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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石

基石

怎麼辦?總攻的時間馬上就要到了,而敵人的機槍還在瘋狂地叫著。
「啊?……」一切,我都明白了。
「嘩啦……」洪水已經撲到了腳下,濺我一身泥。
我一時不知說什麼是好,結巴地問:「大伯,這……這石頭硬嗎?」
一九四七年,蔣胡匪猖犴進攻陝甘寧地區,寧國鋼馬上組織起紅崗游擊隊,重新扛起鋼槍,又投入了戰鬥。
一個月以後,十六號橋樑勝利竣工了。
「基石。」他一邊說,一邊從旁邊拿起旱煙鍋,點著「吧嗒」了兩口遞給我,我趕忙掏出「三門峽」牌香煙雙手遞給他一支,他搖了搖手說:「那不足勁,各抽各的吧。」
八路軍東渡黃河,開赴抗日前線的時候,他已是一名威武的戰士了。
我心巧翻騰得厲害,沒有動筷子。
我獃獃地坐著,耳邊彷彿響起了「叮叮咣咣」的錘釺敲打聲,那張碇石般的臉,那隻灼|熱、深邃的眼睛,那塊紅粉粉的疤,又一齊浮現在了我的眼前!
水吼聲越來越大,我感到面前的壓力也越來越大。
這時,只見寧國鋼臉上的肌肉抽|動了幾下,兩手往崖上一托,脊背對著大家,只吼了一個字:「上!」
「噢,小夥子,過來在樹下歇會兒。」他漫不經心地說完后,仍回過頭去,操起錘釺「叮叮咣咣」地敲打了起來。
戰鬥馬上打響。不到兩個月,他就參加了幾十次搏鬥,一聲不吭地在槍林彈雨中衝殺,那根挑彎了的刺刀下,喪了兒十個鬼子的命。漸漸地,「硬過鋼」的外號就在部隊中傳開了。
盛夏的太陽火辣辣地烤炙著大地。我迎著一股股刺鼻的瀝青味,在軟顫顫的公路上艱難地跋涉著。汗水把衣服全粘貼在身上,刺痒痒地難受。望著溝里那一灣清湛湛的流水,真想跳下去痛痛快快地洗個澡。但是,聽見前面那一片火爆爆的錘釺聲,我反而走得更快了。
我們一路小跑來到鋪橋基的地方,獨獨不見寧大伯。
「轟隆隆……」西方傳來一聲暮沉沉的雷。
「您打的這塊石頭是橋上哪個部位的?」
「編得挺好啊,而且把『殘廢』兩個字也避免了。」我稱讚地說。「不好了!」
高營長朝東指了一下:「到關鍵丁程長流河橋樑準備基石去了。」稍停一下,他又說:「他們是『先頭部隊』,再過兩天,我們全部人馬就都要開過去啦!」
我想很快知道眼前這個人物的一切,便按捺住一陣心的跳躍問他:「大伯,您什麼時候成了殘廢的?」
他是苦蔓蔓上結出的苦瓜,父母在他五歲的時候,就一前一後被地主「寧老扒」折磨死了。他這個孤苦伶仃的孩子夏天光著屁股翻山過溝去討飯;冬天,穿著鄰居做的破皮襖,還是去討飯。日煎月熬,他的身上,就像那根討飯棍一樣,被地主的犬牙咬得傷痕斑斑。
紅崗公社民兵營的營長,由這個公社的黨委副書記高峰同志擔任。他是個頂頂爽快的人。由於經常在指揮部見面,我們已是老熟人了。
我站起身來,一陣恍惚:基石哪裡去了?收工時,我還特意來過這裏?在寧大伯今中午打的那塊基石上坐了一會兒呢!
歷盡磨難的孤兒生活,把他變成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他全部的精神世界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從不隨便流露。
「喂,小同志,以後不准你說我是殘廢!」他補充著說。
「柳樹下的……」
我恨不得一步飛到老柳樹下,心急如火,竟跑了起來。還沒跑兩步,就不知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一個跟頭,「骨碌碌」地滾了下去。

我站在房門前,心裏牽挂著寧大伯的傷勢,沒一點睡意。
(原載《山花》1973年5月23日(總第15期))
青剛山的高峽深谷中,錘聲、釺聲混合著巨大的爆九_九_藏_書炸聲,日日夜夜地喧吼著。公路,像一條游龍,在陡峭峻險的峰仞間伸展盤奔。
看來這是一個不愛表白自己的人,他把全部精力都傾注在了他的工作上。然而正是這一點,卻緊緊地攫住了我的心!
