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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陶土與糞土 第四章

第二部 陶土與糞土

第四章

他考慮要不要回自己的帳篷去把排雨溝挖深點兒。昨晚下了一場傾盆大雨,那溝里的水就險些漫了出來。合計了一會兒,心想還是算了吧。懷曼也該學著點兒了。他就一躬身,鑽到了加拉赫和威爾遜歇著的坑裡。地下挖了個兩英尺來深的坑,長寬大致相當於一張雙人床。兩條毯子鋪在坑底的泥地上,威爾遜和加拉赫就並排睡在裡邊。頭頂上橫里架著一根竹竿,兩頭系在兩根柱子上,兩件雨披連在一起往竹竿上一掛,雙襟張開,扣住在坑兩邊的地上。在帳篷里跪著,腦袋勉強可以不撞上這根橫竿,可要想直起身來的話,連個七八歲的小孩子都別想站得下。從外邊看去,這帳中之帳高出地面頂多不過兩英尺。營地上的那許多三角小帳篷,裡邊差不多都是這樣布置的。
他們爬出了坑,撒腿往車場里跑去,車場里有卡車,躲在下風處可以擋掉些風雨。托格略一邁腿就跌跌撞撞,彷彿身子忽然壓不住分量,浮了起來,只能聽憑風的擺布,自己做不了一點主。戈爾斯坦卻沖他喊了一聲:「我把槍給忘啦。」
當年我造高樓,樓高頂太陽,
他把指揮部的營地也換了個地方。這支特遣部隊自登陸以來,已向前推進了近二十五英里,現在無線電聯絡已有困難,電話線拉得太長也很不安全。他就把營地往前搬過十五英里,地點也選在一個椰林中,緊靠著大路。跟海灘上的第一個指揮部比起來,這兒並沒有那麼合意;團里直屬連的戰士足足忙了幾天,消除了椰林里的雜樹,布上了鐵絲網,挖了新茅坑,支起了帳篷,構築了掩體,忙完一看,倒也不算怎麼住不得。只是這兒熱得多了,四外都有叢林圍著,簡直吹不到一點風,好在就在這橢圓形的一圈鐵絲網外,有一道小溪流過,大家不用走遠,就可以有個洗澡的地方。
雷德在他們倆中間躺了下來,從帳篷口望出去,看到的是一個鈍角三角形:上是天空,下面兩邊是叢林。坑是依照他們倆的身材挖的,所以雷德的一雙長腳只好搭在門口的排雨溝上盪悠。排雨溝的地勢比坑口低,帳篷口有雨水打進來的話,都可以流到溝里。此刻溝里還是泥水糊糊的。
將軍應了一聲:「對。」腦子飛快地轉動,估計了一下可能出現的情況。看來那一帶必須派兵去增援。四五九步兵團一營是他放在築路隊里、留作預備隊用的,兩個鐘頭可以趕到那裡,不過他至少得從中留下一個連,加一個獨立排,作為後備。敵人的進攻很可能會趕在他們到達之前。將軍又合計了一下,最後決定一營只調兩個連上去,留兩個連備萬一後撤時掩護撤退,同時把直屬連、勤務連里可抽的班排都抽出來。他看了下表,已經八點了。他說:「參孫,我派『潛力白』一號、四號由車隊運送前來增援,二十三點左右可以到達你處。任務是和『極品白』『極品紅』取得聯繫,就地待命。到必要時我自會下達命令。」他覺得問題現在已經看得一清二楚了。日軍打算就在今夜發動進攻,全線進攻當然也極有可能,但是兩翼肯定是他們攻擊的目標。這場暴風雨一來,遠役的部隊勢必已無法及時趕到集結地點,他的坦克要大批調集上來看來也不見得能夠辦到。他已不可能先行試探,尋找防守薄弱的陣地。地面泥濘,部隊難免行動遲緩,遠役勢必只能選擇幾個目標猛攻,指望從中打開缺口。將軍覺得這他能夠對付。他就對著話筒說:「今天晚上我們的局部陣地將會遭到強攻,估計來勢極猛。我要你一一通知前沿所屬各部,命令他們堅守陣地。我們是決不會全線後撤的。」
