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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陶土與糞土 第三章

第二部 陶土與糞土

第三章

他這一次開口時,出言吐語一絲不苟,連自己都暗暗為此感到自豪:「我是這樣想的,中校,你對這些事既然知道得這樣一清二楚,那一定是從鑰匙孔里偷看到的咯。」
排隊領飯
「你倒說說,羅伯特,你為什麼要這樣胡鬧?」還是一副做作的口氣,簡直都有點女人腔了。侯恩跟將軍初次見面就有個直覺的印象,覺得這位將軍嘴上說的,總不大會是心裏想的;後來他就始終改變不了這種想法。他認識的人中,湊巧也有跟將軍不無相似的,也有那麼一絲女人腔,也是那樣的心胸,不定什麼殘忍的手段都使得出來,可是將軍卻更複雜,更難懂,個性也格外隱晦,且又變幻迷離,使人不易看清。驟看之下,將軍似也跟其他將級軍官並無不同。他身材稍稍超過中等,肌肉發達,曬得黑黝黝的臉兒倒也相當英俊,頭髮已經日見花白。不過他還是有其不同於一般的地方。他微微一笑時,表情酷似某些紅光滿面、臉帶得意、叫人看著刺眼的美國參議員大老闆,可是那一股生硬的可親氣息卻往往轉瞬即逝,他的臉上便會留下一片異樣的空白,正如一些演員扮演的議員,臉上總是這樣一片空白。表情是有的,然而雖有若無。侯恩總覺得將軍的笑臉根本榨不出半點感情。
侯恩嘆了口氣,提起灰色的搪瓷水壺來,往杯子里倒了些溫水。下巴上的汗珠盪呀盪的,像是決定不了到底是順著脖子往下淌呢,還是從下巴尖兒上滴下去。他抬起前臂就著袖子把汗水一抹,下巴上辣乎乎的,早已擦得生疼了。各張桌子上的談話聲在四下時起時伏,滿帳篷蕩漾。
布朗:卡明斯將軍啊,你真是部隊里的頭一號大好人哪。
他就這樣滔滔不絕,兀自一路說下去,別出心裁的奇話連篇,令人啼笑皆非;可是憋在他心中的那一大股氣卻一直在那裡伸拳舒腿,蠢蠢欲動,只要一遇到什麼疙瘩,便會毫不留情,必欲一泄而後快。豈止侯恩跟他有了疙瘩是如此,便是那五千敵軍,那窮山荒島,還有自己那順逆難料的命運,誰要跟他過不去,他無不如此。
「就拿那個傢伙來說吧……」康安說的是一個有名的工會領袖。「我就知道有這麼件事,千真萬確,」為了增加話的分量,那紅鼻子還倔強地扭了扭,「他有個姘婦,是個黑鬼。」
這一點侯恩少尉心裏是明白的。他是個明白人,可即使是個糊塗蟲吧,也不會不知道區區一個少尉(事實上聯合指揮部也只有這麼一個區區的少尉)是不能去跟人亂吵架的。何況他知道人家對他本來就很不樂意。在旁的軍官看來,這個晚生小子在穆托美戰役快結束時才調來本師,一來居然就當上了將軍的副官,真太便宜他了。
「那個妞兒才叫妙吶。老兄啊,不信你問愛德去。」
侯恩以前曾經碰到過好幾個人,他們都極力要向他證明一個論點,就是愛世人只能愛抽象的世人,愛具體的世人是辦不到的。這種論調自然並非什麼創見,這樣看問題也未免過於簡單化,不過無意中倒是道出了一些真理。他看不起鄰桌的六個校級軍官,原因就在於這幫人對所謂老猶啦,黑鬼啦,羅宋人啦,酸丘八啦,麥克佬啦等不管恨得有多厲害,他們彼此之間卻是相親相愛:在國內他們可以跟自己夥伴的老婆調笑偷情,到海外他們一起喝得醺醺大醉,管他什麼玩忽職守,一到星期六晚上便嘻嘻哈哈地去找不失他們身份的娘們玩樂,權當逛了一趟妓院。他們以其本身的生活方式教壞了侯恩這一代的最優秀的精粹、最卓越的人才,引得他們走上了邪路,變得比康安、達爾生、霍拔特之流更加頑固悖晦。到頭來你要麼迎合他們的口味,要麼就是戰戰兢兢鑽進自己的窩裡躲起來——能留給你的也就只有這麼個老鼠洞般的小小的窩了。
中午就更叫人心煩了。食堂的帳篷架在離海邊數百碼處,在整個營地上就數這裏最叫人不敢恭維了。雖也在椰林之中,卻並沒有一點像樣的樹蔭。烈日當頭直逼,帳篷里熱得連蒼蠅都懶洋洋的飛不快。軍官們像是在蒸籠里吃飯,臉上、手上的汗水都紛紛滴落在面前的盤子上。在穆托美島的時候,師部早已建立起固定的營地,軍官食堂設在一個清幽的山谷內,附近青石磊磊,一道澗水涓涓流過。如今落到這個地步,他們自然就懊惱了。結果大家吃飯時也不大攀談了,吵架的事倒是屢見不鮮。不過以前至少還只是差不多大小的官兒吵吵嘴。上尉頂了少校,少校不服中校,那都是有的,可小小的中尉少尉駁斥上校中校,卻還從來不曾有過。
「激進分子又何嘗不是如此。對他們來說,這是生物學上的一種所謂『自衛本能』,是用以給自己打氣的一種手段,」將軍驟然變了臉,「比方說,你就可能是個過來人吧?」
