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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浪遊記快

卷四 浪遊記快

因至揚幫,對面兩排僅十余艇。其中人物皆雲鬟霧鬢,脂粉薄施。闊袖長裙,語音了了。所謂邵寡婦者,殷勤相接。遂有一友另喚酒船(大者曰「恆艫」,小者曰「沙姑艇」)作東道相邀,請余擇妓。余擇一雛年者,身材狀貌有類余婦芸娘,而足極尖細,名喜兒。秀峰喚一妓,名翠姑,余皆各有舊交。放艇中流,開懷暢飲。至更許,余恐不能自持,堅欲回寓,而城已下鑰久矣。蓋海疆之城,日落即閉,余不知也。
舟子曰:「離此南行二三里,有上沙村,多人家,有隙地。我有表戚范姓居是村,盍往一游?」
余曰:「少不入廣者,以其銷魂耳,若此野妝蠻語,誰為動心哉!」
高義園即範文正公墓。白雲精舍在其旁。一軒面壁,上懸藤蘿,下鑿一潭,廣丈許,一泓清碧,有金鱗游泳其中,名曰缽盂泉。竹爐茶灶,位置極幽。軒後於萬綠叢中,可瞰范園之概,惜衲子俗,不堪久坐耳。
及終席,有卧而吃鴉片煙者,有擁妓而調笑者,伻頭各送衾枕至,行將連床開鋪。余暗詢喜兒:「汝本艇可卧否?」對曰:「有寮可居,未知有客否也。」(寮者,船頂之樓。)余曰:「姑往探之。」招小艇渡至邵船。但見合幫燈火相對如長廊。寮適無客。鴇兒笑迎。曰:「知今日貴客來,故留寮以要待也。」余曰:「姥真荷葉下仙人哉!」遂有伻頭移燭相引,由艙后,梯而登,宛如斗室,旁一長榻,几案俱備。揭簾再進,即在頭艙之頂,床亦旁設,中間方窗嵌以玻璃,不火而光滿一室,蓋對船之燈光也。衾帳鏡奩,頗極華美。
是時由上沙村過雞籠山,即余與鴻干登高處也。風物依然,鴻干已死,不勝今昔之感!正惆悵間,忽流泉阻路,不得進。有三五村童掘菌子于亂草中,探頭而笑,似訝多人之至此者。詢以無隱路。對曰:「前途水大不可行。請返數步,南有小徑,度嶺可達。」從其言。度嶺南行里許,漸覺竹樹叢雜,四山環繞,徑滿綠茵,已無人跡。竹逸徘徊四顧,曰:「似在斯而徑不可辨,奈何?」余乃蹲身細矚,于千竿竹中隱隱見亂石牆舍,徑撥叢竹間,橫穿入覓之,始得一門,曰:「無隱禪院,某年月日南園老人彭某重修。」眾喜,曰:「非君則武陵源矣!」
憶香忽起曰:「禿!」拂袖徑出。余與星爛忍笑隨之。雲客竹逸酬答數語,亦辭出。
嘉慶甲子春,痛遭先君之變,行將棄家遠遁,友人夏揖山挽留其家。秋八月邀余同往東海永泰沙勘收花息。沙隸崇明。出劉河口,航海百余里。新漲初辟,尚無街市,茫茫蘆荻,絕少人煙。僅有同業丁氏倉房數十椽,四面掘漢河,築堤栽柳繞于外。
蘇小墓在西泠橋側,土人指示,初僅半丘黃土而已。乾隆庚子,聖駕南巡,曾一詢及。甲辰春,復舉南巡盛典,則蘇小墓已石築其墳,作八角形,上立一碑,大書曰:「錢塘蘇小小之墓。」從此弔古騷人,不須徘徊探訪矣!餘思古來烈魄貞魂,堙沒不傳者,固不可勝數,即傳而不久者亦為不少。小小一名妓耳,自南齊至今,盡人而知之,此殆靈氣所鍾,為湖山點綴耶?
靈岩山為吳王館娃宮故址,上有西施洞,響屟廊,采香徑諸勝,而其勢散漫,曠無收束,不及天平支硎之別饒幽趣。
吾鄉素尚繁華,至此日之爭奇奪勝,較昔尤奢。燈彩眩眸,笙歌聒耳,古人所謂「畫棟雕甍」,「珠簾綉幕」,「玉闌干」,「錦步章」,不啻過之。余為友人東拉西扯,助其插花結綵。閑則呼朋引類,劇飲狂歌,暢懷遊覽。少年豪興,不倦不疲。苟生於盛世而仍居僻壤,安得此游觀哉!
