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臉瞬間燙得能噴出火來。「不準笑！」我怒吼道。

大澤並未察覺曾根在偷看，自顧自地默默忙活著。最後他拿著鐵鍬走進了庫房，好半天不見出來。從庫房裡不時漏出一縷燈光。

「不過，」他說，「如果是她存心氣我，我反而會很高興。」

「可惡，殺人兇手！」

「我問過『嵐』的媽媽桑了，說你鬧得很兇啊。」

轉過身正要離開時，餐桌上不知有什麼東西飄然落下。驚訝的曾根撿起一看，原來是張剪報。他回手拉上通往和室的紙門，躲在廚房，打開隨身工具中的筆型手電筒細看報上消息。

為了穩妥起見，我又等了三十分鐘，然後戴上附有活性炭的防臭口罩，用鐵鍬在院子里挖坑。之所以選在西紅柿秧旁邊，是因為它已經過了收穫季節，枯萎得差不多了。我花了十幾分鐘挖出一個長方形的坑，再從庫房扛出裝有屍體的米袋，準備埋進坑裡。就在這時，我聽到了可疑的聲音，還好發現原來是小黑，才總算略略安心了。

「你就是清水真弓？」

「怎麼樣，還沒走？」

「殺、殺人了！」

「嘿嘿嘿，打小鋼珠贏了。」

罹患過酒精中毒症的人如果再度喝酒，那後果可不是開玩笑的，很可能會就此完蛋，一輩子都斷送掉。

「沒事兒的。」

「再忍耐一下就好了。」

今天下午醒來時，腦袋沉重得像灌了泥漿，並伴有陣陣刺痛。這是典型的宿醉癥狀，已經淡忘了半年多的惱人疾病又出現了。我坐起身，只覺渾身肌肉酸痛，似乎在夜裡幹了繁重的體力活，可我全然沒有這樣的記憶。以前酒喝過量的時候，也曾出現過類似的癥狀。

夜裡一個人偷偷摸摸地行動，這行為本身就透著古怪。莫非他有什麼苦衷，不能在白天進入庫房？他的伯母白天一直待在一樓，或許是怕被她看到也說不定。這人平常就很陰沉，一想到夜裡他不知在做什麼詭秘勾當，我就覺得寒毛直豎。

我下意識地閉上眼睛。突然出現這種狀況，我都不知道該往哪裡看才好，就在我把她放回床上，準備重新用毛巾幫她蓋好時，蒙在她眼睛上的毛巾鬆開了。

公司方面，忙碌的旅遊旺季已經過去，我決定下周五回家待三天。當下就給媽媽打了個電話，她一聽高興極了。我還跟她說，到時候要把未來的丈夫介紹給我。既然是媽媽喜歡的人，肯定出類拔萃，我現在就盼著和他見面了。

他就是我未來的繼父。我和媽媽先回家休息了一陣，晚上七點，在市內一家頗有情調的餐廳和島田先生共進晚餐。他的頭髮中微現銀絲，橢圓形的臉，一看就有精英主管的氣質。身穿名貴西裝，十分得體，給人感覺很爽朗，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出色。

從說話的聲音聽來，肯定是剛才那個警察無疑，而且還是兩人一同巡邏。眼下唯有屏聲斂息地深藏不出了。

她看起來有三十三四歲，個子和我差不多高，身材苗條。穿著短袖白襯衫搭配米色短裙，精心打理過的頭髮已經散亂，幾根髮絲被汗水沾在額頭上。要不是一臉凶神惡煞，看起來應該相當漂亮。

「我也很開心。」

「真弓，你在嗎？」

「那天後來怎樣了？」

「哎呀，高野的老婆就埋在大澤家，這麼講你還聽不懂？」

「該不會是去娘家或者朋友家了吧？」

「渾蛋！」曾根忍不住出聲大罵。庫房的門上有把很大的掛鎖，鎖得嚴嚴實實，根本沒辦法進去。

一聽到藤井的名字我就反胃。

「聽不懂嗎？我看到有人殺了那個女人，還把她埋了起來。」

這裏今後再也不能光顧了，打電話的女人很可能會起疑心，而過來察看情況。想到難得來這兒一趟，曾根開始翻找財物。

「不行，你不要來……」我話還沒說完，電話就已經掛斷了。

大澤家只有二樓有燈光。曾根靈光一閃：何不躲到他家院子里？既然剛才那隻黑貓能跑出來，可見柵欄下方肯定開有小洞。雖然從那裡鑽進去很費勁，不過事已至此也容不得他挑剔了。

「你什麼都不吃，身體會垮掉的。聽話，別逞強了。」

「啊？」我一怔，他趁機從我身旁擠進了屋。我不知該如何回應他，他太太曾強硬地表過態，說絕不會跟他離婚的。

廢話，被騙喝了那麼一大杯毒水，不火大才怪。

「我媽媽不懂事，請您多照顧了……」

我一定又綁架了一個女人，並把她監禁在庫房的地下室里。

他難過地搖搖頭，坐到了椅子上。也許是心理作用，他那麥色的臉龐看起來很蒼白，眉間的皺紋也顯露出他這兩周來的心力交瘁。

我挪開袋子一看，兩條腦滿腸肥的蛆蟲正在手心蠕動，其中一條已經被壓得稀爛，內臟飛濺在我手上。

「結婚呀。你也有心上人了，對吧？」

說到自己的丈夫，她的嘴巴可真夠刻薄的。肯定是她平時缺少關愛，才會失去丈夫的心。但我無法公然說出這句話，畢竟我是第三者，問心有愧。

是這樣啊，難怪最近總覺得有人盯著我。

但霉運並沒有就此放過他，小酒店裡只是中場休息，新一輪|暴風雨來臨之前短暫的平靜。

「我親眼看到那女人被埋在了院子里。」

不是之前就說要商洽工作嗎？嗯？結果卻全在聊女人，最後還給我下了「毒」。

「你是哪位？」

「早點兒回去吧，伯母會記掛你的。」

「哇，害羞了。」我們都笑了起來，「我盂蘭盆節后回家，到時把他介紹給我吧。」

我喝了一口酒，味道淡薄如水。

「可惡！」

「你這孩子真是……」

曾根行動得很快，卻還沒有想好怎樣開口。

「呃……」

「凌晨一點，哪兒還有行人啊！」

小黑從樹叢中出來后，看也不看我一眼，徑自跑去聞坑旁的屍體，沒聞兩下便拱起身子，尾巴倒豎，衝著屍體嗚嗚地叫喚。它好像很厭惡屍體，那叫聲聽得人毛骨悚然。

這種味道太可怕了，曾根再也忍耐不住，在樹叢里吐了出來。他伸手捂住嘴巴，溫熱的酸液順著指縫滴落。這個時候若被大澤發覺，絕對是死路一條。就算在黑暗中，也感受得到大澤身上的那股陰森之氣，他全身都燃燒著憤怒的火焰。

他經常光顧的站前小酒館已經開門營業，真是太好了。一口氣灌下一紮鮮啤酒後，耳鳴總算銷聲匿跡，心情也平靜了下來。

「混賬東西！」

高野太太來后的第二天晚上九點左右，高野來了。

高野太太已失蹤近兩周了，聽說一直無跡可尋，報章的報道也從案發翌日起便大幅縮水。我沒和高野聯繫過，對於案情的進展一無所知，內心的焦慮越來越甚。

「要是不順利，現在我也不會在這裏了。」

「已經回去了。」

「啊啊，怎麼辦啊。」

腦子就像被攪拌機攪過一樣，感覺很噁心。小黑又在凄厲地慘叫，聽起來滿含悲哀。那聲音和發|情時的叫聲不同，尖細而悠長，在我的腦海里盤旋不去。我忍無可忍地起了床。

「你太太的事怎麼樣了？」

「警方認為這是我太太故意設的騙局。」

酒勁在體內發散，我腳步踉蹌地走下狹窄的樓梯，就在只剩三個台階時，一腳踩空，摔了下來，腰被狠狠地撞到。

稍一凝神思索，曾根的耳朵就鳴叫得讓他受不了。他那長時間被酒精侵蝕的大腦已經喪失了思考的能力，沒辦法解開這個謎團。

正如我所料，真弓晚上果然沒有回家。到了十點，我下到了地下室。

「你怎麼知道？」

早上醒來時，依然醉得昏昏沉沉的。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我發現自己連睡衣都沒換，還穿著昨晚出門時的衣服睡在工作間里。

不知道為什麼，這女人柳眉倒豎，怒氣沖沖。真是的，我還很惱火呢。

「那她怎麼會消失不見？」

隨著周遭的環境重歸平靜，我的心情也因為度過危機而趨於閑適，精神狀況前所未有地穩定。我甚至有些懷疑這十天來發生的事全是一個惡意的玩笑。家裡已尋不到半點兒屍體的痕迹，有關屍體的記憶正從我周圍日漸淡去。

