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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勝紅旗

優勝紅旗

沒去多遠,石大伯就吶喊他過來。
「你小子敢的話,咱兩個也賽一回!」二喜笑嘻嘻地還了三寶一拳。
他總以為這兩條梯田不會出麻達了,可是現在……二喜站在風雨中,火燎似的難受。他現在才清醒了:不除去內部的「夾生」,再結實的塄坎也要塌陷的。他悔恨自己為什麼當初不聽石大伯的話,重新修整這兩條梯田坎!
老支書接著說:「咱們農田基建隊的第一輪比賽已經結束,等天一放晴,就在工地上開大會,把縣委的指示精神傳達給每一個社員,順便也就把『優勝紅旗』發了。」
老支書點點頭,深情地把紅旗交給石大伯。
他的心口火燒火燎地難受。
二喜一邊輕鬆地抽著旱煙,一邊瞅瞅會議室里的幹部。這時,他發現石大伯還沒來,心想:平時開會,他都是第一個到場,怎麼今天……這個「優勝」……
當二喜走進掛著「躍進大隊革委會」木牌的窯洞時,窯里還空朗朗的沒有一個人。
老高山離村子並不遠,不一會,二喜便興沖沖地爬上了梯田畔。眼前的一切,使二喜那股子高興勁,霎時跑到了九霄雲外,一身熱汗變成了冷冰冰的涼水!
—會兒,眉頭上那團疙瘩舒展開來了,他笑了,立即吹響了收工哨子,讓大家回去休息,自己裝著收拾工具,留在工地上。
老支書漸漸地提高了嗓門:「要讓大寨之花開在咱隊的土地上,就得先讓大寨之花開在咱們的心頭。我們現在開展的社會主義勞動競賽,也要發揚大寨人的精神,大寨人的風格,不為名,不為利,一心為了共產主義。不要把勞動競賽搞成錦標主義。廣播里不是常說,現在世界上打乒乓球都是『友誼第一,比賽第二』嘛!」
「這塄坎不結實,應該返工。」
老支書緊緊地握住石大伯那雙結滿老繭的手。他感覺到:在那濕淋淋的老布衫子後面,有一閉火在熊熊燃燒。此刻,一連串熟悉的身影,迅速地閃現在他的腦海:扛長工時,那個和他一同吞粗糠、睡馬棚的夥伴;土改時,那個赤著腳片子和他一起斗地主、分田地的「石委員」;打胡匪時,區游擊隊上那個帶傷炸毀敵人汽車的「石老虎」;成立互助九-九-藏-書組、合作社時,那個報頭名的「石帶頭」……從陝北鬧紅到現在,風裡雨里兒十年,這個人稱「石匠」的共產黨員,就像一塊「金剛石」那樣,實扎扎地鋪墊在革命大道上啊!
但是,二喜這個小牛犢子怎能服輸:你「石匠」光穿個小白褂子,咱就脫個精身子;杴沒你的大,你拍一下,咱就拍兩下,反正要趕到你頭裡!組裡的這把子人馬,也真爭氣;干起活來,一個個呱呱叫……終於,他領導的組比石大伯領導的組,提前一天完成了任務。
太陽隱沒在火紅的晚霞里,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夜。
「完工以後,把老钁、鐵杴、土車子都收拾到『山窯』里,不然,風吹雨淋會損壞的。」石大伯叮囑以後,便向他們組的工地走去。
石大伯抹了一把臉上的汗說:「大家都來了,我怎能下『火線』?咱就一塊幹完它!」
兩個年輕人的幾句戲笑話,沒有逗樂老支書,他緊皺著眉頭,在思索什麼。
他清楚地記得:當兩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閃爍的目光碰在一起的時候,四隻結滿老繭的手,是那樣緊緊地、緊緊地握在一起……
當眾人的影了遠去的時候,他揮起鐵杴,把梯田塄坎一塊塊干土剜了下來,又把一杴杴濕土補了上去……就這樣,從暮色初罩,一直干到夜半雞叫。
突然,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把他從呆迷中驚醒,他仔細聽了聽,這聲音是從塌了的梯田塄下面傳來的。
「石大伯,你……」
各生產隊長都陸續來了。
他傷心地看見:北面,石大伯組修的梯田整整齊齊,在風雨中巍然不動;南面,他們組靠山頭的兩條梯田坎,經不起風雨的沖刷,塌開了三四個豁子……
他倆趕到工地時,石大伯還在那裡揮舞著鐵杴,「乒乒乓乓」地收拾著梯田塄坎。
老支書一個「干」字沒落地,一把把明晃晃的老钁、鐵杴,早已冒著雨絲,向塌陷了的田坎開戰……
