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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發病以前 出院

第一部 發病以前

01

依稀似有悲鳴傳來。他閉著眼睛,側耳傾聽,但除了鳥叫聲,再無其他聲息。
是夢嗎?他緩緩睜開雙眼。
他整個人伏在桌上,看來剛才是不知不覺睡著了。窗子大開著,吹進來的涼氣席捲全身,令他覺得冷颼颼的。前些日子的酷熱難當恍如幻覺一般,不覺已是涼爽的秋日了。他看了看表,剛過早上五點半,東方的天空已經透出了魚肚白。
他打了個寒戰,把罩在短袖襯衫外面的毛料外套裹緊。工作桌上,稿紙堆得亂七八糟,最上面的一張被他壓在臉下睡了一覺,流到紙上的口水已經幹了,變得硬邦邦的。他咂了咂嘴,把紙揉成團,丟向房間一角的藤編垃圾桶里,不料沒有瞄準,紙團砸在垃圾桶邊緣,落到了外面。
「見鬼!」
為了驅走睡意,他伸手揉了揉眼睛,又靠到椅背上用力伸了個懶腰,頭腦總算清醒過來了。他從壺裡倒了杯咖啡喝,咖啡不冷不熱的,味道像泥湯一樣。
再過一周就到截稿期了,這兩天他都在徹夜趕稿。昨晚是最後的衝刺階段,為了提神,他一邊工作一邊喝黑咖啡,結果還是沒能戰勝睡魔。他關上桌上的檯燈,將窗子完全敞開,這樣就能看到對面的公寓了。
他有些驚訝。藉著日出前微弱的光線,他看到二樓那戶人家的窗子竟然大開著。
那是二〇一號室。現在這個時間,整個城市都還在酣睡之中,她的房間卻窗戶全開,這本身就很奇怪。此刻離她出門上班的時間應該還有兩個多小時。
她家裡燈火通明,卻看不到人影。這勾起了他的好奇心。窗戶兩邊,拉開的窗帘正隨風微微飄動。
這番景象讓他極為在意。近似強迫症的偷窺慾望又一次從他的內心深處湧出來,他無論如何都想偷看那個房間,饑渴得簡直無法控制,工作時勉強壓抑住的慾望此刻一口氣爆發出來。他離開自己所在的二樓工作間,登上陡峭的樓梯,來到閣樓。
閣樓比二樓更冷,寒氣從木地板直滲入腳心。他拿起隨意擱在窗邊的八倍雙筒望遠鏡,舉到眼前。
對準焦點的剎那,他大吃了一驚,眼眶重重地撞到雙筒望遠鏡上。但他渾不覺痛,仍死死地盯著對面的公寓。從那個房間的床上伸出一雙女人的腳,雪白纖細,很好看。
順著腳往上看,只見女人穿著衣服躺在那裡。她穿的是日常便服,裙子掀起到大腿處,襯衫的下擺稍稍掀起,肚臍隱約可見。
若在平常,這可真是一幕令人血脈賁張的情景,但此刻他卻興奮不起來。因為女人全身蒼白,毫無生氣,一眼就可以看出,她已經死了。他覺得用望遠鏡去看她的臉實在太恐怖了,但手卻違背了他的意志,擅自轉動瞭望遠鏡。
女人頸上纏著肉色的長筒襪,嘴巴微微張開,露出粉色的舌頭,一雙翻白的眼睛透過望遠鏡瞪著他。
他手上的望遠鏡霎時跌落在地。
從他喉嚨深處傳出的,不是驚叫,而是宛若野獸吼叫般的聲音——

02

媽媽,您最近可好?那天匆匆忙忙的,沒能單獨和您說說話,讓我覺得很遺憾。真沒想到竟有那麼多朋友來為我送行,我本來自信絕對不會哭的,結果還是掉淚了。
當我隔著車窗,看到朋友們的身影從視野中消失,家鄉的山峰也不可復見,才漸漸清楚地意識到,從今往後,我要一個人在東京生活了,能夠依靠的只有我自己。我會積極努力的,媽媽您就放心吧。
接下來,簡單說說我到東京后的情況。
我的住所已經找好了,跟您說啊,是在東京北區的東十條一帶。公寓在一個很安靜的住宅區內,從京濱東北線的東十條站步行約十分鐘可到。
公寓的名字叫「日升雅苑」,聽起來很別緻,其實只是幢再普通不過的公寓罷了。我租的是一室一廳,附帶浴室和衛生間,租金六萬元。怎樣,很便宜吧?據房屋中介說,如今這麼便宜的房子打著燈籠也難找。聽說這間房子因為某種原因,已經空了半年,一直無人問津,不得已才降低了租金。但當我問中介是什麼原因時,他卻含糊其辭,我想一定有什麼隱情。
不過您不必擔心。房間現在已經打掃得很乾凈了,榻榻米也換了新的,就算之前有房客上吊自殺也沒關係,我是很看得開的。反正又不會有幽靈出沒,要是連這點小事都斤斤計較,哪還能在東京待下去?我的房間在二樓,是二〇一號室。
我從四月一日起去公司上班,按照安排,最初兩周是接受培訓。等我安頓下來,您也來我這兒玩幾天吧,您平時都忙著工作,也該適當放鬆一下了。
三月二十八日 真弓
清水美佐子女士謹啟

清水美佐子迫不及待地打開女兒真弓寄來的信。信封上的郵戳是東京王子郵局的。女兒從本地的大學畢業后,被一家大型旅遊公司錄用,前幾天接到東京總公司的通知,要將她分配到神保町分公司,於是她去了東京。
其實公司在當地也有分店,做母親的原本希望女兒能被分到那裡,但女兒卻瞞著她向公司申請到東京工作。對此她自然難掩失望之情,但既然是女兒的意願,她也只能遵重。
真弓五歲時,美佐子的丈夫就因交通事故過世了,之後全靠她獨力工作維持家計,一手將女兒撫養成人,因此別離時格外神傷。她很想在女兒就職之初陪她一起去東京,親眼看看女兒住的公寓,但她的工作十分忙碌,實在抽不出身。美佐子在長岡站旁邊的一家小百貨公司工作,現在已是樓層主任,很受分店長信賴。真弓去東京時,百貨公司的春季大促銷正進行得如火如荼,身為負責人,美佐子根本不可能開口請假。
看到真弓的來信后,美佐子總算放了心。透過信箋,她彷彿看到了滿懷憧憬的女兒那燦爛的笑容。真弓今年二十二歲,正值青春年華,她應該可以在東京過得很好吧。
美佐子心想,等過一陣工作告一段落了,一定要請假去一趟東京。
