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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紅色原點 第三章

第一部 紅色原點

第三章

明明已經多年沒想起這首歌了。
……醒來后,我發現自己身處一個黑暗的空間里,只不過,我是真的醒來了?還是依然在夢境中?或者正徘徊在死後的世界?我毫無頭緒。
這麼一喚,肚裏的胎兒竟微微地動了動。那是懷孕第六個月的時候,由於是第一次的胎動,妙子高興得不得了。她再次叫了聲「小淳」,於是孩子又動了……
「穿紅鞋的女孩兒,被異人帶走了……」
預產日剛好是三月三日女兒節。「小淳,還有兩個星期,再忍耐一下哦。」
我仍俯卧在地,試圖尋找光源,眼前卻不見任何東西,有的只是無盡的漆黑。我憑著動物本能的直覺匍匐前進,唯一的線索是那道不知何處吹來的冷空氣。那個方向一定有出口 。
——藍眼睛的娃娃,賽璐珞制的美國娃娃……
「小淳。」
孩子還未出生,名字已經取好了——女兒名叫「淳」。妙子以女人的直覺以及自己懷孕的體型判斷,總覺得肚裏的孩子應該是女生。
鮮血濺上牆面和天花板,白色蕾絲窗帘宛如染色工廠的布瞬間染紅,她腦中的空白部分頓時充滿鮮紅液體,眼看就要喘不過氣。
她敲了敲平日很少往來的隔壁鄰居的房門。
「還好沒事。」
突然,眼前紅色的鮮血飛濺,妙子的回想中斷了。
離預產日還有兩周,難道眞的要生了?怎麼可能?https://read•99csw.com由於是第一次生產,又沒有商量的對象,妙子只能獨自煩惱著。
挑在女兒節出生,果然是女孩子啊。衣柜上早已擺飾廉價的女兒節人偶代替安產符,從男人家偷偷帶出來的藍眼娃娃也擺在人偶旁。
啊啊,頭痛欲裂,腦子一片混亂,到底是怎麼了。冷靜,我必須從頭開始按順序整理一遍才行。
不,不是。她手伸進裙子下方,發現內褲已經濕透,指尖沾上黏稠的紅褐色液體,當時的她不知道那就是所謂的破水。
額頭到頸子一片汗濕。
此時妙子的意識再度回到過去的某個場景。
好燙!她連忙縮手。燈罩有一處絕緣表面破損,裸|露在外的電熱線高溫燙了手。
「對不起,請幫幫忙,幫我叫醫生來好嗎?」
「再等一下哦,小淳。」
對,我是被拋棄在這裏的……唔,可是接下來就不大記得了。
「啊啊,媽媽,快救我……」
紅色、紅色、紅色,所有衣物都是紅色。
周遭似乎有動靜,妙子醒過來,撐著頭的右手臂發麻了。房裡雖昏暗,窗外積雪反射的白色光芒微微發亮,窗框也積了雪,微細的冰晶不斷從天飄落。
妙子往前走著,路面積雪很深,一不小心就會跌倒,她才走幾步便沒力氣了,當場倒在路上。
因此,妙子對生產的記憶只有滿滿的白色與紅色,滿滿的雪與血……
血?
