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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生活面前

在新生活面前

老漢見說服不了老婆,急得打鐵的手在石炕欄上使勁一拍:「你……人家都現代化,看你老東西怎辦呀!」
得順老漢離開了窗前,激動地在屋子裡走了一圈,然後又來到窗前,非常嚴肅,非常認真地回答:「小馮!我說出來,你可別笑話!我的決心早下了,我要從頭學起!為四個現代化,人家都發明哩,創造哩,我的想法不高:開一台車床!就是這!」他說得那麼懇切,那麼讓人動心。
這時,馮書記從門縫裡抽出一張紙條來,念道:「爺爺,我參加了學校課外航模組,從今晚起,不能按時給您上課了。蘭英。」
過了一會,檢查完機床的小王一邊用棉紗擦手,一邊說:「可能是外接線出毛病了。」說著便轉身去檢查牆上的電線。
馮書記大笑了,他說:「大嬸呀,玩具也現代化了,那我們……」他用笑作了結尾。這是意味深長的笑。
他現在懷著極大的尊敬,望著這個比他小十幾歲的領導人:油污的工裝裹著痩削的身板;塌了檐的工作帽下,露出一圈斑白的頭髮。眼熬得紅紅的,顯然又一夜沒合眼了。他寫什麼哩?是生產計劃吧?
老漢聽著,看著,背起手在機床旁邊轉著。這陣兒,他感到除過眼睛和耳朵,自己身上好像再沒有什麼了。
一些自造的演算本,一個已經用舊了的文具盒,文具盒裡放著一些用剩的鉛筆和橡皮擦。
老漢望見書記的眼睛滿懷著驚喜,一陣舒服的溫熱立刻在他全身蕩漾開來。記得當年,每當他把新造出的地雷交給他時,他的眼睛就是這樣的!
得順老漢站了起來。書記也只好跟著站了起來。現在,老漢的右手在書記的左手裡抖索著,傳達著內心的激動。看樣子他有一肚子話都衝到喉眼上來了,但一時不知該先說那一句。
他這一手,把他老婆看得目瞪口呆。她望著那張煙灰臉,驚奇得不能自制。
老漢把這紙片片舉在眼前看了一老陣,兩顆晶瑩的淚珠在這個老鐵匠的煙灰色臉上滾落了下來。啊,這一切多像是夢,可明明又都是真實的呀!
老婆嘴一扭,鼻子里哼了一聲:「將來就是五個現代化,它機器抱不成娃娃啰!」
他徑直來到屋角的一堆灰渣前,背起手站定,像是尋找什麼丟失了的重要物件,朝這個角落失神地張望了許久。然後,他帶著無可名狀的表情,在小工房的空地急速地踱起了步,皮鞋的硬掌在空洞的工房裡踏起了震動很大的響聲。
得順老漢快活地頭一拐,學他老婆的腔調說:「還成神呀!」
書記先奇怪了一下,然後揚起頭大笑:「哈呀!不就是貼蟠龍大捷的傳單嗎?大白天不敢拿糨糊,虧你想出那洋辦法,一人噙一嘴:舌頭當糨糊刷子使哩!」
老漢嘴張了幾張,不知該對答什麼了。老兩口子生氣地對看了一陣,各自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然後各做各的去了。
要是生人見了他這副模樣,就不會是僅僅覺得可笑了,準會說他神經不正常。可不,走了老半天,竟糊裡糊塗來到了南門外,老天呀,機械廠在城北嘛!
