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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陶土與糞土 第二章

第二部 陶土與糞土

第二章

曼泰利嘆了口氣。「克洛夫特啊,我看真要是依著你的意思,你還要把新兵一個個都挑過呢,就跟買馬似的。」
「真的?」戈爾斯坦很感興趣,「不瞞你說,我也一向很喜歡做這種工作,不過做這種工作沒受過良好的教育不行。聽說得用數學演算,複雜得很呢。」
朱里奧十五歲上嘗到滋味了。那條踩得實實的黃土街上有個沒燈籠褲穿的小姑娘,叫作伊莎貝爾·弗勞萊斯。這丫頭真沒臉,是小夥子她沒有不要的。
又是向左看齊,又是向左靠攏。喊不完的向後轉走,向後轉走。(你們大家都要看到自己責任重大。要做個百分之百稱職的士官,是難之又難的事。訣竅只有八個字,就是:心如鐵石,面如冰霜!心如鐵石,面如冰霜!)縱——隊向右——轉!靴子一雙雙在紅土上蹬,汗珠一串串往下滴。噔,噔,噔,噔!嚓,嚓,嚓,嚓!(心如鐵石、面如冰霜的新教人家白人姑娘,滾你們的蛋吧!我要做一個好士官!)
「我也沒吃什麼苦呀。」波蘭克說。
米尼塔說:「不是聞自己的臭氣,就是叫臭蟲叮得發昏。這不是左也難來右也難么?」他在懷念自己以前的打扮。在他們家那一帶,論衣著講究他一向名列第一,每流行一種時髦的舞步,也總是他首先學會。而現在,穿在他身上的襯衫卻足足大了兩號。他說:「嗨,你聽說過咱們軍服的笑話沒有?說是部隊供應的軍服就只兩種規格:一種尺寸叫『太大』,一種尺寸叫『太小』。」
也就在這一天晚上,克洛夫特跟馬丁內茲研究了偵察排今後的人員安排。兩個人在自己小帳篷里的毯子上坐著。克洛夫特先開口:「那個曼泰利是義大利佬,這傢伙真不是味兒!」
「你說說,什麼辦法?」米尼塔問道。
是了,小姐。
「是嗎。」羅思應了一聲,也看了戈爾斯坦妻兒的照片,隨口也稱讚了兩句。他想起了兒子,心裏就熱乎乎的感到親切。記得過去逢到星期天早晨,兒子總會來把他吵醒。妻子總是把兒子抱來放在他床上,小娃娃就會騎在他肚子上,伸出軟綿綿的小手來扯他的胸毛,快活得咿咿呀呀亂叫。一想起這個情景,他歡喜得心都疼了,並由此而悟到:當初兒子雖然就在身邊,他卻對兒子從來沒有這樣疼過。倒是因為兒子打攪了他的好睡,他老是感到厭煩、生氣。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把那麼大的幸福輕輕放過了!他也似乎這才對自己勉強有了個基本的了解,心下有一種懵懂多年一旦豁然之感,彷彿本來只當自己的生活是一片平地,如今卻在這日常看熟的單調的地形里看出了從未發現的深溝和橋樑。因此他又接著說:「你看,生活真有意思啊。」
不管怎麼說,是你先跟她好上的。
羅思說:「要說我,我根本就不信有上帝存在。」
「他是上過大學的。」羅思回答說。他還是寧可這樣談談,這就不至於引起很多爭論了。「不過,歸根到底還是他運氣比我們大家好。我就是『紐約市大』畢業的,可又有什麼用呢?」
戈爾斯坦卻沒在聽。一片愁雲壓在他的心頭。一會兒以前他還是挺高興的,如今卻突然亂了心曲。那邊羅思在說他的,這邊戈爾斯坦也不時把頭搖搖,或是把舌頭嘖嘖。可這些都跟羅思所說的內容毫無關係。戈爾斯坦是在回想當天下午遇上的一件小事。下午有幾個當兵的跟個卡車司機搭了一陣腔,他在旁邊聽到了他們的談話。那卡車司機是個大個子,紅紅的臉兒滾圓,他是在向新兵介紹哪些連隊好,哪些連隊不好。說完便開動了車子,車子剛剛起步,他又回過頭來喊了一聲:「但願你們誰也別派到六連去,六連可是個猶太崽子窩啊。」他的話引起了一陣鬨笑,有個新兵還衝著他的背影嚷嚷:「要派我上那兒去,老子乾脆就回家不幹了。」於是大家笑得就更歡了。戈爾斯坦回想起這件事,氣得滿面通紅。可是儘管憤憤不平,他卻感到無可奈何,因為他知道生氣也無補於事。他後悔沒有找那個對司機嚷嚷的小夥子好好談談,不過再一想這也不幹小夥子的事。小夥子無非是說句俏皮話有意引大家一笑罷了。可惡的是那個卡車司機。戈爾斯坦的眼前立刻又出現了司機那張滿是橫肉的紅紅的臉,他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暗暗罵了兩聲:這個grobe jung!這個鄉巴佬!他心裏慘然不樂:古往今來一切屠殺猶太人的暴行,背後都少不了這樣嘴臉的人在那裡撐腰。
克洛夫特鼻子里哼了一聲。「我才不會挑雷德呢。這小子自己都不聽命令,要他指揮別人怎麼行?」他抬起一根枝條,在自己的裹腿上輕輕抽打。「我起初想派威爾遜,可威爾遜連張地圖都不會看。」
波蘭克大概還只二十一歲,可是一雙眼睛機靈而輕佻,一笑起來就顯得皮老臉皺,像個中年漢子。米尼塔覺得跟他在一起有點不大自在。憑他那點所見所聞,他自知不足以同波蘭克較量。
馬丁內茲心都涼了。面上雖然毫無表情,可一隻眼睛還是不由自主地眨了幾眨。他說:「布朗這個人沒膽量呀。」
馬丁內茲摸了摸皮帶。他的口氣很自負:「咱馬丁內茲當偵察兵從來不含糊,錯不了。布朗呢,人倒是不壞,可就是膽量……不濟。還是把老兵的班交給我吧?」
馬丁內茲在一九三七年當了一名最底層的小兵。到一九三九年還是一名小兵。好一個墨西哥小夥子,漂亮,靦腆,還挺有禮貌。他的一身裝備總是纖塵不染,在騎兵部隊里這就已經滿夠格了。