她給女兒寫了一封勉勵的回信。

出院

我打開剛買的嶄新日記本,躺在榻榻米上沉吟著該寫點兒什麼。既然是隨心所欲的日記,從哪天寫起都無所謂,但老是空在那裡,總覺得有種莫名的壓力。原本想說一定要寫得有條有理,結果寫了好幾行都是漫無邊際的閑扯。
對面公寓的二〇一號室還沒有熄燈。我不禁有些好奇,那個女人此刻正在做什麼呢?從她房間里透出的燈光,將庫房的房頂映得發白。
看來病是治好了,眼前的一切也就沒有什麼大不了了。再次看到二〇一號室,我也沒有產生幻覺或幻聽,那些如地獄般的日子已經永遠離我而去了。
「既然要回來,怎麼不先捎個信兒?」
「你可真像你母親,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清水真弓小姐親啟
「我沒有那個意思。」
疑問很快就解開了。人偶旁邊有一條粘著泥巴的毛巾,上面用墨水寫著「愛國婦女隊」五個字。雖然毛巾已經變成茶褐色,但仍可辨認出印染的國旗圖樣。我登時恍然大悟,這是太平洋戰爭時代的物件。在人偶旁還找到一根削尖的竹棒,我進而推測,伯母是把人偶當做敵兵,用竹槍來進行攻擊訓練。依伯母的性情,不難想象出她站在愛國婦女隊最前列,尖叫著猛刺人偶的模樣。
我閉上眼睛,推開窗戶,再緩緩睜開眼。什麼也沒有發生。對面的二〇一號室窗子緊閉,一如我住院之前看到的景象,但此刻再見,我並沒有覺得恐怖,甚至沒有任何不安的感覺。
護士告訴我,我當時喝得酩酊大醉,整個人癱軟如泥。在我倒下的隔天早晨,束手無策的伯母叫來了救護車。我以為是昨天晚上發生的事,實際上已經過去兩天了。我是確確實實的酒精中毒了。當晚,我被好幾家醫院像皮球一樣踢來踢去,最後總算被板橋區的這家精神專科醫院收治,住進這裏的戒酒中心。
這間六疊大的屋子裡沒有開燈,臨著院子的拉門又關得緊緊的,即使現在是大白天,光線也不太好。伯母一向怕冷,從不打開門窗通風換氣,屋子裡飄著一股老年人特有的腐臭氣息,讓我有點兒作嘔。暖桌的被子旁蜷伏著一隻名叫小黑的黑貓,它昂起頭瞪著我,彷彿我形跡可疑似的。這隻貓總擺著這麼一副冷淡嘴臉,都說寵物隨主人,簡直再對不過了。
「忘掉工作吧。就算暫時不工作,生活也不會成問題,對不對?請你盡量保持愉快的心情。」
伯母坐在暖桌邊,用責難的口氣問我。曖桌的被子旁擺著一個枕頭,看來伯母剛才一直躺在暖桌底下睡覺。
「我原想打個電話來著,不過怕打擾了您的午休……」
接下來,要打起精神好好寫才是。
我還把愛國婦女隊的毛巾纏到人偶頭上,把它當成伯母,用竹槍狠狠擊刺,聊以發泄心中的積憤。
不覺間,我已酣然入夢。
「怎、怎麼可能……」
在這裏,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一切都彷彿停滯了。
樓梯就在玄關旁邊,黑黝黝的,中間部分已經磨損了,剛一踩上去,腳下就嘎吱嘎吱地亂響。
半年前的那個早晨,我發現了二〇一號室的屍體。那個女人頸上勒著肉色的長筒襪,翻著白眼,彷彿有一腔怨恨似的看著我。
「來,我幫你打點滴吧。」
萬幸的是,雖然看似很厲害,但其實我的癥狀還算是輕的。住院三天後,我就被轉到了六人間病房,這裏住的都是癥狀相對輕微的患者。我的腦子依舊嗡嗡作響,像是有個火警報警器在敲個不停,雙手也止不住地顫抖。體內的酒精消解后,我就開始饞酒,醫院里當然一滴酒也沒有。在醫院唯一允許做的事就是吸煙,因此我只能昏昏然地待在休息室里狠命地抽煙。
每當我想睡覺的時候,那個女人的影子就會浮上心頭,弄得我怎麼也睡不著。自然而然地,我染上了借酒助眠的惡習,而且酒量越來越大。我原本就是不能沾酒的體質,對酒的接受力很弱,等我驚覺時,早已深陷在酒精中毒的泥沼里了。
我關上門,撳亮手電筒,光圈照射在積滿塵埃的一堆破爛上。透過光線,能看到細微的灰塵如微生物般飛舞。少條腿的椅子、老式腳踏縫紉機、東京奧運會時買的黑白電視機、木柄從中間折斷的鐵鍬、刀口殘破的割草鐮刀、用細繩綁紮的舊報紙、舊茶葉箱和網眼裂開的箱籠,這些一看就是老古董的玩意兒把庫房佔得滿滿當當。我很想把它們當做大件垃圾處理掉,但仿如舊時代化身的伯母卻不答應。
伯父死後,我一點一點地給地下室的牆壁和地面刷上水泥加固。我繼承了伯父的心靈手巧,雖然只是隨便刷刷,難免會有些不平整,但比起以前還是光鮮多了。
不多說了,你多保重。
指望伯母說句「提前出院就好」之類的貼心話,根本就是做夢。
三月二十八日(大澤芳男)
一開始我想不出這是什麼地方,在聞到淡淡的藥味后,我便猜到應該是醫院。就在這時,一位中年護士像算好了時間似的走了進來。
想到我剛剛搬來這裏,覺得還是跟鄰居打個招呼比較好。於是我努力擠出禮貌的笑容,向他點頭致意。
不對,這隻是幻覺。另一個自己在耳邊低語。看來我的病還沒完全治好,明天再去住院吧。我心情慘淡地從上衣口袋裡掏出香煙,想用打火機點燃,手卻抖個不停,怎麼也點不著。
剛說到這裏,我的腳一下子沒了力氣,很丟臉地當場跌坐在地。
二十年前發現這間地下室時,我正住在二樓伯父書房旁的一個房間里。那時伯母的腿腳還很利索,我的一舉一動都在她的監視之下,就在這個時候,我找到了這間地下室,很自然地,它成了我心靈的綠洲。我帶了些蠟燭進去,拚命回想從伯父的藏書里學來的一鱗半爪的黑魔法知識,依葫蘆畫瓢造了座祭壇,然後點上蠟燭,煞有介事地舉行祭祀。
醒過來時,天色已暗。慢慢下沉的夕陽,把西邊的天空染得紅彤彤的,漂亮極了!