「被異人帶走了……」
這時肚子也微微動了一下。哎呀,小淳也醒了。 ——她茫然地想著。然而正當她打算起身去吃飯,下腹突然如針扎般作痛。
妙子下意識哼起這首歌。
我想藉著刺骨的寒冷忘卻空腹感,然而又有別的痛苦襲來。痛苦不停地變換方式折磨著我。
她一邊哼這首歌,下腹部又傳來刺痛。這次比上次嚴重,她有種不好的預感。疼痛消失十分鐘后又痛了起來,read.99csw•com疼痛每隔十分鐘來一次,彷彿漲返潮般漲了又返、漲了又返,而且疼痛程度愈來愈劇烈。
但即使身處黑暗之中,我仍能感覺到整片茂密的樹林覆蓋上空,透過枝葉的空隙,我看見遙遠彼方閃閃發亮的星星,宇宙真是無限寬廣啊!明明處在如此的苦境之中,自己竟然還有心力為大自然的神秘而感動,實在很不可思議。
妙子自己是三姐妹的老幺,這也使得她很難想象懷的是男孩,再加上鄰居太太曾自信滿滿地說:「看你肚子那樣,這胎應該是女的吧。」一切都讓她堅信肚裏的孩子是女生。
那是在二月中旬一個寒冷的日子,過午之後氣溫急遽下降,窗外厚重的雲層低垂,似乎還在逐漸增厚。
在當時,所謂的「胎教」並不普遍,妙子卻時常唱歌給肚裏的孩子聽,總覺得每當唱著像〈紅鞋〉或〈藍眼娃娃〉這類曲調哀愁的歌時,小淳是最有反應的。
「Jun!」
陰|道開了,羊水流了出來,她一邊壓著肚子一邊朝馬路方向走去。得找路人幫忙,再不快點小淳會死掉啊!
「懷小淳的那段時間,我的腦筋或許不大正常吧。」
突然,妙子感到頭痛欲裂。回想過去好痛苦,原本深鎖在記憶中的怪物被解放出來,似乎將造成難以彌補的後果。
妙子自言自語著。那陣子她總是蹲在狹小住處的角落,靠牆抱緊雙膝如同乾癟的胎兒。懷孕後期肚子變得很大,很難做出那種姿勢,她卻持續蹲縮在角落。
胯|下不斷流出微溫液體,指尖染成紅色,白色的雪也慢慢地染紅。接下來腦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現在,這裡是樹海之中嗎?沒錯,到這部分我還記得。我的名字是,嗯,「小……小松……小松原……」
她挪開棉被一躍而起,小淳的慘叫似乎還在這個家的某個角落迴響。
對方家裡應該也沒裝電話,她是想read.99csw.com請鄰居直接跑一趟診所請醫生來,但沒人應門。這戶的隔壁、還有隔壁的隔壁也一樣,位於一樓的四戶人家都沒人在。
既然是女孩子,取「Jun」這個名字眞是再適合不過,寫成漢字不論是「淳」、「純」還是「順」都好,只是她比較偏好「淳」這個字。
「是噩夢……。糟透了。」
她覺得既丟臉又傷心,哭了好幾天,很久之後才曉得是因為娃娃實在太臟,被姐姐拿到庭院里燒了。
將我那失蹤孩子的一生寫成一本書會帶來什麼影響呢?現在還來得及喊停。
「哎呀,我是怎麼搞的?」
「啊啊,媽媽。快救我……」
後來懷了小淳的時候,她開始不時哼唱童謠〈紅鞋〉。在那寂寥的公寓里,一面忍受著無依無靠的不安,一面回想著從前被姐姐奪走娃娃的事,幼年時期的記憶與當時必須獨力將孩子生下來的悲慘境遇重迭,妙子不知不覺便哼起了〈紅鞋〉,她覺得這首歌的哀愁旋律正呼應著自己當時的慘況。
支撐她的只有一個不屈的念頭——總有一天要爭口氣給世人看!