等我趕到建橋工地時,民工們已去吃午飯。河邊的場地,擺滿了大大小小的料石。剛銼打過的新石茬子上,不知一些什麼顆粒閃耀著銀燦燦的光芒。我望了望架橋的地方:橋基全部挖好,第一層基石已經鋪設—大半了。我不禁自言自語地嘖嘖稱讚:「『老虎營』真是名不虛傳啊!」我正想邁步去營指揮處,突然被一陣「叮叮咣咣」的錘釺聲拉住了。我趕忙四下搜尋,連個人影子也不見,不覺納悶了:是誰連午飯都不吃,在敲打什麼?
我好奇極了,想儘快看看這是怎樣一個人,但他背朝著我,又離得很遠,看不清楚。於是,我像要發現一件秘密似的,緊張地走過去,站在了離他十來步的地方——我不願意馬上打擾他的工作。
毛主席率領紅軍來陝北的那年,他心中長久積蓄的烈火被點燃了!—個漆黑的夜晚,他搶起劈柴的大偏斧,砍死「寧老扒」的看門狗,翻牆逃出了地主的院壩,赤腳來到延安,參加了革命。
我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十六號橋樑工地。
指揮處是一間木柴和擰條編織成的簡易房子,裡外糊了兩層泥巴,進了房子,就像鑽進熱蒸籠一樣,悶得厲害。
從那隻灼|熱、深邃的眼睛中,我感覺到他的感情是那樣真切、實在。但是,我沒弄清楚:在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一些什麼事?
「小楊,你熟悉寧大伯嗎?」我問。
這時,我細細地觀察了那塊基石:它有二尺見方,藍里透黑的切面上,銼刻下整齊美觀的幾何圖案,每一條銼紋都像墨線打過去一樣筆直……誰能想到,這活路出自一個一隻眼睛、八個指頭的老人手裡啊!

「什麼事?」他聽見我的叫聲,停下手中的活計,用那隻深邃的眼睛看著我。
上工下工一個樣,大家歇下他還忙!這真是——人老心紅志更堅,青剛山高比不上!
文書小楊拿了一個大鋁盆去給我打飯,我和老高便汗淋淋地在一張脫了漆皮的桌子旁坐下來,攀談起關於十六號橋樑的建築情況。
「碇石。」
他聽我說明來意后,一臉絡腮鬍子笑得直顫:「歡迎啊!」說著便把我拉進指揮處。
我昏糊糊地停落在一個積滿了泥水的小坑裡。雨水潑得連眼睛都睜不開,臉上什麼地方大概摩擦掉幾塊皮,火辣辣地痛。我顧不了多少,一閃身爬了起來!
路旁,一簇簇擰條子耷拉著枝葉,小雀雀躲在樹叢深處,垂下眼帘,張大著嘴巴。
「『順口溜』抄出去的第二天,我去工地送水。剛走到工地黑板報前,寧大伯正站在那裡。他見我來了,就說:『把水放下!』我一楞,見他表情冷冷的,只好放下擔子。他指著黑板報說:『誰乾的?』我說:『是我。』只見他把手中的鎚子一揚,大聲說:『擦了!』我驚得一後退,他又趕忙過來一把抱住我:『小心水!』我朝腳下一看:乖乖,險些把一桶開水碰翻,就衝著他吐了一下舌頭。他笑了,在我的肩頭輕輕打了一拳:『快送水去!』」小楊說完后,樂得「咯咯咯」地笑起來,從褲口袋裡掏出濕手絹擰了一把,一下又一下擦著臉上的汗珠子……
「硬。」
我跟隨指揮部祝賀閉,來參加通車典禮。
咱營有個寧國鋼,外號又叫「硬過鋼」;當年戰場建功勛,如今還是老闖將!不光基石打得好,其他事也該表揚:撿鐵釘,捻舊釺。修斗車,編土筐;
我跑著、跳著向老柳樹下衝去。

https://read.99csw.com根根矗立的橋墩,在山峽間托架起一道長虹。寬闊的橋面上,鑼鼓雷吼,紅旗飄飄,一輛披紅挂彩的大卡車,穿過歡呼的人群,徐徐駛過了大橋。接著,一輛,兩輛,三輛……一條車的長龍飛過了雄偉的十六號橋樑!
