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上卷 第二十九章

上卷

第二十九章

「離生還早著呢,你就別惦記著了,快忙你的去吧。」瓜兒說。果兒走了以後,瓜兒躺在炕上,對著房頂子相面,她突然特別想四合,特別想把所有的委屈都告訴他,扎在他懷裡耍賴——女人一生似乎都離不開撒嬌,前半生跟爸爸媽媽撒嬌,後半生則是跟爺們兒,沒有地方撒嬌的女人,就跟閃了腰岔了氣一樣,想豎直溜兒站著,難。桃兒顯然心情挺不錯,出來進去都吹著口哨,瓜兒嫌吵,就說:「趁早快別吹了,小心叫咱媽聽見。」桃兒沒眼眉,看不出個成色,還問:「聽見又怎麼了?」瓜兒說:「良家婦女誰吹口哨啊,除非是流氓二流子。」桃兒也越說越來勁兒了:「流氓二流子撐死了也只是人民內部矛盾。」這話,差一點噎得瓜兒一溜跟頭。「你這孩子怎麼跟吃了槍葯一樣?」還是梨兒有尺寸,勸了一句:「大姐不讓你吹,你就別吹了唄,犟什麼嘴呀。」
「這麼做,是不是有點兒不太地道啊?」往回家走的道上,果兒總覺得什麼地界兒不對勁兒。小時候抓周,瓜兒抓的是算盤,梨兒抓的是三字經,桃兒抓的是水果糖,偏偏她果兒抓的是戳子,於是,街坊鄰居就都給她拍呱,說她將來准能當官兒,有大出息。現在,要是叫她重新抓,她更願意抓住一個愛自個的爺們兒,不管三七二十一,愛他個死去活來。這一陣子,連著好幾天,她都夢見扣痂兒,他親她、抱她、作裹她,她都不哼不哈兒,坦然接受,許是她現今忒脆弱也忒空虛了,不禁招惹……醒過來,她又不落忍,人家扣痂兒過得太平日子,你憑什麼惦記人家,像話嗎?奇怪的是,她卻一回都沒夢見過苜蓿,她對他一點九-九-藏-書兒都不理會了。
果兒在臨出門想起來,忘了關心一下大姐了,就又返回來,問瓜兒:「這兩天怎麼樣,快生了吧?」瓜兒從虛晃那一槍以後,小心多了,孩子再在肚子折騰,她也不敢言聲兒,眯縫著眼兒忍著,忍一忍就過去了。
她假裝對鏡子打扮兒,一會兒攏攏頭,一會兒別個卡子。
第二天起來,梨兒在屋裡一個勁兒走溜兒,耷拉著眼皮琢磨是去單位上班好,還是到把勢家報到好。
「哎呀,你就別磨蹭了,打上等車的時間,沒幾分鐘富餘了。」桃兒催她。
「七嬸該罵,這麼狠心……」桃兒替梨兒幫腔。
果兒掉頭就走了,她不想跟著裹亂,只想清靜清靜。怎麼梨兒會為一隻貓跟七嬸吵起來呢?她想象不出緣由來,也懶得去想。轉天,她下班以後,才從她媽的嘴裏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還聽說,梨兒救下的那隻貓,見這麼多人圍著它下的小貓轉,慌了神兒,挨個兒把小貓崽子都咬死了。桃兒她媽說:「貓下貓,就怕人看,養過貓的人都知道。」果兒說:「真可憐。」桃兒她媽說:「可不是怎麼著,我看梨兒罵七嬸罵得好,她就欠罵。」罵得差不離兒了,她媽才問起她講演的事兒,問得很細,連針頭線腦兒都問到了,她知道,她告訴她媽,她媽很快就傳得滿世界都沸沸揚揚,勾人家饞蟲去,不過,轉念又一想,她媽在她這如果連這麼點虛榮都得不到,那就算白養活她一場了,於是,她媽問什麼,她就答什麼,娘倆兒說說道道的,同時把飯也做得了,梨兒跟桃兒進門就吃現成的,自然高興,得便宜賣乖地說:「二姐,你走這麼兩天,我read•99csw•com們可想你了,盼著你回來,盼得都快成長脖子老等了,是不是三姐?」