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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心動魄的一幕

驚心動魄的一幕

囚室里漸漸昏暗下來了。
天啊!這是怎麼啦?
段司令更來勁了。他兩隻手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來,粗而短的腿有力地跨前一步,兩條胳膊在胸前不協調地一上一下扇著,嘴裏學著電影里列寧的語調說:「安靜一點,戰友們!安靜一點,戰友們!……」等鬨笑聲停下來,他像開頭一樣,眼珠子從會場掃視到屋頂,又從屋頂落到會場。臉上的表情從歡欣鼓舞又變成嚴峻的了。他開口說:「雖然黑指快要滅亡了,但是他們一定要垂死掙扎的!另外,據我情報人員偵察,三反分子、死不改悔的走資派馬延雄已經公開表態支持了黑指,現在正在石門公社為黑指坐鎮指揮,準備向我英雄的紅總反撲,夢想恢復他失去的天堂。『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戰友們,今天這個會議就是血洗石門,活捉馬延雄的誓師會!我們要緊急行動起來,準備武裝鬥爭!」說到這兒,他聲嘶力竭,唾沫星飛濺,「地區紅總今天來了三位戰友,他們說馬上就給我們運送大批武器彈藥來。『槍杆子裏面出政權』嘛!我們要用武力解放石門,在全、縣建立革命政權!我們一定要把三反分子馬延雄活捉回來!因為他是我們鬥爭的大方向,他一跑,就等於我們的大方向跑了。我們一定要把他捉回來,把我們的大方向捉回來,要把他最後推到革命的斷頭台上,扔進歷史的垃圾堆里!……全體起立!跟我呼口號!」

十七

馬延雄同志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對於他的死,對於發生在整個中國大地上這驚心動魄的一幕,歷史終究會做出公正而嚴厲的評判——這是一定的!
馬延雄垂著頭,在燈前的土地上來回走著。牆壁上他高大的投影晃
他趴倒在泥水裡,任嘩嘩的大雨無情地澆潑著。
……黑夜籠罩著大地。悲慘的呻|吟繼續在這涼颼颼的秋風中顫抖著。誰能聽得見這聲音呢?
段:「活捉馬延雄!」
紅總讓這兩個來看管馬延雄,是再合適不過的了。他們對他不會心慈手軟的。
他說完,從椅子上跳下來,蒲扇大的手一揮,禮堂中間嘩地站起一片人來,紛紛來到走道上,很快排成二路縱隊,唱著「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首語錄歌,嘩嘩地走出了會場。
段國斌身材不高,但紮實得像一台碾場的碌碡。黃頭髮,黃鬍鬚,黃眼珠。同樣很黃的臉上靠左鬢角的地方,有拇指大一小塊鮮紅的痣。
「是『孫大聖』?是『千鈞棒』?……」他心中驚駭地想。
他垂下頭,把自己蒼白的額頭貼在孩子的額頭上,親昵地摩擦著。半天,他才說:「不要緊,不要緊……小梅,告訴爸爸,你怎麼一個人這時候跑到這兒來了?」
蠻牛站著沒動。他發愁地說:「老馬,大家要不見到你,誰也不會相信你安全出來了。最好你能和大家見見面,眼見為實,大家也就歇了心。你不知道,大家為了救你,都是從幾十裡外趕來的,有的連飯也沒吃一口,還有些上了歲數的老年人都跑來了。」
昏暗下來的化妝室死一般的寂靜。
他站在禮堂門口,穿著正如「通緝令」所描述的那一身衣服,只是渾身透濕,糊著黃泥糊子。兩隻腳是兩個泥疙瘩,看不清到底穿沒穿鞋。蠟白的臉上帶著倦意,一綹濕淋淋的頭髮零亂地掛在額前,右邊耳朵下的一個地方,似乎還帶著一片擦傷的痕迹。
段國斌:「你是吞象的毒蛇!」
「不用你們趕!我們自己走!」
段國斌早已扯大步走向前台,向禮堂里剩餘下的「鐵杆」們宣布了這個「特大喜訊」!
柳秉奎坐在坑沿上,接過小梅遞上的一根紙煙,在煤油燈上吸著,說:「咱那裡傳說城裡有一夥子壞東西把你關到禁閉室里了,消息閉塞,前幾天才聽說的。全村人都急得滾油澆心哩!大家都要來城裡看你哩!我想這如今兵荒馬亂的,怕大家出了事,叫我勸說住了,我就代表他們來城裡看你了。我想就是見不上你,把你家裡的人看看也好。你看,」他指了指掉在地下的那個口袋說,「我還給你背了一口袋白面。聽說那伙子壞東西把你們家的糧食都停了,真是作孽哩!」
人們喊叫著,請求著,誰也不離開。有一些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已經擁到廟門前邊,爭著要背他走了。
全禮堂的人嘩地站了起來。
馬延雄急躁地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心情痛苦而又焦灼:蠻牛說的是實情話,看來非他親自去不行了。兩派在搶他,農民們也來搶他了。農民搶他,他不懼怕,說心裡話,他自己何嘗不想馬上就撲向這千千萬萬的親人們中間去呢?但眼下如果不馬上採取措施,石門公社這些農民為了他一個人的生命將要付出多少血的代價!事情決不能再遲疑了!如果這些無辜的老百姓為了他而受到什麼傷害,他就是粉身碎骨也贖不回自己的罪過!
告全縣人民書
城鎮里一切可以利用的牆壁都貼滿了大字報、大標語、聲明、勒令、通令、通緝令以及「紅都來電」和「中央首長講話」;鉛印的或油印的傳單像雪片一樣在街頭巷尾飄飛。墨汁、紙張、襁糊如同糧食和菜蔬,成了人們每天生活的必需品。郵路中斷,班車停開,商店關門……
「老實交待你的問題!」
這個受過處分的下台的前物資局長,氣喘吁吁,驚慌失措地說:「金……國龍……把……馬延雄……弄……」段、侯二人小跑著出了化妝室,來到檯子上。現在,禮堂下面已經空無一人。只有檯子上圍著一圈人。賀崇德、許延年、高建華、黑三這一幫打手早不知溜到哪裡去了。金國龍一個人正在舞台左邊,臉背著這一圈人,專心致志地關一扇窗戶:使勁關上了,又使勁拉開;再使勁往上關。嘴裏還嘟嚷著什麼,好像這是一扇壞了的窗戶,但又必須要關上;好像他是一個專門管關窗戶的人,禮堂里發生的什麼事他都不知道。
眾:「活捉馬延雄!活捉馬延雄!……」
高正祥身體結實些,被金國龍扯著衣領口從地上拉了起來。
啊,這個世界已經無法無天了!
會場頓時喧嘩得像一鍋沸騰了的水!
高正祥沉思著這些話,獃獃地說:「問題可能應該這樣考慮,可是我咋也想不通:為什麼有人不工作,沒人斗,咱們拚命工作,卻挨斗。拚命工作的人都成了反革命,不工作的人倒成了沒問題的人……你看,咱們不知流了多少汗修起來的水電站,現在也成了『黑水電站』了。他們就在明晃晃的電燈下說這電站是『黑的』。真不要臉!為修這水電站,你把一個腳指頭都叫石頭剁掉了……而李維光屁都不幹,現在卻成了『革命領導幹部』了……再說吧,那些壞傢伙為了把你打倒,紅口白牙,全不顧事實,顛倒黑白哩!」高正祥一邊說著,一邊用拳頭狠狠地捶著路邊的草地。
他先是輕淡地對馬延雄說:「關於黑總決定放你的消息,我們的『內線』中午就把情報送到了總指揮部……」
正當這巨大而雜亂的交響進行到高潮的時候,一陣像鋼鐵互相撞擊似的喊聲,從禮堂門外傳來了。這聲音壓倒了禮堂里的所有喊聲、唱聲,甚至使這些聲音漸漸停息了。滿禮堂人豎耳靜聽:媽呀!是「孫大聖」來了!
金國龍像一根導火索,首先點燃了會場前面的「炸藥」:「孫大聖」們高呼起了「打倒馬延雄」的口號;他們之中還跑出兩個人來,幫助他們的隊長把馬延雄往檯子上推;一邊推,一邊拳頭像擂鼓一般搗著他受傷的脊背。
他挪過了院壩,來到監獄的大鐵門前。
侯玉坤:「你媽的!」
「給我交待!」
金盆打了,分量還在。——中國民間格言
各地如有捉拿到此犯者,請立即通知我部解押。捉拿時如遇罪犯負隅頑抗,可以立即就地處決!
俗話說:吃一顆黑豆爬一架山。他啃了幾穗生嫩玉米,身子明顯感覺硬朗起來。吃完了,他像孩子吸吮了母親的乳汁,兩隻手親昵地撫摸著土地,兩大滴飽含著感情的熱淚和雨水一起淌在了大地母親的胸脯上……
由於形勢緊張,本縣所有的在押犯人都在一個月前被解押走了。隨即,紅總便控制了這個地方,將縣委書記馬延雄押在這裏。
現在,他終於站在這禮堂的門口了。
雨大起來了。整個大地響徹了一片雨點的敲擊聲。腳底下綿囊囊的,踏下去,像踩在了棉花包上。
「走得遲了!」門外突然傳來一個人的聲音,把柳秉奎的話打斷了。
他把自己出過力的大手放在馬延雄的膝蓋上,輕輕地摩挲著。他的農民似的臉淳樸地對著馬延雄,說:「延雄,我理解你這些話了,我們應該多檢查自己的錯誤。不管我們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都不能失掉共產黨員的覺悟。你的話很對,我們應該自覺地把眼前的一切看成是黨對我們的考驗。就是有些人把我們當反革命看待,自己也應該把自己當成共產黨員來看,是不是這?……唉!不是你今晚這一番開導,說不定我明天就跳崖了。挨打受氣不要緊,思想痛苦比什麼都折磨人!」
這個黑胡巴茬的庄稼人和縣長高正祥一樣,對馬延雄來說,像弟兄一樣親。他是離縣城最遠的雙廟公社(而今改名叫「紅衛公社」)柳灘大隊的黨支部書記。那裡是全縣最窮的地方,也是他長期蹲點的地方。六七年的時光里,他在那裡灑了多少汗水呀。一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變成了全縣的農業先進典型——當然,現在已經是他的「黑典型」了。
到了石門公社,天還沒黑。周圍山頭上到處都有紅指挖工事的人。
黑漆漆的大地是沉靜的,又是嘈雜的,沒有其他聲息,只有雨打大地。空氣里混合著一股土腥味和植物的腐霉味。地里的水已經飽和了,雨不能再滲進去,就在地面上隨意漫流著。
啪!啪!啪!三記耳光像三道閃電,擊在了李維光的臉上!
他蒼白的臉上帶著冰霜一樣的冷峻,平時老愛咪縫著的眼睛也睜得滾圓滾圓,有魄力吃鋼咬鐵,這些有能力的領導人所具有的特點,此刻都出現在他身上了!
全國的運動看來很不平衡。當上海的「一月風暴」刮到這個縣的時候,已經到了十月。
「算了,算了!」高總指揮不耐煩地擺擺手,「你說什麼也不頂事了。為了你,我們的『千鈞棒』已經把南城牆控制了。兵貴神速。我們的第一批人馬已經出發了。我是專門留下奉陪你的。快收拾一下起身吧!黑總那面對我們的計劃已經有所察覺,晚了會出大問題。快點!今天你好走也得走,歪走也得走!」
眼下他成了唯一的靶子了,他怎能不為了這一點而慶幸呢?就在會場沉靜了一陣以後,第一個從痴獃中反應過來的是金國龍。這個凶煞像一匹餓狼發現了獵獲物,一絲獰笑在臉上一閃,接著便大撒腿奔過走道,向門口撲來。
段司令現在把目光從馬延雄的臉上移開了。他兩手揣在褲兜里,在這個小小的房間里急速地來回踱起了步。踱了一會,腳步又停在馬延雄躺著的炕邊,黃眼睛盯著他蠟白的臉,用洪亮而有力的噪門說:「馬延雄!你到底向我們造反派表態不表態?你說嘛!你聽見了沒有?『孫大聖』把你的耳朵也打塌了?咹?」
三天以後。
「走吧。聽見你打鼾,我也瞌睡了。」周小全對金國龍說。
柳秉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頭倒勾著,半天抬不起來。他再能說什麼呢?黑暗中,眼淚在他鬍子巴茬的臉上流淌,吧嗒吧嗒地滴在了腳下的石板上。三天前,他還在柳灘的河灣里打壩。聽說縣委書記被人關了禁閉,他摜下钁頭,背上糧食來城裡「探監」。三天以後的現在,他蹲在這個黑暗的石崖下痛哭流涕。他像一個不會游泳的人看見親人落了水,根本沒考慮自己的生死,就跳下了水,毫不畏懼地去救人,竟然也創造了奇迹,竟然也勝利了。可是這勝利的火花剛在他眼前一閃,就又要熄滅了。他抬起老淚縱橫的臉問書記:「老馬,你自投到紅總的門上,就能把這架捉開嗎?」
七八個「千鈞棒」的勇士破門而人,並且還抬進來了一副擔架。
紅總頓時鳥獸般潰散了。段國斌、侯玉坤帶著金國龍等二十來個「鐵杆」,倉皇逃到了鄰縣。
李維光臉色慘白,不敢再看了。他扭過頭向周小全汕笑著說:「這,真像是一幕戲。既是一幕悲劇,又是一幕喜劇,想不到馬延雄眼看就要當縣革委會的副主任,可還沒當哩就又被打倒了……」
這兩個人正是紅總的段司令、侯政委。段司令一進門就開口道:「你們二位的對話我們都聽清楚啦!」聲音是洪亮而有力的。剛才門外那個蒼老的聲音顯然是侯玉坤發出的了。
玉蘭一頭暈倒在灶火旮旯里了!小梅哭著追到門邊,又哭著跑回來撲在了媽媽的身上……
段國斌顧不上對付侯玉坤了,轉身對周小全急促地說:「你鑽到哪裡去了?請了你幾回都請不來!咱馬上要實行軍事化哩,你這個『孫大聖』的副隊長都這麼鬆鬆垮垮還行?」他背抄起手,粗而短的腿在塵土地上飛快地走了兩匝,又站定說:「據偵察員報告,黑指潰逃時,留下幾個骨幹準備組織狗屁『留守兵團』。據信,這幾個人目前還藏在石門公社附近。總司令部決定派你帶一個『孫大聖』小分隊,立即前去搜查!本來想讓國龍去,但國龍正主持批鬥會,離不開。」