料理了惱人的「禍水」之後，我的翻譯工作進展得十分順利。這次翻譯的《人偶之死》，我覺得書名起得妙不可言，感覺就像是在暗示我的生活。壞女人就應該像人偶一樣被宰掉，這種下三爛的貨色也只配這種死法。對於殺人，我已經不再有抵觸心理了。

他回頭一看，是個騎著自行車的警察，不禁暗呼不妙，一定是剛才入室盜竊的事敗露了。自衛的本能使他體內的酒精瞬間蒸發，整個人都清醒了過來。雖說年紀已經大了，但到底還有多次涉險過關的經驗，他用盡全力撞上警察，然後一溜煙跑了開去。警察猝不及防，連人帶車被撞倒在路上。

不經意間看了一眼窗外，那個男人今天又待在庫房。庫房就在我房間的正下方，因此只要一開燈就能看得特別清楚。最近他經常趁夜鑽進那裡面，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幹什麼。看得出他是在刻意避人耳目，但其實一切都被我盡收眼底。每到晚上十點多，他就溜到黑燈瞎火的庫房，在裏面打著手電筒轉悠，從門縫不時漏出微弱的光線。

藉著威士忌的酒勁，我向島田先生低頭致意。

有過如此恐怖的體驗，曾根有好些日子只要一吃飯，就會不經意地想起那股氣味，然後噁心得想吐。顯然大澤殺了人，然後把屍體埋在了院子里。

與其被他宰掉，曾根寧可被警察逮捕，蹲監獄至少還有飯吃，性命也可保無虞。他沒有往回看，開始以匍匐的姿態慢慢後退。腳抵到柵欄后，他用腳摸索剛才鑽進來的洞穴的位置，右、左、右……找到了！

真弓之前安分過一段時間，但今天，那個頻頻來騷擾的中年男人又出現在了二〇一號室。我很想無視他們，結果卻反而更加在意。一想到緊閉的窗戶後面正在上演的淫|亂畫面，我便再無心思翻譯。我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口酒，很快就有些醉醺醺的，怒火則愈發高漲。為什麼我老得受這種折磨？

有兩周沒來黃金街的「嵐」了。幽暗的小店裡坐上七個人就客滿了，但今天依然沒人光顧。店裡的冷氣開得很足，我的怒火卻絲毫沒有減弱。

「你放心，他們已經不再監視我了。」

「奇怪。」我注目看了許久，卻再沒有看到亮光。莫非是我的錯覺？

躡手躡腳地走下公寓樓梯，曾根快步向前，邁向大澤家對面。

「你打算怎麼辦？」

「笑什麼笑，別笑了！」

高野太太失蹤的日期與大澤埋屍的日期相差五天，假設她被劫走時已經喪命，屍體應該就是腐敗到那種程度。

明知媽媽是在開玩笑，那一瞬間我還是覺得很內疚，心裏有些猶豫。不能向媽媽提起高野的事，至少現在還不能……

媽媽桑問的是七月三十一日的事。「你醉得那麼厲害，有沒有順利到家啊？」

我整個人如同墜人懸崖，那個噩夢又出現了。

他主動向我伸出手。那是只溫暖的大手。

回過神時，已是晚上七點多了，窗外夜色朦朧，真弓的房間不知何時也已沒入了黑暗之中。透過窗帘的縫隙向外望去，看到大澤芳男正坐在窗前工作。令曾根大跌眼鏡的是，他居然在喝威士忌。

https://read.99csw.com現在適量飲酒可以令我的精神穩定，只要不過量就沒事兒。我不敢想象喝過頭會怎樣，不過至少無須再擔心喝酒了。

「我也有個和真弓差不多大的女兒，她多了一個可愛的妹妹，一定很高興。」

「沒事的，媽媽你就是愛操心。」

「請說明具體地址。」

「啊呀，說錯了嗎？」看來她是要報剛才的仇。

我刻意用討好的聲音喚著小黑。

我一邊揉著腰，一邊晃晃悠悠地走在小巷裡。越走腰越痛，我的怒氣也隨之水漲船高。無處發泄的憎惡最終集中到了清水真弓的頭上。我打心底里覺得，如果不把她解決掉，我就永遠都別想過上真正安穩的日子。

「鬼知道是不是真的，那個人肯定在心裏嘲笑我呢。」

難得一切都如此順利，卻又被清水真弓給毀了。

「最近發生過綁架案對吧？」

「就是那個譯者啊，大澤芳男，你沒聽說過？」

我昨天已經把屍體從地下室搬到庫房，並用兩箇舊米袋分別從頭、腳套上，然後拿繩子層層纏繞。但臭味實在太強烈，即便這樣也沒辦法完全掩蓋。屍體的腐臭還是散發出來，無處不在。

「是啊。」

想用這種下流的舉動來籠絡我，未免也太天真了。我的怒火越發高漲，頭腦已失去冷靜。一股狂暴的衝動在我體內醞釀，頓時全身熱血沸騰。

「少裝糊塗了，我已經調查得一清二楚。因為高野最近的樣子不太對勁，我便委託一家私人偵探社調查，結果發現你就是他的外遇對象。」

樓下的小巷裡，一個女人正腳步匆匆地走來，手上提著看似很沉的旅行包。喲，清水真弓回來了啊。她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遲早也要把她趕走。

「……」

「我太太。」

「你少管，再來一杯。」

為了平息怒氣，我來到夜晚的街上漫步。我在北本大道叫了輛計程車，一路開到新宿。今天白天一直吹著飽含濕氣的熱風，到了晚上也沒涼快多少。

「拜託了，讓我進來吧。」他的聲音很傷悲，「我太太不見了。」

「高野的老婆？」

「不準取笑媽媽。」

「嗯……」一陣委屈湧上心頭，我哽咽了。

「剛才我太太是不是去了你那兒？」聽筒里傳來高野的聲音。

今天我一大早就喝起了威士忌。我想藉著醉意將深埋在心底的煩惱盡數忘卻，卻無論如何也逃避不了屍體的處理問題。我在這兒痛飲酣睡的時候，屍體並不會自動消失，況且天氣這麼熱，很快就會開始腐敗，散發出惡臭。到那時候，保不定就會有鄰居聞出來。趁事態還沒惡化到那一步，我得趕緊想辦法把屍體藏到某個地方，否則我鐵定玩兒完。

「這可怪了。」

穿過樹叢，眼前是一個菜園，不過似乎最近沒人料理，地里雜草叢生。曾根小心翼翼地邁步向前，卻只聽啪嚓一聲，不知踩上了什麼，嚇得他心裏一驚。他決定把鞋脫了提在手上往前走，不料手指碰到了一個微微有些溫熱、黏糊糊的東西。

「我說你啊，怎麼這時候還打電話過來？是從哪兒打的？」

腐臭味濃得讓人無法忍受。曾根深深地覺得，自己的人生真是背透了。

幾天下來，我竟漸漸愛上了這個無力抵抗、溫順地躺在床上的女人，於是更加合不得就此放手。這一切就像約翰·福爾斯的小說《收藏家》的翻版。雖然每次都是我單方面地在和她溝通，但她應該可以感受到我的心意。

曾根首先翻看了一下餐桌上的日記，得知真弓從今天起回老家新瀉三天。這真是天遂人願，盡可氣定神閑地監視大澤了。

掩埋完畢的瞬間，心中僅存的一絲負罪感也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大功告成的滿足感。把一個禍害社會的婊子埋葬在黑暗裡，誰會因此說三道四？此時的我堅信，這是為社會做出了貢獻。

我的思緒就此中斷，頂著沉重的腦袋下到一樓。小黑這傢伙，躲在哪兒鬼叫呢？動物的鼻子靈敏得很，看來它已經察覺到屍體的存在了。不趕快讓它收聲，只怕會惹出大亂子。

「哎呀……」

自從爸爸去世，媽媽獨自一人把我撫養長大，雖然也渴望愛情，卻一直為了我而克制自己。其實媽媽今年才四十三歲，往後一定要過得幸福啊。

媽媽桑的口氣突然變得強硬。

「東十條。」

我不能打開手電筒，但院子的地形早已熟記在心，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我一面用鐵鍬撥開雜草，一面一步一步往前走，褲腳被雨後濕潤的草葉打得濕淋淋的。

我像往常一樣踩著梯子打開電燈，再挪過紙箱蓋住洞口，才慢慢下到地下室。心臟怦怦直跳，緊張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你沒事兒吧？」

