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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起浪 第一章

第一部 起浪

一顆炮彈在頭頂上呼嘯而過,馬丁內茲不覺打了個閃縮,身子正好撞在一個炮架上。他真有一種赤條條無遮無掩之感。

第一章

不過他這憫然之情總共只維持了幾分鐘。事情,固然是想通了,可是他知道這些都已經無法挽回了,所以心裏一點勁頭也提不起來。有什麼用呢?他嘆了口氣,那一腔深切的感觸也隨著嘆息都泄走了。世上有些問題是永遠也解決不了的。實在太複雜了!只能自己想開些,不然就會跟漢奈西似的,老是為了生活中種種瑣細的小事操心個沒完。
「這個,我看不至於吧。」史坦利勸他。
「哎,我不跟你開玩笑。得,我還是把氣充一充的好。」說著就在黑地里摸,摸到了管口,便把救生帶吹飽了氣。雷德看著覺得挺好笑的。這小夥子還嫩著呢。眼下訓練出來的這班嫩小子,遵守軍中守則倒都蠻自覺哩。雷德感到簡直有些悲哀了。「這下子你該萬無一失了吧,漢奈西?」
「不管你怎麼說吧,反正我覺得女人全靠不住。」這是布朗中士對史坦利說的。他們鋪位相連,兩人在那裡悄聲聊天。史坦利早在上船的時候就留了個心眼兒,給自己和中士找了兩個相鄰的鋪位。布朗的觀點挺明確:「女人沒有一個靠得住的。」
加拉赫這一回又得了一張紅心,克洛夫特估計他手裡是一副「同花」。威爾遜面上三張黑桃,這一輪卻來了一張派不了用場的方塊,不過克洛夫特猜他手裡「同花」早已湊齊,只是不露聲色而已。克洛夫特總覺得,別看威爾遜樣子隨和,像個好好先生,他打起牌來才鬼著哩。
這天晚上他一直躺在自己的鋪位上,只要有人說話聲音一高,口氣一急,只要輪機的噗噗聲調門一變,只要一有人踢響了地上的槍支裝備,他都會嚇得一哆嗦。他只覺得自己的神經從來也沒有這樣緊張過,躺在鋪上止不住汗水直流,一想起來天明便膽戰心驚。
史坦利怒不可遏,心想:以後跟布朗打交道,可真得多加小心才行。
史坦利搖了搖頭,表示不勝同情。「那個克洛夫特可真不簡單哪。」他說。
可惜他這種情緒都讓漢奈西給破壞了——漢奈西開了口:「哎呀,我想起來了!」
下一輪牌他又得了一張紅心。這就有四張紅心了,后兩輪牌只要再來一張紅心,一副「同花」就齊了。不安的情緒消散了些,於是一副心思就都移到了牌上:成敗在此一舉。他瞧了瞧別家。發了牌還沒有下注,萊維就已經自動「收攤」了。克洛夫特面上則是一對「十點」。克洛夫特開叫兩鎊,加拉赫這就斷定他手裡還有一張「十點」。要是克洛夫特到后兩輪實力仍不過爾爾(加拉赫估計他的實力不可能再有所增加),那麼自己的「同花」就正好吃克洛夫特的「三條頭」。
他伸手到肚皮上抓了抓,隨即又東摸摸西摸摸,摸了一陣忽然停住不動了。救生帶忘記帶了!他不假思索地就想回艙里去取,可這一下卻惹得自己生了氣。「瞧你給這個鬼軍隊搞的,規定你朝東你就不敢向西了。」他啐了一口。「記住那麼多的規定,真有些多此一舉!」不過他還是暗暗合計了一下:自己到底要不要去取?盤算結果,嘴一咧做了個苦笑。「算了,人反正也只能死一回。」
聽著聽著,史坦利現在已經只對一個問題發生興趣了。他問:「你看咱們還會來人,補足一個排的名額嗎?」
「這小子的腔調我聽了就有氣。」克洛夫特沒好氣地說。
威爾遜咯咯一笑,粗手大腳地從腿彎里掏出票子來,往毯子上一扔,一邊說道:「這一盤輸贏可大咯。」加拉赫摸了摸僅剩的幾張鈔票,心想能不能翻本就看這一遭了。他就咕噥一聲:「再加你兩鎊。」說完仔細一看,心裏有點慌了。威爾遜面上赫然是三張黑桃。他怎麼早沒看見呢?瞧這倒霉勁兒!