伯父是父親唯一的兄弟,比父親大十多歲。他收養我之後,對我視如己出,盡心呵護read.99csw.com。他和伯母沒有子女,我就是他最親的人了,因此他對我很是疼愛,一直供我讀到大學。伯父的恩情,我無論怎樣也感激不盡。
太平洋戰爭爆發時,伯父已年逾四十,徵兵檢查的結果是丙等,不算是合格的當兵料子。到他被徵召入伍時,已是敗象畢現的戰爭末期,多半還沒等上戰場,就在國內某地迎來了終戰。因此B-29轟炸機飛來東京的時候,伯父正安居家中,並在庫房下面挖了個防空洞。說來這也沒什麼稀奇。

03

要推開庫房入口的門,很需要點兒技巧。因為整個房子都已傾斜,過分大力反而不易推開,需要把手伸進門下方勉強可容納指頭的縫隙里,像按壓般緩緩推動,門才可以順利打開。
庫房約有四疊半大,從冰冷的戶外邁進裏面,身體頓時被溫暖的空氣所包圍。雖然天花板中央懸著一個四十瓦的電燈泡,我卻不能打開,因為燈光會從門縫透出去。
我站在窗前正看得出神,突然感受到一股幾乎要刺破皮膚的強烈視線。我吃了一驚,定睛望去,視線來自對面那幢給人以陰森之感的木造小樓,一個男人正站在二樓的房間里,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這個房間一直沒人租住的原因,我似乎有些明白了。或許房子選得有些太輕率了,我有點兒後悔。
(三月)
我的肩膀睡得發僵,為了活動開,我不停地轉動脖子。就在這時,我看到床底下有張折了好幾折的報紙,上面用紅色馬克筆圈著一則不起眼的新聞——
「如果你是挂念你伯母的話,不必擔心。我們已經把你的病情詳細告知她了。」
我閉上眼睛,全身充盈著愉悅的疲倦感。這裡是如此地靜寂,聽不到絲毫聲息,簡直難以相信正身處東京雜亂的住宅區之中。

02

「這裡是……」
「因為家裡還有老人。」
租金是六萬元,附帶浴室和衛生間,可以說是相當便宜。在房屋租賃雜誌上看到這間房時,我覺得就算地處郊區,這個價格也是撈到大便宜了。抱著碰碰運氣的心態,我聯繫了一下中介,沒想到答覆說房間還空著。我立刻趕去,當天就把租約敲定。從四月一日起我就要走上社會工作了,辦事決不能磨磨蹭蹭。
身處這樣一個局促而陰暗的空間,換了別人定會皺起眉頭,但卻帶給我一種不可思議的恬適心境。燭台上的蠟燭早已燒完,只留下一攤熔化的蠟油。
改變心態后,我便開始悠閑地觀察其他患者了。我住在一號病房,同房的病友癥狀都比較輕微,如果說大家有什麼共同點,那就是:沒有一個是天生海量。我們都是為了逃避日常生活中的種種不安,才喝起並不怎麼喜歡的酒,不知不覺深陷酒精中毒的泥沼,到後來離開酒就簡直活不下去。令我震驚的是,患者中甚至還有教師、僧侶和工會職員。
讀高中時,有一次奉伯母之命整理庫房,無意中發現了這個地下室。當時我正在拖一個很重的東西,不知怎的觸動了木板,一腳踩進敞開的洞口,差點兒摔了下去。幸好我雙手及時抓住木板,腳也找到了梯子,才算逃過一劫。不過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決定到這個奇特的空間探險一番。那時不比現在,沒拉電線,也沒安電燈,我從家裡拿來手電筒,再次踩著梯子下去。
從今天起,這裏就是只屬於我的空間,是我一個人的世界,不會被任何人打擾。望著滿天春霞,意識漸漸恍惚了起來。我躺在床上,看著窗外那幢木造小樓的瓦砌屋頂,不知何時,迷迷糊糊地沉入了夢鄉。
移開木板,下方是一片幽深的黑暗。我伸手到黑暗之中,摸索著打開了燈。小電燈泡的昏暗光線,將地下空間影影綽綽地映照出來,看到在淡淡光線中浮現出的夢幻空間,我的心情不可思議地變得寧靜起來。
對醫生說的則是冠冕堂皇的理由。
「你是在諷刺我嗎?」
我在夢中大叫,而現實世界里似乎也有人在大叫。
她是活的!這根本不是我的幻覺,她是新搬進來的房客。我大鬆一口氣,緊繃的肩膀一下子放鬆了。
最後我被醫生說服,決定繼續住院。萬一匆忙出院導致病情反覆,那就虧大了。我索性想開,乾脆把這次住院當成一個漫長的假期。
伯母今年七十九歲,體力已經逐漸衰弱,愛嘮叨的毛病卻沒有半點兒改變,反而變本加厲,嘴巴愈發刻薄。常有人說,人上了年紀就會變得像小孩子一樣,依我看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兒。伯母滿臉皺紋,戴一副圓框老花眼鏡,銳利的眼神活像中世紀女巫。我老是想,如果她遭受中世紀的女巫審判,八成當場就會被宣判死刑。
「我很記掛工作。」我說道。
晚上十一點多,我偷偷溜出了主屋。伯母通常九點就寢,現在已經過了兩個多小時,應該不用擔心會被她起床撞見。但從二樓下來時,我還是謹慎地挑不會咯吱作響的樓梯邊緣落腳,慢慢地走了下來。
所謂「病」,是伯母特有的挖苦說法。
那是個年輕的女人。她躺在淺綠色的床墊上,一動不動,夕陽映在她的臉際,將她的臉染得鮮紅如血。那個噩夢又出現了。怎麼會這樣!
