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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做詩的人

不會做詩的人

組織部長用嘲弄的口氣說:「再還有誰『懂得意識形態』呢?『理論權威』嘛!杜副書記直接向縣委舉薦的,叫他除當蘆河公社一把手外,還繼續兼任縣宣傳部副部長,過問全縣的宣傳工作哩……」
他身子前傾著對他說:「我給縣委打報告,要求擴大咱的加工廠,做蜜棗哩。」
霎時,他耳朵邊又響起了老牛溝那柴油機的「突突」聲,眼前晃動著黑色的膠皮管子,蠕動的稠泥糊,飛濺的水花子……接著,這一切都又消失了,出現了綠蓁蓁的果樹林,一嘟嚕一嘟嚕的花紅果子;還有那一壩一壩金黃色的稻子被秋風吹起了波浪,—絲甜蜜的微笑,爬上了他那張黑而粗糙的汗泥臉……
過了不多幾天,正在忙得不可開交的劉忠漢就突然接到調他去副食公司的調令。這好比是晴天打了個炸雷!轟得他腦袋嗡嗡直響。這是怎回事呢?為什麼組織部事先也沒找他談談呀?這太叫人奇怪了!
他咽了一口唾沫,把身子躺平,頭枕著一隻手,另一隻手搓著黑茬茬的下巴。
退一步說,就是調動工作吧,無論從哪方面看,這樣的幹部都應該放到仗火最緊張的地方去。而眼下副食公司無論如何不是縣上工作最吃勁的單位。
別了,這一切!
力量重新回到了他那像棗木墩一樣結實的軀體里。短暫的精神危機已經過去,他那腿把子上的「發動機」又發動了!
「怎這麼個檢查法?往常都是咱一兩個人引上到各大隊去看哩嘛!歪歪好好明擺著哩,他們看就是了,還用得著把自己這麼多人集合起來聽咱倆吹嗎?」
他到灶房狼吞虎咽地扒了一老碗麵條,嘴一抹,便找副食加工廠的負責人去了。
以後的事,他已經感受得不連貫了。他只知道可憐的張玉山為了挽救局面,進行了最大的努力,但這個「三賽」會還是開了個一塌糊塗!
他有時也想:我還是搞我的公社工作合適呀。
劉忠漢說了,暢暢快快地說了,認認真真地說了,不過說出來的終於還不是主席台上的人所指望的「詩」!
晚上,他帶著一堆問題回到了辦公室。看樣子,他帶回來的好像不是閑難,而是什麼寶貝——看他那個暢快勁吧!連走路都帶起一股風。劉忠漢,又成了真正的劉忠漢!
他躺著,透過敞開的天窗看見:對面山上的莊稼已經收割完了。半山腰的打穀場上,揚場機正把穀粒不斷頭地拋向天空。一陣塵霧飄過,金黃的穀粒在中午的陽光下閃閃發光。他頓時感到一股帶著莊稼味和苦艾味的深秋氣息,吹進了他的鼻孔,那麼香甜,那麼令人心胸舒坦啊!
劉忠漢腦子亂鬨哄地在靠邊的一條凳子上。他掏出旱煙鍋子,挖了一鍋子煙喰在嘴上。由於情緒衝動,手顫得連擦了幾根火柴都沒點著。他起火地從自己嘴上一把取下煙鍋,在手心裏吧吧兩下磕掉煙末,把煙鍋又重新塞進口袋裡。去他娘的,不吃了!他兩隻泥巴手抱住多時沒剃頭髮的腦袋,索性閉住了眼睛。
就在他腳步挪動的時候,等了半天而終於沒等上他做出詩來的人,突然看見走了幾步的他又站住了。這是怎回事呢?怪!
隨後他又苦笑著搖搖頭,自己挖苦自己,可誰叫你不會做詩哩!
「你在哪兒上班?」劉忠漢瞪起銅鈴般的大眼睛問。組長不敢笑了,說:「在餅乾房裡。」
不久,全城的居民都議論開了,說副食公司新來的書記親自到國營食堂的灶房裡「蹲點」哩,食堂飯菜現在可變好了。如果誰不信,去吃一回就知道了。這一來,有些一年都不上國營食堂的人,為了證實本縣這條新聞的真實程度,也去吃了,竟把這個小縣城的食堂,弄得熙熙攘攘,十分熱火。對供應服務問題永遠敏感的城市居民,立刻注意到,不光食堂變好了,副食公司所屬各單位都大變了模樣——旅社門口那堆垃圾不見了,而床單枕巾卻天天洗曬得滿院子都是。副食門市原來一直是上午十點開門,下午四點就關門的,現在早上八點就開了門,下午六點才關門,甚至晚上還營業一個半鐘頭哩!更有趣的是,人們發現:屠宰廠的老關和老惠也和大家一樣開始一天吃一頓粗糧,而城關糧站那個開票的,最近好久不見豬頭和羊蹄子了。
崇高的黨性原則促使他從小凳上站了起來,但腿把子上的「發動機」熄火了。他心情沉重地朝那個兩張課桌拼起來的「三賽台」走了過去。他面對幾千人站著,滿臉泥汗,滿身泥巴,像一尊泥塑。他只知道他非得站到這裏不可,但來幹什麼,現在竟忘得一乾二淨了!