「要下雷雨了。」我輕叫了一聲,準備回去睡覺。剛要轉身,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寧大伯在老柳樹下打的那幾塊基石離河那樣近,稍微起個水,不就會被沖走嗎?……不行,得趕快搬到高處!我想馬上把小楊叫起一同走,但聽見房子里那香甜的鼾聲,不忍心打動他,於是,就一個人向山下走去。
一個風雪瀰漫的夜裡,他們的游擊隊被敵人包圍了!當時人少彈缺,情況萬分危急。寧國鋼命令其他人立即突圍,自己操起一挺機關槍。
「硬過鋼!」
「嗯。」老高把手電筒塞到我手裡,一轉身就不見了。大部分基石已經脫險,但是戰鬥並未停歇。人們繼續來回奔跑著。我用手電筒照著每一個從身旁跑過的人,仔細瞅看是不是寧大伯。十來分鐘過去了,還沒發現他。我的嗓門眼不由得一陣熱辣辣的。
一道道手電筒的光柱,切割開了漆黑的夜空,人群排山倒海地衝到了鍛石場!頓時,沸騰起一片喊聲、腳步聲、「吭唷」聲……
我盡量憑白天的印象,跌跌撞撞地在這崎嶇小路上攀摸、行走。
吃過午飯,老高到指揮部開會去了。文書小楊引我去建橋工地進行具體檢查。
「你」
後半夜,當他扛著機關槍奔回宿營地的時候,就一頭倒在了戰友們的懷裡,鮮血染紅了衣袖,染紅了槍身,他的左手失去了兩根指頭……
在去營指揮處的路上,耳邊一直響著「叮叮咣咣」的錘釺敲打聲。老人那張碇石般的臉,那隻灼|熱、深邃的眼睛,以及那塊紅粉粉的疤,不時在我眼前閃現著……
「老高,寧大伯後來呢?他怎麼到這裏來了?三個指頭怎樣學會打錘釺呢?」我連串地問他。
大家踩著他的脊背一個個沖了上去。他肩胛滲出了血,牙把下嘴唇都咬破了……但當他聽見「轟隆」一聲巨響后,又抓起了槍,跟著衝鋒部隊,攻過了山包!可是,就在這次戰鬥中,敵人的炮彈炸傷了他的右眼,當即被抬回了後方醫院……
「噢,你第一個認識的就是他?」我感興趣地問。
在一次激烈的攻堅戰中,寧國鋼所在的班負責炸毀敵人陣地的一個前沿碉堡。他們冒著密集的炮火,爬過一道道鐵絲網,來到碉堡下。可是,這座碉堡建築在一個土墩上,干硬溜光的崖有一人多高,很難爬上去。下面甩上去的手榴彈,馬上又滾了下來,只得趕忙用腳踢到坡下。
「不要緊!」他大聲回答。
「他怎麼來到工地呢?」我問。
離工地還有點遠,我沒有能發現他,但我知道他一定會在人群里,於是火急急地對小楊說:「走,快到工地去!」腳歩沒等活音落,就沖了出去。
我和小楊從半山坡上的營指揮處起身,沿著一條盤山小路走著。兩人的手絹都濕透了,臉上還是汗珠直淌。我們索性把手絹裝進口袋,任一道道汗水在下巴匯合,然後滴在石末、塵土覆蓋的小路上。看見滴在地上的汗點打捲起一粒粒泥團,我們不時相視而笑,一個心照不宣的名詞是——揮汗如雨。
「我能背下來。」他的臉一紅,然後熟溜溜地念了起來:
「你寫了些什麼呢?」我問。
「醫務所。」
「嘩……」一個浪波在我腳下漫過,我一後退,猛然,身上像觸了電:腳下有塊基石!我腰一彎就去扛,又一個浪波打了過來.我「啊呀」了一聲,就被洪水吞沒了!
「硬過鋼?」我正要回味這個特殊的名字時,老高卻滔滔不絕地講起「硬過鋼」的故事來了……
太陽像火球,高掛在偏兩的天上,山野里風塵不動。
大學游泳池裡read.99csw.com學會的游泳技術,在這狂咆的洪水裡一點也無用。我在岸邊的泥水裡掙扎著,兩隻手在空里亂抓,極力想抓住什麼.卻不知被什麼鉤住了領口。我立即用雙手抓住了它,就在這一剎那間,我的心「騰」的一下:手!一隻三個指頭的手!