她起先把鍋勺水瓢摜打得直響,來表示她的不滿,可抬頭一看,他像中了邪一樣還在繼續埋頭鼓弄著那些書,她忍不住了。她把正在捅火的火鉗子往灶眼眼裡一扔,便嚷開了:「天神神呀!你今兒個是造反了還是怎著?」她三腳兩步跑過來,把老漢已經整理好的一摞子書重新打散在炕上,把所有要發泄的全部不滿,都表現在了兩片顫抖的嘴唇上和一雙委屈的眼睛里。
正在埋頭寫字的馮書記偶然回過頭看見坐在椅子上的老漢時,急忙放下了筆,揉揉眼睛,走過來坐在他旁邊了。書記用左手拉住他的右手,親切微笑著沒說話,只是用網滿紅絲的眼睛詢問地望著他。
老婆話雖難聽,但理由是雄辯的。得順老漢愣了半天,搖搖頭,對—直抿嘴失笑的孫女說:「睡去吧。」
就這樣,他們又來到街道上,到南門外幼兒院找蘭英她奶去了。路過南門裡縣中學的大門口時,他們一下子被裡邊的景緻給吸引住了:明亮的燈火下,只見一架架木飛機在稠密的人群中箭一般躥起,然後在空中平滑地飛旋。最後像歸窩的燕子一樣,準確地一架接一架回到了起飛的地方。整個中學大院里充滿了孩子們的歡笑聲。
呼喊聲來自不遠的街道上。那是新蓋起的三層百貨大樓正在上最後一塊預製板。樓周圍站了一闍又一圈觀看的人群,他們指指畫畫,讚嘆不已,樓前那條從南到北的街道正揚起一股股黃塵,被多少代人磨凹九九藏書了的街道石板已經被掀了起來,橫七豎八地立在街兩邊。街道南頭,開始鋪設瀝青的滾壓車發出了巨大的吼聲;城外已經鋪好瀝青的公路上,滿載各種建設器材的車輛正繁忙地奔跑著。去城西的汽車最多?那裡正在修建一個規模不小的水電站,遠遠望去,紅旗飄飄,人影憧憧;更遠—點的地方。一月前竣工的小型化肥廠和小型水泥廠的高煙囪,已經在噴吐煙雲了……
機床輕快地轉動了起來,像清爽的風吹過樹林子那般快活。
笑畢,老漢突然又難受起來。他側身對書記說:「小馮呀,咱國家要實現四個現代化,—天一個新變化,可我老漢這雙手怎辦呀?」他把一雙老繭手舉在書記面前,使勁地搖晃著。
書記激動地把一條路膊搭在老漢挺硬的肩頭上,有點動感情地說:「曹大叔,儘管你的年齡已經不適合干這活了,但我從內心裡支持你的想法!」他沉思了一會兒,又說,「我最近常想,咱們國家要實現四個現代化,我們的下一輩好辦。他們有文化,很快就能掌握現代科學技術。可是我們這一代人怎辦?萬惡的舊社會,造成了我們這代人大都是文盲,整整幾億啊!這些人怎樣才能適應這新的時代呢?怎樣才能進人現代化生活呢?我想,這麼大個問題,華主席和黨中央已經在周密考慮了。但作為我們自己應該怎麼辦?當然,現在一切才剛剛開始,問題還沒有變得普遍地尖銳起來。但必須看到,這問題會很快迫近的!比如眼下,你就面臨這問題了。我又何嘗不是這樣嘛!甚至比你還困難——要學會管理現代化企業呀!老天!這是吹的嗎?我想用不了多久,我們這代大老粗,每一個人都面臨這個問題:是成為現代化生活的主人呢?還是被這偉大的新生活拋在一邊呢?好!你老這氣概,是我們這一代人的氣概!好!好極了!」書記用有力的左手使勁搖著、捏著曹得順老漢的
「哎呀呀!『四人幫』鬼子孫一完蛋,這變化真是一天一個樣!」得順老漢在窗前興奮地對書記說,「你看,咱倆當年貼傳單的那道巷子整個拆得不見了!」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指了指書記的嘴巴,詭秘地一笑:「你還記得嗎?」
書記有時抬起頭微笑著;有時又低下頭苦笑著,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連曹得順老漢推門進來都沒發現。