「何時黃鶴重來,且共倒金樽,澆洲渚千年芳草。但見白雲飛去,更誰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離城十里有火雲洞天,石紋盤結,凹凸巉岩,如黃鶴山樵筆意,而雜亂無章。洞石皆深絳色。旁有一庵甚幽靜。鹽商程虛谷曾招游,設宴於此。席中有肉饅頭,小沙彌眈眈旁視,授以四枚。臨行以番銀二圓為酬。山僧不識,推不受。告以一枚可易青錢七百余文。僧以近無易處,仍不受。乃攢湊青蚨六百文付之,始欣然作謝。他日,余邀同人攜榼再往。老僧囑曰:「曩者小徒不知食何物而腹瀉,今勿再與。」可知藜藿之腹不受肉味,良可嘆也。余謂同人曰:「作和尚者必居此等僻地,終身不見不聞,或可修真養靜。若吾鄉之虎丘山,終日目所見者妖童艷妓,耳所聽者弦索笙歌,鼻所聞者佳肴美酒,安得身如枯木,心如死灰哉!」
越數日,偕秀峰游海珠寺。寺在水中,圍牆若城,四圍離水五尺許,有洞,設大炮以防海寇。潮漲潮落,隨水浮現,不覺炮門之或高或下?亦物理之不可測者。十三洋行在幽蘭門之西,結構與洋畫同。對渡名花地,花木甚繁,廣州賣花處也。余自以為無花不識,至此僅識十之六七,詢其名,有群芳譜所未載者,或土音之不同歟。
至山陰之明年,先生以親老不遠遊,設帳於家。余遂從至杭,西湖之勝因得暢遊。結構之妙,予以龍井為最,小有天園次之。石取天竺之飛來峰,城隍山之瑞石古洞。水取玉泉,以水清多魚,有活潑趣也。大約至不堪者,葛嶺之瑪瑙寺。其餘湖心亭,六一泉諸景,各有妙處,不能盡述,然皆不脫脂粉氣,反不如小靜室之幽僻,雅近天然。
余顧芸曰:「美則美矣,終嫌名不稱實。」
竹逸笑曰:「已備素麵矣。再令道人攜酒榼相從也。」
余游幕三十年來,天下所未到者,蜀中、黔中與滇南耳。惜乎輪蹄徵逐,處處隨人;由水怡情,雲煙過眼,不過領略其大概,不能探僻尋幽也。余凡事喜獨出己見,不屑隨人是非,即論詩品畫,莫不存人珍我棄、人棄我取之意,故名勝所在貴乎心得,有名勝而不覺其佳者,有非名勝而自以為妙者。聊以平生所歷者記之。
余曰:「馬嵬之禍,玉環之福安在?」
竹逸曰:「放鶴亭可登也。」
至水竇邊,果已啟鑰。翠先在。余遂左掖喜,右挽翠,折腰鶴步,踉蹌出竇。天適微雨,路滑如油。至河干沙面,笙歌正盛。小艇有識翠姑者,招呼登舟。
中秋後二日,有吳雲客偕毛憶香王星爛邀余游西山小靜室。余適腕底無閑,囑其先往。吳曰:「子能出城,明午當在山前水踏橋之來鶴庵相候。」余諾之。越日,留程守鋪。余獨步出閶門,至山前,過水踏橋,循田塍而西,見一庵南向,門帶清流。剝啄問之。應曰:「客何來?」余告之。笑曰:「此得雲也。客不見匾額乎?來鶴已過矣!」余曰:「自橋至此,未見read.99csw.com有庵。」其人回指曰:「客不見土牆中森森多竹者,即是也。」余乃近,至牆下,小門空閉。門隙窺之,短籬曲徑,綠竹猗猗,寂不聞人語聲。叩之,亦無應者。一人過,曰:「牆穴有石,敲門具也。」余試連擊,果有小沙彌出應。
是年仲冬抵荊州。琢堂得升潼關觀察之信,留余住荊州。余以未得見蜀中山為悵。時琢堂入川,而哲嗣敦夫,眷屬,及蔡子琴、席芝堂俱留于荊州。居劉氏廢園,余記其廳額曰「紫藤紅樹山房」。庭階圍以石欄,鑿方池一畝。池中建一亭,有石橋通焉。亭石築土疊石,雜樹叢生。余多曠地,樓閣俱傾頹矣。客中無事,或吟或嘯,或出遊,或聚談。歲暮雖資斧不繼,而上下雍雍,典衣沽酒,且置鑼鼓敲之。每夜必酌,每酌必令。窘則四兩燒刀,亦必大施觴政。
是年大除,雪后極寒。獻歲發春,無賀年之擾。日惟燃紙炮,放紙鳶,扎紙燈以為樂。既而風傳花信,雨濯春塵。琢堂諸姬攜其少女幼子順川流而下。敦夫乃重整行裝,合幫而走。由樊城登陸,直赴潼關。
飯畢,舟子攜榼相隨,囑其子守船。由寒山至高義園之白雲精舍。軒臨峭壁,下鑿小池,圍以石樹,一泓秋水。崖懸薜荔,牆積莓苔。坐軒下,惟聞落葉蕭蕭,悄無人跡。出門有一亭,囑舟子坐此相候。余兩人從石罅中入,名一線天,循級盤旋,直造其巔,曰上白雲。有庵已坍頹,存一危樓,僅可遠眺。小憩片刻,即相扶而下。
塘上有塔院,中秋夜曾隨吾父觀潮於此。循塘東約三十里。名尖山,一峰突起,撲入海中。山頂有閣,曰「海闊天空」,一望無際,但見怒濤接天而已。
鴻干曰:「我等之游欲覓偕隱地耳,非專為登高也。」
