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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松與小紅花

青松與小紅花

就在這個當口,他又聽說了關於吳月琴的一件事,還是楊立孝告訴他的。楊立孝告訴他說,吳月琴最近越來越不像話了,竟然和南馬河三隊的隊長運生搞不正當關係;現在全公社到處都在風一股雨一股地議論,影響壞極了。
她索性順公路往前慢慢走去。她甚至孩子氣地想:如果她把腳下的這顆小石子一腳踢到前邊那個小土坑裡的話,馮書記就會馬上回來的;如果踢不進去,老馮今天就不回來。於是她就提心弔膽地去踢這顆小石子,真的像這顆小石子的著落就決定馮書記回來不回來似的。
她站在他面前,臉上掛著淚珠,笑盈盈地看著他。她從黃書包里抽出一個封著的紙卷,雙手遞到他的面前,說:「老馮,這送您留個紀念吧!您還記得兩年前我給您念過一首兒歌嗎?您一定記得!我就是根據那首歌的意境畫了這張國畫。多年不畫,手笨得要命。畫得不好,您不要嫌!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但對她反感的人也確實不少。這些人主要是一些吳月琴所戲稱的「國營幹部」。而在這些人裡邊,對她最反感的恐怕要數馮國斌了。
她把他們母子倆一直送到大門口。運生媽一邊走,一邊還在黑暗中安頓說:「你快回去趁熱吃……」
馮國斌沉默了。顯然楊立孝給他提供了假情況,害得他無端動了這—番肝火。他的沉默就是對對方的道歉。不過,他只沉默了一會一也就是說對剛才的事道歉完了以後,又很兇地說:「你自己唱外國酸歌這總是事實吧?」
他略微考慮了一下,然後對她說:「你回去很快準備一下,到地區師範學校上學去。我這次到縣裡,就是專門為你辦這事的……」
張華好像沒聽過這個陌生的名字,想了一想,才說:「噢,就是你們公社那個調皮搗蛋的女知青嗎?很有點名氣。她又怎啦?」
「一定。」
雨漸漸大起來,並且起風了。黑暗中,風雨無情地抽打著她發燙的臉頰,濕透了的衣服冰涼地貼在身上,痛苦難耐。她對著黑洞洞的天地絕望地狂喊了一聲:「啊——啊——啊——」黑暗中的千山萬壁久久地回應著她的呼號……
這是一個不幸的人:二老雙亡,無親無故,孑然一身。1969年冬末,當時和她一同來插隊的有二十幾個少男少女。在第二或第三個秋天,這些人就先後和大雁一齊飛走了。他們有的當了兵或工人;有的更幸運一些,上了大學。只有她走不了。她像一隻被打斷翅膀的雛雁,滯留在這裏六年了。誰都知道,她不幸,是因為已故的父親被宣布為「畏罪自殺」的「叛徒」——他人死了,卻給她留下了一份吃不消的政治遺產。
「你這個人太不像話了!」
她吃完香噴噴的烙餅和米湯,從牆上摘下小提琴,神采飛揚地拉起來。琴聲和窗外的風聲雨聲湊和在一起,使這沉靜的夜晚變得熱烈而激昂……
「我究竟怎啦嘛?您必須把話說明白!我可以不教書!但您必須說明白,我做錯什麼事啦?」
馮國斌走不進人圈裡,站在門台上吧吧地抽著旱煙,握煙鍋的手在微微顫抖著。
馮國斌接過這卷畫,厚厚的嘴唇動了動,想說許多話,但什麼也沒說出來。他滿懷厚愛地瞥了她一眼,像父親對出遠門的孩子那樣囑咐她:「路上多加小心,別感冒了;到了北京不要忘了給我寫信……」
馮國斌手在黑臉上狠狠摸了一把,一言未發。他擰過身擦著一根火柴,點燃了那鍋旱煙。
這—天,他在南馬河打壩工地上帶著一身土腥味回來,匆匆扒了炊事員留下的一老碗紅豆角角干米飯,臉也沒擦一把,就向南馬河小學走去了。
但是,馮國斌在她一串急促的短句中,已經全部感受到了這個女孩子的一片赤誠之心。他抹了一把黑汗滾淌的臉,溫厚地看著她,一雙飽經風霜的眼睛,濕潤潤的。他感動地想:這個女孩子是多麼需要人安慰她啊!可是她卻來安慰別人……
她實在感到奇怪!她做錯了什麼事要受到眼前這種對待呢?她覺得這是一種壓迫,她不能忍受,她要反抗!但她不準備先開口,讓桌子後面那個有權力的人先吼雷打閃吧!她不害怕這些。這十來年裡,什麼樣的壓迫和打擊她沒受過!
這時候,她才突然感到這黑暗的荒溝恐怖極了,好像四面八方都埋伏著齜牙咧嘴的魔鬼在伺機向她撲來。但她覺得有一種力量在保護著她。這就是身後那「撲踏撲踏」的腳步聲,它像避邪的戰鼓那般有神威。她那頂草帽一直沒往頭上戴,緊緊地捏在手裡;她覺得這不是草帽,而是運生交給她的一把護身的劍。
「老馮,您的這些話我會記著的。反正我不去了。您就答應我吧!」
但不幸的是,吳月琴沒有這種認識,以上所說的那些「美德」她連一點也沒有。相反,卻表現出一股傲氣。你看她吧,走路抬頭挺胸的,眼睛總是銳敏地掃視前面的世界。嘴裏時不時哼著一些叫人聽不懂的外國歌,有時還像男孩子一樣吹口哨哩。在別人對當前那些時髦的政治話題喋喋不休地談論的時候,她總是一言不發,一雙淡漠的黑眼睛瞪著,或者乾脆把這雙眼睛閉起來。總之,她和眼前的社會很不搭調。
「黑煞神」才不尿這一套哩!他的老脾氣是錯了也只在沉默中改正;何況他認為這事他並沒有做錯,憑什麼要他在大會上做檢查呢?