霎時,他覺得自己是從整個漫長的人生道路上走來的。過去的一切——苦難、鬥爭、歡樂,一幕幕在眼前閃過。是的,在他艱苦跋涉的—生中,他有過痛苦,但也有過歡樂和幸福。可是這一切又怎能和眼前相比呢?從今天起,他將成為值得自豪的現代工人了!他知道他餘下的歲月已經不多,但為偉大祖國創造的東西,也許比一生加起來都要多得多。
他看見大家都嘻嘻哈哈向他迎上來。馮書記左手扳住他的肩膀,笑咪眯地說:「看把你高興得呆迷了!快給咱開始吧!」
馮書記聽著,用燃燒的眼睛從側面望著這個老鐵匠。他喉眼梗塞著,說不出話來了。他站起來點著一支煙,靠在辦公桌上一口接一口地抽著。他深刻理解眼前這位臉色煙灰的老漢。無論在嚴酷的戰爭年代還是在和平的日子里,他對這偉大國家的偉大事業從不吝惜自己的血汗!他那雙勞動者的手,曾經造過多少懲罰敵人的地雷炸彈,打造過多少耕耘田地的犁鏵鋤頭!他一生撲騰著,永遠站在革命的前列!可是,如今變化的新生活,使得他那雙更加渴望為偉大事業貢獻力量的手,遇到了嚴重的閑難!當然,他可以派他去當倉庫保管員或做其它一些輕鬆活,但這肯定會傷老漢的自尊心的。他深深知道老漢和鋼鐵有多麼深厚的感情,也深深知道一雙愛勞動的手閑下來是什麼滋味!可他年紀大了,又基本上沒文化,上不了機床……
老漢望著書記的瘦臉和紅眼,一下把自己所有的事情都暫時忘光了,他滿腦子搜尋著詞句來提醒書記注意身體:「你又一夜沒睡吧?以後可千萬、千萬不敢這樣了……」
小王車著工件,給他過去的師傅、現在的徒弟講解著;老漢一下弄不清楚的地方,他就停下車來給他比劃著細講。
書記非常理解地微笑著。他拉老漢重新坐回到長椅上,左手親昵地摩挲著他倔強的肩背,用一整夜抽煙弄沙啞了的嗓子親切地說:「好曹大叔哩!再甭信別人瞎吹風了,你的工作根本沒定哩!我前幾天就想找你談談,可我太忙了!你看眼下變化多麼大,真箇read.99csw.com是形勢喜人,形勢逼人!我知道哩,你老在這變化面前遇到了難題,我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嘛!原來就這麼個小攤攤,一下子就變成了這麼大個企業!好多問題都是新的,兩眼大瞪弄不清楚。熬夜!苦惱!睡不著覺!」書記瞅了一眼堆滿了書和材料的辦公桌,沉重邊出了一口氣,繼續說:「可咱又滿心眼高興嘛!為咱國家實現四個現代化,實說,累死也高興!」他有力的左手把老漢的肩頭抓得緊緊的。
晚上,老漢又七七八八說了老半天,把孫女說通給他當老師。在腳地的吃飯桌旁,他坐在高中生對面洗耳恭聽。對於那些簡單的公式和一些奇怪的字眼,如果他明白了,腦子裡便像劃過一道閃電,照得他心花怒放,一種人生從未體驗過的快樂使他痴迷如醉。有的他死活解不開,腦子便又陷入了一片黑暗。每當這時,看他那個吃力勁吧!煙灰色臉上汗珠直淌,全部的緊張都表現在了那隻黑煙鬥上:一口接一口抽著,緊張地吸進肚裏,又緊張地從鼻子口甩噴出來。
他邊走邊盤算,嘴裏反覆念叨著一些數字和公式,同時右手食指在左手心裏使勁地彎著。有時他會突然停下來,頭高翹,眼細眯,嘴半張,死勁地回憶著什麼;有時,他也會在黑暗中楚地蹲下來,手指頭立刻就在地下加減乘除開了。
當老漢重新回到自己的車間后,工人們都來上班了。機器的吼叫聲立刻震懾了工房。
馮書記說:「那咱一塊去吧。」
書記苦苦思索著:他怎樣才能幫助這位令人尊敬的老人呢?
三十年前,他在胡匪盤踞的這座城市裡用打鐵來掩護做地下工作時,小馮那時是城外游擊隊的通訊員,常化裝進城和他聯絡工作哩。老漢記得,他三歲上失去父母,十歲上就和他一起當地主的長工。他生性頑強得像一塊鐵疙瘩。記得解放這座縣城時,他右胳膊炸掉了,還抱桿紅旗頭一個跑進了這座城市。他在保警隊門口碰見他時,鮮血淋漓的,還笑哩!他和他一樣,從沒念過一天書,可就是川鐵疙瘩一樣的頑強勁,現在出息得不光是全縣公認的有水平領導,竟然還能用左手寫一筆好字哩。看!書記房裡擱多少書!