余年十五時,吾父稼夫公館于山陰趙明府幕中,有趙省齋先生名傳者,杭之宿儒也,趙明府延教其子,吾父命余亦拜投門下。暇日出遊,得至吼山,離城約十里余里,不通陸路。近山見一石洞,上有片石橫裂欲墮,即從其下蕩舟入,豁然空其中,四面皆峭壁,俗名之曰水園。臨流建石閣五椽,對面石壁有「觀魚躍」三字。水深不測,相傳有巨鱗潛伏。余投餌試之,僅見不盈尺者出而唼食焉。閣後有道通旱園,拳石亂矗,有橫闊如掌者,有柱石平其頂而上加大石者,鑿痕猶在,一無可取。遊覽既畢,宴於水閣,命從者放爆竹,轟然一響,萬山齊應,如聞霹靂聲。此幼時快游之始。惜乎蘭亭禹陵未能一到,至今以為憾。
余曰:「被搶去耶?」
績溪城處於萬山之中,彈丸小邑,民情淳樸。近城有石鏡山。由山彎中曲折一里許,懸崖急湍,濕翠欲滴;漸高,至山腰,有一方石亭,四面皆陡壁。亭左右削如屏,青色光潤,可鑒人形,俗傳能照前生,黃巢至此,照為猿猴形,縱火焚之,故不復現。
十月初,琢堂自山東專人來接眷屬,遂出潼關,由河南入魯。山東濟南府城內,西有大明湖。其中有歷下亭、水香亭諸勝。夏月柳蔭濃處,菡萏香來,載酒泛舟,極有幽趣。余冬日往視,但見衰柳寒煙,一水茫茫而已。趵突泉為濟南七十二泉之冠。泉分三眼,從地底怒涌突起,勢如騰沸。凡泉皆從上而下,此獨從下而上,亦一奇也。池上有樓,供呂祖像,游者多於此品茶焉。明年二月,余就館萊陽。至丁卯秋,琢堂降官翰林,余亦入都。所謂登州海市,竟無從一見。
至南雄,雇老龍船。過佛山鎮,見人家牆頂多列盆花,葉如冬青,花如牡丹,有大紅、粉白、粉紅三種,蓋山茶花也。
竹逸稽首曰:「慕此幽靜,特來瞻仰。」
海幢寺規模極大。山門內植榕樹,大可十余抱,陰濃如蓋,秋冬不凋。柱檻窗闌皆以鐵梨木為之。有菩提樹,其葉似柿,浸水去皮,肉筋細如蟬翼紗,可裱小冊寫經。
始見喜兒首如飛篷,釵環俱無有。
余聞言,心甚德之;令其重整釵環,勿告阿母,託言寓所人雜,故仍歸舟耳。翠姑如言告母,並曰:「酒菜已飽,備粥可也。」
秀峰曰:「靖海門對渡有揚幫,皆吳妝。君往,必有合意者。」
正既望,有署中同鄉三友拉余遊河觀妓,名曰「打水圍」,妓名「老舉」。於是同出靖海門,下小艇,如剖分之半蛋而加篷焉。先至沙面,妓船名「花艇」,皆對頭分排,中留水巷,以通小艇往來。每幫約一二十號,橫木綁定,以防海風。兩船之間釘以木樁、套以藤圈,以便隨潮長落。鴇兒呼梳頭婆,頭用銀絲為架,高約四寸許,空其中而蟠發於外,以長耳挖插一朵花于鬢,身披元青短襖,著元青長褲,管拖腳背,腰束汗巾,或紅或綠,赤足撒鞋,式如梨園旦角;登其艇,即躬身笑迎,搴幃入艙。旁列椅杌,中設大炕,一門通艄后。婦呼有客,即聞履聲雜沓而出。有挽髻者,有盤辮者;傅粉如牆,搽脂如榴火;或紅襖粉綠褲,或綠襖紅褲,有著短襪而撮繡花蝴蝶履者,有赤足而套銀腳鐲者;或蹲于炕,或倚于門,雙瞳閃閃,一言不發。余顧秀峰曰:「此何為者也?」秀峰曰「目成之後,招之始相就耳」。余試招之,果即歡容至前,袖出檳榔為敬。入口大嚼,澀不可耐,急吐之,以紙擦唇,其吐如血。合艇皆大笑。
迨居蕭爽樓,正作煙火神仙。有表妹倩徐秀峰自粵東歸,見餘閒居,慨然曰:「足下待露而爨,筆耕而炊,終非久計。盍偕我作嶺南遊?當不僅獲蠅頭利也。」芸亦勸余曰:「乘此老親尚健,子尚壯年,與其商柴計米而尋歡,不如一勞而永逸。」
城盡以虹園為首。折而向北,有石樑曰虹橋。不知園以橋名乎?橋以園名乎?蕩舟過,曰「長堤春柳」。此景不綴城腳而綴於此,更見布置之妙。再折而西,壘土立廟,曰小金山,有此一擋便覺氣勢緊湊,亦非俗筆。聞此地本沙土,屢築不成,用木排若干層疊加上,費數萬金乃成。若非商家,烏能如是。
舟子曰:「登高忘攜酒榼矣。」
余急燃炬,見空轎猶在路旁。急追至靖海門,見秀峰侍翠轎而立。又問之。對曰:「或應投東,而反奔西矣。」急反身過寓十余家,聞暗處有喚余者,燭之,喜兒也;遂納之轎,肩而行。秀峰亦奔至,曰:「幽蘭門有水竇可出,已託人賄之啟鑰。翠姑去矣,喜兒速往!」
竹逸曰:「無隱四面皆山,其地甚僻,僧不能久居。向年曾一至,已坍廢。自尺木彭居士重修后,未嘗往焉。今猶依稀識之。如欲往游,請為前導。」
出南門,即大海。一日兩潮,如萬丈銀堤破海而過。船有迎潮者,潮至,九*九*藏*書反棹相向。于船頭設一木招,狀如長柄大刀。招一捺,潮即分破,潮即隨招而入。俄頃始浮起,撥轉船頭,隨潮而去,頃刻百里。
芸以他辭遣之出,謂余曰:「今日君又大醉耶?」余乃歷述所游,芸亦神往者久之。