「高營長,飯!」小楊端著一盆黃燦燦的小米飯不知什麼時候就站在了我們身邊。
「你看!」小楊興奮的呼叫聲,把我從沉思中拉回。
深夜十二點了。
「那很自然,他們大隊水庫修成不久,抽調民工的任務就下來了,他聽說是修備戰路,沒二話,報了頭名,第一個來公社集合……」電話鈴響了,老高走了過去。
「前幾天已經走了!」高營長笑著說。
天空劃過一道明晃晃的閃電,接著,又是一串「嘎啦啦」的響雷。雷聲一過,頭上像打漏了千百隻水缸——大暴雨來了!
我的眼睛左右掃視著,從近處一直到遠處,張望,尋找,極力想在繁忙的人群中,發現那張碇石般的臉——我是多麼想看見他啊!
我順手扯下路邊的一片苦菜葉,放在嘴裏嚼著。苦味一刺|激,渾身一陣清涼。
在我們的眼前,展現出了工地那種特有的熱烈場面:空中飛旋著斗車,地上跳躍著夯樁;河灘上,料石、毛石擺得密密麻麻,每一塊料石前,都坐著一個飛錘晃釺的匠工。夯工、運石工的號子聲夾著炒爆豆似的錘釺聲在轟鳴,而這些聲音又在山峽石谷中響應起回聲,組成了一部偉大的勞動進行曲!
漆黑的夜空攪拌著濃重的烏雲,天氣更加悶熱了。
聽完他的話,我和小楊的眼睛都熱了。我極力控制住自己的激動,對一連長說:「咱們開始工作吧!」
「怎麼?」
終於走在空灘上了!我不由一陣高興。

「什麼?!去哪裡啦?」我著急地問。
我攆著傳來的聲音,走向一個小坡下。現在看見了:在遠遠的小河邊,那棵亂石縫裡長出的老柳樹下,一個光著上身的人正在那裡銼打一塊石頭。他是多麼地聚精會神啊!連樹陰移開了他一丈多遠,都好像沒有發覺似的,一股歡實地掄著鎚兒。背上一串串的汗珠,就像新石茬上那些顆粒一樣,在閃閃發光。
「受傷嗎?早啦。」說完這句話,他又拿起錘釺「叮叮咣咣」地打了起來,一鎚子一股白煙,一股白煙一片石碴飛濺。
「現在就回去?」我問。
傷愈后,黨為了照顧他的身體,派他回家鄉做地方工作。這個從來不愛動感情的人,第一次流下了眼淚:他並不是難受自己失去了一隻眼睛,而是難受他不能上前線作戰了!
我興緻勃勃地聽完他的介紹后,便向他問起那個老頭的情況。老高的那兩道粗眉毛一揚:「你碰見他啦?」
在革命隊伍中,他什麼都干過,勤務員、馬夫、伙夫……不論做什麼,他總是默默地撿重頭子扛。
我急忙蹲在地上去摸那幾塊基石。摸來摸去,身上不覺出了一身冷汗:一塊也沒啦?!
「硬過鋼」大名叫寧國鋼,「硬過鋼」是他的外號。
不知摔了多少跟頭,終於來到了我急切要到的地方。
我把十六號橋樑工程進展情況以及存在問題的書面報告寫完后,走出了營指揮處的擰條門。
「哈哈,你看,我都忘了你還沒吃午飯吶!」老高笑著從小楊手裡接過鋁盆。
老高笑了笑說:「後來還能『軟』了!解放后,他被評為一等殘廢軍人,組織打發他回寧家山修養。他一回去就把殘廢金交給了集體,從早到晚身子不閑一下,給集體放牛,鋤菜,務果園,什麼都干。等莊稼一收割,他就把鋪蓋卷往場里一搬,拿一根柳木棍,給集體的莊稼站崗放哨……『農業學大寨』運動一開始,他跑到大隊書記家裡說了一聲『我要學石匠』,還沒等書記說什麼,就跨出門坎,跑到城裡https://read.99csw.com買了一副錘釺,來到大隊水庫工地……」
「嘩……」,洪水已經涌到了腳下,寧大伯一把推開我,命令似的喊道:「快叫人!」
老高收住了笑,對我說:「指揮部讓你馬上回去,有緊急事!」
「剛才。你見老寧了嗎?」他喘著氣問我。「見啦!」我把剛發生的事簡單向他說了一下。「哈哈,這個人!」老高一邊笑,一邊大聲說:「半夜裡醫生向指揮部『報案』,說他偷跑了!」
「他叫什麼名字?」我很快地問。
河水已經開始嗚咽。我仔細辨認了一下:已經到了溝底!心裏不覺暗暗感謝剛才那一跤呢!
