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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起浪 第二章

第一部 起浪

第二章

小夥子望了望自己的工事,覺得回去是辦不到的。那裡平沙一片,無遮無蓋。「不,我得走!」說完索性拔腳奔了起來。他又聽見托格略喊了一聲,以後可就只聽見自己喘氣的聲息了。冷不丁他發覺裹腿之上褲腿管里鼓鼓囊囊有個東西溜來滑去。他就手忙腳亂地把褲腿管死命拉出來,屎塊落了地,他才又繼續往前跑。
托格略和里奇斯仍然深藏在自己的單人工事里沒有露頭。漢奈西疑心起來:別是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吧。他就喊起來:「托格略!托格略下士!」可是喉嚨里只是咯咯地響了幾下,啞不成聲。一聽沒有迴音,他也不想一想會不會是人家沒聽見,就認定自己已是落得隻身一人。這樣孤零零呼救無門,他嚇慌了。他猜不透他們倆到哪兒去了。他以前從來沒有打過仗,把他丟下不管,這也太缺德了。漢奈西覺得自己是給人拋棄了,心裏感到委屈起來。叢林里望去陰沉沉一片,兇險莫測,宛如天空中布滿了黑壓壓的雷雲。他突然一橫心:這個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就翻身出了坑,抓起步槍,離開了工事往外爬去。
「克洛夫特怎麼辦?」托格略問。
史坦利悠悠然把嘴一咧:「不好?我看你怎麼辦!」
「屍體是歸誰料理的?」
裝得滿滿的背包壓在背上,雷德的肩膀都發麻了,步槍的槍口又老是要跟鋼盔碰撞。他心裏不覺煩躁起來,嘴上就說:「這要命的背包,也不知背過多少回了,可背著總是覺得彆扭!」
里奇斯和和婉婉地抬起頭來說:「唉,真格的,我一笑就是這模樣,真是由不得自己!你大概還受得了吧?」為了表示友好,他又是一陣哈哈,不過這一回笑得就文雅多了。一聽對方沒有下文,他就又挖了起來。他那矮而壯的身子就像一根短而粗的柱子,兩頭一點也不比中間細。臉是圓圓胖胖的,卻配著個鬆鬆耷拉著的長下巴,使他看上去老像張大了嘴似的。雙眼圓瞪,可又毫不動容,越發加強了他給人的那種腦筋遲鈍而脾氣和順的印象。他挖土的動作之慢簡直惹人生氣;一鍬鍬鏟起來,全都堆在一個地方,倒一鍬就要停一停,望一眼,然後再彎下腰去。神態之間總像存著幾分戒心,彷彿給人捉弄慣了,生怕惡作劇又要臨頭。
等他一走,布朗中士就對雷德說:「這位仁兄你可千萬惹不得呀。」
「逃跑真不要臉。」漢奈西說。一聽自己的口氣竟是這樣坦然自若,他倒吃了一驚。
加拉赫罵起來了:「見鬼,咱們得在這兒等上多久才算完呀?」
「我看海灘附近一定有些日本人弄來了一門迫擊炮,他們說不定要來攻擊咱們,」托格略說著,擦了擦臉上的汗,「弟兄們要是都在這裏挖了工事就好了。」
走了兩百來碼,隊伍來到椰林前停下。天已經很熱了,大伙兒多半就把背包一扔,橫七豎八地往沙上一躺。這裏已經有人來過了,先頭到達的部隊顯然曾經就在這一帶集結,因為沙子早已給踩得又硬又平,可見人多腳雜,地下扔著空煙殼,偶爾還有丟掉的乾糧盒,部隊過處照例總少不了這類垃圾什物。不過這批部隊現在都已深入內陸,正在叢林中推進,所以一個人也見不到。往左右兩頭望去,兩邊各有兩百來碼開闊的一片海灘,過此便都向後一曲,拐得看不見了。這四百碼內是一片寂靜,人也比較稀少。過了兩頭的轉角處可能就是一片熙熙攘攘了,不過他們覺得那也難說。後勤供應還不會就到,跟他們一起上岸的部隊則都已迅速分散。右邊一百多碼以外,設了一個海軍指揮所,其實也無非就是一張可摺疊的小辦公桌,有個軍官在那裡辦公,還有輛吉普車隱蔽在背後的叢林邊上。左邊,就在那個兩百碼外的轉角處,特遣部隊司令部也設點開始工作了。幾個勤務兵正在那裡挖散兵坑,供將軍的參謀人員隱蔽之用,另外有兩個士兵正一步一晃地順著海灘向另一頭走去,手裡推著個八十磅的電線盤,在那裡鋪設電話線。一輛吉普車緊靠海邊開過(那裡帶水的沙子比較堅實),車子過了海軍指揮所就不見了。特遣部隊司令部的那一頭,彩色三角旗的附近,就是剛才登陸艇的靠岸處,如今登陸艇都已退回到海上,正向自己的艦隊駛去。日色已經漸濃,透過此時的霧靄望去,海水顯得藍極了,艦艇彷彿都帶著些顫動。時而還會有一艘驅逐艦來打上一兩陣排炮,一會兒便聽見「噓」的一聲長嘯,炮彈從頭頂上飛越而過,打到了叢林里。叢林里偶爾也會有一挺機槍噠噠地響上一陣,日本人的輕型自動武器也許馬上就會回敬幾聲,聲音尖得像錘打鉚釘。
過了一個鐘點才輪到他們。他們挨挨擠擠地上了梯子,出了艙口,在艙口外又亂鬨哄地轉了分把鍾,才接到準備登艇的命令。一清早甲板上滑得很,他們順著甲板只能慢慢兒走,一路上跌跌撞撞,恨得直罵。來到掛著他們那艘登陸艇的吊艇架前,他們草草排成了一列縱隊,只好又停下來等了。晨寒料峭,雷德打了個哆嗦。六點還沒到,一股壓抑的氣氛卻早已形成——在部隊里每天清晨照例總有這麼一股氣氛,總是讓人感到:又要動身了,新的問題、不愉快的事,又都要來了。
終於,偵察排接到登艇的號令了,布朗中士緊張得直舔嘴唇。大家一步一挪,順著跳板往外走。眼睛千萬不能朝水面看,這是最要緊的一條。半路上布朗對史坦利嘀咕了一句:「這玩意兒怎麼也不設計得好些!」史坦利卻偏要來跟他說體己話:「你也知道,加拉赫人倒是不壞的,可就是牢騷多。」