威爾遜開叫一鎊,加拉赫加了碼,還氣哼哼地咕嚕了一句:「好哇,索性大家多押上點,熱熱鬧鬧打一盤。」克洛夫特和萊維都「跟進」了,那另一個勤務兵卻沒有「跟」,加拉赫一見,覺得像是吃了虧似的,說道:「怎麼啦?膿包啦?仔細明天大炮轟掉你的猴兒腦袋。」幸而大家正稀里嘩啦把鈔票往毯子上扔(毯子折了幾折墊在中間當作檯面),所以對他的話都沒有聽真,不過他話一出口,卻打了個冷戰,內心不安了,覺得說這話實在是罪過。他趕緊默默連念了幾遍「聖母馬利亞」。他眼前彷彿看見自己陳屍在海灘邊,血淋淋的脖子根上沒有了腦袋。
「算了,我不來了。」加拉赫還是氣呼呼地說。
「怎麼不至於?我知道你是怕我傷心。其實她在幹啥我都有數,等我回了家,我倒要跟她算一算賬。我先問她:『跟人家有過約會嗎?』她要是說聲『有』,我不出兩分鐘就可以把她干下的好事兜底兒掏出來。她要是說:『沒有,親愛的,保證沒有,我還會騙你嗎,』那我只要去找幾個朋友查對一下,要是查出她撒謊,好哇,那我就饒不了她,哼,我也不揍她,乾脆就攆了她。」為了加強這話的氣勢。布朗還特意把頭一擺。他大致可算中等身材,體形顯得太胖了點,孩兒臉,獅子鼻,滿面雀斑,一頭微微泛紅的棕發。不過他眼圈四周卻早已起了皺紋,下巴上還長了幾個「叢林瘡」。仔細一看,二十八歲是絕少不了的。
「是這樣的,我們偵察排奉命到二連,跟他們一塊兒乘橡皮艇去偷渡登陸。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擺明了的;我們在劫難逃了——可是又有什麼法子呢?」他接下去就一五一十地講了他們如何在天亮前幾小時從驅逐艦上下來,乘上橡皮艇出發,沒想到退潮勢大,靠不上岸,給果被日軍發現了。「那幫日本佬就用高射炮向我們平射,」布朗說道,「嚯,這一下啊,不瞞你說,我恐怕真是弄得有點屁滾尿流了。我們的橡皮艇沒有一條不是中彈著炮的,眼看都開始下沉了。二連連長好像叫皮林斯吧,他就在我們旁邊那條艇子里。這個小子當時簡直就嚇癱了。他又是哭又是哼,想打信號彈要驅逐艦炮火掩護,可是手卻抖得連信號槍都抓不住。
接著來的是一張黑桃。他心裏還在一個勁兒地想:他要是死了的話,不知道部隊會不會把他的屍骨運回國去?馬莉會不會前來給他送葬?他自憐自惜的,想得有勁,一時倒真巴不得能見一見妻子為他而哀戚的眼神。妻子終究是知心啊。可是心裏要想的是妻子,出現在眼前的卻是「聖母馬利亞」的聖容——他當年在教區附屬學校買過些明信片,見過上面印著的宗教畫,留下這個聖母的印象到今天還銘記不忘。可馬莉呢,他的馬莉是怎麼個模樣兒?他苦思苦想,想把她的眉目神態細細回味過來,可是此時此刻就是回想不起,那捉摸不住的印象就如一支似忘非忘的歌,剛要摸到一點調調兒,就又串到其他唱熟的曲子上去了。read•99csw.com
「就在這亂鬨哄的當口,他們的橡皮艇里猛然站起一個人來,那就是克洛夫特,他喝一聲:『嗨,你這個窩囊廢,快把槍給我。』皮林斯把信號槍給了他,克洛夫特簡直就是當著岸上日軍的面,一挺腰,叭叭就是兩槍,打完了還上子彈呢。」
「嗐,他們知道個屁!」布朗說道,「我跟你說,你在穆托美島打過的仗也不算小啦,心中總該有個數兒了吧。哼!我躺在這兒眼巴巴地等天亮,可我老婆這會子卻說不定在哪兒鬼混哩,我一想起來肚子里就有氣……真氣死人。」他心神不定,把指關節捏得格格直響,還摸了摸兩張吊床之間的那根鋼管。「看樣子明天這一仗還不至於太扎手,不過偵察排肯定會忙得夠嗆的,忙一點就忙一點吧,總不見得就會要了咱們的命。」他鼻子里哼了一聲。「說心裡話吧,明天要是卡明斯將軍走來對我說:『布朗呀,從今以後你就一直留在後邊卸貨吧。』我難道會有不願意的?我叫願意都還來不及呢。仗我打得多了,在排里是剩不到十個的老資格了。我可以告訴你說,咱們明天登陸,要是一下船就挨當頭炮轟,即便一路挨到海灘上,又頂不住給轟回來,這比起穆托美島的那一仗來還差得遠哪。那一仗啊,我真只當自己是沒命了。我到今天還弄不懂這條命是怎麼撿回來的。」
克洛夫特沒有答腔。他略微輸了一點,不過更使他惱火的是這牌打到現在,他的牌運始終沒有一點起色。