十一

「你這是攻擊敬愛的江青同志!」段國斌舉起胳膊,手指頭用勁地向天上指了指。
此刻,你看他坐在爐台上,披著那件破爛的棉襖,半截鉛筆在那張揉皺的地圖上指點著,勾畫著,嘴裏喃喃地念叨著,就像他以往坐在辦公室里工作一樣,緊張而又安詳。
過了一會兒,剛才送傳單的那個「探子」從台後跑到台前,大聲喊:「周小全!周小全!請到後台化妝室來!總司令和政委有請!」
夜色籠罩了山川大地。沒有燈光的囚室里傳出了一聲聲悲慘的呻|吟……
人們仰脖子直望了一個下午,那慘淡的太陽都快要跌入城西那一列大山的背後去了,可天上還連一隻鳥也沒有飛過來!
台上的那一批人七嘴八舌叫喊起來。
周小全斜視了他一眼:「你真可笑!」
聲音如此之大,竟使奔跑著的「孫大聖」們驚呆在走道上了。全禮堂的視線也都被這個大噪門吸引了過去。
他和馬延雄從小在一起攬工,又一起起來鬧革命。四七年打游擊,馬延雄是區游擊隊指導員,他是隊長。以後他們又多年一起工作,既是老戰友,又是親密的弟兄。
「老楊?」馬延雄的一隻手一把抓住柳秉奎的胳膊,使勁搖著問,「他怎啦?快給我說!」
他趴在門縫裡向外看了看,然後麻利而不出聲地把門軸從軸凹里抬出來。
他一頭撞在門板上了!他猛抬起頭來,一雙眯縫著的眼睛長久而迷惑地望著這門,望著門縫外邊的那一把大鐵鎖,那兩片沒有血色的嘴唇便劇烈地抖索起來……
咕咚一聲,他仰面栽倒在水窪里了!
馬延雄跪在泥水斑斑的廟門台上,頭髮被雨水淋得一綹一綹披散在額前。他大動感情地對驚呆了的人們說:「鄉親們呀,我央告你們,快走吧!如果鄉親們為了我有個一長二短,我馬延雄還有什麼臉活在世上?我的叔父們!兄弟們!你們要是不離開這裏,我就給你們一直跪下去……」他已經泣不成聲了!人們嗚咽著,紛紛離開了山神廟……
她一邊輕輕擦拭著,一邊哭著,說著:「……你長年不顧家,革命哩,鬧共產主義哩,結果鬧成個反革命了……你參加革命時,公家連一雙鞋都不發,我在家裡種地給你供糧,說是為了咱們的革命……為了革命,咱們什麼樣的苦都吃過,從沒有過一點點的怨言。這而今就落了這麼個下場……成了……反革命了……」
「高順同志,請你相信我,我不會讓我自己的行為傷害了你們這方面的革命群眾。同樣,我也不能站到你們這一邊,傷害了那一方面的革命群眾……」
人們爭著要拉他的手,爭著要和他說話。他們七嘴八舌叫書記的名字,也向書記報自己的名字,紛紛向書記提念起他曾為自己辦過一件什麼事,解決過什麼問題。庄稼人最看重良心,他們連趕集在書記家裡喝過一碗開水也念念不忘。擠不到前面去的人在後面喊叫著讓大家靜一靜,叫馬書記趕快給大家說說,這如今的世事為什麼亂成了這樣?什麼時候世事才能太平下來?啊!他們認為馬書記還是全縣的最高領導人,他會知道一切的,也能回答一切的!
答案也是肯定的:他不能「蹦」出去!他可以蹦出去,但不能蹦出去!他是共產黨員,是黨的縣委書記,他不能離開這暴風驟雨,去為自己尋找避風的港灣。也不能像李維光那樣,為了給自己找一頂保護傘,不惜賣身投靠,使兩派群眾的矛盾衝突加深。
「探子!」
馬延雄突然轉過蒼白的臉,向柳秉奎堅決地做了個走的手勢。
正在腳踢拳打馬延雄的這夥人,被高正祥甩過來的紙帽子和他炸雷一般的聲音嚇了一大跳。他們一看這個「走資派」像吃了豹子膽,竟敢在這樣的場合中如此囂張,立刻放脫已被打倒的馬延雄,紛紛圍過來打他。這個高大的人很快就被踩在亂腳之下。
「有爛包了的。但據我知道,大部分農民還都在土地上哩。」「好!」馬延雄臉上露出了寬慰的笑容,把身子又往柳秉奎身邊挪了挪,眯縫著眼睛,激動地說,「秉奎,就要這樣干。十六條里也有抓革命、促生產這一條。任何時候,都不敢把生產放鬆了。尤其是眼下,如果農民也不種地了,那咱們這個國家就完了……村子前砭上那個水庫修起了沒?」
罪犯潛逃時,上身穿舊黑咔嘰中式夾襖,白粗布襯衣;下身穿發白的舊勞動布褲子,膝蓋處和屁股後面都補有大補丁。腳穿本地農村的「實遍納」鞋和一雙駝色絨線襪。
公正一點說,坐在這裏的大部分人對於傳說馬延雄竟然跑到石門公社為紅指「坐鎮指揮」,企圖打垮他們,感到無比憤慨。如果他們在石門現場捉住這個「黑手」的話,他們都會起來,用各自的形式表示他們的憤慨的:心狠的會打,心軟的會罵;就是自己不打不罵,也決不會反對別人打罵的!可是現在,不知有一種什麼東西和這種情緒稍稍有些抵觸,競使他們不能一下子憤怒地跳起來,向這個仇人進攻。某種程度上,大部分人的腦子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又被前頭那兩排「炸藥」的爆炸聲震得頭昏眼花,一個個瞪著大眼,張著大嘴,不知道該怎樣表示。
地上的陽光移到了他那多時沒剃沒洗、像氈片子一樣的頭髮上了;又從這氈片子一樣的頭髮上移到牆壁上了……而他連動也不曾動一下。那張瘦削的、像白蠟一樣的臉久久地對著那張小紙片在出神。
他情緒顯得很激動,聲音出奇的洪亮,說:「同志們,你們大家造我的反,我滿心眼裡高興。不管你們對我怎樣看,你們的出發點,都是為了我們的革命事業,為了這個偉大的事業能在中國的土地上勝利進行下去。你們批我,斗我,真的,我從內心裡高興。高興什麼哩?高興人民群眾都關心國家大事,關心革命的前途和祖國的命運。我想,全國人民通過這次大革命都會提高自己的政治覺悟的。人民的覺悟提高了,不管今後道路多麼曲折,我們偉大的革命事業就會勝利發展下去的。就因為這些,我對大家對我的批判,滿心眼裡高興。我今天來到這裏,仍然誠心接受大家對我再一次進行批判。不管你們怎樣看待我,我都接受。但我也想對你們說,你們可以仇恨我,但你們所有的革命群眾之間,不要互相仇恨,不要流血。我可以死,但你們不應該……」
這是一個女孩子的哭聲,凄切而又可憐。他感覺到那個小小的腦袋在他的懷裡痙攣地顫抖著!
馬延雄在黑暗中苦笑了,說:「如果我不回城,他們沒見我,就相信我不在石門了嗎?」
他倆一人拉著年輕探子的一條胳膊,把他拉到台後,叫他趕快詳細來。
他躺在這裏,感受著會場的暴風驟雨,內心裡翻騰著驚濤駭浪……他腦子裡縈繞著馬延雄剛才講的話。
縣醫院從昨天晚上就已經被圍得水泄不通。彎腰弓背的老百姓們,流著眼淚,從安放他遺體的窯洞前走過,透過玻璃窗戶,向親愛的縣委書記做最後的告別。
侯玉坤聽完,嘴大張著噴出一口濃煙來,又狠狠一口吞進去,兩股白煙箭一樣從鼻子里射出來。他的瘦手在膝蓋上一拍,叫道:「天助我也!」
此刻,他站在這裏安詳而又寧靜,臉上甚至帶著一絲欣慰的笑容。他原來還擔心天明時趕不到,現在他趕來了。他看到眼前這會場的陣勢,知道箭已經搭在了弦上,但還沒有射出去。他知道,只要他晚來一步,禮堂里這一群狂怒的人即刻就要擁向石門,一場群眾相互殘殺的悲劇馬上就要發生。但現在由於他站在了這裏,事態將向另一方面發展。
段國斌沒理侯玉坤。他帶著大政治家的風度看定周小全,老半天才咬牙切齒地說:「我剝你的皮,要你的命,很容易,但這樣你會嘲笑我段國斌氣量狹小,沒政治家風度。再說,我們終究也並肩戰鬥了一回,看在這個分上,只要你不是去投靠黑指,那麼,你要滾就滾你媽的蛋吧!不過,在我們慶祝勝利的那一天,我不希望看見你來向我們搖你的狗尾巴!」
這個挨打的人臉上被手掌摜下的紅印子已經退了,又恢復了蠟白,一綹氈片一樣的頭髮緊貼在額前。
石崖下邊的小河漲水了。細細聽起來,雨夜是一首動人的樂曲:輕柔的風雨聲使人想起二胡的鳴奏,叮咚的小河水叫人覺得像三弦在彈撥。
馬延雄把自己枯瘦的手壓在高正祥的手上,滿懷感情地說:「正祥,不要灰心,要撐下去!」
啊,在月夜的朦朧中,他認出,這是他的女兒!是他的小梅!
掌聲中,侯玉坤轉身往幕後走,威風凜凜的段國斌來到了台前。
縣城泥濘的大街小巷,很快就被千萬雙腳片子踏干。城市上空,揚起了滿天的風塵。
無產階級自己建立的政權又在無產階級革命的旗號下被碰爛了。這當然是史無前例的,同時也叫人不可思議!
他要營救馬延雄!殘酷的現實在幾天之內把這個農民變得像「綠林好漢」—樣。
正在這時,從禮堂東門裡跑進來一個年輕人,滿頭大汗,氣喘吁吁,飛一樣奔過走道,從台口撲上了舞台,把一張油印的傳單塞到段國斌的手裡。
她小小的肩頭劇烈地聳動著,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在那張小臉上滾淌。在那大動亂九-九-藏-書的十年中,有一批孩子就是這樣長大的。他們和父母共同承受著巨大的社會壓力,在擔心和驚怕中度過童年。
當紅總的大隊人馬進來以後,各戰鬥隊之間立刻就互相拉歌、唱歌了。喊聲和唱聲混成一片巨大的聲響,簡直分不清哪是唱,哪是喊。
「什麼!」
馬延雄平靜地說:「秉奎,到城裡我也不藏。我直接找紅總去。」
「對!在《論權威》裏面!」段國斌興奮地叫道,接著又說,「我們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我們心中最紅最最紅的紅太陽毛主席也諄諄教導我們說:『槍杆子裏面出政權。』所以,文攻武衛這個口號完全符合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根據這個精神,為了適應變化的形勢,我紅總要立即轉入戰時狀況。從現在起,所有的戰鬥兵團,所有的工作都要進入軍事道路。總司令部已經把機構重新弄成了四個部:武衛部、後勤部、宣傳部、組織部。會議尾巴上,侯政委將宣布各部的成員和正副部長的任命。」
他現在住在這座監獄最中間的一孔窯洞里。
在大店寺村後面的山神廟內外,渾身透濕的老百姓們,黑壓壓擠了一大片。小小的廟窯里只能站少數人,大部分人都站在黑暗的野場地里淋著雨。莊稼漢們除了單衣就是棉衣,不像城裡人在換季的時候有個毛衣、絨衣套在裡邊。眼下當然還不到穿棉衣的時候,他們穿著一身單衣薄裳,站在冷風冷雨中索索發抖。但他們誰也不離開這裏,而且還有人繼續趕來。他們把各自村子里的「造反派」和有可能走漏風聲的人,不管是自己的戶族還是親戚,統統都鎖到大隊部或者倉庫房裡,然後從各種只有他們才熟悉的神秘小道上摸黑向這裏奔來了。他們帶著毛主席的語錄本,帶著庄稼人的良心來了。他們不準備打人,但得防備挨打。防備挨打的「武器」就是他們經常不離手的勞動工具或家庭用具——有的拿著钁頭,有的握著鐵杴,有的操著斧頭,有的扛著磨棍。老年人扛不動大傢具,就拿著棒槌、擀麵杖、殺豬刀子。他們知道將要做的事情有危險,心噗噗地跳著,但他們並不准備退卻。要是單個人,他們本來大部分都是膽小怕事的;可現在這麼一群人合在一起,他們認為他們什麼事也能幹成功。再說,這是去解救親愛的馬書記呀!他們在風雨蕭瑟的黑暗中心神不安地等待著,只要偵察情況的人一回來,他們就會像決了堤壩的水一樣向石門公社的獸醫站擁去!
柳秉奎徹底絕望了。他重新低下頭,兩隻手狠狠地揪著自己大腿上的肌肉!
有了堅強的信念和明確的目標,人就能變得冷靜。此刻,說實話,他留戀過去火熱的戰鬥生活,同時寄希望于將來,但也決不準備迴避現實!此刻,別人因為是造反派而感到驕傲,而他,因為自己是共產黨員而感到光榮。讓他們說他死不改悔、頑固不化吧!頑固不化就頑固不化,他要頑固不化到底;他準備為這付出代價,哪怕是生命的代價!
唱完后,金國龍吼了一聲:「坐下!」兩排人就像按了一下電鈕,刷地落座了。
但不能,他一閉眼又想到馬延雄。
「間諜!」
奇怪!這個「孫大聖」的副隊長哪兒去了呢?今天這樣顯示造反派脾氣的場合怎不見他了呢?他不是和馬延雄有刻骨的仇恨嗎?他到哪裡去了?
現在,他們來到院子的牆根底下了,柳秉奎兩條粗硬的胳膊將瘦小的馬延雄一把抱起,一舉手把他放到了牆頭,他自己也揪著腰帶上來了。
看完紅指的《告全縣人民書》,侯玉坤就把段國斌拉到這個「臨時密室」中來了。
他眉頭中間的疙瘩散開了,右手上去摸了摸頭髮,說:「自從奪權以後,紅總總部接連開了兩天兩夜常委會。忙得連屙尿的空都沒!他們讓我也參加了。你大概不知道,地區紅總這一派的人已經把軍分區大量的武器彈藥奪取了,已經把地區紅指那一派的人趕出了城。地區紅總指示各縣這一派的人很快籌備成立革命委員會。這兩天紅總的常委會集中就討論這事呢。儘管有分歧,但最後還是統一了意見:決定讓你站出來亮相表態,以革命幹部的身份進三結合的革命委員會哩!其他都沒麻煩了,縣武裝部胡政委已經公開表態支持紅總了。現在是三缺一。這事也不複雜,只要你公開表個態支持紅總就行了。書面也行,口頭也行。」
兩個人一進來就開始了一場精彩的「對口詞」——
金國龍和幾個打手提來幾桶水,潑在昏倒在地的馬延雄和高正祥身上。
李維光現在才突然發現周小全眼裡有兩道兇狠的光芒。他認定這個造反派是嫌自己沒把馬延雄的壞處說全面,趕忙回答:「我看他不是個人!是個豬!比如今天,是自尋送死哩……」
「怎麼辦?怎麼辦?……」他嘴裏呢喃著,拳頭捶打著自己的腦袋,牙齒快要把嘴唇咬破,肚子也真的開始疼了,滿頭大汗,渾身大汗,大汗淋漓!這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正在進行一場非常嚴重的內心鬥爭。
段司令說完,黃眼珠子鄙夷地看了一眼這個「叛徒」,扭轉身急速地在塵土地上兜圈子。
他老伴用發顫的聲音問:「誰呀?請進來……」
兩顆淚珠從他眯縫著的眼睛里湧出來,從白蠟一樣的臉頰上淌下來,滴在了孩子的小臉蛋上。
現在,這兩個一高一矮的凶神惡煞站在馬延雄面前,齜牙咧嘴地看著他。
這炸雷一樣的吼聲一下子震醒了馬延雄。他立刻意識到他剛才感情衝動,竟然忘記了他到這個山神廟幹什麼來了。他悔恨和責備自己把這一群人拖了這麼長時間。如果事態就這樣發展下去,等天一明,說不定紅總、紅指和農民三方面都會為了他而在這裏火併,這後果將不堪設想!
「你放心走你的!弟兄們便宜不了他!」金國龍咧開毛渣渣的嘴巴,獰笑著向總司令保證。
「這樣看來,他真是個死不改悔的走資派了?」周小全反問了一句。
「國龍!你先主持著繼續批鬥,我和玉坤到後面化妝室商量個事!」
「媽媽在哩,病了,一直在炕上躺著。哥哥不在了,說劃清界線哩,給人家造反派提糨糊桶哩……那天你遊街,他還喊打倒你哩!可罷了,我見他藏到城壕溝里放開聲嚎哩……」
高大的魯常林高高站在椅子上,手裡拿個小紙片,身體向四周轉動著呼號:「聲明!聲明!工交兵團聲明:鑒於紅總壞人掌權,實行法西斯暴行,我工交兵團全體戰士一致決定:從即日起,退出紅色造反總司令部!」
「讓開,叫他去說!」前物資局長奕國泰口角里噴著白沫子嚷道。包圍圈很快張開了一個八字口,馬延雄走到台前來,站定。台下滿場的人都用吃驚的眼光看見:此刻站在台前的他,胸脯高挺,頭顱高揚——他的個子也並不低呢!
台上的人吃驚地看台下的人:媽呀!那麼多憤怒的目光似乎不是對著「走資派」,而是對著他們的!這些戰友們是怎麼了?
現在,秉奎已經把一扇門軸輕輕從軸凹里抬出來了。
這是一個地道的農民式的家庭:地下靠牆的一排瓷瓮,是盛水和腌酸菜的;窯掌一溜泥紙漿捶成的小瓮,是裝米面的。牆上掛著割莊稼的鐮刀和背莊稼的繩索;門后立著挖土的钁頭和擔糞的扁擔。
周小全轉身穿過走道,從檯子右側的門裡進去,繞過檯子上那群亂喊亂叫的人,向化妝室走去。
城裡的街道上,河邊的體育場上,以及一切的空場地上,到處都擠滿了人群。整個城市成了農民的世界。這裏那裡,到處都有人在講說這個死去的人做過的好事。這些事早已眾所周知,但講的人仍然激昂慷慨,聽的人仍然津津有味。不識字的庄稼人講起他的事來,口才都像城裡的自來水一樣流暢。時不時有身強力壯的後生背著一些老年人從人堆里穿過,向醫院奔去。這些老年人是從邊遠山寨,被兒子連夜背來看望死去的縣委書記的。
上戰場,
眾:「全殲黑指!」
在一個山洞里挨到天黑,這個光明磊落的共產黨員像賊一樣溜到了公社下面的獸醫站附近——他半路上打聽說老馬關在這裏。
「不必回話了!我們都來了!」門外傳來一聲蒼老的話音。接著,有兩個人一前一後從門外走進來。
周小全的思路被打斷了。他睜開眼一看,原來是縣委副書記李維光——已經挨著他坐下了。
街道上擠得水泄不通。兩派人攪混在一起,唾沫星子亂飛,沒明沒黑地辯論著:證明自己革命,對方反革命。到處都是講壇,到處都在進行著唇槍舌戰。城市像一個巨大的蜂窩,嗡嗡聲整天不斷。各處論戰的雙方都在引經據典,馬、恩、列、斯、毛主席、魯迅的話被整段整段地引用背誦;這些神聖而莊嚴的經典也可能立刻又被淹沒在一片諷刺、挖苦和辱罵聲中。嘴巴這武器不得力了的時候,就開始扛肩胛,動拳頭,直打得鼻子口裡血直淌!真理和謬誤混雜在一起,舌頭和拳頭交替著使用,華麗的詞藻和罵娘的粗話都能博得歡呼……
他趴著,枕著自己的泥胳膊,很自然地想起了四七年艱難困苦的游擊隊生活:那時候,也經常在這樣的雨夜裡行軍,但身邊總有高正祥或者其他人和他在一起。在泥濘滑溜的雨夜裡行軍跋涉,想著不久就能在老鄉家裡換一身乾衣服,跎蹴在熱炕頭上喝熱乎乎的米湯,心裏總是很甜蜜的,不覺得有什麼苦。那時候,他也正年富力強,絕不至於像現在這樣摜倒了就起不來……唉,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就二十年了……他又掙扎著往起爬,全身的力氣都集中在胳膊上,牙咬得咯嘣
這樣走著,他有時竟忘了折轉身,便一頭撞在了石頭牆上。這時,他猛地抬起頭來,一雙眯縫著的眼睛長久而迷惑地望著這牆壁,好像是在夢中被驚醒一樣。隨後,那兩片沒有血色的嘴唇便劇烈地哆嗦起來,想要說什麼——不,是想要喊什麼,但什麼也說不出來,什麼也喊不出來。
「把這小子逮捕起來,押到禁閉室去!」
「秉奎!」
「但是,他們這些人和大家不一樣!他們有的犯過嚴重的錯誤,有的我敢在這裏大聲說:是壞人!他們要翻案,叫我平反,這不是光對著我馬延雄的,而是對人民和共產黨反攻倒算!說句實話吧,他們就是把我的頭割了,我也不會答應他們的!不會的!就是有人給他們翻案,歷史也會重新審判他們!……」
雨啊,再不大些吧!把他攔擋住,不要叫他再往前走了。要知道,他往前走一步,就向苦難靠近了一步!
他站著喘了一會兒氣,準備邁步走。可是,腳在泥漿里怎麼也拔不出來。他咬住牙往外拔,身子不由得晃蕩了幾下,又一次栽倒在水窪里。
李維光從嘴裏拔出煙嘴,仰頭大笑了:
現在他又啟程了,頂著嘩嘩的風雨,高一腳,低一腳,踉踉蹌蹌向縣城走去。他想:天明后一定能走到城裡的。到城裡去!眼前他只考慮這個目標。城裡將給他帶來什麼,他現在甚至連想都沒想。
他開了化妝室的門。一縷淡柔的光線襯出了他年輕健美的身段。
侯玉坤陰險地笑笑,殺氣騰騰地轉過臉,對段國斌說道:
「給我回答!」
「為什麼?」
他呻|吟著下了坑,靠在牆壁上喘了幾口氣,然後便一步步挪出了囚室。
(一九六七年紀事)
他親切地望著柳秉奎,說:「秉奎!你忙得從不進縣城,也沒來過我家。你快說,你是怎來的?」
正在他這樣想的時候,路邊的草叢裡突然率率地鑽出一個人來,一下子撲在他懷裡,抱住他哇一聲哭了!
金國龍對周小全頭一擺,然後自己先跨出了門檻。周小全莫名其妙地跟他出去了。
「文攻武衛!」全禮堂呼應。
雨啊,停一停吧!看他向前走一步夠多困難啊!他飢餓,他勞累,他寒冷,他脊背上的傷像刀犁一般疼……
現在人們似乎逐漸地清楚了:他們所憤慨的這個人來到這個會場本身,具有一種非常崇高的性質。而這種感覺明顯地征服了那憤慨的情緒,以致使他們覺得台上那個瘦弱的人,似乎對自己有一種強大的壓迫感和一種很難抗拒的征服力。
這四十來個「特種兵」,坐在台下最前邊為他們專門準備的兩排「特座」上了。
街道上,朦朧的雨霧裡走過一隊隊的人影;嘩嘩的腳步聲和令人心驚肉跳的口號聲在風雨中傳盪著。
第二天天不明,扛著钁頭、舉著鐵杴的農民,繼續從四面八方像潮水一樣向縣城擁來!
他怎麼辦呢?他也聲明退出紅總嗎?
「為啥不讓人說話!」
他先拿自己隨身帶的一點錢,在城邊一個村裡冒雨買了幾擔乾柴擔到馬延雄家裡;又把他家大小水瓮全部擔滿。二十五日,他又到北邊一個小鎮上找一個有名的老中醫,給病重的馬延雄的老伴抓了一服中藥。二十六日,乘沒人時,柳秉奎在街角上揭了一張「通緝令」塞到懷裡,便急急忙忙冒雨向石門趕來了。
燈光顯出了這個人的面貌:高個,大背頭;臉白凈而透紅。上身不|穿外套,白襯衣上套著駝色的毛背心。粗看像三十剛出頭,細看額上頭紋很深,夠四十來歲了。
他再不說什麼,立即讓劉蠻牛帶路,急匆匆向村后的山神廟趕去。
侯玉坤喪氣地盯著踱步的段國斌,對這個只有「政治家風度」而沒有「政治家頭腦」的總司令,竟然做出如此荒唐的決定吃驚不小。要知道,這個「鐵杆」的叛變,將會給紅總造成多麼嚴重的影響啊!
看來他們也準備硬打了。老馬凶多吉少!
嘆息之餘,他似乎聽見門縫裡傳來一個很細微的聲音。在這個封閉的世界里,任何一點響動都能牽動他的神經。他剛開始以為是蚊子發出的響聲,但一想現在已是深秋,哪來的蚊子呢?
那些野蠻的手不可憐他,照樣抓住領口提他站起來。他被扯起來,搖晃幾下又摔倒了。
上面說了,當李維光把馬延雄抱在炕上后,便一迭聲地叫開了「老馬」。
答案是肯定的:這是一個社會性的動亂潮流,他個人改變不了這個局面。
他站起來到台上向金國龍請了「病假」,來到這張椅子上,閉起了自己的眼睛。
馬延雄對他點點頭,轉臉對就要走出門的柳秉奎說:「秉奎!你回去給大家說,我不要緊,叫鄉親們別操心……」
侯玉坤突然由惡毒的譏諷轉為痛心疾首了。他蒼老的聲音發著顫:「啊呀呀,好我的小全哩!年輕人腦子太簡單了,你怎能把自己光榮的造反歷史給斷送了?你知道不知道,這樣一來,就給你的歷史留下了污點?將來一翻檔案……」
「給我平反!」馬延雄眯縫著眼睛,平靜地掃視著眼前這一群人。任他們歇斯底里地叫喊,他嘴巴緊閉,不吐一字。等這些人叫喊得嗓子有些發啞的時候,他才平靜地開口說:
摸了一把毛渣渣的臉,揉了揉鼻子,帶著笑音說:「老馬!趕天明咱就能走到寺河村。那村裡有我個姐姐,明天白天咱就在那兒住上一天,天黑再起身。趕後天天不明准能到柳灘。」
從高順的突然出現,馬延雄就感到沒有什麼好兆頭。現在他聽了這個自信而又自負的總指揮的話,感到一切比預料到的還要壞。
馬延雄掙扎著坐起來,摸索著穿上自己的破棉襖,用枯瘦的手按了按那個裝地圖和鉛筆的破洞。