「人家把咱們給忘了,」雷德說,「咱們還是睡覺吧。」
第一陣排炮過後,接著就是零零落落的炮擊了,彷彿急風暴雨已過,四下幾乎又是烏黑一片了。咚咚的震耳炮聲又一聲聲界限分明了,聽上去就像一列其長無比的貨運列車,一衝一頓的,在費勁地上坡。再後來連炮彈在空中飛過的凄厲的呼嘯也都聽得見了。安諾波佩島上僅有的幾處分散的營火一下子全被撲滅了。
雷德衝著他說:「史坦利,我要揍得你頭破血流還不容易,可我今天不打算打架。」一說火兒又上來了,他極力按捺住,「得了,別再來跟我胡鬧啦。」
布朗勉強想了想。他心急如焚,恨不得馬上離開這一片海灘,因此想到了一個主意就抓住不放,也根本不考慮了。「這麼辦吧,你既然挖了個工事,你就留在這兒。我們上那邊去躲一躲,頂多半英里遠吧。等克洛夫特回來了,你們就到那邊去找我們。」說著就動手收拾自己的隨身裝備,可突然又把東西都往地下一撂,嘀咕了一句:「算了,回頭再來取吧。」就順著海灘管自走了。大伙兒看得都不禁愕然,只好聳聳肩膀。於是加拉赫、威爾遜、雷德、史坦利,還有馬丁內茲,也就一個個跟著他去了,拉著個長長的隊伍。漢奈西看他們走遠了,回頭瞧了瞧托格略和里奇斯。他那個坑離椰林的邊沿不過幾碼遠,他就往椰林里望了望,林子密得很,五十英尺往外就看不見了。托格略的坑在左邊,離他二十來碼遠,可是在他眼裡那有多遠啊。里奇斯更在托格略的左邊,看來愈加遠不可及了。他悄悄對托格略說:「我該怎麼辦呢?」他只恨沒有跟大伙兒一塊兒走,可剛才他又不敢提,怕一說會招大伙兒笑話。托格略四下望了望,就弓著腰,趕快跑到漢奈西的坑邊來。那黑黑的寬大臉盤兒已經在淌汗了。「我看情況很不妙。」他口氣緊張極了,說完還朝叢林里探頭看了看。
布朗從後面走了上來,一臉不安的神色,獃獃地瞅著屍體。他說:「我留下他該沒什麼錯吧?」他覺得還是少想為妙,別去考慮自己有沒有責任。
「咱們什麼時候上?」漢奈西又問他。
哨子聲響了,把他嚇了一跳。甲板上有個聲音在向艙里喊:「十五號艇位快上!」於是就有一個排的士兵登梯而去。身邊弟兄說話的聲音頓時輕了許多,馬丁內茲read•99csw•com知道大家的內心都緊張得要命。他暗暗埋怨:為什麼不能讓自己的隊伍先走呢?多等一分鐘就多一分鐘的緊張,怎麼受得了啊。他現在已經深信不疑:自己準是凶多吉少了。
就在這時候大伙兒忽然聽見啪的一響,刺耳驚心,好似蒼蠅拍一下子打在桌子上。他們不安地四下望望。「是日本人的迫擊炮。」布朗小聲說。
雷德瞅了他一眼。「你給我滾開點兒好不好!」
可是史坦利看準雷德不想打架,他反倒追了上去,說:「我跟你還沒完呢。」
「我這就找他們去,請他們來把他抬走。」雷德說。
他就說:「雷德,你給我省點心吧。」
船上那麼多登陸艇,登艇放艇先後快慢各自不一。有的早已載滿了兵員下到水裡,正圍著大船在那裡打轉,好似拴在皮帶上的小狗。艇子里的人都在向大船揮手,遍體銀灰的艇身、曉色里藍藍的海水,映得他們臉膛的皮色恍若鬼物。平靜的水面看去宛如一片油海。近處,一條登陸艇正在上人,又有一條登陸艇剛剛載滿,正在下水,吊艇架的滑輪不時嘎吱嘎吱發響。可是甲板上大部分士兵卻像他們一樣,都還在等候令下。
比起別的排來,偵察排人數少,不起眼。這會兒克洛夫特正在給大家講上登陸艇的事,馬丁內茲愣愣地聽著,思想老是要開小差。「好吧,」克洛夫特的聲音很輕,「上次咱們已經有過這方面的經驗了,這次還是照老樣子辦。按說是不應該有什麼問題的,到時候可千萬不要出什麼問題才好。」
近艇尾處站著漢奈西。克洛夫特看他臉色發白,一聲不吭,知道小夥子心裏害怕極了,他看著倒覺得挺有趣。小夥子簡直一刻也安定不下來,在他的位置上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有兩次冷不防傳來一個什麼響聲,還嚇了他一大跳。腿上癢了,他就拚命亂搔。克洛夫特看他後來索性把左褲腳從皮裹腿里抽了出來,一直卷到膝頭上邊,小心翼翼地沾了點唾沫,抹在膝蓋上那個紅腫的地方。克洛夫特定神細細一瞧:白皙的皮膚,矇著淡黃的汗毛。他看到漢奈西費了那麼大的事把褲腳重新塞進裹腿用心裹好,心裏莫名其妙就來了氣,好像這個行動就有多大的干係似的。他想:這小夥子也未免過於仔細了。
漢奈西跑過掛登陸信號旗的地方,看見那個海軍軍官趴在緊靠叢林的一條小溝里。就在這時迫擊炮突然又接連幾響,緊接著是一挺機槍開了火,聽起來距離很近。還爆炸了幾顆手榴彈,響而不實的轟轟幾聲,好像拍破了幾隻鼓滿了氣的空紙袋。他心裏想:「這幫打迫擊炮的日本人已經有人在對付了。」剛想到這裏,就聽見迫擊炮彈嚇人的呼嘯聲向他直撲而來。他身子打了個小小的迴旋,便一頭仆倒在地上。他大概是先感覺到一陣天崩地裂,然後才讓一塊彈片把腦袋一劈兩半的。
雷德早已看得火冒三丈了。他對里奇斯倒是很有好感,於是就大喝一聲:「聽著,史坦利,給我放老實點!你看你,哪像個男子漢!」
隊伍跟在他後邊走去,到了托格略那裡以後,就在沙地上各自動手挖起坑來。托格略走來走去,心情焦躁,嘴裏一個勁兒地念叨,說他是叫過漢奈西,要他回來的。馬丁內茲極力安慰他:「是啊,這不能怪你的。」這話馬丁內茲說了總有好幾遍。那鬆軟的沙他挖起來又快又輕鬆,他的心情今天第一次平靜了下來。漢奈西一死,他內心的恐怖就消失了。如今該太平了吧?