這一副牌加拉赫也很早就「收攤」了。他冷眼瞅著威爾遜,心裏實在氣不過。這麼個沒腦子的南方佬,偏是他走運,幾副下了大注的牌,全讓他贏了去。加拉赫覺得自己幹了件對不起良心的事。他輸了至少有三十鎊,算起來就有近百塊了,雖說錢大部分是這一路上贏來的,可那也不能作為原諒自己的理由啊。他想起妻子馬莉懷孕已七個月了,待要回想回想妻子的模樣兒,卻一時回不過神來,只覺得一陣陣內疚襲上心頭。錢是應該寄給妻子的,他怎麼能這樣亂花一氣呢?他感到深深的痛苦,這種痛苦滋味他已經嘗慣了;他從來就沒有順心的事情,他的事情遲早總會弄得大煞風景。他不覺咬緊了嘴唇。他不管做什麼工作,也不管幹得怎樣賣力,到頭來似乎總難免要碰壁。他愈想愈怨,一時只覺得滿腹辛酸。他不是個沒有志氣的人,他也依稀有所憧憬,可惜那總不過是個影子,把他逗了兩下就消失了。這時候正好輪到一個叫萊維的勤務兵洗牌,加拉赫對他瞅瞅,嗓子眼裡不覺抽搐了幾下。這猶太佬,賊運倒挺不錯咧。他的一肚子辛酸忽而都化成了怒氣,憋緊在喉嚨口,最後終於變而為一連串髒話吐了出來,嗓音那麼沉濁,聲調帶著顫動:「得啦,得啦,這鳥牌你別老洗下去好不好?那倒運貨有什麼可多洗的,別洗啦,快發吧。」他說話完全是一副波士頓愛爾蘭裔居民的口音,那難聽的「a」音拉得長長的,往往就把後面的「r」音給吃掉了。萊維抬頭看了看他,學著他的腔調說:「好,不洗了不洗了,就發就發。」
「想起什麼啦?」
他站在欄杆邊,那側面的輪廓看去就是圓乎乎一個大鼻子,加上一張尖下巴長臉,其他便幾乎什麼也沒有了,然而這個月光下的形象卻不怎麼靠得住,他的皮膚、頭髮都是紅的,這一點從中就看不出來。他的面容實際上老像帶著一副憤激、火冒的神氣,獨有眼神卻是那麼沉靜,一雙淡藍色的眸子兀自孤零零地困居在一大堆皺紋和雀斑之中。他一笑就露出了兩排牙,又大又黃,歪歪斜斜,那粗啞的嗓子一聲哈哈,自會噴出一股傲然無懼一切的歡快的氣息。他從頭到腳處處都有一種瘦骨嶙峋的味道,六英尺多的身高,體重怕還未必有一百五十磅
他俯下身去,伏在欄杆上,望著海水。船雖然有氣無力,似動非動,船后捲起的漩渦卻轉得挺急。月亮已經隱到雲後去了,海水顯得黑黝黝的,看上去深得可怕,像是包藏著什麼禍心似的。自船舷往外至五十來碼一帶,似乎有一圈光暈繞著船體,再往外可就是昏昏沉沉、茫無邊際的烏黑一片了,再也辨不出安諾波佩島上峰巒起伏的影子了。船過之處掀起一重波濤,沿著波濤只見海水打著漩渦,洶湧激蕩,捲起濃濁的浪沫,滾滾而去。雷德望了半晌,心下豁然若有所悟,一種悲憫之心不覺油然而生:人們都有些什麼願望得不到滿足,他似乎一下子全明白了。他多少年來第一次想起了當年冬日的黃昏自己從礦上下工歸來的情景:遍地白雪,他卻是滿臉灰黃,一踏進家門就默默坐下吃他的飯,給他端湯上菜的媽媽在一邊卻板著臉。他那個家是一個不愉快的空虛的家,家人與家人之間彼此都愈來愈生分了——這些年來要不是遇到心中愁悶,他才不會想起他那個家呢。然而此刻望著海水,心田裡卻破天荒漾起了一點同情,對幾乎已經忘卻的母親和姊妹兄弟,他覺得也都可以理解了。他理解了很多事,那東漂西泊的歲月里的種種傷心事、丟人事,一件件都浮上了心頭。他還回想起有一次喝得醉醺醺的,在布魯克林橋附近波藹麗公園前的台階上遭了搶。也只有在這個時刻,他才可能有這種感悟——坎坷半生的遭遇,逼得人心煩意亂的兩星期船上生活,再加上今晚這登陸前夕的氣氛,終於凝集成了他此刻的心緒https://read.99csw.com
布朗中士嚴肅地把頭點了點,臉色頓時難看起來。「你還想吃什麼好果子?你以為你回去就能當英雄啦?我告訴你說吧,你回到家鄉,鄉親們只會對你瞧瞧,說:『阿瑟·史坦利呀,你離家不少日子啦。』你說:『是啊。』他們就會接著說:『唉,前一陣家鄉的日子可不好過呀,今後大概總會好點兒吧。你真走運,苦日子都讓你給逃過啦。』」
克洛夫特開叫:「來兩鎊。」
「滾你的蛋!」加拉赫也直嚷了。
此刻遠處緩緩掠過了安諾波佩島的一溜海岸,看去簡直就像一條龐大的船。雷德心想:對,漢奈西就是掉到水裡,也能做到有備無患。這種小夥子才叫仔細哩,女朋友還沒找到,管保就會先積攢結婚用錢。這樣的人還會不遵守軍中守則嗎!