這一天,公社文書楊立孝告訴這位「黑煞神」說,他聽人反映,吳月琴近來不光自己唱外國「黃色歌曲」,而且還教給娃娃們哩。
「我看你算了,別教書了!回生產隊勞動去!」馮國斌斷然把頭扭到一邊去,拿起旱煙鍋在煙袋裡狠狠挖起來。
停了他的職,他毫不在乎。飯量比以往更大了,睡覺照樣鼾聲如雷。他每天扛著工具,去參加南馬河大隊的勞動。對於公社的事,他一樣也不少管,他還是這裏的當家人!
幾年前,她的父親——省美術學院的副院被人從四層樓的隔離室推下去,然後宣布「畏罪自殺」。母親在疾病和痛苦的折磨中也在前不久去世了。她在生活上和政治上都成了孤兒。前年考了一回大學,名列全地區第一,她高興了一陣。但出了個張鐵生,很快使她的生活又都恢復了原來的樣子。祖國在受難,她也在受難。一顆孤苦伶仃的心又經常被社會的讒言恣意踐踏……,
「……唉!準保又是楊立孝造的謠言!現在全公社都在議論咱兩個哩。馮書記說不定也知道了。要不是他最近也枉受人家的整,肯定要把你叫到公社訓一頓……」
馮國斌黑蒼蒼的臉上露出了父親滿意自己兒女的那種笑九九藏書容,揮了揮手,說:「那好吧!咱們回去。」
吳月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後很直率地說:「我在等您!」
「弄不成!」他想著,嘴裏竟嘟囔著對夜空下的一片棗林嚷了一句。他根本忘了他現在是「停職幹部」,說不定到時還要撤職的,要和人家吵還輪不上他呢!
吳月琴站起來了。她扯扯衣襟,挑戰似的問:「馮書記,我還繼續教書嗎?」略停了一下,她也不知為什麼非常動感情地又補充說:「還是讓我教吧!您也許不知道,我現在離開這些孩子,說不定要發瘋的……」
馮國斌牙一齜,算是對這個玩笑的回答。他提起曖水瓶,在書記喝剩的半缸子茶里倒滿水,端起來一仰脖子喝了個精光,嘴角上還沾了一片茶葉子。
縣委書記正在鋪床,看來準備要睡覺。馮國斌此刻的到來,顯然使他吃了一驚。他楞了一下,很快笑著迎上去,叫道:「哎呀!你這個傢伙!黑天半夜像一頭狗熊一樣闖進來,把人嚇一跳!怎搞的,忙得就連頭髮都顧不得理一下嗎?」
一股熱辣辣的激流登時湧上吳月琴的胸膛。她想,在這幾年裡,如果不是這個樸實的後生和他那善良的老媽媽親骨肉般地關懷她,她的情況誰知還能壞到什麼地步!她病了,他給她砍柴擔水;他的老媽媽沒明沒黑守在她身邊,熬藥,喂湯……他為了使她有條件繼續學習,跑上跑下說情,讓她在隊里教了書……
說完她便匆匆出了大門洞。
現在,他打開那張畫,小心翼翼地把它貼在自己的辦公桌旁邊。他退後幾步,點著一鍋煙抽著,長久地盯著這幅畫:蒼勁的青松挺拔在藍天白雲之中;樹下一朵小小的紅花,開得正艷。畫的左側,秀麗的草書豎寫著一行字:青松與小紅花。
他親熱地盯了一會馮國斌,才開口說:「你大概是為停職的事來的吧?好一個『黑煞神』!地委的通知十七個公社都不敢頂,你這個灰漢給頂住了!怎麼,現在吃不消了嗎?」書記從圈椅里站起來,點了一根紙煙,慢慢踱了兩步,站定,表情很嚴肅地說:「其實,這根本沒啥了不起!當然,地委發了文件,我不能再發個文件和他們唱對台戲,這是個組織原則問題。不過,我心裏倒希望全縣十八個公社書記都像你『黑煞神』那樣給頂住!啥弄法嘛!農民的胳膊腿已經綁得夠死了,連趕集也要限制、干涉,簡直是豈有此理!你不要緊張,我給地委已經撒了謊,說當時考慮你們那裡情況特殊,是我點頭讓你們維持原狀的,要停先停我的職!」
縣委書記也不再追問事情的原委。他略微思索了一下,很快拿起筆,寫了一個便函遞給馮國斌。
吳月琴向來對這個人是反感的。他像《創業史》里的孫水嘴一樣叫人噁心。她輕藐地一笑,指著這位文書的白襯衫說:「你在鏡子里照照你自己吧!」
「你還裝啥糊塗哩!你給娃娃們教了些啥外國人的酸歌?」馮國斌手裡端著沒點著火的煙鍋,聲色俱厲地問。
「我看你這個人是不可救藥了!你,情願走啥路哩!可你不能給我把那群娃娃也引到黑水溝里去!我看……」
馮國斌望了望她劇烈聳動的肩膀,用粗硬的手指頭抹去了自己眼角的兩顆淚珠,默然地把目光投向黃綠相間的遠山。
這時候,運生卻哭開了,小夥子的哭聲儘管有節制,但聽出來那粗壯的男音一聲聲都是從肺腑里湧出來的。
馮國斌急驟地邁動著粗而短的雙腿,走出小學校的院子。他臉上的肌肉綳得緊緊的,那道傷疤也變成紫紅色。他的神態就像護犢的老牛那般憤怒。他覺得這社會有一些兇犯在坑害這些娃娃!他如果現在一伸出手就能抓住這些壞蛋的話,他馬上就會用他那握過老钁頭的手,把他們的脖子卡斷!同時他也想到在這些娃娃受磨難的時候,他卻沒有幫扶他們一把,心像刀扎一般難受!