「嗯……」

「因為不用擔心了呀，隨便她什麼時候回來，我才不管。」

他聞到一股青草的氣味。拿起來對著微弱的光線細看，原來是一根已經爛了的大黃瓜。他盡量不發出聲息地來到庫房前。

這個結論就是，來找清水真弓的高野太太，在回家途中被大澤芳男襲擊了。大澤不知用什麼手段劫持了她，把她監禁在庫房，最終導致她死於非命。究竟她是遭到殺害，還是身體衰弱而死，眼下還不得而知。總之屍體在庫房裡日漸腐敗，再也放不下去了，大澤便趁夜深人靜時在院子里挖坑掩埋。不巧的是，當晚被警察追趕的曾根正好逃進院子，親眼目睹了這一幕。

今天終於等到了把她運出地下室的大好機會。今天早晨，我無意中看到清水真弓提著旅行包出門，頓覺天助我也。看她的樣子，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我立刻打定主意，就在今天送她離開。只要把她放到某家醫院門口，再打個電話過去，她便能得救了。如果錯過今天，機會將永不再來。

「混賬東西！」

沒想到這一高興，腳重重地踢到了柵欄上，發出啪嗒一聲響來。

「對不起，請問您是……」

「咦，誰這麼有福氣抱得美人歸，我可真想見見。」

正因為之前十分同情她，發現真相后的我才格外火大。怒氣填胸，只覺得不教訓教訓這個女人，實在難消心頭之恨。更可氣的是她還赤條條地躺在床上，試圖以此誘惑我。

「喂，別笑了，再笑你會後悔的！」

島田先生揮灑自如地講著笑話，聽得我們母女倆樂不可支。吃完飯時，氣氛已經融洽得就像一家人了。

從「埋葬」到現在已經過去五天了，挖坑的地方除了當事人——也就是我以外，沒有任何人知曉。「埋葬」的隔天早晨我就大張旗鼓地除了一回草，把連根拔起的雜草全堆在「埋葬地」上。一場陣雨過後，雜草重獲新生，現在只有那塊地方鬱鬱蔥蔥的一片。

長這麼大，這是我第一次面對女性時感覺如此安寧自在。以前我對女性只有厭惡可言，這次卻不一樣。只要她同意，我甚至願意和她結婚。但我必須先消除她的誤會，無論我對她多麼溫柔，她遭到監禁始終是不爭的事實。

對方再次問道。

「我也不知道。」

她也不徵得我的同意，就自顧自地脫了鞋，把黑色皮包重重地擱到餐桌上，然後旁若無人地掃視著房間、壁櫥和浴室。

「這有什麼要緊。」島田先生說著，一本正經地朝我低下頭，說，「我這個大叔搶走了你心愛的媽媽，真是很對不起啊。」

我真的很擔心。雖然地下室比外面涼快，感覺要好過一些，但現在畢竟是夏天，食物很容易變質。不得已，我便把餅乾和水壺擱在她身旁。

「誰！是誰？」

即便如此，她的眼裡還依舊帶著笑意。這個恬不知恥的女人，到底要捉弄我到什麼程度才甘心？事後回想起來，我僅存的一絲理智就是在那時化為烏有的。我鉚足了全身的力氣，使勁兒猛掐她的脖子。

就在這時，電話鈴驟然響起，嚇得曾根的心臟幾乎停跳。黑暗中，電話嘟嘟地響個不停，曾根盼著對方能主動掛斷，可是等了好久，那邊仍舊不肯放棄。

就這樣，健身會所那邊也等於是不了了之。阿綠好像也喪失了熱情，不再去了。我沒有向她道過歉，但從心底里覺得對不起她。

從她被監禁到現在已過了十天，她依舊沉默無語，眼看著日漸衰弱，憔悴得厲害。或許其中也有安眠藥的作用，我很怕她會死去。

「奇怪，怎麼會這樣？」

之後不知道過了多久，曾根自己感覺足足挨了三個小時，但實際上只過了一個小時而已。二〇一號室清水真弓的房間已經熄了燈，整個院子沒人一片黑暗之中，他這才從樹叢里站起身。看到旁邊就是庫房，他覺得躲到那裡面應該比較舒服，既不會被蚊蟲叮咬，又可以舒展舒展筋骨。

「真弓，你瞎說什麼啊！」媽媽滿臉通紅地拽拽我的衣袖。

「告訴我，你家在哪兒？」

對於真弓，我只想讓她意識到自己的罪孽，悔過自新來乖乖伺候我，並沒有存心要殺害她。

「我也在反省。」

「愛情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議啊！」

「天哪，我闖下大禍了。」

過了三十分鐘，她終於起身走人了。對於無力回嘴、心情慘淡的我來說，可真是鬆了口氣。門砰的一聲關上的瞬間，我心裏緊繃的弦也一下子斷了，撲到餐桌上哭了起來。

聽到我這樣說，她卻仍是一副懨懨不快的模樣。看她情況這麼糟糕，要是運到很遠的地方，只怕她體力難支。對了，就送她到給伯母開藥的那家醫院好了，距離這麼近，應該不會給她造成負擔。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說著我坐了下來。

我只想趕緊離開，踩著梯子往上爬的時候，不小心一腳踏空，右腕嚴重擦傷。走出庫房，剛把門仔細鎖好以防別人進入，卻又想起地下室的燈忘了關。

當我如此邀請他時，他支支吾吾地說：「今天就算了，以後再找機會吧。」

沙沙沙……

在他身後，一雙眼睛正緊盯著他。映著「日升雅苑」的夜燈，手上的刀鋒閃閃發亮。

又一次宿醉。想不出打破困境的辦法，我深感挫敗。

「您是說她的屍體？可以告訴我地點嗎？」

既然這樣，就產生了一個問題。現在被我監禁在地下室的又是誰呢？

若在往常，這個時候他肯定會去喝一杯冰鎮過的啤酒，但今天他可沒有這份閒情逸緻。如果不闖空門把這筆損失補回來，這口氣無論如何他也咽不下去。

「他媽的！」

他不由自主地捂住鼻子。從門裡飄散出一種詭異的味道，很像蛋白質腐敗的那種氣味，聞起來很噁心。他感到胃裡的食物直往喉嚨處涌，趕忙捂住嘴巴。這種感覺實在是難受，他開始一點一點地往後退。

「別著急，請從頭詳細說。」

昨晚發生的事難道全是夢？我試著回想，腦袋卻感到九-九-藏-書陣陣刺痛。記得我去了「嵐」，和媽媽桑吵了一架，下樓時一腳踩空摔到地上。如果這是夢，未免太生動鮮明了。起床時，腰部一陣劇痛，褲腰處也有些綻線，脫下一看，那裡淤青了一大塊。

「那要不要告訴警察，她失蹤當晚來過這裏？」

依稀記得我當時是在歌舞伎町閑逛，但之後的記憶就是一片空白了。

「可惡！」

曾根怒氣沖沖地躺到床上，藉著酒勁，很快便酣然入夢。床墊軟綿綿的，睡起來很舒服。

「但如果是這樣，時間也太長了一點兒吧？就算是去旅行，或者去朋友家借住……」

「媽媽，要過得幸福哦！」

「不行，不能再喝了。」

「我一直在睡覺，剛才聽到電話鈴聲才醒過來。」我冷冷地答道。

我把鐵鍬插到要埋的地方，試探土壤的堅硬程度。泥土裡帶著幾分濕氣，鬆鬆軟軟的，挖起來很容易。有過上次的經驗，我已對要領諳熟於心，做起來得心應手。雖然發出了沙沙的聲響，但這個時候也不會有人察覺。

「一旦我外遇的事敗露，警察首先就會懷疑我。假如被公司知道，我就顏面掃地了。」

「哇！」我尖叫一聲，袋子順勢滑落至坑中，沉重僵硬的屍體撐破袋子，冒出一隻慘白的手。饒了我吧——我忍不住發出無聲的悲鳴。緊接著毫無生氣的臉也從袋裡露出，在幽暗的光線下，依稀還能看出五官的輪廓。

該死，一切都是她的錯，她是種種事件的罪魁禍首。那晚發生的事我也全部記起來了。

「我差點兒都認不出來了，說我們是姐妹都有人信。」

「殺人？現場在哪兒？」

我想大聲怒喝，又怕驚動鄰居。萬一被人發現屍體，那可就賠大了。於是我壓低聲音喝道：「給我出來！」只見樹叢下閃過一道微光，接著傳來喵的一聲貓叫。原來是小黑的眼睛在閃光，我登時鬆了一口氣。

只要清水真弓那女人老老實實的，別再刺|激我就好……

今天一早我就開始工作，精神狀態前所未有的好。我在書桌旁放了瓶威士忌，每次往酒杯里倒上少許，閑時便小酌一口。如果喝得太猛，很快就會醉倒。但只要有所節制，淺斟慢飲，反而有助於工作順利進展。