這一回那個嚷嚷的士兵不作聲了,克洛夫特淡然一笑,又坐了下來。威爾遜對他說:「老兄,你火性真旺。」
雷德走到欄杆跟前,望著大海。腳下的船現在似乎根本沒在動,整個船隊好像停止了前進。正在水裡探尋一條去路,有如追蹤獵物的一條獵狗,追到中途斷了線索。遙遠的天邊可見一個海島上有山巒起伏的影子,中間有個高峰衝天而起,過了高峰山勢便又一落,山頭一個低似一個。他心想:這該就是安諾波佩島了。可隨即又聳聳肩膀:是那個島又怎麼樣呢?島島都是一個樣。
船上有一個士兵,也正像這實驗中的狗。他來到海外已經很久,仗也打過不少了。起初,他的害怕心理都跟炮彈的呼嘯聲和著地爆炸聲緊緊聯繫在一起。可是長年累月,恐怖經受得實在太多了,如今無論什麼突然的響動都會引起他心中的驚惶了。
「的確長得漂亮。」史坦利趕緊介面說。
可是威爾遜再想想又泄氣了。自己真要去弄的話,一切用料就得深更半夜到炊事班的帳篷里去偷,偷來了還得找個地方藏幾天。回頭做成了汁液,還得找個隱僻妥帖的小旮旯兒,放在那裡發酵。離營地太近了不行,那樣隨時都有可能被人撞見;太遠了也不好,因為賣酒最好能隨要隨有,立等可取。
克洛夫特把四鎊票子整整齊齊放在毯子上,嘴裏說:「索性再加你兩鎊。」話出口時嘴皮子一陣緊張,可又覺得那才痛快。
這句話他對漢奈西也說過。漢奈西是個小夥子,分派到偵察排才幾個星期,師里就組成了這支特遣部隊,登上了船,來攻打這個島了。「救生帶?漢奈西才操這號心呢!」此刻他的心裏就禁不住這樣想。
這個士兵就是朱里奧·馬丁內茲中士——他是四六零步兵團直屬連偵察排的開路偵察兵。
「我不來了。」說這話的是加拉赫。
威爾遜只好又聳聳肩膀。克洛夫特和加拉赫一輸牌就那麼想不開,他覺得這樣的人實在難以理解。他是很想把牌打下去的,如今牌局一散,就想不出什麼好法子來打發天亮前的光陰了,不過那也沒有什麼太大不了的。面前這麼一大堆鈔票就夠叫人高興的了。不過他倒更巴不得能來一杯,要不有個女人也好。女人?遠在天邊呢!他只好暗暗苦笑了。
威爾遜聳聳肩膀,說:「那咱們再打下去吧。」
「真不簡單!我告訴你,這個人簡直是鐵打的。我從來不怕別人,可就是不敢跟這個人彆扭。在咱們部隊里當排上士的,論能幹恐怕要數他第一——論冷酷恐怕也得數他第一。他簡直不知道什麼叫害怕,」布朗說得激動起來,「我們偵察排剩下的老人馬,沒有一個不是嚇得心驚膽戰的。不瞞你說,我就老是害怕,雷德也一樣。還有加拉赫,他到我們排里雖然才只六個月,可橡皮艇那一仗他也趕上了,所以也該算一個吧——加拉赫他也害怕。馬丁內茲這樣好樣的開路偵察兵你還到哪兒找去?可他比我還怕得厲害。就是威爾遜吧,別看他平日臉上不大看得出來,其實他心裏也不好受呢。可克洛夫特——我不騙你,克洛夫特喜歡打仗,他對打仗就是喜歡!這個上司,說壞呢,真不能再壞了,說好呢,也不能再好了,那就得看你對這問題怎麼看了。咱們這個排當時十七個人就犧牲了十一個,包括排長在內(那時有個少尉當排長),其中有幾個弟兄真不愧是世上第一流的戰士。沒犧牲的也都有個把禮拜幹不了一點事,可克洛夫特卻第二天就向上級要求任務,上級派他到一連跟上了反坦克炮,一直到你、里奇斯和托格略三個人補充進來,咱們這才算又湊成了一個班。」
雷德笑了出來:「我教你個法子。萬一船要沉,你就趕快抓住一隻大耗子,騎著往岸上逃。」
他就在毯子當中的鈔票堆里又擱下了兩鎊,威爾遜也「跟進」了。萊維把「末張」牌面朝下發給了各家。克洛夫特抑制住內心的興奮,對這幽暗的船艙東看看西瞅瞅,前後上下儘是層層疊疊的吊床,宛如一片蜘蛛網。有個弟兄還在睡夢中翻了個身。他把眼光收了回來,這才抓起自己的「末張」。一看竟是一張「五點」,他愣住了,慢慢收起自己的牌,真不敢相信自己會出這麼大的婁子。他懊喪不已,把牌一丟,連威爾遜的開叫他都沒「跟」。心裏漸漸有點上火了。他不吱一聲,看著他們下注。只見加拉赫把最後一張鈔票也押了下去。