這時光,有一個老漢豁開人群,兩隻手顫巍巍地抓住了馬延雄的胳膊,老淚縱橫地喊著說:「老馬,你可是咱老百姓的父母官呀!我是堰子溝的張大,你還記得不?那年你在我們村下鄉,正碰上我那個獨苗兒得了急症,你跑了五里羊腸路,到公社給咱縣醫院打電話,叫來了救火(護)車,才把我娃的命保住了。有人看見你跑到公社時,累得吐了一口血!我舊社會生了九個娃娃,一個也沒存住,這傳宗接代的一條命|根|子是你救下的呀……命根!命根!你在哪裡呢?快過來!」老漢轉過身,大聲呼叫著他的兒子。一個壯實的後生擠過來了,老漢把他往馬延雄身邊一拉,說:「快給咱恩人磕頭謝恩!」說著父子倆一下子都跪在了馬延雄的面前,慌得馬延雄趕忙撲倒在泥水裡扶他們起來。老漢一站起,便轉身對黑壓壓的人群吼叫說:「鄉親們!現在有人存心要把馬書記往死里整,咱得趕快把馬書記藏到咱農村裡去!不論他有多少錯誤,也不能讓人把他整死,得允許他改。比如他前些年割咱的資本主義尾巴,把咱越割越窮,我看這就不對。可是咱得讓他改嘛。這如今時興什麼軍管,看來管不到老馬頭上了!那咱們就農管吧!」
李維光縮著脖頸,雙手捂著自己的腮幫子,弄不清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天啊,這個世界全瘋了!
李維光先是對這兩個人的突然到來吃了一驚,隨即咧開嘴明顯討好地笑了笑,問:「你們倆早就來了?從哪裡來的?」
在批鬥馬延雄的過程中,他一直沒抬頭往檯子上看。在馬延雄講話的時候,他感覺到他是二次世界大戰後紐倫堡戰勝國的代表,在進行勝利的審判;而自己卻是被告席上的一員。他忍不住抬起頭來,看看馬延雄所攻擊的他的這些戰友們。他突然發現:金國龍、賀崇德、許延年、高建華、黑三,還有蒼頭的「革命領導幹部」奕國泰這些戰友們,怎麼一個個長得這麼難看?原來他們不是好像還有各自的儀錶和風度嗎?
「說!」
這真叫人奇怪!當全縣大大小小的當權派都在戴著紙帽子,掛著黑牌子,敲著破銅爛鐵遊街的時候,這位縣委的副書記怎能輕而易舉地來到這個黑暗的囚室呢?而且看來,他的精神和身體都沒受什麼損傷。
「你趕快跟我們走呀!……」
此令!
高順指著擔架說:「我們知道你走不動,特意為你準備了這東西。怎麼樣?對你夠意思了吧?快走!」
漸漸地,大家才從台上這兩個僵立著的人臉上看出,似乎是大家的身後發生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了。
月光下,他拾起了他的破棉襖,他拿起了他的馬勺和撥火棍。他們微笑著,無言地互道著珍重,情緒甚至有點激昂,不像是兩個被批鬥的「走資派」,倒像他們當年離開游擊隊的露營地,分頭去執行任務……
「那如果你不回城裡去,紅總知道你不在石門公社了,還去打嗎?」柳秉奎似乎抓住了什麼希望。
他怎能像天兵一樣降在這個地方呢?秉奎現在正輕輕往上抬著門。乘這個當兒,我們先來交代幾筆——馬延雄被紅指拉走後,柳秉奎第二天在縣城的街道上像一個丟了錢財的人,前街跑到後街,又從後街跑到前街。
幕後傳來侯玉坤蒼老的聲音:「在《論權威》裏面……」
段國斌逼上一步,問:「那麼你準備到哪裡去?」
他來到油燈前,用袖子揩了揩臉,坐在炕沿上。燈光映出緊張思考而發過燒的臉頰,蒼白中帶著一點淡紅色。
「老馬!紅總為了捉住你,馬上就要進攻石門了。紅指也正在山上挖工事哩。情況非常緊張,趕快跟我往外跑!跑出去到咱柳灘去。你知道咱村后崖溝的半山崖上,有四七年老百姓躲胡宗南的崖窯,你藏在那裡邊,我們給你送吃喝,保險他那個瞎熊也找不見你。快走啊,老馬!」
這是一個真正的魔鬼!

十六

「不準打人!」
就這樣,馬延雄從狼窩裡出來,又落進了虎穴。他曾有過一個小小的願望:就是能安安穩穩睡一個晚上的覺,但他連這麼一點點的權利和資格都沒有!
那麼,他是否現在應該走上台去,像他以前一樣,和金國龍他們一起去「狠斗猛批」這個人呢?
段國斌幾乎是和金國龍同時從痴獃狀態中醒過來的。他正想點燃自己這根「導火索」來引起全場的爆炸,想不到金同龍已比他先一步噝噝冒煙了。他從內心裡讚歎這個英雄的造反派!在金國龍把馬延雄「噴氣式」扭送上台來的這個過程中,段國斌腦子裡很快閃過「應該把金國龍提拔成總司令部常委」這一念頭,並且差點從嘴裏嘟囔出來。
近日,地區黑老總已經把大量武器彈藥運送到我縣黑總手裡。為了保存革命實力,我英雄的紅色造反總指揮部,已於近日東渡黃河,轉移到山西境內養精蓄銳。一旦力量壯大,我們一定揮師西渡,光復全縣!
監獄坐落在縣城南邊的城牆根裡邊,是一排用巨大的石頭砌成的窯洞。石頭與石頭之間澆灌著水泥,顯得渾然一體。監獄後邊的城牆不知是哪個朝代為軍事防禦而修建的——因為這裏離內蒙古只有幾百里路程,本縣縣誌記載著歷史上游牧民族的數次進攻和浩劫。城牆有的地方已經塌陷殘缺,上面長滿了茂密的蒿草和苦艾。南北兩道城牆順著一座叫牙峰山的山勢,蜿蜒向山頂伸展而去,最後交叉在那裡,形成一個夾角。這個夾角裏面,就是本縣的政治文化中心,也是全縣主要的物資集散地。夾角的底邊是一條流量不大的河流,繞過縣城,在南邊一百多華里處,流入了咆哮的黃河。
有人提出要趕快為書記伸冤抱屈,可大家一時又不知道怎樣才能出這口惡氣。有些偏遠地區來的老鄉,建議趕快向地區的「中級法院」報案,法院不是管人命事的地方嗎?而城周圍的老鄉馬上告訴他們說,地區法院早砸爛了,聽說中級法院的院長也被一群前科犯關了禁閉。
再沒有比這個建築物更能和這個會議相協調的了。在這個構造粗魯的建築物里,將要開一個同樣粗魯的會議。
不要奇怪。李書記也是個造反派,是縣委常委里的造反派。他在去年就「殺」出了縣常委,向紅總表了態,站在造反派行列里了。紅總所編的《馬延雄三反言行(之一)》和《馬延雄——貨真價實的走資派》兩份材料的內容,大部分都是由他提供的。
—九七八年九月寫于西安,一九八〇年五月改於北京
周小全無力地軟癱在椅子上。他暫時不想思考什麼了,他想安靜地閉一會眼睛。
前面那兩排「大炮」怒吼了。
當兩派批鬥他的時候,為了顯示各自的造反精神比對方強,他們比賽著看誰把他批得更狠,斗得更凶。而現在他們為了搶著掌權,又爭先恐後地比賽著看誰把他「解放」得更「徹底」。而這種「解放」對他來說,比斗他、打他更可怕!把他斗死、打死,死的是他一個人;而眼下這狀況再發展下去,誰知道有多少人要遭殃呀!他想到將要出現的群眾互相殘殺的局面,心頭不禁一陣顫抖。
「唉!這也難說。」馬延雄捋著頭髮上的水說,「但我不回去,這架肯定要打,馬上就要read•99csw•com打。我回去以後,紅總的矛頭就會對準我,紅指眼下還沒力量主動去進攻紅總,所以架不一定就在眼前打起來。拖一段時間,說不定黨中央就會把武鬥制止住的。」
他緊張地走到門后,從門縫裡往外看:只見一個黑糊糊的身影半蹲為了看清那人的臉,他也在門後半蹲下來。當他眯縫著的眼睛和門外黑暗中一雙閃閃發光的眼睛對在一起的時候,驚詫得幾乎使他跌倒在地上。啊,是柳秉奎?這人正是柳秉奎。
突然,囚室的門嘩地被掀開了。一道眩目的手電筒光首先照在了黑色的石炭上,然後又移到了那張垂死的、白蠟一樣的臉上了。只聽見「啊呀」一聲驚叫,一個人很快進了房門,啪啪地打著了打火機,點亮了爐台上的煤油燈。
馬延雄從枕頭上撐起一條胳膊,抬起頭,眯縫著眼睛,望著大放悲聲的老伴,叫著她的名字說:「玉蘭,你相信我是反革命?」哭聲戛然而止。
這已經不是在縣監獄里,而是在石門公社的獸醫站了。
他走著,腳步是匆忙的,像他平時在鄉村的山路上一樣,似乎有許多急事要他趕緊去辦。
「少賣狗皮膏藥!」
李維光坐不住了,咳嗽一聲,走出了房門。門外黑暗中又傳來一聲很用勁的咳吐聲,腳步就漸漸遠去了。
兩個人先後落下架式,都扭過頭去看:是周小全來了。
他在黑暗中憂慮而沉痛地想:情況更複雜、更嚴重了!在這個緊火時刻,這麼多老百姓聚在一起怎麼了得呢?紅指要是知道他跑了,又知道這裡有這麼多人,一定以為他在這裏,肯定要打過來的;或者老百姓不知道他出來了,先跑到石門去搶人,那也要打起來的!這要死多少人哩!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趕快叫這些老百姓趁天黑各回各家去!
高順演說完,把煙屁股輕輕一丟,兩手交叉著放在肚子上,眼睛透過近視鏡片,看著馬延雄。
先進來的四十多歲,胖、高、黑,一部絡腮鬍子從兩鬢角一直延伸到衣領裡邊。他大腦袋上的頭髮毛渣渣的,像團起來的刺蝟。眼睛不知喝了酒還是熬了夜,紅得要淌出血來。整個形象使人馬上想到神廟裡的凶煞。他叫金國龍,是「孫大聖」的隊長。「文化革命」前,他曾是縣百貨公司的採購員,因貪污和盜竊商品物資被判刑五年,前年才刑滿釋放。當年他的案子是馬延雄一手抓的。不用說,前犯人對現犯人的仇恨是刻骨的。
段國斌解開外衣的鈕扣,雙手叉腰站在檯子上,向整個會場講話:「造反派戰友們!死不改悔的走資派馬延雄態度十分頑固,拒不交待他操縱黑指向造反派反攻倒算的罪行!現在,我們對他要新賬老賬一齊算!有仇的報仇,有冤的伸冤,把三反分子交給大家,誰有什麼說的,都可以上台來。」
玉蘭和女兒已經在灶火旮旯里大聲哭開了。
啊,他大概真的為這「特大喜訊」而激動了!是嘛,從此再不受這苦情了,他能不高興?
那麼,他現在來幹什麼呢?而且竟仁慈地把這個「貨真價實的走資派」從死亡中救出來了?
段國斌和侯玉坤趕緊展開「偵察員」送來的這張傳單,頭挨頭看起來。看著看著,兩張死灰一樣的臉上漸漸露出了歡欣鼓舞的笑容……

後進來的那個只有二十歲左右,長相和金國龍正好相反:痩、矮、白。倆人在一起,就好像凶煞旁邊立著個廟童。這小子很漂亮的一雙大眼睛里卻有兩股兇狠的光。殘酷的表情似乎和他的長相很不協調,但這種生理的美和神態的丑硬是統一在這張臉上了。他叫周小全,縣高中六七級學生,運動初期造反,被工作組打成了「反革命」。以後批資反路線,他就拿造反當營生了,天不怕,地不怕,紅總專門把他選出來當了「孫大聖」的副隊長。中學的工作組是縣委派出的,由此他認為縣委書記比反革命還反革命!
(原載《當代》1980年第3期)
那麼,這樣看來,他是不是不應該做這一顆「豆子」呢?是不是應該從這兩扇磨中間蹦出去呢?
「戰友們!目前,『文化大革命』的形勢有了根本的轉折!據紅都來電說,不久前,『文化大革命』的英勇旗手、我們敬愛的江青同志,在一次講話中,號召我們造反派要文攻武衛。
於是,肅靜中,一大片向西的臉紛紛轉過來向東看:啊?這是多麼令人不可思議的事啊!
外面充滿了驚濤駭浪,家照舊是溫暖的。他想:他今晚要舒舒服服睡一覺了。這是多麼難得的幸福啊!他已經多少天沒睡過一個安穩覺了……
話音一落,台下前邊的那些「孫大聖」們,立即向禮堂騷亂的地方奔赴而去。
尊敬的高正祥同志!他是為了叫馬延雄少挨點打,主動地引火燒身的。現在,他高大的身軀倒下了,鼻子口裡流著血。
門外的鐵鎖被風吹得咣當一聲,柳秉奎打了個冷戰,兩隻手緊張地捉住馬延雄的一隻手,使勁搖著說:「好老馬哩,咱趕快走吧,再不敢耽擱時間了!」
突然,外面監獄大門上的鐵鎖「吭啷」一聲,使他從沉思中驚醒。他很快將地圖和鉛筆塞進棉祆的破洞里,然後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胳膊腿,神色坦然,像做完了一件事,又準備去做另外一件事。
他說完,眯縫著眼睛又看了看窗前抽煙的侯玉坤,就把自己的目光移向了窯頂。窯頂上,一隻黑色的甲蟲正在慢悠悠地爬著。
柳秉奎緊挨馬延雄坐著,興奮的情緒使他非常想抽一袋煙,但不敢划火柴。他掏出布煙袋湊到葬子前,狠狠聞了幾下。他打了一個噴嚏,
「交待!」
中午時分,全城的農民們突然傳開了一個消息,說「紅都」來了「電」,「電」上面說,「紅都」已經知道他們的縣委書記被人打死了,馬上要派「直升飛機」來解決。不知哪個天真漢幻想的這個消息,立刻被所有天真的莊稼漢們當成了真事。於是,一張張紫紅臉紛紛向雨後深秋的藍天望去!
侯玉坤:「我看應從長計議,還是按原方案進行為妙:如今黑指不打自垮,對馬延雄更應想辦法哄他、騙他,用懷柔政策降服他,叫他給咱表態亮相,以爭取農民。咱們又有武裝部胡政委的支持。此一來,全縣的政權就唾手可得了。等政權一穩,咱再設法除滅他還不容易嗎?」
周小全譏諷地說:「哈呀,這倒像是回到你家裡了!老金,你在這土坑上睡了五年還沒睡夠嗎?」
他也沒有勇氣站起來。
我縣死不改侮的走資派、三反分子、原縣委書記馬延雄,於一九六七年十月二十三日夜晚二時左右畏罪潛逃。希各地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大力協助,以使我們儘快捉拿罪犯歸案。
段司令以「第一把手可以當機立斷」的神態跨步走向台前,「批鬥」這個主旋律已經在腦子裡鳴奏了。