「不應該來嗎？」

真不敢相信，她從我這兒走的時候還那麼精神十足。高野也很傷腦筋。

「怎麼不做聲，在的話就回我啊！」

小黑又叫了起來。

曾根暗想，莫非大澤發現有小偷闖入，準備進行攻擊？這種時候要是被大澤抓到，顯然對他很不利。他已經上了年紀，平常不離身的菜刀今天又剛好沒帶。

今天他並沒有打電話給我，怎麼會說來就來？我穿著睡衣，面帶笑容地開了門。

我揮起鐵鍬趕走小黑。小黑擁有動物特有的敏銳嗅覺，早在幾天前就察覺到了異變，發出奇怪的叫聲。

……八月一日凌晨一點左右，東京都北區王子三丁目附近的居民報警稱，聽到路上有女性慘叫。王子警署的警員趕到現場，從疑似傳出慘叫的路段找到一女用手提包，包里有住在王子一丁目的主婦A小姐（三十二歲）的駕照。該警署認為，A小姐很可能已被捲入了某起案件，目前正在進行調查……

「你這樣擅自闖到別人家裡，不是很沒禮貌嗎？」

伯母靜靜地躺著，我則在二樓發獃。本來完成一份工作后，那種全身虛脫無力的感覺還挺享受的，但現在我卻只有不舒服的疲倦感，還隱隱有些噁心。

「誰？是誰？」

他暗罵自己。哪有這種不著調的干法？這不等於把自己往牢里送嗎？只不過輸了兩萬元而已，居然就被怒火沖昏了頭腦。像今天這種喝涼水都塞牙的日子，就該吃飽喝足回廉價公寓睡大覺才對。

門外站著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我剛一開門，她就把門大力推開，像是連我也要推到一旁，然後毫不客氣地闖了進來。

我握著鐮刀獃獃地望著她的屍體，不知不覺一個小時過去了。雖然內心不乏復讎的快|感，可終究又一次惹禍上身，又一次陷入了困境。

「綁架案？」

明明已經衰弱得動彈不得了，竟然還有力氣嘲笑我……不可原諒！

因為盂蘭盆節已過，業務量直線下降，工作上輕鬆了很多，但我總是一下班就直接回家。雖然警察在案發後加強了巡邏，一度可以安心走夜路，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切又都恢復了原樣。

《收藏家》的主人公就像凱列班，是個毫無教養的俗物，狂妄自大的變態，我比他強太多了。我受過高等教育，又從事翻譯這種腦力工作，凱列班跟我根本沒法比，可是那女人卻一直用輕蔑的眼神拒絕我。我只有在夜間才能潛入地下室，給她帶去簡單的食物和飲料，但她卻從沒碰過。

「這麼晚了，女孩子家一個人出門不安全。」

我會落到不得不偷埋屍體的地步，說起來都是清水真弓的挑逗行為惹的禍。她那一連串舉動是在明目張胆地勾引我，而我的反應又正如她所願，最終徹底陷入她設下的圈套。失去理智的我把她送上的祭品當成她本人，不僅綁到家中，還失手錯殺。

穿過七號線下方的地下通道，就到了熟悉的商店街——東十條商店街。曾根正走在街上，一輛警車從他身後開過來，副駕駛座上的警察用銳利的眼神掃了他一眼，之後便渾不在意地轉過頭望向前方。前科犯曾根擦了把額上的冷汗，鬆了一大口氣。

「沒有那回事啦，我哪有什麼戀人！」我不安地用力搖著頭。

主屋的二樓開著燈，那個譯者應該正在工作。

「請問發生什麼事了？」

於是他決定今晚在我這兒過夜。此刻他正在洗澡，從外面都能聽到他哼的歌，看來他已經愁懷盡去，心情大好。雖然總覺得他太太的事有些離奇，不過得知很可能並未遭遇不測，我也稍感寬心。他太太是一個那麼爭強好勝的人，一定正在某個地方過得好好的。就算遇到隨機襲擊行人的路煞，我看她也有本事打退。

「對。有人作證指出我和太太之間關係緊張，警察起初對我抱有懷疑，但因為現場沒有劫持的跡象，所以目前傾向於認為是她在存心慪氣。」

「都這把年紀了，怪難為情的。」

可是我沒有車來搬運屍體。雖然可以搭計程車，但屍體的臭味會讓我立刻敗露。就算深夜移屍，現今的警察巡邏頻繁，很可能會在路上被攔下例行盤問。即便順順噹噹地運出去了，又能藏到哪裡呢？在這種雜亂稠密的住宅區，想找個藏匿的地方簡直如同大海里撈針。

「給保健所打電話嗎？」

這時我忽然感覺手上有東西在動。我的第一反應是屍體復活了，但這種事絕無可能發生。既然已經散發出如此難聞的味道，當然是死得透透的了。

我喝著加冰的威士忌消愁解悶，從黃昏時分起便一直注視著二〇一號室。我原本做好了打長期戰的準備，真弓卻意外地十一點就熄了燈。二〇二號室的學生正放暑假，和往年一樣騎摩托車出門旅遊去了。二〇三號室的老夫婦一向九點入睡，不用放在心上。

「我明白你很生氣，不過我並沒有惡意。」

「媽的，這傢伙簡直傷天害理！」

曾根確信大澤又是在掩埋屍體。這個人一定是瘋了。萬幸的是，臭味還沒飄過來。

「喂！」

那麼就匿名舉報好了。對，就這麼辦。曾根掃了一眼房間，找到電話，按下一一〇。還沒聽到嘟聲響起，電話就被接了起來，一個幹練的男聲問道：「您有什麼事？」

她會是清水真弓嗎？我想起在「嵐」喝酒時，對真弓懷有的滿腔怒火，還打算去收拾她。到這裏為止我都記得很清楚，看來我肯定劫持了真弓，把她關在地下室。問題是後來怎樣了呢？如果只是監禁就還好，萬一殺了可就追悔莫及了。

嘴上說得漂亮，誰知道是不是真的這麼想。我依舊賭氣不吭聲。

自己偷偷摸摸地先溜了，還好意思問這種話？

「要是你再住進醫院，問題就大了。留下伯母一個人在家，多孤單啊。」

「哦……」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因為天氣熱，他本想在赤羽的彈珠店邊納涼邊賺點兒錢，可是完全開不出獎。換了台機子，結果還是一樣。他認識的那些熟面孔也都在埋頭苦戰，看來這家店所有機子上的釘子都重新釘過了。等他回過神來，兩萬元已經打了水漂，下午三點多離開彈珠店時，他簡直氣昏了頭。

我喃喃自問，但想破頭也想不起來。就和七月三十一日那晚一樣，十二個小時的記憶完全蒸發。我只記得自己喝酒喝得很兇，之後就進入了失憶狀態。

「呸，什麼爛人！」

對了，我有安眠藥啊。還剩很多沒吃，可以下藥讓她睡著，趁機將她悄悄運到別的地方。雖然我是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犯的罪，但畢竟綁架罪重，必須確保她安然無恙地回到家才成。

大澤再次走進庫房，出來時肩上扛了個毛糙的大袋子，看起來分量很重。令人吃驚的是，大澤竟然在哭。壓抑的嗚咽聲連曾根藏身的地方都清晰可聞。緊接著一股腐臭味兒撲鼻而來，比他之前聞到的還要衝。

媽媽的眼睛真是雪亮，蛛絲馬跡全被她看在眼裡。

我以為會當場鮮血四濺，趕忙從床前退開，不料卻只聽到「噗」的一聲，類似漏氣的聲音。

「喂！不準取笑媽媽！」

「喂，少得意忘形！」媽媽拍了拍我的肩膀。

「渾蛋，你腦子進水了嗎！」

一個月不見，真弓家中的變化之大，再次令曾根感到震驚。房間里的傢具又比以前多出不少，可見真弓並未迷途知返，仍和高野打得火熱。

曾根跑進黑暗的小巷，忽左忽右地繞著圈子，甚至從別人家的院子里橫衝而過。起初背後還有「站住！」的叫聲，後來終於成功甩掉了追兵。

我痛得好一陣子動彈不得。媽媽桑聽到動靜嚇了一跳，從樓梯上探出頭來。

「感覺好像相親一樣，真是緊張。」

摺疊床上躺著一個陌生女人，眼睛被毛巾蒙住，手腳分別被麻繩綁在四角的鐵管上，一動也不動。我戰戰兢兢地伸手去摸她的臉頰，皮膚還有彈性，但毫無生氣，冰涼冰涼的。那寒冰般的觸感從指尖直傳到我的肩膀。

沒躲在庫房的時候，他通常都在二樓工作。透過敞開的窗子，能看見他穿著背心，在稿紙上奮筆疾書。書桌上擱著瓶威士忌，他時不時就端起酒杯來一口。這種泡在酒缸子里的譯者，我最討厭了！