侯恩相信他沒看錯人。他總覺得達爾生、康安、霍拔特三個人是一路貨。他固然也看到三個人相貌各有特點,才能高下有別,彼此不盡相同(事實上他對達爾生的厭惡就要略少於另外兩個),可是他對他們的鄙夷卻不分軒輊。他們有三個共同之處,其他的差異侯恩認為都可以棄而不論。第一,三個人都是滿面紅光,侯恩的爸爸是中西部一個十分發達的資本家,早先他的臉色就一直是紅通通的。第二,三個人都是薄唇小嘴,抿得緊緊的,他不喜歡。第三,也是他最看不慣的一點,就是三個人都永遠相信自己說的、做的絕不會有半點兒錯。
將軍兩眼緊閉,彷彿在估量內心受到的損傷有多重。一會兒才睜開眼來,開口輕聲柔氣的,卻是一聲命令:「立正!」冷峻的眼光盯著侯恩瞅了半晌,然後又補上一句:「對我敬個禮。」看到侯恩照辦不誤,他才帶著厭惡的神氣,蔑然一笑。「對你不大客氣吧,羅伯特?好吧,稍息!」
他點上一支煙,心情焦躁地在營地上慢步走去。他走到鐵絲網邊停了一下,又掉過頭來,藉著椰子樹蔭往回走,陰沉的目光一路打量著東一堆西一堆的暗綠色三角小帳篷。一個圈子兜完,他索性爬下沙崖,來到了海灘上。他又踏著沙子繼續往前走,沙地里還有登陸那天扔下的各種零星裝備,他心不在焉地踢了兩腳。幾輛卡車從身邊開過,一隊士兵扛著鐵鍬,拖著腳步,在沙地里列隊走去。海上停泊著幾艘貨輪,在晌午的炎威下懶懶地晃蕩。左方遠遠有一艘登陸艇,在向臨時軍需庫靠攏。
二司務:(向伙房裡的大小司務和炊事值勤嚷嚷)夥計們,聽聽啊,加拉赫列兵有意見啦。
威爾遜:(忍不住好笑)你們倒都還有一套規矩哩。
這三個人按說是礙不著他侯恩的,他從來沒有跟他們說過話,他們也從來沒有碰過他一根毫毛,可是此刻見了他們,他卻感到無比厭惡,好比面前擺著一件難看的傢具,朝夕相對,日久天長,就覺得愈看愈可氣。他們三個人之所以招他生氣,無非是因為他們跟康安中校、達爾生少校、霍拔特少校都在一張桌子上吃飯。
反正康安今天也少不了要鬧消化不良。
「你會了解無所事事的花|花|公|子……九_九_藏_書長官?」
二司務:(衝著伙房裡)布朗中士檢閱來啦。
達爾生趕緊像應聲蟲似的湊上來說:「侯恩啊,我們都知道你是機靈腦袋玲瓏心嘛。」帳篷里隱隱約約一片吃吃的笑聲,大有同聲贊和之意。侯恩心想:這麼說他們確實全都不喜歡我。他雖然心裏早就有了些數,不過還是依稀感到一陣難過。鄰座的那個中尉也小心為上,把挨著侯恩的胳膊肘微微往後一縮,僵僵地坐在那裡,滿心緊張。
正如兒子還擺脫不了對父親的依賴。
雷德:這烏七八糟的,是什麼玩意兒?
「可咱們為什麼就不能利用『極品紅五號』來撒下這張網呢?」
「可能。」
按說他剛才的問題已經得到了康安的答覆。康安正下不了台呢,如何經得起他再來火上加油?「侯恩,你給我住口!我說的話,難道還會是胡編瞎謅!」
他頭腦一陣發熱,憋不住吐出了這兩個字,似乎一定要看一看他到底能把這塊石頭撼動多少,特別是因為剛才腳指頭在石頭上踢得好疼,所以更覺得非看不可。他對將軍還是第一次說出這樣放肆的話。這樣放肆,而且又是這樣刺人。髒話、粗話,一到將軍耳里,就像刀子刮著他的脊梁骨。
二司務:(得意地)走吧,走吧,再要不走當心吃我的拳頭。
「我說應該把他們都絞死,半個也別留。」說這話的一定是霍拔特。
將軍又極勢利。侯恩承認自己也是個勢利人,所以對這一點還可以理解,雖然自己的勢利又是屬於另一種範疇——侯恩總愛把人分門別類,哪怕要分成千兒八百個門類才包容得了,他也不會嫌煩。將軍的勢利眼則是比較單純的一種。他的屬員中誰有什麼缺點、毛病,他全清楚,不過能力高下可以不論,在他看來上校好歹總比少校大。正因如此,所以他對侯恩這樣友好也就更顯得費解了。侯恩剛一派到師里,將軍只跟他談了半個鐘點的話,就用他當自己的副官,而且慢慢地還日益把他引為心腹。光是此事本身,也還可以理解:將軍也有一般自命不凡者的通病,他想找個才學相當的人,起碼也要找個可以亂真的贗品,來隨時恭聽自己軍事範疇以外的高論;他的部屬中也只有侯恩的才學,才可使他不致有對牛彈琴之感。可是今天卻又添上了一件怪事:就在半個鐘點以前,眼看一場危機一觸即發,將軍竟親自伸出手來搭救了他。這登陸后的兩個星期來,他差不多天天晚上都在將軍的帳篷里長談;這種事兒,在這麼個小小的營地上傳起來是很快的。這一點將軍不會不知道,將軍不會不知道今天的舉動要引起多少人的憤慨,對軍紀會有多大的危害。然而將軍不顧本身的利害,克服了自己的成見,還是把他拉住不放——豈止如此,將軍簡直是在拚命施展身上那股非凡的魅力,想誘他就範呢。
這時將軍又說道:「你要知道,當反動派大有可為呢。問題是從來沒有一個思想家肯出來幫我說話。我曲高和寡,有時候真感到孤獨啊。」
「好哇,我倒不了解情況了!嘿嘿,我倒不了解情況了!告訴你,對工會裡那幫王八蛋的底細我要比你清楚一千倍、一萬倍!」
侯恩遲疑了一下,心想不要說得太過頭了。他猛然發覺這一帳篷的軍官多半都把目光望著他們倆呢。「我看你好像不是太了解情況,中校。」
加拉赫:再給我加一點行不行?
威爾遜:你們這幫凈知道糟蹋糧食的小子,難道就不能找找竅門,把什錦燉菜弄得好吃一點?