十二

他所有的書籍和筆記本都被抄收了,只藏下了這張小小的地圖。它是他生活的伴侶,是他精神的依託。
心急如火的柳秉奎只好咽了一口唾沫,喘著氣悄聲說:「老楊昨夜晚被一個看守監獄的紅衛兵學生偷偷放出來了!那紅衛兵的父親就是這石門公社一個大隊的書記,困難時期他上過幾回黨校,交不起伙食費,都是老楊給墊的。他念老楊的恩情,因此,到城裡硬逼著兒子偷偷把老楊放了。他準備親自護送老楊過黃河,從山西轉路把老楊往關中老家送。我在路上碰見他們了。哎呀,你可不知道,老楊已經瘦成一把乾柴了,眼鏡片和眼鏡腿都用膠布粘著,病得連路都走不動了,一路上都是那個農民拿胳膊架著。老楊聽說我來尋你,淚珠子直淌,囑咐我無論如何要把你救出來。說把你救出來后,千方百計送到他們關中去……」
閱兵式的步伐伴著震天動地的口號,驕傲地穿過禮堂中間的走道,向台前挺進!因為是內部會議,他們沒帶壘球棒和刮刀。但每個人臉上的殺氣和這支隊伍的蠻橫勁,比拿著武器更叫人望而生畏。
柳秉奎粗壯的身子頓時伶俐得像一個運動員,呼地躥到了門口。
柳秉奎吃驚地叫了:「啊呀,好老馬哩!你怎敢進城去?城裡能藏得住嗎?還是藏在柳灘保險!」
馬延雄不說話了。他再能說什麼呢?他眯縫著的眼睛繼續望著窯頂。那隻甲蟲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飛掉了。
「你他媽的在走資派面前賣好?段司令還說你小子造反精神強哩,強個屁!」金國龍呵斥著周小全,吼叫道:「走!」兩個人啪地關上房門,揚長而去。
可是,比這更大的痛苦是:他不知道全縣的形勢將會怎樣發展。作為一家之長,他只為三個人負責;作為縣委書記,他要對全縣十三萬人民負責。
侯玉坤走過來,瞪了一眼剛剛直起腰來的馬延雄,蒼老的聲音慢吞吞地說:「交待吧!」
他又將布煙袋湊到鼻子前聞著,一伸脖子準備再痛快地打個噴嚏——但沒有能打出來,因為他聽見馬延雄說:「秉奎,你回家去吧,我準備回縣城。」
馬延雄的家在南城牆外土坡下的兩孔土窯洞里。
他,一個共產黨員,一個黨的縣委書記,在這場史無前例的運動的不正常情況下,在這些流血的日子里,應該怎麼辦呢?他想:一個共產黨員最基本的黨性原則還不就是為大多數人民群眾謀利益,保護人民群眾,勇於為人民群眾獻身嗎?他現在也完全應該這樣做。當然,他知道他是當前全縣矛盾的焦點,一切災禍都可能由他身上引起。他個人又對現在任何事態的發展無能為力,他只有挨打和被批鬥的份兒。但是,他在內心中要求自己:要在這最複雜、最困難的時候,盡他的一切可能保護人民群眾,他不能胡說、胡表態、胡應承,不能為了自己的安危考慮,而造成人民群眾的不幸。就是這個原則。他這樣想著,走著;走著,想著。已經快到城牆的豁口了。出這豁口就到了城外,再下個坡,就是他的家。家啊!現在成了個什麼樣子呢?他三個月沒有回家了。那三口人現在怎麼樣了呢?
「全體起立!唱林副統帥語錄歌!一、二,唱!」
「沒聽說什麼。我就聽說紅指把你拉走後,紅總把縣上大大小小的領導幹部都關了禁閉,怕紅指再來搶哩。噢,我在來石門的路上碰見黨校的老楊來著,就是黨校的楊培民校長,我上過黨校,認得他。」
雨繼續嘩嘩地下著,他繼續踉踉蹌蹌向前走著;跌倒了,再爬起來,再向前走……
通緝令
能容納一千人左右的禮堂建造得早,除了後來新修的舞台,幾乎沒有什麼水泥材料。牆壁是用青磚砌起的;頂部由一些粗大的木料川大鐵馬橫接起的巨大三腳架來支撐。十五個大三腳架等距離間隔排列。沒有天花板。從座椅上仰頭看,屋穹上巨大的木料橫七豎八扭接在一起,像一些正在廝打著的巨人的胳膊腿,而且好像眼看就要塌到你的頭頂上來。總之,這座建築物所有構成的線條都給人一種粗魯的感覺。
「你是不是反黨呢?是不是反革命呢?」他在心靈里為自己設立「黨的監察委員會」來不斷審查自己。
沒有血色的臉,沒有血色的嘴唇,緊貼著泥土地。只有在他出氣的時候,才能感到些微顫動,才能感到那黑色的石炭下壓著一個活著的生命。
當一些渾身糊著泥巴的庄稼人把棺木從縣醫院大門口抬出來的時候,全城立刻響徹了一片嗚咽之聲。棺木由一些當年和縣委書記一起打過游擊的老兵們抬著,沉重而緩慢地走過石板街道,成千上萬的人緊攆在棺木後邊。秋風蕭瑟,黃葉飄落;秋風落葉里,有多少滾燙的淚水在
「打這個三反分子狗日的!」
現在,一隊又一隊的人馬,像一根繩子一樣,不斷頭地從體育場往人委禮堂的門裡伸去。
柳秉奎把自己鬍子巴茬的嘴緊貼在馬延雄的耳朵上,急促地說:
想到這裏,他的心臟突突地狂跳起來:我現在睡在這裏假裝肚子痛,竟然對鬥爭這個人發生了動搖,這是不是背叛了革命路線?他驚慌地抬起了頭。
「農管馬書記!」不知誰在黑暗中大喊了一聲,人們就當作了一句口號接過來,一千多人拳頭舉向夜空,一哇聲吼道:「農管馬書記!農管馬書記!」
他咬緊牙關,想爬起來,想掀掉他背上的重負。但,他又一次昏過去了。蒼白的嘴唇上留下兩顆殷紅的血珠。
那血一般的殘陽此刻大概正在西邊的群山中沉落。秋風帶著入膚的冷意,吹過高牆,吹過鐵窗,吹醒了這個苦難的人。

秋雨刷刷地下著。細密的雨絲在天地間織起一張灰濛濛的幔帳。地平線消失了。褐黑色的雲朵依傍著山岡,天很低,視野也只有極狹小的一圈……
「糧站不給咱家賣糧了,炭也只剩了一點點,我們一天才吃一頓飯,也吃不下喀……我也不敢到學校里去,也不敢到街上去,人家娃娃們打我,說我是狗崽子……」
他走著,腳步是匆忙的,像他平時在鄉村的山路上一樣,似乎有許多急事要他趕緊去辦。
當他打開這張地圖時,全縣的山川河流便一起擁到了他的眼前。那標著村莊山寨的小黑點,在他的眼裡也立刻都變成了具體的村莊和山寨:這個村是怎個模樣,誰家的窯洞挨著誰家的窯洞;大隊飼養室在哪裡,機房在哪裡……他都能清晰地看得見。一張張親切的面孔同時也都向他擁來,公社書記,大隊書記,生產隊長,都向他圍攏過來了。他和他們談心;和他們謀划壩在什麼地方打,水庫在什麼地方修;他拿他的短煙鍋和他們的旱煙鍋對火,一邊互相吹、吸,一邊翻起眼皮瞧著對方
於是,在太陽落山前後,成千上萬失望的人們就懷著悲痛的心情,為他們的縣委書記舉行了本縣史無前例的葬禮。
是心臟病犯了?是胃潰瘍穿了孔?
「上個月就修起了,還放了七萬尾魚苗哩!」
「不,我沒有反黨!我把黨像母親一樣看待,我怎能反她呢?我有錯誤,但我二十多年來都是跟黨一心一意鬧革命的呀!」他向心中的那個「黨的監察委員會」喃喃地念叨著。他不灰心。他相信黨不會丟棄他的,他跟黨二十多年了。他相信有一天,黨會對他說:你是黨的好同志,你繼續為黨努力工作吧!
暮色降臨之前,上千農民呼喊著「捉拿兇手!為馬書記報仇!」的口號,從四面八方擁進了縣城。
「同志們!戰友們!現在,我們的形勢是一片大好,越來越好!大家知道,黑指已經在二十三號晚上狼狽逃竄,鑽進石門公社了。他們的內部現在江河下日、分離崩析!」
革命戰友你們好,
在這大動蕩的歲月里,人們就是這樣不斷地在肯定著自己和否定著自己,在靈魂的大搏鬥中成長或者墮落。
他在縣監獄里。
可是,俗話很對:人不可貌相。這個人的內心是一個風暴的世界;那乾癟的胸膛里經常洶湧著激浪。他是原縣委秘書。一九六六年下半年,正當段司令他們苦於找不到「三反分子」馬延雄的「罪行」時,他在縣委機關舉起了造反大旗,把縣常委會的記錄像炮彈一樣源源不斷運送到了造反前線。他並且做工作讓縣委副書記李維光「殺」出了縣常委會,向紅總表態亮了相。他還很快幫助段司令把分散的同派觀點的人統一起來,成立了「紅色造反總司令部」。社會的大動蕩既產生帥才,同時也就產生謀士。如果說段國斌是一把鋒利的刀,侯玉坤就是使這把刀的強手。
正在他兩個準備首先實踐一下「文攻武衛」的時候,化妝室的門突然打開了。
而這時,兩派所有的這些活動都無不圍繞著他——縣委書記馬延雄而進行。
「那你準備投靠黑指去?」侯玉坤的臉上露出惡毒的譏諷。
「走?」金國龍對周小全瞪起血紅的眼睛,「今兒個就這樣便宜他呀?」他扭轉刺蝟腦袋,兩隻手幾下就把馬延雄的上衣扯扒下來。
小梅哭了。這可憐的孩子,一點細微的響聲在她聽起來都像炸彈一樣可怕,都可能是大難臨頭。
這裏面有金國龍的同案犯、百貨公司前門市部主任賀崇德,有城關小學因調戲女學生被開除黨籍的教師許延年,有機械廠因貪污而下台的幹部高建華,有柳灘大隊的投機倒把分子黑三等,還有一位蒼頭老幹部——前物資局長奕國泰。縣委曾因他和投機倒把分子合夥倒販國家物資,給過他撤職降薪的處分。
「旁的村怎樣?」
在馬延雄講話時被一群人打倒后,坐在「特座」上的周小全就到台上給金國龍請了假,說他肚子痛得要命,要到後排上去休息。
他又側耳細聽,這下聽清楚了:天啊!這竟是一個人的聲音!誰?他的心一縮。沒聽見院外開大門的聲音,怎麼會有人出現在他的窯門口呢?
那三個人一邊招手致意,一邊倒退著回到了幕後邊。
「打!」
「維光……你來幹什麼來了……」馬延雄仍然閉著眼睛,喘息著問。