清明日,先生春祭掃墓,挈途同游。墓在東嶽。是鄉多竹,墳丁掘未出土之毛筍,形如梨而尖,作羹供客。余甘之,盡其兩碗。先生曰:「噫!是雖味美而克心血,宜多食肉以解之。」余素不貪屠門之嚼,至是飯量且因筍而減。歸途覺煩躁,唇舌幾裂。過石屋洞,不甚可觀。水樂洞峭壁多藤蘿,入洞如斗室,有泉流甚急,其聲琅琅。池廣僅三尺,深五寸許,不溢亦不竭。余俯就飲,煩躁頓解。洞外二小亭,坐其中,可聽泉聲。衲子請觀萬年缸。缸在香積廚,形甚巨,以竹引泉灌其內,聽其滿溢。年久結苔厚尺許;冬日不冰,故不損也。
太華之高不知幾千仞,惜未能裹糧往登焉。歸途見林柿正黃,就馬上摘食之。土人呼止,弗聽,嚼之,澀甚,急吐去。下騎覓泉漱口,始能言。土人大笑。蓋柿須摘下,煮一沸始去其澀,余不知也。
過橋見三層高閣,畫棟飛檐,五彩絢爛,疊以太湖石,圍以白石欄,名曰:「五雲多處」,如作文中間之大結構也。過此名「蜀岡朝旭」,平坦無奇,且屬附會。將及山,河面漸束,堆土植竹樹,作四五曲;似已山窮水盡,而忽豁然開朗,平山之萬松林已列於前矣。平山堂為歐陽文忠公所書。所謂淮東第五泉,真者在假山石洞中,不過一井耳,味與天泉同;其荷亭中之六孔鐵井欄者,乃系假設,水不堪飲。九峰園另在南門幽靜處,別饒天趣;余以為諸園之冠。康山未到,不識如何。
時寮上酒客已去。邵鴇兒命翠亦陪余登寮。見兩對繡鞋泥淤已透。三人共粥,聊以充饑。剪燭絮談,始悉翠籍湖南,喜亦豫產,本性歐陽,父亡母醮,為惡叔所賣。翠姑告以迎新送舊之苦,心不歡必強笑,酒不勝必強飲,身不快必強陪,喉不爽必強歌;更有乖張其性者,稍不合意,即擲酒翻案,大聲辱罵,假母不察,反言接待不周;又有惡客徹夜蹂躪,不堪其擾。喜兒年輕初到,母猶惜之。不覺淚隨言落。喜兒亦默然涕泣。余乃挽喜入懷,撫慰之,囑翠姑卧于外榻,蓋因秀峰交也。
遇同鄉蔡姓者,蔡子琴與敘宗系,乃其族子也。請其導遊名勝,至府學前之曲江樓。昔張九齡為長史時,賦詩其上。朱子亦有詩曰:「相思欲回首,但上曲江樓。」城上又有雄楚樓,五代時高氏所建,規模雄峻,極目可數百里。繞城傍水,盡植垂楊,小舟盪槳往來,頗有畫意。荊州府署即關壯繆帥府,儀門內有青石斷馬槽,相傳即赤兔馬食槽也。訪羅含宅于城西小湖上,不遇;又訪宋玉故宅于城北。昔庾信遇侯景之亂,遁歸江陵,居宋玉故宅,繼改為酒家,今則不可復識矣。
明晨,雲客謂眾曰:「此地有無隱庵,極幽僻,君等有到過者否?」咸對曰:「無論未到,並未嘗聞也。」
城中觀察之下,僅一別駕。道署緊靠北城,後有園圃,橫長約三畝。東西鑿兩池,水從西南牆外而入,東流至兩池間,支分三道,一向南,至大廚房,以供日用;向東,入東池;一向北折西,由石螭口中噴入西池,繞至西北,設閘泄瀉,由城腳轉北,穿竇而出,直下黃河。日夜環流,殊清入耳,竹樹陰濃,仰不見天。
華山之頂有蓮花峰,以時欲暮,期以後游。桂花之盛,至此為最。就花下飲清茗一甌,即乘山輿,徑回來鶴。桂軒之東,另有臨潔小閣,已杯盤羅列。竹逸寡言靜坐,而好客善飲,始則折桂催花,繼則每人一令,二鼓始罷。
邀與同啖。詢其何以冷落至此?曰:「四無居鄰,夜多暴客。積糧時來強竊。即植蔬果亦半為樵子所有。此為崇寧寺下院,長廚中月送飯干一石,鹽菜一壇而已。某為彭姓裔暫居看守,行將歸去,不久當無人跡矣。」雲客謝以番銀一圓。返至來鶴,買舟而歸。余繪無隱圖一幅,以贈竹逸,志快游也。
辛丑秋八月,吾父病瘧返里。寒索火,熱索冰,余諫不聽,竟轉傷寒,病勢日重。余侍奉湯藥,晝夜不交睫者幾一月。吾婦芸娘亦大病,懨懨在床。心境惡劣,莫可名狀。吾父呼余囑之曰:「我病恐不起。汝守數本書,終非糊口計。我托汝于盟弟蔣思齋,乃繼吾業可耳。」越日思齋來,即于榻前命拜為師。未幾,得名醫徐觀蓮先生診治,父病漸痊;芸亦得徐力起床。而余則從此習幕矣。此非快事,何記於此?曰:「此拋書浪遊之始」,故記之。
是年冬,余為友人作中保所累,家庭失歡,寄居錫山華氏,明年春將之淮揚,而短於資。有故人韓春泉在上洋幕府,因往訪焉。衣敝履穿,不堪入署,投札約晤于郡廟園亭中。及出見,知余愁苦,慨助十金。園為洋商捐施而成,極為闊大,惜點綴各景,雜亂無章,后疊山石亦無起伏照應。
至其幫,排舟亦如沙面。有著名鴇兒素娘者,妝束如花鼓婦。其粉頭衣皆長領,頸套項鎖,前發齊眉,后發垂肩,中挽一鬏,似丫髻,裹足者著裙,不裹足者短襪,亦著蝴蝶履,長拖褲管,語音可辨;而余終嫌為異服,興趣索然。
由河南閿鄉縣西出函谷關,有「紫氣東來」四字,即老子乘青牛所過之地。兩山夾道,僅容二馬并行。約十里即潼關,左背峭壁,右臨黃河。關在山河之間,扼喉而起,重樓疊垛,極其雄峻,而車馬寂然,人煙亦稀。昌黎詩曰:「日照潼關四扇開」,殆亦言其冷落耶!
