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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二十八章

下卷

第二十八章

熗鍋一而再、再而三地給她講他媽怎麼怎麼不容易,生怕桃兒還沒過門子就鬧婆媳不和,將來他夾在當間兒受氣。桃兒也不想這樣,她就更加地表現自己,所有臟活累活都搶著干,熗鍋愣是視而不見,一句軟和話也沒有,只有在熗鍋實在看不過眼兒去了,也搭手一塊兒跟著忙活的時候,熗鍋他媽才說:「歇會兒吧,這麼些活兒哪能一天幹完呀,留著明兒再說吧。」桃兒知道,她是心疼她兒子才這麼說。桃兒真想掉頭就走——姑奶奶不伺候你了。可是,這樣一來,熗鍋他媽的陰謀就得逞了,她就是想擠對走桃兒,她好一統天下。
「你凈瞎尋思,我媽跟我爸一樣地喜歡你,待見你,還有我的倆弟弟,你不來,他們總念叨你……」熗鍋忿忿不平地說道。
「你一個當公公的,跟兒媳婦這麼熱乎,不怕人家笑話?」私下裡,熗鍋他媽對熗鍋他爸說。
「……」
看來,他早把她的生日忘脖子後邊去了。
「我才不信呢。」桃兒說,她知道他媽嫌桃兒不是幹部子弟,一直對她不冷不熱。
按說,一個二十來歲的大閨女過生日,也無非就是一家子湊一塊堆兒,吃上一碗撈麵。講究的,菜碼就齊截一點兒,再拌點紅粉皮,不講究的,光來一碗光棍面,加一勺花椒油,也一樣是個意思。依桃兒她媽的意思,就正經地過一過,萬一轉年她出門子了,娘家人想給她過,也過不了啦。可是,桃兒的心氣不高,她更想叫熗鍋他們家給她過,忙忙道道在這個家出來進去這麼些日子了,熗鍋家總該表個態——要是過門兒以前都不拿她當個什麼,那將來做了他家媳婦,就更打入冷宮了。
此時此刻,他只要過來摟住她的肩膀,偷偷親她一下,或者捏捏她的鼻子尖兒,情形便可能會是另外一種樣子了,然而,他沒有,只是臉上帶著詢問的神色,瞧著她。
熗鍋他爸一見桃兒進屋,就站起來招呼她,熗鍋他媽則狠狠地瞪了她老伴兒一眼,怨他。
「是我爸我媽叫我來找你的……」熗鍋說。
熗鍋他媽又虛讓了幾下,最後還是把糧票收下了——他們家糧食確實嘴頂嘴,沒富餘。「本來,我叫熗鍋給您拿來,可是他非說糧食夠吃,不拿著,我只好直接交到您手裡。」桃兒說。「他們大老爺們兒吃飽了不認大鐵勺,哪知道居家過日子的難處啊。」藉機,熗鍋他媽又控訴了熗鍋他們爺幾個一頓,捎九*九*藏*書帶腳兒還把自己歌頌了一番。不知怎麼,熗鍋爺倆兒知道她收了桃兒的糧票,都跟她吵吵起來,嫌她財迷,她一再聲明,是桃兒主動要給她,不是她張嘴要的。熗鍋他爸說:「即便你不要,她非給,你也得拒收啊。」熗鍋乾脆跟她賭上氣了,幾天不理她。她尋思,準是桃兒透露給他們的,不免對桃兒懷恨在心。桃兒卻還蒙在鼓裡,糧票的事兒確實她沒告訴任何人,心不虧得慌,但是她還是能感覺到熗鍋他媽的一些敵對跡象,要麼不跟她說話,要麼說話就帶刺兒,桃兒把這些不愉快說給了單位的小姐們兒聽,叫她們幫著給拿個主意。
熗鍋他媽卻不這麼想。在她看來,桃兒也不過是個小家碧玉而已,俊談不上,只是不醜。要是擱在從前,她指定不會同意,現在他們家正走背字,能就合也就就合了。熗鍋他們爺倆兒愣把桃兒捧在手心裏,供著,這很叫熗鍋他媽心裏不舒服。
「哼,連孩子都比你知道好歹。」桃兒說。