我在反覆思忖:寧大伯這樣的人,為了我們的今天,曾付出過血和生命的代價;而今天,今天照樣為建設社會主義流血流汗。但他們從不因此而炫耀自己,只是一步一個實腳印地為革命操勞著,年年如此,日日如此……這是一種多麼偉大的精神啊!我們中國革命的大廈,不正是這樣的精神、這樣的英雄建造起來的嗎?而我們這一代人,又怎樣才能把這種精神接過來,傳下去呢?
沒等他滿十三歲,就又被「寧老扒」拉去扛長工,重複著折磨死他父母的那種苦生活。
小楊先把我介紹給一連長,並說明了來意,然後就衝著問他:「寧大伯哪裡去了?」
踏上河西的土地,他緊咬著嘴唇,看著荒蕪的田園、濃黑的煙火,手中的鋼槍都捏出了汗!
只聽見岸上那熟悉的口音說了一句「冒失鬼」就一把把我拉了上來。我一下撲在他的懷裡摟住他的脖項。「刷」的二道閃電劈照過來——啊,我看清了:那張碇石般的臉,那隻灼|熱、深邃的眼睛!
河水已經在咆哮,但還沒有到達老柳樹下。
這時,我看清了:這是一個五十開外的老頭,稍有點駝的背,被太陽曬捲起一層層皮鱗,黑黧黧的。花白的頭髮,讓汗水浸擰成一些小繩捻。那握釺的胳膊肘上,亮晶晶的汗珠一滴接著一滴滾落下來,浸濕了地上一小攤石末末,隨著錘釺的起落,他面前的石頭上,胃起了一股股白煙……不一會兒,他放下錘釺,拿起鐵方尺子仔細量了量那塊石頭,然後,又挺起腰板左顧右盼地看了一遍又一遍。那個神態呀,就像繡花姑娘端詳著自己的刺繡品一樣,完全陶醉在無比的甜蜜中。我的心一熱,不由自主地走近了他。老人發現了他面前出現的倒影,驀地一個猛回頭!我不覺一怔:在他那張皺紋密布的臉上,只有一隻灼|熱、深邃的眼睛在忽閃,而另一隻分明是受傷失明的眼睛,深深地陷進了眼眶內。這時,他用右手摸了一把汗漬漬的臉,側著身問:「哪來的?」「工程指揮部。」我回答。
「大伯!……」我忍不住叫出聲來。
「第二天,我才從高營長那裡知道了他的全部情況。隨後又去打造基石的一連,了解到他很多動人事迹。比如,收工后,大家都走了,他還在工地上轉來轉去撿禿釺、釘釘、鐵絲,晚上又點起爐子,把那些禿釺捻好,第二天送給別人;中午他從不回灶房吃飯,總是讓大家吃完后給他帶來一點,他利用來回走路這段工夫,還要多打幾場基石……當時,我觀看青剛山時那種想寫詩的激|情又來了,不過,這迴轉到『硬過鋼』身上了。詩寫不成,乾脆就來了個『順口溜』!」小楊異常興奮地敘說著。
「怎能不熟悉,我來民工營第一個認識的就是他!」小楊一邊說著,一邊用右手在下巴上接了一滴汗水摔在地下。
「什麼?!」我倆同時吃驚地叫了起來。
到了紅崗鄉政府後,共產黨員寧國鋼還和以前一樣,話不多。他給自己做了一條扁擔,一把钁頭,串走在紅崗的幾百座大山間,給互助組掏地,給烈軍屬背柴、挑水……
我躊躇了一下,繞過去蹲在了他的對面。啊,剎那間,我吃驚得幾乎要跳了起來——老頭握釺的左手,只有三個指頭!read.99csw.com那無名指和小拇指處,只有一塊紅粉粉的疤。三個握釺的指頭,包裹著一層厚厚的老繭,顯得格外粗糙、壯實。
一連長一字一板地說:「剛才兩個後生抬來一塊石頭,剛要往下放,石頭就偏溜下來,眼看要打在老周的腳上,老寧一步衝過去把老周推開,自己的腳背卻叫石頭削了一塊皮肉。不管他願意不願意,硬把他拉走了。」