二喜越想越熱乎,頭上的毛巾下面,已經沁出了一層小汗珠,他索性把扣子解開好幾道。此時,他竟改變了回家的念頭,大步向老高山基建工地走去——他要在那塊親手https://read.99csw.com整治好的土地上轉一圈,看一看他和石大伯,和全體基建隊員在陡斜的山坡上,用血汗築起來的「盤山龍」。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充分抒發他此時的激動心情。
二喜一邊艱難地走著,一邊盤算:天一放晴,他就要在工地上當著全隊社員的面,代表小組,從老支書手裡接過那面紅光閃閃的「優勝紅旗」了。那時候,全組人馬都會樂呵呵的,調皮的鐵蛋準會高興得翻個跟斗!是的,誰說不應該高興呢!這是大家艱苦奮鬥的結果呀……
前一晌,在大隊開展的社會主義勞動競賽熱潮中,農田基建隊分了兩個組:一組由大隊黨支部委員石大伯領導,另一組由他這個團支部書記領導。兩組龍騰虎躍地展開了一場熱火朝天的競賽。在那些日子里,大家都是「天不明起身半夜裡回,兩手老繭一身泥」。工地上,歌聲笑語,人來車往,交織著一片钁頭和鐵杴的閃光;拍打梯田塄子的「乒乓」聲,像六月里連枷上了場,震得崖畔直吼叫。
老支書講完話后,大家又商量了其它幾件事。
那天,太陽剛剛偏西的時候,他們組的梯田已接近最後完工,而石大伯組好幾條田坎還沒動一杴土。看來,得這一輪比賽的「優勝紅旗」是無疑問了。就在這個時候,石大伯過來和他「對火」抽煙。
石大伯看了看耀眼的紅旗,又用深沉的目光望著大家說:「這面『優勝紅旗』,應該插在戰場的最高處,讓大家時刻不要忘記,我們應該怎樣爭取它!」
是的,這人正是老支委石大伯。他正揮舞著他那沉甸甸的鐵杴,鏟掉倒塌了的田坎,準備重新修築。那斑白的頭髮和鬍子上滴著水珠珠,雨水淋透了的粗布衣,被風吹得貼在身上,顯得更加瘦小了。但是,此時這個瘦小的老頭,驀地在二喜的眼睛里,變成了一尊巍然挺拔的鐵塔!二喜的眼睛模糊了。石大伯那一字一板的話浯,又響在了他的壞邊:「年輕人,幹活可不能馬虎啊!你們好勝心強,這不是什麼缺點,但是要一步一個腳印去爭取勝利。毛主席說,要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這幾個字少了那一個也不行,萬萬不能九-九-藏-書圖快不顧好啊!」
眼前的情景,使二喜痛苦地回憶起一樁往事……
「啊喲!」二喜驚叫了一聲。可不是嘛,不知誰把好多干土塊拍在了梯田塄坎上。
不多會,老槐樹上的鐘聲響了。老支書扛著钁頭和二喜一起向老高山走去。
現在,如果有誰和這個小夥子一塊走路的話,你會攆不上他那輕巧得像風一樣的腳步。
這時,二喜眼角里噙著激動的淚花,不知說什麼才好,默默地站在石大伯跟前。
浩蕩的東風吹退了雲層,雨,停了。
他使用的鐵杴又大又重,別人拿上干一天,累得腰困腿乏,可一到他手裡,就像拿起他的煙袋鍋那樣得心應手。你看他那架勢:一條腿撐著,一條腿蹬著,兩隻鐵鉗似的胳膊,把個沉甸甸的鐵杴甩得圓舞舞的,汗水把那件老布褂子都濕透了。他打過的梯田塄子,硬得像鐵殼殼。他一邊拍打,一邊還向大夥招呼著:「胳膊上用點勁!」
老支書的滔滔話語,壓住了窗外的風雨聲。
火對著后,他噙著煙鍋,正要揮杴接著土時,石大伯卻一把拉住他:「歇會兒吧,蠻牛小子,把老漢攆得連氣也喘不過來!」隨著一串爽朗的笑聲,一隻溫暖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開會前,少不了一些「亂彈」,大夥你一言,我一語,把個會議室鬧得熱騰騰的。
社員們聞訊后,也都紛紛拿著工具來到了工地。
由於這幾天生產任務緊張,大隊一直沒機會開會,發「優勝紅旗」的事已擱了好幾天。下雨不能出工,正好開會,這是老規程。再說老支書昨天從縣上開會回來,今早上開會,十拿九穩。想到這裏,二喜一個魚躍坐了起來,穿好衣服,「騰」地跳下了炕。
他坐在炕欄上,香噴噴地抽著煙。瞧著牆上那面「優勝紅旗」,他的心,不由得喜滋滋的。他真想過去摸一摸那光閃閃的綢面,看看它是不是和家裡的錦花被面一樣粘手。
(原載《陝西文藝》1973年第7期)
接著,大家一哇聲地呼應:「發給石大伯!」在老支書身邊,石大伯—手握著那把沉甸甸的鐵杴,一手拉著二喜,又是一字一板地說:read.99csw•com「優勝紅旗還是發給二喜他們組。後生們那股子虎勁,是咱鬧革命的寶貝。年輕人出點岔子怕什麼?只要敢打『牛筋石』,就能煉出好匠工!」
他緊走幾步,來到一個小土峁上。天啊!他真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那不是石大伯嗎?