馮國斌拿起這頁紙就起身,張華讓他再坐一會他也不肯。書記深刻了解他的這位脾氣古怪的下級,也不強留,便用一條胳膊親熱地摟著他的肩頭,送他到大門口。一路上,書記問他是不是還有什麼重要的話對他說。
馮國斌聽了這活感到非常震驚。本來,通過上次談話,這個女孩子的形象在他的腦子裡已經有所改變。尤其是她的那種不屈服的性格給他留下了蠻不錯的印象。儘管他沒明說,但他喜歡她的這一點。想不到現在又發生了這等歪事!
馮國斌不理睬她的發問,繼續吼喊他的。
吳月琴聽說公社書記叫她,感到很奇怪。她和馮國斌沒有什麼直接交往。原來和她一起的那些知識青年,為自己的事情經常和這位「黑煞神」廝磨,都和他混得很熟。她卻從來沒有找過他。她早從側面就聽說公社書記對她很反感。既然人家反感,又為什麼要去找呢?不過,說句良心話,她倒不太反感這位公社書記。她雖不了解他本人,但她感覺老百姓不恨這個人。反正她想:老百姓不恨的人,她就不恨,管他對自己怎樣看呢!
吳月琴從牆上摘下傘,又從枕頭旁邊摸出手電筒,交給運生。在運生接這兩件東西的時候,她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她覺得他可親極了:黑油油的眉毛,紫紅色的臉龐,勻稱而茁壯的身軀,而更重要的是他有一顆那麼美的心!
她到了公社,卻撲了個空。老馮沒回來。事情是不是真的嚴重了呢?
當她確實聽清了這是隊長的聲音,全身才鬆弛下來了。
運生在她不遠的背後回答:「不光今天,你每次來這荒溝我都知道。我常就在那小土梁梁後面哩。我怕你尋短見……小吳!你可千萬、千萬不要往窄處想哇!今天我知道馮書記叫你去了。老馮是好人,脾氣不好,你不要計較……」
她很孤獨,但這隻是對別人來說。在她自己的世界里,看來並不如此。白天晚上,只要她沒睡著,嘴裏總是哼哼唧唧在唱耿。唱的當然不是當時人們所聽慣了的歌。怪腔怪調的,誰也聽不懂。她自己是暢快的——人們這樣認為。
馮國斌在自己的桌子上留了一張紙條子,門也沒鎖,就蹬上自行車向縣城奔去。
他推著自行車,她跟在他身旁。一老一少迎著升高了的太陽向公社走去。秋天的原野在他們面前展現出一派斑斕的色彩。人們用心血澆灌的果實已經成熟——收穫的季節就要來臨了!
但老百姓對她的這種暢快是鄙視的。的確,父親去世是過了幾年了,但她媽不是前幾個月才死的嗎?就是老人歷史上有問題,但總是自己的親人嘛!難道做兒女的就連一點點悲哀和痛苦的表示都沒有https://read.99csw•com,還能暢快地唱歌哩?實在是作孽!
但有一次,當吳月琴所在的三隊隊長運生說了一件關於她唱歌的事,大家才感到震驚了。運生告訴人們說,他有一天黃昏聽見她在村后的一條荒溝里唱歌,唱著唱著,歌聲猛然間變成號啕大哭了……
「小吳!」
她現在是留在村裡的唯一插隊知青了。
她沒有回學校去,腳步離開了原來的道路,漫無目的地走著。她發現自己又來到村后這條荒溝里了。她愛一個人在這裏串游。一到這裏,她就暫時和整個世界隔絕,這個世界是如此困擾著她啊!