書記也是剛從另外一個車間下班後轉到這兒的,他白髮里夾著一些細碎的鐵屑,瘦削的臉上染著幾團污漬。他垂著空洞的右臂站著,靜靜地看著這一切,臉上是一種思緒萬端的表情!他在想什麼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時,正在睡覺的老婆煩躁地翻了一個身,嚷開了:「哎呀!好我的老頭哩!燈明晃晃的,人怎價也睡不著嘛!你成神呀變鬼呀,人還要睡覺哩嘛!明起來瞌睡馬爬的,把娃娃們帶得有個一長二短……」氣急敗壞的老婆乾脆坐起來啪地關滅了燈。
傍晚,經過一整天感情激蕩的老漢,非要拉馮國凡書記到自己家裡坐坐不可。他想和他好好談談,一塊喝兩盅!獨臂書記非常理解老漢的心情,高興地接受了邀請。
現在,鐵匠曹得順老漢立在這小工房的門口,臉上是一種十分難受的表情。奇怪!這位全縣知名的老鐵匠究竟有什麼熬煎事呢?看他一動不動地想著心事,有時甚至噴出一口煙,竟然很長時間忘了合住嘴巴!
小王檢查機器,他急得在旁邊轉圈圈,煙灰色臉馬上就是一層汗珠子。唉!如果是一塊毛鐵,小王沒法下手打傢具,他會袖子一挽就上手搗打,他一上手,那鐵就會服服帖帖不比他老婆在案板上揉搓麵糰差。可現在,他干著急幫不上忙!這種被動局面還是平生第一次。
(原載《甘肅文藝》1979年第1期)
不久前,我們偉大祖國生活巨變的熱浪撲進了這個機械廠。為了實現黨中央提出的在1980年基本實現農業機械化的目標,上級決定立即將縣機械修配廠改成機械修造廠。一個「造」字的變化,全廠陡然間就增加了幾十台車床。另外,縣裡的汽車比原來增加了四五倍,廠里的一部分工人又立即被抽去籌建大修廠了。也就在一批新工人進廠的同時,本廠第一批新產品——紅旗動力切離線和新式水泵已經擠滿了這個小小的土院子了。
老婆見馮書記也來了,趕快站起來。她對馮書記訴苦說:「唉!小馮!你看叫人愁腸不?娃娃們原來耍的玩具,都是些布娃娃,木馬馬,耍壞了,針一縫,膠一粘就好了。而今……」
突然,正在工作的車床猛地停了下來。得順老漢趕九-九-藏-書快看小王的臉。一看慌了!他從小王的臉上看出是床子出了毛病!
老漢立在門框上,想著,苦惱著,狠勁地抽著那隻黑得發亮的木煙斗。他無意中瞟了一眼廠門口那座新蓋起的門房,渾身登吋冒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老天呀!難道他就要像那些坐在窗口,喝著濃茶,整天看著人們出出進進的人嗎?
這陣兒,我們借黎明的曙色,可以看清楚這個倚在工房門口的老漢了。
第二天黎明前,還是往常的時分,當得順老漢打開縣機械廠大鐵門的小鐵門時,完全變了另一個人。看那張煙灰色臉上帶著多麼神氣的表情呀!他又是一名工人了!
不知老漢心思的人,看了他那副模樣,也確實覺得可笑。比如今天早上吧,念叨著來到街道拐彎處時,又蹲在地上畫開了,不走了。畫著畫著,一塊玻璃碴刺在手上,流血了,他抓把土掩上,又畫。
我們姑且就說它是煙灰色的吧。老漢不光衣服是這種煙灰色,甚至臉膛也近似干這種顏色,只是稍微要淺一些。但這張臉並沒有一般老年人的鬆弛皮肉,甚至很難看出有多少皺紋來。在這淡淡的曙色中,那臉盤,那額頭,閃著一種柔和的釉光,像水銀燈下的瓷雕一樣給人一種健康而堅實的美。只有上唇上那兩撇白鬍鬚,表明他年紀已高。
終於,曹得順老漢的第一個工件在車床上「臨盆」了,車間里響起了一片熱烈的掌聲。
山城各個建築物現在已經從黎明前青灰色的紗幕中漸漸顯出了自己的輪廓。天空中最後幾顆星星也悄然消失在遠方的一片灰白中。
他在車床邊稍站了一下,壓住怦怦的心跳,然後用微微顫抖的手靈巧地開動了車床。
當得順老漢引著書記來到自家門口時,一把大鎖把他和尊敬的客人都攔住了。老漢奇怪極了:往常這時,婆孫倆早把飯做好等上他了。今晚她們發生什麼事了?