禮堂兩壁的窗戶,玻璃不知什麼時候就被打得七零八碎,潮濕的風呼呼地對流著。舞台在禮堂的西頭。台上唯一的一道紫紅幕布扯在兩邊,露出了後台牆壁上兩派企七豎八用各種顏色塗寫的各種大標語。如果從禮堂東頭的門裡進來,整個舞台活像古戲里一個齜牙咧嘴面目猙獰的大花臉。
「嗯!」周小全也看定他。
他這樣坐了一會,突然像記起了什麼,兩隻手神經質地在身上亂摸。
「不準打人!」
小梅跳上炕,撲在爸爸的懷裡,大聲嗛啕,嘴裏一股勁喊:「爸爸!爸爸!我不讓你走,不讓你走!……」
—路上他苦掙苦扎,此刻,渾身大汗淋漓,熱氣在糊滿泥水的衣服上蒸騰。遠看起來,這堅毅的、冒著熱氣的軀體,就像火山爆發后拋出來的一塊岩石。是的,這塊燃燒著的岩石,咚一聲落在這個禮堂的門口,把一個亂鬨哄的世界震得鴉雀無聲。
他高大的身軀站在這夥人面前,破口大罵,威風凜澳,簡直成了這個舞台的主宰!
紅色造反總指揮部一九六七年十月二十七日于石門段國斌和侯玉坤看完這張油印傳單,像貧血的人輸了一管子血,渾身立刻又有了勁。退出去多半禮堂人算個屁!讓「工交兵團」的叛徒們將來後悔去吧!縣革命委員會將不會給他們半個席位的。
老高是個直筒子,有時候在紅總或者紅指批鬥他的會上,如果不符合事實,他就自己為自己辯護,甚至頂撞批鬥他的人。為此,他挨了不少打。好在他身體結實,還沒被打垮。
造反派們也抓不出他什麼大問題,就任意扣了一頂「三反分子」的帽子,強迫他每天「自我游斗」,時間從每天早上六點開始,一直到晚上下一點結束。他每天就這樣重複著那句「自報家門」的話,從滿天星星走到星星滿天……
馬延雄指關節頂在鬢角里,又出神地思考起來。
紅指必勝!黑總必敗!
玉蘭只好從窯掌的箱蓋上取來一個榆條編的小筐,遲疑著放到柳秉奎面前說:「他大叔,乾糧不好,你……將就著吃點吧!」
金國龍歪著他的刺蝟腦袋,開言道:「呔!你這個老東西!壞東西!前幾天我倒忘了給你說啦,你曉得不?老子當年坐禁閉正好也就在這個號舍里!哈哈哈……」他笑得肚皮一拱一拱的,「這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呀……」那個「呀」的顫音很快變成了咬牙切齒。笑容一斂,他換上一臉殺氣,肥大的右手一把揪住馬延雄的領口,狠勁搖扯著這個瘦弱的身軀,嚎叫開了:「你給老子平反!平反!平不平?」隨即就狠勁地打了馬延雄幾個耳光。
馬延雄光著上身趴在氈上,他老伴紅汞水伴著淚水,正給他擦拭著脊背。小梅在旁邊舉著煤油燈。
他咬著牙坐起來,頭上沁出了一層冷汗。
—九六七年,西北黃土高原這個山區縣份和全中國任何地方一樣,「文化大革命」的暴風雨搖撼著整個社會。
深秋的陽光透過窗上鐵柵欄的空隙,在土地上印下一些長方形的亮塊。他,過去的縣委書記,今天的「死不改悔的走資派」,正背抄著胳膊,在這亮光和暗影織成的圖案上來回走動。
馬延雄對這突如其來的情況大吃一驚!接著他便感到有兩隻索索顫抖的手在他的脊背上摩挲著;緊接著把頭貼向他懷裡,無聲的抽泣立即劇烈地震動了他瘦弱的胸脯。啊,這是誰呢?是秉奎又轉回來了?但這不可能!秉奎這一帶路生,摸不到這裏!
他感到他的話是誠心的。而細細想起來,他以前在每一次批鬥會上講的話似乎也都是誠心的。
馬延雄由於兩條胳膊在背後被扯到最高度(再高一點大概就要折了),頭幾乎垂到了膝蓋上,從台下看不見他的臉,只能看見一團濕淋淋的頭髮往地下嘀嗒著水珠。
「老高,千萬不要這樣想。」馬延雄吃力地拔起一棵苦艾,把那帶泥土的根舉在鼻前貪婪地吸吮著。
一種羞恥感使他低下了頭。那就是說從路線上看馬延雄是個「三反分子」,而從人格上看,他卻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不管他今天來的目的如何,他能來到這個場合就表現了一種非凡的獻身精神。
李維光的駝色的毛衣外邊披著四個兜的黑咔嘰棉襖,背頭梳得很整齊,嘴裏咬著個玉白色煙嘴,笑盈盈地看著周小全。
該犯特徵:身材痩小,臉蒼白。身上有三處舊槍傷和一處刀傷。
「恩格斯說:『革命就是一部分人用槍桿、刺刀、大炮,即用非常權威的手段強迫另一部分人接受自己的意志。』」他背誦完這段恩格斯語錄,扭轉頭向台角幕後面喊:
每當這時,希望的光芒便照亮了他的心靈。他想:為了將來,不管眼下情況如何困難,都要千方百計地工作。將來還要建設呀!還要修水庫呀!還要好好辦農業呀!現在農民的生活還很苦,他發誓在他閉上眼睛前,要看見全縣農民碗里的黑疙瘩換成黃疙瘩(玉米面饃)和白疙瘩(白面饃)。
馬延雄嘴唇哆嗦著說:「高順同志!不能這樣啊,這樣不行啊,這樣會產生嚴重的後果!……」
馬延雄兩隻手同時握著紛紛伸來的手,嘴唇哆嚓著,不知道向親愛的人們說些什麼。一年多來,他一直生活在打罵屈辱之中,和農民群眾是隔絕的。現在猛一下置身於這汪洋大海一般的深情里,感情再也控制不住,淚花子在那雙眯縫著的眼睛里撲閃閃地旋轉。他左顧右盼地接應四面八方的話,側轉身子的時候,微弱的馬燈https://read.99csw.com光照出他滿臉斑斑的水跡——那是雨水還是淚水?
段司令振臂高呼:「文攻武衛!」
最後這句話既是對柳秉奎的安慰,也是他自己的一線希冀。
現在他來到大店寺的村頭了。
無數的庄稼人還在繼續從四面八方向他的身邊擁來。他們聚集在他的身邊,為他的死悲痛、憤怒,同時又對發生在眼前的這一切感到多麼的迷惘啊!
愍厚的秉奎這一下子才明白了過來,他在黑暗中大叫著說:「老馬!這可萬萬使不得啊!人家正要捉你哩,你怎能尋上門叫人家捉呢?」柳秉奎急得站起來,又縛在了馬延雄的對面,兩隻手放在他的膝蓋上,鬍渣子臉快要湊到他的臉上了。
和這樣一個敵人作鬥爭,自己也應該表現出一種非凡的精神來。可是,用的照樣還是那野獸一樣的拳頭,狗一樣的吠叫……
段國斌:「怎麼辦?辦著辦!批!斗!」
縣城一片殺氣騰騰,紅總正積極準備攻打石門。一場惡戰眼看就要爆發,重新陷入囹圄的老馬性命難保!
公元一九六七年十月二十四日
現在,他臉上嚴峻的神態換上了歡欣鼓舞的表情,精神振奮地提高了嗓門:
現在,他靠著椅子,頭仰天枕在椅背上,兩眼緊閉,臉色蒼白,豆大的汗珠在臉上淌個不停,沁濕了鬢角的一些頭髮。看樣子,他的肚子痛得真不輕。
至此,本縣駐軍公開分裂了。
對於三反分子馬延雄這一罪惡行徑,我紅指全體無產階級革命派表示極大的憤慨!我們決心徹底摧毀「馬記」革委會,把三反分子馬延雄押上歷史的斷頭台。不獲全勝,決不收兵!
浩蕩的西北風攜帶著烏黑的雲彩,向東南方向滾滾而退。連綿幾天的陰雨停了。
兩個人慌忙迎上去,一看是奕國泰。他倆急著問:「怎啦?怎啦?怎啦?……」
「平不平反?」金國龍繼續吼叫。
他們上了石畔。
「黨最終不會丟棄我們這些人的。到任何時候都應該堅決相信這一點。咱們應該自覺地把眼前的這一切,都看成是黨對咱們的考驗。」
「孫大聖」和台上的這一批人,本來已經有點灰,這下精神又大振起來!
從昨天晚上半夜裡開始大起來的雨,一直沒有小下來。黎明以後,縣城籠罩在一片水霧中。
他準備親自去山神廟讓大家趕快散開。可又一想,如果這些人見了他,硬要把他抬著過黃河可怎辦?要說服他們肯定得費許多口舌,這樣又會耽擱他回城的時間;要是他不能及時趕到城裡,那紅總和紅指又可能很快打起來,這也要死許多人的。天啊,這可該怎辦呢?
他這樣站了許久,輕輕地嘆一口氣,然後退回到炕邊,拉起那件破棉襖裹住乾瘦的身板,坐在了爐台上。
革命戰友你們好,
他呻|吟著,半天爬不起來。飢餓、疲勞、寒冷、傷痛,使他本來就垮了的身體極度虛弱。他簡直再沒有力氣往前走了。
一陣敲擊金屬的響聲,突然從城牆的豁口裡傳過來。
「咣!咣咣咣……」
可是,他現在在哪裡呢?
他閉上眼睛,頭無力地歪靠在了被卷上。
快來救救這個人吧!他也許再活不了幾個小時了。而這個人是不應該這樣死掉的——他在留鎖鎖頭的時候就參加了我們的隊伍。他為祖國的解放和人民的幸福勞作了二十多年;他身上有敵人留下的槍傷、刀傷。革命能離開這樣的人嗎?
醒過來的這兩個人,差不多都只剩了一口氣。
雨後燦爛的陽光透過醫院病房的玻璃窗,灑在馬延雄平靜的、瘦削的、蒼白的臉上。他曾有過一個小小的願望,能安安穩穩睡一個晚上的覺。現在,他永遠睡著了。
「來了!是我來了!」李維光連忙接應。似乎馬延雄的痛苦表情也感染了他,他臉上的表情也蒙上了一層痛苦,眉頭皺成一個疙瘩,像是對馬延雄,也像是自言自語說:「他媽的,『孫大聖』這些龜孫子把人打成這個樣子了!」(他敢罵造反派!)接著他又補充說:「要斗思想嘛!怎能斗身體哩?」
「黑指完蛋了!」
請相信,在這大動蕩的歲月里,在這派性主宰一切的社會中,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喪失了正常的理性和人性。恰恰相反,大多數人的理性和人性還是存在的。當崇高的和低下的同時展現在他們面前的時候,他們立即就能分辨出來,並且能很快將自己的感情交給理性去支配。他們現在緊張而肅靜地坐在這裏,看著事態的發展。這時候,在段國斌的指示下,六七個「孫大聖」已經把一群「走資派」和「牛鬼蛇神」押到會場來給馬延雄「陪斗」了。為首的是縣長高正祥;在他後面的是幾個副縣長;再後邊是縣法院院長,縣公安局局長,文教局長,農工部長,宣傳部長……共有十五六個人。他們頭上戴著紙糊的高帽子,胸前掛著名字上打紅x的黑牌子,被拳打腳踢擁到了台上,和馬延雄並排站在一起。
馬延雄聽著這些話,漸漸明白了李維光今天來的用意,也明白了紅總破天荒叫他「站出來」的目的。他臉上的表情嚴肅起來。他強忍著疼痛,把上身豎高了一些,問:「維光,你是自己要來的,還是紅總的領導人派你來的?」
「請你別嚇唬人了!」周小全打斷了侯玉坤的話,「你知道,我是高中六七級學生,不是三歲的小孩子!」
「哈哈,真是造反派的脾氣!」他聳聳肩膀,把快要溜到背後的棉襖重新拉到肩上,輕鬆地說,「我忙著整理馬延雄的第二批三反言行哩!剛畢。這批材料一出來,可是一顆氫彈!」
「篤篤篤!」
「什麼造反派!土匪!」
夜,黑沉沉的。雨,淅淅瀝瀝。
她的兩隻手從臉上垂下來了。那痛苦萬狀的臉陡然間變得非常激
「文攻武衛,這個精神說出了我們造反派的心裡話!江青同志真是和我們造反派心連心!
眼下,全縣沒有因武鬥而造成任何群眾的死亡。但他死了!他用自己的死制止了一場大規模的群眾武鬥。這個黨的忠誠戰士,當年戰爭的炮火沒有奪去他的生命,現在卻在一場「文化革命」中倒下了。
與此同時,縣人民武裝部曹部長卻率領縣中隊的戰士加人了農民的洪流,和農民一起在街道:遊行示威。
縣人民武裝部胡政委帶著兩個幹事,站在街頭一遍又一遍宣讀關於不準農民進城武鬥的通告,但沒有一個人聽這宣傳——他們不是進城武鬥,而是捉拿武鬥致死人命的兇手!
「啊?……」像一股冷風灌進了柳秉奎的腔子里。他的鬍渣嘴在黑暗中大張著,說不出話來。
馬延雄、玉蘭怎說他都不讓做。
是的,這個人明知道這個場所是把他作為犧牲品的一個祭壇,他卻勇敢地把自己的頭顱獻上來了!沒有偉大心靈的人,能產生這樣的行為嗎?
失去了階級的統一意志,權力馬上出現了真空。現在,一切都處於無政府狀態中。誰是真正的革命派?誰將統轄全縣的十三萬人口呢?
柳秉奎雙手怎麼也壓不住,馬延雄硬是掙扎著坐起來了。他吩咐老伴和小梅:「小梅,給你柳叔叔拿煙。玉蘭,趕緊給老柳做飯。」
他咽了一口唾沫,兩隻手樞著泥地往前爬。他身體犁著泥水往前爬。
現在,「孫大聖」的隊伍進了東門。

(喊:完蛋就完蛋!完蛋就完蛋!)
金國龍停止了打鼾,睜開兩隻紅眼,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坐起來了。
年輕探子最後手舞足蹈地歡呼:
這處境,這狀況,眼前也不是他馬延雄一個人,千千萬萬的人都處在這樣的境地中:一切要靠自己來領導自己,指揮自己。這是一場肉體的考驗,更是一場靈魂的考驗。是純真的還是卑鄙的?是崇高的還是低下的?是為黨和人民勇於犧牲還是為個人的利益而投機取巧?兩條路只能走一條,每個人都必須選擇。
「不!」柳秉奎兩隻手緊抓住馬延雄瘦弱的肩頭搖撼著,「不!我一定要和你一塊到城裡去!」
馬延雄在黑暗中一邊走,一邊急促地喘息著。他們從路邊摸下去,來到一個大石崖下。他們緊挨著坐下了。這裏既避雨又避人,好地方!
馬延雄望著這張激動的臉,一種十分深厚的愛從心頭升騰起來。他重新躺下,覺得渾身舒坦,脊背似乎也疼得不那麼厲害了。

十四

馬延雄伸出兩隻瘦弱的手,在黑暗中摸索著捉住了柳秉奎的兩條粗胳膊,情緒激動地說:「秉奎!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你是我的好兄弟!我永遠忘不了你的一片深情厚意。我願意和你這樣的人同生死,共患難!你叫我藏在柳灘的崖窯里,這樣的確安全,可是不能這樣做。我是黨員,是縣委書記,在這樣大的群眾運動中,在這樣複雜混亂的局面下,我能為了保全自己離開前線嗎?打個比方說,你們村裡有兩個人打架,秉奎,作為大隊書記,你能為了自己安然就躲開,就不去勸架捉架嗎?不能吧!你必須要冒著準備挨兩個人的拳頭去勸,去捉。儘管兩個人都因為有了你而沒把對方打美氣,可能當時都怨恨你。但也許過了很久再回想起來,他們會從心裏感謝你的……當然,我現在面對的不是兩個人打架,而是兩群人。兩個人打架好捉,這群架難捉。捉這架得準備脫皮掉肉,甚至掉腦袋!兩個人打架往往是因為私事;天啊!這兩群人打架他們竟然說是為了革命!這牽扯著千千萬萬人的性命呢!秉奎,你說這架該不該捉?」
馬延雄幾乎是一口氣說完這些話,然後垂下頭大口大口地喘息。蒼白的臉上,汗珠一串跟著一串滾落下來,滴在了瘦弱的胸脯上。
十月二十六日夜,三反分子、死不改侮的走資派馬延雄潛逃回縣城,向反革命組織黑總表態亮相,企圖和這群牛鬼蛇神成立偽革命委員會。
人們抬著茶紅色的杜梨棺木緩緩行進著。棺木蓋上,按鄉下古老的傳統放了一隻老公雞;棺木前頭,按城裡現代的方式挽結著一個素白的花圈;花圈中間,嵌著不知哪個無名畫家按照片臨摹的他的一張炭筆肖像——肖像極為傳神:他瘦削的臉頰上帶著嚴峻而又慈祥的神色,一雙
馬延雄丟掉手中的苦艾,親切而嚴肅地看著高正祥,語重心長地對他說:「正祥,問題也不能光從一方面來看。十幾年來,我們的確搞了許多蠢事,也的確積了不少問題。許多做法都傷害了群眾的利益。黨的幹部身上也滋長了嚴重的官僚主義,有的甚至完全成了群眾的老爺,群眾心裏有氣嘛!就拿咱們縣來說吧,搞了十幾年社會主義,結果許多群眾至今還少吃沒穿!難道我們就沒有責任?因此我們要正確對待群眾,也要正確對待自己。要不,群眾不打,我們也要垮台!只要我們時刻從群眾的利益出發去考慮問題,大多數群眾最終是會諒解我們的。當然,少數壞人亂扣帽子,我反感。不知你怎樣,我是在心裏有意無意給這些人記著賬哩。但是,不能把這些人和群眾的批判混在一起來看。老高,任何時候,都不要讓不正常的情緒攪亂了正常的思考……」
馬延雄閉著眼睛喘了一會氣。為了保持身體的平衡,他把兩條腿叉開了一點。他蒼白的臉對著台下的一大片臉,緩緩地說:「……同志們,我是來接受大家批判的。我沒有指揮紅指……」
有些家庭分裂了;有的父子決裂了。同志可能變為仇敵,冤家說不定成了戰友。過去的光榮很可能成為今天的恥辱;今天引以驕傲的,也許正是過去那些不光彩的事。看吧!許多過去有權力和有影響的人物,正戴著紙糊的高帽子,手裡敲打著破鐵桶或者爛馬勺,嘴裏嘟囔著自己的「罪行」,正一溜一串地遊街哩;而另外一些普通的群眾,正站在權力的講壇上大聲演說著,號召著,命令著……
「你是誰呀?」馬延雄在黑暗中摸著貼在他胸前的那顆水淋淋的大腦袋,問。
爬到一塊玉米地邊,他摸索著扯下一穗玉米,手顫抖著剝去皮,不管嫩不嫩,就塞到嘴裏啃了一口:真甜!可是,他剛嚼了一下,兩個腮幫子和牙床就猛地一緊縮,疼得嚼不動了!好久,口腔才鬆弛下來。他大口大口地啃起來了。
「鷹派」們被他的雄辯折服了,一致同意了他的方案。會一結束,他就把李維光打發來。李維光一走,他又把段國斌拉來站在囚室門外,聽裡邊李維光和馬延雄的談話……
段司令親昵地在他肥囊囊的胸脯上拍了一巴掌,擰轉屁股走了。
「快轉路回家去吧……」
要敢於犧牲。
看再沒有什麼回答了,兩人便互相遞了個眼色,一前一後出了房門,走了……
(喊:完蛋就完蛋!)
鄉村裡,有的人離開了自己耕種的土地,也被吸引到了革命最激烈的地方——城鎮。這些人有的是專門去鬧革命的,有的是乘機去做黑市生意的;有的既鬧革命,也做黑市生意。那些企圖反對這些外流「革命家」和生意人的隊幹部,不分青紅皂白,紛紛被城裡來的「點火隊」宣布為「假洋鬼子」,一律靠邊站了。
金國龍齜牙咧嘴走過來,狠狠踢了他一腳,又一把把他提起來,毛渣渣的嘴一努,兩個「孫大聖」心領神會,過來一人架住他一條胳膊,強迫他站住。
對他這樣一個為黨奮鬥了二十多年的人來說,黨的命運、國家的命運、革命事業的前途,永遠在他個人命運之上。目前社會的現實狀況使他不寒而慄:天啊!怎麼人民和人民打起來了?群眾批他、斗他,他想得通,共產黨員嘛,怕群眾批評還行?可是,怎麼壞人也起來鬥上好人了?好人打好人,壞人打好人,這成了什麼社會了!這樣下去怎麼行呢?
柳秉奎兩眼盯著他,右手狠狠地擰著自己腿上的肌肉,緊張使他的身體像一台發動了的拖拉機,急劇地顫抖著。
高順扶了扶眼鏡,朝門外喊:「來人!」
當金國龍把馬延雄「噴氣式」扭到檯子上的時候,他覺著馬延雄簡直是個英雄,而金國龍活像個小丑。他繼而想到,他就是這個小丑手下的小小丑!
馬延雄也撐起胳膊,抬頭望著來人。兩個人幾乎同時叫起來:「老馬!」

