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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倆

父子倆

「不行。」
「再不了,就這場了,高抬你的貴手!」老漢求饒地說。
老漢精明了一輩子,可這陣兒精明氣跑光了。他目瞪口呆地望著這個入黨才一年的兒子,一時不知說啥、做啥。呀呀!他總不能嘻皮笑臉地湊上去,給自家的兒子遞一根紙煙嘛!
過了一會兒,老漢眼仁里突然飄過兩朵火花。他覺得兒子這一番指教中,有兩句話值得他認真研磨研磨。他心裏反覆品味這兩句話:「……爸爸呀,你真糊塗!咱要把眼光放遠點嘛……」
他兩腮鼓鼓的,一副隨時準備和人吵架的淘氣模樣。他有力地邁動著腳步,不斷有些風乾了的黃泥巴,從他赤|裸的腿上掉下來。
就這樣,父子倆一前一後,沿著黃河畔坎坷的石頭路,向公社派出所走去。
現在轉「開」了。他威嚴地咳嗽了一聲,帶著父親對子女的那種家長優越感,十分氣壯地對兒子吼道:「我把你這個龜孫子!人家的狗往出咬,你狗日的盡足往回咬哩!自留地收回來的五穀扎你的喉嚨哩?咹?」
老漢被手電筒光照得眼花繚亂,聽見問話,才知道是兒子,便火氣十足地說:「胡照啥哩,滅了!……給自留地鬧騰的一袋化學肥料,怎?」他眼珠子瞪得老大。
「我把你這個糊腦子!你想把你老子整造死?」他心裏喊著,腦瓜里轉著。
說著丟下麻袋,順手脫得一隻鞋,眼看就要動武了。
老漢嘻嘻一笑,說:「別給老子唱戲了!」
「就這場了嘛!啊……」老漢擺下了哭相。
「怪事!你是前幾天去河東鎮子上看病的嘛,可肩胛上的麻袋裡沉甸甸地背了些什麼?」三星望著父親,心裏盤算著。職責感使他的神經系統很快地進人戒備狀態。他本想先問候問候老人的病情,read.99csw.com可嘴裏不由得帶著盤查的口氣問:「你這是背了些什麼嘛?!」
「不行!不行!」三星知道這是爸爸的「第二手」。他態度更強硬了,眼睛嚴厲地盯著老漢說:「你過河不好好看你的病,胡弄啥哩嘛!這能治好病?」
高三星是這樣一個人:對於他認為是錯誤的事兒,不僅僅局限於口頭上的指責,他常常是用自己的行為來作無情的批判哩。
「學習,學習……這小子冒張勁大,全看你們好好指教呢!」老漢帶著榮幸的神色,謙虛地說。
說完留神一看,兒子那張嚴肅沉著的臉分明不是「唱戲」嘛,這才一下子慌神了。
張書記倒了一杯開水,雙手遞到老漢手裡,然後在桌上的一摞公文里尋找什麼。他一邊翻尋,一邊對老漢說:「三星不為私情,敢和你老的不正確做法作鬥爭,是全社青年學習的榜樣。他這股革命精神,咱們老一輩也要好好學習哩!」
「這可是你老子!」他好像看見那些平時說他麻糜不分的人,正對他譏笑。
比老漢高一頭的兒子,像一根石柱子釘在地上動也沒動。他只是撲閃著一雙大眼睛,帶著嘲笑的神氣看著老漢瞎詐唬。衝突雙方相持不下了。
「有空不給自己打個小九九,那是實愍愍!」老漢常情不自禁地說那句說慣了的話。解放后的歷次政治運動,曾嚴重地震撼了他幾十年養練成的生活哲學。但精神上的那個「複雜的結構」只塌倒了一些重要的支柱,要全面崩潰,大概還需要巨大的力量和相當長的時間哩。三星這陣兒想:「化肥是國家統一分配物資,這袋化肥肯定是從那些可恨的投機倒把分子手裡轉來的。按規定應該收公!」
(原載《陝西文藝》1976年第2期)read•99csw•com
「爬遠些,」老漢見軟來也不行了,心不在焉地辯解道,「我的胃口這幾天不泛酸水子了……」他看看腳下的麻袋,又傷心起來,「唉,我把你狗……」他沒再罵下去。罵兒子等於罵自個哩!