他對著海水獃獃地望了好久。心靈找不到一點寄託,總覺得看什麼都不順眼。他鼻子里哼了一聲,聽著海風繞船追逐。他彷彿周身每一個細胞都有了知覺,能意識到時光在一秒秒流逝,離拂曉愈來愈近了。今夜一過,就幾個月不會再有這種隻身獨處的機會了。他愛這孤獨滋味,他向來就是個愛孤獨的人。
加拉赫似乎自知敗局已定,開口就沒好氣:「你當我攥著啥大傢伙啦?——紅心『同花』,傑克領頭。」
他面上的一張明牌是紅心七點。仔細一看底下的兩張暗牌,也都是紅心。好,這一下有點門兒了。打了這一晚上的牌,他還沒有得過一副「同花」呢,他相信這一盤勢在必得了。他心裏暗暗在想:「這一回看他們還能佔得了我的便宜!」
威爾遜只顧格格地笑。「你這話也是,夥計,不過看這光景,胳膊細點https://read•99csw.com兒怕還不行哩。」說著又笑了,樂呵呵、輕飄飄的,簡直有些傻氣,一邊笑一邊就發起牌來。他身材高大,年紀在三十上下,一頭漂亮的長發是全棕色的,臉龐豐澤紅潤,五官雖然大些,倒也端端正正。但是他偏又很不相稱地戴了一副銀絲邊圓眼鏡,乍一看去似乎有一種勤奮好學的風度,起碼也給人一種循規蹈矩之感。他發牌時指頭抹起牌來總是津津有味,彷彿這抹牌的滋味有多美似的。他其實是在那裡想酒,手裡有了這麼多錢,卻連半瓶酒也買不到,實在有點遺憾。他一邊輕鬆地打著哈哈,一邊說道:「不瞞你們說,我這個人雖然喝了半輩子的酒,可手頭沒有了酒就怎麼也想不起酒滋味。」他手裡拿著一張牌,卻不發下去,定神想了一會兒,忽然又好笑起來。「這就好比跟女人相好。有相好的時候,朝歡暮樂,心滿意足,怎麼也想不起那打飢荒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可一旦沒了相好,要把女人的溫柔滋味再在心兒裡頭回味回味,卻又比登天還難。不過我以前倒有過那麼一個相好,住在城郊,說起來還是我朋友的老婆哩——這個女人可真有意思極了。跟我好過的女人也多了,卻獨有這個可愛的小娘兒,叫我一輩子忘不了。」他搖了搖頭,不勝讚歎的樣子,隨即又拿手背擦了擦那有如雕就一般的高高的前額,順勢還按了按那一頭直立后掠式的金髮,笑嘻嘻的只顧自得其樂。臨了還放低了嗓音說:「嗨,那個甜美勁兒呀,真是一甜甜如蜜。」他給每人發了兩張暗牌,隨後再發一張明的。
「我老婆長得美,那是沒什麼說的。你說她會乖乖地待在家裡等我?她才待不住哩。準是往外一跑,兀自快活去了。」
加拉赫半晌出不得聲,臉皮上的疙疙瘩瘩紫得快發黑了。可接著他就突然來了個大發作。「真是十八輩子沒有的晦氣!偏偏碰上這張挨千刀的牌,撞了個全軍覆沒!」說罷坐在那裡直發抖。
加拉赫一副輕蔑的口氣,咕噥開了:「得了吧!憑你今天這份手氣,你還算錢幹什麼?只要伸開胳膊來撈就是啦。」
漢奈西口氣顯得很自負:「我告訴你說,撞運氣的事我是不幹的。萬一咱們這船挨了炸怎麼辦?我就是掉到水裡,也一定要做到有備無患。」
他可不想操這樣的心。他抱定宗旨:能不犯人,決不犯人;可誰要欺他,那也休想。他這輩子從來沒有吃過別人的欺,這一點他覺得可以無愧。
誰也睡不著覺。天一亮突擊登陸艇就要放下水去,第一批部隊就要駕著小艇,劈開浪花,衝上安諾波佩島的海灘了。這運兵船上,這整個船隊里,人人心裏都很明白:再過幾個小時,他們中間有一些人的死期就要到了。