東方已經出現過乍露還斂的微光,又過了幾分鐘,到四點整,海軍向安諾波佩島發起炮轟了。支援登陸戰的全體戰艦,以不到兩秒鐘一發的速度萬炮齊放,震得夜幕晃晃搖搖,猶如顛簸在滔天大浪中的一根巨木。每打一炮戰艦上就是轟然一聲,引起船身一陣動蕩,四下浪立濤涌。狂抖亂顫的夜幕也就給撕裂了那麼短短的一剎那,露出了漫無際涯的一片茫茫。
他們有好一陣子一動也沒動。終於,跳板咣當一聲放下了,馬丁內茲一言不發,拖著沉重的步子下了海水,身後一個浪頭打來,浪花直濺到他膝彎里,他不覺打了個趔趄。他低下了頭,眼望著海水,只顧走去,一直到了岸上才意識到自己總算平安無事。四下一看,還有五艘登陸艇也同時靠了岸,下來的士兵都一長行排列在海灘上。他看見有個軍官在向他走來,還聽見他問克洛夫特:「哪個排的?」
「也許是帶子沒有弄好吧?」漢奈西問他。小夥子聲氣不大自然,帶些顫抖。
馬丁內茲忽然發覺登陸艇已經停了下來。隆隆的輪機聲也早已變了調子,比原來響了,卻有點空浮不實之感,好像螺旋槳已經不再在打水似的。半晌才明白過來:原來已經到岸了。
「是啊。」布朗心不在焉地說。他心裏在想:自己是個士官,萬一掉到水裡,那洋相可就出大了。天啊,掉下去不還得淹死嗎?想到這裏,他不覺說出了聲來:「碰到這種差使可就要我的命了!」
雷德像是勾起了心事。「是啊,穆托美那回厲害。」他翻了個身,趴在沙上,點了支煙,說:「這海灘上已經聞得到臭味了。」
布朗中士看了一下背後的椰樹,樹頂都在炮轟中給削掉了。可是再往後看,卻也有一片椰林完好無損。他看得直搖頭,心裏想:這樣的炮擊,留下的敵人少不了!於是就說:「這頓炮打得不算怎麼厲害,跟穆托美那回簡直不能比。」
里奇斯擱下鐵鍬,對他看看,臉上雖然還是一點都不動氣,神態之間卻顯得有點不安了。他問史坦利:「你要幹什麼呀,史坦利?」
托格略說道:「這也很難說,布朗的經驗終究要比我豐富。對自己的士官還是應當相信的。」他抄起一把沙來,讓沙從指縫裡飄飄洒洒漏下。「我得回自己的工事里去。你在這裏別動,耐心等著。萬一日本人來了,咱們就堅決頂住。」托格略的口氣嚴重,漢奈西忙不迭地點了點頭,心裏想:這不像演電影了嗎?腦子裡影影綽綽,一時浮想聯翩。他彷彿看見了自己挺身而起,打退了敵人的進攻。托格略說了聲:「好吧,小夥子,就這樣了。」便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又把腰一弓,跑過了自己的工事,去跟里奇斯說話了。漢奈西想起雷德對自己說過,托格略是在穆托美那一仗最艱苦的戰鬥過後才補到偵察排里來的。心裏不禁犯了疑:能不能就相信他呢?
啪!叢林里突然響起了那種刺耳的響聲,緊接著又是一響,而後又是第三響、第四響。他心想:這是迫擊炮呢——可見自己學得還挺快。正想著,只聽見當頭一陣尖厲的呼嘯,就像汽車在相撞前的一剎那拚命剎住,吱的一聲,心摧膽裂。他本能地就俯倒了身子,蜷伏在坑裡。以後三五秒鐘的事他就迷糊了。他只聽見有個嚇人的爆炸聲,大到似乎塞滿了他的整個腦袋,儘管是在坑裡,那身子底下的地也顫抖了,搖撼了。他木然地感到沙土飛滿了一身,好大一陣狂風直衝他撲來。跟著又是一聲爆炸,又是沙飛地搖,又是狂風,一陣接著一陣。他又怨又怕,在坑裡哭了。又一顆炮彈打下來,他像個小娃娃似的放聲大叫了:「別打啦,別打啦!」直到炮打完了,他還伏在那兒哆嗦了好一會。他覺得屁股上熱烘烘、濕漉漉的。起初他想:我受傷了呢。這倒不錯,一點不痛——一張病床的影子馬上出現在眼前。他伸手到屁股后一摸,真是好氣又好笑:原來他拉屎了。
可是克洛夫特對此卻悶悶地想了一整天。那天他們後來就在海灘上卸軍需物資,他乾著乾著老是會不知不覺想起這件事來。他內心的反應,就跟當初他發覺老婆不規矩的那個時刻差不多。在剛發覺的一瞬間,憤怒和痛苦還沒有來得及發揮作用,他只是感受到一種木然的激動,心頭突突直跳,他只是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已經起了不小的變化,有些情況是永遠也恢復不了原樣了。現在他又有了這樣的體驗。漢奈西的九九藏書死,使克洛夫特眼前一亮,看到了一種具有無上權威的境界,人能有這樣大的力量,他簡直連想都不敢正經想一想。漢奈西的死整天縈繞在他的腦際,使他心裏痒痒的,產生了種種奇異的夢想,彷彿還見到了種種大權在握的先兆。
雷德就討厭統計數字。「我才不信這些數字呢,」他衝著托格略下士說,「相信了這些數字,正經連澡也別洗了,洗澡都還有送命的可能呢。」
「是偵察排,長官,編在海灘勤務隊。」於是那軍官就命令他們到離海邊不遠的一片椰林前去等候。馬丁內茲站好了隊,跟在雷德的背後,隨著隊伍緩緩踩過鬆軟的沙子,磕磕絆絆一路走去。他這時不覺得喜也不覺得憂,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他相信上天給他的懲罰是推遲了。
托格略沒理睬,兀自挖了起來。漢奈西提起他那個尖嗓門嚷了聲:「我也來挖一個。」就在離托格略二十來碼的地方也動起手來。一時間只聽見他們鐵鍬嚓嚓鏟沙的聲音。
雷德又接下去說:「我說呀,這號事情他們真要是會辦的話,那咱們就應該這會兒吃早飯,過兩個鐘頭再上這些老爺汽艇也不遲。」煙頭上已經長起了一小截煙灰,他彈掉了又說:「可他們偏不!也不知是哪個猴兒崽子,當了個小小的尉官,為了圖自己省心,就早早把咱們攆下了那條賊船——攆走了咱們他這會兒大概就在睡大覺了。」他故意說得很響,好讓通信排里的那個少尉排長聽見;看見那當官的背過了臉去,他冷冷一笑。