現在,這一袋化肥的事情看來以喜劇結束了。張書記和三星不用提說,老漢更是高興。他心想:「賠貼幾塊錢算個甚?張書記說了嘛,三星的光榮事要向全公社宣揚哩!」
一隻手電筒光向渡口劈面照來,夜色中,像一柄明晃晃的劍。和往常一樣,是民兵隊長高三星察視渡口來了。
聽父親一說,三星立刻警覺起來。再沒有比他更了解父親了!舊社會半庄稼人半小買賣人的渡口生活,給他的思想過多地留下了舊意識的痕迹。
張書記找到了所要找的材料,輕輕往老漢面前的桌面上一放,說:「看看,這是他的決心書。小夥子下決心咧!決心不報考大學啦,留下改變咱十河畔的面貌呀!」
他現在想:「不管爸爸你如何打你的小九九,我有我的老主意哩!今兒個,不管你軟的硬的,反正你甭想過得去!……好嘛,眼下只要你同意去公社派出所就好!」
正好!公社張書記沒睡。高進發老漢和高三星都佩服這位中年領導人,正伏在桌上看一張水利規劃圖哩。書記臉上的情致,就像小學生看圖識字那樣認真和有興趣。
「哎呀呀,我又不是投機倒把嘛!到了派出所,賠錢不算,丟人事大!」老漢抬起蒼頭,樣子可憐地說。
「不行。」
老漢一屁股坐在麻袋上,長送著氣。
公社的當家人熱情地接待了這兩個夜來的不速之客,並專九九藏書心聽取了事件本身情由,然後按黨的政策作出了處理決定:按國家統一標價收公。
離河邊約摸二百碼的地方,手電筒光罩住了一個蒼頭髮老漢。呀,這是他爸嘛!
當一個人的思想精神被崇高的動機佔據了的時候,他的所作所為就會是無所顧忌的。
他對父親說:「那咱就起身。」
老漢沉思了一會兒,對兒子說:「三娃,明兒一早,我自個背上這袋化學肥料往派出所送呀!回去甭瞞這事!得空,我在社員會上有話要說哩!……」
但是,「均勢」只維持了一個很短的時間。原來處於進攻地位的一方,凌人氣勢急驟直下,很快地敗啰!
共產黨員高三星情緒激動地對鬚髮蒼蒼的父親說:「走,背到公社派出所去!」
生活啊!生活啊!浪濤一般推進的生活,不斷給人們提出了一次又一次嚴峻的考驗!無疑問,經受一次考驗,就能跨入一個新的境界。除過那些被利慾完全熏黑了心靈的人,誰都會被革命的浪濤帶人生活主流而前進的。儘管這前進的步伐有大小快慢的差別。
波濤洶湧的黃河,在夜行者的腳下奔騰東去;聽得見岸沿上一處、兩處泥沙被波浪撲落入水的響動聲。……糟糕!派出所的人睡了。
老漢明白這話的掏攪。他也不反駁,只是犟著頭,聽任他的「敗家子」的數落。好久,他連眼皮子也沒抬一下。他心裏說:「過去比你能說會道的王鄉長都沒把你老子指教好!你小子解開個甚!」
老漢見兒子「怔」住了,便自喜自樂地說:「你小子,精!」他把黃銅煙嘴喰在口角里,用牙咬著,從口袋裡掏出「雞啄米」式的打火機,一邊打火,一邊吐字不清地說:「你小子估算得對著哩!九九歸一嘛!有它這麼一件事,不揚股好名九九藏書聲?有股好名聲,吃公家那碗飯,還難?我沒念過書,是個睜眼瞎子,可耳朵不聾!你當我沒聽說大學要招生?」他吸了一口煙,望著表情嚴肅的兒子,精明地微笑了。只要自家受點委屈而能給兒子換來美事,那還不好?兒子又不是別人的!再說,為自家後人謀美事,社會上又不是光他高進發老漢一人!