熗鍋他爸告訴他老伴兒,桃兒跟他見第一面說她和熗鍋相好一年多了,卻一直都沒敢公開,更不敢談婚論嫁了,熗鍋他爸問:「為嘛?」桃兒說:「原因就是熗鍋一門心思擔心家裡,擔心您,心思不在他成家立業上。」熗鍋他爸當下臉就紅了,因為自己不得志而貪杯,不光拖了兒子的後腿,就連孫夥計都給耽誤了……他就衝著這個,決心戒酒。「閨女,你就(貝青)好吧——我要不改了喝悶酒的毛病,你就別認我這個公公!」他跟桃兒表態說。
「走吧走吧,求你了。」
「我偏不讓你遂願!」桃兒想。她跟這家的童養媳婦一樣,做活更玩命了。不過,只要熗鍋他爸在家,熗鍋他媽就不讓她幹了,把桃兒推邊上去,她來干,還說:「你是個客人,怎麼好意思叫你忙活,再者說了,你幹完了,我還得重干一遍……」
「要不咱們吃撈麵吧,我現在就去切面鋪。」
「今天吃什麼?我來做。」桃兒問。
「她究竟跟你說什麼了?」熗鍋他媽問。
「我媽說,我們家都是閨女,飯量小一點兒,你們家有熗鍋他們三個大肚漢,肯定定量不夠。」桃兒說。
「你這像是話裡有話呀。」熗鍋說。
「我吃什麼都行。」
「你拿她當兒媳婦,我卻拿她當閨女。」
桃兒一想從現在起,要熬到滿臉橫絲肉才能翻身得解放,就不禁透心涼。九九藏書
桃兒差一點把她過生日的事兒兜出來,猶豫猶豫,又覺得顯著忒小氣,就把半截子話咽下去了。
轉天,桃兒經心來得早一點兒,還梳洗打扮了一下。
「快說呀。」熗鍋他媽催促道。
「是我想你總信了吧?」
廠里的吉普車又每天早起來接熗鍋他爸上班了,卻被熗鍋他爸拒絕了,他說:「我都習慣蹬自行車了,就手練練腿兒。」熗鍋他媽罵他是賤骨肉,其實,她就是想叫街坊鄰居看看,他們家老頭子又風光了。在熗鍋他爸落魄的時候,那些人沒少在背後嚼他們家的舌頭根子。熗鍋他爸倒想得開:「理他們幹嗎,都是閑扯淡。」
「家裡又缺人手幫忙了?」桃兒刺拉各嘰地說。
「她見我第一面所說的話,我一輩子都記著。」
刷碗的時候,熗鍋他媽提起要給熗鍋他爸過生日的事。以前,他們家每年都過,來的客人也不少,唯獨去年沒過,那是因為熗鍋他爸走背字兒,心氣不整,今年熗鍋他爸官複原職,理當大張旗鼓地慶祝慶祝。熗鍋他爸反對,說現在正是個節骨眼兒,八百雙眼睛盯著你,最好還是夾起尾巴做人,不給別人留下話把兒。
白告訴他了。
可是,過生日的那件倒霉事又漫上她的心頭,她還是耿耿於懷,就耷拉著腦袋,跟霜打的茄子一樣。
好在,熗鍋他媽是個見過世面的人,逢場作戲還是會的。她瞧見桃兒進來,就搶在老伴兒前頭,拉住桃兒的手說:「這麼些日子沒見,可想死我了,我就跟熗鍋說:去,趕緊把桃兒請家來——這不,他就……」桃兒明知道她說的都是水詞兒,還是表白說:「要不是我家裡有點兒事,我早就來了。」她絕對不會把真實情況告訴熗鍋他媽,給他媽留下話把兒,說她桃兒窮勢,為一碗麵條就賭氣好幾天。桃兒很清楚,如果她進這家的門,最兇惡的敵人就是面前的這個老婆子,甭看她平時總是笑模絲絲兒的,關鍵時候她准能在雞蛋里挑出骨頭來,所以她必須加十二分的小心。萬幸的是,熗鍋他媽的某些方面跟桃兒她媽有許多的相似之處,這讓桃兒對她那兩下子不太陌生,提前有所準備,對付起來也就遊刃有餘多了。
「我回家去,家裡有人過生日。」桃兒說,她是想給熗鍋提個醒兒,喚起他的記性。其實,直截了當地跟他說效果也許更好,可是她的自尊心不允許。
其實,桃兒知道,熗鍋他們九-九-藏-書家的糧食緊張,她在熗鍋家吃飯總是吃個半飽兒,怕熗鍋他媽罵她飯桶。