梨兒也跟著湊熱鬧:「是是是。」桃兒又說:「夜個二姐夫還來找過你,你知道嗎?」果兒眼皮都沒抬一下,一邊盛飯,一邊問了句:「是嗎,他來幹什麼?」桃兒說:「說是忘帶鑰匙了,我猜準是瞎說白咧,八成是想你了。」果兒說:「哦,我知道了。」桃兒她媽說:「你回來沒跟苜蓿打照面?那怎麼行,待會兒吃了飯,趕緊回去。」果兒說:「待會兒我還有事兒,要出去。」桃兒她媽說:「兩口子哪能老不在一塊兒!」果兒怕她媽媽擔心,又開始說車軲轆話,忙說:「苜蓿晚上不在,他加班。」
桃兒覺得她大姐越來越隨她媽媽,簡直就是她媽媽的接班人,整天價打里打外,就沒她不操心的事兒,看吧,她得早早長出白頭髮來。「大姐,二姐都是大人了,又頂門立戶單過了,你就甭惦記著啦。有那工夫,趕緊洗洗你的頭去,都打綹兒了。」桃兒說。瓜兒說:「你以為我不想洗?是咱媽不讓,怕著涼。」難怪在幾個姐妹當中她媽最信服瓜兒呢,因為瓜兒最聽話,從不跟她媽打咕嚕墜兒。
「我夜個就用這個鏡子,把一窩螞蟻都照死了,你們怕不怕?」老頭兒說話大舌頭,腦袋也像個大頭魚。
這時候,瓜兒在外屋吃了早點,抹抹嘴兒進來,沖桃兒她們說:「夜個你二姐怎麼沒回來呀?」梨兒瞅瞅,還真是,就說:「是不是回來一看,我跟桃兒把她的炕佔了,就回她自個兒家睡去了?」瓜兒說:「咱媽給她留了一宿的門,一直沒敢睡,迷糊著,壓根兒就沒見她的影子。」
「得啦,就別問了,九_九_藏_書問到心裏是塊兒病。」梨兒拉個被單子蓋上臉,假裝衝盹兒。她今個氣兒不順,不知道沖誰去好,血稠得糊兒的直往腦門上撞。本來,這一陣子把勢見好,大夫建議他們回家去,因為要恢復,不是十天半個月的事兒,最好找個僻靜地界兒養著,一家人一商量,決定明個把勢就出院,可是,在梨兒打醫院出來的時候,把勢他媽叫住她:「閨女,你往後就別這麼辛苦,兩頭跑了。」梨兒問:「為什麼?」把勢他媽說:「咱醜話說頭裡,要是把勢一時半會兒好不起來,就只剩下拖累你了。這樣,我和把勢他爸都怪過意不去的。」梨兒說:「我可沒想那麼多……」把勢他媽說:「你可以不想那麼多,我們做老的不能不想,把勢現在是個廢物,他爸又臭名兒在外,你再老往我們家跑,准有人瞎出齣兒。」梨兒揣著明白裝糊塗:「大爺怎麼啦,我看大爺挺好的呀?」把勢他媽就哭了:「別說了,一句話——我們把勢沒福。」梨兒打醫院出來,腳後跟沉得抬不起來,只得坐台階上喘喘氣兒,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感覺是把勢一家子將她一腳踹開,不再要她了。她明明知道她是多想了,可是,還就鑽這個牛角尖兒……
「就你們是良民?你想過沒有,你救了一隻貓,可把七嬸得罪了!」她媽氣哼哼地說。
到大馬路,她們姐倆兒一個往左走,一個奔右去,梨兒近,蹬三站地就到了,桃兒就麻煩了,繞道兒,要是坐無軌,起碼得過終點站,再拐個彎兒,難怪桃兒上下班都愛唱「紅軍不怕遠征難」呢。
「你真能耗,立冬就起床了,耗到打春都沒出門兒。」