「扯淡。」
真是個妖魔!這是侯恩對他的感想。
其中一個叫威伯中校,矮胖身材,荷蘭血統,臉上永遠掛著和和氣氣的傻笑,只有張嘴接食的當兒,才把笑容收起片刻。他是掌管師里的工兵部隊的,據說倒是一名幹員,可惜侯恩從來沒有聽見他說過什麼話,也從來沒有看到他做過什麼事,給侯恩唯一的印象就是此人胃口奇大,窮形極相,儘管天天罐頭做菜,他總是來者不拒,什麼臭湯爛菜都一掃而光。
這話恐怕倒是說對了。
然而儘管如此,他還是勉強保持著超然的眼光,別彆扭扭地在暗地裡注意觀察兩人關係的發展。
侯恩把腳在地上擦了擦。「我可以坐下嗎?」
(炊事班的帳篷架在一個不高的沙崖上,前臨海灘,帳篷跟前有一張矮矮的長菜台,台上擺著四五隻鍋子,都盛著菜。當兵的端好了餐具,參差不齊地列成了一行,伸出了手,一個個走過。雷德、加拉赫、布朗、威爾遜,都一步挨一步走了過去,到頭裡去領菜。主菜已經倒在一隻大方盤裡,他們走過時都縮縮鼻子,聞了聞。是罐頭的什錦燉菜,稍微熱了熱。髮菜的是這裏的二司務,是個紅臉胖子,腦袋禿了一塊,長年板起了臉,他給每人一大勺,總是啪的一聲,往菜盤上一倒。)
可是他的眼睛卻掩不住真情。那兩顆灰色的大眼睛透出了一派凶光,有如熾熱的玻璃。記得在離開穆托美島的時候,部隊登船之前舉行過一次檢閱,侯恩跟在將軍背後,在隊伍里走過。將軍一到面前,那些士兵自會止不住直打戰,答話結巴了,嗓音發啞了,聲氣也不自然了。論原因,當然多半還是因為對方是一位將軍,可是將軍當時的態度不可謂不和氣,用心不可謂不周到,千方百計想使他們別感到緊張,而結果卻一點不起作用。那一對奇大的眼睛,那淺灰的眼珠子,看去簡直是冷漠一片,兩顆眼白更是白得嚇人。侯恩還記得報上曾經刊登過一篇文章,說將軍其人的特點,就好比是一條文雅聰明的巴拉狗,這個記者並且還稍稍耍了下筆頭,說是「將軍的舉止之間,把此種猛犬勇武頑強、至死不移的精神,與大學教授、大政治家的才華風采、儀錶氣概兼於一身,融合至妙」。大凡新聞報道從來就沒有不寫得失了真的,這一篇也自不例外,不過侯恩研究將軍多時所形成的一套得意的見解,在這篇報道里倒是找到了一個有力的旁證。在這位記者的眼裡卡明斯成了個教授,正如在許多人的眼裡他是將軍,是政治家,是哲學家,各有各的看法。這種種形象,無不真假摻雜,迷人眼目,彷彿將軍自有一種本能,可以隨心所欲,想以什麼形象出現便以什麼形象出現,可是這形象一出,他就不得不繼續串演下去了,所以他一動心就了不得,心裏想做個什麼樣的人物,身上就自會披上件什麼樣人物的外衣。
「對,就是這樣。」
將軍不聲不響地站起身來,走出了帳篷。將軍一走,大家就都可以自便了。康安一抬眼,正好跟侯恩打個照面,雙方都窘窘地把臉轉了開去。過了一會兒,侯恩才悄悄離了座位,慢慢地踱了出去。身上的衣服已經濕透,一陣微風拂過,好像澆了一桶涼水。
將軍把椅子略微一轉,若有所思地向侯恩瞅了半晌。「還不是虧了我,才救了你。」他這句話是含笑說的,口氣可不大自然,顯得有點做作。將軍說話的用語口吻往往因對象而異。對士兵說話時,就夾一兩句粗話,聲音也故意放含混些。跟軍官在一起時,則總是一副威嚴而冷淡的神氣,選詞用句也自必一絲不苟。唯有侯恩不在此例,將軍對他說話一向爽爽快快,要是什麼時候話說得不爽快了,帶著些首長對待下級的做作味道了,那就說明他心裏很不痛快。侯恩以前認識一個人,只要一撒謊就會結巴;將軍的口氣read.99csw.com也同樣能從中窺知天機,只是更加微妙。剛才的局面逼得將軍只好出頭袒護侯恩,留下這個話柄,會在指揮部談上幾天沒完,為此將軍顯然很冒火。
此刻只聽見康安中校在那裡說:「說真格的,國會裡那班老爺這樣苟且因循,縱容他們,也太不像話了。一碰上他們的問題,那班老爺就活像上帝再世,心慈手軟了,可你要問他們多要一輛坦克的話,哼哼,不給你個釘子碰才怪呢。」康安個子很小,年紀卻不小了,臉上都起了皺,腦門下嵌著那麼小的一對眼睛,真顯得有點空蕩蕩的,兩隻眼睛彷彿也互不通氣,可以各行其是似的。腦袋已經禿了個八九成,就只脖頸和耳朵上方還留著一圈灰白的頭髮,頗覺古雅。鼻子大而發紅,布滿絲絲青筋。他雖然喝了很多酒,卻並無醉意,唯一可見的變化就是聲音沙啞重濁了,口氣愈來愈大了。
這王八蛋!侯恩暗暗罵了一聲,氣憤之中卻又不能不感到欽佩。將軍對他……應該說通常總是平等相待,可只要一有合適的時候,就會把他從提線上甩下來,陡然擺出一副將軍面孔,好像兜頭一盆冷水澆來,冷不防嚇他一大跳。但是事過之後,往往就又換上一副口氣,侯恩聽到這種口氣總像搽了滑頭藥膏,不但不能減輕疼痛,反而痛得像刺。譬如現在:「我這一手不大漂亮,是不是?」
將軍頭也不回,就衝著背後說:「你今天幹了件糊塗透頂的事。」
他現在把本戰區的空勤作戰報告看得這樣仔細,就是在暗暗推敲有沒有飛機使用得不是地方。那在別人看來就是傻事一樁,就不過是吹毛求疵,想出一口酸氣,可是將軍則不然。他把報告中的每個情況都摸得清清楚楚,把毛病都一一挑了出來,一等時機成熟,手裡的機場能使用了,他就可以理直氣壯,據情力爭,此刻研究的這些報告,就是他將來說話的依據。
「就是多了些,那也是可以理解的,」侯恩低聲說,「他們受到的壓力大。」
二司務:想多要點肉是不是?你別做夢啦,哪兒來的大肉?