「那也不是說日本人就沒炮呀。」加拉赫說完,就點上一支煙,悶悶地抽起來,一隻手還緊緊握著槍托,彷彿他的槍隨時都可能讓人給搶走似的。
「漢奈西,你哪兒去?」托格略忽然從坑裡露出頭來,大聲喊道。
克洛夫特的心理既有自命不凡的一面,也有灰心喪氣的一面。幾個星期前,聽說偵察排登陸后要先編在海灘勤務隊執勤一周,他就像給澆了一頭的冷水。看見部下一聽這個消息都喜形於色,他又暗暗嗤之以鼻。所以這會兒他也就不覺暗暗罵了一聲:「膽小鬼!」貪生怕死不肯冒險的人,等於廢料一塊。他不怕挑起擔子,心裏就只想帶領隊伍;只要一帶上隊伍,他就覺得力大無窮,信心十足。眼下戰鬥已經越過海灘,正向內陸發展,要是能夠參加該有多好,可氣的是上面偏偏決定偵察排要留下幫著卸貨。他手摸著瘦削而緊實的腮幫,默默地四下觀察。
「聽見沒有,哥們兒,別忘了把你們的『防身法寶』也帶上啊。」雷德的話音剛落,就引起了一陣鬨笑。克洛夫特一時似乎有些惱火,可是馬上卻又慢聲慢氣說:「我知道那威爾遜是絕對忘不了的。」於是大家又笑了起來。加拉赫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你說的還會有錯!」
遠處,緊靠海灘的一帶叢林已是一派光禿禿的殘破景象,這是炮火給叢林例行的洗禮。想來那裡的棕櫚樹一定是樹葉盡脫,只剩下柱子般的一截截了,著過火的一定都燒得一團烏焦了。天邊的穴河山幾乎已經隱沒在霧靄朦朧中,霧靄是一派淡淡的青灰,可說不深不淺,正介於水天兩色之間。正看著,岸上落下了一顆重磅炮彈,一大股煙柱衝天而起,比前幾顆炮彈的煙柱都大。雷德心想:看來這次登陸用不著費很大的事了——不過他總還是忘不了橡皮艇那一仗。他就對漢奈西說:「這幫傢伙也真是!留下點地方給我們好不好?我們還得在島上住哪。」看來今天早上處處都離不了一個「等」字,他倒抽了口氣,索性一屁股蹲了下來。
蹲在加拉赫旁邊的托格略下士對雷德瞅了一眼,急忙來向他解釋:「咱們還是分散在海上安全得多。比起大船來,登陸艇的目標小,這樣不停轉悠,敵人是不容易打到咱們的——你用不著擔心。」
「你聽見日本人打炮啦?」克洛夫特說。
一顆炮彈在頭頂上呼嘯而過,馬丁內茲不覺打了個閃縮,身子正好撞在一個炮架上。他真有一種赤條條無遮無掩之感。
「不,我不跟你瞎說。」托格略說。他是義大利裔,中等身材,體格壯實,配著個梨形的腦袋:下巴寬,兩鬢窄。隔夜雖然刮過了臉,打眼圈以下還是滿臉黑沉沉的鬍子,鬍子里露出一張大嘴,挺和氣的樣子。這會兒他卻不肯罷休:「我不跟你瞎說,統計數字我見過。」
史坦利自己也吃了一驚,他嘴裏居然會說:「怎麼啦,沒種啦?」他明知道自己的話已經說得太多了。
馬丁內茲覺得登陸前的這個當口最不好過了。昨天晚上的種種痛苦、今天清早的種種恐懼,始終壓在心口,此刻都達到了最高峰。他就怕放下跳板、硬著頭皮衝出艇去的那一剎那,總覺得那時就會飛來一顆炮彈,把他們統統報銷,要不就是有一挺機槍正對著艇首,等他們一露頭就來一頓掃射。現在誰也不說話了,馬丁內茲一閉上眼睛,就覺得小艇外奔騰的浪聲劈頭蓋臉壓來,壓得他腿也軟了。他趕緊睜開眼來,拿指甲死命掐自己的手掌,嘴裏還咕噥了一聲:「Buenos Dios!」腦門上淌下的汗水都流進了眼裡,他馬馬虎虎地就拿手一抹。心裏感到不解:怎麼變得這樣靜悄悄的?沒錯,四下是靜悄悄的:大伙兒都默不作聲。海灘上也是一片沉寂,只有孤零零的一挺機槍在老遠老遠以外嘟嘟地叫,聽來有一種空渺失真之感。
雷德早已又點上了一支煙,這已是登陸艇下水以後他抽的第五支煙了,抽著卻只覺得淡而無味。他對加拉赫說:「那你說呢?我看不到十點鐘包管還上不了。」加拉赫一聽就又忍不住罵了。此刻八點都還沒到呢。
登陸艇上的機器聲突然由輕轉響,大聲轟鳴起來。一圈兜完以後,小艇就直向島上駛去。前跳板上立刻受到了海浪的連連衝擊,濺起的碎沫水珠像一道高山飛泉直瀉在士兵們的身上。大伙兒先是一聲驚呼,繼而就是一片沉默。克洛夫特為了免得槍管進水,把槍從肩上取下,拿指頭掩住了槍口。他此時此刻真有一種策馬疾馳之快。「唉,上去啦!」不知是誰說了這麼一句。
方頭的小型登陸艇打著響鼻兒,向海水裡闖去,看上去活像一頭頭河馬。這種登陸艇大致有四十英尺長,十英尺寬,形狀像沒有蓋的皮鞋盒子,在背後裝了台發動機。兵艙里,前跳板不斷受到海浪的衝擊,發出的響聲大而刺耳,從隙縫裡鑽進來的水早已積了有一兩英寸深,嘩嘩地在艙底衝來衝去。雷德本來還想提防著點,不要弄濕了鞋,可現在也顧不上了。小艇兜了一個多鐘頭的圈子,轉得他都頭昏眼花了。時而一片冷絲絲的水花飛來,打在身上,冷不丁使人一驚,真有點不是滋味。
載兵艙里的種種聲音可就低沉多了,也刻板多了,就像乘地鐵似的,耳邊老是隆隆有聲,討厭極了。吃過早飯以後,艙里的電燈就開了,慘黃的燈光,昏昏然若明若暗,把許多陰影投在那一個個艙口和一層層吊床上,可也照亮了士兵們的臉。士兵們有的集合在過道里,有的簇擁在通往艙面甲板的梯子周圍。
「怎麼會聞得到臭味呢?」史坦利說,「沒有這樣快的事。」
「還挺近呢!」馬丁內茲也悄read•99csw•com悄地說。這還是他上岸以後第一次開口。
「那他們幹嗎還不上來?」加拉赫說著,把鋼盔往腦後一推,「這班王八蛋真幹得出來!叫咱們就這麼等在甲板上,弄得不好一顆炮彈飛來,老子們的腦袋就得搬家。」
托格略笑了笑,不過心裏總有點不快。他想:雷德為人倒是不壞的,可就是太愛鬧獨立性。要是人人都像他似的,那還幹得成啥呀?啥也幹不成了。辦什麼事都得靠協作。特別像打登陸戰這樣的,都有周密的部署,環環緊扣,一切都有規定的時間。火車司機假如都愛走就走,那列車還開得了嗎!