這時,女人似乎察覺到了我的視線,她的身子顫動了一下,起身下了床。她揉著眼睛走到窗邊,伸了個懶腰,很自然地望向我這個方向。我們倆目光相接的剎那,她的身體明顯僵住了,我也有種時間凝固了的感覺。
才說了這一句,我的頭就痛得幾乎要裂開,忍不住從喉嚨深處發出呻|吟。這是重度宿醉的癥狀。除此之外,我還隱隱感到有些噁心。
伯母因中風導致腿腳不便后,地下室和主屋的閣樓就都成了我的「聖域」。我依心情的不同,選擇喜歡的地點作為休憩之地。
背著嚴厲的伯母進出庫房,本身就夠刺|激的,在這裏進行的種種儀式更是充滿神秘而不可告人的味道。我通常選在深夜或清晨,伯父、伯母睡得正酣之際偷偷溜進地下室。那人偶沒過多久就全身都是洞,被我連同竹槍一https://read.99csw.com起丟掉了。它要真是詛咒用的稻草人,伯母早就該一命嗚呼了。
伯母隔著暖桌饒有興緻地看著我,說:「一提到你母親,你立刻就急了呢。」
伯母個子矮小,身高還不到一米五,但那時看起來卻出奇地高大,我想一定是因為我已經醉得雲里霧裡了。
至於我,大學讀的英文系,畢業后沒找到穩定的工作,而是靠翻譯養活自己。這其中固然有我不善於和人打交道的原因,但很大一部分是為了逃避伯母。我窩在二樓做棘手的翻譯工作時,伯母是不會來多嘴多舌的。
房間裏面,有重新粉刷過的雪白牆壁,看起來很乾凈的榻榻米……還有,一雙白凈的腳。
可與伯父正相反,伯母不僅性格乖僻,毫無幽默感,還對我的品行、交友、學業乃至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橫加干涉。伯父是保險公司的調查員,出差頻繁,經常不在家,我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伯母的巨大影響。
想不到你這麼有幹勁兒,媽媽也放心了。本來應該陪你一起找房子的,可是實在請不了假,真的很抱歉。
而今天,在久別半年之後,我再次來到了地下室。
我心想,開什麼玩笑,那一天永遠都不會來。明知道沒半點兒用處,伯母卻硬是對這些破爛留戀得很。
伯母很討厭電話,就算聽到電話鈴響也絕不會去接。我心知一觸到這個忌諱她就會怫然不悅,只得老老實實地賠罪。
我有些生氣,不假思索地伸腳便踹,卻踹了個空,連根毛都沒碰著。小黑鑽進樹叢,就此消失了蹤影。
「可惡,簡直是存心嚇我……」
「你身上有酒味啊。你背著我在喝酒?」
「我看你最好趁現在把病徹底根治了,免得落得那個下場。」
日升雅苑二〇一號室。「日升雅苑」這個名字很洋氣,但實際上還是叫「日出庄」更合適。這是幢二層建築,每層有三個房間,如果用「東京隨處可見的雜亂公寓」來形容,或許比較容易想象。二〇一號室是上到二樓后,最裡面的一個房間。
「這麼說,你的病全治好了?」
女人的屍體當天就被親屬發現,隨即報了警。警察在附近展開了一連幾天的搜查,當然也來過我家了解情況,但伯母說自己什麼也沒發覺,我也回答說當時正在埋頭工作,沒看到可疑的人影。後來警方鎖定了女人公司的同事,但因為對方有不在場證明,警方手頭的證據也不充分,最終未能逮捕兇手。
我的口氣不自覺地強硬起來。話一出口,我就暗叫不妙。
從梯子的最後一級下來,我帶著懷念的心情環顧著這個狹窄的空間。不流通的空氣里泛著霉味,和入院前相比毫無變化。天窗邊的水泥牆面斜斜地裂了道縫兒,水汽從裂縫裡滲出,周圍一大片都因受潮而發黑了。
不愧是醫生,眼睛雪亮,一眼就看出我有心事。
我被這個家庭收養,是在中學一年級的秋天。那年春天,我父親因為交通事故不幸身亡,悲傷的母親日夜沉湎於酒精不能自拔,最後淪為徹頭徹尾的酒精中毒症患者。我聽伯母說,鄰居見母親天天打罵我,實在看不過眼,便和伯父聯繫,由他來把我接回家裡撫養。至於母親,從此就再沒見過面,只聽人說,幾年後她因感冒久治不愈,沒多久就死了。後事是伯父幫她操辦的,我連葬禮都沒能參加。
「你需要住院三個月,這是常規。」
以上是昨天的事了。今天早上我離開池袋的商務旅館,提了個旅行包便住了進來。至於衣服,媽媽會從老家用快遞寄給我。
三月三十一日 母字
「哦?」
我們相距約二十米,氣氛瞬間僵了起來。
「可是我已經恢復得很好了啊。」
旅遊公司的工作看起來很時髦,但我聽說其實很勞神,還蠻辛苦的。不過你彆氣餒,好好加油吧。媽媽相信,以你的能力,絕對可以勝任。等工作上抽得出身了,我一定會去一趟東京,請你靜等那一天的到來。
住院的生活很有規律,每天上午打點滴,午後在院內略作散步,然後接受醫生的診查。我被迫過著這種無趣又沒酒喝的日子,身處的環境也和之前的截然不同,不過或許這樣反而對精神頗有裨益吧。大約兩周后,我對那個女人的恐懼感消失了,此前一直折磨著我的幻覺和幻聽也銷聲匿跡,宛如從未發生過。
好一會兒,我就那麼杵著不動。女人微微一笑,向我點頭致意。這意外的發展讓我不知所措,不等我反應過來,對面的窗子已經關上,女人的身影也從我的視野里消失了。
