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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豬

賣豬

「你看你這人!明晃晃長兩隻眼睛,就看不見豬背上蓋著官印嗎?」六嬸子溫厚地笑了笑,說。
原來,這兩個人正是縣副食公司的收購員,這頭豬也正是他倆丟的。他們就是尋豬來的。
六嬸子的命真苦。一輩子無兒無女不說,到老來,老頭子偏得了心臟病,不能出山勞動掙工分了。隊上雖說給了「五保」待遇,吃糧不用太發愁了,但油鹽錢醋、針頭線腦還得自己籌辦。而錢又從哪來呢?
老婆婆的眼睛順那人的手指往牆上看去:那的確是一張告示,上面蓋著朱紅官印,比豬背上的那個還大。
「哎喲!你太小看人了!你到張家坪村子里打問去,看張六的老婆—輩子做過虧心事沒?咱一輩子窮是窮,可窮得鋼鏰硬正!咱怎能拿公家的東西給自己換錢哩?」
一個人報斤數,另一個劈里啪啦撥了幾下算盤,說:「七元捌角!」那個黑胡巴茬的人就從錢袋裡數出幾張票來,遞到六嬸子面前:「給!」
兩個「公家人」正如剛才那人說的,對六嬸子說了許多「表揚話」,然後就把豬吆起身了。他們說,如果不吆豬的話,他們的自行車是可以把她帶到城裡趕集的。他們一再說,她實在是個好老婆婆!
她已經追不上他們了,但她還繼續一邊緊攆著,一邊嘮叨著上面那些話。那話一句句說得那麼認真,那麼可憐,儘管身邊空無一人,但她好像感覺全城人都在傾聽她訴說自己的苦情。
那兩個人幾乎同時在自己的大腿上拍了一巴掌,其中一個叫道:「實在是巧!」
可是這豬娃娃終究太小了,春節肯定喂不肥,賣也賣不了幾個錢。
西斜的太陽仍然閃耀著燙人的光芒。老婆婆感到一陣陣眩暈。她捨不得她親愛的「小黑子」。她索性坐在柵欄門外的地上,一次次把那瘦骨伶仃的手伸過鐵條的空隙,撫摸著這個已經不屬於她的豬娃娃。她像一個探監的老母親,把那母性的辛酸淚一滴滴灑在了無情的鐵柵欄下。鐵柵欄九九藏書呀,你是什麼人製造的呢?你多麼愚蠢!你多麼殘忍!你多麼可恥!你把共產黨和老百姓隔開了!你是魔鬼揮舞的兩刃刀,一面對著共產黨,一面對著老百姓……
麥收以後,她那害心臟病的老頭子挖藥材賣了幾個錢,就催促她把這豬娃賣了,把這錢再添上,買個大些的——這樣趕過春節,就能出息一個像樣的肥豬。
她正要趕著豬起身的時候,前面突然飛過來了一輛自行車,自行車在她面前猛地停住了,車上跳下來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這人穿一身乾淨的制服,頭上卻包個羊肚子毛巾,既不像個幹部,也不像個農民。來人很快撐起車子,過來用手在那口肥豬的背上捏揣了兩下,笑嘻嘻地問:「老人家,這豬你賣多少錢?我出八十塊,怎樣?」
現在,六嬸子和她的豬娃娃又上路了。盛夏的原野,覆蓋著濃重的綠色。糜谷正在抽穗,玉米已經吐出紅縷。明麗的陽光照耀著剛翻過的麥田,一片深黃。大地呀,多麼的單純,而又多麼豐腴!中午偏過一點,六嬸子才吆著「小黑子」來到縣城。她老遠看見街口站著幾個戴紅袖標的人。她心想:這兩年不是沒紅衛兵了嗎,莫不是又搞「文化大革命」了?
老婆婆緊攆在那些人的身後,眼淚汪汪地嘮叨著:「你們行行好吧!看在我這個無兒寡女的老婆子面上,把我的豬娃娃給我吧!公家和私人我保證都不賣了,我回去自個再喂它呀!給我吧,行行好吧!……」
就在這時,公路對面的玉米地里突然冒出來一口黑胖胖的大肥豬,哼哧哼哧地喘著氣,一搖三擺走過來,在「小黑子」身上嗅了嗅,也卧下了。
六嬸子急得直往官路兩頭瞧,她盼望趕快來個人,好把這個凶煞制服住。大天白日搶豬哩,如今的世事亂成這個樣子了!