徵兵開始后,馬丁內茲升了下士。第一次帶一個班出操,提心弔膽,差點兒連口令都喊不上來。(弄個「墨佬」來發號施令,龜孫子才睬他。)
克洛夫特急了。老是幹活,幹得他都厭煩了,儘管他帶隊幹活也像他帶隊打仗一樣挺有本事,可是心裏終究窩著一股子氣,每天這樣老一套,一成不變,他膩味了。他正想找個由頭髮泄發泄心中的氣,湊巧就來了這補充兵員的事。他早在新兵還沒有分發下來的時候,就在海灘上注意上他們了,每天看他們折好了三角小帳篷,列隊報了數,給派去做工。於是他就像個企業家考慮如何擴大經營似的,一直在那裡暗暗盤算,等他的隊伍十七個人滿了員,就可以擔當多大規模的偵察作戰任務。
「讓雷德在布朗手下當下士?」馬丁內茲又問。
朱里奧·馬丁內茲成了個大小夥子了,經手的錢財也不算少了。他進了家經濟小餐館,當了個掌柜的。刺鼻的濃濃的烤燒味,鐵盤子里紅腸麵包的大蒜味。從「喬-尼莫記」,到「哈利-狄克記」,又到了「白塔號」。刮鏟刮不完的麵包屑、臭油垢,還有煎魚炸肉沾在盆子上的油膩。馬丁內茲從此穿上了白號衣。
「有辦法呀。」波蘭克的口氣還是那麼神秘,說著還在黑暗裡點了下頭。米尼塔只能勉強看清他的側影:鉤鉤的鼻子,帶節的鼻樑,往裡削的長尖下巴,縮得緊緊的牙床骨,米尼塔覺得那活像漫畫里的山姆大叔。
媽媽抓住他的肩頭一陣子搖,對他說的是西班牙話。懶骨頭,替我去買一袋胡椒粉,外加一磅斑豆。九九藏書他一把抓住了錢,小錢兒攥在掌心裏覺得涼絲絲的。
汽車在霓虹燈下的夜色中一閃而過,腳在水泥地上站得生疼。(我還要去賺大錢哪。)
點點頭,嘴一咧笑了笑,還應了聲:我一定不說。
「好……好……好。」曼泰利眯了眯眼睛。隱隱可見在不到一百碼以外的沙灘上,新兵都把帳篷支起來了。停泊在遠處港灣里的幾艘自由輪快要在暮靄里消失了。「好吧,就把這可憐的小子給了你吧。」曼泰利飛快翻過了幾頁紙,指頭順著一排名字一個個往下點,點到一個名字,拿指甲在名下劃了道印子。「他叫羅思,入伍登記的專業是文書。也許到了你的手裡,當步兵也呱呱叫呢。」
新兵又在海灘上待了一兩天。就在克洛夫特找曼泰利上尉談話后的那天黃昏,羅思孤苦伶仃地獨自行在新兵營地上。跟他睡在一起的那個弟兄是個好好脾氣的大個農家小夥子,上別的帳篷去看朋友至今還沒有回來。羅思可不想去找他們。昨天晚上他就跟著一塊兒去過,他也還是那句老話:總覺得跟人家合不來。他那個夥伴和夥伴的那幫朋友都還年輕得很,大概才中學畢業,嘻嘻哈哈地盡開些無聊的玩笑,滿嘴粗話,扭扭打打。跟他們在一起,他真不知道說些什麼好。他只覺得內心又湧起了一股熟悉的強烈的願望,巴不得能找個人談論些正經事。可是他馬上又理會到自己在這些新兵里並沒有一個深交——跟他一起出國的夥伴都已經在最後一個新兵站分手了。就是在這些一同出國的夥伴里,他好像也沒有一個特別知己的朋友。羅思覺得他們都是些糊塗蟲,除了搞女人以外,滿腦袋再也沒有別的想頭了。
「就是嘛!我告訴你說:花招人人會耍,各有巧妙不同。」說這話的是波蘭克。他衝著斯蒂夫·米尼塔伸出了那長長的尖下巴,嘻嘻一笑。「尷尬事兒來了,照樣可以掉個槍花擋過,只要你想法子。」
中尉帶著太太出門去了。布拉福太太臨走時說:我們家還從來不曾有過你這樣好的勤務呢,親愛的。
「話怎麼能這麼說呢?」戈爾斯坦說,「我多少年來就一直想當個工程師。你想想,心裏想要個什麼就能設計個什麼,這有多妙啊!」他帶著嚮往的神情輕輕嘆了口氣,微微一笑。「不過我也應當滿足了。我還是比較走運的。」
可是賺大錢的工作是找不到的。在聖安東尼奧,一個墨西哥血統的小夥子能有些什麼活兒可干呢?他可以在經濟小餐館里站櫃檯,可以在旅館里當差打雜,可以在農忙季節去摘棉花,也可以開個小店,可是永遠當不了醫生、律師、大老闆、總經理。
「新兵的班任務輕些。」
是了,先生。
葉西特羅是大哥,二十歲了,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穿一雙夾白棕色皮鞋,鬢角留得足有兩英寸長。朱里奧聽他吹。
累了嗎?心煩嗎?交女朋友闖禍了嗎?還是報名參軍吧。
「加拉赫本來倒也可以,可他一遇到困難就要火冒三丈。」克洛夫特說到這裏遲疑了一下,「我告訴你,我挑上了史坦利。最近布朗一再跟我講起,說史坦利不錯。我看他跟布朗合作起來最理想了。」
(等我大了,我要造飛機。)
曼泰利把腳在帳篷泥地上擦了擦。「作戰處有作戰處的情況,你了解嗎?紐頓上校不來便罷,一來准又是什麼工作沒做好,唉聲嘆氣的,管保一開口就是:『這裏辦事的速度太慢了。』——不挨他一頓批才怪呢。克洛夫特,你別做夢了,你算是老幾,現在別的都可以慢一慢,唯有指揮部的事情一定得有人辦。」他像試著玩兒似的,用嘴把銜著的雪茄轉了轉。「將軍和他的辦事班子就在我們的營地上,所以你要撒野的話,送你上軍事法庭也方便得很。他們在這裏,你排里的人還有得要抽呢。你要再啰唆,我就先派你刷打字帶去。」
「我以前有個朋友就是在紐約氣象局工作的。」羅思說。
他玩了幾個金髮窯姐兒。哎呀,朱里奧,你這一頭鬈髮有多美啊,太美了,太美了。來,再親親。
媽媽,等我大了,我要開飛機。
戈爾斯坦拿拳頭直捶自己的手心。「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上帝怎麼能在天上眼看著這些不管呢?不是說我們是上帝的選民嗎。」他鼻子眼兒里哼了一聲。「選民!特地挑選出來給你苦吃,給你罪受。」
