佐藤編輯完全沒跟我說。」
島崎潤一聽從編輯佐藤章一的指示,前往拜會委託人小松原妙子。小松原公館位於文京區本駒込六丁目,最近的車站是JR駒込站,聽說出站徒步約五分鐘就到了,由於鄰近一座叫做「六義園」的大型庭園式公園,地點並不難找。
「是的,我叫島崎潤一。」
他停下腳步注視那個房間,窗帘卻不再晃動了。玄關旁的大狗屋裡有一隻老聖伯納犬慵懶地躺著,狗兒只把頭伸出狗屋外,聽到島崎的腳步聲便慢條斯理地抬起頭疑心地盯著他,還發出輕微的低吼。島崎心想要是被這種狗咬到還得了,於是留心著不驚擾它一邊緩緩地踏上石階。
雖然母親說過他隨時都能回家,他卻一點也不想跟弟弟和弟媳碰面。他總會在腦中想象如此的場面——父親告訴弟媳說:「這傢伙丟盡我們家的臉。」弟弟聽了也跟著笑了……
「結果國小時代獲得的兒童文學獎竟成了小淳的沉重負擔,那孩子眞是太可憐了。」
「是啊,她叫『淳』,全名是小松原淳……這名字不錯吧?」
於是她請我進她家坐坐,就這樣,我們才開始有往來。她家的格局和我家一樣,都只有三坪大,她卻連個衣櫃之類的傢具都沒有,只有一個兼飯桌用的小被爐桌,眞的很凄涼,完全沒有生活感,您能明白嗎?儘管當時是十二月中的寒冷天氣,卻連個暖爐也沒有,整個家中冷冰冰的。
島崎慌忙蓋上八音盒,裝作若無其事地在沙發坐了下來。靠墊相當柔軟,一坐下整個背都陷進椅背里。
他的所作所為其實都源自對父親的叛逆,搞到最後家裡也待不下去,便搬到東池袋,只有母親還會擔心他的生活,不時打電話過來噓寒問暖,但他只覺得厭煩,因為母親實在太過保護他了。
不知不覺他來到六義園圍牆的盡頭,根據手上的地圖,從這裏右轉第三間就是小松原公館。第一間住家有著高高的樹籬笆,隔壁是一幢水泥牆的現代建築,再過去就是一棟與六義園一樣有著古老磚牆的公館,牆頭設有防盜鐵絲網。
「敝姓島崎,我和夫人約好談事情。」
總是這樣。他總是讓家人丟臉。
這句話已經超越單純的職業責任心了。當然工作的報酬是愈高愈好,但此刻的他心想的是,即使沒有任何報醒他也願意全力以赴完成這件工作。是出於同樣夢想成為作家之人的直覺吧,透過眼前這些檔案數據,島崎嗅得出一名立志當作家的人強烈熱情,遭遇挫折的社會淘汰者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