等呼吸恢復正常后,我邁向伯母辟出的菜園。院子約三十坪大,與對面的公寓僅隔著一道水泥牆,臨巷那邊則是用木柵欄隔開。
「你有義務照顧我。好好想想,你是托誰的福才能念到大學的?」
不經意間,我望向了伯母頭頂上方的佛龕。立式鏡框中,過世的伯父正帶著柔和的表情沖我微笑。
結束為期三個月的住院生活,我回到了東十條的家裡,是在三月二十八日。雖說已是春天,空氣卻依然帶著幾分寒意,櫻花也毫無開放的跡象。
「你經常做噩夢吧?是有什麼煩惱嗎?」
伯母眼中寒光一閃。她動不動就這樣。
去年十二月前後,我終日酒不離手,過的真是地獄般的日子。就算靠酒精的幫助睡著了,也必定會夢見那個女人。我看到兇手背對著我用長筒襪勒住她的脖頸,看到她滿臉痛苦地向我呼救,彷彿是在責怪我,她死不瞑目都是我的錯。
大學即將畢業時,伯父因腦溢血而撒手人寰,年僅六十八歲。當時我正一心憧憬著畢業后悠閑自在的生活,卻偏偏發生了這種事。自那之後的十五年,我一直和伯母這樣奇妙地相依為命著。雖然她和我並沒有血緣關係,但我還是沒辦法拋下她離家而去。
就這樣,在戒酒中心經歷了三個月寶貴——不對,可以說是反常的體驗后,我終於回到了家。
我抽出一支七星牌香煙銜在嘴裏,隨即想起在醫院的六人病房裡熬過的那些日子,與之相比,畢竟還是這個家要好得多。我扔掉香煙,迅速伸腳將它碾滅。除了這裏,我還有什麼地方可去呢?我自嘲地笑了笑,再次伸手去推玻璃門。
地下室的一角靠牆放著一張收起的鐵制摺疊床,我把它打開放好,躺到上九*九*藏*書面,重又打量起地下室。對面的角落裡,雜亂地堆著沖洗照片的工具。一張圓凳扔在地上,凳面的塑料覆膜已經裂開,露出裏面的海綿。
之後的一周,死去的女人仍不時出現在我的夢中,睡著睡著就會做噩夢。但隨著體內酒精的逐漸消除,看到幻覺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
無人知曉的秘密之地——雖然與閣樓的意義不同,但這裏同樣是我的「聖域」。
「嗚哇!」
我卸下後門鎖的插銷,輕輕推開玻璃門。這門會發出嘎吱嘎吱的刺耳聲響,必須小心地徐徐打開。明天給合葉上點兒油吧。
「已經沒事了,讓您為我操心了。」
「浪費東西會遭報應的,說不定哪天就派上用場了呢。」
時光飛逝,幾年前對面的公寓重新翻建,名字從「日出庄」改成現在的「日升雅苑」,住戶也變得年輕化,不是新婚夫婦就是OL和學生,偷窺起來愈發刺|激。翻譯疲乏時,用偷窺來調劑一下心情,真是最合適不過了。從外面看不出閣樓的存在,誰也不會想到這裡有人在偷窺。
「要是落到那個地步就完蛋啦。」同病房的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嘆著氣說。他在信州經營一家歐式度假旅館,提供的法國菜要搭配葡萄酒,多年來他不斷嘗試葡萄酒的口味,結果患上了酒精依賴症。別看他現在看起來很有精神,當初入院時可是喝得酩酊大醉,被家人強行送來醫院的。日常生活中潛藏著許多可怕的陷阱,專門張大了嘴巴等待獵物,稍有不慎就會被它們誘騙得酒精中毒。聽他的口氣,應該是說如果二進宮的話就完了,以後會不斷進出醫院,一輩子都將斷送掉。
說著,我拉開伯母屋子的紙拉門。「我回來了。」
這棟樓房是戰前蓋的,如今早已破舊不堪,到處都有毛病。還沒走出三步,不知哪裡發出一聲怪響,聲音大得就算是耳背的伯母也肯定能馬上察覺。
「剛才做了個有點兒可怕的夢。不好意思,把您吵醒了。」
「提前寫封信來不就行了。你還是跟以前一個德行,死腦筋。」
「這跟我母親沒關係。」
「方便的話,不妨和我談談。酒精依賴症是一種精神疾病,如果不能在精神層面完全治愈,將來還會複發。既然來我們這裏治療,希望你能充分信任我們……」
「是我,芳男。」
我頓時心臟狂跳,就像被猛地攫住了一般。儘管不想看,視線卻還是情不自禁地被那個房間吸引。
我彎下腰,搬開滿是灰塵的瓦楞紙箱,下面現出一塊木板。乍一看只是塊被白蟻啃爛了的臟板子,但實際上,我稱它為「通往異次元的門扉」。恐怕任誰也想不到,這破敗的庫房裡還會有地下室,而這裏就是地下室的入口。
醫生看起來和我年紀差不多,他露出溫和的笑容,說現在還不能准許我出院。
案子變成了無頭案。此後二〇一號室重新刷了牆,面貌煥然一新,然而有關命案的記憶卻無法就此抹去,那裡遲遲沒有人人住。由於這間房裡有人遇害,兇手還逍遙法外的消息不脛而走,因此誰都沒有勇氣住進來,即使降低了租金也毫無效果。
男人卻彷彿嚇了一跳,毫不客氣直盯著我的視線也沒有移開的意思。他長著一張長臉,臉色蒼白,看起來有點兒神經質,蓄著短短的、邋遢的鬍子。留著長發,乍看年紀很輕,但應該超過三十五歲了。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總覺得他的眼裡閃著病態的光芒。