十三

馬延雄向台上的那些人掃視了一下,又開始說了,洪亮而鐵硬的聲音在整個大廳回蕩:
馬延雄慘叫一聲,趴倒在地上。
段國斌:「呸!」
馬延雄的心像刀絞一般痛楚。他想說幾句安慰孩子的話,但他又能說什麼呢?他枯瘦的手只是神經質地輕輕揪著她小腦袋上的羊角辮,嘴裏喃喃地說:「別哭了。小梅,別哭了。爸爸不是回來了嗎?」
侯玉坤又習慣性地抬起兩條瘦胳膊下扇了兩扇,說:「革命造反派的戰友們!同志們!現在,請我們的總司令段國斌同志,給大家傳達中央首長的重要講話精神!」
一九六七年十月二十八日凌晨五時,縣委書記馬延雄死在醫院里消息在當天就傳遍了全縣。
他想:……是的,是馬延雄派出的工作組把他打成了反革命。可是,是馬延雄自己想出派工作組的主意嗎?不是的,是上面叫派的!就是說,馬延雄僅僅是個執行者,他當時也許認為他也是執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哩,是革命哩。但以後上面又說是錯了。那麼,我現在說我是箏命哩,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哩,就保證不會錯嗎?比如說:.你為什麼打他呢?在每次批鬥會上,他不是誠心誠意向你做了檢查嗎?他錯了,就檢查,就改正。你錯了呢?你有勇氣檢査和改正嗎?他承認錯誤和今天來這個會場一樣是勇敢的。是的,他是一個勇敢的人,敢於承認自己的錯誤,也敢於和自己認為的錯誤鬥爭。他不投機,從來沒有為了自已的皮肉少受點罪,就向金國龍這樣—些人承認他整他們整錯了,沒有承認過……
侯玉坤:「呸!」
李維光說完后這樣想著,正想說「你別太激動了」時,馬延雄已經睜開眼睛,仍然帶著笑意,喘息著說:「維光,你不是早已經站出來亮了相嗎?怎還『三缺一』呢?」
大門上有人站崗。
現在,且讓我們先擱下這個鴉雀無聲的會場,逆著馬延雄的腳印往回走,看他是怎樣一步一步走到這個門口的……
全場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見:他們剛剛呼喊著要「活捉」的馬延雄,現在就站在禮堂的門口!
他這樣叫了好一陣,馬延雄慢慢睜開了眼睛。當他看見站在身邊的竟是李維光時,我們可以想象他是如何的吃驚了。但脊背上刀犁一般的疼痛使他不能集中精力思索更多的問題。他又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喘息著,從那兩片沒有血色的嘴唇里吐出來幾個禮貌性的字:「維光,你來了……」
玉蘭和小梅驚慌地給他沖茶、遞煙;他兩手連連擺動,一一拒絕了。
「孫大聖」們立即在前面有節奏地反覆喊:「滾,滾,滾,滾你媽的蛋……」並且也唱起了語錄歌:「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
他對高順說:「高順同志!你們兩派之間的事我不能說什麼,但你們把我帶走是不合適的。你們批我,斗我,我都接受。但我不能跟你們去,這樣一定會加深兩派群眾組織的矛盾。我是靠邊的當權派……」
這些大革命新產生的許多「政治家」就是這樣:「風雨同舟」地狠斗別人;「同舟」上也兇狠地互相鬥爭!
在需要犧牲的時候,
這時候,在旁邊「陪斗」的高正祥,戲劇性地把他的紙帽子一把摘下,發瘋似的甩到了這伙亂踢亂叫的人堆里。他怒目圓睜,聲如洪鐘地大聲吼道:「土匪!國民黨!王八羔子們!」
馬延雄順著城牆下的小路,步履蹣跚地走著。好在這地方荒涼,又是夜晚,所以沒有什麼人,他的精神暫時不那麼緊張了。城牆上和小路邊長得正茂的苦艾散發出濃烈的味道,直往他鼻孔里鑽。
向你們學習,向你們致敬,
馬延雄一直在親切地看著柳秉奎。他往他身邊挪了挪,問:「柳灘爛包了沒?」
他有經驗:黨的歷史上任何一次群眾運動都會出現些不正常的現象,但到最後總是能糾正的。這次運動實在是太過火了,但他相信最後也一定能糾正的。他對黨對毛主席的感情和信賴,是幾十年革命鬥爭的血汗凝結成的,是不可動搖的。他個人挨打也罷,受氣也罷,只要對黨有好處,他也心甘情願。
馬延雄喘息著,眼光掠過金國龍的刺蝟頭,透過鐵窗的空隙,望著窗外那一小塊高遠的藍天和藍天上浮動著的白雲片兒,緩緩地說:「這話,你問過不知多少次了。我也回答過不知多少次了。如果你認為有必要,我可以再告訴你一次:從我的嘴裏永遠不會說出給你平反的話。你犯罪是事實,黨和政府判你的刑沒有判錯。」
大家一看,原來是紅總常委、「工交兵團」的造反派頭頭魯常林。
「老高!」馬延雄忍不住脫口喊出了聲。
煤油燈照出的這張中年婦女的臉,和她正擦拭的那個脊背一樣,看了令人難受。這張臉反映的是一顆受傷的心靈。
「你們睡下沒?」一個似乎很陌生的聲音在門外問。
「共產黨!人民政府!」拳頭打在了他的胸脯上、兩腋下!
他在這秋草叢生的小路上走著,高一腳,低一腳,踉踉蹌蹌。脊背像背著一捆葛針,疼得萬箭鑽心。路啊路!你將通向何方?
半天,他才驚恐地發出一連串的問話:「為什麼?老馬,你瘋了?你尋著往虎口裡走嗎?你這是為的什麼?你怎麼突然變成了這樣?你原來不是要跟我到柳灘去的嗎?」
一個聲音在旁邊怪親切地說。
一個比段國斌更大的聲音從禮堂中間的座位上吼起來。
段司令立刻說:「可以!」然後又帶著施捨者的神氣看了一眼馬延雄,補充說:「你可別忘了革命造反派的恩情!」
段國斌和侯玉坤豁開人群,走進了圈內。
馬延雄一隻手的指關節頂在鬢角里狠狠擰了幾下,突然扭過頭輕聲問:「能出得去嗎?」
微微眯縫著的眼睛,正厚愛地望著城市和遠山,望著千千萬萬的人們!在太陽西沉的時候,人們把他安葬在城東最高的一個山岡頂上。山野里,鮮花已經在前幾天的風雨中凋謝了。人們就折了許多山梨樹的枝葉堆放在他的墓前——風霜染紅的葉片,在殘陽夕照里血一般殷紅,火—般耀眼!
兩個人從草地上站了起來。
侯玉坤走過來,兩隻瘦手狠狠在空中一抓,捏成兩個拳頭,為段司令補充說:「速戰速決!斬草除根!」
柳秉奎一步一回頭,沉重地說:「你……多保重!」他戀戀不捨地跨出了門檻。戴眼鏡的人現在坐在炕邊上了。
等全場完全靜下來,他蒼老的聲音開言道:「革命造反派的戰友們!同志們!開會前,我首先報告大家一個好消息:地區紅總,今天派來了三位革命造反派戰友,來出席我們這個會議。」他拿紙煙的右手向台角幕後邊招了招,三個陌生的彪形大漢就走到台前,腳跟一併,舉手向全禮堂致敬——姿勢像籃球場上犯規的運動員一樣。禮堂里響起吼雷一般的掌聲。
他最後抬起頭,對木然呆立在炕邊的李維光說:「就這,你回話去吧!」
鄉村在動蕩中……
口號聲震天動地,會場的爆炸氣氛達到了高潮。
前面那兩排「大炮」的吼叫聲立刻淹沒了馬延雄微弱的聲音。可是,令人奇怪的是,除了這兩排「大炮」的吼叫聲,全會場只零星地發出幾聲「爆炸」來應和這吼叫;而整個會場籠罩著另外一種莊嚴的肅靜。
門開了。囚室里先後進來了兩個人。
他叫了好幾遍,沒有人應聲。
柳秉奎放開他的肩頭,雙臂無力地垂下了。
「我可以回答你們的問題。但可以不可以讓我到台前給群眾去說呢?」
他伏在泥水裡,意識一陣陣失去控制,又被脊背上刀割般的疼痛拉回來……
金國龍帶著搶頭功的勁頭,一眨眼工夫就勇猛地把馬延雄「活捉」到段司令和侯政委面前了;以致這兩個首腦甚至來不及避到幕後去,交換—下如何處置眼前這種狀況的意見。
一張故弄玄虛的「通緝令」立即從縣印刷所飛出來了,在省城和全省大大小小的城市裡、交通要道口上張貼,上面蓋著「紅色造反總司令部」碗口大的印章——
「我?」李維光像針在身體的某個部位扎了一下,不自在地避開馬延雄的目光,說,「人家紅總看上個咱?咱算個https://read•99csw.com老幾?人家看上你了!只要你站到紅總一邊,全縣的農民就都站到紅總一邊了。將來這縣革委會總不能光領導紅總的那些人吧?全縣十三萬人口,就有十二萬多農民哩!現時農民大部分還沒觀點哩,但都是保你的!這樣一來,他紅指還能不垮?咱算個啥?咱不想撈什麼稻草!只指望你將來大權重握時不扣掐咱就行了……」
這時候,遠處傳來了第一聲雞叫。馬延雄不禁渾身一顫。面對眼前的局面,他真不知如何是好。他突然想起剛才那個老漢和他兒子給他下跪的情景,急得撲通一聲,也雙膝跪在了泥水地里!黑暗中的人們一下子被縣委書記這個舉動驚得發獃,一個個在黑暗中大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
眼下,兩派就像兩扇瘋狂轉著的石磨,他像這兩扇石磨中間的一顆豆子。如果能使這兩扇磨不咬在一起磨擦,他這個「豆子」就是粉身碎骨,磨成面,他也心甘情願,樂而為之。可是,他這顆小小的豆子能隔開這兩扇磨嗎?能使他們不貼在一起互相磨擦嗎?
馬延雄盡量壓著自己的情緒,仍然語氣平靜地說:「秉奎,我這不是現在才決定的;在獸醫站的窯洞里就決定了,就是為了這我才跑出來的。當時時間緊迫,沒辦法給你說明……」
這個人前不久還僅僅是縣電影站的放映員,一年多就出息得成了本縣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可以拯救生命,也可以扼殺生命。他有資格制定法令,也有權力廢除法令;可以叫原來堂堂的縣委副書記變成自己的二等馬弁。
「走!咱們再去拾掇拾掇那個老傢伙去!」金國龍每天都要這樣招呼一聲他的「副統帥」,口氣像是飯後招呼一個人和他一同去散歩。
老子今天就死在戰場上了!
段:「全殲黑指!」
段國斌:「你是條癩狗!——你媽的!」
槍聲一響,
馬延雄鼻子一酸,帶著顫音問:「……那……誰給你們……鬧糧鬧柴哩?」
段國斌、侯玉坤站在檯子上,茫然地望著這個土崩瓦解的局面,束手無策。
二十七日早晨,紅總在縣人委禮堂召開全體大會,傳達「中央首長重要講話」。
馬延雄長長出了一口氣,手在臉上痛快地抹了一把,激動地對柳秉奎說:「秉奎,你帶來了壞消息,也帶來了好消息。你聽過老楊的黨課嗎?聽過?老楊的馬列主義理論水平不光咱們縣再沒有第二個,就是全地區也是數一數二的。可他一直多病,是全縣中層幹部里身體最差的一個,我一直擔心他經不住折磨,這下可就好了!」
化妝室的門咣的一聲又開了,像是誰拿老錘碰開的!
紅總兩巨頭摩拳擦掌,眼看就要在這個骯髒的化妝室里廝打起來了!
他從樹上解下腰帶,兩把纏在腰裡,順樹榦先溜到了牆外。他又在牆外舉起胳膊,把馬延雄輕輕接了下來。兩個人影很快就消失在雨夜裡……
那人從黑暗中抬起頭來,喊叫著說:「老馬!我是劉家坪的劉蠻牛呀!你記不得了?那年你來我們村時,我三十八歲還光棍一條,是你給我說的媒,才和虎山那個寡婦成了親。如今已經有了兩男一女。這如今聽說城裡一些壞蛋要往死里整治你,我們庄稼人都急得眼裡滴血哩!老馬,你不要怕!你有我們庄稼人哩!誰敢叫你有個一長二短,我們就和他狗日的拚命!」
「當前,」他把這兩個字先擱到一邊,伸手從炕上拿起剛才拒絕了的紙煙,用打火機點著,噴了一口,才又說,「我縣革命與反革命的形勢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地區黑老總最近搶了軍分區的武器彈藥,準備在全區向我紅指進攻。估計不久,有一部分武器彈藥就會運送到咱們縣的黑總手裡。在這一形勢下,黑總的『狗頭軍師』侯玉坤策劃了一個惡毒陰謀。一方面,他們企圖用武力打垮我英雄的紅指;另一方面,準備『解放』你來爭取農民,也是要孤立和壓垮我英雄的紅指。用戰略眼光看,他們總的目的是要一派成立縣革命委員會,一派掌權。針對這一形勢,我們也要用革命的兩手來粉碎他們的反革命兩手!我們革命的兩手是什麼呢?這就是:第一,我們在目前的不利形勢下,為了保存革命的實力,決定把總指揮部機關和我們所有的骨幹力量轉移到石門公社去。那裡山勢險要,易守不易攻。在萬一情況下,也有退路:東渡黃河,到山西省去。第二,我們要把你也帶上。我們也要解放你,是貨真價實的解放。希望你和我們團結在一起,戰鬥在一起,勝利在一起!就是這些。什麼時候行動呢?就在今天晚上,就在現在!」
他來到禮堂門口,從背後扯起馬延雄的兩條胳膊,一個「噴氣式」,跑著把他往檯子上推去!
他急中生智,側過頭對旁邊的劉蠻牛說:「蠻牛,你現在趕快到山神廟去,對鄉親們說,我已經安全脫險了,叫大家趁天黑趕快各回各家去!快!」
歷史啊,請不要忘記:一九六七年,一個深秋的雨夜,在中國北部這塊山地上發生了怎樣令人心酸的事情!
縣城在一片緊張而恐怖的氣氛中度過白天和黑夜。「孫大聖」們手裡提著從體委庫房裡拿出來的壘球棒,腰裡別著從縣機械廠拿來的三稜子刮刀,在街巷裡巡邏,在城門洞口盤査行人。
「那麼,你準備像李維光一樣,給黑總表態呀?當這個反革命組織的黑後台老板呀?」高順咄咄逼人地問。
「老金!老金!」周小全走過去,一隻手在金國龍肥囊囊的胸脯上狠狠揉搓了幾下。
現在,他站在監獄的外邊了。他衣服襤褸,蓬頭垢面,像一個流浪漢。明亮的月光映照出了他的臉龐,慘白得沒有一點血色。
他不敢從村子中央的道路上穿過。他準備繞到村子下邊的河灣里,然後從村子的另一頭再拐到架子車路上去。
門掀開了,進來一個戴眼鏡的人。
嚴酷的現實要每一個人把自己的心靈都赤|裸裸地袒露在它面前。門外面飄著輕風細雨,馬延雄的內心裡卻掀起了狂颶激浪……現在,他從門板上抬起了頭,額上冒著熱氣,蒼白的臉上汗漬。