下一輪牌一發下,克洛夫特——帶上頭銜應該稱為克洛夫特二等上士——也在那裡暗暗興奮了,不過他的情況又不一樣。他本來只是抱著等待觀望的方針,在那裡打悶氣牌,可這一輪來了一張「七點」,他手裡就有了兩個「對子」了。他當時只覺得心頭突然一亮;這一盤他贏定了,一定的!也不知他哪兒來的靈感,他斷定自己的下一張牌不是「七點」就準是「十點」,正好做成一副「滿把」。克洛夫特覺得這是肯定無疑的。心裏感到這樣踏實,手氣絕錯不了。他通常打撲克總很精明冷靜,深知要專等一張牌機會渺茫,對手的虛實如何,他心裏也總能有個數目。不過他覺得打撲克還大有撞運氣的餘地,這玩意兒之所以引人入勝,原因也就在這裏。他無論做什麼事,總是儘可能做到技術到家,準備充足,可是他也知道,事情最後成敗如何,還要看運氣而定。看運氣,他覺得這也不壞。反正不管成敗的關鍵究竟何在,他總吃不了虧,這一點他是暗暗深信不疑的。他打了這一整夜的牌,牌運一直平平,如今一副好牌終於露了頭。
威爾遜嘆了口氣。「這真是抱歉了,夥計,你偏偏撞在我的手裡,我是黑桃『同花』,『司令』帶隊。」說著指了指他的愛司。
「你們這幫傢伙,也不曉得有個完?」
不過威爾遜並沒有主動加碼,加拉赫這才放了心。可見,威爾遜的「同花」還沒有齊。雙方的實力起碼也是個對等的局面,何況威爾遜的底牌里很可能並沒有黑桃,他甚至可能根本就不是在做「同花」。加拉赫但願這兩個對手到下一輪都別只是「跟」著,下注可要踴躍些才好。他再趁機層層加碼,不到老本全部端上他決不罷手。
有什麼法子呢,過一天算一天罷了。自己所在的偵察排還是比較幸運的,至少明天總還可以這麼說吧。偵察排編在海灘勤務隊里,估計在海灘上約一個星期的偵察執勤,那時開路探路的任務早已完成,戰事也早已成為那看熟受慣的老一套了。他又啐了一口唾沫,帶著疤的粗大指頭揉了揉另一隻手的腫脹突出的指關節。
「咱們真要一旦回到了家鄉,肯定也不會有好果子給咱們吃的。」史坦利找了個話頭。
過了一個時期,心理學家就先打鈴,不給吃的。狗一聽到鈴聲,唾液還是照流不誤。心理學家接著又進了一步,他就不打鈴,而代之以多種巨大的響聲,狗的嘴裏照樣還是分泌唾液。
他想想今後這一個星期的處境,心下茫然,打不起一點勁來。明天登陸,兩腳就得浸水,靴子里就得灌滿沙子。登陸艇一艘艘放下去,卡車一輛輛往岸上運,一大堆卸在海灘邊。走運的話,就不會遇到日軍的炮火阻擊,剩下的狙擊兵也不會太多。他不但害怕,簡直都厭倦了。這一仗打完還有下一仗,下一仗打完又有下一仗,永遠也沒有個完了。他悶悶不樂地瞅著海水,直揉自己的脖子,覺得這副又高又瘦的身架都快整個兒散開了。眼下大概是一點鐘。再過三個鐘點炮轟就要開始,一頓難吃得要命的早飯等不到涼就得三口兩口硬塞下去。
威爾遜覺得很掃興。心裏想:叫人家輸得光了屁股,確實太沒趣兒了。加拉赫平時待人還是挺不錯的。在一頂小帳篷里一塊兒睡過三個月的老夥伴了,今天弄得他輸成這樣,想想加倍覺得不好意思了。他就說:「我說,夥計,九九藏書這是何必呢,光了屁股,可不能散了伙啊。我送你幾鎊做本吧。」
「是啊,而且咱們在軍階上也吃了虧,」史坦利說,「要是在別的排里,你和馬丁內茲就可以當上士,克洛夫特也可以弄個技術軍士噹噹。」
威爾遜說道:「我這一下可要栽大跟鬥了,不過不看到你的底牌我死不了心。夥計,你手裡到底攥著啥大傢伙?」
布朗把嘴一咧,笑著說:「這可難說,史坦利,不過咱們假如補足了人員的話,倒是缺一個下士。你對這個職務大概總不會一點都不動心吧,你說呢?」
這一回威爾遜的牌可不行了,不過他是個大贏家,所以先還是「跟」著,又過了一輪才退出。他心裏暗暗在想:等這一仗打完了,他一定要想個法子去釀些酒。三連有個炊事班長,一夸脫酒賣這種票子五鎊錢,照這樣算起來,該有兩千鎊進了腰包。那又不費什麼,只要有糖和酒麴,再弄幾聽桃子、杏子罐頭就行。他想想自己也滿可以這樣來一手,心坎里一時只覺得熱乎乎、美滋滋的。對,就是用料少點也不要緊。記得愛德老表釀酒就只用糖漿和葡萄乾,人家不照樣說蠻好?