在二樓偷窺的話,我擔心會被伯父發現,所以總是等到天黑后偷偷上到閣樓。在漆黑一片的屋子裡,我把雙筒望遠鏡貼到眼前,透過格子窗窺看外面的世界。因為角度的關係,剛好能清楚看到對面公寓二樓的房間,裏面全家團聚、夫婦拌嘴、乃至慵懶做|愛的光景都能盡收眼底。而伯母即便在身子硬朗的時候,除了除夕大掃除,平時也難得上來閣樓一趟,我盡可安心享受這份樂趣。
我沾染上偷窺的習慣,是從高中一年級開始的。那年夏天,我和伯父一起去后樂園球場觀看巨人隊與阪神隊的比賽,伯父給我買了一個八倍雙筒望遠鏡。最初我只是拿它來遙觀星星和鳥兒,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開始用它偷窺別人的生活。
我在地下室的一角找到了一個看起來像是人偶的東西。人偶全身裹著已經變色的茶色粗布,內里填著稻草,由扁平的頭部、身體和兩條腿組成。奇妙的是,人偶的心臟附近有幾個洞,像是被刀刺穿的,從洞里支棱出好幾根稻草。莫非這是詛咒用的稻草人,伯母用它來祈禱,想要咒殺某人?
房間門扉緊閉,裏面又黑又冷,潮乎乎的,但當我打開電燈,眺望書架時,心情就馬上沉靜了下來。我不禁感嘆,縱使目擊過駭人的慘案,這個家依然是我唯一的安居之地。
「怎麼回事兒,都這麼大的人了,還這麼不像樣?」
三月二十八日續(大澤芳男)
這是我失去意識前,聽到伯母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帶了手電筒,但擔心被對面公寓的住戶盤問,因此一直沒有打開。雖然沒有月亮,但藉著小巷路燈的微弱光線,依然可以看清院子的輪廓。伯母好像已經播下了種子,菜園裡到處可見微微隆起的浮土。要是我亂踩一通,伯母定會吵鬧個沒完,因此我邁步時格外小心。
對我來說,閣樓是一個秘密的隱居之地,只要待在那裡,就能沉浸在安逸的世界中。
雖然有點兒遺憾,不過得知你順利找到了合意的房子,我也替你高興。
「如果現在回家,你有信心不再喝酒嗎?」
他這麼一說,我頓時感到氣餒。我不知道當我回到家,從工作間看到二〇一號室時,會是什麼樣的感覺。難保過去的那些幻覺和幻聽,不會再鮮明地浮現在我的腦海里。我當然不可能告訴醫生髮現屍體的經過,明知道那就是病根所在,卻死也不能說出口。
打開朝西的窗子,陽光立刻灑進屋裡。現在還蠻愜意的,不過到了夏天就會很熱吧。窗外是幢老舊的木造兩層小樓,樓前有個約三十坪的院子,看起來像是個家庭菜園。一個老婆婆頭上纏著白毛巾,正在院子里用小鏟子不停地挖土,撒下種子。院子一角read•99csw.com有個臟髒的庫房。
「什麼嘛,原來是小黑。」
「你醒了?」
伯母總把這句話掛在嘴上,我早就聽得夠夠的了,但想到總有熬出頭的一天,也就一直忍耐著。
醒過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上,四周都是白牆,牆上綻著裂痕,感覺凄涼得很。周圍一個人也沒有。窗子是不能開合的框格窗,鑲著厚實的磨砂玻璃,看不到外面的景色。倒是窗框上部有一小片玻璃是透明的,抬頭可以望見蔚藍的天空。
房間無人居住,窗子總是關著,也沒有燈光,黑洞洞的屋子靜寂得可怕。我關上二樓的窗戶,試圖集中精力工作,可是卻辦不到。看著稿紙,眼前卻不時浮現出女人那了無生氣的臉,工作上半分進展都沒有。之前米爾德里德·戴維斯的《樓上的房間》已翻到尾聲,我強打精神把剩下的翻完,交給出版社,然後就再也沒碰其他工作了。
就在這時,我的腳碰到了什麼東西,一個小小的黑影一掠而過,衝到院外。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開門上,這一突發的意外把我嚇得半死。黑暗中,有兩隻眼睛在閃閃發光。
看著老婆婆的樣子,心情漸漸變得像在老家時那般恬靜。一直以來的緊張感倏地消失了,我鋪上剛剛買回來的綠色床墊,躺了下來。太陽照得我暖洋洋的,好舒服。
女人依然躺在那裡。但仔細打量,她那淡粉色襯衫下的胸部似乎有輕微的起伏。
依我現在的狀態,馬上開始工作也沒問題,但想到今天剛回到家,還是先緩一緩再說。眼下最忌諱的就是急躁。過了一段悠閑的住院生活,之前那種十萬火急趕著交稿的日子恍如久遠的往事。我打算遵照醫生的囑咐,按照自己的步調平心靜氣地工作,一點一點地適應現實生活。
果不其然,從裡間傳來伯母粗啞的聲音。真是倒霉。我只得打消上二樓的念頭,就像被伯母的聲音拖拽著一般,乖乖走向窄廊盡頭的房間。我覺得自己簡直跟傀儡沒什麼兩樣。為什麼一到伯母跟前,整個人就矮了半截?從少年時代起,伯母和我就是支配與被支配的關係,直到現在,我已經三十六七歲,這種情形依然絲毫沒有改變。我長年累月地生活在伯母的高壓統治之下,屈指算來,已經有二十多年了!