加拉赫心裏想:其實馬莉才不了解他呢。馬莉哪兒知道他還會動不動罵人啊。不過再一想,那也算不了什麼,在部隊里混久了,沾上的壞習慣罷了。過去他在幫里也老說下流話,可那時他還是個孩子,更不在話下。只要有女人在旁邊,他就從來不罵人。
「你們波士頓人就這樣招待客人啊。」雷德說。
他命令司機:「老弟,你還是把車燈打開。不然要什麼時候才能開到啊。」要是附近埋伏有打冷槍的敵兵,那開燈行車就不啻端了支蠟燭,走進藏有刺客的黑森林。將軍在車座上感到一陣緊張,但也不無快意。冒險自能給人以一種刺|激,使他深感自己肩負的任務之重要。他對侯恩和達爾生說:「你們一邊一個沿路警戒。」吉普車兩邊並沒有上窗,侯恩和達爾生就把卡賓槍伸到車外,密切監視兩邊的叢林。車燈一開,叢林的枝葉都成了銀白一片,更顯得神秘莫測了。
「這幫王八猶太崽子,一個也靠不住。」加拉赫的口氣還是很激烈。
將軍鬆了一大口氣。「那就請替我給二營掛個電話。」他點上了一支煙,向侯恩少尉微微一笑。上尉從軍用電話機箱里拿起聽筒,按著搖柄搖了三搖。「我們這兒打電話到二營得由炮二連轉,將軍。」
站在不多遠以外的雷德和威爾遜早已唱起歌來。雷德的一副嗓音又低沉又沙啞,托格略聽得都笑了。
還記得嗎,咱們都在一塊吃過餉,
侯恩少尉用手摸了一下卡賓槍的彈盒,拆下了又咔嗒一聲重新裝上,好大的一雙手就這樣端著支短傢伙,把槍口對著叢林。他的心境複雜極了,其中有些情緒屬於亢奮之列,有些情緒則可歸於灰心一類。想了這許多辦法,穩紮穩打取得了不小的進展,如今猛一下子卻說不定已經落得全線崩潰,可他們的吉普車還在這兒亂轉,好像一根神經拚命想附上一塊肌肉、一個器官,好起到它神經的作用。將軍有一次對他說過:「我喜歡亂,那就像試劑滴進了燒杯,一時泡沫翻騰,可不一會兒結晶體就分離出來了。依我說,亂,那才刺|激。」
不一會兒,上尉就把聽筒遞給了將軍:「二營的電話通了,將軍。」
「抽偵察排的怎麼樣,將軍?」
將軍回答他說:「給你『電站』,二十三點半可以到達。你把他們部署在『極品紅』七號和『極品紅』五號之間,具體|位置的坐標是:017.37—439.56;018.25—440.06。」將軍完全是憑腦子裡的作戰地圖擇定這兩個位置的。「我再從『極品黃』十九號調一個加強排給你,作為額外支援。這支隊伍先可以當搬運隊使用,用以同『極品白』建立橫向聯絡,以後假如可能的話,再作為步兵支援調去『極品白』二號或三號。看局勢發展如何,到時候再作具體安排。晚上我就把臨時指揮所設在這裏了。」
「我剛才答應赫欽斯要給他一個加強排。我決定把工兵爆破排派上去,不過還得從別的排里抽一個班給他們。」
「車燈不是都開著嗎。」
你總能聽見我歌兒不離口,
「那倒是。」傳來了里奇斯平靜的回答。這時風已經暫歇,他們都放低了嗓門,口氣顯得有些遲疑,像在教堂里說話似的。戈爾斯坦放開了橫杆,胳膊里酸痛的感覺漸漸都消失了。他心想:一定是血液循環,把滯積在肌肉里的「疲勞素」沖走了。這場暴風雨恐怕也差不多了吧。坑裡早已泥糊糊的,弄得一塌糊塗,戈爾斯坦看著不禁發了愁:這一晚上可怎麼睡呢?他打了個寒噤,這才猛然意識到一身衣服水淋淋的,貼在身上又冷又沉。