可是還不止如此,他敢說戈爾斯坦肯定還對他很有好感。他不覺提起了那深沉而重濁的嗓音,說道:「在這兒坐著倒是挺愉快的。」帳篷被月光抹上了一層銀色,近水的淺灘上一片閃爍。羅思有滿肚子的話,不知從何說起。戈爾斯坦可畢竟是個同族,是個朋友啊。羅思嘆了口氣:猶太人要傾訴衷腸,大概總也非找個猶太同胞不可吧。
差事多得很。軍官的庭院得要你去除草,遇到他們開舞會也許還得要你去侍候。騎過了的馬得洗刷喂料,是牝馬的話還得把馬屁股好好擦洗擦洗。馬棚里一股熱氣,有些撩人。(我給你多買幾套衣服。)一個當兵的對一匹馬劈面一拳。天罰你做四腿啞巴,狗畜生,不揍你就不曉得我的厲害。馬兒痛得嘶了一聲,揚起蹄子來就踢。那當兵的又是一拳打去。狗畜生今天老是把我掀下鞍來。對待馬兒這樣心狠手辣,馬兒當然要把倔脾氣都使出來了。
羅思聳聳肩膀。「不出我的所料,沒好事。」羅思個兒矮小,背弓得出奇,胳臂卻挺長。他身上的一切似乎都是往下沉的:長長的鼻子頹然低垂,眼皮底下掛下兩個肉袋,一對肩膀軟癟癟地向前塌落。頭髮剪得極短,越發顯出他耳朵之大。「真的,這樣派法我是很不以為然的。」他這話口氣里有點自負的味道。總之,羅思的樣子就像一隻體弱力微、心懷哀傷的人猿。
他是個墨西哥裔小夥子,矮小纖巧,長得一派秀氣,一頭鬈髮整整齊齊,細模細樣的臉兒眉目分明。從他身上可以見到有一種鹿一般矯健的體態和風姿。他的腦袋也像鹿一樣從來不大有安定的時侯。一對褐色的清澈的眼睛老是透出緊張、警惕的神情,好像隨時準備逃之夭夭似的。
當下他就說:「別胡吹了。」波蘭克把他當成什麼人啦,居然編這樣的故事來騙他?
「那也隨你的便吧,上尉。反正那個新兵我是要定了,哪怕從派飛爾少校、紐頓上校,一直到卡明斯將軍,一個個都要找到,我也不怕。偵察排總不見得會永遠在海灘上閒蕩吧,該給我多少人,一個也不能少。」
朱里奧,你真好,真好,真好。
「快說!你是滑不過去的。」米尼塔read.99csw•com盯住他不放。
這個想法頓時使他愀然不樂。怎麼世道竟會是這樣?他是個大學畢業生,是有教養的人,論文化水平這班大兵可以說誰也望塵莫及,可是那又頂什麼用呢?他好容易算是找到了一個可以談談的人——可你聽他說話,不也有點像個一大把鬍子的猶太老頭嗎?
「不,不,你太悲觀了。」戈爾斯坦勸道。他拿起一隻鋼盔,當作鎚子敲起樁子來。「不怕你見怪,我說這樣子看問題不對頭。」拿鋼盔捶了幾下,遺憾地打了個呼哨。「這種鋼也真差勁,」他說,「瞧,敲個樁子,就癟進去一大塊。」
墨西哥裔的小孩子對美國神話也都耳濡目染,也想當英雄,開飛機,談戀愛,也想掌管大量錢財。
「這一下看你還能耍什麼花招占她的便宜?」米尼塔倒要問個明白。
「哎呀,那個老太婆對我盯得才叫緊呢,我剛把光雞包起來,她就說了:『還有一塊脂膏呢?』我對她瞧瞧,說:『太太,那一塊有毛病,沒用了。你不扔掉,燒出來的雞準保一股怪味兒。』她搖搖頭說:『你甭管,小夥子,我要呢。』那有什麼辦法,我只好給了她。」
戈爾斯坦並沒有馬上回答,半晌才說:「……啊,對。」
克洛夫特點點頭,這話也有道理,不過他曉得馬丁內茲心中其實也是怕得夠嗆——晚上克洛夫特常常聽見他噩夢做得直哼哼。可是想去叫醒他時,只要手一按上他的脊背,馬丁內茲馬上就會噌地跳起來,像一隻驚飛的鳥兒。因此克洛夫特現在就問:「你真打定主意了,『日本囮子』?」
不添花樣,長官。
西。請便。
給我打中啦。
他們各自背過臉去,互不理睬,裹著毯子睡了下去。海霧隨風飄來,米尼塔微微有些哆嗦。他想起了他們分到的單位是偵察排,一旦遇到戰鬥,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頂得住呢!想想真有點不寒而慄。眼皮漸漸沉了下來,他迷迷糊糊地想到自己將來就會佩著出國作戰紀念章,回到自己的街坊上。不過他馬上意識到那一天還遠著呢,心裏不禁又愁起打仗的事來。遠遠傳來了一陣炮聲,他拉起毯子,把全身蒙住,這就暖烘烘的舒坦多了。他喊了聲:「嗨,波蘭克!」
羅思看著戈爾斯坦,心田裡突然涌過一股暖流。他覺得跟戈爾斯坦談得投契極了。他這些想法是只能對男人家訴說的。女人家得專心撫養孩子,料理種種瑣碎的小事。所以當下他就說:「有許多事是不便跟女人家說的。」
真是大開了眼界。澳洲姑娘居然不難上手。悉尼街頭,有個雀斑臉的金髮女郎拉住了他的手。我覺得你挺漂亮的,朱里奧。
戈爾斯坦抬起頭來。他年齡在二十七歲上下,頭髮一派金黃,湛藍的眼睛友善而莊重。他微微鼓出了眼睛,像近視眼似的定神瞅了羅思一眼,然後就勢欠了欠身,露出了一個十分親切的微笑。這個欠身一笑的動作,加上那凝眸注視的眼神,立刻給人一個印象,覺得他待人非常誠懇。這會兒他就說:「沒什麼,我把帳篷弄好。今天我想了又想,這帳篷的毛病到底在哪兒,我終於還是想出來了。原來部隊設計帳篷樁,並沒有考慮到要用在沙灘上。」他高興地笑了。「所以我就從小樹上砍下了幾根樹枝,趁這個工夫就在帳篷上另外做幾個樁子。這一來,風再大也保你吹不倒了。」戈爾斯坦說起話來總是很懇切,就是有點急巴巴的,像是怕被人打斷似的。要不是他從鼻翅到嘴角的兩道皺紋顯得竟是那樣蒼涼,他本來看上去倒還蠻像個小夥子呢。
他在羅思身邊坐下,兩眼卻憂鬱地望著大海。直到羅思說完以後,戈爾斯坦才點了點頭,說:「他們這是為什麼呢?」
「準是巴迪·懷曼,」戈爾斯坦說,「這小夥子蠻不錯的。」
這傢伙到底在哪兒啦?