毫無精神準備的老漢吃了一驚,張開嘴巴望著老婆那怒氣沖沖的臉,不知發生了啥事。老半天,他腦子裡才把自己的行為和老婆的發火聯繫起來。他急忙七七八八給老婆解釋他最近的心思,甚至把給馮書記講過的那些話,也激昂慷慨地給她講了一遍。他老婆聽著,憤怒的眼睛漸漸變成了好笑,又由好笑變成了嘲笑。她開言道:「唉呀呀!你比幼兒院的娃娃都能俏!老呀老了,還老不安生!機器呀,念書呀,還成神呀!」
他現在才知道,大家都是來看他第一次開車床幹活呀。
某些職業能給人的外表留下非常惹眼的特徵。你一看這老漢,就會知道他是一個在煙熏火燎的鐵匠爐旁站了多年的老鐵匠。
轉了幾圈后,老漢來到門口!肩胛靠著門框,燃起了一隻黑得發亮的木煙斗,吧吧地抽著,眯縫起眼睛由近到遠地瞭望著這座山城。
現在,得順老漢在眾人的目光下,邁開勝利者的步伐,向車床那邊走去。
得順老漢頭一梗:「嘿!看你說的!從現在起你成了我的師傅。好好教我這個徒弟吧!我有不對勁的地方,你就楞敲打!不敢不好意思哪?師不嚴,怎能教出高弟子嘛!來!」
「外接線?」老漢在心裏思量這個新名詞,「噢,機器外邊的線路就叫外接線?」他一邊思量,一邊在心裏念叨:「外接線,外接線……」
正在得順老漢非常高興的時候,他老婆非常不高興了。叫這位城關幼兒院的保姆生氣的是,自己的老漢整個星期天沒沾家門邊。劈柴、挖爐坑等幾件在星期天「法定」的必做活,老漢一反以往地不給她做了。而現在天眼看黑嚴了,老漢還不將功補過,幫助她喂一下雞什麼的,竟然像發了瘋一樣,把兒子小學里念過的書和孫子在中學里念過的書,全部倒弄出來,毛翻翻地抖了一炕。摜在腳地下的書箱子把她的腳絆磕得生疼!
現在,老漢皮鞋的硬掌在機械廠的土院子里咚咚地響著,來到院子南角的一座小工房裡。
車床輕快地鳴叫起來。他熟練地操作著,大家靜悄悄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他立在車間門口,一股熱血湧上了胸膛。看那一排排矇著罩布的車床,像鐵獸一樣蹲在偌大的工房裡。哦,一會兒就會吼叫起來的!
這時,外面街道上突然響起了一片雜亂而熱烈的呼喊聲。兩個沉默的人都不由被這呼喊聲吸引到了窗前。書記用左手輕輕地打開了兩扇玻璃窗。他們並肩站著,一縷晨光染紅了他們的臉膛和胸脯。
就在快下班的時候?機器突然又停下來。這時,實習心切的老漢操起一把鉗子就要撲到牆上去檢查「外接線」!小王九_九_藏_書一把將他扯住,臉色煞白,說:「唉呀,曹師傅!你怎拿不絕緣的鉗子去弄電哩?多危險!再說,這次不一定是外接線壞了……」
正在講解的小老師受不了啦!,濃烈的煙霧嗆得她直咳嗽。她聲明如果她爺再吸煙,她就要停止給他講課了。
曹得順老漢的熬煎事,得從這個機械廠最近的變化說起。
老漢走了進去,依次揭起罩布,把每一台車床都親昵地撫摸了一遍。隨後,他把車間里齊齊打掃了一遍,把大鐵爐子生著,又邁著輕快的步伐,返身到其它車間打掃去了。
老漢一愣,看看自己手中的鉗子,煙灰臉急得通紅,拳頭在自己的鬢角上狠狠頂了一下。
他現在湊過去,一眼盯住小王的兩隻手,看他怎樣把壞了的「外接線」弄好。嘿,什麼都得學!
現在天大亮了。當得順老漢因第一次上班遲到而羞愧不安地走進車間時,一下子給愣住了:車間怎擁擠下這麼多人?馮書記也來了?出了什麼事?
馮書記故意問她:「大嬸,你看大叔這手怎相嘛?」
猛一看,你會覺得他個頭不太高。其實細細一瞧,他本來也不低,只是因為背駝得太厲害了。他和這小縣城的大部分人一樣,一身普通的穿戴。只有一點異樣的是,他的衣、褲、鞋、襪,似乎統統都是一個顏色的,而且你急忙還說不上來這倒是一種什麼顏色:既不是純粹的黑,又不是真正的灰,也很難說就介乎于這二者之間。
書記繼續親切地望著他,把下巴揚了一下,鼓動他有什麼就暢暢快快說出來吧!