桃兒連拉帶拽,把梨兒請出家門。「麻利點兒九*九*藏*書吧,你個小腳老太太。」桃兒扯著大喇叭嗓子說。情急之下,梨兒拿定主意,把勢家照去,一如既往,要是把勢他爸他媽不待見她,她也不怕,就說「我是單位派來的,即便你們不願意,也得叫單位做決定——我是走,還是不走」。對,就這麼辦,至於往後怎麼著,再另說。她這才緊蹬兩步,姐倆兒並著肩騎。大清早晨的,正是上班的點兒,街上人多車擠,圖清靜,桃兒就帶梨兒走衚衕兒。
騎到話癆兒她們家門口,有個人拿鏡子照她們,晃得她們倆睜不開眼睛,差一點兒撞牆上。「倒霉孩子,你欠揍是不是!」桃兒罵了一句。這時候,打院子里跑出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太,直跟她們道歉:「對不住了,閨女,我們掌柜的是老年痴獃。」桃兒這才注意到,圍個毯子,坐在躺椅上的不是個孩子,而是個比老太太還老的老頭兒。
「快走吧,你就別跟人搭咯了,急的是你,閑扯淡的也是你。」梨兒說。桃兒還是多瞅了老頭兒兩眼,他頭大、身子小,還總拿著個刀槍架兒,哏兒。
「梨兒,你哪來的邪火,沖人家七嬸撒?」剛到家門口,她就聽見她媽在斥打梨兒。
其實,真要叫果兒去人家串門,她未必敢,人家和和睦睦的小日子過著,又生了個心肝寶貝,她親眼所見了,彆扭也能把她彆扭死——她這麼要強的一個人。
「哎,也行。」幸好扣痂兒答應了,而且答應得還挺痛快,才不至於讓她自個兒扇自個兒嘴巴子。
「哎呀,你們這是怎麼了,都跟蟲打了賽的?」桃兒這才有點兒知覺,瞅瞅瓜兒,又瞅瞅梨兒。
「今個天晚了,你不是還要給孩子買橘子汁嗎,明個得空咱們再聊。」果兒話一出口,read.99csw.com跟手就後悔了,人家扣痂兒要是一打駁回,她就太下不來台了。
就在梨兒跟七嬸為一窩貓嚷嚷的時候,果兒則在不遠的地方,正跟另外一個人面面相覷,不知說什麼才好——那個人就是她的老相好,小名叫扣痂兒。此時此刻,果兒最想做的事兒,就是什麼都不想,默默地讓歲月倒轉,回到她做閨女的時代。自始至終,他們倆就說了一句話。「哎呀,真巧。」「是啊,誰說不是。」然後就沒詞兒了。也許,扣痂兒是碰巧,而果兒卻不是,她這些日子,總是在他們過去約會的「老地方」溜達,似乎是緬懷什麼,如果跟她無憂無慮的青春時光相比,她覺得現在所有的一切都鏰子兒不值。她聽說,扣痂兒後來娶的媳婦長得有點兒像她,特別是要哭的時候,鼻翅一呼扇一呼扇的,酷似,果兒就難受得不行。為他,也為自個兒。夜個晚上,在北大港,她不知為什麼就是睡不著了,一大早,對演講團的帶隊說:「我不想花模掉嘴地白話了,我想回去,回去干點兒實打實的事兒。」她尋思帶隊可能因為她突然變卦而憋氣,誰料到帶隊滿口答應,還衝她挑大姆哥:「我沒看錯你,你確實是個幹將,不光是嘴把勢。」回來,她並沒直接奔家去,而是鬼使神差地跑到這兒來轉一圈兒,又鬼使神差地遇到了扣痂兒,表面皮兒上,兩人都很平靜,心裏其實都跟開鍋一樣。
「改天,我得空去你那串串門,看看嫂子。」臨別,果兒故意這麼說。扣痂兒立馬慌了,變顏變色地說:「她剛做完月子,再說,小門小戶人家出來的,也拿不出手,最好別價。」果兒好像憋著壞似的說:「看看,好歹是個禮兒。」扣痂兒癟咕癟咕嘴兒,不吭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