這些人已經忙著收購其他人的豬了,對這個老婆子的一番可憐話聽也不聽。那個黑胡巴茬的人把那七塊八毛錢塞到六嬸九*九*藏*書子的手裡,便和另外幾個人推著一架子車收購來的豬,揚長而去了。
當她細看這口大肥豬的時候,才發現豬背上剃去了一片毛,上面隱隱約約蓋著個公章。啊,原來這是公家收購的豬呀!
說著,他便過去在地里拔了幾棵青麻,擰成繩,動手就拴豬腿。
六嬸子心裏暢快極了。她說她從來沒坐過那玩藝兒,就是不吆豬她也不坐,她怕頭暈。在那兩個人臨走時,她嘮嘮叨叨又囑咐他們,說他們還年輕,以後給公家辦事再不要馬馬虎虎,粗心大意了……
於是那幾個人也不說什麼,就把她的「小黑子」捉住撂在一個筐子里,又把筐子提到旁邊的枰台上。
「熱了?你這個小二流子呀!熱了的話,那咱就歇上它一歇!不忙喀!」六嬸子說著也就坐在了小豬的旁邊,用手在它滾圓的脊背上搔痒痒,又從提包里掏出一根小黃瓜,一掰兩截,一截她自己吃,另一截塞在豬娃娃的嘴邊。
她馬上被人擋住了一正是那幾個戴紅袖標的人。「豬是賣的吧?」其中一個黑胡巴茬的人問她。「賣哩。」她回答說。
「你拾的?」那人眼裡閃閃發光,「你老人家財運亨通!」說著,他便從懷裡往外掏錢。
她的豬乖順著啦,不用拴繩,她走哪裡,豬就跟到哪裡。有時這小東西走快了,還站下等她哩。這個黑胖胖的小東西可親著哪!它在她腳邊跑前跑后,還不時用它那小腦袋磨蹭一下她的腿。她一路上不斷給它說話:「小黑子呀!(她給它起的小名)你放心!我不會把你賣到遠路上的。我就賣給咱莊周圍圈,過上個一月兩月,想你了,我就來看你呀。你甭怕,我要挑挑揀揀給你尋個厚道人家。他誰的眉骨眼凶煞,就是掏上十萬八萬我也不把你賣給他,你放你的心……」
盛夏,正是榆樹、杏樹葉子發茂的時候。這兩種樹葉子豬最愛吃。她上不去樹,就央求左鄰右舍的娃娃們幫忙。遇到娃娃不肯去的時候,她就把給病老九_九_藏_書頭單另蒸下的白面饃拿一個,哄著讓娃娃們給她采上一筐。為了她的豬娃娃能吃好一些,她寧可自己吃孬的。
等那兩個人走近了,六嬸子趕忙叫住了他們,結結巴巴訴說了剛才發生的事。
正好!從縣城方向來了兩個騎自行車的人。那個正在動手梱豬腿的凶煞慌忙蹬上車子就跑。
(原載《鴨綠江》1980年第9期)
她想了想,決定把這豬和她的「小黑子」一塊吆到城裡,然後再查問收豬的部門,把公家的豬送給公家。她做這事就像拾到鄰家的東西送給鄰家一樣自然。
六嬸子現在才反應過來了,原來這些「紅衛兵」把她的豬給收購了。她急得趕忙說:「哎呀,我這豬前村裡張有貴一口掏下十五塊錢我都沒賣呀!我八塊錢買的豬娃娃,餵了半年,倒還賠了兩毛錢!我不賣給你們!我到豬市上去賣呀!」
多大一口肥豬呀!毛稱足有二百多斤。老婆婆很奇怪,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官路旁,哪來的這麼個大肥豬呢?她朝公路的兩頭望望,看不見一個人。哪個粗心大意的人把豬丟在這裏了呢?