這時主席台上響起掌聲,場上一片喧鬧。張玉山已經不知退到了什麼地方,那個空空的場地在嚴厲地等待著他。
張玉山把劉忠漢送到村頭,最後請求說:「好你哩!你看你的身體成了甚!今晚上就在這兒歇了,明早走還不行?你這人呀!」
劉忠漢說:「我不知道。你知道嗎?」張玉山右手食指在他左手的泥手心裏點了個「三滴水」。劉忠漢那有胡楂的橢圓臉陰沉了。他兩隻手叉在一起,把指關節捏得咯吧咯吧直響。沉默了一會,他對張玉山擺擺頭,倆人便一前一後朝會場走去了。
劉忠漢已經披上了自己的光板老羊皮襖。他伏在辦公室的桌子上,粗大的手捏著細細的蘸水筆,正寫什麼哩。
組長笑了笑,回答說:「其他人都在餅乾房裡。做醬油九-九-藏-書是個苦事,沒人願意干。」
當終於弄清楚劉忠漢工作調動的原因后,多少人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啊?是因為他不會作詩?
劉忠漢臉黑煞煞的聽小王說完。他把文件要過來看了兩行,扔在了桌子上,把指關節捏得咯吧咯吧直響,說:「簡直是瘋了!不管他,他賽他的,咱干咱的,出發吧!」
這天,他正在兔坪大隊的老牛溝里,打水墜壩哩。他立在半山坡炸藥炸下的一批黃土上面,雙手抱著一根冒水的黑膠皮管子,像抱著一門炮筒,正朝虛土堆上無情地掃射著。碗口粗一股水從他胸前噴射出來,順著一條壕向山下流淌。壕兩邊,面對面站著的兩行男女,將他們腳下的黃土往水壕里楞撬著。一條泥龍便通過這兩行人中間,嗬嗬地向溝底的壩樑上飛躥而去。整個山孤上水花噴射,泥漿飛濺,鐵杴閃光,人聲喧騰。啊呀,比打仗拼刺刀還要緊張,還要激烈!
當他重新想起要他來這兒幹什麼時,精神又一次陷入了極大的痛苦。他覺得腦口上像壓了一塊石頭,感到出氣很困難;嗓門眼也像塞了一塊火炭,燒烘烘的。
他站在那裡,兩隻泥手不由得叉在了一起。擴音器里偶爾傳出來咯吧咯吧捏指關節的響聲。
張玉山立刻瞪起了驚慌的眼睛。他茫然地楞了一會,才拖拖沓沓走到會場前,兩條瘦胳膊上下扇著,喊叫大家安靜下來,然後宣布「三賽」會開始。
當天傍晚,一彎明月掛在馮家店的東山樑上,勞累的庄稼人早已在自己的土窯里吹燈酣睡了。
看看,說岔子,岔子就到!
(原載《延河》1978年第1期)
生產組長吃驚地望了他老大一陣,嘴齶子顫了幾顫才好不容易送出來—個字:「你?……」
張玉山噗哧一聲笑了:「嘻!你看你!曬糜子、曬穀、曬棉花嘛!」然後,他兩隻瘦手在大腿上一拍,一臉哭相地說:「老天爺呀!人家要檢查的,咱兩個都還不清楚哩!我也是剛才在小學教師那裡投了一回師才知道的,說是天津小靳庄的經驗,『賽詩、賽歌、賽唱樣板戲』哩!人家這次還強調要咱結合評法批儒,批孔老二,還有《水滸》什麼……說這是路線還是什麼政治……啊呀……腦子痛得沒記全!」
他下了炕,嚓地撕了當天的日曆,揉成一團,丟在牆角的爐炕里。去他的吧,這一天!