一日,見江心中一峰突起,四無依倚。秀峰曰:「此小孤山也。」霜林中,殿閣參差;乘風徑過,惜未一游。至滕王閣,猶吾蘇府學之尊經閣移于胥門之大馬頭,王子安序中所云不足信也。
少年曰:「如此窮山,僧散無人接待,請覓他游。」言已,閉門欲進。雲客忽止之,許以啟門放游,必當酬謝。
此皆言其大概。其工巧處,精美處,不能盡述。大約宜以艷妝美人之目,不可作浣紗溪上觀也。余適恭逢南巡盛典,各工告竣,敬演接駕點綴,因得暢其大觀,亦人生難遇者也。
甲辰之春,余隨侍吾父于吳江何明府幕中,與山陰章蘋江,武林章映牧,苕溪顧靄泉諸公同事。恭辦南斗圩行宮,得第二次瞻仰天顏。一日,天將晚矣,忽動歸興。有辦差小快船,雙櫓兩槳,于太湖飛棹疾馳,吳俗呼為「出水轡頭」,轉瞬已至吳門橋;即跨鶴騰空,無比神爽。抵家晚餐未熟也。
天將曉,秀峰等已哄然至。九-九-藏-書余披衣起迎,皆責以昨晚之逃。余曰:「無他,恐公等掀衾揭帳耳。」遂同歸寓。
山門緊閉,敲良久,無應者。忽旁開一門,呀然有聲,一鶉衣少年出,面有菜色,足無完履,問曰:「客何為者?」
一友曰:「潮幫妝束如仙,可往一游。」
即于閣下換高尾昂首船,名「三板子」。由贛關至南安登陸,值餘三十誕辰,秀峰備面為壽。越日過大庾嶺,山巔一亭,匾曰「舉頭日近」,言其高也。山頭分為二。兩邊峭壁,中留一道如石巷口列兩碑:一曰「急流勇退」,一曰「得意不可再往。」山頂有梅將軍祠,未考為何朝人。所謂嶺上梅花,並無一樹,意者以梅將軍得名梅嶺耶?余所帶送禮盆梅,至此將交臘月,已花落而葉黃矣。
南城外又有王氏園。其地長於東西,短於南北,蓋北緊背城,南則臨湖故也。既限於地,頗難位置,而觀其結構作重台疊館之法。重台者,屋上作月台為庭院,疊石栽花于上,使遊人不知腳下有屋;蓋上疊石者則下實,上庭院者則下虛,故花木仍得地氣而生也。疊館者,樓上作軒,軒上再作平台,上下盤折重疊四層,且有小池,水不漏泄,竟莫測其何虛何實。其立腳全用磚石為之,承重處仿照西洋立柱法。幸面對南湖,目無所阻,騁懷遊覽,勝於平園,真人工之奇絕者也。
余自績溪之游,見熱鬧場中卑鄙之狀不堪入目,因易儒為賈。余有姑丈袁萬九,在盤溪之仙人塘作釀酒生涯。余與施心耕附資合夥。袁酒本海販。不一載,值台灣林爽文之亂,海道阻隔,貨積本折。不得已,仍作「馮婦」。館江北四年,一無快游可記。
丁字實初,家于崇,為一沙之首戶,司會計者姓王,俱豪爽好客,不拘禮節。與余乍見,即同故交。宰豬為餉,傾瓮為飲。令則拇戰,不知詩文;歌則號呶,不講音律。酒酣,揮工人,舞拳相撲為戲。蓄牯牛百余頭,皆露宿堤上。養鵝為號,以防海賊。日則驅鷹犬獸于蘆叢沙渚間,所獲多飛禽。余亦從之馳逐,倦則卧。
卧床外矚,即睹洪濤,枕畔潮聲如鳴金鼓。一夜,忽見數十裡外有紅燈,大如栲栳,浮於海中,又見紅光燭天,勢同失火。實初曰:「此處起現神燈神火,不久又將漲出沙田矣。」揖山興緻素豪,至此益放。余更肆無忌憚,牛背狂歌,沙頭醉舞,隨其興之所至,真生平無拘之快游也!事竣,十月始歸。
喜兒笑曰:「聞此皆赤金。阿母物也。妾于下樓時已除去。藏於囊中。若被搶去,累君賠償耶?」
余乃商諸交遊者,集資作本,芸亦自辦綉貨,及嶺南所無之蘇酒醉蟹等物,稟知堂上,于小春十月,偕秀峰由東壩出蕪湖口。長江初歷,大暢襟懷。每晚,舟泊后,必小酌船頭。見捕魚者罾冪不滿三尺,孔大約有四寸,鐵箍四角,似取易沉。余笑曰:「聖人之教,雖曰『罟不用數』,而如此之大孔小罾,焉能有獲?」秀峰曰:「此專為網鯁魚設也。」見其系以長綆,忽起忽落,似探魚之有無。未幾,急挽出水,已有鯁魚枷罾孔而起矣。余始謂然曰:「可知一己之見,未可測其奧妙!」
芸曰:「肥者有福相。」
又去城三十里,名曰仁里,有花果會,十二年一舉,每舉各出盆花為賽。余在績溪適逢其會,欣然欲往,苦無轎馬,乃教以斷竹為扛,縛椅為轎,僱人肩之而去。同游者惟同事許策廷,見者無不訝笑。至其地,有廟,不知供何神。廟前曠處高搭戲台,畫梁方柱,極其巍煥,近視則紙紮彩畫,抹以油漆者。鑼聲忽至,四人抬對燭,大如斷柱,八人抬一豬,大若牯牛,蓋公養十二年始宰以獻神。策廷笑曰:「豬固壽長,神亦齒利;我若為神,烏能享此。」余曰:「亦足見其愚誠也。」
臘月望,始抵看城,寓靖海門內,賃王姓臨街樓屋三椽。秀峰貨物皆銷與當道,余亦隨其開單拜客。即有配禮者,絡繹取貨,不旬日而余物已盡。除夕蚊聲如雷。歲朝賀節,有棉袍紗套者。不維氣候迥別,即土著人物同一五官,而神情迥異。
余曰:「今夜月色甚佳,即此酣卧,未免有負清光。何處得高曠地,一玩月色,庶不虛此良夜也?」