她在這裏喜怒哀樂,除大山和小草,誰也看不見。她在這裏唱,哭,喊;然後再傾聽大山對自己有什麼回答,儘管得到的回答永遠還是自己那發問的聲音:一聲又一聲,遠了,弱了,最後消失在蒼茫的天地間……
吳月琴看見他對別人的不幸如此幸災樂禍,心裏氣憤極了。平時他不是對馮書記那麼尊敬和恭順嗎?老馮現在倒了霉,他就變成了這麼。楊立孝原以為吳月琴聽了他的話一定會笑逐顏開的,想不到她那麼厭惡地對他板著臉。他感到很不自在,抬腳晃手地走了。
她吃完早飯過了好一會,估計老馮大概已從縣上回來,就匆匆到公社去找他。
他知道她父母也許完全是被陷害的好人——「文化革命」十來年這種事還少嗎?他主要反感吳月琴本人。在他看來,這女孩子身上缺點太多,渾身有一股「資產階級味」;而且行為又那麼放浪,根本不懂人情世故。他甚至懷疑她是否有正常人的道德情操觀念。
馮國斌終於怒吼了。這突如其來的一擊,使這位平時看起來什麼也不懼怕的姑娘也不禁微微一顫。她的目光馬上像針被磁鐵吸著一般盯在了馮國斌的臉上。這下她看清了那張全縣聞名的臉:黑烏烏的,就像一塊粗糙的鐵,此刻又被憤怒的拉力所扭歪,一道道皺紋看起來像裂紋一般。右邊臉上有一個傷疤,剛好掠過眉梢和眼角斜劈下來,像一個觸目的驚嘆號。這大概是戰爭留下的紀念。
她的外表看來和她的性格不盡相同。一身自己裁剪的衣服,很妥帖地勾勒出了她那健美的身材。端莊而漂亮的臉;皮膚細白,紅潤。長長的眼睫毛護著一雙水一般清澈的眼睛,看起來很單純。頭髮用一根綠毛線隨便在腦後一挽,結成蓬鬆的一團——現在這蓬鬆的黑髮上沾著一些細小的雨水珠,像撒了一些碎銀屑。在粗獷雄渾的高原大地上,她就像—朵開得很嬌嫩的花——可以想象,她為了不使自己在霜雪風暴中枯萎,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
背後突然有人在叫她。她的脊背骨一陣冰涼,下意識地猛轉過身,緊張地問:「誰?」
吳月琴的臉一下子變得很蒼白。這突如其來的消息使她的腦子轟地點著了一團火!啊,幾年來,誰告訴過關於她的好消息呢?她做夢也夢不見自己會有這麼好的事!
「沒。馮書記!我想安慰您幾句!您不要熬煎!您沒錯!您是好人!您放寬心!您……」她原來準備好的一攤話此刻全不知道該怎麼表達了;她甚至忘了首先應該為上次的事給他道歉。
吳月琴還是那副不在意的樣子,說:「我是愛唱一些外國歌,您所說的酸歌,我倒不知道怎個酸。我會的歌是有一些反映愛情生活的,不過我自己看不出來就是黃色的。有愛情內容的作品就是黃色的嗎?現在樣板戲里男的女的倒都是些光棍,不過我看這……」
院子里的馮國斌聽到這些話,受到了極大的震動,他猛然感到,他以前並不了解這個女孩子!他想起他以前曾那麼粗暴地對待過她,星光下羞愧地垂下毛楂楂的腦袋。
「吃了。」她不在意地回答。
經過昨天晚上一場感情的大激蕩以後,吳月琴的內心平靜了,她的一切看起來還是老樣子,但精神上經歷了一次莊嚴的洗禮。她從運生和運生媽媽的身上,看到了勞動人民的高貴品質。這些品質是什麼惡勢力都無法摧毀和扭歪的。這些泥手泥腳的人,就是她做人的師表!她不想再抱怨生活對她的不公平了,而要求自己在這不公平的遭遇中認真生活,以無愧於養育自己的土地和鄉親。她要一生一世報答這些深情厚誼!
「他媽的!」他走到河灣里,對著月光下的大山狠狠地咒罵了一句。接著像一個神經失常的人,雙手從路邊舉起一塊老石頭,「咚!」一聲扔進了路下邊的一個深水潭裡。
現在,他隱隱約約感覺到,他以前對這個女孩子關心不夠。何止是關心不夠!他實際上從來就沒關心過她。他現在才認真地考慮到,生活在他所領導的土地上的這個女青年,遭遇和處境是多麼不幸啊!她什麼依靠也沒有;有那麼多的本事和特長,又哪裡也去不了,多少年來就屈在這個鄉山圪嶗里。二十大幾的人,根本沒法考慮較滿意的婚姻。如此險惡的遭遇和命運,難道不能逼得一個人墮落嗎?他想,如果這個女孩子真的墮落了,實際上他也是有責任的。他以前是有可能幫助她一點什麼的,但他沒有這樣做。想到他對一個不幸的人這樣不關懷,他難受極了。所以儘管他自己目前的處境也不佳,但他還是準備和她談一次話。這次他不準備叫她到公社來;他要親自找上她的門去談,這也包含了一種對不起她的意思。
馮國斌的嘴巴停止了嚼動。他目光深沉地看了一眼縣委書記,隨後乾脆把嘴裏的糖塊一下子咽了。他摸出旱煙鍋點著,狠狠噴了一口,才說:「我不是為自己的事來找你的。停職我不怕!最多把『烏紗帽』抹了,老撅把大概奪不走!我今天主要是為吳月琴的事來找你的。」
已經到村頭了。吳月琴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也抹去了眼角的兩顆淚珠。她站下等運生走近了,把草帽遞給他。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臉,但感覺到了他那庄稼人親切的氣息。運生接過草帽,說:「我媽還在你那裡,我得去接。」吳月琴用手抹了一把水淋淋的頭髮,和他肩並肩向學校走去。運生媽正坐在她床邊發獃,見他們回來了,一臉皺紋都笑展了,嘴唇子顫了幾顫,想說什麼話,結果什麼也沒說出來,只是手指了指爐台上的一沓白面烙餅和一碗冒著熱氣的米湯,說:「你快趁熱吃,我們回去了。」
已經是掌燈時分了。秋夜晴朗的天空,星星一批跟著一批出現。他背抄著手,邁著因勞累而鬆鬆垮垮的腳步,一聲不吭地走著。就是在村道上也能嗅見田野里成熟的秋莊稼的氣息。這位「停職」的公社書記心裏暗暗暢快,因為秋田要豐收了。為了https://read.99csw.com這,那些彎腰弓背的老百姓,受了多少熬苦!而他呢,汗珠子也沒少掉,而且還得用肩胛扛住多少政治壓力啊!不管怎說,只要老百姓囤里有了糧,他受死受活也心甘情願。他一路走,一路盤算:再一關就是頂住「高徵購」了。應給國家交的糧食他—顆也不會少,但要挖農民飯碗里的糧,頭打爛也弄不成!