原縣黨校教員、因輔導評法批儒而號稱全縣「理論權威」的新提拔的縣宣傳部副部長,左胳膊貼在胸前,右胳膊向前伸展開,正彬彬有禮地引導來賓人座:地委主管文教的杜副書記氣宇軒昂地走在前頭,後面是各縣宣傳部和文化館的領導人。
還有那充滿旱煙味的農村公窯,蘆河公社滲透他心血的遠景規劃,以及那熱氣騰騰的農田基建工地,激昂吼叫著的拖拉機和推土機……
他站在那裡,五馬六道的泥臉上沁出一層熱汗珠子。眼前每一個庄稼人的面孔都是熟悉的,他們都用同情的眼光望著他,和他一樣緊張,甚至比他還緊張!他難受地想,以往這樣的大會,他們都是來聽他傳達黨的偉大號召,是開革命和生產的誓師大會的!可現在,竟讓這成千上萬的人停止了緊張的莊稼活,停止了熱火朝天的農田基建,集合起來看他出醜哩!他那張黑而粗糙的臉痛苦地抽搐著!
中午時分,劉忠漢那兩條快腿,已經跑到了馮家店的村頭。
事情總算這樣過去了。
這天晚上,他從旅社開完如何改進服務態度的會議回來,剛踏進門,公司副主任就憂慮地來報告說,現在已到了十一月中旬,但國家下達的生豬和雞蛋的收購任務完成還不到百分之七十!
文書小王拿著一份文件說:「剛才收到的,是縣宣傳部的通知。說是要在全縣展開轟轟烈烈的『三賽』活動哩!下星期一縣級各單位要在影劇院開始比賽,強調叫各單位領導帶頭上台哩。我見人家縣機械廠前天就停工鬧騰開了。機械廠高書記裝個李玉和,他老婆裝個李鐵梅,笑得人肚子痛……咱如果不停止營業的話,這事就……」
這消息太叫人吃驚了!因為大家知道,他領導的地盤最大的蘆河公社,各方面的工作一直走在全縣十八個公社的前頭。全農會召開到眼下僅僅才一個多月,他們的農田基本建設就在全地區冒了尖。近日來,外縣、外地區的人不斷頭地跑來學習取經,給這個僻遠的山區縣份帶來多麼大的光榮啊。誰不說劉忠漢是好鋼用在刀刃上了嘛!
大家猜疑:這個調動裏面恐怕有些文章哩。可究竟有什麼文章,一時亂嘴紛紛,誰也說不清楚。
他來到辦公室外邊。院子里空空蕩蕩,只聽見灶房裡急速的刀擊案板的響聲,丁丁咣咣的像擂鼓一樣。
他抬頭一看:呀!全場一大片臉都對著他。
劉忠漢停下筆,沒言傳,接過來看那兩份文件。一份是地區財貿辦公室給全區的通報。通報表揚他們工作積極主動,使他們縣一九七五年的生豬鮮蛋收購任務,提前一個月完成,走在了全區各縣的前列。另外一份文件,是縣委宣傳部給地委宣傳部的報告,專門抄送他們的。報告詳細彙報了全縣開展「三賽」活動的情況。在存在問題一部分里,著重舉例批評了他們公司一不重視「三賽」活動,二不參加縣級各單位的「https://read.99csw.com三賽」會……
「啊?」小王喜得忽地站了起來。
他激動地挖了一鍋子旱煙,點著,噴了一口,那兩條像安了發動機—樣的腿,在磚腳地上帶勁地走了一圈,說:「咱先弄著,這事的意義大著哩!我早就思謀過了,咱陝北將來的出路,一是要提高單位面積的產量,廣種薄收越來越吃不開了嘛!二是要大量種草,發展畜牧業;再就是滿山滿坬的栽果木樹,愣栽!只有這樣,才能把咱陝北的窮根子挖得了!那時候,滿川滿溝的莊稼,滿坡滿坡的牛羊,滿山滿嶺的果樹——梨、棗、桃、杏、蘋果、核桃,要甚有甚。嘿,那時咱這副食加工廠還能不紅火嗎?到時候,北京和上海的副食店裡都要擺上咱們做的吃食哩!什麼牛肉罐頭,羊肉罐頭,梨罐頭,蘋果罐頭;還有什麼核桃餡點心,桃杏仁酥餅,應有盡有。大城市裡的人一看商標籤子準會發楞:產這些東西的地方沒聽說過呀!那他們就會在地圖上査,查到了,他們會高興地說,啊呀!出這東西的地方就在陝北嘛……」
滿年四季,你看那個忙亂吧!無窮無盡的問題,大大小小的會議,各式各樣的規劃,沒明沒黑地奔波。批評別人,自己也常挨批評。有時要和別人高喉嚨大嗓門地爭吵,有時又得苦口婆心地勸別人別爭吵……吃不了苦的縣級中層幹部,對這個職務或者是退避二舍,或者是干一兩年就打了退堂鼓。
文書小王進來了,把兩份文件放在他面前,一屁股坐下說:「一嘴把砂糖和黃連都吃了,分不清苦甜!」
全農會召開后,劉忠漢更不要命了。他早晚屁股不著地,從這個村奔到那個村,從這個工地奔到那個工地。眼睛熬紅了,噪子吶喊啞了,黑煞煞的臉上沒一點血色。頭髮鬍子長了一拃多長,顧不得刮剃;腳老拇指頭突在了鞋外邊,也不曉得!只有那雙熬紅的大眼睛,流露出他的內心是多麼的暢快呀。實話!這麼忙,這麼緊張,還不暢快,那就不是劉忠漢了!