有個軍火庫燒了起來,一排玫瑰色的火光衝天而起,映紅了海灘的一角。幾顆炮彈又打在火光正中,於是火焰更是一躥半天高,捲起黑裡帶紅的滾滾濃煙,直衝雲霄。炮火把個海灘直打得像是鏟掉了一層皮,這才向內陸延伸射擊。這時打炮的方式也已經從容多了,一炮接著一炮,好像漫不經心似的。幾艘軍艦一批,來放了一陣炮,又掉頭駛去,再換一批來轟。軍火庫固然還是烈焰燭天,海灘上的火卻多半已經有煙無焰,到夜幕揭起、曙色初臨時,濃煙已經飄散了大半,露出了一彎海岸。縱深約一英里處有座小山,山頂上不知什麼東西著了火;背後遠遠的穴河山,看去就高高聳起在醬色的硝煙繚繞中。儘管腳下新添了這條遮腿的紫色毯子,穴河山還是無動於衷地穩坐在島中,目不轉睛地遙望著大海。在這座大山的面前,艦隊的炮轟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雷德對他一咧嘴:「我知道你身上有個地方管保一點也不冷。這會兒正熱得像團火呢。」
「漢奈西這小子真活見鬼!」他聽見加拉赫罵了一聲。
雷德早已又自顧自地往前走了。他暗暗打定主意,這一塊地方他今天再也不來了。他啐了口唾沫,想把印在腦膜上的漢奈西那頂鋼盔,以及那鋼盔的口子里還淌個不停的鮮血,都隨著這口唾沫一起吐掉。
威爾遜咯咯一陣痴笑,笑得連別人也受了感染。他說道:「說真的,要丟下我倒寧可丟下這支『半自動』,因為你想呀,咱們到那兒一登陸,海灘上要是有接客的姑娘,我沒『防身法寶』只能幹瞪眼,能不氣得一槍崩了自己嗎?」
馬丁內茲聽著這些鬧聲,只覺得心焦。他坐在一個艙蓋上,這會兒假如屁股底下的艙蓋冷不防落下去的話,他也絕不會嚇一跳。他對著電燈泡有氣無力的光芒眨了眨血紅的眼睛,巴不得看不見、聽不到,什麼也不知道。可是只要繞著艙壁鋼板回蕩的隆隆聲一旦大了些,他的兩腿就會不由自主地一抽。他一直在默默自語,莫名其妙地老是念叨著一個老笑話里煞尾的一句話:「我還是索性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倒好。」在眼前這得了黃疸病似的燈光下,他的皮色看去是黑黝黝的。他是個墨西哥血統的人,矮小纖巧,長得秀氣,一頭鬈髮整整齊齊,細模細樣的臉兒眉目分明。即便是在此刻,從他身上仍可以見到有一種鹿一般矯健的體態和風姿。他的動作不管速度有多快,總是顯得那麼圓熟自如。他的腦袋也像鹿一樣從來不大有安定的時候,一對褐色的清澈的眼睛從來也不肯好好歇一會兒。
布朗沉下臉來。「咱們可不能走散啊。」停了一下,他忽然又怒氣沖沖地說:「嗨,雷德,你今天很不像話啊,先是找人吵架,後來算是打了退堂鼓,現在又大發脾氣,嚷著要把……」他看了看漢奈西,沒有把話說完。
克洛夫特把子彈帶往腰裡一掛,挎起了槍,囑咐布朗說:「我去找四科去。你在這兒看著隊伍,等我回來。」
史坦利猛地轉過身去,對著雷德怒目而視。事情弄糟了,雷德是他害怕的,不過打退堂鼓他不幹。
到了登陸艇邊兒上,他就一縱身跳到艇里。背了那麼重的背包,害得他差點兒還摔了跤,扭了腳踝。一到這懸在空中輕輕晃動的小艇子里,大家頓時都興高采烈起來。威爾遜嚷了一聲:「瞧呀,老雷德來了!」只見雷德一步挨一步的,從跳板上戰戰兢兢過來,皺眉蹙額,傻乎乎似的,把大家全逗樂了。雷德來到小艇邊,滿臉不屑地瞟了船里人一眼,說:「糟糕,找錯船了。這裏沒有一個人是蠢模蠢樣的,哪像是偵察排!」
加拉赫說:「見鬼,這麼靜悄悄的。」
「墓葬登記處。」
那吊艇架的結構挺複雜,有一部分就懸空在水面上。背上套著個扣得緊緊的背包,還要帶上一支步槍、兩條子彈帶、幾顆手榴彈,外加刺刀、鋼盔,本來就覺得兩個肩膀連同整個胸膛都像給紮上了止血帶似的,透氣困難,手腳發麻。何況現在還要走過一條架空的跳板上登陸艇,這個驚險勁兒,真無異於披著全副鎧甲走鋼絲。
海灘上空仍有炮彈在飛。在曙光里看去,整個島上一片淺綠,沿岸飄著一派淡淡的裊裊青煙。
馬丁內茲聽了笑笑,可是大伙兒笑成那副樣子,卻使他很不愉快。克洛夫特悄悄問他:「怎麼啦,『日本囮子』?」兩人的目光遇在一起,從那親昵的眼神可以看出這是一對老朋友了。馬丁內茲回答他說:「哎,還不是這要命的肚子,偏不爭氣。」他說話口齒清楚,不過聲氣很輕,帶些猶豫,彷彿一句句都得從西班牙語翻譯過來。克洛夫特又對他看了一眼,才又繼續把話講下去。
「你的統計數字頂個屁用。」雷德說。
「聞得到臭味就是聞得到臭味。」雷德頂了他一句。他不喜歡史坦利,把叢林里飄來的這股淡淡的難聞的味兒說成屍臭雖然是言過其實,但是不爭一下他心有不甘。一種由來已久的熟悉的憂鬱滲遍了他的全身,他心裏只覺得膩味、煩躁。吃飯還早,香煙呢,已經抽得太多了。他說:「這哪兒是打什麼登陸戰,只好算演習罷了!兩棲作戰演習!」說完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所以我這就去找人聯繫呀。」克洛夫特說。
克洛夫特對他說:「不要急嘛。通信排要分一半人跟咱們一塊兒走,他們還沒有上甲板呢。」
史坦利看得不耐煩了。「嗨,里奇斯,」他說著望了望布朗中士——不反對就好說下去,「我看你這個人呀,就是坐在個火堆上也懶得撒泡尿把火澆滅。」