吳月琴看見了他,幾步跑過去。
房子里的談話又開始了。他克制住亂紛紛的心情,繼續聽下去。運生的聲音:「小吳!你的一片好心我都領了。可是我不能這樣嘛!我是個土包子老百姓,只念過三天兩後晌的書。我的開展就在這土疙瘩林里呢。你是個知識人,你應該做更大的事,你不應該一輩子屈在咱南馬河的鄉山圪嶗里!國家總有一天會叫你去辦更適合你乾的事!你要是和我結了婚,也就等於我把你害了。現在全公社都在傳你和我的謠言,我和我媽急得哭了幾回鼻子。前幾天我們母子倆商量了一下,托我大舅在他們村給我介紹了個媳婦,昨天女方已經來了我家,我們已經訂了婚了。我們還備辦了一點酒菜,準備明天請公社和村裡的一些人吃喝一下,把這事明了,也就等於堵那些造謠人的嘴……你受氣已經受得太多了,怎能因為我再叫你受氣哩……」
早晨,她去井邊挑水。楊立孝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幾乎是對她喊著說:「哎呀!小吳,你知道不?馮國斌為咱社的自由集市問題塌台了!地委已經停了他的職,叫他檢查,他又不檢查,人家工作組又上去反映去了!他慌了,昨天晚上連夜騎了個車子直奔縣上,大概是搬張華那條粗腿去了!哈,還留了個條子,說今早上就回來呀!看慌成啥了!他前幾天不是還板著臉刮你嗎?現在輪到人家刮他啦!」
但是在有些人看來,她的不幸主要還是怪她自己。在人們的感覺中,現在這時光像她這種處境的人,一般說來總是自卑的。為了自己能在這個社會上生存下去或者企求一點小小的發展,總是時時處處小心謹慎,沒鋒芒,沒稜角,奔跑在領導的鞍前馬後,隨社會的大潮流任意飄泊……
他對吳月琴不光反感,而且有點敵視。這倒並不是因為她的出身。
吳月琴牙咬著嘴唇,怔怔地立在井台上,忘了打水。前幾天她已經聽到了關於老馮的情況。她當時認為老馮這個硬漢子是不會屈服的,別有用心的人也把他怎麼不了。現在她聽說馮書記本人也為這事慌了,並且連夜騎車上了縣委,感到非常吃驚。
吳月琴又轉過身來,捂著臉的雙手垂落了,語氣堅定地對馮國斌說:「不!老馮,我不能去!我看見了您的這一顆純正善良的心!正因為這,我不願讓您為我受連累!您目前的處境這麼困難,那些不存好心的人,肯定又要利用這事做文章的,說您為我走後門……再說,我也不願用這種辦法去上學,來改變自己的處境;我要用自己的雙手,自己的心靈,自己的努力去爭得自己的進步和前程……您答應我吧!我已經決定了……」
在工作組召集的全公社幹部大會上,他既不檢查,也不辯解;一言不發,只是一鍋又一鍋地抽他的旱煙。工作組對他實在沒辦法,只好回地委彙報去了。
由於吳月琴的這一切,她在公社是很出名的。甚至縣上的幹部也都知道南馬河公社有「這麼個女子」。再加上和她一塊從省里來插隊的知青差不多都走了,她幾乎成了這個公社唯一操「外路口音」的人了,而且又是這麼個人,還是個女的!
「馮書記!我究竟怎啦?」吳月琴打斷他的話,激動的眼睛圓睜,滿臉通紅。
張華端出糖盒遞到他面前,他伸手抓了兩塊,笨拙地剝掉紙,把兩塊糖都扔進嘴裏,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嚼起來。看來他十分疲倦,暫時不想開口說什麼。
她好像一下子老成了。那雙春波蕩漾的眼睛一夜間變得像秋水一般深沉。她把那條為了在寂寞無聊中尋求刺|激而胡亂做成的所謂「吹鼓手褲」,悄悄塞到箱子底下,換上了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學生裝。
張華一直認真地聽他說話。他從來沒有聽見這位「黑煞神」說話這麼溫情過。
看不見的雨絲輕柔地落在她的肩頭,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厚愛地撫摸著她。夜幕垂落了,一切都隱匿在黑暗之中。雨浸泡了的青草散發出一股甜絲絲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鑽。這裏那裡,歸窩的鳥兒撲稜稜地扇動著翅膀。她在熟悉的路徑上慢慢踱著步。什麼也不怕;不怕狼,不怕鬼,不怕黑暗。她的遭遇已經夠壞的了,她還怕什麼更壞的遭遇嗎?