劉忠漢聽著,兩隻手搓著那永遠搓不完的干泥巴,他厚嘴唇微微地顫動著,聲音有點沙啞地問:「……那誰接我的手續呀?」
小王聽得半天合不攏嘴,他望著這個披老羊皮襖的人,手在桌子上一拍,大聲喊:「劉書記,誰說你不會做詩啊!」
第二天早上,他召集了緊急會議,決定公司所有的行政人員,都要在今天出城,立即出城!他要大家兩個人包三個公社,協助和督促各公社很快完成收購任務。這麼重要的工作,能光坐在城裡等人家做嗎?
劉忠漢不回答這問題。他把那棒槌一樣的粗胳膊搭在張玉山的瘦肩膀上,睜著銅鈴大眼,嚴峻地對他說:「玉山!往後有些怪事還會越來越多的。吃的都是五穀,可人的心眼長得不一樣嘛!嘴上說的都是革命話,就都是真心的革命人嗎?我看把革命口號吊在嘴上當曲兒唱的人,往往屁股底下壓屎著哩!這號人咱越要操心提防哩!咱們的黨不是沒這方面的教訓嘛!林彪栽死了,紅臉黑心腸的人就死絕了嗎?我看沒!當然,全國的問題,咱也能看出一點,但咱管不了,這有毛主席和黨中央哩!他壞人遲早跑不了。可眼下蘆河公社這個攤子黨交給咱們管了,咱可萬萬不能讓那些不正經的東西在咱這裏瞎傳播呀!今這事,咱倆都沒精神準備,它以後誰再來胡騷情,咱就頂他狗日的!咱只管按全農會的精神干!它天王爺塌下來咱也不怕!玉山,你說對不對!」
劉忠漢鐵殼子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說:「好好好,那我就拜你為師了!咱倆從明早上就開始干!至於以後派誰,罷了咱再研究。你看咋樣?」
劉忠漢的思想被張玉山的報告攪得亂鬨哄的。他知道最近出了個典型小靳庄,他只含含糊糊聽說是文藝活動搞得好。至於怎個好法,他不知道多少。他也顧不上查問這號事!他和他的一班人手,全部精力都用在農田基建上了嘛——我的天!全農會規劃出了多麼宏大的農業圖景,敢分散一點心力嗎!
不管人類社會生活發生多麼大的變化,時間總是用自己的老步伐毫無顧忌地前進著。看看,它已經一分一秒地走到了一九七五年的十二月。
這劉忠漢從公社成立起,近二十年卻死活不下這座鞍馬。大多數人對他這一點非常欽佩,也有人說他是瓷腦:老呀老了,還受那份勞苦幹甚?法院里判決你不能當縣上的部局長啦?真是喀!
副食公司上上下下都在忙!不忙行嗎?哪裡不周到,公司書記一聲不吭就弄開了,其他人的屁股還敢閑坐下嗎!
張玉山大嘴扯到耳門根:「啊呀呀呀呀,你給我發什麼火哩嘛!我是個糊腦松?我不曉得這季節忙?這是人家地區領導的要求,人家要檢查咱的工作哩!」
劉忠漢聽著聽著,那雙皺紋包圍的大眼睛里,燃燒起了火焰:從今天起,他就要告別他幹了近二十年、懷著多麼深厚感情的崗位了!這並不是說他已經真正幹不了這工作,僅僅是因為他「不會做詩」啊!
是的,他又站住了。他鬍子巴茬的嘴顫動著,表示內心有強烈的衝動,表示有什麼要說。啊,他大概終於想起一首詩來了!
—九七七年十一月于西安
劉忠漢汗泥臉上掛著微笑,這時正忘我地憧憬著九_九_藏_書老牛溝繼而到全陝北的未來。他帶勁地想:只要照全農會的精神這樣幹下去,用不了多少年,陝北的山山溝溝就肯定要大變模樣呀!咦?有人喊他的名字?