這時布朗站了起來,他攔住了雷德,說道:「雷德,你聽我說,剛才你跟克洛夫特就不是這樣的嘛,何必非要打一架才痛快呢。」
「要說省心嘛,」雷德故意慢聲慢氣說,「我倒要請教:你幹嗎又不肯省點心,偏要在鼻子眼兒底下養上那麼一撮野草呢?你那屁股眼兒里不是長得挺茂密的嗎?」他說這話有意帶著濃重的鄉音,挖苦的口吻,話還沒有說完,早已引得大家哈哈大笑了。威爾遜笑得嘴都合不攏:「老雷德真有意思!」
史坦利盯著他看了好一陣子,才朝沙上啐了口唾沫。心裏本來很想再說幾句,可是看這光景,知道勝利已經屬於他了。他就在布朗身邊坐下。
「快回來!」托格略又大聲喊道。
漢奈西問了:「咱們的將軍可怎麼上這種小艇啊?將軍跟咱們不一樣,他年紀不輕了啊。」
布朗說:「我說呀,我是寧可待在那條大船上的,一百年也不想下來。在大船上我覺得真要安全一千倍、一萬倍。」
史坦利漲紅了臉,朝雷德一步跨去。「你跟我說這種話,我可不答應。」
可是再轉念一想:不,哪有這樣的事呢,在海外作戰,丟失裝備是不用賠錢的。他又忍不住想笑了。這話將來回去告訴爹,那真是太逗了。他覺得父親的面容一時彷彿就在眼前。內心,總有個聲音在攛掇他,要他壯壯膽子探出頭去看看。他就戰戰兢兢挺起身來,read.99csw•com因為他不僅擔心會見到敵人,也生怕褲子上的污跡會愈弄愈大。
雷德窩著一肚子火,巴不得干一架。要打贏史坦利他自信是有把握的。他並不是沒有顧忌,但是到了火頭上這也顧不得了。他就狠狠地對史坦利說:「小子,當心我把你一撕兩半。」
托格略點了點頭。「我還是挖個工事吧。」他說著,就把自己挖工事的傢伙取了出來。威爾遜抿著嘴直好笑,對他說:「我看你還是省點精神吧,夥計。」
雷德警惕地瞅了他一眼,說:「怎麼?你就打算靠你一個人把這場仗打贏啊?」兩個人相對瞪起了眼睛,一時空氣真有些緊張,好一會兒,克洛夫特才大步走開了。
特遣部隊司令部的那幾個士兵早已仆在地上。布朗仔細一聽,聽見一聲呼嘯愈來愈響,他趕快把臉往沙里一埋。迫擊炮彈在一百五十來碼以外爆炸了,彈片劃破了空氣,把叢林里的樹木打得枝葉紛飛,聲音聽來那麼清晰,嚇得他趴著一動也不動,連哼都不敢哼一聲。這一炮的落點幸而還不算近,可是萬一……他心裏莫名其妙慌作了一團。大一點的仗每次一打響,他總有那麼一時半刻會嚇得完全傻了眼,全憑腦子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行事。所以,此刻炮彈的爆炸聲還縈迴在空中,他就風風火火地一躍而起,大喊一聲:「快,咱們得離開這個鬼地方!」
里奇斯一看沒有自己的事,就又挖他的坑了。這個小小的插曲使他有些悶悶不樂,但是手裡鐵鍬的分量卻使他感到踏實,沖淡了他的愁悶。他不覺想了開去:好小的鐵鍬!爹要見了這樣的傢伙,準會發笑。他挖得出了神,只覺得力氣活兒親切、愜意。他覺得世上再沒有什麼比幹活更能使人精神振奮了。坑挖得差不多了,下一步就是用腳把坑底夯實。看他跺起腳來不緊不慢的,勁頭還真不小。
里奇斯淡淡一笑,毫不生氣地說:「這倒可能。」他看著史坦利走到坑邊來一站,觀察他挖的進度如何。史坦利是個高個小夥子,不胖不瘦,長長的臉上老是掛著一副自以為了不起的神氣,傲慢之中卻又帶著點兒心虛。可惜鼻子太長了點,又留著稀稀朗朗黑黑的小鬍子,否則倒也眉清目秀。小夥子今年才十九歲。
但是他驀地又想起了昨晚的牌局——那一手「滿把」他到底還是沒有拿到。這麼一想,心裏頓時就不自在起來,興頭也就都沒了。他暗暗罵自己頭腦發熱、自作聰明。掃興的原因,倒不是由於他已經相信心血來潮的感覺不足為訓,而是因為他覺得自己這種感覺並不可靠。他搖了搖頭,把屁股往後挪了挪,他感覺到腳下的登陸艇在飛一般地駛向陸地,可心頭卻是一片空虛,無論前途是凶是吉,他只好都等著承受了。
加拉赫聽了起初好像很惱火,可沒料到一轉眼他竟然也笑了起來,還罵了一聲:「哎,滾你的蛋!」這一罵,大伙兒笑得就更歡了。
「龜孫子才弄得好,」雷德說,「這邊舒服了那邊就痛。反正我這個人就是不能背背包——我是只長骨頭不長肉的!」他哩哩啰啰說個沒完,不時還對漢奈西瞟上一眼,看看他是不是還那麼緊張。天有點冷,太陽在他左邊,還是低低的、淡淡的,沒有一點熱氣。他跺了跺腳,嗅了嗅船甲板上那股特有的怪味兒:裡邊有石油味兒,有柏油味兒,還有大海里的魚腥味兒。
他愈想愈覺得有理,於是伸出了一隻粗壯的指頭,就要去對雷德說,可是也就在這個當口,離小艇兩三百碼遠的海面上突然落下了一顆日軍的炮彈,衝起了一道水柱——半個小時以來這還是日本人第一次打炮。這一炮聲音響得出奇,誰都不免打了個閃縮。小艇里頓時肅然無聲,所以雷德大聲一嚷,就鬧得滿艇的人都聽見了:「你瞧哎,托格略,我要是信了你那一套保險經,一年前就做了死鬼啦。」哄然的一陣大笑,弄得托格略很窘,他只好勉強一笑。威爾遜更是不甘人後,他尖聲細氣說:「托格略呀,你就多想些花樣兒叫人忙乎吧,反正忙到頭來總是完蛋大吉嘛。鬼話說得這樣煞有介事——我倒還從來沒見過哩!」