滿頭大汗的馮國斌看見了吳月琴,他從車子上跳下來,詫異而興奮地看著她,問:「你在這裏幹啥呢?」
他進了學校的院門,看見中間有唯一亮著燈火的窗戶,便認定是吳月琴住的地方,因為本村的教師都在家裡住。
儘管接觸很短暫,吳月琴已經摸著了這位「黑煞神」的脾氣。他的這種沉默就是對她的問話的肯定答覆。不知怎的,她竟然感激地瞥了一眼他生鐵疙瘩般堅實的後背,便很快挪動腳歩,出了房門。
她所在的生產隊正好是公社所在地。村裡的老百姓就是在廁所里見了公社幹部,也總要滿臉堆笑,用庄稼人那句向人致敬的話問:吃了沒?吳月琴才不管這一套。她就是見了那個外號叫「黑煞神」的公社書記,也不主動去搭理。如果「黑煞神」馮國斌也不搭理她的話,她甚至連眼皮也不抬就從他的跟前走過去了。
這是運生的聲音。
她十分不安地出了公社的院門洞,忍不住向通往縣城的公路上眺望。不知為什麼,她固執地想很快見見他,給他說幾句寬心話;好像她的幾句話就能把厄運中的馮書記救出來似的。
吳月琴帶著一身潮濕走進公社書記的房子。書記正端正而嚴肅地坐在辦公桌後面,兩條胳膊放在油漆剝落的辦公桌上,渾身上下一副老農民的穿戴。他看來是專門等待和她談話的,可是對她的到來競一言不發。這使她站在地上窘迫了一會。她很快知道她遇到了一個脾氣古怪的人。她也不說什麼就坐在他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她扭頭去看牆上的一排關於本公社農業方面的表格,實際上是把臉對著這一攤數字,而不是看。她進來到現在雖然沒認真地看一眼書記的臉,但感到那張臉是不友好的。整個屋子裡瀰漫著一種爆炸性的空氣。
她在大隊的小學校里教書。就是極不喜歡她的人,也都說她書教得好。她會跳舞,會唱歌,尤其會畫畫。小提琴也拉得很好,還懂英語。她把一群鄉山圪嶗里的娃娃https://read.99csw.com一個個調|教得比縣城裡的娃娃都開化靈醒。村裡的老鄉不管對她有什麼看法,都因這一點而喜歡她,愛她。她幾天不在了,全村人就感到空朗朗的。
當她下了門台,穿過水跡斑斑的院子來到院門洞的時候,公社文書楊立孝正端著一老碗麵條往嘴裏扒著。他吃得滿頭大汗,熱得光穿個白襯衫;藍「凡立丁」褲兜里炫耀似的伸出一根拴鑰匙的鍍金鏈子,掛在褲帶上,明閃閃的。他見她走過來了,很快把右手裡的筷子塞到端碗的左手裡,抬起胳膊分別摸了一下偏分頭的兩邊,咧開嘴對她笑了笑,說:「馮書記訓你的話我全聽見了!唉,這個人嘛,就是這麼個老古板!你也別計較。不過你以後也要注意哩!你不看如今正狠批崇洋媚外嗎?」
「給,把我的草帽戴上。」運生在黑暗中把草帽遞了過來,又一次央求似的說,「快回喀……」
她接過草帽,無言地邁動了腳步。接著,她後面也響起了「撲踏撲踏」的腳步聲。
吳月琴一怔。馬上,嘴角浮起了一絲嘲諷人的微笑。她說:「您誤會了。這不是外國歌!是我自己編的一首兒歌,只不過是用英語給孩子們教的罷了。我想這樣可以一舉兩得:孩子們既可以學唱歌,也可以學英語……再說,歌詞也不是酸的!為了說明這一點,我可以把歌詞給您說一下。歌詞是這樣的:小紅花,小紅花,長在巍巍青松下,風來吹,雨來打,青松不彎腰,小紅花也笑哈哈……您說說,這就是酸歌嗎?」
上次老馮雖然訓了她一頓,但她不記恨。相反,後來細細一回味,她反倒在心裏尊敬他。雖然第一次打交道,又那麼不和氣,但她馬上感覺到這是一個直心腸的好人。她喜歡這種性格的人。她覺得在他面前,自己什麼話都可以倒出來。她又想到這個人沒明沒黑地為老百姓操勞,像一頭又倔又吃苦的老牛,還得時時用兩隻角頂碰各種各樣的壓力。他目前倒了霉,但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為自己的利益而倒霉的人活該!他是為了全公社的老百姓才受到這樣的打擊。他是為大家受了苦。而他現在的心情又這樣焦灼,說明事態也許已經很嚴重了。她不知為什麼覺得自己應該立刻去找他。她上次對他太不禮貌了。她強烈地產生了要向他道歉的願望;並且也想給他說些寬心話,叫他不要熬煎,老百姓是站在他一邊的!