張玉山瘦手握住他的鐵殼子手,光頭嚴肅地點了又點。然後,用尊敬的目光,望著他那棗木墩一樣結實的身子,漸漸消失在通往兔坪去的山路上……
他透過密麻麻的棗林,朝村中搭眼一看,不覺吃了一驚:馮家店小學的大操場上,不知為什麼黑壓壓擠了一大片人。看樣子不光是馮家店一個村的社員,是南片七個大隊的社員都來了!
躺著的他噌地從黑羊毛氈上坐起來,鬢角的血管在嘣嘣突跳。他摸了摸自己的光頭,濕涔涔的。
他滿臉通紅地站了足足一分鐘,才結結巴巴地說:「地區領導……叫咱們公社……的劉書記……帶頭做……詩哩……」
在人們印象中,劉忠漢這十幾年沒害過什麼大病。誰見過他什麼時候去過縣醫院呢?公社醫院他倒去的不少,不過不是去看病,而是去解決問題。他身上什麼地方起了個什麼小瘡,什麼時候起來的,又是什麼時候好的,只有小瘡知道。他個人的事,他只知道,一年之中,他老婆用麻繩子和絲線納的七八雙鐵殼子一樣的踢山鞋,都被他磨爛在那些土路和石頭路上了。
加工廠的生產組長告訴他,做醬油和醋的只有一個老工人和幾個臨時工。一月前那個老工人患急性肝炎住了院,幾個臨時工十幾天前也被生產隊叫回去了,這營生也就只好停了。
「啥事?」他問。
副食沒「正食」要緊!有人敲怪話說。
這突然襲擊弄得他措手不及!他原想今天這扯淡事的角色,大概主要是小學娃娃和各村的知識青年,萬沒想到,現在竟要他來上台呀!他哪年哪月曾夢見過做詩呢?他生性不愛嬉笑耍鬧,別說當著這麼多熟人拖音拉調地做詩,他一生在大庭廣眾面前連半句歌都沒哼過哩!何況,今天這「三賽」會從形式到內容,他都反感得像飯碗里吃出來蒼蠅一樣!
「哎呀,你看你!你還當是叫你來介紹農田基建經驗哩?人家要檢查咱的『三賽』活動哩!把我竄了個箭箭不離屁股,半天才把那些小學教師鋪排開叫弄上啦……」
劉忠漢厚嘴唇額動著,一字一板地說:「貧下中農同志們,社員同志們,咱們要好好聽毛主席的話,要堅持農田基建哩!……」說完,他三腳兩步回到了原來的座位上。
劉忠漢那黑而粗糙的橢圓臉上笑起一臉皺紋。他說:「這次收豬收雞蛋,我看見咱黃河畔有那麼多棗子和梨,心裏就冒出了這個主意。咱山區運輸不便,可惜把好多果子都爛了。咱為什麼不能自己加工哩?咱的棗不比他進口的外國棗差!咱這營生如果能開張,對國家和集體都有好處哩!」
會議正要散,和他分在一起到黃河畔幾個公社去的文書,突然站起來說:「有個事和這事矛盾著哩……」
過慣了緊張生活的人突然閑下來,大概比閑慣了的人突然緊張起來還要糟糕得多!劉忠漢躺在副食公司辦公室窯內炕上的黑羊毛氈上,難受地這樣想。他到這個被人看作是縣上的「輕閑單位」已經是第二天了。
他翻了一個身,深長地向窯頂送了一口氣。
他又透過天窗,遙望對面:黃土高原千山萬嶺,像起伏的波濤,氣勢磅礴地向天邊逶迤而去。近處,那有著幾棵松柏的山峁,不就是烈士陵園嗎?是哩!就是哩!那美麗如畫的松柏下,掩埋著幾十個為解放這座縣城而犧牲了的年輕生命;也掩埋著他可親可愛的首長——縣游擊大隊的高政委!
在國營食堂的灶房裡,在保管處的倉庫里,在門市部,在屠宰廠,到處都開始出現棗木墩一樣結實的劉忠漢。他還是他的老模樣:滿身冒著汗氣,腿把子像安了發動機一樣在有力地彈跳著。那件灰不灰,藍不藍,確定不了是啥顏色的連季衣服也還穿著——最近泥土是少了些,卻又糊上了豬血、羊血,帶著一股刺鼻的醬醋味!