「不!」六嬸子白髮稀疏的頭一扭,站了起來,一邊準備吆豬起身,—邊又對那人說,「咱好好的老百姓,怎能做虧公家的事呢?你不要麻纏了,你走你的路……」
現在「公家」說學習「瞎兒套」(哈爾套)經驗哩,把原來的一月九集改成一月三次的「社會主義大集」了。挨到七月初十,一打早,六嬸子就給豬娃娃特意做了一盆子好食吃了,還用那把自己梳頭的破木梳給豬娃通身梳洗了一遍,像對將要出嫁的女兒那般,又嘮嘮叨叨地說了許多話,才吆著豬上路。
「哈哈哈……」那幾個戴紅袖標的人大笑了。那個黑胡巴茬的人手指了指牆上貼的一張紙,大聲說:「縣革委會早發通告了,所有的仔豬都要統一收購,統一出售,自由交易豬是資九九藏書本主義!你們老百姓不識字,難道連耳朵也不長嗎?就沒聽說縣革委會發了通告?」
她的「小黑子」聽她嘮叨完,瞪起兩隻圓圓的眼睛溫順地望了她一眼,撒嬌似的哼哼了兩聲,卧在一棵小楊樹下不走了。
她看見那些人進了一個大場院。她緊攆著走了進去。那些人不見了,只見土牆圍著一個大豬圈,裏面擠滿了大大小小的豬。
她猛然感到眼前一陣發黑。她還能再反抗嗎?這可是「公家」的告示呀!她對「公家」的感情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她過去為了「公家」,曾沒明沒黑地在麻油燈下做過公鞋;在碾磨上推碾過公糧;在農業社裡,只要是公家的,就是一粒麥穗穗,她也要拾起放在公場的莊稼垛上。而就在剛才,她還把「公家」的那口肥豬還給了「公家」呀……想不到「公家」現在把她的「小黑子」就這樣「買」了,才給她七塊八毛錢……她想到她害病的男人頂著火辣辣的日頭挖藥材;想到她為這個豬娃娃受的那些罪;又想到今年和明年連個量鹽買油的錢都沒指望,忍不住鼻根一酸,淚花子在老眼裡轉開了……
她央求她面前的這些人說:「你們都是好公家人,我也是好老百姓,你們就行行好嘛!我是張家坪張六的老婆,我一輩子沒生養過,無兒無女,吃的有咱農業社哩,就是零用的錢要自己打鬧哩。我老兩口都老了,做不成其他營生了,沒來錢處,就靠一年養口豬賣點錢,量鹽買油哩……」
那人腮幫子一歪,很兇地瞪了六嬸子一眼,說:「這豬是我拾的!我吆上走呀!」
她和她的豬娃娃慢騰騰地走到了街口,準備穿過街道,到南門外的豬市上去呀。
她扒在鐵柵欄門上,喘著氣,嘴裏長一聲短一聲地叫著她的「小黑子」。可憐的「小黑子」聽見了她的呼喚,從豬群里擠出來,來到了鐵門上。它後面跟著擠出來一口大肥豬。六嬸子認出來這就是她交給「公家人」的那口豬。老婆婆慌忙把自己的瘦手伸過鐵柵九-九-藏-書欄,忘情地撫摸著「小黑子」那滾圓的背項。她看見她的豬娃娃的背上,也蓋上了一個圓圓的官印。啊,它從此再也不屬於她了!她鼻根一酸,一直在眼眶裡旋轉的淚花子,從臉頰上滾落了下來。
老頭身子骨有病,但腦筋還靈醒。他謀算得對。六嬸子儘管捨不得這個喂慣了的小東西,但最後還是聽從了他的主張。
「噢?你已經賣給縣公司了?賣了多少錢?」
她不知所措了。她想:而今公家的辦事人也太馬虎了,怎能把這麼大個豬丟在這荒野地里呢?
好在她還喂個豬娃娃。她嬌貴這個小東西。那些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開銷,都指望著這隻豬娃呢。這位無兒無女的老婆婆,對任何家畜都有一種溫厚的愛。對這個小牲口就更不用說了。她不論颳風還是下雨,每天都和一群娃娃相跟著出山去尋豬草。她不像其他人家那樣把尋回的豬草隨便擺到豬圈裡讓豬吃,而是把那些蒲公英呀,蒼耳呀,肥娃娃草呀,在小河裡翻來覆去洗得乾乾淨淨,切碎,煮熟,恨不得再拌上點調料,才給豬喂哩。
黃昏降臨的時候,六嬸子才蹣跚地走出了這個土院子。街上已經空無一人。水泥電杆上的幾顆路燈像幾隻害了眼病的紅眼睛在盯著這個老婆婆。六嬸子突然看了看自己的兩隻空手,隨後這兩隻手馬上又在身上慌亂地摸了起來。摸了半天,她嘴一張,哇的一聲哭了——那可憐的七塊八毛錢也不知道在啥時候丟了!
那人聽了六嬸子的一番話,哈哈大笑了:「哎呀!這如今可天下也尋不下你這麼個憨老婆了!人民幣還扎手哩?不怕!這事不要你擔名譽!你賣給我,我吆到山後就殺了賣呀!他誰能知道個屁哩!這豬能賣一百多塊,給你八十塊是少了點,可你是拾的嘛,咱兩個人都占點便宜。公家把這點損失當屁哩!你吆去送給公家,頂多聽兩句表揚話。表揚話可不能拿來稱鹽買油呀!你老人家甭愍了,把這……」
「呀,你看你這人!這豬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