當他走到院中央的時候,站住了,因為他聽見屋裡正有兩個人拉話,聲音很高,正是吳月琴和運生。
「我……運生。你快回喀!天這麼黑,又下雨……」
楊立孝莫名其妙地看了看自己的胸前,立即臉臊得通紅。他那件白襯衫是進口化肥口袋改裁的,儘管不知洗了多少遍,上面還隱隱約約看見「日本產尿素」幾個字。他尷尬地對她走去的背影喊:「你不要笑話咱!咱這是延安作風!艱苦樸素……」
她走著,在黑暗中惆悵地張望著。她總想看見點什麼,但什麼也看不見。她站住了,索性閉上眼睛。她最怕回憶過去,但過去的生活畫面總是在這樣的時候就出現在眼前:初春明麗的陽光那麼和煦地照耀著綠茵茵的草地,她依偎在媽媽的懷中,腳擱在爸爸的膝蓋上,在畫夾的宣紙上寫生——嫩黃的柳絲,碧澄的湖水,白得耀眼的塔尖……
他的很粗魯的話引得縣委書記仰頭大笑了。書記用手捏了一下他的生鐵疙瘩般的肩頭,說:「看你獃頭獃腦的,可總是一下子就提到壺繫上了!我和你的想法一樣。不過,老馮啊!你可不敢什麼事上都站在農民的立場上說話啊!這可是你的老毛病!不要忘了你是個共產黨員!」
「你吃晚飯了沒?」馮國斌終於開口了,但聲音出奇的平靜。這倒使吳月琴吃了一驚。不過,她聽出來這顯然是壓抑了的一種暴音,就像炸雷前面的一道閃電。
風雨越來越猛烈了,整個天地間就只有風雨這單調而複雜的聲音。不久,渠渠溝溝里響起了淙淙的水聲。村前河道里的濤聲也睫然間漲高了。她一邊跌跌撞撞地走著,一邊問:「運生,你怎知道我在這裏呢?」
啊,原來是這樣!村裡的人終於明白一些她那古怪的脾性了。生活中誰沒有過這樣的體驗呢,當巨大的痛苦壓在人心上的時候,人有時的確不是用眼淚,而是用歌聲來排解憂愁,這歌聲是比眼淚更酸楚的!
「別說了!」馮國斌粗暴地打斷她的話,表現出一種厭惡的神情,好像說:女娃娃家臉怎這麼厚?愛情長愛情短的,都不嫌害臊!人家說你不正經,一點也不假!
張華微笑著盯著他,坐在辦公桌後面的圈椅里。縣委書記個頭高大,穿著一套鬆鬆垮垮的衣服。大背頭黑油油的;開闊的前額在燈下閃著光澤。他神態安詳,給人一種學者的風度。只有那張被太陽晒黑了的臉說明這是一個長期搞農村勞作的人。
這是一個晴朗的早晨。黃燦燦的陽光照耀著五彩繽紛的田野。人們在公社的院子里圍著即將出發的吳月琴。已經當了爸爸的運生,興奮地坐在拖拉機的駕駛台上——他要親自送吳月琴到縣城的汽車站去。村裡的人幾乎都來送她了。媳婦們和老婆婆們爭相拉她的手,撫摸她。學校的孩子們捨不得吳老師,一個個哭得眼淚汪汪的。吳月琴把運生媳婦懷裡的娃娃親了又親,然後伏在運生媽媽的胸前哭了。運生媽媽撫摸著她的頭髮,老淚也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淌。
他的心一沉。他本想轉身就走,但聽見這兩個人的談話似乎說到了他自己,他就站下聽他們談些什麼。
到了小學門口的時候,他才記起他今晚上是幹啥來了——他要對吳月琴做一次真心關懷她的談話。他要對她說:要爭氣!不論在什麼厄運中,都不要墮落!都要保持高風亮節!
接下來就聽見吳月琴失聲痛哭了,像孩子那般沒有任何節制地嗚咽著……
馮國斌在訓完吳月琴不久就倒了霉。不知這公社誰以「革命群眾」的名義給地委寫了一封匿名信,告他抗拒地委的決定,竟然在南馬河公社不學習「哈爾套經驗」,不搞「社會主義大集」;說這公社的自由市場不但依然如故,而且更加變本加厲;資本主義活動現在到處泛濫。這封信斷然下結論說,這個公社已經變成地地道道的「資本主義王國」了,而這個「王國」的「國王」就是馮國斌。
又是一個秋收的季節。吳月琴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首都一所著名的理工科大學。同時,馮國斌也提升為縣革委會的副主任了。本來,老馮的調令早下了,但他一直磨蹭著沒辦手續。他要等著送吳月琴。
屋裡,吳月琴的哭聲停止了,聽見她九*九*藏*書呢呢喃喃地在說:「運生!你真好。你太好了,運生!我要像親哥哥一樣看待你,你媽就是我的親媽媽,我就是她的親閨女!也是你的親妹妹……親的……」
馮國斌得個「黑煞神」的外號,不僅因為他的臉長得黑而粗糙,那面部表情就是笑了也給人一種望而生畏的感覺;更主要的是這人脾性暴躁而古怪,動不動愛發火。他這人就是做錯了什麼事,也很少用書面或口頭做檢查,只是用行動來改正。他對普通老百姓的缺點是嚴厲的,但對上級的錯誤更不客氣。就因為這一點,卻贏得了普遍的尊敬。由於此公秉性耿直,那些想利用公職為自己謀點什麼的幹部,在他手下工作,寒心極了。這是過去年代培養起來的那種典型的共產黨人:對黨的事業忠貞不貳,但有些事情上又顯得古板了一點。不用說,他對一切超越正常規範的行為都深惡痛絕。
馮國斌一聽就起火了,馬上打發人去叫吳月琴。他要狠狠刮她一回!這還了得!
小石子沒踢到土坑裡去,她失望地嘆了一口氣,正準備返回去,卻突然發現遠處拐彎的地方閃過來一輛自行車。她緊張地盯著看了一會,高興得咧嘴一笑,是老馮回來了!她心裏想,剛才說錯了,應該是小石子踢不進土坑裡的話,馮書記就馬上回來呀!