張玉山雙手慌忙上來往他的鬍子嘴上一捂,光頭朝四下里轉了幾轉才放下手,心有餘悸地說:「啊呀,好我的你哩,以後千萬不敢亂說!你知道小靳庄是誰抓的點?誰提倡的『三賽』?」
一剎那間,這個在緊張時候能使自己冷靜下來的人,迅速地思索開了。他想自己是黨的基層組織的領導,怎能在這麼多的群眾面前對抗黨的一個上級領導呢?如果在黨的會上,為這號事,他敢和他辯論,甚至爭吵!可現在……這樣不行,萬萬不行啊!
他很快找到了題目:我們將要把這兩華里長的老牛溝整治成個什麼樣子呀?
劉忠漢是大家公認的全縣最過硬的公社書記。可是不知為什麼,前兩天突然被調到縣副食公司當書記去了。
劉忠漢眼睛里網著紅絲子,有胡楂的橢圓臉明顯地痩了一圈,又瘦了一圈。儘管他工作起來和以往一樣拚命,但這終究是新工作,新環境,沒他熟悉了的公社工作順手,稍不留心就出岔子!『
站在高處的劉忠漢看著這情景,暢快極了。他從天不明開始抱上這根黑膠皮管子,還一直沒鬆手哩。中間曾有好幾個隊幹部撲上來和他搶奪,讓他去干別的輕活,他都沒給。他說他還沒過了「癮」。水墜壩是新引進這個公社的打壩方法,他想把這個新式打壩法的優點好好體驗體驗。這種土活立https://read•99csw•com得高,打壩的各個環節都能看清楚哩。
「什麼『三賽』?」劉忠漢瞪著眼睛問他的副手。
劉忠漢聽說事這麼緊,趕忙把噴水的膠皮管子交給別人,快腿把子踏崖溜坡三蹺兩蹺就到了溝底。他在小河裡把泥腳洗了洗,撩起衫襟子揩了一把泥臉,便急急忙忙向馮家店奔去了。
腦瓜靈活的張玉山自然遇到了什麼作難事!人靜下來后,他那張巧嘴竟半天吐不出來一個字!
他的外表平平常常,沒有什麼奇特的地方。真的在陝北到處你都能碰上這號幹部。但請你不要以貌相人吧!中國革命的許多奇迹,正是這些披著光板老羊皮襖的人創造的。他們外表並不起眼,但內心裡卻有一個博大的世界。
十二月的陝北山區,天氣已經很冷了。入夜,這座依山勢構築的小縣城,和農村一樣安寧。只有繞城東去的河流,還是那麼不平靜地喧騰著,嘩嘩的流水聲越來越響。
劉忠漢草草把這兩份文件溜了一遍,帶著對它們都不重視的神情,他站起來,拉了拉老羊皮襖的領子,突然帶著神秘的表情問小王:「你知道我寫什麼嗎?」
找到加工廠的生產組長,他溫和地問他:全縣已經十多天吃不上醬油和醋了,這是為什麼?
今年足足四十八歲的劉忠漢,身材不高,但結實得像一截棗木墩子。一張黑而粗糙的橢圓臉,從兩鬢角到下巴密密麻麻地栽著一圈硬胡楂子。他一身連季衣服,天熱了單穿,天涼了套穿,早已被風雨和汗水洗得灰不灰,藍不藍,你眼睛湊上看半天也確定不了究竟是啥顏色的。只有天很冷了,他才披上他那件穿了多年的光板老羊皮襖。
他的腦子是帶著他原來的一套來馮家店的。對於現在面臨的新情況,他連半點精神準備也沒有。他簡直想不通為什麼要把生產第一線成千上萬的人集合起來搞這個「政治」。噢,人的嘴巴子光是用來說「政治」呀?還要吃五穀哩嘛!就這樣下去,嘴巴子會餓得張不開呀。再說,這是什麼「政治」!評古人,論死人,把個秦始皇吹得比馬克思都偉大了。操蛋!法家那麼革命,要共產黨幹啥哩?林彪栽死了,魂靈還沒散嘛!這不是一路子貨?他煩惱地頭一擺,說:「真是活見鬼!」
他黑胡巴茬的橢圓臉上,泥水、汗水縱橫流淌;鋼刷子一樣直立的頭髮,也被汗水浸泡得貼在了腦皮上。他想揩揩汗,但兩隻手騰不開。操蛋!他把頭像撥浪鼓一樣猛搖了幾下,把滿頭滿臉的泥汗珠子甩掉一些。他被自己這種揩汗方法逗得直想笑!很明顯,他現在太疲勞了。看!當他猛搖頭甩汗的時候,身子也不由得趔趄了。
「你會做醬油和醋嗎?」劉忠漢又問。
一個下午,劉忠漢的快腿已經跑遍了公司所屬的屠宰廠、旅社、門市部、國營食堂和副食加工廠。
在世界上所有的人裡頭,只有他老婆和少數幾個人知道:他在那嚴寒的冬季跑一天回來,膝關節痛得他怎樣在炕上呻喚哩!但這件事,他只讓它發生在夜間。白天,他還是他的老模樣:滿身冒著汗氣,腿把子像安了發動機一樣在有力地彈跳著,把全公社一盤子棋,撥弄得車是車路,馬是馬路。
不久,斷了十幾天醬油醋的縣城居民,便大呼小叫地在副食門市排隊買上了。由於事先就估計人一定不會少,劉忠漢從加工廠往門市上送完最後一回醬油,桶擔一放,就給女營業員當起了助手。她收錢,他掌勺,合作得蠻好。
他的確慌了。這情況和一個公社完不成公購糧任務一樣嚴重!他忽視了這個大問題!他狠狠地搓著自己的黑胡楂子臉!