(士兵們都陸續過去了。)
布朗:弟兄們好,照舊干你們的吧。好,好,干你們的。(布朗走了過去。)
「是吧。」侯恩說著坐了下來。
霍拔特也是猜得出來的:他準會擺出一副標準的美國豪強架勢。三人之中唯獨霍拔特原先不是常備軍里的上士,不過也相去無幾——他本是銀行職員或一家連鎖商店的經理之類,在國民警衛隊里領中尉銜。這種人物為人如何是可想而知的:對地位高過於他的人,他不敢說半個不字;對下級的話,卻半句也不聽。可是上司的歡心他要,部屬的好感他也要。虛張聲勢,好言籠絡,是他的兩大本領;跟他相識之初的頭十五分鐘,你看他滿嘴是「美國軍團、扶輪社、商會三合一」的粗鄙的行話濫調,會覺得他滿有趣;可是時間一長,他那種固有的愚妄多疑的傲慢心理便佔盡了上風,他對你就只有猜疑的份兒了。薄薄的雙唇、小小的嘴,老大不高興地鼓出了腮幫,一副胖嘟嘟的模樣,活像神話中的小天使。
「只要不是傻瓜,誰都看得出今後這個世紀就是反動派的天下,說不定從此千年萬載就是反動派坐定了江山!希特勒說的話,就只這一句不全是瘋話。」從半開半掩的帳篷口裡望出去,凌亂蕪穢的營地就橫在眼前,砍去了雜樹露出的泥地在午後的烈日中閃閃發亮。營地上已經不大有人,士兵們都做工去了。
「是虧了你,長官。我到後來才明白過來。」
再說,侯恩一向又不注意自己的人緣。他身材高大,一頭黑髮蓬蓬鬆鬆,粗濃線條的臉龐神情獃滯。一對棕色的眼睛總像毫不動心似的,冷冷地直瞅著前方。短粗鼻子呈一微微鉤曲的弧形。闊闊扁扁的嘴巴一無表情,好像突出在山壁上的一道岩架,罩著下面那磐石般的下巴。他說起話來聲音奇尖,讓人覺得似乎有些傲不為禮,這樣大的個子竟吐出這樣尖的嗓音,總不免奇怪。儘管他自己往往不肯承認,其實他這個人是到處跟人合不來的,人家只要跟他談上三五分鐘,十之八九就會感到不自在起來,對他這個脾氣便有所覺察了。有的人失了面子只會叫人家高興,總之侯恩也就是這麼個人。
「各位,請不要再說了!」
「是實在不像話。」隔壁桌上的達爾生咕噥了一句。
侯恩把他暫時先擱過一邊,重新又思量起達爾生來。達爾生不可能有第二種反應,他只會大發雷霆,打算跟你動武。比侯恩還大的那麼個大個子,肯定只想來武的。那通紅的臉,那牛一般的粗脖子,那隆起個疙瘩的鼻樑,只會表現出兩種感情:非喜即怒,再不就是茫然不知所措,不過這茫然不知所措也只是個暫時的過渡,一會兒他就明白了過來,該是喜還是怒了。他的模樣倒像個職業橄欖球運動員。達爾生是拿得準的;此人也許倒還不至於是個壞人。
侯恩往椅子背上一靠。「好吧,我就承認我是胡鬧。可胡鬧了又怎麼樣?像康安這種人,叫他『觸個霉頭』,心裏才叫痛快呢。」
侯恩只聽見自己尖細冷峻的話音從嗓子眼兒里直衝而出:「中校,請問這些事你是怎麼知道的?」他氣得兩腿在桌子底下亂抖。
康安吃了一驚,轉過臉來,隔著那兩張椅子之間的六英尺距離,直瞪瞪地瞅著侯恩,麻麻點點的紅鼻子上滿掛著大顆大顆的汗珠。他一時猶豫不定,摸不透這一問到底有無惡意,雖說那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可是事關軍紀,顯然很使他惱火。他就說:「侯恩,你問我怎麼知道,什麼意思?」
這個罪,大概是罪在出身吧。
就在這登陸第一天的傍晚時分,霍拔特跑來向將軍請示:「首長,指揮部的營地設在哪兒,請你指示。」
一場爭論,眼看就要在軍官食堂里爆發了。康安中校攻擊工會的長篇大論已經足足講了十分鐘,侯恩少尉愈聽愈耐不住了。這裏的環境也確實叫人沉不住氣。食堂是倉促搞起來的,論這個規模其實根本管不了四十個軍官的吃喝。儘管用了兩頂大帳篷串在一起,空間還是顯得十分局促。擺下六張桌子、十二條板凳,一頭再安上戰地伙房的全套用具,就沒有多少轉身的餘地了。加以戰事才處在開始階段,這裏的吃喝還不可能弄得比士兵的伙食好多少。開伙以來這些當官的算是吃上過兩三次餡餅、蛋糕之類,有一次從停泊在半島附近海面的貨輪上採辦到了一簍西紅柿,總算還吃上了一頓沙拉,可是平日的伙食就相當差勁了。由於軍官吃飯要從伙食津貼中扣除費用,所以他們不免有點牢騷。一道菜上來,總要嘰里咕嚕地悄悄埋怨幾句,九-九-藏-書可又不敢放大了嗓門說,因為帳篷一頭另擺著張小桌子,將軍也在那裡一塊兒吃飯呢。
「羅伯特呀,你看看清楚吧,我們現在好比處在中世紀,一個新的時代就在面前,真正的強大勢力就要中興。眼下我是僻處草野,盡我的一份力量,打個比方說吧,我實際上只好算個住持長老,在這裏掌管我那個小小的寺院。」
侯恩感到不自在起來。他覺得心裏……心裏對猶太人是有一些兒討厭。不過嘴上還是說:「沒那事。」