小小的工房空空蕩蕩,沒有什麼東西;只有一股煙屑混合著鐵鏽的味道,很窒息人。進來的老漢不在乎地張著嘴,好像這味道也並不怎。
和過去相比,最近幾個月來,得順老漢也看不出有什麼大變化:還是那一身髒得失去本色的工作服;駝得很厲害的背和一張煙灰臉。不同往常的只是他肩膀上多了一個黃挎包,走路都不離身。不知道的人,以為裏面大概放什麼值錢東西哩。其實,裏面裝的只是一些中小學課本,
老漢慌忙從嘴裏取了煙斗,在鞋底上磕掉,嘴裏連說:「爺不抽了!爺不抽了!」
也就是這變化的浪潮,把老漢領導的這間小工房裡的那些鐵匠爐子給沖跑了。因為在短短的不到兩年的時間里,這些打鋤鐮老钁頭的作業,所有公社的農機廠,甚至有的大隊,捎帶著就幹了。既然是這樣,縣機械廠鐵匠爐的使命也就只能終結了。鐵匠爐上那些年輕的文化人很快就被分配到新來的機床上去學習操作。現在唯獨他——不識幾個大字的「鐵匠主任」,被撂在一邊了。廠里曾答應很快分配他的工作,但他聽有人說,是準備讓他去門房當看門人!
他倆入神地看著。馮書記興奮地大聲說:「兒童也在現代化!……」得順老漢的眼睛有點潮濕了,他本來打算把蘭英找出來問問她奶到哪兒去了,現在他打消了這主意:「讓娃娃們好好飛吧!飛吧!」現在,這兩個情緒激昂的人穿過剛鋪上瀝青的街道,出了南門,來到了牆壁粉白的幼兒院里。這陣兒,孩子們都回家了,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南邊一孔窯洞的窗口,還亮著桔紅的燈光。
馮國凡左手搭在窗台上,另一條袖子空洞地垂在一邊。他笑眯眯地說:「我正想聽聽你自己的意見呢?」
透過玻璃窗,看見蘭英她奶正在一張桌子旁邊發獃。桌子上擺了好多玩具——小拖拉機,小汽車,小飛機。她正愁眉苦眼地對著這些玩藝兒嘆氣。
他倆來到這窗前,不由一起站住了。
得順老漢看過一輩子火的眼睛,罩滿了兩汪喜悅的淚水。他興奮地喊:「小馮!你到底理解我的心情!」
老漢給他過去鐵匠爐上的徒弟小王當了徒弟。小王臉通紅,握住他的手,不好意思地說:「曹師傅,你什麼時候都是我的師傅!」
老漢笑了,說:「是這,你等著,叫我尋你大嬸喀!」
「不行!」他的嘴朝早晨的天空使勁嘟嚷了一句,狠狠把木煙斗在門框上磕了兩下,便扯大步向對面黨委書記的屋子走去了,那皮鞋的硬掌在土院里擂鼓一般踏起了一片響聲。
黑暗裡傳來老漢驚天動地的吼叫聲:「龜子孫!把燈拉開!」
終於,機器又開始轉動起來了。得順老漢又把全部精力集中在耳朵和眼睛上了。
小王過來從他肩頭上取下黃垮包,激動地望著他,說:「曹師傅,我早早就來等上你了……」
只見他兩隻手抓著無形的東西,一會兒是這個姿勢,一會兒又是另外一個姿勢;腰直起來,又彎下去。有時他https://read.99csw.com又停止了這些動作,手在車床上這兒摸一摸,又在那兒摳一樞,然後抬起頭長久地思量著什麼,嘴裏不斷念叨著。馮書記在他旁邊站了好久。他都沒發現。
老漢並沒有去看那表,只是嘿嘿一笑把腰直了起來。
這下把老婆惹惱了。她從被窩裡伸出一條賂膊,一指頭指住老漢:「你這個犟板筋!你耳朵塌了?雞都叫頭遍了!你把娃娃一黑里熬的,明兒連課也上不成了!你只顧你現代化哩,娃娃也要現代化哩!……」
沉默。老漢站起來了,啪地把燈重新拉開。
他倆推門進去,得順老漢問他老婆:「你呆迷迷地坐在這兒弄甚哩?」
「我不要緊,」馮書記笑著說,「你人老了,倒要好好注意哩!這幾天你沒分配工作,還提前一個鐘頭上班弄甚哩?」