啊啊,我心愛的女兒會死掉啊。
有一天,桌子底下的娃娃不翼而飛,一旁壞心眼的二姐笑著說道:「妙子,娃娃被『一ˋㄖㄣˊ』帶走了哦。」當時的妙子以為「一ˋㄖㄣˊ」指的就是「偉人」,偉大的人,換句話說,就是那戶有錢人家把娃娃拿回去了。
「是夢嗎……」
妙子從房間角落搬出一台小型紅外線被爐桌,將熱度調到最強,然而寒氣依舊透過薄薄的窗戶玻璃毫不留九*九*藏*書情地包圍她。妙子從壁櫥拿出短外套裹住全身,整個人縮成一團才好不容易慢慢暖和起來,不知不覺竟趴在被爐桌上打盹。
妙子遭男人拋棄,對方硬塞了一筆微薄的分手費后離開了她,這時她才發現自己懷孕了,雖然還來得及墮胎,她仍決定生下小孩。在現代,未婚媽媽已經不稀奇了,然而在那個年代卻會遭到世人冷眼對待,妙子於是耱轉搬進市郊的一間偏僻公寓,靠著那筆分手費過著與外界隔絕的生活,另一方面她也覺得很丟臉而不敢通知兩個姐姐。
絕對不能變成歌詞那樣!妙子全心守護著肚裏的可愛女兒,不讓外人接近。
在她小時候,鄰居一戶有錢人家小孩有一個藍眼睛的賽璐珞娃娃,一頭金髮,穿著漂亮的衣服和紅鞋。鄰居小孩總是抱著那個娃娃,妙子羡慕得不得了,但雙親並沒有經濟能力買那樣的娃娃給她。看看自己總是穿著姐姐們穿過滿是補丁的舊衣服,妙子只能斷了這個念頭。
好冷。猛烈的寒氣蘢罩全身,而我只穿著一件薄襯衫。寒冷讓我一時之間忘了飢餓,卻開始拚命咳嗽,我像個老太婆似地拱起身子靜待咳嗽止住。
穿紅鞋的女孩兒?
獨白-1
確信懷的是女孩子之後,妙子將自己的紅色毛線衣拆散重新織成小孩尺寸的紅毛衣,以及配成套的紅背心、紅毛線帽、紅襪子、紅裙子,還買了一雙紅鞋。
心悸還停不下來,激烈的心跳幾乎衝破睡衣前襟。時間是半夜三點多,她呼出一大口氣,做了深呼吸,太陽穴傳來微弱的疼痛。豎起耳朵,包圍著她全身的是比海底還要深沉的寂靜。沒開燈的房裡一片漆黑,唯有庭院的燈光透過窗帘微微照進來。或許是察覺到她的不安情緒,院子里的聖伯納犬——次郎發出低吼。由於這一帶是住宅區,戶外很靜,頂多偶爾從不忍大街那邊九_九_藏_書隱約傳來飈車族的摩托車聲。
夜半,小松原妙子感到一股彷彿被腌醬菜用的大石頭壓在棉被上的壓迫感,旋即從夢中驚醒,睜開眼的那一剎那她聽到了小淳的慘叫,聲音大到幾乎震破鼓膜。
「救救我,拜託……」
妙子把手伸往下腹部輕輕地撫摩痛處,疼痛逐漸緩和。
不,既然已經委託出版社,訂金也付了,事情沒那麼簡單。這件事已成定局,無法回頭了。
然而有一天,那個娃娃被丟棄在小巷裡的木垃圾箱上,妙子一眼就發現了,起初她以為自己在做夢,確認四下無人之後,妙子將娃娃藏在裙子底下帶了回家。她沒讓家人發現,偷偷將娃娃藏在桌子底下,不時拿出來把玩。娃娃是髒了點,但帶給了她一段時日的美夢,一個會令人忘記所有不愉快的美夢。
後來到了小淳出生的那一天——
已經痛到無法忍耐了,下腹部流出溫熱的液體。
她以為自己生了很嚴重的病,立刻衝出門外想找人幫助。門一開,冷風從側面襲來,摻雜著雪狠狠打在她身上,室外的積雪甚至堆上了水泥地面。她赤腳走了出去,發著熱的腳並不覺得冷,下腹的疼痛驅離了一切的知覺。
沒多久我便發現自己還在現實世界里,因為感受到了空腹感以及側頭部的劇烈疼痛,死了的話當然不會有這些感覺吧。但這是否値得慶幸?死了就不必奮到空腹感與痛苦,所以我該高興自己還活著?恐怕未必。我的內心五味雜陳。
好不容易找到新鮮空氣的源頭,但那兒卻有如冰凍般寒冷。我豎起耳朶,只有無限深沉的寂靜包圍著我,眼看就要喘不過氣來。究竟怎麼回事?為何寂靜如此深沉?我感到一股宛如從太空梭被甩進宇宙正中央似的恐怖感。
雪落下堆起來的時候眞的會發出聲音耶。——她隱矓地想著,一邊摩擦雙手貼近被爐的紅外線燈罩。
妙子內心滿是絕望,不禁嗚咽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