桃兒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我自己都忘了。」熗鍋的臉上寫滿了自責。「你忘了可以,我卻不能忘了啊。」桃兒感覺到他的愧疚是真誠的,不是假裝瘋魔,突然嗓子眼兒一哽咽,眼淚稀里嘩啦地掉下來。熗鍋把她抱在懷裡,抱得緊緊的,抱得桃兒都快喘不上氣來了。「桃兒,對不起。」熗鍋喃喃地說。
「熗鍋他媽現在正鬧更年期,過個一年半載就好了。」出了門子的小姐們兒給她傳授經驗說。
「桃兒要真能嫁咱兒子,也是咱兒子的福氣。」
「你怎麼這些日子不露面了?」熗鍋問她,順手兒捋捋支棱著的頭髮。
離開了飯桌,熗鍋急切地問桃兒:「你的生日是不是比我爸早半個月——我記得你說過。」
「桃兒你甭往心裏去,你伯母不會說話。」熗鍋他爸安撫桃兒一句。
「我看未必……」桃兒心裡話說。
「我可沒這麼大的耐心煩……」
桃兒滿目凄涼。
「再待上一會兒不行嗎?」
「哎喲,瞧我這腦子!」熗鍋突然一拍腦瓜子,彷彿想起了什麼,後悔不已。
這時候,桃兒跟熗鍋他媽飛快地對視了一下,兩個女人似乎都在研究對方,然後,又都悄然扭過頭去,給對方一個後腦勺。
「不去,不行嗎?」熗鍋求她。顯然,他是真的沒拿她的生日當一回事兒。
「閨女,這兩天忙什麼呢?」
桃兒叫他在頭裡走,她在後邊跟著,熗鍋想和她並著排騎,她沒讓。
熗鍋的耳朵呼扇了兩下,他一生氣耳朵就呼扇。
「你怎麼這麼說話?」熗鍋他爸不愛聽了。
「我都沒臉往外說。」
「伯母說得有道理。」桃兒說。
「你想吃什麼……」
桃兒本來想說:不管他們對我怎麼樣,只要你對我好,我都認了。
「你幹什麼去呀?」熗鍋追著問。
熗鍋見她無語,還尋思把她說服了呢,更蹬鼻子上臉,在她身上摸來摸去,把桃兒摸得心煩意亂,急不得,惱不得,沒了方寸。
之後,這一老一少再也沒公開地交過鋒,盡量保持著溫良恭儉讓,家裡的男人們還都以為天下太平了呢,殊不知,她們娘倆兒心裡頭都較著勁兒。
這天桃兒來的時候,帶來十斤糧票,親自交給熗鍋他媽。「這是我媽叫我給您捎來的。」
熗鍋的態度還算誠懇。
「是,我打小就沒幹過家務活,缺乏鍛煉。」桃兒說https://read•99csw•com
熗鍋也因為他爸的仕途一帆風順而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笑模樣兒。「爸爸能戒酒,還多虧你了。」他對桃兒說。桃兒說:「那,往後你可得對我好著點兒。」熗鍋十分乾脆地應承道:「絕對錯不了。」可惜,他對她好,只不過停留在口頭上,而沒有落實在行動上。倆禮拜以前,她就告訴他,她快過生日了,可是熗鍋乾打雷不下雨,還差一天就到桃兒她老人家的壽誕之日,他卻還沒什麼表示。
「問題是這一年半載可怎麼熬過去呀?」
「你媽媽是不是對我有什麼意見,見我總嘟嚕個臉,就像我欠她八百吊錢似的?」有一天,桃兒實在忍不住了,就問熗鍋。
熗鍋他爸一聲嘆息。
「忍唄,忍夠了,等你也當了婆婆,再在你的兒媳婦身上把委屈找補回來。」小姐們兒說。
熗鍋拉住她。「既然我媽愛當家做主,就讓她操心好了,我們跟著聽喝就是了。」熗鍋說。
「別跟我花里胡哨了,你心裏除了你自己,哪有地界兒擱別人呀!」
她得趕緊走,再不走,眼淚就會流下來了。
桃兒徹底絕望了。
「你這不是給我們難看嗎?」熗鍋他媽說。