「那還是修九號橋樑的時候,我從公社調來在民工營當文書。剛來的那天晚上,我站在一個小石峁上,很有興緻地觀看青剛山的雄偉壯麗,說真的,當時我真想寫一首歌頌祖大好河山的詩歌,喲,可惜咱肚裏墨水少,心不能如願,寫不成。」他笑了笑繼續說,「突然,我發現左邊一個小山坳里,有一團紅火一閃一閃的。我覺得很奇怪:大家都睡了,誰還在那兒幹什麼呢?我三腳兩步跑過去,一看:嘿,一個右眼失明,左手只有三個指頭的老漢正在那裡捻釺。我說:『大爺,您這麼大年紀了,又是殘……』那個『廢』字還沒說出口,只見他猛地一下抬起頭,瞪了我一眼說:『以後不准你那樣說!』我吐了下舌頭,再沒敢說什麼。」小楊說到這裏,我不覺會心地一笑。
我的腳碰上了第一塊基石!接著,我就閉著眼睛(即使睜開也無用),摸著一塊塊基石,慢慢地向河邊走去。我多麼希望洪水和基石間有一段距離啊!
望著人影晃動的鍛石場,我喃喃自語:「夜黑,人稠,今晚上是很難和您相遇了!……」
小楊理會我的心思,在我的身後氣喘喘地說:「寧大伯一定在鋪基石,咱先到橋基上去!」
我扛著一塊基石,一邊跑著,一邊向身旁的人吃喝著「小心,小心」。突然,肩上的石頭被一個人抓了過去,我一回身:「啊,老高!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天,像鍋底一樣墨黑,雨,在猛烈地傾倒著。腳下的平地上,奔騰著無數條溪流。
「快!」他吼了我一聲,扛起一塊基石一跛一跛地向坡上走去。我剛跑了幾步,就聽見一陣「嘀嘀答答」的號聲在暴風雨里傳播開來!
「河水在上漲,看來很快就要到坡上的,那大片打好和沒有打好的基石就要……」想到這裏,我又跑著、跳著向坡上衝去。
中午,我從工程指揮部出發,去紅崗公社民工營負責修建的十六號橋樑,檢査工程進展的情況。
「那三個指頭怎樣握釺打石頭呢!」我不禁脫口說了一句。「當時,水庫工地上的社員都和你一樣看待這問題。」老高隨手拿起—把蒲扇遞給我,自己也拿起一把,先用扇邊颳了刮臉上的汗珠子,然後扇著說:「嘿嘿,鋼硬不過他,石頭哪能是他的對手!他咬著嘴唇,一聲不吭,就在那裡練,練,釺把上的血磨掉了一層,又染上一層……就這樣,終於練成了一名呱呱叫的好匠工!哈哈,誰能想到,這個看來笨手笨腳的老頭子,還能在石頭上刻花花哩!」老高越說越上勁,手裡的扇子也一下趕不上一下地扇著。「水庫去年落成,上面留下了『硬過鋼』銼刻的八個大字:『愚公移山,改造中國』。」
我佇立在大橋上,向著東方極目遠眺——青山無邊沿,大路望不斷……這時,一個強烈的感想已經在腦海里形成:寧閏鋼,不正是革命大道的長橋上,一塊比鋼鐵還堅硬的基石嗎?而這樣的革命基石,在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何止千千萬萬!
「嘎啦啦!……」一串炸雷從頭上滾過,接著,狂風呼嘯著捲來了。
我知道再不能多發問了,就對他說:「大伯,咱們一塊回去吃午飯吧!」
「寧大伯,您的腳?」我在河濤的暴吼聲中大聲問。
「這叫什麼石頭?」我接著問。
人群里,我找到了高營長,一把拉住他的手,第一句就問:「寧大伯呢?」
他抬起頭來,手裡還搖晃著錘釺,但並不打下去,對我說:「我的飯一會兒有人帶來,你快去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