將啟榼小酌,忽聞憶香在樹杪,呼曰:「三白速來!此間有妙境。」仰而視之,不見其人,因與星爛循聲覓之。由東廂出一小門,折北,有石磴如梯,約數十級;于竹塢中瞥見一樓,又梯而上,八窗洞然,額曰飛雲閣。四山抱列如城,缺西南一角。遙見一水浸天,風帆隱隱,即太湖也。倚窗俯視,風動竹梢,如翻麥浪。憶香曰:「何如?」余曰:「此妙境也。」忽又聞雲客于樓西呼曰:「憶香速來!此地更有妙境。」因又下樓,折而西,十余級,忽豁然開朗,平坦如台。度其地已在殿後峭壁之上,殘磚缺礎尚存,蓋亦昔日之殿基也。周望環山,較閣更暢。憶香對太湖長嘯一聲,則群山齊應。乃席地開樽,忽愁枵腹。少年欲烹焦飯代茶,隨令改茶為粥。
鄧尉山一名元墓,西背太湖,東對錦峰,丹崖翠閣,望如圖畫。居人種梅為業,花開數十里,一望如積雪,故名香雪海。山之左有古柏四樹,名之曰「清奇古怪」。清者一株挺直,茂如翠蓋;奇者卧地三曲,形同「之」字;古者禿頂扁闊,半朽如掌;怪者體似旋螺,枝幹皆然;相傳漢以前物也。乙丑孟春,揖山尊人蒓薌先生偕其弟介石率子侄四人往幞山家祠春祭,兼掃祖墓,招余同往。順道先至靈岩山,出虎山橋,由費家河進香雪海觀梅。幞山祠宇即藏於香雪海中。時花正盛,咳吐俱香。余曾為介石畫幞山風木圖十二冊。
雲客曰:「星爛抱得琴來,未聞絕調,到彼一彈何如?」
面畢,步行而往。過高義園,雲客欲往白雲精舍。入門就坐,一僧徐步出,向雲客拱手,曰:「違教兩月。城中有何新聞?撫軍在轅否?」
癸卯春,余從思齋先生就維揚之聘,始見金焦面目。金山宜遠觀,焦山宜近視。惜余往來其間,未嘗登眺。渡江而北,漁洋所謂「綠楊城郭是揚州」一語,已活現矣。平山堂離城約三四里,行其途有八九里。雖全是人功,而奇思幻想,點綴天然;即閬苑瑤池,瓊樓玉宇,諒不過此。其妙處在十余家之園亭,合而為一,聯絡至山,氣勢俱貫。其最難位置處,出城入景,有一里許緊沿城郭。夫城綴于曠遠重山間,方可入畫。園林有此,精妙絕倫。而觀其或亭或台,或牆或石,或竹或樹,半隱半露間,使遊人不覺其觸目;此非胸有丘壑者斷難下手。
余居園南,屋如舟式,庭有土山,上有小亭,登之九-九-藏-書可覽園中之概。綠陰四合,夏無暑氣。琢堂為餘額其齋曰「不系之舟」,此余幕游以來,第一好居室也。土山之間,蘭菊數十種,惜未及含葩,而琢堂調山左廉訪矣。
仆曰:「翠姑已乘轎去。喜娘但見其出,未見其乘轎也。」
黃州赤壁在府城漢川門外,屹立江濱,截然如壁,石皆絳色,故名焉。《水經》謂之赤鼻山。東坡游此作二賦,指為吳魏交兵處,則非也。壁下已成陸地,有二賦亭。
入廟,殿廊軒院所設花果盆玩,並不剪枝拗節,盡以蒼老古怪為佳,大半皆黃山松。既而開場演劇,人如潮湧而至,余與策廷遂避去。未兩載,余與同事不合,拂衣歸里。
一友曰:「所謂揚幫者,僅一鴇兒,呼曰『邵寡婦』,攜一媳曰『大姑』,系來處揚州;余皆湖、廣、江西人也。」
喜兒曰:「從台可以望月。」即在梯門之上疊開一窗,蛇行而出,即后梢之頂也。三面皆設短欄。一輪明月,水闊天空,縱橫如亂葉浮水者,酒船也;閃爍如繁星列天者,酒船之燈也;更有小艇梳織往來,笙歌弦索之聲,雜以長潮之沸,令人情為之移。余曰:「『少不入廣』,當在斯矣!惜余婦芸娘不能偕游至此。」回顧喜兒,月下依稀相似,因挽之下台,息燭而卧。
武昌黃鶴樓在黃鵠磯上,后拖黃鵠山,俗呼為蛇山。樓有三層,畫棟飛檐,倚城屹峙,面臨漢江,與漢陽晴川閣相對。余與琢堂冒雪登焉。仰視天空,瓊花風舞,遙指銀山玉樹,恍如身在瑤台。江中往來小艇,縱橫掀播,如浪卷殘葉,名利之心,至此一冷。壁間題詠甚多,不能記憶,但記楹對有雲:
思齋先生名襄。是年冬,即相隨習幕于奉賢官舍。有同習幕者,顧姓名金鑒,字鴻干,號紫霞,亦蘇州人也,為人慷慨剛毅,直諒不阿。長餘一歲,呼之為兄,鴻干即毅然呼余為弟,傾心相友。此余第一知交也。惜以二十二歲卒。余即落落寡交。今年且四十有六矣,茫茫滄海,不知此生再遇知己如鴻干者否?憶與鴻干訂交,襟懷高曠,時興山居之想。
山門一啟,即見佛面,金光與綠陰相映,庭階石礎苔積如綉。殿後台級如牆,石闌繞之。循台而西,有石形如饅頭,高二丈許,細竹環其趾。再西折北,由斜廊躡級而登。客堂三楹,緊對大石。石下鑿一小月池,清泉一派,荇藻交橫。堂東即正殿。殿左西向為僧房廚灶;殿後臨峭壁,樹雜陰濃,仰不見天。星爛力疲,就池邊小憩。余從之。
園左有山,俗呼雞籠山,山峰直豎,上加大石,如杭城之瑞石古洞,而不及其玲瓏。旁一青山如榻,鴻干卧其上曰:「此處仰觀峰嶺,俯視園亭,既曠且幽,可以開樽矣。」因拉舟子同飲,或歌或嘯,大暢胸懷。土人知余等覓地而來,誤以為堪輿,以某處有好風水相告。鴻干曰:「但期合意,不論風水。」(豈意竟成讖語!)