一直到大伙兒回來找托格略,雷德才發現了漢奈西的屍體。海灘那一邊有個留作後備的連隊,掘了一條鋸齒形的長壕,布朗他們就在那裡躲過了一頓炮擊。後來消息傳來,說是打迫擊炮的那伙日本兵已被殲滅,布朗才決定回去。雷德不想跟人說話,所以不知不覺走在頭裡。順著海灘一轉過彎來,就看見漢奈西臉朝地下,仆在沙里,鋼盔上好深一道裂縫,腦袋底下一小攤鮮血,一隻手手掌朝上,指頭彎攏,好像想抓住什麼東西似的。雷德看得很難過。他是喜歡漢奈西的,不過這種友愛的感情,其實他對排里很多弟兄都有——其中還含有一定戒備的成分,因為他已經估計到可能會有這樣的結局。雷德感到不安的主要原因,還是因為他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們倆一起坐在甲板上,遇到空襲,漢奈西沒有忘記把自己的救生帶吹飽了氣。想起當時的情景,雷德不禁感到一陣惶悚,彷彿這才發覺原來那天夜裡他們的背後還有個人——應該說是有個神靈——在那裡冷眼看著,呵呵冷笑。以為不該有什麼框框管著的,原來還是有個框框管著啊。
那個女職員是管借書的,疑心他要偷書。他那時還小得很,心裏一害怕,答話時便用了西班牙話,這一下可就招了頓罵。想到這裏馬丁內茲覺得腿上肌肉一抽。那女職員當時罵得他哭了,他都還記得。這個不得好死的女人!今天他要跟她睡覺都夠格了。心裏發了這麼個奇想,覺得泄了恨,挺痛快的。什麼圖書館管理員,一個毛丫頭罷了!這會兒要是在他面前,他一定啐她一臉唾沫。可是眼前終究不是圖書館的書架,清清楚楚還是個載兵艙,憂慮不禁重又襲上了他的心頭。
克洛夫特回來,聽到布朗告訴他的消息,也並沒有說什麼。布朗鬆了口氣,覺得自己也大可不必自責了。這件事他就丟過一邊,再也不想了。
加拉赫簡直是跌進小艇里的,他嘴裏嘀咕:「這雞|巴軍隊!我敢打賭,上登陸艇跌壞的準保比戰場上的傷亡還大!」布朗一聽哈哈大笑。加拉赫這傢伙,八成兒跟老婆睡覺都是這麼氣呼呼的。這話他到了嘴邊又忍住了,所以笑得越發不可開交了。正當他這樣忍俊不禁時,突然眼前一晃,好像看見自己的老婆此刻正跟個野漢子睡覺。他的笑聲頓時就幹了好一會兒,心下一時只覺得茫然。過了會兒,才氣沖沖說:「嗨,加拉赫,我敢打賭,你就是到了老婆身邊準保也是這麼氣嘟嘟的!」
「海灘上的日本人總該被肅清了吧?」布朗在那裡咕噥。
雷德哼了一聲:「哎唷,你幹嗎不讓我們就舒舒服服歇一天呢?」
威爾遜對加拉赫瞧瞧,搖搖頭,嘰咕了一句:「真沒想到老雷德也會臨陣退兵。」
雷德笑了起來:「怎麼?你當是今天就有什麼稀罕看啦?依我看哪,不到中午咱們就下不了這甲板。」正說著,看見約莫一英里以外的海面上有一批登陸艇在那裡打轉,於是就又安慰漢奈西說:「打前站的都還在逛大海呢。」他頓時又想起了進攻穆托美島的那一仗,內心似乎又感受到了一絲當時的驚惶滋味。身子像是又落在了水裡,指尖像是又扳住了橡皮艇的邊沿,連那橡皮軟硬如何都還記得分明,嗓子眼裡像是又嘗到了一股海水味兒。當時他已經掙扎得筋疲力盡,而日軍的炮火還是打個不停,他嚇得只能鑽在水裡默默嗚咽,此刻想起,還心有餘悸。到他重又抬眼望著船外時,那憔悴的臉上一時竟顯得有些蒼白了。
布朗忍不住好笑:「派兩個當兵的扶他上唄!」看到自己的話引得滿船大笑,他感到挺得意。
「快下船吧,你這頭老公羊,」威爾遜樂呵呵的,那輕快的笑聲裡帶著痰九*九*藏*書音,「仔細海水可冷得很呢。」
漢奈西一驚,說話都傻裡傻氣了。「我找大伙兒去啦。不得了,我把褲子給屙臟啦。」臨了還打了個哈哈。
「留在艙里有什麼不好?待下去,一直待到仗打完,我都不會有意見!」說這話的是布朗中士。
布朗一直笑得合不攏嘴。他想:自己排里的這幫老哥們兒有多好啊。心下一時真有一種大難已過之感。
雷德哼了一聲:「扯淡!」
史坦利一聲冷笑:「你不樂意啦?」
雷德又啐了一口:「我這個人就是不吃誰的欺。」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得飛快。離他們百來碼的淺灘上橫著幾具屍體,聽任浪打,雷德正瞧著,來了個特遣部隊司令部的士兵,把他們一個個拖出海水。當空有一架飛機在巡邏。
馬丁內茲朝艙里四下瞅瞅。吊床都已經用帶子束起,所以一排排鋪位間的過道顯得很寬敞,看起來怪不習慣的,這使他心下隱隱有些不自在。他覺得那就像聖安東尼奧大圖書館里的一排排書架;一想起那個圖書館,他就記得有件不愉快的事,記得當初那裡有個女職員,對他說話難聽極了。「我還是索性死了吧。死了吧。」這話又在他腦子裡閃過了。他趕緊定了定神。今天自己只怕是凶多吉少了。上帝仁慈為本,總是事先讓你有個預感,所以你千萬得……得小心,得防著點兒。這後半句話他是用英語對自己說的。
漢奈西憋著一動也不動。他想:只要我不動,褲子上就大不了臟這麼一塊。他想起雷德和威爾遜都說過「別嚇得屁滾尿流」什麼的,這下子他算是明白那個意思了,心裏真忍不住想笑。坑壁已經有點塌落,再有炮彈打來的話只怕就要坍下來了,這麼一想,心裏卻又一陣焦急。身上的臭氣他自己也聞到了,熏得他真有點噁心。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褲子換了?背包里只有一條替換褲子,今天一換,恐怕要一個月都沒褲子換了。換下的褲子丟掉,說不定還要他賠錢哩。