「那有什麼。」戈爾斯坦說。
馬丁內茲點上了一支煙。他輕輕說道:「布朗害怕,咱馬丁內茲也不是不怕,不過當偵察兵開路,還是咱馬丁內茲強些。」他的左眼還在不由自主地牽動。就像眼皮是透明的似的,在眼眶裡彷彿可以看到他的心,局促慌忙地匿伏在眼后,在怦怦地跳動。
馬丁內茲從馬欄里轉身出來,那當兵的這才看見了他。嗨,朱里奧——那當兵的說——可別告訴人啊。
我的好乖乖(咂!膩滋滋的嘴唇辣花花一個響吻,還帶來了那一身肥肉的一股味兒),好了,叫你買東西,快去買吧。
「這個主意倒不錯。」羅思說。他想不出別的話可說了,於是猶豫了一陣,就在沙地上坐下。戈爾斯坦輕輕哼著小曲兒,繼續干他的活。「這次分派咱們下去,你說派得好不好?」他問羅思。
克洛夫特把手裡的枝條一折兩段。「我知道,史坦利是咱們這隊伍里的頭一號馬屁精。不過他至少肯干這個差事,這一點說啥也要比雷德和威爾遜強。要是真的不行,以後再撤下來就是了。」
那些剛補充來的新兵卻感到一切都很不習慣,內心苦惱極了。身上老是覺得濕黏黏的。那三角小帳篷不管支得怎麼用心,晚上總會被吹倒。短短的帳篷樁,在沙地里說什麼也插不牢固。一下雨,就別無他法,只好縮起了腳,默默祝願這一回毯子可別再浸得濕透了。夜半更深,輪到放哨還得給叫起來,跌跌撞撞的,踏著月光,去獃獃地坐在潮濕的沙坑裡,一有聲音就嚇得心驚肉跳。
窯姐兒的目光看到了他的心裏。多加作料哪,小夥子。
情不自禁打了個寒噤。(嗨,小夥子,要一客吉利牛肉,快快!)
……衣服?——那姑娘問。——什麼顏色的?
羅思彆扭地一笑:原來還有這樣的事!他往旁邊讓了讓,懷曼一彎腰鑽進了帳篷,等著戈爾斯坦給他們介紹。羅思說:「隊伍集合的時候好像見過你。」
「少不了一場大雨。」
西。(將來羅莎莉泰少不了是一身肥肉,少不了還有娃娃們滿屋子亂跑。呼嚕嚕,呼嚕嚕,小孩子撲在枕頭裡忍不住好笑。他呢,少不了要到築路工地上去做苦工。)
「你說誰?說德國人?」
我就專搞上流的妞兒。都是大姑娘,頭髮亮光光的,像白金。有愛麗絲·斯圖爾特、佩琪·雷利、瑪麗·漢奈西,都是信新教人家的姑娘。
空房子後邊的樹下,黑魆魆的一片。朱里奧,那狗兒的把戲,來一個?
得克薩斯人有時是性子很急的。嗨,小夥子,要一客吉利牛肉,快快!
「怎麼會沒勁呢,」米尼塔說,「聽你的故事就像看滑稽畫報。」他打了個呵欠。「反正,有個對手是任誰也鬥不過的,那就是咱們這部隊。」
克洛夫特一把抓住了辦公桌,居高臨下衝著他瞪出了眼睛。「上尉,玩笑是玩笑,我應有的權利可還是我應有的權利,那第五個新兵沒有理由不給偵察排。作戰處、情報處要他去有什麼用?還不是替他們削削鉛筆罷了!」
米尼塔今年才二十歲,頂門上的頭髮卻已經脫了一大塊,所以前額顯得好高。嘴唇上邊已經留了淡淡的小鬍子,修得整整齊齊。一次有人對他說,他的長相很像威廉·鮑惠爾,說像愈要像,從此他連頭髮都照著樣子梳了。此刻他說:「得了吧,你的話我才不信呢。我看也有逃不了、躲不過的時候。」
米尼塔聳聳肩膀。帳篷里有些月光,所以看得見波蘭克的臉。他咧開了嘴在那裡笑呢,左邊缺了三顆大牙,一副模https://read.99csw.com樣叫米尼塔看著覺得實在滑稽。
墨西哥人居住區還沒有鋪上路,天老是這麼熱,矮小的木棚屋都烤得歪歪扭扭。鼻子眼兒里一年到頭吸進的是粉一般的塵土,聞到的是火油爐的味兒、起油鍋的味兒,使勁嗅嗅,還有拉大車的破腳馬大暑天散發出的疥癬味兒,抽煙管的赤腳老頭噴出的土煙味兒。
反正你們也都該結婚了。
羅莎莉泰肚子大了,簡直跟她爸爸佩得羅·桑切茲的肚子一樣大了。佩得羅說了:我女兒就嫁給你。
戈爾斯坦把手一揚。「正因為這樣,所以咱們就不能採取那種態度。咱們打仗的目的,就是為了要反對這種現象。」說到這裏,彷彿話兒碰痛了他心裏的一個傷處似的,他忽然氣鼓鼓一皺眉頭,說:「哎,也真是!——那幫傢伙都是些十足的排猶狂。」
「對。」克洛夫特拍了拍馬丁內茲的肩膀。在這支隊伍里只有馬丁內茲才是他看得中意的,所以他對馬丁內茲倒是一直深為關切,操心得簡直不下於做父親的,實際上那同他的根本性格完全是背道而馳的。他就開門見山,對馬丁內茲說:「我跟你說了吧,『日本囮子』,你以前經歷的風險最多,咱們這個排里,包括我在內,誰也比不上你。依我的想法,今後的偵察作戰任務就主要讓老兵的那個班承擔,老兵到底都有經驗了。新兵的那個班暫時就先擔負些輕鬆的任務。我派你帶新兵的班就是這個道理。」
揚基,有美金嗎?