哥們,請給個角子吧,幫個忙。
對此侯恩固然感到欽佩,卻也有些不快。這樣一個心眼兒撲上去,也真有點不近人情,他真不明白將軍是怎麼辦到的。他把手裡的卡賓槍往上託了托,悶悶地直瞅著眼前的叢林。大路前面的拐彎處很可能就架著一挺日本人的機槍,更可能埋伏著幾個日本兵,帶了一兩件自動武器,在那兒伺機打冷槍。說不定吉普車轉過彎去,一下子就會挨上個一二十槍,他瑣碎的探索,無謂的牢騷,由此而構成的這渺小的一生,也就得一筆勾銷了。同車一併遭到意外的,一個也許是天才,一個是大到如達爾生這樣出奇的傻大個,另外還有一個神經緊張的年輕司機,誰保證他骨子裡就不是一塊法西斯分子的料?就這樣,一個轉彎,全都完蛋。
加拉赫不服氣了。「他們來了才一個星期,就已經把咱們這個排搞得臭氣衝天了。」
還記得嗎,大家叫阿爾的就是俺,
哪怕到了天涯還是海陬,
托格略一聽,才難受得輕些。他摸了摸黑茬茬的下巴,胸中不禁湧起了一股暖流;他忽然覺得跟這一班弟兄都親得很,對他們真有說不盡的喜歡。他心裏想:他們都是好樣兒的,是好樣兒的美國人。他敢說,也只有美國人才能經受住這樣的考驗,還能在苦難中尋些歡笑。他覺得手冷,就把手往軍用工裝褲的大口袋裡一插。
「好,這個任務就交給偵察排吧。你這就把行軍命令擬好了發下去,要快!」他點了支煙,扭過臉去對侯恩說:「少尉,我看你是不是去找幾張帆布床來。」此時在他的眼裡侯恩也一點都不討厭了。
帳篷上噼噼啪啪地著了幾滴雨。天穹的顏色無比奇特,灰黑之中泛出點兒青來,好似窗上的有色玻璃,卻又矇著一層光澤,彷彿窗外的光線極其強烈。「這場雨九*九*藏*書來勢可不小咧,」雷德說著一仰身又躺了下去,「你們的帳篷樁子牢靠吧?」
我天南地北周遊,
兩個人馬上站起身來。上尉說:「你有什麼吩咐嗎,將軍?」
加拉赫和威爾遜在帳篷里懶洋洋地躺著,只顧悄悄抽煙,不說一句話。半晌,威爾遜才有氣無力地開了口:「什麼事啊,雷德?」
「我找參孫。」將軍這個代號指的是赫欽斯中校。「參孫嗎,我是駱駝。我此刻在『扇軸紅』。情況怎麼樣?你們那裡跟『極品白』『極品藍』電話線路通嗎?」
將軍提高了聲音說:「弟兄們,我看營地上的帳篷恐怕也已經全被吹倒了。等風雨一歇,我們就去想法從海灘上運些雨披來,不過今天晚上肯定會有一部分弟兄還得濕淋淋地過夜。那實在遺憾,不過這樣的困難你們以前也克服了。前線出現了一些情況,這就可能要一些弟兄還得在更艱苦十倍的地方過夜。」說到這兒他歇了半晌,一動不動地淋在雨里,然後眼光一閃,又接著說:「我相信剛才狂風暴雨突然襲來的時候,你們當班放哨的該都沒有離開自己的崗位吧?假如這裡有誰不該來而來了,回頭等我一走,你還是趁早給我回去。」人群里起了一陣吃吃的笑聲。由於這時雨勢已經減弱了些,所以一連人大半已經都不知不覺到這邊卡車旁來聽將軍說話了。「弟兄們,我不跟你們開玩笑:根據聯絡中斷前了解到的一些情況來判斷,我估計今天晚上我們的陣地後方會有小股日軍活動,所以大家值班放哨都要特別提高警惕。我們這裏離前線雖說有相當距離,可到底還不是很遠。」說完衝著大家一笑,就又鑽進了吉普車。由那兩個軍官陪著,坐車走了。