他現在才回味過來:原來在他的心底深處,他是知道將軍一定會出來給他解圍的。於是一種似曾相識的亂騰騰的心情又涌了上來。這裏邊除了憤恨,還有一些別的感情,一些不是那麼真摯的感情。
炊事值勤:有意見叫他到軍官食堂去。
這頓要命的飯到底還有完沒完?侯恩又抬起頭來,看見將軍盯著他看了一眼。
「其實康安的那種下流話,我還比你多聽了好幾個月呢。聽著是討厭的,羅伯特,因為說那種話沒意思。可是看到你的反應只有這種低級的水平,我真有點失望。」他的話說得抑揚有致,侯恩卻是愈聽愈惱火。「我也認識一些人,他們專門用下流話給人抹黑,那已經成了他們一種高超的藝術。政治家也罷,政治光棍也罷,他們說這種話都是有目的的,嘴上在說,身上不定都起了雞皮疙瘩。你聽了也許就義憤填膺,怒不可遏,可是為了那些事,犯得上嗎?一個人的所作所為,總要服務於自己個人的方針大計,這是處世的訣竅。不管你喜歡不喜歡,反正這是古往今來最有實效的做人之道。」
將軍面無表情地對他瞅了半晌。「你要知道,問題還有另外一面。康安的意見,我看也不一定就錯。他有不少話,骨子裡還是有些道理的。譬如他說『猶太人都愛鬧事』,」將軍聳聳肩膀,「說都愛鬧事,那當然不對,可是猶太人里桀驁不馴的分子也實在太多,這你總該承認吧。」
加拉赫:王八兔崽子!
侯恩心想:霍拔特、達爾生、康安這三個傢伙,活脫兒就是一段主題音樂化出的三套變奏。原來在常備軍里不過當個上士,如今一打仗便做起了校級軍官——這種人都是這樣抖起來的。侯恩覺得倒也好玩,便在心裏打量起來:萬一他要是走過去叫他們別胡說,他們會怎麼樣呢?霍拔特的反應是不難想象的。他一定先是目瞪口呆,隨即就擺出上級威風來壓人。達爾生也許會請他出帳篷去談。可康安會怎麼樣呢?康安倒是不大好猜。康安是花言巧語的老行家。你說你以前干過啥事,他馬上也就說干過啥事了。不是夸夸其談議論政治的時候,他就儼然是個朋友了,是個慈父般的朋友了。
大家的話:
「這就是自由主義分子典型的花言巧語。其實,你自己對猶太人也並不喜歡。」
「我是個闖禍坯罷了。」
二司務:快玩你那話兒去吧。(加拉赫走了。)
二司務:不含糊。
將軍點了支煙。「我什麼都了解。這句話要是在平時說呢,那當然是大昏話,人家一聽就不相信你,可這一回倒是一點不假。」他嘴一咧,又露出了那種可親的笑意。「了不起是了不起,可就是有個毛病:你還有個老觀念始終破除不了。在這個根深蒂固的觀念支配下,你就始終改不掉那套看法:一聽見『自由派』,就都是好人;一聽見反動派,就都是壞蛋。你衡量一個人的標準,就看是自由派還是反動派。你所以不開竅,原因也就在這裏。」
跟威伯同桌坐在對面的,是一對「雙胞胎」,那就是副官長平訥少校和四六零步兵團團長紐頓上校。兩人都是瘦高個兒,面帶憂鬱,人未老而發先白,兩人又都是長長的臉上戴一副銀絲邊眼鏡,樣子很像牧師。他們也難得開口說話。平訥少校一天在吃晚飯的時候曾經顯示過一下他的性格,他一個人作了十來分鐘的獨白,很提到了一些《聖經》上的章節,可見他是信教很誠的,不過在侯恩的印象中他的特點也僅此而已。紐頓上校彬彬有禮,卻總想避人,他是西點軍校出身。傳說他平生從來不近女人——可惜這是在南太平洋的叢林里,因此上校到底是否真是如此不近人情,侯恩也無從去作第一手的考察。不過上校表面上雖然很有禮儀,實際上卻很婆婆媽媽,一旦輕聲軟氣地數落起下屬來,就有他嘮叨的了。大家都說他的腦子自己不長主意,凡有什麼想法,無不是由將軍事先授意的。
康安、達爾生和霍拔特還在對他怒目而視,活像三個橫眉豎眼的提線木偶。他舉起了調羮,那沒有多少桃子味兒的罐頭桃子儘管又軟又甜,他卻還是嚼得牙齒格格直響;嗓子眼兒里憋著一股按不下的怒火,胃裡熱烘烘、酸溜溜地攪作一團,咽下東西去可真不是味兒。過了一會兒,他就當的一聲扔下了調羮,望著桌子發起呆來。康安和達爾生現在說話也不大自在了,就像在公共汽車上或火車上交談,知道有第三者在旁邊聽著似的。侯恩零零星星聽到了幾句,談的是下午的工作什麼的。
在部隊里是有這種現象。此事說來微妙,例外極多,所以只能說是一種傾向吧,不過這種傾向確實是存在的。譬如說他吧:有個闊老子,上的是貴族學府,乾的是好差事,只要不自找麻煩,總能一帆風順——一應條件他樣樣具備。他的朋友很多也是這樣。他大學時代的同學可就未必盡然了。他們有的因體格原因不能服役,有的入伍當了士兵,有的已在陸軍航空隊里位居少校,有的則在首都軍政機關甚或前線指揮官的軍營里掌管高級機密。然而他當年在預科學校的那班同學,今天卻個個不是海軍少尉便是陸軍少尉。他們儼然自成一個階層,都生來有錢,奉公守法慣了……喏,這話就說得不對了,不是奉公守法慣了,是像他這樣有恃無恐慣了。這種習氣他有,康安有,霍拔特有,自己的爸爸也有,連將軍都有。