當張玉山急急忙忙迎上來時,他黑煞著臉,惱悻悻地問:「你瘋了?這麼忙活的季節,把這麼多社員召集起弄甚哩?」
在縣宣傳部那個年輕副部長的指導下,經過各村來的小學教師一陣沒命的忙亂,這個「三賽」會的會場現在基本上算布置好了。馮家店小學的全部課桌好不容易才拼湊了個主席台。全村所有乾淨一點的床單和新一點的熱水瓶,也都統統集合到了這裏。
頓時,他又看見了政委那張白而清瘦的臉,高高突起的顴骨;看見了他那雙嚴厲而溫暖的眼睛在盯著自己,說開了他常愛說的那些話:「……同志,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只要記住自己是個革命戰士,那你時時處處就知道自己該怎辦了。不要忘記,革命養育了咱們,咱們就要為革命盡忠,直到你咽了最後一口氣……」
「那麼加工廠其他人呢?」
會場現在陷入了極大的混亂。在會場的圈外,有些以為是來叫「看戲」的農民,像往常一樣捎帶來了自家的農副產品,現在正交易開了。雞、雞蛋、瓜果、菜蔬、豬娃子,擺得到處都是。臨時組織起來的民兵小分隊,正強制這些交易立即停止進行。有的交易者便和干涉者發生了衝突,吵成了一團。在會場中心部分,一些小學教師正小聲領著一些臨時安排的不識字的農民,背叨他們為他們代寫的詩歌;馮家店小學的幾個女老師忙忙亂亂地給一群「小鐵梅」的後腦勺上挽接馬尾巴毛做的假辮子;而縣上來的另外幾個文化幹部,正跑前撲后警告帶娃娃的婦女們:千萬不敢叫自己的娃娃大哭小叫……啊呀,看那個亂吧!這場面看了會使任何有才能的組織家灰心。張玉山到主席台前張羅去了。
組織部長一五一十地告訴他:他們公社那「https://read.99csw.com三賽」會後,地委杜副書記生氣極了,到縣上專門召集了縣常委會,把縣委領導收拾了個三下五除二。他強調說,蘆河公社太唯生產力論了!政治氣氛相當不濃,「三賽」活動等於沒有開展,公社書記連首詩也不會做,這怎能把小靳庄的經驗推廣開哩?他說如果縣上還要把蘆河當先進點樹立的話,那麼就要很快撤換掉這個公社的一把手,派懂意識形態的領導幹部去掌頭……當然,縣委的絕大部分領導並不同意這樣做,但也無可奈何……
「操蛋!這是把人當猴耍哩!」他在心裏吼喊。
由於長期睡眠不足,加上在水墜壩拼了那麼一氣命、剛才又跑步了幾十里路,他現在感到一陣陣眩暈,人群、山水、天空都開始東倒西歪地晃動了。糟糕!暈倒在這裏比作不出詩更糟糕,去他的吧!他命令自己趕快離開這裏。
這時,主席台上,杜副書記一邊用手摩挲著自己的背頭,一邊嘴巴湊在應酬陪同他來的縣委副書記的耳朵上,說了幾句什麼。縣委副書記便把正要宣布開會的張玉山叫過來,同樣嘴巴湊在他耳朵上說了幾句什麼。
小王茫然地望著他,說:「我不知道呀!」
當他聽張玉山又結結巴巴說了一遍時,全身的熱血轟地湧上了頭部!