在這吼聲中,侯玉坤在台角的幕後邊轉圈圈。右手食指神經質地彈著煙灰,連吐出來的煙也不再重新吞進嘴裏了,臉像死人一樣難看。段國斌幾乎是跑著衝到台前,大聲嘶叫:「造反派戰友們!嚴防階級敵人破壞搗亂!嚴防階級敵人破壞搗亂!『孫大聖』的戰士們請注意!請注意!請立即將搗亂會場的階級敵人押出去!」
一陣輕微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美好願望。這令人心驚的敲門聲又把他帶到不安穩的世界中來了。
他用兩隻庄稼人粗壯的胳膊摟住了馬延雄的瘦肩膀,緊張地看著他,激動的淚水汪滿了他的眼睛……
當他一連說錯兩個成語之後,台下傳來一片鬨笑聲。段司令以為是他的精彩演說鼓舞了大家,立刻又加添說:「而且是暮窮日途!」
此刻,他背靠著窗檯漫不經心地抽著煙,只見他悠然地吸進去,又悠然地吐出來;然後脖子略微向前一伸,把吐出來的煙重新又吞進嘴裏。最後,才通過兩道鼻孔慢慢地讓它們飄散出來。
鬨笑聲此起彼伏,快把禮堂頂子給掀了。
會場上又一次沸騰了。
接著,門外連滾帶爬跌進來一個蒼頭老漢,嘴裏連喊著:「國斌!玉坤!國斌!玉坤!……」
悲痛的父女倆一驚:只見豁口裡走出來一個高大的人,光頭,駝背,嘴裏機械地重複著一句話:「我是三反分子高正祥,我是三反分子高正祥……」
現在他張開嘴一迭聲喊著:「老馬!老馬!老馬……」
監獄四圍的高牆同樣是用巨大的石頭砌成的,石頭與石頭之間也澆灌著水泥。牆外有一座哨樓;哨樓高出圍牆,在上面可以俯視整個監獄的院壩。現在,那上面站著一些穿「紅衛」服的人,手裡提著棍棒,替換了原來持槍值勤的解放軍。
學習你們的造反精神……
侯玉坤:「權,權,權,命相連!抓不了政權,大方向屁都不頂!」
深秋的夜晚,除了個把秋蟲的聒雜訊,天地間一片死氣沉沉。遠處的山岡黑幢幢地屹立著,月光照出的半面山坡,收穫過莊稼的土地顯得很荒涼。城市是寂靜的,但潛伏著危險。這時間,「孫大聖」和「千鈞棒」們說不定在每一個角落裡活動著。黑夜是屬於他們的。
台上這群人發狂似的圍了上來,拳頭和腳亂踢。馬延雄很快被打倒在地上了。打倒后他們還在繼續爭先恐後擠上前去踢;擠不上去的急得在圈外亂喊亂跳,飛腳甚至踢到了同夥的屁股上。
李維光噗地把煙嘴上的煙頭吹掉,很激動地說:「玉坤真是異想天開,企圖叫這個人表態亮相,還說是要通過他爭取農民,我當時就說沒門!再說,革命造反派成立紅色政權,還非得要農民支持不可嗎?這又不是抗日戰爭搞統一戰線哩!看看,現在事實怎樣?」
馬延雄頂著風雨走。
正在他摸索著要下河灘的時候,冷不丁從黑暗中衝出一個人來,一把抱住他,大喊一聲:「馬……」後面的話卻再也沒說出來。
他在這裏——會場後排角落中的一張椅子上。
現在他兩道鼻孔里飄散著煙霧,站在了空曠的舞台前,兩條痩胳膊抬起扇了幾扇。
這個前縣委宣傳部幹事、現在的紅色造反總指揮部的總指揮高順,從炕沿上下來站到了地上,像做報告似的給馬延雄講起了本縣兩派當前的形勢。
他走了,頭也不回地走了!
的確!他似乎發現前面不遠處,隱隱約約有一片密匝匝的莊稼。啊!那說不定是晚玉米呢?如果能啃幾穗生嫩玉米,該多好!這樣,他也許會重新有力氣的,也就會重新走向前的。
紅總「解放」馬延雄這一「戰略性」舉動,就是侯玉坤謀划的。他在那兩天兩夜爭吵的常委會上反覆地說服「鷹派」:「咱造反派如今奪了黨組織的權,就成了執政黨哩!能鬧著玩嗎?執政黨要執政,就要爭取民心哩!這道理國民黨都解開哩,咱革命造反派反倒成了些糊腦松?明說哩,馬延雄農民擁護嘛!咱就把他往出抬!爭取民心,壓垮黑指,咱們掌權,此乃一舉三得,一箭三雕!等咱的政權穩了,再把他扔掉還不行嗎?」
他從哪兒來?他怎麼能在這樣的時刻,站到了這樣的地方?
可是,他很快又想:我和他們畢竟不同,馬延雄沒把他們打成反革命,可把我打成反革命了。
全場人都愣了,望著他們痴獃了的司令,不知他在這一剎那間發生了什麼事。
段國斌這時從幕角里匆匆忙忙走出來,對金國龍說:
啊!這個世界上什麼樣的事都能發生!
其實,周小全肚子一點也不痛,腦子卻痛得像要爆開一樣!當馬延雄出現在禮堂門口的時候,周小全的精神像禮堂里所有的人一樣,受到了強烈的震動。一剎那間,反映在他腦子裡的觀念是:這是一個偉大的敵人!
他說了這一句話,半天合不住發顫的嘴唇,銅鈴般的大眼睛里淚光點點。這是一個感情激蕩的年代,誰沒有溢流過這感情的液汁呢?
馬延雄睜開眼睛,望著那一雙黃眼睛說:「國斌,該說的我都給維光說了,你們也都聽見了。我這人正如你們所說的,頑固不化。這些你們也都知道。另外,我還想不通哩!昨天,你們還說我是死不改悔的走資派,怎麼今天我又成了個『革命領導幹部』呢?」然後他嘲弄地補充說:「你們成立革委會需要幹部,維光不是個現成的人才嗎?」
在這裏,所有的黨組織都被奪了權。政府更不存在了。法律呢?法律像垃圾一樣被倒在了城壕溝里!現在,一切都由造反派說了算,造反派又由造反派頭頭說了算。他們現在既是立法的議會,又是執權的政府。這是些膽大而激烈的人物,革命的暴風雨剛席捲過社會,他們就露出了頭角,站在這場革命的前列沖衝殺殺。他們的性格特點如果能打比方的話,可以這樣說:要蓋一座房子,他們也許都是些笨蛋;如果要拆一座房子,他們會比誰都拆得又爛又迅速!在以後的歷史中,他們之中的有些人,經過反覆,或遲或早終將勇敢地背叛了自己最初的信仰,成了很成熟、很有頭腦的公民。但他們之中的另外一部分人,在眼前和以後的歷史中,給這個國家造成了巨大的破壞和災難。這是些民族的罪人!
「放你媽的屁!」睡了一兩分鐘的金國龍精神卻來了,哆地跳下炕,兩條胳膊向空中一舉,伸了個懶腰,一身的骨關節發出咯巴巴的響聲;然後扭過頭,瞪了一眼站在地上的馬延雄。
他轉而又想到金國龍和台上的那些「戰友」們。他面對他們今天的表現,第一次認真地想到了他們的歷史——幾乎每一個人都不光彩!而他,一個年輕人,就因為運動初期受了些委屈(而且很快就平了反),就和這樣一些人混在一起「革命」嗎?啊!周小全!你成了個什麼東西!……
段國斌躁了,手從褲袋裡抽出來,兩條胳膊狠狠交叉放在胸前,眼珠子一瞪:「老實告訴你!在我們造反派需要的時候,我們可以把你打倒,同樣,在我們造反派需要的時候,就要叫你當『革命領導幹部』,非當不行!」
孩子還在他懷裡。她已經顧不上哭了,兩隻小手在他身上摸索著,—雙驚慌的淚眼望著他,嘴裏呢喃著:「爸爸!爸爸!跌痛了沒?跌痛了沒?……」
周小全笑了笑,繼續平靜地說:「運動初期,我起來造反,這我現在不後悔。但那以後我為了自己曾被打成反革命,犯了許多瘋狂的錯誤,甚至犯了罪。我像做了一場噩夢,現在已經醒了。我決心要和這種可怕的生活告別!這是一。其二,我現在對眼前的一些做法產生了懷疑,比如武鬥,還有其他……」
檯子上那一群暴徒,在這雷一般的吼聲中,先後畏縮地收回了自己的拳頭和腳片子。他們的眼睛驚恐地看著台下的「戰友」們:天啊!這是怎麼啦?
李維光抬起頭來,看見台上那一批人正在亂叫亂嚷。兩個打手分別擰著馬延雄的兩條胳膊。整個會場只有幾十個人了,而且有些看來還是些馬延雄的「同情分子」,大概是留下給金國龍他們「記賬」的。
段國斌:「你這個想法好倒是好,妙倒是妙,但實在是個美夢!我不會再聽你的這些夢話了。實際證明,你在前幾天出的那個計謀,不是放線釣魚,而是放虎歸山!馬延雄險乎成了黑指手裡的一張王牌!現在既然他自投羅網,我也是從長計議:不斷頭地批!不斷頭地斗!文攻武衛加上斗走資派,這就是『文化革命』的大方向,大方向對了,一切都對了。」
段國斌和侯玉坤低著頭,誰也不說話,誰也不看誰。一個急匆匆,一個慢騰騰,各自踱各自的步。
當大家喊完「活捉馬延雄」,正準備接應段司令的下一句口號時,突然發生了意外情況:只見段司令剛才舉起的拳頭還在空中舉著不動,剛才張開的嘴也還大張著,眼痴瞪,臉煞白,直挺挺地僵在了那裡——這是一種只有發了猛病的人才有的現象。
這個謎還得由李維光本人來解開。
為了壯威,每次開會,紅總都要將所屬各系統的「戰鬥兵團」統統集合到河邊的體育場,然後再一隊跟著一隊,喊著口號,穿過本城的主要街道,才進入會場——半山坡上的人委大禮堂。
這人很快把那塊石炭從馬延雄身上抱起來,扔到了牆角里;然後蹲下看了看這個脊背,臉嚇得煞白。他站起來,兩下把炕上的鋪蓋打開;然後用兩條很長的胳膊把這個奄奄一息的人抱在炕上,摸索著給他穿上上衣,讓他半靠在被子上。
馬延雄呢?坐了幾個月禁閉,身上傷痕纍纍,二十多個小時沒吃飯,又在雨夜裡掙扎了幾十里路,現在已經奄奄一息了。
他把自己火辣辣的頭靠在冰涼的鐵門框上,歇了好久,然後才又一步步挪出了監獄的大門。沒有什麼人監視,看來這是真的放他出去了。曠野中第一口清冷的空氣灌入了他的胸腔,使他感到一陣陣令人陶醉的眩暈。
「啊……」馬延雄輕輕叫了一聲,抬起頭痴獃呆地望著窗戶,好像看見了遠方那一庫碧波蕩漾的綠水。
侯玉坤急忙從台角里跑出來,剛走幾步,得,也僵了。
馬延雄說完,堅決地把手從柳秉奎的手裡抽出,一側身便消失在黑喑中。滂沱大雨里,那撲踏撲踏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柳秉奎站在大雨地里,雙手蒙住臉,孩子一般抽泣了!
侯玉坤背靠窗檯抽著紙煙。他三十多歲,但容貌顯得很蒼老;說話像六七十歲的人一樣,低緩,無力。頭髮脫落得稀稀拉拉,瘦身板風能吹倒。臉色永遠是疲倦的,像熬了很長吋間夜或者睡了很長時間覺。除非憤怒了,一般說話都很軟綿。
這座小小的山神廟,不知什麼年代就斷了香火。「文化革命」開始時,大店寺村裡的老百姓怕惹麻煩,沒等城裡破「四舊」的紅衛兵來,他們自己就把裡邊的泥神像碰了個稀巴爛,連牆皮都剝了個一乾二淨。現在,農民們站的地上,到處都扔著塗過顏料的牆皮和泥神像的斷臂殘腿。廟裡的房樑上掛一盞不知誰從飼養室提來的馬燈,遠處看不見亮光,只模糊地照出廟窯內的場地和廟門口的一角。
不一會兒,金國龍從外邊的院壩里抱回來一塊幾十斤重的石炭,然後狠勁地把這塊毛渣渣的石炭壓在了馬延雄千瘡百痍的脊背上。
周小全右腳在地上神經質地踏著拍子,帶著一絲矜持的笑意聽這兩個人下完命令。
他正想問問,蠻牛卻說開了。他告訴馬延雄說:今天下午,大店寺的支書劉海山跑到各村來說,他護送縣黨校楊校長回關中老家,可老楊走到半路上死活不走了,叫劉海山回來串聯老百姓,讓大家趕快到石門去救你。老楊說城裡的紅總馬上要進攻石門,你的性命肯定保不住。劉海山還對大家說,他和老楊在半路上碰見一個姓柳的人,說那人會飛檐走壁,已經單身匹馬去救你了,叫大家趕快行動。大家一聽說要救你,一下子就聚起了一千多人,現在都集合在大店寺村后的山神廟裡。劉海山他們正在村子里綁擔架,準備把你搶出來后,和老楊一起抬著過黃河哩!蠻牛說,他剛才是下村來看偵察情況的人回來了沒,想不到卻意外碰上了老馬;他說他聽走路就知道是老馬……
每天,除過挨打和被審訊,所有的時間,他都用來在這張縣民政局油印的地圖上做未來的規劃,從全縣農、林、牧、副、漁的布局,一直到中草藥的種植。有時候,遇到了難題,他就在這囚室的土地上心急火燎地踱步,直到頭碰牆壁為止……
「延雄,黨……大概不要咱們了……」高正祥緊挨馬延雄坐著,痛苦地開口說。
當一個人從這樣一些角度去考慮問題時,事物還不會在他的面前漸漸地明晰起來嗎?在這個短短的時間里,周小全好像摸索著穿過一個很長很黑的山洞,現在已經看見了一縷亮光,他來到洞口了!
「沒!」柳秉奎咬了一口黑饃,一邊吃,一邊說,「就黑三小子一個跑到城裡來了。你大概見了吧?你蹲點時整治了他的投機倒把,他是跑到城裡報復你來了。另外還捎帶著搞黑市生意哩!除這小子,咱隊上所有的人都上山勞動著哩。他誰也不要想把我們攪亂。大家心裏清亮著哩:城裡人不生產能吃上飯,農民不勞動就要喝西北風!」
可是,誰來救他呢?
「來處來的!」段司令叱吒風雲地回答。他不看李維光,一眼盯著仰靠在被卷上的那張蠟白的臉。這臉安詳而平靜,但也堅毅而神秘!段司令緊閉著嘴巴,眼光死死地看著這張臉,像是在看一件自己看不明白的東西,顯得嚴重而吃力。
「打!」
「把打人兇手拉下來!」
「革命造反派的戰友們!」他聲音宏大地首先發出了這個呼號,然後非常熟練地廣播說,「現在,我們要把這個傳達、誓師會,變成批鬥會,狠批猛斗三反分子、死不改悔的走資派馬延雄。要把他批深、批臭,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現在,先勒令三反分子馬延雄交待他如何操縱黑指,企圖向革命造反派反撲的罪惡陰謀!」
段、侯二人同時吃驚地喊起來。
馬延雄蜷曲地側躺在地上。濕衣裳完全成了泥片,上面印著各種式樣的鞋底子印。他頭的右邊太陽穴附近有一道裂開的口子,血像泉涌一樣胃著。這道傷口不像是刀子砍的,而是什麼很鈍的東西撞擊的。
「老侯!老侯!這段語錄在恩格斯的哪一篇文章里?」
人群騷動了,憤怒的吼聲雷一般響徹了整個大禮堂!

「當然是紅總常委會委託我來通知你的!段國斌司令和侯玉坤政委親自給我安頓的,要不我怎能進了這院子的門呢?……你到底是怎個態度?我好給頭頭們回話!」李維光追問。
兩地大門和圍牆周圍,站著和走著一些立眉豎眼的人。這些人手裡提著棍棒,腰裡別著刀子,像御林軍守衛著皇宮,神色莊嚴而驕橫。這是兩派首腦部門直屬的組織,跨行業組成,打人、抄家、給「走資派」上刑都由他們管。紅總叫「孫大聖」戰鬥隊;紅指叫「千鈞棒」戰鬥隊。這些人一般白天睡覺,晚上活動……
馬延雄打發小梅先回家去。他把自己的破棉襖放在一邊,一隻手輕輕搭在高正祥厚實的肩背上。高正祥是這個縣的縣長。
周小全漂亮的臉上含著一種驕傲的微笑。他的大眼睛掃視了一下這兩個人,輕鬆地說:「好,祝你們勝利。我走了!」他敏捷地轉過身,向門口走去。
門開了。進來了一個四十多歲的人,高大個,串臉胡,粗眉毛,一身家織布衣服,扎一根老藍布腰帶,頭上包著一塊很髒的羊肚子手巾。這人站在屋當中,一眼瞅著炕上睡著的馬延雄,肩膀上扛著的一個很沉的口袋滑落下來,咚地掉在了地上。一張粗糙的臉因吃驚而劇烈抽搐了。
「小全,你今天怎不在檯子上衝鋒陷陣,坐在這旮旯里千啥?」
「人?」李維光很迷惑地看定周小全。
他眯縫著眼睛,貪婪地瞭望著遠方群山的剪影,順著古城牆下邊的條小路,蹣跚著向家中走去……
他挺硬站著,像倒栽起來的一台碌碡。全身不動,只有嘴巴動開了:
「我是共產黨員,不是小孩!我要對全縣的人民群眾負責。紅總、紅指都是革命群眾組織,也肯定都有一些壞人。不論怎樣,兩派大多數的群眾都是好的。我不能因我自己的行為造成任何一方群眾受到損害。你用你所支持的群眾組織的觀點來看待問題,這當然是你的自由;但我要用共產黨員的觀點來看問題,這也是我的原則。我不準備對任何群眾組織表態,我只給黨表態。我更不會站在任何群眾組織的一邊,去九_九_藏_書反對另外的群眾組織;我只站在黨的立場,反對任何違背黨的原則的行為!」
當馬延雄突然出現在廟門台上的時候,人們一下子驚呆了。他們萬萬沒想到他們摩拳擦掌準備要去解救的這個人,現在就站在面前。一陣短暫的寂靜過後,人群立刻騷動了。人們爭先恐後地擁向前來,喊著他的名字,一雙雙硬繭子手紛紛向親愛的書記伸過來。能握手的就握手,握不上手的就在他身上摸著,爭著問他是怎麼跑出來的,受傷了沒。窯門口|射出來的燈光,映照出一雙雙淚光閃閃的眼睛。不知什麼地方,有人已經哭出了聲音。每個人頓時都像見到了自己死而復生的親人,感情實在無法控制,但一時又不知如何表達。
他從前牆根溜到后牆根,攀著一棵老榆樹上了牆頭。他把老藍布腰帶解下,拴在老榆樹的一個枝杈上,把自己吊到獸醫站的院子里了。剛—落地,他就連滾帶爬來到了這個門前……
那麼,他應該怎麼辦呢?
本來早已癱瘓了的各級黨組織和行政組織,被本縣兩大派對立的群眾組織「紅色造反總司令部」(紅總)和「紅色造反總指揮部」(紅指)所屬各系統、各單位的戰鬥隊,不費吹灰之力,一天之內就你搶我爭地奪了權:把那些權力的象徵——鋼的或木的,大的或小的圖章拿來一封存就行了。然後各自宣布無產階級革命派奪權勝利,分別召開慶祝大會,鑼鼓聲震天動地,鞭炮的灰白硝煙瀰漫了整個縣城的上空……
這是一張油印的本縣地圖。
動。她幾乎是對他嚷著說:「不!你當娃娃時就跟毛主席鬧革命,你沒做過壞事,你沒給咱家拿過公家的一根針,你不要怕!就是黨的政策變了,說你不能革命了,那咱就回家去,回家去當農民!咱本來就是農民……」
高大的駝背人猛地站住了。他遲疑了一下,跑過來了。他站在馬延雄的面前,把手裡的銅馬勺和撥火棍扔在了地下。月光下,兩個人互相扶抱在一起,久久說不出話來。他們一同坐在路邊的草地上。
「對!」段司令讚賞地對侯政委點點頭。
李維光躬下身子,臉幾乎湊到馬延雄臉上,說開了:「啊呀,老馬!這對你來說,可真是個特大喜訊!你聽我說,你千萬不要因為高興而激動得太厲害了。你身體不好。你聽我給你慢慢說。」
高正祥睜圓眼睛望著馬延雄蒼白的臉:這個瘦弱的人,他的胸懷是多麼寬廣啊!
這時,大家看見侯玉坤邁著老態龍鍾的步子,從台角幕布後面慢慢踱出來了。他一邊走,一邊吐出一口煙來,然後脖子向前一伸,又把吐出來的煙吞回去。
這時候,只聽見外面的大鐵門嘩啦一聲響,有一個尖細的嗓子喊叫說:「馬延雄,快往出走!」
他嘴裏喃喃地念叨著:「什麼時候我能去看看就好了……」
馬延雄慢慢站起來,黑暗中立了好久,終於開口說:「秉奎……咱們……就……分手吧……你不要再送我了。你不知道,前邊就是大店寺,過了大店寺就上了公路,萬一碰上紅總的人就不好了。你在石崖下等到天明,從萬家山公社那裡抄小路回去吧,千萬不要再跟我一塊走了。我不怕,我專門去尋他們哩。可他們抓住你,一看你和我在一起,肯定要整治你的。我已經連累了你,不能再連累你了……」
兩個人摸索著跋涉,誰也不敢說話。好在馬延雄對這些地方很熟,他走在前面,拉扯著路生的柳秉奎,上坡下溝,跌跌爬爬,已經穿過了好幾個村莊。
不大的土炕上鋪著半舊的炕席;炕席上面鋪幾條綿羊毛擀的氈。
她說不下去了,扯過棉被給他蓋上,頭扭到一邊,兩手蒙住臉放開聲哭了。
這兩個人每天都要來審問和折磨他。今天又例行地來了。這種審問有時根本沒有內容,也不一定每次都是他們的總司令和政委指示的。他們純粹是為了折磨他。像抽煙和喝酒一樣,打人成了他們的嗜好和癖性。
說到這裏,他突然從炕沿上溜下來,三步並作兩步奔到鍋台邊,雙手擋住準備做飯的玉蘭,嘴裏連連說:「好大嫂哩,不要做了,你隨便拿點乾糧我吃兩口就行了。黑天半夜的,千萬不要動煙火,這如今風聲緊!」
兩巨頭很快又並肩戰鬥了:
年輕探子得意洋洋地報告說:
這個過去粉黛施面的地方現在很骯髒。地上鋪著一層塵土,亂扔著一些瓜皮紙團。屋角里甚至有小便的痕迹,滿房子一股尿臊氣。白粉牆上糊著鼻涕,塗抹著一些污穢的罵人話。狹長的室內只有一盞50支光的電燈泡,光線很暗。鑲在牆壁內的一排大鏡子已被打得七零八碎,只剩下一兩塊完整一些的。一張三斗桌和幾把椅子就擺在這兩塊完整的壁鏡下,上面也矇著一層塵土,印著幾個屁股坐過的印子。
雨下得正緊……
侯玉坤:「你是井底的蛤蟆!」
「秉奎,不要這樣。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你萬萬不能去!萬一你有個什麼閃失,我就對不起大嫂,也對不起柳灘一村人了!趕快回去吧,好好把工作抓起來。叫大家不要擔心我,就說我不要緊。要相信紅總大多數群眾是通情達理的……再說,說不定這次紅總看我主動投上門來,也不會怎樣整治我呢!」
任何一個人,如果他還有點心肝的話,看見這個脊背都會難過的:這瘦弱的脊背,從肩胛到勒褲帶的地方,已經沒有一塊正常的皮肉了。有的地方結著干痂,干痂的四周流著黏黃的膿液;有的地方一片烏青,像凍紫茄子的顏色一樣。那些紅色的斑痕是不久前留下的,破裂的地方正滲著血。肩窩和下腰部有兩個地方的肌肉萎縮成坑狀——這是四七年胡宗南匪兵留下的槍傷;大腿上也還有這樣一個坑和一個刀痕。
站在黑暗中的馬延雄聽蠻牛這麼一說,疲勞、飢餓全都消失了,他的精神立即處在一種非常緊張的狀態之中。
他趕忙進了街角的公共廁所,在那裡想了半天,最後才拿定了主意。
接著,和剛才「林副統帥語錄歌」完全不同調子的歌聲在全禮堂親切柔和地響起來:
「今日臨天明,黑指的人發現馬延雄不在了,頓時亂作一團。馬延雄這張牌一失掉,又加上咱們的武裝強大,黑指好多人認為大勢已去,紛紛跑出石門,到省城和外省投親靠友去了。老保頭子高順眾叛親離,好不容易才挽留下二十來個『鐵杆』,印了這張傳單,就跑到山西去了。」
馬延雄抬起頭望著他說:「秉奎,你先別緊張。你告訴我,這幾天城裡再有沒有人遭殃?」
現在他收起這矜持,俊氣的面孔變得莊重而嚴肅。他決斷地說:「很遺憾。我不能去執行這個任務了。」
他失望地長嘆了一口氣。
一陣嗚咽從他胸脯里升起,哽在了喉眼上。他不能放出聲來!他又把這嗚咽咽回到肚子里去了。他枯瘦的手撫摸著孩子的頭,問:「媽媽在家嗎?哥哥在家嗎?」
萬分的緊張使他出了一身冷汗。他等大家稍稍靜下來,盡量放大聲音對他看見的和看不見的人們說:「好鄉親們!大家對我的一片深情,我馬延雄至死忘不了。幾十年來,我一直就和你們生活在一起,我離不開你們……」說到這裏,他哽咽得停住了。他回味著方才那農民說的割尾巴越割越窮的話,心上一震,覺得這也許是自己從未聽到過的一句真心話。他向前走了一步,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淚水,等嗚咽聲從喉嚨里咽下去以後,才繼續說:「這些年來,我給大家辦的事太少了,許多鄉親們直到現在還少吃沒穿的,我對不起鄉親們!可大家卻這樣關懷我,我心裏有愧。我現在對你們沒有任何要求,我只求你們趕快離開這裏,各回各家去。你們知道,縣上兩派因為我正準備武鬥,眼看就要打起來了。大家要是把我藏起來,這更會火上加油。你們也知道,縣上兩派群眾組織中,都有你們的兄長和子弟,我們千萬不能叫他們互相殘殺流血呀!至於我,請你們放心,我知道我應該怎樣做。我不會辜負父老鄉親們對我的信任。今黑夜我還有緊事要去辦。我請求你們,我的好父老鄉親們,不要為我操心了,你們現在趕快回家去吧!千萬再不要留在這裏了……」
周小全平靜地說:「從現在起,我已決定離開你們。永遠離開!」
馬延雄回答說:「你回話去吧。你告訴國斌和玉坤,我不能這樣做!」
「那麼作為一個人來看呢?」周小全突然問他。
侯玉坤又關切地躬下身子問:「老馬,要不要派人把你送送?」
可是,他抬起頭吃驚地看見:到處都在宣讀退出紅總的聲明;一個又一個的「戰鬥兵團」唱著語錄歌,退出了這個亂鬨哄的會場……
啊,看來大多數人的思想都發生動搖了!而這些人不是和自己一樣喊了一年多「打倒三反分子馬延雄」嗎?他們現在怎麼竟然和他一樣發生了動搖?不,比他還嚴重,他們已經宣布退出紅總了。
「讓他把話說完!」
燈光照不到這裏,馬延雄幾乎是把通緝令蒙在自己的眼睛上看。看完后,他出神地思考起來。
多少日子了,當他渴望田野的時候,他就在這張小小的紙片上聞到了泥土的氣息和莊稼的味道;當他思念那些彎腰駝背的農民朋友時,他就在這張小小的紙片上看見了他們的音容笑貌。啊,這親愛的地圖!