「你滿意他就好。」

「哎呀，是真弓啊！」媽媽的聲音頓時高了起來。

「很痛啊！臭老太婆！」

曾根定睛細看，卻見大澤的舉動十分古怪，他用木棍在菜園裡又敲又戳，最後選定一個地方，開始挖起坑來。那看似木棍的東西，其實是把鐵鍬。

「你有完沒完！」

我這才想起，還沒告訴媽媽我安了電話呢。這件事最好再保密些日子。

「到底跑哪兒去了？」

「想得到的地方都找過了，全都不在。警方判斷是遭到綁架了。」

回九-九-藏-書到家，正要推開玄關的玻璃門時，我驀地打了個冷戰。因為我看到二〇一號室亮著燈。窗前映出一個女人的影子，她正拉開窗帘，朝外張望，毫無疑問那就是清水真弓。

「真弓嗎？」

「媽媽就拜託您了。」

隔壁的戶塚君去北海道旅遊了，沒人在家。七月底時，他曾向我打過招呼說「我要出門啦」。

好羡慕無憂無慮的學生啊。如果時光可以倒流，真想回到那個時代。聽戶塚君說，他要到九月下旬才回來。

明知道綁錯了女人，第二天、第三天，我卻並沒有放她離開。一想到會有被人發現的危險，我就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決心。

「不行，不要進來！」儘管我這樣說，他還是推開我，硬要往裡闖。

剛一進去我便打開手電筒四下探照，很明顯有人來過，那些破爛兒的擺放位置有了微妙的改變。本應立在地下室入口處的瓦楞紙箱翻倒在地，毫無遮蔽的洞口大張著黑色的大嘴，彷彿是通往異次元的門扉，無論屍體還是別的什麼都會被吞噬進去。

啊呀！被發現了！他會殺了我的，我可不想死得那麼慘啊。曾根嚇得全身冷汗淋漓，他閉上眼睛合掌祈禱。

等日後時機成熟了再……

七月三十一日晚上，我喝得爛醉回到家，先向伯母道了歉。

曾根伸手摸了摸小洞的邊緣，發覺木頭已經朽壞，隨便一摳就簌簌地崩塌下來。他儘可能不發出聲音地把洞挖大，然後鑽了進去，沒想到後背被某個突出的東西鉤到，襯衫被刺啦一聲撕破了。

我們三個人爆笑了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

「你還很年輕呀，說是三十幾歲別人都會信的。我支持你！」

可是他從沒聞過像大澤家院子里那麼強烈的氣味。大澤埋下去的那具屍體，應該已經死了一周以上。

「酒別喝太多啊。」

「我一眼就看出來了，要不怎麼叫媽媽呢。」

「我們暫時還是不見面為好。」他吐出這句話。

「不能說，說出去我們的關係不就曝光了嗎？」

曾根偶然在小巷深處發現了一幢木造房屋，看起來好像沒人在家，他便溜了進去，不料百密一疏，有個老人正在院子里修剪花草。一撞見他，老人當場大聲呼叫，連附近的狗都跟著狂吠，嚇得曾根落荒而逃。跑著跑著，耳鳴聲越來越強烈，一站下來就更難受。正當他蹲在路邊，竭力壓抑著內心的惶恐時，遠遠地傳來了警車的聲音。難道是老人報警了？他心生不安，邁步又往前走，不知不覺七號線環狀高架橋已在眼前。

「這樣啊……」他沉默片刻，「好，我馬上過來。」

大澤像中了邪似的拚命挖著坑，看得曾根心裏發毛。大澤周圍彷彿張開了一個肉眼看不到的結界，有種任何膽敢接近之物都會被反彈回去的緊張感。他的動作十分猛烈，就像是在對地面發泄內心的怒火，周圍的氣氛頓時緊張了起來。聽著單調的沙沙聲，曾根整個人都動彈不得。

「你知道我的來意吧？」她在椅子上坐下，「你別傻子似的呆站著，坐呀。」

突然有個黑糊糊的動物從他腳邊躥過，嚇了他一跳。

對方的聲音驟然高了八度。

名字怎麼能報出來？！

這次翻譯的是女作家希爾達·勞倫斯一九四七年的作品《DeathofaDoll》，書名應該可以直譯為《人偶之死》。這是部別具風味的懸疑小說，故事以女生宿舍為背景，登場角色除了警察和醫生，幾乎全是女性。我大致看了一遍，感覺相當有趣。

我急忙從後門溜到庫房。二〇一號室的燈光照到了庫房附近，不過真弓的身影已從窗前消失了。庫房的門開了十厘米左右，我迅速鑽進去，回手把門關好。

只見一個黑影快步走來，連手電筒都不用，行動悄無聲息，給人以鬼鬼祟祟的感覺。他的腳下發出「撲哧」聲，應該是也踩到了熟過頭的大黃瓜。來到庫房門前，大澤咔噠一聲把鎖打開，接著就聽到物體摩擦的聲音，從庫房裡不斷傳出哐里哐當的模糊聲響，等到大澤再度出現時，手上握了根看似木棍的東西。

「她已經睡了。」

赤羽站往南這一帶他來得不多，不過在新鮮的地方換換心情也不錯，他開始物色合適的住家。偏偏這邊有很多街道工廠和學校，車輛、行人往來如織，很難找到乘虛而人的機會。明智的決定是就此放棄，但被夏天的毒日頭曬了半天，曾根的判斷力已經明顯下降。干他這行的，需要具備動物般的直覺，能在瞬間判斷出住宅中是否有人，若沒有這項本事，就是落伍分子，必將失敗無疑。

「什麼啊？」

「她會不會是被劫上車帶走了？」

我沒有什麼事可做，日子過得百無聊賴，每天十一點就上床睡覺。

「請你從頭講起，講清楚些。」

「喂，誰在那兒？」

八月二十二日，曾根新吉又潛入了清水真弓的家中。這是他時隔許久的重訪。

曾根知道那股可怕的氣味是什麼。那是屍體腐爛的味道。二十多年前的夏天，他祖父在老家過世的時候，棺材里就曾散發出同樣的氣味。當時還沒有乾冰，夏天死人是件很傷腦筋的事。有時流浪漢倒斃在公園角落，一連好幾天沒人發現，屍體也會飄散出那種臭味。

「不見的意思，是分居了嗎？」

我早就期盼有適合媽媽的對象出現，這樁婚事在我看來真是求之不得，堪稱天造地設的一對。如果媽媽能搬來東京，我就有了主心骨，媽媽也會很開心。得趕快給她打個電話。

「是嗎，我很期待啊。」

只要敢於直面恐怖的現實，任誰都會產生這種感想。結合真弓日記里的記述和曾根那晚看到的情景，得出的結論只有一個。

島田先生不好意思地抓抓頭，媽媽則在一旁哧哧偷笑，我很少看到她這麼開心的樣子。她和島田先生並排坐在一起用餐時，看起來真的很登對。熬過獨自拉扯孩子的漫長寒冬，媽媽終於迎來了人生的第二春。

之後過了好一陣子，曾根重又記起大澤的事情，覺得不能就這麼放過他。要監視他的行動，真弓的房間是最理想的地點，他不僅有那裡的鑰匙，還能確定白天不會有人在家。他可以透過窗戶窺探大澤的動靜，抓住他的把柄。

島田宗一郎，四十八歲。

「我是高野的妻子。」

她徑自喋喋不休地說著，我則只是低頭不語。懾於她的氣焰，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況且事到如今，辯解也只能是火上澆油。

女人真是種骯髒的東西。

八月五日這天，曾根新吉打從上午起就很不順利。

「你想嚇死我啊？」

「我女兒已經結婚了，下回就等著喝真弓的喜酒了。」

這一晚，在睡意來臨之前，我一直把威士忌當白開水一樣猛喝。到底是什麼時候睡著的，我已記不太清了。

「嘿。」

「噓，一邊兒待著去！」

我不帶感情地回答。其實工作什麼的我已經無所謂了，不過想想還是賣他個面子吧。藤井略帶猶豫地說了聲「再見」，掛上了電話。

對方似乎已經起了疑心，認定這是個騷擾電話。

「壞心眼！」我倏地別過臉去。

喝完第二杯，我胸口的噁心感卻愈發厲害，已經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我的手開始顫抖，和去年酒精中毒時的癥狀一模一樣。明知情況不妙，我卻無力克制自己。心中的怒火再度高漲，到達了極限。身體深處湧起一股熱流，耳邊咚咚作響，恍如伏都教的鏗鏘鼓點，讓我抑制不住全身發抖。

「沒什麼。」我一笑帶過，「好了，我們走吧。」

花了三十分鐘把日記看完，曾根的情緒已經興奮到了頂點。

看到高野悲傷的神情，我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才好。依我的推測，他太太離開我家后，很可能沒叫到計程車，因此步行回去。從這裏到王子站徒步只需二十來分鐘，就在這段回家的路上，她遭遇了歹徒的襲擊。