馮國斌回到屋子,背抄著手一動也不動地佇立在窗前。他聽見拖拉機發動了;走了;遠了……
馮國斌長出了一口氣。
兩小時后,他出現在縣委書記張華的辦公室里。
馮國斌在縣委書記的臂彎里咧開嘴嘿嘿地笑了,笑得像孩子那般天真。
吳月琴馬上開腔了:「我不怕!他馮書記要是干涉人家的正當的戀愛,他就太不像話了!我想他不會的!至於楊立孝造謠咱長短,咱行得端,立得正,不怕半夜鬼敲門!……運生呀,你就說句話嘛!你看我現在無依無靠的,我再能指靠什麼人來解救我呢?只有你和你媽是我最親的親人了。我不愛你別的,就愛你的好心腸。你就答應我吧!咱倆死死活活就在一塊生活吧!我不會給你做針線,但我能吃下苦!我情願跟你受苦受罪一輩子……」
(原載《雨花》1980年第7期)
所有這一切,她必然被人注意和議論。她呢,裝個聽不見,照樣我行我素。不久前她用粗勞動布自己裁縫了一條褲口稍微敞開的褲子,全公社當然又當作稀罕事立即議論開了。先是愛饒舌的公社文書楊立孝說這褲子叫什麼「喇叭褲」,是「洋人」穿的。接著,老百姓就到處傳說南馬河學校的吳月琴穿了一條「吹鼓手褲」。這一來,逢公社遇集,好多人竟然跑到小學校來觀看她的這「吹鼓手褲」,弄得她連課都上不下去。
馮國斌聽完她激動的表白,臉上頓時顯出莊嚴的神色。他背抄起手,在公路上來回走了幾匝,然後站定,望著等待他做出回答的那張激動的臉,說:「如果因為前面的理由不去,這完全用不著你操心;如果是因為後邊的理由不去,那麼我沒有話說。但是,我要對你說,孩子!我是真心實意地想為你做點事,以彌補我以前對你的不能饒恕的過失。但我又是多麼願意聽見你剛才後面所說的那些話啊!是的,一個人能這樣想,就算是在生活的道路上邁開了真正的一步!」
「我們都不了解她。這是個很優秀的青年。我佩服你,你的下級出了事,你就一下子關心到他的命運了。我缺乏的正是這點。粗手大腳的只顧工作,對同志,對同志的命運關心得太少了……關於吳月琴的詳細情況我就不說了。今年的大學招生已經完畢,但地區師範學校的招生剛開始,你能不能給文教局寫個條子,你不要去,我拿著去找他們,讓他們無論如何照顧一下,把吳月琴推薦去。她多才多藝,品行端正,在我們的土圪嶗里窩了六年……唉,我們現在就是這樣糟踐人才的!」
馮國斌抬起頭,嚴厲地盯著他看,說:「最重要的是上地區給咱把『高徵購』頂住!上面那兒位老爺頭昏了,好像不是農民養的,把農民往死路上逼哩!」
吳月琴踏著泥濘的村道往回走。秋雨輕輕拍打著大地。空氣里飄散著嗆人的柴煙味,已經到吃晚飯的時候了。
兩年以後一九七七年。
外面的雨繼續下著。村對面遠遠的山巒已經變成模糊的一片了——黃昏已經臨近。
「好。再見。」
她吃驚地站了一會,一轉身,雙手捂住臉哭了。
她從村后的小學校往村前棗林中那一排公社的房子走去。細濛濛的秋雨已經斷斷續續下了十多天,現在還正下著。天像灰漆刷過一般,陰得密實極了。田野里散發出一股刺鼻的漚霉味。遠方蒼茫黛綠的山峰間,飄浮著一塊塊輕柔的霧團,像詩意畫一般叫人想人非非。村道被人的腳片子踩得亂糟糟的,難走極了。她沒有打傘,也沒戴草帽,眼睛盯著腳下,很小心地走著。
他伸出粗大的手握了握她的手,便匆匆轉身回了自己的房子。吳月琴心中猜:他大概是不願親眼看見她走——這麼些事上也表現了他那特殊的脾氣!她深沉地望了一眼他所住的那間房子,便向拖拉機那邊跑去了……
他用袖口擦了擦濺在黑臉上的水珠子,扯開大步向公社走去。
哭完后,她換了一套乾衣服,在鏡子前面認真地梳起頭髮來。多少年了,她才又一次發現自己年輕而且漂亮。
馮國斌渾身的血直往頭上湧來。他猛然感到一陣眩暈。他跌跌撞撞來到院當中的一棵老槐樹下,把那黑蒼蒼的臉靠在冰涼粗糙的樹榦上。兩顆如此年輕而純真的心,感動得他鼻根一陣又一陣發酸。
「我……怎啦?」她聲音平靜地問。此時此刻,這樣不露聲色的平靜至少和馮國斌的怒吼同樣有威力。那張鐵板一樣的臉好像也為這點而稍微震動了一下。
「有什麼事嗎?」馮國斌撐起車子,問。
現在這位書記竟派人來叫她,有什麼事呢?好事大概不會有。像她這種人還能希望什麼好事!但她做錯什麼了嗎?她也想不起來。不管怎樣,她倒很想見識見識這位「黑煞神」,看他究竟有怎凶!他還能把她一口吃了嗎?
吳月琴回到自己的宿舍,閂上門,一頭撲在床上哭起來了,但這不是因為痛苦!
—九七九年八月于延安
地委在接信的第二天就派出了工作組,沒給縣委打招呼就駕臨南馬河公社。正好當天南馬河逢集,立即印證了匿名信所說的情況。工作組當即代表地委命令馮國斌停職檢查,然後才把這個決定通知了縣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