老漢把手裡的煙鍋往腰帶上一別,從小凳上站起來對張書記感慨地說:「書記!你到過我家,見我院門前有兩棵樹來吧?那棵疙疙瘩瘩的老槐樹,幾十年來也長進哩,可總直不起腰身來。怎哩?小小受症了嘛!可你看那棵箭桿楊,你不曉得,才栽上幾年光景,而今就齊楚楚地冒高了!怎哩?一是栽好,二是常有人剪掐拐枝哩。九九歸一嘛!人,也是這個理。笑哩?」
三星終於明白父親這個「九九歸一」了。起先,他想笑。心啊!心啊!兩顆心離得這麼近,可謀事的尺碼又相差得這麼遠!
對了!老漢兩道蒼白間雜的眉毛上下跳了兩下,順手摸起那隻鞋往腳上一蹬,他自信他領悟出了兒子的「話中話」!他一閃身站起來,哈哈一笑,說:「啊呀呀,我這個瓷腦!翻不開個歪和好了!走走走,我把化學肥料背上,你在後面把老子押上,咱立馬就到派出所去!」
「自己的老子又偏咋?幹革命,就不能徇私情!真是!」他心裏對自己大聲吶喊。這來自心靈深處的吶喊聲,使他渾身的血液加快了循環,頓時產生了無比的激|情和力量。
「說走就走。」老漢興緻蠻高。
這陣兒,好像有一團火球似的東西,在高進發老漢的胸膛里滾動。唉唉!他只熟悉那個光著腚子、拿著小鐵鏟在黃河沙灘上玩「修渠打壩」的三娃;而對眼前這個個頭高大、在read.99csw.com黃河畔領導修建三級抽水站的突擊隊長兼民兵隊長的高三星,他陌生了。
老漢手裡的那隻釘皮掌的黑條絨鞋掉在了地上。他感到,這隻鞋的力量根本不是兒子的對手。光那兩道目光就像兩條厲害的鞭子啊,抽得他老漢抬不起頭來!
他抬頭看看張書記,書記滿臉含笑看著他。那目光是對他說:你有一個多麼好的兒子!他又看看比他高一頭的兒子,兒子兩腮鼓鼓的,沖他淘氣地露齒一笑。
「啊?」老漢大吃一驚。喜劇尾聲這個爆炸性的插曲,強烈地震動了這個庄稼人兼小買賣出身者的心靈。
第一次翻上老漢心頭的是一陣惱怒的浪潮。等這股浪潮從心頭落下並趨於平靜的時候,他開始惱恨自己了——自己小看了兒子啊!
可他沒有笑。父親那自私的、可憐的笑容打消了他的笑意。民兵隊長的表情是嚴肅的。他思想:爸爸曾經歷了一個多麼可怕的前半世!地主的皮鞭和資本家的文明棍曾給他的身上留下了受屈辱的「紀念」——傷疤;同時,也給他小生產者的心靈里留下了很難愈合的舊意識的創傷。而頭髮蒼蒼的老人,只承認前者是被壓迫者受損害的印記。對於后一點,他只是笑笑,用那句說順口了的話說:「實憨憨才不給自個打小九九哩……」
老漢這一非常舉動,倒是十分了解父親的高三星所根本沒有料想到的。他思想上明知道這個變化不會是父親思想本質的變化,但一時弄不清老漢心裏又打什麼「小九九」了。
三星走近父親一步,對神情已經沮喪的老漢說:「爸爸!其他人的不法行為在這裏通不過去,說句實心話吧,你更不得過去。就這!」
三星指著自己的額顱說:「你的病根在這裏,要好好療治哩。」
掌燈時分,黃河的濤聲漸漸地漲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