此外，由於伯母病倒了，我精神上的重壓便不復存在，這一點也發揮了極大的作用。一切都和去年的情況不同了。

「她天生脾氣壞，從小就是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任性慣了的。」

曾根的神經綳得太緊，以至於身體重又渴望起酒精來。他的腦子裡開始嗡嗡作響，就像有蜜蜂在狂扇翅膀。身上的酒氣引來了蚊子，但他怕被大澤發現，不敢伸手拍打。

「老太婆就老太婆，我這樣是為你好，你快回去吧。」

「他不在啊？」

「聽到慘叫的是住在附近的專科學校學生，趕到現場時，只看到一個手提包丟在地上。」

我的病又發作了。在那段無記憶的時間里，我竟然犯下了如此駭人的罪行……

然而時間就在我的猶疑不決中消逝，她也對我封閉了心扉。不管我說什麼她都沉默不語，令我一籌莫展。

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報警，但應該怎麼說？自己的名字是萬萬說不得的。

「報警的人什麼都沒看到？」

「媽媽你真過分。」我在餐桌底下捶打媽媽的膝蓋。

酒喝到一半，忽然下了陣暴雨，雨水打濕了道路，感覺多少愜意了幾分。曾根換到隔壁的烤雞肉串店，又喝了好一會兒酒，一直到了晚上九點多，夜風一吹，才終於想回家了。為了早點兒回家，他選擇抄近路回去。那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讓他滯留在店裡，以至於喝得比平常多了些，腳步晃晃悠悠的。正當他蹣跚地走在黑暗的夜路上時——

我很怕一個人走那條幽暗的小巷。

就在這時，主屋那邊響起玻璃門打開的聲音，是大澤那傢伙。曾根退回原來的藏身處，透過樹叢窺探大澤的動靜。

聽到這意想不到的答案，我不禁啞然。終於敗露了嗎？

現在是晚上十一點多。我用床單裹起屍體，橫抱在懷中，踩著晃晃悠悠的梯子一步一步往上爬，等上到庫房，我已經出了一身汗。我先把屍體放到地上，一手拿起鐵鍬，然後又重新將屍體扛上肩頭。

回過頭一看摺疊床，上面靜靜地躺著一個被毛巾矇著眼睛的女人。眼睛被毛巾蒙住，這個細節也和上次一樣。她htｔｐs://read.９9cｓw•com留著一頭染成棕色的捲髮，與我素不相識。我解開毛巾，只見她驚恐地瞪大眼睛看著我。太好了，她還沒有死。

穩妥起見，我蒙上了她的眼睛，再將她連同裹在她身上的毛巾一起抱起。沒想到用力過猛，毛巾一下子滑落，她的整個兒身子一|絲|不|掛地暴露在我面前。

大澤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手上多半還握著鐵鍬。曾根心想，要是被他用鐵鍬痛毆，這條小命就算完了。

小黑從早上起就很反常，約八點時，我被它異樣的叫聲吵醒了。

「那小子果然幹了無法無天的事！」

不管怎樣，大澤都是個心狠手辣的惡徒無疑。別看他戴著知識分子的假面具，私底下卻做出這等駭人聽聞的事。曾根平常不看報紙和電視，對社會熱點不甚了解，但他相信在那附近肯定發生了可怕的事件。他暗自打定主意，在事態平息之前，還是暫時遠離大澤家為妙。

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正身處一條熟悉的巷弄——大澤芳男和清水真弓所住的小巷。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難受不已。經過這一陣拚命狂奔，再加上擺脫警察后精神上大為放鬆，醉意重又向他襲來。他的體力已經到達極限，要是此時再遭到警察的例行問話，就只能乖乖認命了。要一個年近五十的人全力快跑，實在太殘忍了，他的腰和腿都已經累得不聽使喚了。

現在再也不需要擔驚受怕了。這段非同尋常的經歷使我的精神飽受折磨，以至於一點兒風吹草動都能讓我胡思亂想半天。

「沒什麼啦，我是用外面的公用電話打的。」

（八月）

「奉勸你以後別再糾纏我先生了。」

「我絕不會跟他離婚的，他也不可能提出分手。假如和我一拍兩散，他飛黃騰達的美夢就會化為泡影。先跟你講清楚，高野這個人可是很勢利的。」

今天收到了媽媽的來信。得知她打算再婚，我高興得不得了。本來因為高野太太的事心情很低落，現在總算開朗了幾分。

「怎麼說？」

媽媽桑看到我，剛開口說到這裏便啞住了。她沒有招呼「歡迎光臨」，也沒有露出殷勤的笑容，化著濃妝的皮膚看起來白得可怕。我一言不發地坐到角落的椅子上。

「所以你今天過來了？」

「你只管做你的生意就好。」

我又想起額頭的傷，覺得有可能因為她很難對付，而乾脆把她殺了。究竟真相如何，只要去一趟地下室便可見分曉，但白天容易被人發現，不宜輕舉妄動，還是等到晚上吧。等待的滋味著實難熬，隨著時間的推移，內心的焦躁感不斷膨脹。雖然想專心翻譯，腦子卻沒辦法正常運轉。

因為滿心都是這些愜意的事，「埋葬」之後我每天都過得很愉悅。恰到好處的酒精將頭腦刺|激得十分活躍，翻譯工作也進行得順風順水。

腳終於踏到了水泥地面。不管我情不情願，都必須面對現實了。

「好好，回去就回去。這種破店，我再也不會來了。」

「騙局？」

媽媽的聲音聽起來很精神，真是太好了。放下話筒，我不經意地朝窗外瞄了一眼，發現對面那家院子的庫房裡有亮光閃了一下。

他簡直大氣都不敢出，好不容易才擠出這麼一句話。

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幕讓人難以相信的景象：她在看著我笑。

我等著他的到來，但當天晚上，他始終沒有出現。

不過現在酒一下肚，他又覺得回去蒸蒸桑拿也蠻好的，先出一身汗，再去盥洗室沖個涼。果然，是天堂還是地獄，全看你怎麼想。他突然覺得很好笑，嘻嘻地笑出聲來。

「小黑，小黑。」

閃爍著紅色背景光的電話彷彿有了生命，讓曾根心裏有點兒發毛。該死，不管是大澤芳男、高野廣志，還是這個打來電話的人，全都是一幫瘋子。他的耳朵也隨著電話鈴聲嗡嗡作響，腦子裡像是有破鼓在噹噹狂敲。忍無可忍之下，曾根抓起了話筒。

「大澤先生，真的不要緊嗎？」

曾根氣得猛地掛上聽筒。這人真是蠢到家了，虧他還特地打電話來通風報信。

「要是知道就不用煩惱了。現場沒有任何搏鬥和劫持的痕迹，唯一切實掌握的證據，就是炫耀似的留在地上的手提包。你不覺得有點兒反常嗎？」

「吵死了，老太婆給我滾一邊去！」

這樣看來，一切都是真的了。我手上沾著泥巴，可我對如何沾上的記憶卻很模糊，可以說是毫無印象。身體如同灌了鉛一般，又倦又乏，感覺像是剛剛做過重體力勞動，渾身上下每一塊骨頭都在痛。

十一點時，門鈴響起，將我從沉思中喚醒。一定是高野來了。

她沒有回答，大概以為自己會被殺掉，很害怕吧。真可憐。

為了擋住腐臭的氣味，我一直戴著口罩，這時鼻子周圍又潮又熱，已經悶到無法忍耐了。我摘下口罩，雙手緊握鐵鍬，緩緩逼近發出聲音的地方。自從伯母卧病在床，我便無心再給菜園除草，以至於雜草肆意橫生。靠近柵欄處種著一排羅漢柏，很可能有人躲在那裡。

「什麼啊這是？」

煩死了，這個噦唆的臭娘們兒。曾根一聲不響地放下聽筒，就在掛斷電話之前，還聽得到那個女人說話的聲音。

「可是……」

從黃昏起我就泡在附近的餐館，喝著啤酒消磨漫漫無盡的時間，好不容易挨到了八點。

背後突然有人出聲喊他，驚得他一個激靈。

連我在一樓都能嗅出腐臭的味道，我再也受不了了。今晚必須處理掉屍體，否則無異於自掘墳墓——墳墓？這可不是什麼好笑的事。

我大叫起來。這種時候若被別人發現，我就徹底完了。連日來天氣炎熱，屍體腐敗之快遠超過我的想象。如果不在今天埋葬下去，就一定會被鄰居察覺，所以我從剛才就鉚足了勁兒挖坑。因為精神高度集中，再輕微的動靜也逃不過我的耳朵。

下午四點多，我搭乘的上越新幹線到達長岡站，我回到了暌違五個月之久的故鄉。透過車站的玻璃窗，依稀看到那令人懷念的綿延山脈，心中不覺泛起感傷。穿過檢票口，媽媽已經在等著我了。