二樓伯父的書房裡有很多藏書,我看得十分投入。伯父在現實生活中簡直可以說是百無一用,但他很有品位,尤其喜愛文學,曾向多家雜誌投稿小說、漢詩和俳句,不過從沒聽說被採用過。儘管如此,伯父照樣整天笑眯眯的,顯得很滿足。
我先買來卧具和窗帘之類的必需品,然後開始著手整理房間。房間是一室一廳,進門就是廚房,右邊是流理台和煤氣灶,左邊是一體式的浴室和衛生間。往前走,裏面是一間六疊大的和室,榻榻米剛換了新的,感覺很不錯。
向伯母說完這句話,我便走上久違的二樓,回到自己的房間。伯父過世后,我獲准將他的書房當做工作間使用。自從五年前伯母患了風濕,腿腳就變得很不靈便,去附近的商店街購物還能對付,上下樓梯就不行了。因此只要我待在二樓,就可以不受伯母的干涉。
下去一看,我很是吃驚。這裏比庫房窄上少許,看樣子是個地下室。高度可容我直立,應該有一米八左右。四周都是泥巴牆,地面也是用土夯實的,除了鋪了張破破爛爛的席子外,再沒有別的東西了。
要不要把房裡的窗子打開,這讓我頗為躊躇。我心裏明白,一旦推開,就會看到二〇一號室,我害怕那時的噩夢重現。但如果克服不了這種恐懼,就得再去醫院治療,而是否能徹底治好也無從判斷。
伯父的藏書里有不少推理小說,我很喜歡看。我看書時伯母倒是從不嘮叨,因為她只上過小學,沒什麼文化,只要是書,不管什麼內容她都會另眼相看。我猜伯父也是為了逃避伯母的碎碎念,才會躲到書本的世界里。我敢打包票,一定是這樣。
慘了,我不禁咂舌。
「怎麼了?你是不是做噩夢了?」
「誰啊?」
老婆婆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就算是站直了身子,她的腰也還是彎得很厲害,應該是有些歲數了。她摘下頭上的毛巾,露出滿頭白髮,頭髮整齊地束在腦後,挽了個髮髻。接著她用毛巾撣掉膝上的泥土,拖著右腿順著窄廊走進家裡,砰的一聲關上拉門,聲音大得連我這裏都聽得到。
離開她其實很容易。那麼,是因為我篤于親情、不忍割合嗎?非也。是因為伯母擁有房產和土地。雖然是在東京的偏僻地段,但最近地價高漲,不動產的價格已經飆升到以億為單位,而我又是伯母唯一的親人。倘若我冷落了她,她鐵定不會把財產留給我,十有八九會悉數捐給某個地方的慈善機構。她就是這麼薄情的人。
我腳踩在不甚牢靠的梯子踏板上,合上頭頂的木板,緩緩下到地下室。
護士抓住我的右腕,不由分說地將粗大的注射針扎了進去。疼痛讓我的腦子瞬間清醒,我想起來了,昨天我好像倒在了伯母面前……
「只是一點兒睡前酒……」
三月二十八日(清水真弓的日記)
身為第一發現者,照理說我應該馬上報警,但我卻沒有那樣做,因為那會暴露我的偷窺癖。我可能會因為這項小罪遭到警方的調查,但最可怕的莫過於這個見不得人的愛好被伯母知道。「恬不知恥的傢伙,我可不記得我教過你這種事!」——我簡直都能想象出伯母怎樣的劈頭痛罵。
好不容易點著了,我一邊狠命地吸著香煙,一邊抬頭仰望天花板,等待心情恢復平靜。我告訴自己,剛才是我的錯覺,然後再次望向二〇一號室。

04

不管怎麼說,這麼順利就租到房子真是太好了。(這種事寫來做什麼?)