真冤枉人!——托格略心裏想。他做事喜歡一是一、二是二,看來跟這幫傢伙根本談不到一塊兒。雷德這種人,總愛逗大家哈哈一笑,把好端端的事情都弄得七顛八倒。
史坦利就學他這笑聲:「哇——哈哈哈!」
雷德躊躇了,他真恨自己不爭氣。給人家說中了。他站在那裡,一時猶豫不決。過了會兒才說:「話是不錯,不過我火兒上來了誰都敢打!」他不知道自己對克洛夫特算不算害怕。「嗐,真是活見鬼!」說完就兀自轉身走開了。
奧斯卡·里奇斯嘆了口氣,說:「真格的,我還是也挖一個的好。」說完,不好意思地哈哈一笑,便彎下腰去解他的背包。他一笑就哇哇響,活像驢子叫。
突然一架飛機從頭上呼嘯而過,飛到叢林上空就是砰砰的一頓掃射。馬丁內茲險些兒失聲叫了出來。他覺得腿上的肌肉又在抽了。怎麼還不上岸呢?他簡直已經都橫了心了:等跳板一放下,就去領受那逃不過的大難吧。
漢奈西忙問:「怎麼?」他覺得嗓子眼裡有股血在往上涌,也說不上是有趣還是難受。
「對,老弟,這不好。」
漢奈西坐在坑裡,眼睛盯著叢林。口中只覺得發乾,舌頭不住舔著嘴唇。只要一看見林子里像是有了什麼動靜,他的心就會揪緊。海灘上一片寂靜。只過了一分鐘,他就覺得不耐煩了。他聽見海灘那頭有一輛卡車換擋的聲音,冒險回過頭去一看,只見離沙灘大約一英里遠的海上,又一批登陸艇開來了。他閃過了一個念頭:救兵來了!可立刻又意識到這是痴心妄想。
當下他就滿面不屑地說:「哎呀呀,這樣掘法,你掘到天黑!」那粗野的口氣完全是一派矯揉造作的味道,有如一個演員不會學大兵說話,只能憑想當然裝腔作勢。
「大家不要多說了,」克洛夫特制止了他們,「假如你認為你比我懂,我說得不對,那就乾脆請你站到這兒來發表高見。」他皺了一陣眉頭,這才繼續往下說:「咱們在小艇甲板上的艇位編號是二十八號。這個地方儘管大家也都能找到,可咱們還是得一塊兒上去。大家注意了,誰要是到那時候才突然發現有什麼東西忘了帶上,那就麻煩了。上去以後就不準再下來。」
雷德為了減輕背上的負擔,把背包緊緊頂在艙壁上。兜不完的圈子,真是討厭。他瞅了瞅跟他一起擠在艙里的三十個弟兄,忽然覺得,給這青灰色的兵艙一映襯,他們的軍裝看上去綠得好不可怕。他不由得長長地連吸了幾口氣,一動也不敢動。背上頓時滲出了汗來。
雷德冷笑一聲,說道:「你瞧著吧,等咱們都上了登陸艇,少不了還會跑出一個渾小子來,把咱們再趕回艙里。」
漢奈西這時卻尖著嗓子,高聲說道:「噯,咱們的家信大概快到了吧?」話音未落,艇子里早已轟的一下,笑翻了天了。馬丁內茲笑得怎麼也收不住,直笑到力氣完了,且笑且喘,可是隔不了一會兒,又忍不住笑得前仰後合了。
里奇斯沒有答腔,還是耐心地只管挖下去。史坦利又對他看了好一會兒,想要找句俏皮話說說,卻苦思不得。後來覺得這樣在坑邊干站著未免有點尷尬,一時性起,就提起腳來踢了些沙在里奇斯的坑裡。里奇斯不聲不響,把踢下的沙又鏟起來送出去,還是一板一眼,照挖不誤。史坦利覺察到全排弟兄都冷眼看著他。他有點後悔了,他真不該動腳,因為他也拿不準弟兄們到底會不會向著他。如今可是一不做二不休了,他又把好大一堆沙踢進了坑裡。
「聽著,梵爾生,」克洛夫特說道,「從現在起你牢騷怪話還是趁早給我少說。」
第一批部隊已經在大約一刻鐘以前上了岸,此刻遠遠有些輕微的槍聲,那就是海灘上在交火,噼噼啪啪的,聽去像在燒枯枝幹柴。給人的感覺是:算不了啥,遠著哪!為了排解枯等的無聊,雷德常常探起頭來,從舷牆上向岸上瞭望。隔著三英里的海面望去,岸上仍然看不出人影兒,但是可以見到戰鬥的跡象:一派如霧的輕煙,正向海上冉冉飄散。偶爾還有三架一隊的俯衝轟炸機嗡的一聲當頭掠過,向島上直飛而去,遲遲才送回來引擎隆隆的餘音,低聲回蕩。飛機向海灘上俯衝的動作可就很難看清了,因為那小小的機影叫人只當是幾點明亮的陽光,簡直沒法分辨。炸彈掀起的煙塵看上去不大,不痛不癢似的,等到爆炸聲傳到海上,飛機早已飛得快沒影蹤了。
頭一批炮彈落在海里,不痛不癢地遠遠掀起了一排水柱,但是隨後接二連三的炮彈就在海灘上開了花。安諾波佩島頓時蘇醒了過來,彷彿一堆死灰,轟地一下又燃著了。叢林與海灘的交界地帶到處冒起了小朵的火苗,偶爾也有顆把炮彈打過了頭,那著火的樹林子就是很大一片了。火光勾勒出了海灘的輪廓,閃閃爍爍的,好似深夜裡遠遠望見了一個海港。
「老是這樣兜下去,要兜到什麼時候呀?」加拉赫耐不住了,「這鬼軍隊,總是這樣!急了就催,催了又磨嘰!」
「這個問題我研究過,」托格略不服氣了,「統計數字證明,打登陸戰的時候在小艇上比哪兒都安全。」
悶里悶氣的炮聲響個不停,馬丁內茲時而還可以在炮聲中辨出一些說話的聲音來,可也只能聽到一言半語,轉眼又都聽不清了。各排都亂鬨哄的,各有各的鬧聲,像飛過一隻小蟲般在耳邊嗡嗡響上一陣的往往是排長的聲音,隱隱約約,惹人心煩。「大家聽好!到了岸上誰也不許走散。一定要保持集中!保持集中!」他煩躁得索性把膝頭使勁往上一拱,把屁股往裡一縮,就這樣繃緊了屁股,頂出了臀骨,坐在那兒。
就在這一氣之下他心裏產生了一個強烈的預感:「漢奈西今天非被打死不可。」他真想放聲大笑,發泄一下這激動的情緒:這一回他可是看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