橋北數里有崇文書院,余曾與同學趙緝之投考其中。時值長夏,起極早,出錢塘門,過昭慶寺,上斷橋,坐石欄上。旭日將升,朝霞映于柳外,其態極妍;白蓮香裹,清風徐來,令人心骨皆清。步至書院,題猶未出也。午後交卷。偕緝之納涼于紫雲洞,大可容數十人,石竅上透日光。有人設短几矮凳,賣酒於此。解衣小酌,嘗鹿脯甚妙,佐以鮮菱雪藕,微酣,出洞。
歸途忽思虞山之勝,適有便舟附之。時當春仲。桃李爭妍,逆旅行蹤,苦無伴侶。乃懷青銅三百,信步至虞山書院。牆外仰矚,見叢樹交花,嬌紅稚綠,傍水依山,極饒幽趣。惜不得其門而入。問途以往。遇沒篷瀹茗者,就之。烹碧羅春,飲之極佳。詢虞山何處最勝?一游者曰:「從此出西關,近劍門,亦虞山最佳處也。君欲往,請為前導」。余欣然從之。
過此有勝概樓,年年觀競渡於此,河面較寬。南北跨一蓮花橋。橋門通八面,橋面設五亭,揚人呼為「四盤一暖鍋」。此思窮力竭之為,不甚可取。橋南有蓮心寺。寺中突起喇嘛白塔,金頂纓絡,高矗雲霄,殿角紅牆,松柏掩映,鐘聲時聞,此天下園亭所未有者。
憶香曰:「枵腹去耶?」
酒瓶既罄,各采野菊插滿兩鬢。歸舟日已將沒,更許抵家,客猶未散。芸私告余曰:「女伶中有蘭官者,端莊可取。」余假傳母命呼之入內,握其腕而睨之,果豐頤白膩。
入其室,僅小屋三椽,額曰桂軒。庭中雙桂盛開。星爛憶香群起嚷曰:「來遲罰三杯!」席上葷素精潔,酒則黃白俱備。余問曰:「公等游幾處矣?」雲客曰:「昨來已晚,今晨僅到得雲河亭耳。」歡飲良久。飯畢,仍自得雲河亭共游八九處,至華山而止,各有佳處,不能盡述。
余曰:「君速回寓退兵。翠喜交我。」
急問之曰:「見喜兒否?」
是年,何明府因事被議,吾父即就海寧王明府之聘。嘉興有劉蕙階者,長齋信佛,來拜吾父。其家在煙雨樓側,一閣臨河,曰水月居,其誦經處也,潔凈如僧舍。煙雨樓在鏡湖之中,四岸皆綠楊,惜無多竹。有平台可遠眺。漁舟星列,漠漠平波,似宜月夜。衲子備素齋甚佳。
西池中有亭,藕花繞左右。東有面南書室三間,庭有葡萄架,下設方石,可弈可飲。以外皆菊畦。西有面東軒屋三間,坐其中可聽流水聲。軒南有小門可通內室。軒北窗下另鑿小池。池之北有小廟,祀花神,園正中築三層樓一座,緊靠北城,高與城齊,俯視城外,即黃河也。河之北,山如屏列,已屬山西界,真洋洋大觀也。
又至軍工廠,妝束亦相等,維長幼皆能琵琶而已,與之言,對曰:「(口迷)?」「(口迷)?」者,「何」也。
出西門,循山腳,高低約數里,漸見山峰屹立,石作橫紋。至則一山中分,兩壁凹凸,高數十仞。近而仰視,勢將傾墜。其人曰:「相傳上有洞府,多仙景,惜無徑可登。」餘興發,挽袖卷衣,猿攀而上,直造其巔。所謂洞府者,深僅丈許,上有石罅,洞然見天。俯首下視,腿軟欲墮。乃以腹面壁,依藤附蔓而下。其人嘆曰:「壯哉!遊興之豪,未見有如君者。」余口渴思飲,邀其入就野店沽飲三杯。陽烏將落,未得遍游,拾赭石十余塊,懷之歸寓。負笈搭夜航至蘇,仍返錫山。此余愁苦中之快游也。
余年二十有五,應徽州績溪克明府之招。由武林下「江山船」,過富春山,登子陵釣台。台在山腰,一峰突起,離水十余丈。豈漢時之水竟與峰齊耶?月夜泊界口,有巡檢署。「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此景宛然。黃山僅見其腳,惜未一瞻面目。
少年笑曰:「茶葉俱無,恐慢客耳,豈https://read.99csw.com望酬耶!」
余自粵東歸來,館青浦兩載,無快游可述。未幾,芸憨相遇,物議沸騰。芸以憤激致病。余與程墨安設一書畫鋪於家門之側,聊佐湯藥之需。
至海寧,與白門史心月,山陰俞午橋同事。心月一子名燭衡,澄靜緘默,彬彬儒雅,與余莫逆,此生平第二知心交也,惜萍水相逢,聚首無多日耳。游陳氏安瀾園,地佔百畝,重樓復閣,夾道迴廊。池甚廣,橋作六曲形,石滿藤蘿,鑿痕全掩;古木千章,皆有參天之勢,鳥啼花落,如入深山。此人功而歸於天然者,余所歷平地之假石園亭,此為第一。曾於桂花樓中張宴,諸味盡為花氣所奪,維醬姜味不變,薑桂之性,老而愈辣,以喻忠節之臣,洵不虛也。
吾蘇虎邱之勝,余取後山之千頃雲一處,次則劍池而已。余皆半藉人工。且為脂粉所污,已失山林本相。即新起之白公祠塔影橋,不過留名雅耳。其冶坊濱余戲改為「野芳濱」,更不過脂鄉粉隊,徒形其妖冶而已。其在城中最著名之獅子林,雖曰云林手筆,且石質玲瓏,中多古木;然以大勢觀之,竟同亂堆煤渣,積以苔蘚,穿以蟻穴,全無山林氣勢。以余管窺所及,不知其妙。