「坐吧。」將軍對他瞅了一眼,聲音不帶一點感情,輕輕說道:「你不生氣吧,羅伯特?」
「還要不要再來一趟『立正』呀?」將軍抿著嘴笑,「羅伯特,你有股犟勁兒,很掃我的興。我本來倒是對你抱著很大的希望。」
帳篷里的熱氣愈積愈厚,簡直像火舌向他身上捲來。談話聲喃喃不絕,刀叉鐵盤碰得噹噹直響,像一把銼刀刮擦著他的腦神經。一個食堂勤務匆匆走過,每桌送上一碗罐頭桃子。
「你少不更事,不知高低。人家所以能把你當作個像像樣樣的人看待,還不都是靠了我一時高興,提拔了你。你好好想一想吧。要沒有我,你就不過是個區區的少尉,區區一個少尉,我看實際上也就是個聽差跟班的別名吧。你說你叫他『觸了霉頭』,」說到這幾個字將軍的口氣好不厭惡,顯得特別刺耳,「你也不見得就有那麼大的能耐,其實這還不都是由於我的關係,可我當時實在很不願意看到這樣的事。我現在對你說話,你就應該站起來。一些起碼的規矩,我看你還是得從頭學起。你大模大樣坐在這兒,好像跟我平起平坐,共管這支部隊似的,叫外邊走過的read.99csw.com人見了,像話嗎!」
可是過了兩天,開仗之初的緊急氣氛過去以後,將軍卻把他帳篷的位置遷移了兩次,還用溫和的口氣責備了霍拔特,怪他怎麼也不找個平坦些的地點。將軍身上矛盾的地方真多得說不完。他在南太平洋作戰聲名久著。侯恩還沒有來到這個師的時候,早就聽到人家眾口一詞,對他的作戰本領讚不絕口。嚼舌頭是後方最好的消遣,將軍能在後方有這樣好的口碑,那確實不簡單。不過將軍卻不信這一套。將軍跟侯恩閑談時,有幾次談著談著漸漸吐露了一些體己話,那時將軍就曾向他嘀咕過:「我有對頭冤家呀,羅伯特,我的對頭冤家可不好惹啊。」一副顧影自憐的口氣,露骨得令人作嘔。將軍平日評人論事頭腦冷靜,思路清楚,這一下可完全變了樣。侯恩早在來前就聞得將軍是師一級首長中最和藹可親的一位,將軍的風度更是遠近聞名,可是侯恩也很早就看出將軍骨子裡卻是一霸,說起話來固然柔聲軟氣,然而無可否認骨子裡卻是一霸。
倒很有可能。侯恩聽著聽著,對這一點漸漸有些相信了。不過他嘴上卻咕噥著說:「我哪兒有你看得遠呀,將軍。我聽到氣人的話就受不了。」
「那在南方人不算什麼稀奇事兒。」侯恩說。
霍拔特趕快來打圓場:「其實呢,找一兩個把黑女人玩玩,養一兩個把黑女人,也算不了一回事。」他打了個哈哈,巴望大家都點頭稱是。「這又算得了什麼呢,是不是?」
布朗:你可是部隊里的頭一號大壞蛋。
二司務:算你們資格老。好了,走吧,走吧。你資格再老,也不要在這裏妨礙交通。
「這種論調我不是第一次領教了。」侯恩慢慢地把腳挪了挪。
達爾生舌頭嘖嘖。「啊喲,啊喲,真幹得出來!」
侯恩抽完了一支煙,正巧有個軍官走過,他就略略一點頭。對方雖也點頭還禮,卻分明猶疑過一下。好,懲罰終於來了,逃也逃不掉的。康安固然是個傻瓜蛋,可是他剛才卻比康安更蠢。他總是這個老脾氣:遇到什麼事看不過去,就要發作。這種脾氣可並不是什麼好事。偏偏他們這些當官的天天都在無法自圓其說的處境中過日子,他實在忍受不了。以前在國內情況就不一樣:食堂是分開的,住地是分開的,就是出了點錯,也算不了什麼。可是到了這裏,當官的睡的是帆布床,而近在咫尺的士兵們睡的卻是地鋪,當官的吃飯有人侍候,雖說伙食不行,畢竟還像個吃飯的樣子,而士兵們卻得先頂著烈日排隊領飯,領到了飯也只能蹲在地上吃。然而問題還不止如此:這兒十來英里以外就有人在流血犧牲,那跟萬里之外有人戰死就不一樣,就有不同的道德要求。他在營地上多少遍都走過來了,可就是擺脫不了這種感覺。出鐵絲網不多遠就是那綠得討厭的大片叢林,椰子樹襯著天幕看上去宛如一幅幅精緻的花紋,四外則儘是一派萎黃疲軟的景象——他看著這些,更增加了心中的不快。他重又登上了沙崖,站在那裡四下觀望,看那疏疏落落的一片大小帳篷,看集中在調度場上的大批卡車和吉普車,當兵的還排成了長龍在領飯處等著領飯呢,身上的綠工裝都弄得邋裡邋遢的。在這裏部隊盡可以不慌不忙地清除惡木穢草,在偌大的範圍里從容擇址,開出一方小小的地來。但是在前沿,宿在叢林里的前線部隊就不能這麼辦,因為他們到一處至多不過停留一兩天,再說暴露目標也危險。他們就滾在泥巴里睡覺,任憑大蟲爬、小蟲叮,可當官的呢,在這裏還嘖有煩言,又是埋怨吃了飯沒紙揩嘴,又是嫌伙食辦得差勁。
真是信口開河,亂解歷史!