「不用擔心，我馬上就放你回去。」

「島田先生人很好，我真替媽媽高興。」

「你回來啦。」媽媽的臉上掛著幸福的笑容，打扮得十分亮麗，看起來年輕得不得了。嘖嘖，只要肯花心思，這不是辦得到嗎？

她揚揚自得地笑了。這一說我才想起，聽說她是公司董事的千金。雖然算得上是美女，給人的感覺卻很冷漠。

就在這時，電話像掐好了時間似的響起。

我沒好氣地說。媽媽桑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有點兒發窘。

「那個人的好色算是沒救了，你知不知道他至今害得多少女人傷心哭泣？為你著想，最好在被傷害前儘早抽身。」

「這樣子啊……」我沉思著。

「這位A小姐，難道就是……」

聽出來了，聲音來自院子那邊。曾根起身將窗帘掀開一角，發現樓下的院子里有個穿白襯衫的人影在晃動。就如他之前看到過的，大澤正在揮動鐵鍬挖坑，已經挖到腰那麼深了。定睛細看，只見大澤把鐵鍬扔到一邊，從坑旁抱起一個白色的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到坑底，然後填上泥土，仔細地踩平。

如果就這樣放著不管，屍體很快就會散發出臭味。我可不想再像上次那樣，硬著頭皮搬動一具腫脹生蛆的死屍。眼下我就得想辦法處置她，否則只會越來越難辦。

「完全沒有頭緒，調查很難取得突破。」

曾根確信自己抓到了大澤的把柄，現在報仇的機會終於來了。對這個戒酒中心的爪牙，非得給他點兒顏色看看不可。

晚上九點多，高野突然來了。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讓我有些不知所措。雖然很高興他來看我，但他太太出了那種事，我實在不知道應該表現出什麼樣的態度。

曾根心想，虧他還裝出一副正義使者的樣子，跟醫生打我的小報告，背地裡還不是照樣喝酒。你就給我喝到酒精中毒吧！

罵歸罵，該怎麼辦他還是心裏沒底。從剛才打的報警電話來看，警察肯定是指望不上了，到底該如何是好呢？這種瘋子竟然逍遙自在沒人管，這世道真是荒謬得可以。

「過些日子再告訴您吧，現在還不到時候。」

我的臉頰微微抽搐著。

曾根罵罵咧咧地又喝了一杯啤酒。

剛住進那間公寓時天氣涼快，感覺還算不錯，可到了夏天就悶不透風，濕氣又重，差勁透了。人待在屋裡就像蒸桑拿一樣，難怪租金這麼便宜。

話筒那邊傳來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的聲音。聽她的口氣，似乎很意外有人接了電話。既然這樣，你還打來幹嗎？曾根很想這麼說。

小酒店的老闆向他搭話。

「嗯？」

「現在我也慢慢開始相信了。只有這個理由才解釋得通，不是嗎？」

她的眼睛不再看著我笑了。

話雖這麼說，可我還不知道該怎樣做才妥當。她已經親眼看到了我，如果就這麼放她回去，必將大禍臨頭。

那是只大黑貓。黑貓從大澤家的柵欄底下鑽出去，輕盈地跳上小巷另一邊街道工廠的水泥牆，消失在了牆那邊。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自行車停下的聲音，萬一是剛才那個警察就慘了，恐慌的曾根急忙尋找著藏身之所。

屍體緊閉的眼睛突然倏地一動，驚慌失措的我趕忙把袋子丟到坑裡，就在同一時間，從屍體的眼皮底下爬出好多白白的蛆蟲。

一想到正在和警察周旋，曾根頓覺縛手縛腳，別說對答如流了，喉嚨都緊張得發乾。

這都是託了酒精的福，是酒精給了我力量。去年我會精神崩潰，是因為總是一個人愁腸百結，才會沉溺在酒鄉逃避一切。但今年和去年不同，我憑藉自己的力量戰勝了諸多困難。通過親手處理屍體，戰勝了內心深處的怯懦，精神上達到了一個全新的境界。而在這個過程中，酒精可以說是起到了催化劑的作用。

「我沒有傷害你的意思，只是出了點兒小誤會，才會弄成這樣。」

和島田先生分手后，我們回到了市營公寓里熟悉而親切的小家。母女倆難得地促膝長談了一晚。

昨晚真是吃驚不小。我是十點半過後回到家的，洗完澡從浴室出來的時候，應該早就過了十一點。我正打算就寢，突然門鈴響起。這麼晚，來的只可能是高野。

其實我昨晚就想動手，只是因為清水真弓遲遲不睡，擔心被她發現才未付諸行動。今天我下定決心，無論時間多晚，只要她一就寢就著手作業。

別傻了，現在可不是講冷笑話的時候。

「別這麼說嘛。」

高野的事，我終究還是說不出口。我不知道媽媽聽了會作何反應。如果我告訴媽媽他是有婦之夫，年紀又長我許多，絕對會遭到反對的吧。

我縱身跳上床，跨坐在她腰上，雙手勒住她的脖子。不過我並不是要殺掉她，只是想讓她明白，捉弄我會有什麼下場。我手上加力，勒得她的脖子咯咯作響。

「媽媽，是我啊，真弓。我看到你的信了。」

「哼！」

「說得也是啦……」

「臭婊子，你們女人全是這副德行！」

盛夏的太陽火辣辣的，九*九*藏*書氣溫也直線上升，刺耳的蟬鳴令人覺得愈發燥熱。我只穿著背心和內褲，汗涔涔地躺在墊子上，一直打盹到傍晚。

「『沒禮貌』這個詞，該由我來說才對。看你長得倒挺可愛的，真是天生的狐狸精。」

「喝酒不要緊嗎？」

夕陽漸漸西沉，我站在窄廊上，正想開門給伯母的房間透透涼風，卻忽然發現庫房的門開了一道二十公分的縫。那扇門向來都是上著鎖的，照理說不可能敞著啊。這時，小黑從門縫裡探出頭來，豎著尾巴慢吞吞地踱向水泥牆。

其實我本來也沒打算要去，只是想試探藤井的反應。看到激起了他的負罪感，我總算心滿意足了。

所謂報紙登過云云，其實是他從真弓的日記里看來的，詳細情況並不清楚。曾根的腦子愈發混亂，耳朵嗡嗡直響，口齒也變得含糊不清。

八月初那天，被警察追趕的曾根不得已躲進了大澤家的院子，在那裡看到了難以置信的情景。當時他差點兒就被大澤發現，嚇得心驚膽戰，多虧那隻黑貓化解了危機，他才能爬出柵欄死裡逃生。隨後他一溜煙兒跑回自己的公寓，不顧天氣悶熱，裹著被子瑟瑟發抖。

聽到電話鈴響起，緩緩睜開眼睛時，夕陽正照在對面公寓的玻璃窗上，反射過來的光線十分晃眼。伯母是不會去接電話的，如果把她吵醒，說不定又會惹她不痛快，於是我勉強站起身，下到一樓接起電話。話筒里傳來《推理月刊》的編輯藤井茂夫的聲音。

「你也覺得是她設的局嗎？」

「好的。」

媽媽桑分明是想攆我出去，刻意擺出為難的神氣。

日升雅苑的二〇一號室亮著燈，顯然真弓已經回來了。二〇二號室倒是漆黑一片，但他不知道那個叫戶塚健一的學生通常幾點回家。至於大澤家——

最保險的做法莫過於趁屍體還沒腐爛，馬上埋到院子里。幸好今晚清水真弓不在家，我可以放心大胆地行事。

丟下狠話后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被帶得翻倒在地。

媽媽桑擔心地看著我。「你不是說過，醫生要你戒酒嗎？」

我這句話一說出口，儼然就是答應了對方的求親。

「你也很容光煥發嘛，交到男朋友了？」

正想擦去滿臉的汗水，一不小心口罩掉了下來，頓時腐臭味直衝鼻孔，嗆得我直咳嗽。改用嘴呼吸也好不到哪兒去，我只覺反胃越來越厲害，慌忙把口罩戴上。然而剛剛聞到的惡臭已經深植入心，哪怕搖頭、吐氣也很難從腦海里驅除。之後我便一直在和嘔吐感作戰，好幾次胃酸衝到喉頭，又被我和著唾沫一起咽下。

「你想幹什麼？給我差不多一點兒！」

我狠狠地甩了她一記耳光，但她仍舊笑容不減地望著我。可惡，原來這臭娘們兒只是假裝身體虛弱而已，其實一直都想伺機逃跑。她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啊！

打開衣櫃，裏面滿滿地塞著襯衫、連衣裙等出門時穿的衣服。因為光線很暗，曾根只能挨個兒衣兜摸索。本來沒抱多大期望，沒想到其中一個衣兜里居然有張萬元大鈔，他連忙抽了出來。

「可是我……」

但他究竟殺了誰？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我已不再對我們的關係抱有任何奢望，同時也一再錯過放她回去的時機。這簡直是在考驗我的忍耐力。