史坦利忙問:「是怎麼回事?」他小心翼翼地屈起了膝頭,頭上那張吊床跟他只有尺把的間隔,所以屈起腿來真得留神,否則就會碰著上鋪的弟兄。其實這場戰鬥的經過他初到偵察排的時候就已經聽說過十來遍了,但是他知道布朗就愛跟人念叨這一段事。
布朗說道:「當然,我知道你是個規矩小夥子,人也機靈,可相信女人那非吃虧不可。就拿我老婆來說吧。長得美吧,我給你看過相片的。」
史坦利笑了。他說得很謙遜:「我是沒有經歷過多少大場面,可我總覺得,那幫老百姓根本就不了解情況。」
比如船上就有這樣一個士兵:他仰面躺在鋪位上,閉上了眼,卻全無半點睡意。只聽見四下里像浪激波涌似的,呼呼之聲此起彼伏,那是因為弟兄們不時也會打上個盹兒。有個人還大聲說了句夢話:「我不幹!我不幹!」這一嚷,就引得那個士兵把眼睜了開來,他盯著這船艙慢慢打量了一轉,頭腦里的幻景漸漸消散了,出現在眼前的那亂糟糟的一大堆,是吊床,是赤條條的人形兒,是掛在那裡晃啊盪的隨身裝備。不行,得上一趟廁所。他輕輕罵了一聲,把身子往上聳了兩聳,終於坐了起來,兩腿剛一伸到床外,弓起的背就跟上面掛吊床的鋼管撞了個正著。他嘆了口氣,伸手去把系在柱子上的鞋解了下來,慢慢穿上。鋪位上下共有五層,他的鋪位是往上數第四隻,他就在昏暗之中猶猶疑疑爬下床來,生怕一不留神會踩著了下面吊床上的人。到了地上,便小心翼翼穿過橫七豎八的包包囊囊,向艙壁門走去,半路上還讓誰的槍絆了一下。又穿過了一個也是那樣雜亂無章很難插足的艙間,這才到了廁所。
克洛夫特一聽這話,心知威爾遜也肯定已經「同花」在手了。他看得出加拉赫有些躊躇了——威爾遜的黑桃里有一張是愛司。「再加兩鎊!」加拉赫的口氣里有點豁出去的味道了。克洛夫特暗暗合計:要是自己已經拿到了「滿把」的話,那絕不客氣,一定跟加拉赫抬個明白,可眼下實力有限,還是留點本錢,要拼等下一輪再拼吧。
靠近艙口的一張床位上,有個當兵的耐不住了,他胳膊肘一撐,探起身來叫道:「行行好吧,我的哥哎!別嘰里呱啦的啦,讓大家睡會兒好不好?」
他在心裏再一次念叨:他什麼也不稀罕。不想錢,也不要婆娘,堅決不要。實在寂寞了,只要街頭有便宜的窯姐兒可找就行。反正除了窯姐兒以外,也不會再有人要他了。他做了個苦笑,抓住了欄杆,感到海風撲面而來,海風還帶來了島上濃濃的草木味兒,他不覺深深吸了一口氣。
威爾遜抓起兩鎊往檯面上一丟,加拉赫卻出來加碼了:「加你兩鎊。」克洛夫特心想:加拉赫的手裡有「同花」是肯定無疑的了。
史坦利儘管極力克制,還是不由得紅了臉。他咕咕噥噥說:「哎,沒有的事,我有什麼本事,也敢存這種想頭?」
「真他媽的莫名其妙!」加拉赫這話有點像是自言自語。他五短身材,瘦削結實,身上筋筋節節的,給人的印象是個飽經風霜、脾氣執拗的人。一張臉也正巧相配,臉盤窄小,其貌不揚,先前滿臉的粉刺留下了累累的疤痕,因而臉皮疙疙瘩瘩,儘是紫紅色的斑斑。不知是由於他臉上這種皮色的緣故呢,還是因為他那顆長長的愛爾蘭式鼻子生得特別,歪在一邊像在賭氣,總之他的神氣看上去老是像憋著一肚子火。不過論年紀他今年才二十四歲。
布朗說:「就我個人來講,我是希望再也不要補充進來了。不補充,咱們就是一個獨立的班,可一旦補充足額,按照編製咱們也總共不過是兩個班,每班可憐巴巴的只有大兵八員。待在偵察排里就是這一點夠嗆,實際的兵力不過相當於兩個小小的騎兵班,可上級派起任務來,卻不折不扣地要把你當一個正規的步兵排來使用。」
廁所里水汽蒸騰。唯一的一隻淡水蓮蓬頭到這會兒還有人在用;自從部隊上了船,這個淡水淋浴間就始終沒有空過。走過幾個海水淋浴間,卻都無人使用,倒是有人在裡邊擲骰子賭錢。過了淋浴間才是坑位,他在濕漉漉的開口木板圈上坐了下來。香煙忘記帶了,幸好隔不多遠有個弟兄,他就討了一支,一邊抽煙,一邊瞧著腳下這黑乎乎、水淋淋、煙蒂狼藉的地,聽著坑下排糞槽里嘩嘩的沖水聲。他其實也不是真有什麼非來不可的理由,可一坐下來他就不大想起來了,因為這裏畢竟比較涼快,再說這一股廁所、海水、漂白粉的氣息,九_九_藏_書這一股金屬沾著了水的淡淡的陰冷味兒,可到底不如兵艙里一派濃烈的汗臭那麼叫人難受。他在那兒坐了好一陣子,才慢慢站起身來,拉起草綠色的軍用工裝褲,想想回鋪位上去又得費好大的勁。他知道回到鋪位上也不過是躺在那裡等天亮,他暗暗在心裏說:還是快天亮吧,管他是好是歹,還是快天亮吧。回去的一路上,他想起了小時候他也有過天沒亮就睡不著覺的時候,那是他生日的一天——媽媽許過他要大請客呢。
有位心理學家做過一個著名的實驗:他每次喂狗總同時打鈴;狗一見到吃的,自然就分泌出唾液來。
「我的救生帶一點氣都沒了。」
問題倒還真不少哩,看來要辦的話就非得等這一仗打完,等部隊有了固定的營地不可。這就要等很長時間了,三四個月都說不定。想到這兒威爾遜心裏不覺焦躁起來。身在部隊,要給自己辦點兒事就有這麼許多顧忌!