是將軍在帳篷的那一頭打來了招呼:「我不希望再聽下去了。」
反正,將軍心裏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想頭,要掏出來是很不容易的。一些雖屬小節而頗失體統的非非之想,一般豪華流行周刊的道德觀念中所謂要不得的追求,他無疑十之八九都有,不過這對他也無傷大雅。他有才幹,這也是使情況愈加複雜的一個因素;他的心意之隱秘,又是侯恩從來也沒有見識過的;何況,侯恩還漸漸失去了看問題的客觀性。他受將軍的影響,竟超過了他之影響于將軍,侯恩想起這一點來就皺眉頭。失去了自己神聖的自由,就得重新陷在慾望和痛苦的泥潭中打滾,還是落了周圍這班人們的窠臼。
二司務:「冒煙,便是做飯;火著,便是飯得。」這就是我們這一行辦事的章程。
將軍的回答卻是一聲大吼:「得啦得啦,哪兒都行。」將軍平日對下屬說話最講究禮貌,這一吼竟駭然判若兩人。就在這一剎那工夫里,堂皇的外皮剝落了下來,頓時露出了內藏的獸身,骨影分明。侯恩當時雖然心裏有點彆扭,不過還是深感欽佩;說實在的,那天將軍就是睡在一張釘板床上,他也絕不會覺得吃驚的。
將軍把眼光移到了自己的指甲上。(是不屑對他看嗎?)一會兒卻又突然發出一陣快活的大笑,快活中含著揶揄。「你是個自由主義分子嘛,羅伯特。」
將軍又嘻嘻一笑。「再舉個例子,譬如說康安對『黑鬼』問題的看法吧。他的話或許是說得過分了點,不過也不見得就錯到哪裡去。一個人竟至於要去跟個黑女人睡覺……」
侯恩站了起來,像小孩子賭氣似的,只覺得心裏憋著一股子怨氣。「那好吧。」他的口氣是火辣辣的。
既然自己把自己推入了這樣的處境,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硬挺下去。他氣憤得心兒怦怦直跳,同時卻也有些擔憂,像是關懷別人似的,一片好心地為自己操起心來:不知自己會落到什麼下場?會不會給送上軍事法庭?
按說他只要有些尋常的見識,也就不會吭聲了,可是他這十分鐘的飯吃下來,汗水一個勁兒往自己的菜里滴,身上的襯衫快要從裡層濕到外層了,心頭的火兒也愈來愈壓不下去了。他真想抓起盤子,連盤帶菜往康安中校的臉上摔去。在這頂帳篷里吃飯已經有兩個星期了,他一日三餐天天和七個中尉、上尉坐在一張桌上,跟康安中校隔桌相對。康安中校的高論他也已經聽了兩個星期了,康安罵過國會愚蠢(侯恩對這一點倒深有同感,不過兩人的出發點完全不一樣),罵過俄國軍隊和英國軍隊不會打仗,罵過黑人是姦細敗類,還故意把紐約叫作「猶約」,危言聳聽地說「猶約」已經落在外國人的掌握之中。他第一個音符一奏出,侯恩就硬著頭皮,如坐針氈,知道這下面演奏的將是怎樣一支交響樂了。起初他還可以兩眼瞪著盤裡的菜,輕輕罵一聲「蠢驢」,要不就一仰臉,對著帳篷橫杆狠狠地瞪上半天眼。可是他的忍耐終究不是沒有限度的。他高大的個子給擠得緊挨在桌子邊,火燙的帳篷布壁離腦袋不過幾寸遠,在這樣的情況下,對隔壁桌上六個校級軍官的表情是絕對無法避而不見的。這些傢伙又總是那麼一副模樣,叫人一見就來了氣。
「幹這種事太沒意思了。大概你是覺得他的話有污尊耳了吧。」
威爾遜:你還嫩著哪,我的老弟。論資格我們偵察排里就有五個弟兄能勝過你。
「你電影看得太多了。在你看來,手裡拿著把槍,把個手無寸鐵的人一槍打死,那就是卑鄙,就是小人。你要明白,這種看法其實是十足的荒謬。槍在你手裡攥著,而不在對方手裡攥著,那可不是偶然的。那是你有所作為的結果,你有了那樣的作為,只要你……只要你夠機靈,那就包你可以要槍槍在手。」
「不,不生氣了。」他九九藏書直到此刻才覺得心裏豁然一亮,原來將軍命令他站起來的時候,克制在胸中的感情也真複雜得很。將軍心裏的想法,向來就是這樣難以捉摸。侯恩剛才跟他說話,始終採取的是守勢,一字一句都要斟酌,拘謹到極點。現在他才恍然大悟,其實將軍也未嘗不是這樣。
侯恩覺得他和將軍之間的空氣總是那樣說不出的緊張。彼此說起話來好像都得使勁地擠,擠過一層黏稠稠很難透過的油質,才能把話說出口。
「就是這話。你就愛闖禍。你……老實跟你說,你跟我一樣是個反動派。我覺得你最大的毛病,就是怕聽反動派這幾個字。得之於父母的,你都扔掉了;後來學到的,你也都丟光了,然而你卻並沒有因此而頹唐。你給我印象最突出的就是這一點。無所事事的花|花|公|子,居然不頹唐,不悲觀,可不是挺了不起嗎?」
將軍忽然帶著幾分揶揄的神氣,沖他嘻嘻一笑。
一下子誰也不作聲了,帳篷里一片寂然,連餐具的噹噹聲都聽不見了,隔了半晌,這才回過神來,於是嘁嘁喳喳的議論、低聲的感嘆,便悄然四起,大家懷著不安的心情,訕訕地又吃起飯來。侯恩很生自己的氣,將軍來干預的當兒,自己居然會覺得心裏一寬,唉,太沒志氣了。
侯恩自己明白,要不是因為將軍的緣故,他也等不到部隊在安諾波佩登陸,早就要求調動職務了。自己的地位無異於僕役,他不能無動於衷;當兵的和當官的之間的差別難堪,在他看來偏又老是那麼觸目顯眼。尤其是一看到那一班參謀軍官,他總掩蓋不住對他們的厭惡。侯恩之所以遲遲未走,無非是因為想看一看將軍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麼葯。他活到了二十八歲,只有一件事還從心眼兒里感到興趣,那就是:他遇到的一些男男女女,有的的確頗堪玩味,他很想把他們露出了形跡的一些奇好怪癖,索性探個水落石出。有一次他說:「等我把這種人心裏見不得人的想頭都掏了出來,我也就厭倦了。到那時就還剩下一個難題,就是怎樣離開這個人世了。」人家聽了回答他說:「侯恩啊,你這小子還健壯著呢,你就是太喜歡一個人悶想。」
「我不明白你怎麼會知道得那樣一清二楚,康安中校。」侯恩又添上了一句。局面,偏偏就朝著他擔心的方向發展。頂多再鬥上一兩句嘴,他勢必就得作出抉擇了:是灰溜溜偃旗息鼓呢,還是甘願碰得頭破血流?