「哈哈哈……」兩個曾經「親吻」過這城市的游擊隊員,在窗前醉心地大笑了起來。
下班以後,別人都走了,他沒走。一天的興奮使他忘記了飢餓、勞累,甚至連時間的概念也沒有了。當全城的電燈大放光華的時候,曹得順還在車床旁邊折騰著。旁人看了,誰也不會明白他到底在幹什麼。
老半天,感情激動的老漢才使著很大的勁說:「小馮哇,我可死也不到那門房裡去呀!……」他的眼睛濕了,說不下去了。
老漢頭一傾,聲音里充滿了難受:「其它活我已經想干也插不上手了,早早來把各車間打掃打掃……」
這時候,一位長著兩撇白鬍鬚的老漢,推開了城北縣機械廠大鐵門的小鐵門,一躬身鑽了進去。那鐵門打開閉上所發出的清脆金屬聲,立即打破了城市黎明前的寧靜。
「啊?」得顧老漢輕輕應了一聲,兩隻手緊緊握住了書記的一隻手。
得順老漢看書記這情態,只好強壓住剛才的衝動,悄無聲響地坐在了書記背後的一條長椅子上。
兩個老戰友並肩出了大門,向燈火明亮的街道走去。遠處朦朧的山影間,升起了一彎金黃的月牙。山城的夜,多麼美!
靠在門框上的老漢吧吧地吸著早已滅了火的煙斗,晨風把他兩撇白鬍鬚吹得紛亂。身後這個原來打鐵的房子早就收拾了攤子,但他見天早上都還忍不住要來一回。每當來到這裏的時候,他就說不出來是一股什麼滋味。他高興他終於和這古老而原始的生產方式告別了,這是他夢想了多少年的事啊!可他又難受他一雙強壯的鐵匠的手,面對著令人眼花繚亂的機床卻無能為力了!他那握慣傢具的手時時感到痒痒,力量在身體里令人難耐地擴張著。可是他去幹什麼呢?哪裡他都插不上手!所到之處動不動就是圖紙呀,數字呀,還有許多他根本聽不明白的這呀,那呀。他從這個車間轉到那個車間,他看見他的那些原來掄大鎚的徒弟娃,就是再不中用的,現在也已經把機器開得轟隆隆價響了。他羡慕所有開機器的人!他咬牙切齒咒罵舊社會不能使他念一天書!
「哈……」一串笑聲飛出了窯洞,在寂靜而晴朗的夜空傳盪開來……
現在,大家傳看著得順老漢在車床上車出的第一件產品,交頭讚歎著。同時,檢驗員按馮書記事先的安排,把一張紅色的產品合格證放到老漢的粗硬手掌里。
每天早晨黎明前,他都像學生娃一樣,背著這個書包走出家門,一路倒勾著頭,溫習他孫女給他講的那些功課。
機械廠馮國凡書記正伏在一張油漆剝落的桌子上,埋頭寫什麼哩。他右邊的袖子空洞地垂著。那胳膊在解放這座縣城的時候,丟在城南的牙峰山上了。他現在用左手寫著。寫一會兒,便放下筆,拿起煙灰缸上正在燃燒的紙煙吸幾口;然後放下紙煙,又拿起了筆。
老漢雙手恭敬地把燦亮的工件交給他的師傅小王,小王又把它交給了馮書記……
從黑夜往白天過渡的那陣兒,是世界上最安靜的時候。眼下,這座小縣城靜得沒有一點聲響。連房屋和街道也給人一種昏睡的感覺。城周圍村莊偶爾傳來的一兩聲雞叫,聽起來也顯得那樣遙遠。
她先格咪一笑,然後看了得順老漢一眼,不好意思地誇獎說:「鬼念叨還念叨出個名堂來了!從明晚起,蘭英教你,你再教我,咱也耍現代化哩!」
現在,他走過來了,用有力的左手扳了扳老漢的肩膀,微笑著沒說話,把腕上的手錶堵在老漢眼前。
現在,我們這位老車工從口袋裡掏出了一些隨身帶的修理工具,撥弄開這些小玩藝了。他煙灰色臉上的那個自信和鬆寬勁,就像當年在鐵匠爐上捶打鐵塊一樣!不一會,這些小東西就恢復了各自的功能,在桌子上得意地動作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