「就是。」不過雷德聽了這話,心知加拉赫和威爾遜還只當他那一回在海灘上是不敢跟史坦利動手。得了,隨他們怎麼去想吧。倒是他聽說史坦利要升下士,心裏感到又好笑,又鄙夷:這真是什麼樣的人幹什麼樣的事。史坦利本來就是塊當士官的料。想到這裏他不禁喃喃自語:「上天堂嘛,本來就是靠拍馬鑽營的多。」
雷德擦了擦腦門子。「還不是懷曼這小子!原先跟托格略睡一個帳篷,弄個『童子軍』做搭檔,已經夠我受了,可現在又換上了懷曼這小子……」他鼻子里哼了一聲。「我看哪,再過兩天只怕連嘴裏含假奶頭的娃娃兵都要派出來了。」
加拉赫啐了一口。「史坦利要是敢來對我胡說八道,我可便宜不了他。」
托格略就唱起來:「請問回家的路怎麼走?」好幾個弟兄也跟著他唱了:
黑夜早已降臨,一場災難也可能已經隨之臨頭。吉普車在黑暗裡緩緩向前駛去,卡明斯將軍身坐在車內,卻覺得像是浮遊在空中。車上誰也沒有一點聲息,發動機老是一個勁兒「嗡嗡」地哼,叢林里傳來帶水的枝葉一片沙沙亂響,他置身其間,彷彿此身已經一無所有,就剩下了一顆腦袋,全部心思都在那裡飛快轉動。他得獨自留在空中,獨自把這問題想個透。這場暴風雨是緊跟在日軍的進攻之後而來的,來勢之快真是驚人。就在下雨前十分鐘,他接到二營營部的報告,說是他們陣地前沿爆發了激戰,炮火猛烈。可是說話之間狂風暴雨就把電話線打了個七零八落,他的指揮所也成了一片白地,無線電都無法聯絡。眼下也不知道前線怎麼樣了,他心裏沒有一點譜兒。赫欽斯大概已經把二營撤下來了吧。日本人看到風大,很可能會索性豁出命來,乘勢推進,把他的前沿陣地突破許多口子。部隊接不到他的命令,天知道會搞成什麼樣子。但願直屬炮兵連的電話還能通前線!
將軍用鼻子嗅了嗅。帳篷里的空氣潮濕極了,也污濁極了。他腦門上、脊背上早已沁出汗來。他就問:「麥克勞上校呢?」
就在這時,車不小心陷進了一條溝,開不動了。將軍衝著司機轉過臉去,心裏真恨不得把他斃了,然而他只是嘰咕了一句:「不行啊,老弟,咱們沒工夫蘑菇啦。」吉普車重又點火開動,這才繼續前進。
一輛吉普車搖搖擺擺地在泥濘中駛來,停在三十來碼以外。托格略看見卡明斯將軍帶著兩個軍官跳下車來,便用胳膊肘把雷德一捅,要他快別唱了。將軍帽子也沒戴,一身軍裝裡外濕透,臉上卻笑眯眯的。托格略看得好不有勁,對將軍還頗帶幾分敬意。他在營地上見到將軍的次數也多了,可是跟將軍這樣靠近這還是第一次。將軍來到他們身邊,大聲說道:「弟兄們,你們都在這兒啊,大家怎麼樣……都成落湯雞了吧?」托格略也跟著大家笑了。將軍把嘴一咧,又大聲說:「不怕,你們不是白糖做的!」風小下去了,將軍就恢復了比較正常的嗓音,對同來的那一個少校、一個少尉說:「我看雨就要停的。我剛才跟華盛頓通了電話,陸軍部向我保證這雨是長不了的。」看兩個軍官笑得那麼帶勁,托格略也不覺泛起了一絲笑意。將軍真了不起,稱得上是軍官中的一個模範。
一會兒風又大起來了,保護帳篷的無言而緊張的搏鬥再一次開始。戈爾斯坦覺得這就好比門外有個力大無窮的人想要把門打開,自己拉住了門抵死不放。他看見又有兩頂帳篷卷上了天,帳篷里的人東奔西竄,想另找個地方安身。其中就有懷曼和托格略,兩人連笑帶罵的,一頭衝進他們的坑裡。懷曼進門就嚷:「頭上的帳篷呼的一下就不見了。」那瘦瘦的稚氣的臉上嘴巴咧得大大的,做出一副傻笑。「哎呀,這樣的事兒真少見!」他這一聲嚷的面部表情似喜非喜,說驚非驚,彷彿自己也拿不準這場暴風雨到底算是一場浩劫呢,還是一台好戲。