他滿頭大汗在街道上顛了一天,不知自己該怎麼辦!他又怕他們村的黑三碰上他。要是叫這個投機倒把分子看見,叫來一群「孫大聖」把他踩不死才怪哩!
「打倒了你當嘛!你當了,這幕戲不是就更有意思了?」周小全惡意地對上話茬說。「哈哈!你看你這後生說的!咱沒那野心。咱只要能給你們造反派當好馬前卒就行了。不過,他馬延雄就能行嗎?我看也未必!他是個什麼人?『三反言行』一大堆;十幾年又賣力地在咱縣推行了一條什麼路線?貨真價實的資本主義路線!而且又死不認罪,就像你們造反派說的,真正是死不改悔的走資派!」他手中的玉白色煙嘴在周小全面前一揮,斷然地說。
他們的屁股剛一挨板凳,隊長金國龍就張開毛渣渣的嘴巴向他的這支隊伍命令:
說完就又喘息起來。喘息中帶著細微的哨音。
「能!」柳秉奎鐵一樣的下巴朝門外揚了揚,說,「咱翻牆過,我的腰帶還在榆樹上拴著哩!」他的兩隻眼睛閃閃發光。
這時候,侯玉坤蒼老的聲音開腔了:「老段啊,你看你!老馬已經成了咱們自己人了,你怎還一吹鬍子二瞪眼呢?往後,不,很快就要一塊在革委會裡工作嘛!咱革命造反精神強,老馬有經驗。咱們的革命造反精神和老馬的經驗搭配在一起,又有人武部胡政委支持,這個三結合,肯定能把咱縣的革命搞好哩!叫黑指在一邊乾瞪眼吧……」他說著,痰在氣管里響著,邊慢悠悠地走到馬延雄身邊,躬下干痩的身子,故作吃驚地說:「啊呀!老馬瘦成這個樣子了?」
段國斌和侯玉坤看到了以下的文字:
馬延雄抬起頭來,兩道溫和的目光落在這張年輕而蠻橫的臉上。他恨不起來這張臉。儘管他把他打得皮開肉綻,他從內心裡不記恨他。他和他的兒子一般大小!他誠懇地說:「小全,我個人不能代表黨,也不能代表人民的政府,我是為黨和人民工作的一個普通人。可是我沒把黨和人民交給我的工作做好,把你打成反革命是完全錯誤的。把你們這些小將打成了反革命,我對黨和人民犯了罪。你什麼時候叫我檢査,我就什麼時候檢査……」
他從抬開的門旮旯里輕輕擠進來,又輕輕將門抬進軸凹里。
「為什麼?」段司令瞪起黃眼珠子問。
金國龍鬢角的血管像兩條蚯蚓在急驟地蠕動著,紅眼睛瞪得像兩盞燈籠:「你們這是什麼黨?什麼政府?」
三岔路口,倆人相對而立。四隻手摸索著握在一起,搖了好久好久。
可是,這一處,那一處,又紛紛傳來了「聲明!聲明!」的呼號,一隊隊的人前擁后擠,唱著語錄歌,紛紛退場了。一霎時,偌大的禮堂空出了三分之二的位子!
侯玉坤:「你是個蠢豬!」
……就這樣,他告別了要保護他的人們,又向要捉拿他的人們走去。他冒著瓢潑大雨,走著,滾著,爬著,從黑夜走到黎明,從石門公社的大山深溝里向縣城走來,向縣人委這個大禮堂的門口走來……
柳秉奎從筐里拾起一個焦黑的麩皮饃,舉在燈前一看,兩道粗眉毛擰在了一起,張開的嘴半天說不出話來。他心裏說:老馬啊!那幾年你常說,要把我們農民碗里的黑疙瘩換成黃疙瘩、白疙瘩,如今把黑疙瘩換到你碗里來了!
就像一盆子水潑熄了一堆火,滿窯里霎時死氣沉沉。
城市在動蕩中……
他扭過頭來,像自己臨時決定的樣子對段國斌說:「老段!我看叫老馬今晚上就回家吧!咱先不和他談敘站出來的事了。先叫老馬回家養幾天身子,到醫院看看病,罷了咱再說。你看行不行?」
這時候,「廟童」上來把凶煞推開來點,兩手叉腰站在馬延雄面前了。他牙齒咬著嘴唇,兇狠的臉扭弄得皺紋巴巴的。他的聲音慢、低、狠,吐出來的字像扔出來的石頭:「那麼,你這個黨和政府,為什麼把我這個革命造反派打成反革命呢?說!」
人群中一陣騷動。只見這裏那裡擠出來那麼幾個人,前擁后擠撲上台來了——他們正是剛才發出「爆炸」聲來應和「孫大聖」的那些人。
馬延雄閉著眼睛聽著。現在,思考壓住了疼痛。從臉上可以看出來,他是認真聽李維光說話的。李維光看見,他的話還沒說完,馬延雄的臉上就露出了一絲笑容。
他伸出兩條枯瘦的胳膊,一把把孩子抱起來,他自己跟著又摔倒了。一顆石子正墊在脊背的傷痂上,痛得他幾乎大聲喊出來。
他從這破棉襖的一個破洞里,取出一張摺疊成小方塊的紙片和半截鉛筆來。然後小心地展開這紙片,拿那半截鉛筆在上面勾畫起來。
今天雨大,侯政委企圖說服段司令是否免了這個老規程。但段司令咆哮著反對:「今天的會議不同尋常,別說是下雨,就是下刀子也要按老規程辦!」
他把眼鏡取下,掏出手娟揩了揩鏡片,又重新戴上,語氣激昂了:「這是黑總一個十分惡毒的計劃!他們企圖利用你來壓倒我們。嘿嘿,狗頭軍師侯玉坤想得是美。但是,難道我們就是吃乾飯的?我們要讓他們的陰謀徹底破產!」他的右手在空中狠狠一揮,幾乎把炕上的煤油燈扇滅,好像「陰謀」在這一擊之下就「徹底破產」了。
他的心神開始煩亂了,頭也有點眩暈起來。
段國斌兩手搖在褲子口袋裡,黃眼珠子把大禮堂里的一片腦袋掃視了一遍;又從這一片腦袋掃視到穹頂橫七豎八的梁架上,最後才把目光又落到台下的一片臉上。
而在另外一些地方,比如紅總總部所在地人委和紅指指揮部所在地縣委,總司令、總指揮分別和他們的常委們以及對方罵作「狗頭軍師」或「黑高參」的智囊人物們,也各自正在沒明沒黑地開會,以便策劃下一步的行動。在他們各自的會議上,拍桌子、摜板凳、摔茶杯,爭辯、論戰、好說、臭罵……刺耳的聲浪把會議室的玻璃窗震得噝噝價響!
這時候,突然傳來一聲連一聲的打鼾聲。周小全吃了一驚,趕忙轉頭向炕上看去:只見金國龍四肢大展,已經舒服地躺在土炕上睡著了。
周小全下巴朝檯子上揚了揚,從牙縫裡擠出來幾個字:「你看看這事實怎樣?」
街道房檐下的牆壁上,刷滿了赫然的大標語:「血洗石門!全殲黑指!活捉馬延雄!」
馬延雄還想說什麼,只見高順手一揮,四五個「千鈞棒」已經奔到炕上來了。他們有的抱腿,有的扯胳膊,把馬延雄生扯硬拉抬下炕,放進擔架,拿軍用皮帶把他和擔架捆在一起,然後抬起就跑……
孩子啜泣著,小嘴唇發著顫,說:「媽媽的胃病又犯了,打發我到中學做飯的劉伯伯那裡尋幾顆止痛片。返回來時,我看見城牆根下過來一個人,我嚇了一跳,還當是個討飯的呢!後來才認出是爸爸……爸爸呀!」孩子又一次嗚嗚地哭起來。
柳秉奎已經吃完了饃,他一展脖子喝了一大碗溫開水,抹了一把黑鬍渣子臉,眼睛閃閃發光看定馬延雄,說:「乾脆!我說老馬,你悄悄跟我走,到咱柳灘去,他誰也不要想找見你!」
寶貴的自由他只享受了幾小時就又失去了。他甚至沒有能好好看幾眼他親愛的玉蘭,也沒來得及向她問問兒子的情況——可憐的孩子!為了有他這個爸爸,現在正在白眼和辱罵聲中提著糨糊桶子……
他終於站起來了。
他頭頂在門板上,從門縫裡惆悵地望著黑漆漆的雨夜。沒有哪個上級領導能夠給他直接指示什麼。省委、地委和縣委一樣被砸爛,被奪了權。他聽不見廣播,看不上報紙,黨中央對目前運動的所有精神他都不能知道。他只能靠自己共產黨員的覺悟來判斷眼前的一切。他已經到了這樣的時候:沒有上級,也沒有下級,他是一個單兵在作戰!

侯玉坤:「國斌,你看這局勢怎麼辦?」
侯玉坤的眼睛透過人群縫隙,去看正在繼續專心致志關那扇窗的金國龍。當他的目光從金國龍的頭上一直掃瞄到腳上時,他看見金國龍右腳那隻翻毛黃皮鞋的鞋頭上,染漬著一片血。他明白了,這血,正是馬延雄的……
似乎有一絲人性的光影在周小全蠻性的臉上閃過。他看了看石炭壓著的馬延雄,猶豫了一下,對金國龍說:「這樣會把他弄死的,是不是……」
舞台化妝室里也不平靜。
可是,現在他又能做些什麼呢?
「啊,有一點吃的就好了……」他喃喃地對自己說。他下意識地抬起頭,在黑暗中緊張地搜索起來,似乎面前真有什麼可吃的東西。
段、侯二人在眾目注視下交流了一下眼光,一時也難猜出對方的主意。
這個「救命菩薩」是誰呢?他是縣委副書記李維光。
馬延雄把手裡的苦艾倒過來,臉偎著它冰涼的枝葉,繼續緩緩地說:「咱們這一批人,在民主革命時期經過大的考驗。歷史證明,咱們經受住了。社會主義革命時期能不能經受得住考驗呢?」他眯縫著眼睛望著他的老戰友,「十幾年來有過一些考驗。但這『文化大革命』也許是一次根本的考驗,考驗我們能不能把社會主義革命堅持到底……」
他等待著馬延雄回答。他相信他比他想得更遠更深一些。
他出生在這塊土地上。十歲失去雙親后,就在這土地上給地主攔羊了。後來,他和庄稼人一齊起來打倒了他們的東家,從此便開始了漫長的革命生涯。他從鄉文書、鄉長、區游擊隊指導員、區長,一直到走上縣委書記的崗位,永遠處於緊張的戰鬥生活的風暴中。可是,他從來也沒有離開過這塊土地。這是祖國的一塊寶地。他愛它,並不僅僅因為他出生在這裏。在過去火熱的戰鬥歲月里,多少革命的領袖人物都曾經在這塊土地上生活過。現在的十五個公社中,毛主席、周總理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的轉戰時期,就先後走過十二個公社的地方。二十多年來,他發誓要把這個地方的工作做好,以不負這塊光榮的土地。在戰爭年代與和平建設的歲月里,他在這塊土地上流過不知多少汗水,也流過血:身上有三個槍疤,一塊刀傷;而右腳上的那個小指頭是前年修水電站時被大石頭鋒利的棱邊剁掉的。他承認他犯過不少的錯誤,他想起這些錯誤就痛心疾首!尤其是在今天,他不願意多想自己曾做過什麼好事,他經常想自己那些做錯了的事,並時時刻刻想用汗水、鮮血,甚至生命來
從「講話誠心」他又想到這個人的其他方面:身上的槍傷、刀傷,少一個趾頭的腳,由於思考而發白的兩鬂,由於勞累而瘦弱的身體……他這些是為了什麼呢?為了反革命?邏輯上推理不下去。為了革命?可正是他派出的工作組,把自己打成了「反革命」!
「黑指!」金國龍在旁邊張開毛渣渣的嘴,吼叫著打斷了他的活。馬延雄停頓了一下,繼續說:「……如果我要向同志們反撲,我為什麼還專門來接受大家的批鬥呢?我想同志們是……」
台下也有人憤怒地叫喊起來了!
這位「革命領導幹部」在造反派開大會的時候,總是積極列席的,今天不知有啥事,現在才來。
馬延雄睜開眼看看他們,說:「國斌,玉坤,你們來了……」
周小全誠懇地說:「你大概不會相信我去參加黑指吧?至於我將要走的路在哪裡,我也不知道。」
戴眼鏡的人一進來,傲然地在窯里掃視一圈,然後對驚呆了的柳秉奎說:「你出去吧,我們有事要談。」又轉身關切地對炕上的馬延雄說:「晚上才把你放出來的?」
打倒三反分子馬延雄!
他把馬延雄拉到灶火旮旯里,從懷裡掏出那張「通緝令」。
馬延雄想起來了——他記得劉家坪這個一頓吃半升米的莽漢,當年找不下媳婦,急得在他面前像娃娃一樣哭哩……蠻牛他現在黑天半夜來這裏幹什麼呢?
這些人加上金國龍和「孫大聖」的一些人,在檯子上形成一個包圍圈,把馬延雄團團圍定。他們前擁后擠,大聲喊叫,大聲質問,口裡白沫子亂濺,手指頭恨不能變成錐子,戳到他們共同的仇人臉上:
侯玉坤臉上的表情是複雜的。簡單說來,就像一個睡得正香並且做著好夢的人,突然被窗外照射進來的一道強光給弄醒了:既顧不得回憶甜蜜的夢境,又一下不知該怎樣詛咒這光芒。他這種狀態一直保持到煙屁股燒到手指頭為止。
彌補這些錯誤給革命造成的損失。但是,現在他一切都被剝奪了:他既沒有為革命創造功績的權利,也沒有彌補自己錯誤的機遇。他被宣布為「三反分子」、「死不改悔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周小全敵意地瞪了他一眼,譏諷地說:「我今天沒衝鋒陷陣,你今天怎也來遲了?一反常態!」
路不知道在哪裡,每一腳踏下去,就好像要踏入萬丈深淵。衣服濕透了,越走越沉;鞋一層層裹滿了泥漿,重得抬不起腳來。

十五

摸了半天,手無力地垂下了,破棉襖沒有帶來!地圖、鉛筆,這兩件寶貴的東西不在他身邊了!
這也就是弄醒侯玉坤做好夢的那一道光芒;這灼灼光華對他是刺眼的,但對大多數人來說卻是耀眼的!
社會變得一反常態。可是時令卻一如既往:寒露前後,秋風颯颯地吹落了第一批枯黃的樹葉。山頭上,川道里,一層薄薄的秋莊稼不幾天就收割完畢;那斑斑駁駁的大地躺在淺藍色的天幕下,猛一看,好像瘦了許多……
段國斌:「有了大方向,老子就什麼都會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