威爾遜嘻笑自若。「乖乖,這一盤輸贏可大嘍,」他望著大家說,「我按說是不該『跟』了,可我就是改不了那老脾氣,不見到『末張』我怎麼也死不了心。」
布朗輕輕一笑,「哎,那可是值得好好想想的喲。」
從吊床上傳來了一句哼哼卿卿聽不清楚的答話,克洛夫特兩眼死盯著他不放,過了一會兒才又說:「你要真是手指兒發癢,我一個人奉陪也可以。」他的話聲氣不大,一聽就聽得出帶著些南方的口音。威爾遜擔心地拿眼瞄著他。
還在前半夜天剛黑的時候,威爾遜、加拉赫和二等上士克洛夫特三個人,就同師部直屬排里的兩個勤務兵湊成了一個牌局,打起七張頭的「斯德特」來。他們在艙內甲板上看準了一個空處搶先佔了下來,因為那兒有個別處沒有的好處,就是熄燈以後照樣還可以看得出牌。不過話雖如此,那也得眯起眼睛來瞧才行,因為熄燈以後只有梯子附近還亮著一盞燈,燈泡是藍色的,所以牌的花色是紅是黑不大容易分辨清楚。他們一連打了幾個鐘頭,人都打得有點昏昏然了。拿到平淡無奇的牌,下注也完全成了機械的動作,簡直像不通過大腦似的。
「是嗎,我看恐怕不一定吧,」史坦利咕咕噥噥說,「我相信我老婆就靠得住。」他覺得這樣扯下去實在不是味兒,愈說愈覺得放心不下。而且他知道布朗中士又是聽不得半點不同意見的。
記得那是一天夜裡,他和漢奈西正一起在甲板上,忽然空襲警報拉響了,當時兩人就一同躲在一張救生筏底下,只見整個船隊的艦隻都在烏黑的海水中急駛,近處炮位上的炮手緊張地守候在炮后。來犯的敵機是一架零式機,十多道探照燈光都拚命向一個目標上集中。數百條曳光彈的弧線在空中交織成一個個火紅的圖案。這情景跟他以前經歷過的戰鬥場面完全不一樣,置身其間既不感到緊張,也不感到累人,倒是像在觀看一部彩色|電|影,像在欣賞掛歷上的一幅圖畫,只覺得畫面壯麗,嘆為奇觀。他看得簡直出了神,隔不多遠一艘船上一團赤黃的火球一亮,一顆炸彈爆炸了,他卻連頭都沒有低一低。
在鋪上躺了好大半天,雷德感到膩得慌,他乘崗哨不注意,悄悄溜上了甲板。在船艙里待久了,一到甲板上就覺得冷颼颼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在黑暗裡摸索了一陣,才漸漸認出了船身的輪廓。月亮已經出來,一派素淡的銀輝,隱隱勾勒出甲板上的船室和船上的設備。他四下打量了一番,這才意識到螺旋槳在悄悄擊水,船身在輕悠悠擺動,其實這船身的擺動他在船艙里早就感覺到了,吊床不是一直在晃蕩嗎?他內心一下子覺得舒暢了許多,因為甲板上幾乎空無一人。近處的一個炮位上雖還有個水兵在值班,可是跟船艙里一比,這裏也真算得上是個世外的天地了。
威爾遜一上手就運氣不壞,隨後有一圈更連贏了三局,這下子手氣就越發如火如荼了。他心裏真是樂開了花。只見他盤起了雙腿,腿彎里亂堆著大把大把的澳鎊票子,疊得都快要漫出來了,他一向認為數錢不大吉利,所以沒有去點,不過心裏知道自己贏了總有一百來鎊。他樂得連嗓子眼兒都怪痒痒的,他只要到手的東西一多,總會這樣興奮。這時他就操著一派軟綿綿的南方口音,衝著克洛夫特說:「說真的,這號票子早晚會要了我的命。都他媽的論鎊算錢,我一輩子也別想算得上來。澳洲佬做出來的事啥都落後。」
克洛夫特站了起來。他瘦瘦的個子,其實只是中等身材,不過因為腰板老是挺得筆直,所以顯得相當高大。在藍色的燈光下看去,那窄窄的三角臉上見不到絲毫表情,小而緊實的下巴、瘦而堅韌的腮幫、短而挺直的鼻子,似乎都是那麼經濟,沒有半點浪費。稀疏的黑髮中有些青光閃爍,在這種燈光里看來格外顯眼,一對冷森森的眼睛真藍極了。他的口氣平靜而冷峭:「我說,這位弟兄,你還是少給我放屁吧。這牌我們愛怎麼打就怎麼打了,你就是不樂意,又能怎麼樣呢,除非你打算跟我們哥兒幾個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