唱到這最後一句,托格略也放聲跟著唱了,雷德見了便跟他點頭打招呼。於是三個人就扯直了嗓門一路唱下去,為了可以暖和些,三個人互相摟在一起。風已經小了些,所以他們不時可以清楚地聽到自己的聲音,不過聲音聽來總覺得很遙遠,有點失真,好像隔壁屋裡在開收音機,把音量開大了又關小,關小了又開大。
戈爾斯坦趕緊看了看:自己的槍呢?槍倒是吊在坑兒頂上的橫杆上,泥泥水水卻濺上了不少。戈爾斯坦心裏很不高興,事先怎麼沒有想到呢,看到暴風雨要來了,應該用穿髒的襯衫先把槍裹起來才是。可見自己還是個雛兒兵;是老資格的話,就決不會忘記把槍保護好。
小孩只好照說:「我是個莫蓋。」他都快哭出來了。
戈爾斯坦打帳篷樁子的時候,他是幫了忙的,因為鄰居請你幫忙,那是不可不幫的,對方雖說是個陌生弟兄,可既然同睡一頂帳篷,好歹總是個鄰居吧。不過他內心卻暗暗認為加固帳篷只怕是白費力氣。他想:天道終究是天道,世人就是不肯順應天命。假如上帝存心要這場狂風暴雨吹倒他們的帳篷,他們就是拿鐵犁來壓住,帳篷也還是要被吹倒。可此刻誰擔保他家鄉密西西比就沒有在下雨呢,所以他又默默祈禱,但願這場暴風雨不要毀了父親地里的莊稼。上帝啊,莊稼還只剛剛下種呢,可千萬不能被沖走啊。里奇斯雖是在祈禱,心裏卻不敢抱半點希望;祈禱不過是表示他的心虔誠罷了。
當年我築鐵路,而今只剩夢一場,
達爾生「嗯」了一聲,也就不響了。坐在後座覺得挺擠的,達爾生把屁股輕輕挪了挪,心裏很生侯恩的氣:一個人佔了這麼大的座位,還要抽煙。達爾生只覺得心神不定。伏兵,他倒一點也不擔心。遇上了,他自會沉著應付,相信自己絕錯不了。使他上了心事的,是到達一五一炮兵團後面臨的任務。他這種焦急的心情,正如一個笨學生就要去參加他所害怕的考試。達爾生是指揮部三處的處長,主管作戰訓練事宜,按理應該對作戰形勢了如指掌,至少將軍清楚的他也應該都清楚,可是此刻手中一無地圖二無記錄,他簡直兩眼一抹黑。待會兒將軍說不定要依靠他來做出決策,那可就要命了。他在座位上又扭了下身子,皺起眉頭縮了下鼻子,把侯恩噴出的煙聞了聞,然後身子向前一探,湊上去跟將軍說話——他自以為把聲音放得很低,可是一張口卻響得嚇人一跳:
那哨兵大聲吆喝:「好傢夥,亮起了車燈跑大馬路,你們存心不要命啦?」一看見將軍,他馬上眨巴著眼睛:「對不起,將軍。」
但是這個辦法極其危險。遠役手裡肯定留有一支突擊部隊,會看準美軍進擊的機會,從邊上插入,進行側面包抄。將軍得花一天的時間轉移軍隊,這一天他的右翼就勢必處於防衛空虛的狀態。不過他還是冒了這個險,而且還準備來個將計就計。在行動那一天,他從築路部隊抽了一個營,放在手邊作為後備,一面命令右翼各連連長不要考慮自己的側翼后尾,只管在叢林中挺進。他們的任務很簡單,就是要通過六英里長的無人地帶,當晚趕到遠役防線的前哨陣地前一英里處,緊靠山崖構築好防禦陣地。
他也使勁大叫:「還要槍幹嗎!」