自此或十日或五日,必遣人來招。喜或自放小艇,親至河干迎接。余每去,必偕秀峰,不邀他客,不另放艇。一夕之歡,番銀四圓而已。秀峰今翠明紅,俗謂之「跳槽」,甚至一招兩妓;余則惟喜兒一人。偶獨往,或小酌于平台,或清談于寮內,不令唱歌,不強多飲,溫存體恤,一艇怡然。鄰妓皆羡之。有空閑無客者,知余在寮,必來相訪。合幫之妓無一不識。每上其艇,呼餘聲不絕。余亦左顧右盼,應接不暇,此雖揮霍萬金所不能致者。
於是舟子導往。村在兩山夾道中。園依山而無石,老樹多極紆迴盤郁之勢。亭榭窗欄盡從樸素,竹籬茆舍,不愧隱者之居。中有皂莢亭,樹大可兩抱。余所歷園亭,此為第一。
引至園田成熟處,每一字型大小圈築高堤,以防潮汛。堤中通有水竇,用閘啟閉。旱則長潮時啟閘灌之,潦則落潮時開閘泄之。佃人皆散處如列星,一呼俱集,稱業戶曰「產主」,唯唯聽命,朴誠可愛;而激之非義,則野橫過於狼虎,幸一言公平,率然拜服。風雨晦明,恍同太古。
乃偕往,但見木犀香里,一路霜林,月下長空,萬籟俱寂。星爛彈「梅花三弄」,飄飄欲仙。憶香亦興發,袖出鐵笛,嗚嗚而吹之。雲客曰:「今夜石湖看月者,誰能如吾輩之樂哉!」蓋吾蘇八月十八日石湖行春橋下,有看串月勝會,遊船排擠,徹夜笙歌,名雖看月,實則挾妓哄飲而已。未幾,月落霜寒,興闌歸卧。
重九日,余與鴻干俱在蘇。有前輩王小俠與吾父稼夫公喚女伶演劇,宴客吾家。余患其擾,先一日約鴻干赴寒山登高,藉訪他日結廬之地。芸為整理小酒榼。越日天將曉,鴻干已登門相邀,遂攜榼出胥門,入面肆,各飽食。渡胥江,步至橫塘棗市橋,雇一葉扁舟到山,日猶未午。舟子頗循良,令其糴米煮飯。余兩人上岸,先至中峰寺。寺在支硎古剎之南,循道而上。寺藏深樹,山門寂靜,地僻僧閑,見余兩人不衫不履,不甚接待。余等志不在此,未深入。歸舟飯已熟。
余喜曰:「此明末徐俟齋先生隱居處也。有園聞極幽雅,從未一游。」
是年九月,余從石琢堂殿撰赴四川重慶府之任。溯長江而上,舟抵皖城。皖山之麓,有元季忠臣余公之墓。墓側有堂三楹,名曰大觀亭。面臨南湖,背倚潛山。亭在山脊,眺遠頗暢。旁有深廊,北窗洞開。時值霜葉初紅,爛如桃李。同游者為蔣壽朋、蔡子琴。
眷屬移寓潼川書院,余亦隨往院中居焉。琢堂先赴任。余與子琴、芝堂等無事,輒出遊。乘騎至華陰廟。過華封里,即堯時三祝處。廟內多秦槐漢柏,大皆三四抱,有槐中抱柏而生者,柏中抱槐而生者。殿廷古碑甚多。內有陳希夷書「福」、「壽」字。華山之腳有玉泉院,即希夷先生化形骨蛻處。有石洞刀斗室,塑先生卧像于石床。其地水凈沙明,草多絳色,泉流甚急,修竹繞之。洞外一方亭,額曰「無憂亭」。旁有古樹三株,紋如裂炭,葉似槐而色深,不知其名,士人即呼曰:「無憂樹」。
歸途訪喜兒于花艇,適翠喜二妓俱無客,茶罷欲行,挽留再三。余所屬意在寮,而其媳大姑已有酒客在上。因謂鄒鴇兒曰:「若可同往寓中,則不妨一敘。」邵曰:「可。」秀峰先歸,囑從者整理酒肴。余攜翠喜至寓。正談笑間,適郡署王懋老不期而來,挽之同飲。酒將沾唇,忽聞樓下人聲嘈雜,似有上樓之勢。蓋房東一侄素無賴,知余招|妓,故引入圖詐耳。秀峰怨曰:「此皆三白一時高興,不合我亦從之。」余曰:「事已至此,應速思退兵之計,非鬥口時也。」懋老曰:「我當先下說之。」余急喚仆速雇兩轎,先脫兩妓,再圖出城之策。聞懋老說之不退,亦不上樓。兩轎已備,余仆手足頗捷,令其向前開路。秀挽翠姑繼之,余挽喜兒於後,一哄而下。秀峰翠姑得仆力,已出門去。喜兒為橫手所拿。余急起腿,中其臂,手一松而喜兒脫去,余亦乘勢脫身出。余仆猶守于門,以防追搶。
過嶺出口,山川風物,便覺頓殊。嶺西一山,石竅玲瓏,已忘其名,輿夫曰:「中有仙人床榻」。忽忽竟過,以未得游為快。
余即循徑入,過小石橋,向西一折,始見山門,懸黑漆額,粉書「來鶴」二字,後有長跋,不暇細觀。入門經韋陀殿,上下光潔,纖塵不染,知為好靜室。忽見左廊又一沙彌奉壺出。余大聲呼問。即聞室內星爛笑曰:「何如?我謂三白決不失信也。」旋見雲客出迎,曰:「候君早膳,何來之遲?」一僧繼其後,向余稽首,問知為竹逸和尚。
緝之曰:「上有朝陽台,頗高曠,盍往一游?」余亦興發,奮勇登其巔,覺西湖如鏡,杭城如丸,錢塘如帶,極目可數百里,此生平第一大觀也。坐良久,陽烏將落,相攜下山,南屏晚鍾動矣。韜光雲棲,路遠未到。其紅門局之梅花,姑姑廟之鐵樹,不過爾爾。紫陽洞予以為必可觀,而訪尋得之,洞口僅容一指,涓涓流水而已。相傳中有洞天,恨不能抉門而入。
餘四月在彼處共費百余金,得嘗荔枝鮮果,亦生平快事。后鴇兒欲索五百金,強余納喜。余患其擾,遂圖歸計。秀峰迷戀於此,因勸其購一妾,仍由原路返吳。明年,秀峰再往,吾父不準偕游,遂就青浦楊明府之聘。及秀峰歸,述及喜兒因余不往,幾尋短見。噫!「半年一覺揚幫夢,贏得花船薄倖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