家裡安寧了,熗鍋也溫存多了,旁邊沒人時,他也開始對桃兒動手動腳了,桃兒雖然不吭聲,卻總是趁他不注意,予以回擊。熗鍋用手托起她的下巴,湊到她跟前說:「你看,我媽對你好多了吧?」桃兒還以為他要親她呢,眯縫起眼睛準備迎接他,沒想到他卻說出了這麼一句來,頓時,桃兒什麼興緻都沒有了,她一把推開熗鍋。「別礙事,我還有好多的活要干呢。」熗鍋攥住她的手說:「幹什麼干,等我媽回來再干也不晚,這會兒咱倆說說話。」桃兒狠狠心甩掉他的手。「我跟你有什麼話好說!」熗鍋沒皮沒臉,還緊往她跟前湊合。「我們多長時間沒單獨在一起了?」桃兒怦然心動了一下,但是她強裝著鎮定。「單獨在一起怎麼樣,不單獨在一起又怎麼樣?」熗鍋在她背後摟住了她的腰,她想掙脫開,可是一丁點兒力氣也沒有了,她真恨自己沒出息——他親她的時候,她始終緊閉著嘴,不響應他,他忘記了她的生日成了她永遠揮之不去的陰影,像是拿刀子刻在她腦子裡一樣。「你怎麼了?」熗鍋也覺出她不大對勁兒,就問她。「我不想那樣,又沒結婚,叫你家裡瞧見,該看不起我了。」桃兒說。熗鍋大大咧咧地說:「https://read•99csw.com誰能看不起你呀,再說了,結婚還不是早晚的事。」他說得是那麼肯定,彷彿手拿把攥似的。
「我走了。」
晚上吃飯,熗鍋跟熗鍋他爸都給桃兒的碗里夾菜,有時候,熗鍋的倆弟弟也跟著起鬨:「桃兒姐姐,這個好吃,你吃這個。」桃兒就偷眼瞅瞅熗鍋他媽,只見她鐵青著一張臉,兩個腮幫子上的橫肉都僵硬起來,桃兒心裏就特別舒暢,彷彿揚了眉吐了氣。
「這得聽我媽的。」
回家的道上,她算了算,自打那次吃完羊蝎子他親過她之後,他就再也沒親過她,儘管這些日子,他們倆天天大眼兒瞪小眼兒,跟糗蝦醬一樣地糗在一塊堆兒。她在他家裡,除了幹活,就是幹活,跟個小老媽子似的……這麼一想,她腦子頓時充滿了抱怨和責怪,她有點兒恨熗鍋了。進門,她媽趕緊把給她預備好的切面下了鍋,原先切面買來放蓋簾兒上,怕駝了,一直沒下鍋,用個屜布蓋著,屜布上還淋了水。桃兒拿自己家和熗鍋家兩相一比較,就更屈得慌了。雖然她媽給她打的鹵里放了花菜木耳和肉片,可是她吃起來一點兒滋味都沒有,麵條只是順著乾澀的嗓子眼兒出溜下去。「咸嗎?」她媽問。她說:「不咸。」她媽又問:「麵條過火嗎?」她說:「還行。」她媽見她帶答不理,覺得納悶,伸手摸摸她的腦門芯,她說:「我沒事兒。」並想沖她媽笑一笑,可惜沒笑出來。轉天,她沒去熗鍋家,再轉天,她也沒去,她盡量躲著她的那些小姐們兒們,怕她們多嘴多舌。可是,她卻躲不開熗鍋,他隱藏在青年宮後門口,那是她回家的必經之路。他推著車,站在一棵樹的後邊,等桃兒騎到他跟前的時候,他才突然跳出來,伸手攔住了她的去路,冷不丁,把桃兒嚇了一大跳。「我的媽呀,你怎麼跟個特務似的藏在這呀。」桃兒捂著胸口窩兒說。
「這話,我也跟你說過呀,可你不聽。」熗鍋他媽說。
幸虧熗鍋的兩個弟弟回來,才讓熗鍋老實下來。熗鍋憤憤地說:「這倆小子,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個節骨眼兒回來!」桃兒忍著笑回了一句:「這就叫趕早不如趕巧。」熗鍋拿她也沒辦法,他要是敢跟她奓刺兒,他那兩個弟弟就不答應,非到他爸那裡給他告狀不可。他們都站在桃兒那一頭,還不是讓桃兒小恩小惠收買了?他低聲罵道:「這兩個小叛徒。」
一個千方百計地想挑毛病,一個千方百計地不讓對方挑出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