他這次轉移行動指揮得頗為出色。行動中有不少棘手的問九九藏書題,他的前方戰線好容易已經穩定了下來,如今卻一下子得向左轉過九十度,也就是說,旁靠大海比較安全的左翼部隊只消移動半英里光景,而右翼部隊卻要繞上小半個圈子,越過六英里的叢林地,而且每一分鐘都有挨打的危險。
將軍心裏很急。吉普車一出車場,他就吩咐司機:「到一五一的直屬炮兵連。」隨即又扭過頭去,對擠在後座、不大自在的達爾生少校和侯恩少尉說:「假如他們那兒都跟二營接不通電話,那我們就只好勞動兩條腿連夜走著去了。」吉普車過了鐵絲網口,向右一拐,就到了通往前線的大路上。將軍打量著大路,臉色陰沉。路上泥濘不堪,以後可還要更加泥濘。眼下只是糊而滑,吉普車開在路上東一哧溜西一滑的,可是過不了幾個鐘頭路面就會變得跟黏土似的,稠而爛,車輛也許就得半個輪子陷在泥濘里。他轉而又獃獃地望著大路兩旁的叢林。沿路有幾具日軍的屍體,在一條溝里腐爛,將軍不覺屏住了呼吸。這種氣味他儘管早就聞慣了,可是聞到了畢竟還是不能淡然處之。他就暗暗記在心裏:一等這件麻煩事兒對付了過去,就派個埋掩隊沿路清理一下。
將軍攔住他。「慢,先等一等。我問你,你們這裏跟二營電話通不通?」
晚飯以後,雷德洗過了臉,來到威爾遜和加拉赫的帳篷里。今天從一大早起,天氣就悶熱萬分,其難受更超過了前幾天最厲害的時候,雷德心裏煩躁極了。白天又是老一套:築了一天的路。
將軍料得一點沒錯。部隊一行動,遠役果然派了一連日軍偷偷地從側翼包抄過來,將軍就調他的後備營上去堵擊,把一連人差不多全包圍了。一場昏天黑地的混戰,在美軍新陣地后的叢林里整整打了幾天,結果遠役派來偷襲的一連人除少數逃散外,其餘全被擊斃。流竄在後方打冷槍的敵人更多了,運給養的馱子隊還遇上過一兩次伏擊,不過這些都是區區小事,將軍並沒有放在心上。把戰線轉移過來以後,鞏固新的陣地就夠他忙的了。頭兩天他讓前方戰士在叢林里開出新的小路,圍上鐵絲網,廓清射界,並同兩翼、后尾的部隊建立通話聯絡。日軍來小小地打了幾下,將軍也並沒有太著急,轉眼四天過去了,五天也過去了。將軍過一天就加築一天工事,把支前大路加緊多築點兒。他知道大路要修到前沿至少還得兩個星期,在此以前他就只有加強防禦一個辦法。遠役現在要是發動大規模進攻的話,還是很叫他傷腦筋的,不過這個險他是不能不冒的。
「咱們快離開這兒吧。」懷曼說。他渾身泥污,兩片嘴唇不住打戰。「這要命的雨!」
不過儘管如此,他憑著一股火性,還是感到怒不可遏。都是暴風雨跟他作對!他這一腔火的發泄方式也很傻氣。有時正好好地想著心事,忽然一陣氣憤湧上心來,把思路全擾亂了。逢到這種時候他就往往會喃喃自語:「有暴風雨也不通報一聲。氣象部門簡直是吃乾飯的!這場暴風雨兵團司令部是知道的,可幾時通知過我呀?根本就沒有見到半個字的通報!這辦的是什麼事——我看根本就是什麼事也不辦!存心跟我作梗!」
砌得實呵釘得牢,刷得又雪亮,
幸而他在兩天前就調了十多輛坦克到二營。要不然的話今天晚上就別想把坦克拉上去,其實前線就是有了坦克,現在也無法出動,不過必要的時候總還可以以之作為核心,今夜臨時建立一個防禦陣地。前線只怕已是亂成一團了,拖到明天,一條完整的戰線只怕也就只剩下幾個孤立的小陣地了。可他打不通電話還是只能幹著急。局面說不定會糟到什麼地步呢!好容易把戰線左轉了九十度,說不定不出兩天就會前功盡棄,依舊退回到原地。
唱的是請問回家的路怎麼走?