這建立本部的任務就都落在偵察排的身上。他們在海灘上只幹了兩天活,就給調到營地上來了,於是花了整整五天工夫,砍去了雜樹,圍上了鐵絲網,還平整出一片泥地,支起帳篷來做食堂。這以後,他們做的就都是日常性的工作了。克洛夫特每天早上集合了隊伍,不是到海灘勤務隊就是到築路隊去報到做工。一個星期一個星期過去,始終沒得到一個偵察作戰任務。
米尼塔忘了自己要說的是什麼話,忽然心血來潮,問了一句:「你看今兒晚上會下雨嗎?」
可是克洛夫特卻一點也不高興。偵察排需要補充八名士兵,他儘管明知不大會有這樣的如意事,可還是一直暗暗希望分發下來的人數是八個。使他惱火的是結果只來了四個。自從偵察排上了安諾波佩島以來,他的失意事兒接連不斷,而這個打擊,該說是最重的了。
好傢夥,真有你的,馬丁內茲。
他們總共有三百人,三百顆心都帶著點憂傷之感。這裏一切都是那麼陌生。他們說什麼也沒料到,到了戰地上竟會叫他們來做苦工;這裏白天卡車來來往往,登陸艇進進出出,一片熙熙攘攘,到了晚上四下一片安謐,又是何其沉寂,這一熱一冷相去如此懸殊,弄得他們簡直無所適從。傍晚天氣涼快些,大海上的夕陽也往往是極壯觀的。趁天還沒斷黑,大家就再抽上一支煙,或是寫上封家信,再不然就去撿塊漂來的木頭之類,把帳篷弄牢。交火聲一到夜裡就低了下去,遠處雖然有些噼噼啪啪的槍聲,還有炮聲在隱隱回蕩,可是聽來卻似乎跟他們並不相干了。處在這個階段,心情是惶惑的,所以一旦把他們分發到連里,他們多半很高興。
「加拉赫怎麼樣?」
馬丁內茲聳聳肩膀。「這隊伍是你當家嘛。」
馬丁內茲揉了揉他那個纖巧的鷹鉤鼻子。「讓布朗帶老班底?」
「哈,我在給她之前有意捏破苦膽,讓膽汁都沾在雞肝上。這雞燒出來不難吃得要命才怪呢。」
謝謝長官。
「咱們要不操心,還有誰會來給咱們操心呢?」戈爾斯坦沉痛地說。
「不了,我得爭取先睡上一覺,回頭還要值班放哨。」羅思說完,就回自己的帳篷去了。黑暗中走不快。他心裏在想,戈爾斯坦的友好態度,也不好看得太當真。「那只是表面現象,不足為準。究竟為人如何,還難說呢。」
羅思冷笑一聲。「上帝至尊至貴,我可高攀不上。」
「啊,見過見過,我記得的。」懷曼高興地說。這小夥子是個細高個兒,淡色的頭髮,瘦稜稜的臉。他在一條毯子上一屁股坐下,打了個呵欠,就向戈爾斯坦道歉:「哎呀,夥計,我真說昏了頭了,一扯就扯了這半天。」
老師喜歡我。媽媽喜歡我——媽媽一身肥肉,身上一股味兒,胳膊是粗粗的,奶|子是軟軟的。到晚上兩間小屋裡只聽見媽媽和爸爸的聲音,呼嚕嚕,呼嚕嚕,小孩子撲在枕頭裡忍不住好笑。(等我大了,我要造飛機。)
後來聽說偵察排只來四個新兵,他氣壞了。這一來人員是增加到十三個了,但是這口氣他咽不下去,因為他們名義上可是一支二十人的隊伍。還在穆托美島的時候,上面就把直屬班總共七個人的名額都固定列在團屬偵察部隊的編製內,而實際上這七個人卻並不在偵察排。他們從來不去偵察作戰,也不去放哨,不去做工,他們另受其他士官的指揮,他現在已經連他們的名字都叫不全了。在穆托美島作戰時,排里派偵察兵去執行偵察任務,有時明明需要七八個人的,也只能派上三四個勉強應付。可是在他這個排的編製上,卻始終還另有七個他管不到的士兵。
波蘭克故意粗聲大氣,用滑稽的腔調說:「辦法就是在部隊里樂樂意意待著唄!」
「當然,你也可以說辦法是上西天,可有誰願意上西天的?」
曼泰利又是一陣傻笑。「削削鉛筆?放屁!我說克洛夫特,看來在你的眼裡我是個糊塗官咯。」從海灘上吹來一陣陣晚風,把這錐形大營帳的門帘吹得沙沙直響。此刻帳篷里再也沒有別人。曼泰利便接下去說:「聽我講,我知道老是叫你排里缺員的確很說不過去,可我有什麼辦法呢?」
「有辦法呀。」波蘭克說。
「哦,那又怎麼啦?」米尼塔問了他一句。
葉西特羅笑了。你還是玩你那話兒去吧。以後你自會懂的。等你摸著了門兒,玩女人就像彈吉他一樣。
馬丁內茲一點一點小心往前爬。那個日本兵仰面躺在地上,下巴朝天翹起。滿地殷紅,那翻出的一腔腸子像是在上面開了一朵白花。
使他越發怒不可遏的是,他發現偵察排名下分明還分配到了第五個新兵,可是這人卻早已轉手划給直屬班了。這天吃過晚飯,他就氣昂昂地來到連部事務室的帳篷里,同直屬連連長曼泰利上尉爭論了起來。
「最大的努力?我看未必。」他頓了一下,像是把心頭的苦惱排了排隊,挑出其中最能說明問題的。「你注意過軍官的待遇沒有?咱們當兵的像豬似的給滿滿地塞在統艙里,可當官的就都有房間睡。這是存心要養成他們的優越感,使他們覺得自己是一群特殊人物。這是希特勒的故技重演,希特勒就是要叫德國人自以為高人一等。」羅思覺得這裏邊好像有些深刻的道理,自己已經依稀似有所悟了。