「是嗎?」
我聽得不寒而慄,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出事那天,我也是沒命地喝酒,好不容易進入了夢鄉,那個女人卻又出現在我的夢裡,瞪大眼睛伸出手向我求救。我感覺勒死她的兇手正在窺探我的動靜,抬頭一看,那竟是我自己的臉。我的臉扭曲變形,看起來有說不出的猙獰。
「我比預定的時間提前一周出院,所以沒來得及寫read.99csw.com信,對不起。」
這個地下室究竟是用來做什麼的?起初我以為是儲藏葡萄酒的倉庫,但伯父一向不喝酒,從來沒有這種愛好;也不可能是存放醬菜的地方。
如此看來,這間地下室原來應該是個防空洞。
病患是按癥狀輕重分到不同病房的,重症患者所在的病房情形就要悲慘得多。被父母子女拋棄、靠政府救濟度日的男人;和老公離了婚每晚哭叫的女人;受酒精毒害,小腦不正常的男人;形同廢人的年輕小伙兒……其中還有幾個人不思悔改,利用自由活動的時間偷偷把罐裝酒帶進病房。醫院方面對違禁喝酒者的態度很嚴厲,一旦發現就會將其關進被稱為獨居房的單人間。犯這種事兒的大多是出院后又喝酒,然後再度入院的患者。他們走入了這樣的惡性循環,終於越陷越深不可自拔。
我在屋子當中、齊眉的高度挖了個小洞,安了一扇天窗。點上蠟燭后,神秘的氛圍便油然而生。我又從上面的庫房拉來電線,裝上了燈泡。大學畢業剛開始以翻譯為生的時候,我曾一度對攝影頗有興趣,便把這裏當做暗室使用。
不知過去了多久,醒來時已是凌晨四點。我慌忙爬起身。伯母通常五點起床,不趕快回到主屋就麻煩了。
一天,我向主治醫生表達出院的意願,原因是我怕住院太久會耽誤手頭的工作。
隨著令人愉悅的咔嚓一響,鎖開了。
整個房間整潔乾淨,令人難以相信已經半年沒人住了。我從一樓的管理員那裡拿鑰匙時,向他打聽過這個問題,但他一聽就移開了視線,顯得有些不安。這讓我多少有些在意,不過還是算了。
我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插|進庫房門口鏽蝕的鎖孔里。這間屋子已經老舊不堪,搖搖欲墜,裏面也沒有什麼必須嚴防被偷的東西,這樣居然還上鎖,未免有些誇張。
醫生說得斬釘截鐵,不容辯駁。
從東十條的商店街拐進狹窄的巷弄,一看到那幢熟悉的木造二層小樓時,兩小時前走出醫院大門時的興奮心情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正要伸手去推臨巷的玻璃門,我遲疑起來。就這樣不聲不響地走進去合適嗎?萬一迎頭碰到伯母,該跟她說什麼好?不,應該說,我會被她怎樣地冷嘲熱諷?種種念頭在心裏糾結,我縮回手,插在口袋裡。
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芳男、芳男」的叫聲,讓我恢復了意識。我頂著昏沉沉的腦袋凝神細聽,叫聲又一次響起:「芳男!」那是伯母的聲音。我爬起來,踉踉蹌蹌地走到樓下。當時是凌晨一點多,伯母穿著睡衣,靠在裡間的紙拉門上,像幽靈般站在那裡。藉著小電燈泡的光,我模模糊糊地辨認出了她的身影。小黑趴在伯母腳邊,咕嚕咕嚕地哼哼著,眼裡閃著詭異的光。
地板上幾乎找不到下腳的地方,走路時想不被絆倒真是非常困難。不過憑我多年的經驗,要對付這些還是遊刃有餘。庫房最裡邊有個很大的瓦楞紙箱,上面的「冰箱」兩個字早已退色,箱子里塞滿丁破布和雜七雜八的零碎。
總之,因為種種原因,我的交友範圍十分狹窄,幾乎沒有什麼知心好友。但我絲毫也不在意,與人交往只會令我心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是多麼愉悅自在啊,還能有效地利用時間。
二十八日凌晨一點二十分左右,在北區滝野川一丁目的路上,一名恰巧巡邏到那裡的警察聽到了女子的慘叫聲,衝到現場時,女子已不見蹤影,只留下一個敞開的手提包。從手提包里的駕照獲悉,該女子名叫米澤由香(二十二歲),是一位公司職員,住在滝野川一丁目的平和庄公寓。米澤小姐當天沒有回家,滝野川警署認為,米澤小姐很可能已捲入某起案件。目前警方正在現場附近進行調查……
我無話可說。我總是這樣輕而易舉地就落入伯母的圈套。
「手上積壓了不少工作,我先去忙了。」
然而那天早晨,閣樓卻變成了噩夢般的源頭。我想這是上天對我的嚴厲懲罰,我享受了二十年偷窺的樂趣,如今終於要全盤大清算了。自那天起,無論是睡是醒,頸勒長筒襪的女人總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小黑蹲在院子里看著我,喵喵地叫著。
門沒上鎖。我邁進玄關,心裏暗自嘀咕,老人家一個人住竟然不鎖門,這也太不安全了。冰冷的空氣里飄著淡淡的線香的味道,周圍一片寂靜,悄無聲息,但我感覺得到,伯母就在窄廊盡頭那個六疊大的房間里。現在是下午兩點,這個時候她應該正在午睡。要是把她吵醒,她一定會老大地不高興,於是我脫了鞋子,準備輕手輕腳地溜上二樓。
唉,如果伯父還在世就好了。
關上窗后,我的背上一陣發冷,很難說這隻是因為傍晚的寒意。要是每天都跟那個男人打照面,恐怕連我也會變得憂鬱起來。
這也只有巧手的伯父才做得到。那個年代很難弄到水泥,他就用泥漿刷牆,造出了一個相當夠格的防空洞。而建在庫房下面,想必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雖然這隻是我的推測,並沒有向他本人求證過,但我當時真的是欽佩莫名,覺得不愧是伯父。我們這一帶在東京大轟炸時並不曾遭受嚴重損失,戰後一片混亂,伯父也就再也沒有想起這個防空洞,不知不覺間忘得一乾二淨。只有人偶和愛國婦女隊的毛巾還留在這間幽暗的地下室里,如同活生生的歷史見證者,讓我得以知曉其來龍去脈。
現在即使看到那間受詛咒的二〇一號室,心裏也沒有任何不安了,這證明我的病已經徹底治愈。書桌上放著住院前一天還在奮戰的原版書和稿紙,看起來就像是昨天才放在那裡的,房間里也依然是一派雜亂無章的景象。
不經意間,我發現二〇一號室的窗子打開了。
在人格形成的最重要時期,我卻一直身處伯母的嚴厲監督之下,日子過得很鬱悶。我性格天生就有消極內向的傾向,再加上這種環境,自然而然地就愈發封閉在自己的世界里。現在我已經三十七歲了,卻依然無法輕鬆自如地和異性|交談,這全都是伯母造成的。我至今還是單身,但這絕非因為我討厭女人或者性無能。
我裝出滴酒未沾的清醒模樣,但卻瞞不過伯母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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