想到這裏,又是一股怨恨湧上心頭,還夾雜著一種心情,可以名之為敬畏吧。像將軍那樣的人,侯恩可還從來沒有見到過第二個,他倒隱隱有些心折了,覺得將軍不愧是一個偉大的人物。那不僅是因為將軍具有人所公認的才華——像將軍這樣才華出眾的人,侯恩以前也見過一些。那當然也不是因為他頭腦如何靈敏——將軍的腦子有時也會大大失靈,漏洞百出。將軍最大的優點,在於有一種可說是超凡的能力,會把自己的想法即刻化為有效的行動,可是這種特殊的才能又極隱蔽,就是在他手下工作了幾個月,也不一定就能看得出來。
雷德:行!我還當是什麼吃不得的東西呢。(大笑)
有些人聽了不覺一愕,失聲笑了出來。康安怒不可遏,臉兒都像漲大了幾分,那鼻子上的一團火紅慢慢擴大到了兩頰和腦門上,怒火都匯聚到青筋里,青筋頓時粗得驚人,彷彿一簇紫色的草根。他顯然是在拚命地想找話兒來反駁,就像打球的掉了球,急得團團亂轉,拚命地想把球找到一樣。只要一開口,勢必驚天動地無疑。連威伯都住口不吃了。
「我從可靠方面聽到說,他跟那個女人還生了兩個半黑不白的小雜種,不過這事兒我還不敢太肯定。可有一點是錯不了的,就是這些年來他在國會賣力地推銷那些議案,把黑鬼捧上了天,那絕不是平白無故的。什麼工人運動,其實背後都是那個女人在操縱,只要那個女人迷魂湯一灌,舉國上下,包括總統在內,就大受其累。」
過了大約一個鐘頭,他在將軍帳篷里見到了將軍。帳篷里此刻只有將軍一人,在那裡仔細研究幾份空勤作戰報告。侯恩一看這情形馬上明白了。原來作戰開始兩三天後,上級領導見安諾波佩島上迄未出現敵方的空中攻擊,便作出決定,把派來助戰的一個戰鬥機中隊撤走了。這批飛機本來駐在一百多英里以外的另一個島上,雖然用處不大,但是將軍心裏卻自有打算:等他把已經到手的敵軍機場擴建一下,駐上航空兵部隊以後,他就可以利用這強大的空中支援去對付遠役防線。可是這批飛機結果卻被抽去支援了其他戰場,他聽說以後曾生了很大的氣——那也正是他嘀咕「有對頭冤家」的時候。
當官是一種犯罪。他們起先全都有這種感覺;剛出候補軍官學校之初,他們有了特權反而不安,不過要淡然置之也很方便,冠冕堂皇的理由總還有的是,只要你想求個心安理得,也就滿夠說服自己了。只有極少數人還有個犯罪的想法老是在頭腦里打轉。
將軍身上矛盾的地方很多。從他的本質來看,侯恩相信將軍對自身的生活享受是淡然處之的,可是在實際生活中將軍卻又絕不馬虎,凡是一個將級軍官所應有的一切高級物質待遇,他半點也不能少。記得登陸那天,將軍上了海灘以後,幾乎就是從早到晚撲在電話機上說話,好像一切戰術運用都可以不假思索隨口而出似的。作戰的開始階段他一連指揮了五個,六個,以至七八個小時,始終就沒有歇過一口氣,連地圖都沒有查一下,也從來不等前線各路部隊把情況彙報齊了再考慮作出決定。他當時幹得那才叫出色呢。那種一心以赴的精神,真達到了近乎神奇的程度。
二司務:每一客菜多少分量,軍需主任都有科學的規定。你領了就走開!
「是有點兒,將軍。」
二司務:貓頭鷹的尿!你還當是什麼玩意兒?
加拉赫:又是要命的什錦燉菜。
想到將軍,一絲怨恨又湧上了心頭。要不是將軍的緣故,他此刻也就在干他該乾的事了。當了軍官,總覺得只有投入了戰鬥,自己才情有可原。只要留在這裏,對自己總會感到不滿,對同事又會處處看不慣,甚而會發展到變態反常的地步。但是將軍的指揮部雖然索然無味,卻又挺有意思,例有的煩惱事兒固然都有,可也讓人感到有一種奇怪的滿足。在將軍手下工作,似乎總能得到一種與眾不同的補償。
雷德:(指指自己的小肚子)來,往這兒打。
緊張的空氣是將軍造成的,然而將軍自己也不免受到了感染。他把侯恩這樣拉住不放,到底……到底是什麼緣故呢?侯恩說不上來。可是侯恩畢竟不能不感受到將軍的那股奇特的魔力,將軍手中大權的種種妙處,就構成了那樣一股吸引人的魔力。他以前認識的人里,也有跟將軍抱著同樣想法的,有幾個還遠比將軍想得深刻。不過差別就在於這些人並無作為,即便有什麼活動,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到頭來收效如何,他們生活在擠塞而空虛的美國社會裡,不過是這架複雜而繁忙的碾壓機里的一些小部件而已。將軍要不是現在成了這個島上主宰一切的人物,有些想法本來說不定會讓人當作傻話。可是眼下他卻一言一語都有了很大的分量。侯恩只要在他的身邊,總可以看到他最初是如何起的念頭,少則一天多則一月,便如何有了明確的、直接的結果,全部過程一清二楚。那是最不容易了解到的內情,也是侯恩生平接觸到的最隱蔽的秘密,這些他覺得挺有趣,暗中看得入了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