我也要搞上流的妞兒。
馬丁內茲作為基幹人員調到了卡明斯將軍的步兵師,開赴海外時是偵察排里的一名下士。
羅思帶點輕蔑,微微一笑。戈爾斯坦這樣起勁,他看得生氣。他就說:「哎,說說大道理嘛,好當然是好,可自從到了部隊上,你幾時碰到過一件順心事?就說咱們這回坐船來吧,叫咱們擠的,都像沙丁魚了。」
「你說誰?」
搞女人總還有資格吧。
戈爾斯坦對著自己的雙手獃獃地瞅了半晌,然後作了個苦笑。他嘴角上的皺紋顯得深了許多,唇邊出現了一絲暗含譏諷而又隱忍不露的神情。他嚴肅地說:「到了節骨眼兒上,他們才不會來問你這猶太人信不信上帝呢。」
羅思很想問問戈爾斯坦妻子的情況,卻終究沒有敢問。他聽了戈爾斯坦這番話,覺得鬆了口氣。在部隊里聽到有些當兵的把搞女人的事搬出來吹噓,他心裏感到很不踏實,一直把https://read.99csw.com苦惱藏在胸中,這一下才算稍稍寬慰了些。他就興沖沖說:「就是這話,女人對那方面的事兒看得很冷淡。」他覺得跟戈爾斯坦親密極了,彷彿兩人一起探明了一個深奧的道理似的。從戈爾斯坦的言談舉止之間可以看出他為人非常正派,又極厚道。羅思覺得,這人是決不會做損人的事的。
「還是你好些,」羅思對他說,「我去找工作,文憑可從來幫不了我的忙。」說著恨得哼了一聲。「你知道不,我曾經有整整兩年沒找到工作。你知道那是個什麼滋味?」
「有了。」羅思說著掏出了皮夾子,戈爾斯坦透過薄暮的朦朧,好容易才看清了照片上的一張娃娃臉,那是個兩歲上下的男孩,倒也眉清目秀。他就說:「你的娃娃多可愛喲,你的太太也挺……挺漂亮的。」其實羅思的妻子扁胖臉兒,相貌平常。
戈爾斯坦卻溫和地說:「我看咱們還算是幸運的。反正,那種頭等艱苦的硬仗,看樣子咱們是不會去打的了。我聽說直屬連還是不錯的,那裡的人比較有些頭腦。」
「對。」
米尼塔這一下可生了氣。跟波蘭克鬥嘴,永遠也別想占他的便宜。他就罵了一句:「啐,不得好死的!」
今天你可要替我把屋子徹底收拾一下了。
「在部隊里待一天,就是吃一天苦。」米尼塔說著,啪的一個巴掌朝自己腦門上打去。他索性坐起身來,罵了聲:「這要命的蚊子!」就伸手到枕頭下(一件臟襯衫包上一條毛巾就權當枕頭),掏摸出一小瓶驅蚊水來。他一邊拿藥水往臉上、手上搽,一邊嘰咕:「真不是人過的日子。」搽完,便用胳膊肘支著身子,點了支煙。忽然想起晚上是不準抽煙的,他經過一番思想鬥爭,終於吐出了一句:「哎,管他呢!」不過手總還是不知不覺遮著煙捲。他轉過臉去對波蘭克說:「夥計,這種畜生一樣的生活,我實在受不了。」他把枕頭拍拍平。「拿骯髒的衣服當枕頭,穿著不乾不淨的衣服睡覺——世界上哪有過這種日子的!」
曼泰利咯咯一陣傻笑。他在抽雪茄,那麼粗的雪茄跟他那麼瘦的臉實在很不相稱。「克洛夫特,把這七個人給了你我怎麼辦?早上要草紙誰來給我?」
中尉眼睛一眨。可也不要自作主張,亂添花樣。
馬丁內茲聳了聳肩膀。義大利血統,看來比西班牙血統、墨西哥血統也好不了多少,他不想談這號事。他若有所思地在嘴裏咕噥:「新來了五個人,這一下隊伍可大了。」黑咕隆咚中他微微一笑,輕輕拍了拍克洛夫特的背。馬丁內茲的感情可是極難得外露的。過了會兒,他就低聲說:「咱們偵察排該去好好打幾仗了吧?」
多謝你誇獎,太太。
羅思說:「我覺得你也太過於為這種事操心了。」他心想:為什麼就有那麼多猶太人盡想著這種種無稽之談呢?自己的二老別的不說,至少思想還是比較新派的,可這個戈爾斯坦簡直像個年紀一大把的老爺爺,老爺爺才嘀嘀咕咕,怨天尤人,總怕自己不得善終呢。羅思想到這裏,便又接著說:「猶太人總是太過於為自己操心。」他揉了揉那個不討人喜歡的長鼻子,心裏又琢磨起來:戈爾斯坦這人也真怪,什麼事情不想便罷,一想就總要想到如痴如醉;只要一談起政治、經濟,一談起涉及時局的什麼問題,他那個猶太人的老毛病就來了,他就非把話頭轉到這個題目上來不可。
馬丁內茲升上了中士。墨西哥裔的小孩子對美國神話也都耳濡目染。即使開不上飛機,管不上錢財,當不上軍官,當個英雄還是可以的。腳下再也用不著老是給石子絆住了,眼睛再也用不著一個勁兒打量得克薩斯的天空了。英雄是人人可當的。
「你說什麼?」波蘭克簡直是一種責問的口氣。他在毯子里一翻身,轉過臉來望著米尼塔說:「我告訴你,有一次我在肉鋪里,也就給這個刁鑽老太婆拾掇一隻光雞,我看雞肚皮里有兩塊厚厚的脂膏,就想悄悄撈一塊。」他特意賣個關子頓了一下,米尼塔看他咧開了那張不乾不淨、富於表情的大嘴,忍不住笑了起來。
立定!稍——息!