戰鬥結束后,老支書展出「優勝紅旗」,望著一張張冒著熱氣的臉,像是在問:「把它發給誰?」
二喜麻木地站著,腦瓜就像鑽進一群蚊子,嗡嗡直叫。
他氣呼呼地把全組人集合起來,問這營生是誰乾的,大家都說是鐵蛋推土車時,把幾車子干土塊碰翻在新挖的濕土裡……
老支書激動得有些顫抖,他脫下自己的棉襖,披在石大伯的身上,千言萬語只說了一句:「老石,快回去曖暖身子吧!」
石大伯拍著他的肩膀,一字一板地說:「現在咱一搭里刨掉舊的,重修新的,讓它永遠不要塌陷!」
二喜第一個放開噪門吶喊:「發給石大伯!」
「打結實!」……那股子勁頭呀,真叫他這後生怯火。
他帶著內疚的心情,轉過了身子,「蹬蹬蹬」地衝下山,向老支書家裡跑去——他要向老支書訴說這一切……
老支書著急地聽完了栓虎的報告,臉上顯出了不安的神色。他叫大隊「赤腳醫生」三寶吃完早飯後,立即去給石大伯扎針。隨後便宣布開會。
「二喜,要蓋高樓大廈,一磚一瓦都不能馬虎!」石大伯一字一板地說。
他伸了個展腰,把渾身各個「關節」,弄得「叭叭」作響。他重新依在枕頭上,袒露著黑紅紅的膀子。一股喜氣爬上了那張年輕的臉——他的思想又回到了前些日子……
二喜跨出隊革委會的大門,在回家的泥濘小路上,一步一滑地走著。
老支書剛要像往常一樣,說一聲「言歸正傳」時,發現石大伯還沒來。就問和他挨門住的一隊長栓虎。栓虎說:「他那關節炎的老毛病又犯了。昨天黃昏,我見他一跛一跛地在我們從的場里垛糜草,我讓他回去休息,他說你來了正好,咱們一塊垛完它。還說他腿上的『氣象站』預報晚上有雨,這點散草不垛起來,會被雨漚壞的。今早上大概腿又痛得不能動彈了,我也沒叫他。」
「返工?」現在好九_九_藏_書容易趕在了前面,如果返工,那……可是,這「夾生飯」也不能吃下去啊!突然出現的情況,隨即勾起的矛盾心情,使他不知如何是好,頓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散會後,雨還在沒完沒了地下著。
工地黑板報上,那兩條表示進度的紅粉筆線,在交替上升著。石大伯真不愧是個吃鋼咬鐵的老漢。別看他身架瘦小,力氣卻大得驚人,周圍幾十里路上,誰不知道他的名聲!
門外幾聲咳嗽,打斷了他的思緒。老支書和大隊會計三寶,說著話進了門。看見他們倆,二喜明白了:今早上開的是幹部會。三寶一進門,就捅了二喜一拳頭:「這蠻牛小子,還真有兩下,把『老石匠』都贏了!」
稍停了一下,石大伯又說:「傢具不夠的話,過來拿上幾把。」說完就離開了。
「你看,這兒『夾生』了。」
「看你這股牛勁,太伯打心眼裡高興!往後可要多注意點身子;年輕人,使勁的日子還在後頭呢!再過一些年頭,咱們村,咱們陝北都要變成『花果山』、『米糧川』了。為了這一天快快來到,咱們要一輩一輩苦幹、實幹下去!」石大伯疼愛地撫摸著他的肩頭。
老文書首先傳達了縣委「關於開展社會主義勞動競賽活動」的精神,慢慢又把話題轉到大隊前一段的競賽活動上。他表揚了全隊社員在這個運動中所表現的社會主義積極性,中間幾次提到石大伯和二喜的名字,二喜不由得耳門子一熱。
大夥一哇聲:「還是發給石大伯!」
在金燦燦的陽光下,被雨水泡塌的梯田坎,又重新站了起來,一層層盤上了高高的山頂。
「今晚上再不能叫同志們夜戰了。可是,這是節骨眼啊!」他反覆考慮著。
開會的鐘聲真的響了,二喜微微一笑。他把煙鍋往口袋裡一揣;順手拉開門栓,便踏人蒙蒙的雨霧中。
老槐樹上清脆的鐘聲,回蕩在村莊的上空,喚醒了熟睡的人們。二喜鑽出熱烘烘的被窩,隔著窗子聽了聽,檐水還滴答著,雨還沒停。
秋末的田野,恬靜極了。一縷縷青藍色的雲霧,纏繞在遠處的山腰上。地里那一片片金黃色的浪濤,早已被勤勞的人們收拾得乾乾淨淨,只有那一排排的莊稼茬茬,披掛著晶瑩的水珠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