為了轉移勞累感,他用開了他的老方法——揀件能使他興奮的事情來思考思考。
於是,一些被稱為「本縣消息靈通人士」的幹部,便對這事四處打探開了。
他躺著,像一個經過長途顛簸的旅客,躺在寧靜的店裡。但是,那生活旅途上的疾風暴雨,卻不斷地出現在眼前——當年那緊張的游擊隊生活:神出鬼沒地突襲,翻山越嶺的急行擔架隊那出生入死的戰鬥,多麼危險而又多麼激動人心。飛機尖叫,炮彈皮亂飛,戰火中很快背起一個傷員,跑啊,跑啊,鞋掉了,腳碰破了,舌頭幹得在嘴裏轉不開了,心,像要從胸膛里跳出來一樣,伹還是跑啊跑……終於跑出來了。掉頭用汗水淹痛的眼睛一瞧:傷員活著!那個高興暢快勁啊……
現在,劉忠漢中止了對老牛溝未來的遐想,定睛看著公社文書小馬手腳並用從坡下爬躥上來了。
他出了大門。抬頭望望:天氣蠻好。瓦藍瓦藍的天空,沒有一絲雲彩,幾隻老鷹扇著硬刷刷的翅膀,在城上空旋了一圈,向遠方飛去了……
霎時,一股怒火湧上了他的心頭。他鼻子口裡粗氣直冒,一排密實的牙齒狠狠地咬著下嘴唇,那雙銅鈴大眼瞪了多大!
老實說,公社書記,可不是個輕省職務。
劉忠漢在炕欄條上吧吧兩下磕掉一鍋子煙灰,又裝起一鍋子煙末,點著,鼻子口裡噴著,像是不光對小王,而是對滿世界的人說:「咱們過去鬧革命,多少戰士的血,淌在咱這陝北的土山土溝里了。有些人年輕輕的就犧牲了自己的生命。他們死了,是為了讓我們今天活得更好,並且希望我們活著的人,去完成他們沒做完的革命事業!我們這些活著的人,難道還不能捨出自己的一切,把他們淌過血的地方建設好嗎?他誰不這樣想問題,一天起來混日子,光會哄人,不幹實事,他誰就沒臉!他誰反對我們這樣想,反對我們這樣做,他誰就是我們的仇人!我們,永遠也不能背叛千千萬萬的革命先烈交待給我們的偉大事業!」
文書站在了他面前。他喘著粗氣,向他做緊急報告:在馮家店大隊蹲點的公社副主任張玉山打電話說,地區來了個檢査團,由地委的一個副書記帶隊,已經到了他們大隊,要他馬上趕來哩!
不管別人欽佩也好,說他是瓷腦也好,可劉忠漢就喜歡這工作!他說他以前一直打游擊,以後又隨野戰軍抬擔架,緊張慣了。這公社工作也真有些打仗作戰的味道,正適合他。他對他的崗位充滿了感情,工作越忙,任務越重,他的心情也就越激奮,越暢快。相反,到一個舒舒服服的環境里,他說他受不了嘛!精神不暢快不說,單就那渾身像散了架一樣的痛,他就招架不住!
他丟下所有的緊事,急忙跑到縣委組織部去詢問原因。
生產組長的臉刷地紅了,小聲說:「會。」然後再也不敢看那張黑而粗糙的橢圓臉了。他專等著新上任的領導一頓指鼻子教訓了。
望著膠皮管子噴涌的水花,他腦子裡思考開了:「……唔,將來,溝兩邊的坡坬,一定得都修成梯田。但不種莊稼,統統栽果樹!桃三杏四,棗圪蹴起就是。用不了幾年就能見益。嗯,當然,溝里的壩地要弄成高標準海綿地,要達到人家先進隊的水平,再不敢像以前那樣光壩起就不管啰。留不留個清水壩哩?要留!留下養魚呀!陝北人不愛吃魚?是他沒吃慣嘛,吃慣了睡到半夜裡都想哩!嘿嘿……另外,壩地里種什麼呀?玉米是高產作物,應種玉米?笑話,不種玉米還栽稻子呀!咦,它金盆灣那麼個陰梢溝都能栽稻子,咱這裏為什麼不能試試哩,試不成了還坐禁閉呀?真是!對,栽!咱陝北人的嘴生來就是吞咽粗糧的?咱要把這個規程改一下……小馬怎跑來了?看那失急慌忙的樣子!發生甚事了?」
除過個把秧歌隊的農民傘頭和幾個小學教師,站了幾分鐘而一句詩也沒做出來的農民不是一個兩個;就是做出來幾句的,也大都是胡拉被子亂拉氈,牛頭不對馬嘴。有個小學生娃娃竟然做了一首題目叫「少正卯同志真英勇」的順口溜,弄得大家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