「上尉,我排里長期缺員,老是這樣下去怎麼行,我是再也忍不住了!我不能老是帶弟兄們去玩命啊,我那邊在玩命,可你們這裏倒有七個弟兄在指揮部干坐著,好端端的大兵七員,都在當勤務兵使用,鬼才知道在替你們當官的幹些啥差事。」
他走過一頂帳篷,看見有個當兵的正拿著個什麼東西當帳篷樁子,在往沙里敲。羅思停下了腳步,終於認出了那個人。那人名叫戈爾斯坦,跟自己一起派到偵察排去的新兵里就有他在內。羅思便招呼他說:「唷,你還忙著哪?」
「我的朋友,」戈爾斯坦說道,「你也用不著對我訴苦。我雖說沒有失過業,可有的職業也真說不得。」說著笑了笑,表示實在不值一提。「抱怨有什麼用?其實總的來看咱們的情況還不能算差。」他掌心向上,把手一伸。「咱們都成了家,有了子女——你也有個孩子了吧?」
朱里奧,今天你替我把靴子好好擦一擦吧。
波蘭克聳聳肩膀。他家兄弟姊妹七人,他排行倒數第二。在進孤兒院之前,他原先在家裡一直是挨著屋子當中的一隻火爐,鋪條毯子睡在地下的。半夜裡火不旺了,凍得哪個孩子先受不了,哪個孩子就只好爬起來添點煤。他此刻就對米尼塔說:「穿著不乾不淨的衣服睡覺也不壞嘛,臭蟲就不會來找你了。」他從五歲起就自己洗衣服了。
羅思問:「他也跟咱們一塊兒到那個偵察排去嗎?」
「我看他們也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了。」戈爾斯坦說。
「不,我說的全是實事。」波蘭克裝出一副委屈的口氣。他說到「是」「實」「事」一類的字兒就口齒不清了。
上得岸來,頭一件不稱心的事就是無仗可讓他打。將軍雖有一個師的人馬,半個師卻不能不留在穆托美島任守備,結果師部的參謀勤雜人員也只有小部分隨他來到了安諾波佩島。這部分人員同四六零步兵團的直屬連編在一個營地上,師部兼連部的聯合指揮部就設在前臨大海的一個不高的沙地上,隱蔽在一片椰林中。
我還要干很多很多事呢,媽媽。
好,親親。(去你的布拉福中尉太太,去你的佩琪·雷利,去你的愛麗絲·斯圖爾特。我要做英雄。)
白白的短褲短得露出了半截大腿。白白的敞領衫里伸出兩條細小黝黑的胳臂,烏油油的頭髮一團團打鬈。好一個可愛的小「墨佬」。
克洛夫特心想:「日本囮子」到底是老夥計,好樣兒的。墨西哥佬有好有賴,好的墨西哥佬比誰都行。「有本事的人是不肯離開自己崗位的。」克洛夫特想到這裏,內心突然對馬丁內茲感到一陣親熱。他就對馬丁內茲說:「老小子,你真是個好樣兒的。」
羅思覺得自己是個多餘的人了,就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說:「我看我該走了。」手按著細細的前臂,不斷地揉。
墨西哥娃娃長大了,下巴上毛茸茸的,好像爬滿了嫩蔓。文靜怕羞,就很難找到女朋友。
「那幫排猶狂呀。他們怎麼也不接受點教訓?上帝怎麼就眼看著不管呢?」
「對,全『戲』『習』『戲』。」米尼塔學著他的樣子笑他。
只是當上了英雄也還是成不了心如鐵石、面如冰霜的白人新教徒。
「得了,克洛夫特,」他哈哈一笑說,「別弄錯,我可不是日本鬼子啊。看你這樣來勢洶洶,連帳篷都要掀翻似的,你這是要幹什麼呀?」
羅思抓起一把沙來,隨手撒落。他說:「我何苦還要自己騙自己呢?我的看法是,在部隊里樁樁件件都要比你事先料想的還糟,特別是眼下這件事,可算是糟盡糟絕了。」他這話的口氣深沉而陰鬱,說得慢吞吞的,戈爾斯坦九九藏書聽得有點不耐煩了,好容易才挨到聽完。
克洛夫特搖搖頭。「我哪裡知道!」他清了清嗓子,「聽我說,『日本囮子』,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一下,我打算把咱們這個排重新再分成兩個班。我有個想法,就是老人馬基本上都歸在一個班裡,把你和托格略抽出來另外帶一個班。」
「這我就不敢苟同了,」戈爾斯坦急忙介面說,「我有事總喜歡跟我老婆商量,我們夫妻的感情不錯。她最體諒人。」他頓了一下,像是在考慮接下去要說的意思該用怎樣的措辭來表達。「其實要說起來,我在十八九歲的時候對女人的想法就完全不是這樣的。那時我想女人,不瞞你說,就純粹是圖一時的快活。記得我那時常去宿娼,宿娼回來就後悔,可是過了個把星期,又憋不住想去了。」他望著海水出了一會兒神,然後擺出過來人的姿態微微一笑。「可一旦結了婚,成了家,我對女人就理解了很多。跟毛頭小夥子時代的看法就完全不同了。我覺得……是不是可以這樣說,就是那方面的事兒其實並不是最主要的。」說到這裏他口氣很嚴肅,「對那方面的事兒女人就不及咱們興趣大,也不如咱們看得重。」
媽媽笑了。你長大了去賺錢,去買地,可現在快去替我買東西。
一九二六年,八歲的朱里奧·馬丁內茲走在聖安東尼奧腥臭陣陣的街上,腳下老是給石子絆住,眼睛一個勁兒打量著得克薩斯的天空。昨天他看見一架飛機當空飛過;今天,一片天真的娃娃很想再見到一架。
「再坐會兒嘛。」戈爾斯坦說。
「你就把那第五個新兵給我呀。他是派到我排里的,我是排上士。我有權要。」
馬丁內茲點了點頭。「我看也只能挑他了。」然後又對克洛夫特瞅瞅。「你說給我一個班都是……都是新兵?」
馬丁內茲瞅著眼前的一片草葉。別——唷嗚——!別——唷嗚——!子彈尖厲的呼嘯消失在一片荒野里。他貼著地爬,迂迴到一個樹樁背後。別——唷嗚——!掌心裏的手榴彈沉得很,攥得手都麻了。一抬手甩了出去,趕忙把頭緊緊地抱了個密不透風。(媽媽胳膊是粗粗的,奶|子是軟軟的。)卜——隆——隆——!