冰箱里的罐裝啤酒冰得涼涼的，讓曾根心花怒放。他先給自己倒了杯啤酒，接著仔細讀起真弓的新日記。

我的心情一片燦爛，坐在窗前喝著冰爽宜人的啤酒，口感清涼極了。八月已近尾聲，空氣里融入了淡淡的秋日氣息。

「不是，只是這樣會不會引起警察懷疑？」

我把酒一口氣喝乾，在嘴裏嚼著冰塊。「再來一杯濃點兒的。」

不知道睡了多久，曾根被一陣奇怪的沙沙聲吵醒了。他躺著沒動，豎起耳朵細聽，這聲音說不出的耳熟。他絞盡腦汁搜索著記憶。

看來警察是指望不上了。

「你不該捉弄我的，這不能怪我！」我一邊抽泣一邊叫喊。

見她不肯答應，我乾脆自己動手去拿吧台上的酒瓶，卻被媽媽桑重重地打開了，她大聲說道：「別再喝了！」

柵欄內側種有樹叢，樹枝和堅硬的葉子拂得他臉上痒痒的，但卻是個極好的藏身處。躲在這裏不僅從圍牆外發現不了，也不會引起大澤的注意。

有沙沙聲響起，我擺出隨時準備作戰的姿勢，舉起鐵鍬對準前方。有這傢伙在手，不管對上誰都是我佔上風，休想逃之天天。

我狼狽不堪地爬到坑外，把掉落的袋子覆在屍體身上，再用鐵鍬不停地往坑裡填土。土墳造好了，我用腳踩實踩平，又往上面放了約摸十個熟透的黃瓜，心裏尋思著明天再拔些雜草堆上去作偽裝。

就在我起身準備去洗澡時，看到庫房的門開了一條縫，不由得大吃一驚。這簡直就是上次事件的重播。

「嗯，沒她在，我反倒樂得清凈。」

「這樣啊，以後還有小說要仰仗你的譯筆，拜託啦。」

大澤全神貫注地挖了約二十分鐘，挖出的土在菜園中央堆起一座小山，坑深得已經遮沒了大澤的胸口。

假惺惺地嘿什麼嘿啊。明知道我正在和酒精依賴症作戰，還故意給我灌酒，事到如今至少有點兒負罪感好不好。

盂蘭盆節期間，天氣悶熱得像蒸籠，蟬鳴聲聽得人心情煩躁。我伸手去擦滿臉的汗水，只覺額頭火辣辣地疼。一看掌心，沾著淡淡的血跡，應該是擦傷。

我打開窗子，正想朝小黑怒喝，突然看到正從窗下的小巷走過的清水真弓的身影，嚇得我慌忙縮回頭。原來現在是她上班的時間啊。

身體內異乎尋常的疲勞感、十二個小時的記憶喪失、微微打開的庫房門。三個因素加在一起，得出的結論只可能是一個。

「對呀，高野的老婆不是失蹤了嗎？」

昨晚（七月三十一日）我被藤井茂夫他們硬灌了杯威士忌之後，記憶便模糊不清了。好像我當時喝得酩酊大醉，氣勢洶洶。甩開「嵐」酒館的媽媽桑回到東十條后，我先看了看伯母的情況，就又走出家門。到這裏我還恍惚記得，往後就毫無印象了。

我挪開紙箱，順著梯子下到地下室。合上頭頂的木板后，打開了電燈。一看到摺疊床上的情景，我險些從梯子上摔了下來。手電筒失手掉到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我很害怕看報紙，所以不知道有沒有什麼報道，不過警察一直沒到我家來過，也沒有引起左鄰右合的懷疑。我把庫房大門敞了兩三天，讓它徹底通風換氣。小黑的狀態也已恢復正常，現在一天兩頓貓糧吃得津津有味。

「就是高野廣志的老婆被綁架的案子，報紙也登過啊。」

我再也不想搬弄那種腐爛的屍體了，在院子里挖坑埋葬的事也絕不再幹了。這會兒的真弓，一定正在嘲笑我的愚蠢。

我揚手又給了她一個耳光，罵道：「賤貨！」

「真弓好像有戀人了。」媽媽說。

「怎麼了，想什麼呢？」

突然湧起一股劇烈的噁心感，我撲倒在水泥牆邊張口就吐。可是從早上到現在我什麼都沒吃，吐出的只有胃液。強烈的酸味灼燒著我的喉嚨，刺|激得我眼淚直流，同時內心還飽受自我厭惡感的折磨。為了找回自我，唯有求助於酒精的力量。什麼酒精中毒，見鬼去吧，跟我如今面臨的困難相比，它算個屁。

回到浴室沖洗了一遍又一遍，用肥皂幾乎洗脫了一層皮，身上沾染的屍臭卻還是縈繞不散。蛆蟲在掌心壓爛的感覺，無時無刻不讓我覺得噁心。這件事給我內心帶來的衝擊，一時半會兒恐怕是擺脫不掉了。為了逃避，唯有藉助酒精的力量。就算再次酒精中毒我也不在乎，只要能忘卻所有的噩夢，我情願把靈魂出賣給惡魔。

兩天前去《推理月刊》編輯部拿原版書時，藤井茂夫對於那天灌我喝酒的事，似乎多少有些內疚，一直不敢正視我。

「藤井先生當時很擔心你呢。」

「這樣好嗎？」

「現在身體還不舒服嗎？」

「喲！」

她像瞪罪犯一樣瞪著我。

這件事攪得我心神不寧，等天色完全黑下來，我便帶上手電筒前往庫房查看。許久沒來過了，地板上薄薄地積了一層灰，我看到一行清晰的腳印一直延伸到冰箱的包裝紙箱那邊，那正是地下室的人口。

難不成我又錯綁了別的女人……

問到地點，曾根還真不知道確切位置。大澤家到底是在東十條的幾丁目呢？想講的事講不明白，讓他禁不住心煩意亂。

酒精漸漸破壞了我腦子的正常運轉。我把酒杯里的冰塊含到嘴裏，狠狠咬碎，覺得自己的人生已進入了倒計時。

曾根剛剛躲好，就聽到自行車穿過小巷的聲音。

挖到及腰深時，我把鐵鍬擱到坑旁，自己爬出坑來，抱起裹著床單的屍體，悄無聲息地將它放人坑底，然後填上土，小心謹慎地踩平。

「給我來杯兌水的酒。」

看他沮喪地低著頭，我忍不住把他擁進懷裡。想不到平時自信滿滿的他，也有垂頭喪氣的時候。

「去新宿喝一杯如何，『嵐』附近？」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不是，是失蹤了。」他默默地遞給我一張剪報。

「沒有目擊者嗎？」

「不會，當時沒有汽車行駛的聲音，不存在這種可能。」

「先生好像很高興啊，有什麼開心事？」

走出庫房，周身迅速被夏夜沉悶而黏濕的空氣所包圍。抬頭望去，對面公寓的住戶都已熄了燈。想到上回是埋在西紅柿旁邊，這次我決定將她葬到黃瓜秧下面。

「啊，對不起！」

「上次來東京時你就該告訴我嘛，我怎麼可能反對？」

我拚命抬起丟在黃瓜地里的屍袋，先放到坑旁。我先下到坑底，把地面踩實，然後雙手抱住袋子。只要再使把勁兒就成了，再忍耐一下，我就能從這可怕的苦役中解脫了。

「他是媽媽選中的人嘛，我當然滿意了。」

她把一杯酒靜靜地放在我面前，冰塊兒輕撞酒杯，嘩啦嘩啦作響。

「不知道我們倆誰先修成正果呢。」

難道最近有人來過？我絞盡腦汁地回憶，確定這一周我並沒有來過。

這幾天高野幾乎天天都來。聽說他太太失蹤一案，警方近來的偵辦已經相當敷衍。他還說，就算沒有鬆懈，新發的案子層出不窮，也不可能多撥人手來找一個故意玩失蹤的人。

曾根把剪報放回原處。該死，這麼說來警察正在這一帶撒網呢，上次能夠僥倖逃脫，簡直是個奇迹。

直到這時，曾根依然猜不透大澤的用意。大澤從坑裡爬上來，把鐵鍬狠狠地插到土山裡，肩膀如同痙攣般抖個不停，好像很生氣的樣子。

然後我再度來到小巷，恰好看到一個女人從公寓二樓下來，我認定那是清水真弓，便跟了過去。兩人的背影實在太像了，我壓根兒沒想到會擺烏龍。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後，窺伺著下手的機會。再往後……

「難不成他又……」

「你後來怎樣了？」

真是難以置信，我就要有個父親了。既然是媽媽中意的人，肯定很優秀。我絕對會恪盡孝道的。

不經意間，一把割草的鐮刀映入了我的眼帘，就在我右手伸手可及的地方。衝動之下我抓起鐮刀，對準她的脖子拉了一刀。雖然鐮刀很鈍，傷口卻呈鋸齒狀綻裂，比被利刃划傷來得更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