「對,要下大雨。」米尼塔終於合上了眼。
兩個人就坐在那裡,半晌沒有再說話。月亮已經隱到了雲后,沙灘上黑沉沉的,一片悄然。黑暗裡偶爾可以聽見從其他帳篷傳來一聲半聲輕輕的笑語。羅思看這光景,知道再過會兒他就不能不回自己的帳篷里去了,想起半夜裡還得給叫起來放哨,他心裏直發毛。這時候隱隱可以看見有個弟兄在向他們走來。
「聽說過。」波蘭克說。
「嗯。」
「唉!」米尼塔想起他以前每天下午總要花上個把鐘頭著意打扮一番,把頭髮梳上幾遍。即便沒有地方可去,他覺得這樣打扮打扮也是一種樂趣。「你要是能說出個辦法,可以離開部隊,那我算是服了你鬼點子多了。」
西。可比羅莎莉泰漂亮的姑娘還有的是哪。
「還有一個新兵你到底給我嗎?」
曼泰利上尉淡色頭髮,戴著眼鏡,笑起來聲音很尖,快活極了。看見克洛夫特闖進帳篷向他直衝而來,他連忙拿雙手在面前一擋,裝作忙不迭招架的樣子。
想到這裏羅思嘆了口氣。一路走去,腳在沙里踩出輕輕的聲響,就像踩雪水似的。
羅思生氣了。就因為他也是個猶太人,所以人家總是想當然地以為他也一定跟他們所見略同。這使他感到有點委屈。他老是碰上倒霉事,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因為他是個猶太人。這真是豈有此理,他這個猶太人總不見得是自己要做的吧。他生來就是,有什麼法子呢!因此他就說:「好了,不談這些了。」
你也挺漂亮的。澳洲啤酒味道好,還有澳洲大兵來問他換美元。
他悶悶不樂地瞅著沙灘上東一座西一座的三角小帳篷。再過一兩天,就要把他下放到排里去了,想起這件事,他心裏越發高興不起來了。要當步兵去了!多卑鄙的手段啊。別的不說,哄他說來當文書總不應該吧?想到這裏羅思只好把肩膀一聳:有什麼好說的呢,軍隊就是要你來當炮灰嘛。連他這樣有了兒女、體質又差的人,都要被抽去當步兵。他是個大學畢業生,熟悉辦公室里的一套事務,能做的工作多著呢。可是跟軍隊又有什麼可說的呢?
揚基?啊,好,好——他含糊其詞說。
「天哪天哪,你們這幫傢伙,就是不肯讓我清靜會兒。」他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把辦公桌踢了幾腳。從門帘縫裡望出去,可以看見一片椰子樹,樹林子盡頭露出一溜沙灘。老遠以外有門大炮開了一炮。
賴利堡佔地很大,草木青蔥,兵營都是一色的紅磚房。軍官自有精緻小巧的花園住宅住。馬丁內茲給布拉福中尉當勤務兵。
「唔……什麼事?」波蘭克已經快要睡著了。
你打中那個王八崽子了嗎?
他們就坐在那裡,默默觀賞西天的最後一抹燦爛的霞暉。過了一會兒,戈爾斯坦看了看表,又眯起眼來望了下太陽,見太陽差不多已完全沒入了地平線。他就告訴羅思說:「比昨天又晚了兩分鐘。——我平時就喜歡留意觀察這些。」
「這固然也是一種看法,」羅思帶著一點自命正確的口氣說,「不過我總覺得事情並不是這樣簡單。」於是就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沒什麼,」戈爾斯坦說,「我想了個主意,把帳篷弄紮實,這樣今兒晚上大概就不會給風吹倒了。」懷曼仔細一看,見到了樁子,就說:「嘿,這可太棒了。喬啊,真對不起了,我沒在,沒能幫你的忙。」
遵命,長官,我一定收拾。
飛回到過去:朱里奧·馬丁內茲騎兵生涯
戈爾斯坦嘆了口氣,輕輕答道:「可不。」
我去找馬丁內茲太太談談。
遵命,長官。
朱里奧嘗到了那種頭昏眼花的甜滋滋的滋味。(信新教人家的姑娘都喜歡我呢,我還要去賺大錢哪。)伊莎貝爾,等我大了,我給你多買幾套衣服。
「這話可讓你說對了,我就是要這樣,上尉。」
「我說,上尉,直屬班的那一個新兵你得給我。」
「聽得有勁嗎?」波蘭克問。
戈爾斯坦點點頭。「是的。我們一知道兩人分派在一起,就商量好,可以的話我們就睡一個帳篷。」
心裏苦惱,夜色沉悶。羅莎莉泰是可愛的,可天下有的是更可愛的姑娘。他徘徊在這一條條踩得實實的泥路上。這兒馬上也要開始鋪路了。
中尉喝了杯酒。來一杯嗎,馬丁內茲?
西。(這可不能賴在他身上。美男子、法老王、金髮浪子,誰沒有份?有時候一次就要他兩塊錢,他一個星期才掙二十塊呢。)
「這小子甭提他。自打橡皮艇那一仗以後,那麼多大風大浪他還沒沾過半點兒邊呢!這一回該輪到他了。你得休息休息,老弟。」
馬丁內茲搖搖頭。「新來的弟兄,不了解我,那不好,不妥當。」他拚命想把心裏的意思都用英語表達出來。「下起命令來……麻煩。怕不聽我話呢。」
「只怕你沒有這個膽量。」波蘭克說。
「哼,你也不見得有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