當年我造高樓,而今只剩夢一場,
威爾遜點了點頭,可是隨即又氣呼呼地把頭一搖,說:「寫意日子過得好好的,一發牢騷就准得倒霉。你沒聽見那些新來的小子,嚷嚷要打一仗開開眼,這下子看他們的嘴巴還硬得起來!」
「只要水別漫到咱們的屁股就行。」雷德說。
當年我築鐵路,車來又車往,
「我看沒問題。」威爾遜說。帳篷外有個弟兄快步跑過,聽到這匆匆的腳步聲,雷德心裏一沉。他聽熟了,這是暴風雨到來時去找地方躲避的聲音。他不覺又嘆了口氣,暗自嘀咕:「活了這大半輩子,大事沒幹成一樁,倒弄了個膽戰心驚的毛病。」
剛才不過喝了一點酒,
列車在鐵路上飛一般往前闖……
托格略卻插|進來說:「哎喲,咱們的將軍真了不起。」
到作戰第一個月結束,前線部隊已經推進到了半島的根部。過此就是島的主體,左右兩頭便都開闊起來;可是在縱深方向約五英里處,卻橫著一道連綿重疊的山嶺,與海岸相併而行,那就是幡舞山脈。遠役防線就構築在半島的左方,一頭起自那如壘群山的崖壁腳下,一頭直抵海邊,大致呈一直線。按照將軍對他部屬的說法,他「過了半島,就必須來一個左轉彎,打個比方來說,就是離了康庄大道,拐入一條細窄小街,右手裡是大工廠的圍牆,左手裡是一條水溝(指大海),迎面卻叫遠役擋住了去路」。
雷德鼻子里哼了一聲。「收拾了又有屁用!咱們今兒晚上還得上火線呢,我是看準了。」一入夜,天又悶熱起來了。
一陣特大的狂風吹得帳篷鼓了起來,鼓得滿滿的活像一個氣球,就在這當兒突然啪的一聲,橫杆斷了,雨披撕開了一大條口子。帳篷落下來,像一塊濕被單正好罩在他們四個人身上,他們懵懵懂懂地胡拉亂抓了好一陣,也沒有能甩掉,後來倒是大風把帳篷布漸漸掀了起來。懷曼罩在帳篷布底下只覺得好笑,他束手無策,只能兩手瞎摸。不防身子一晃,一屁股坐倒在泥漿里,蒙住了腦袋,掙扎不得。他笑了,「我的天爺爺!」好比落在一隻麻袋裡出不去,他無可奈何,只有苦笑。心裏還直嘀咕: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連只紙袋都別想撞個洞鑽出去。一句笑話,逗得他越發覺得事情滑稽了。他就喊了一聲:「你們都在哪兒啦?」話音剛落,癟掉的帳篷忽然又鼓了起來,好似扯起了一張滿帆,一下子便掙脫了剩下的最後一點束縛,打了幾個盤旋,騰空而去。一根樁子上還殘留下半小片雨披,在大風中撲動。四個人在坑裡站起身來,風大站不住,只得又蹲了下去。在看去無限遙遠的天邊還剩下一角晴空,地平線上還托著一輪落日。雨愈來愈冷了,簡直透體生寒,凍得他們直哆嗦。營地上的帳篷十之八九已經被吹倒,間或有個戰士一步一滑地在泥漿里走過,給大風一吹,更加晃晃悠悠,看去就像放得太快的電影,人走路都一跳一跳的,彆扭極了。托格略直嚷:「哎呀呀,凍死我啦。」
「我是參孫,我們這裏線路暢通。」對方的聲音聽來又輕又遠,聽筒里還有嗡嗡的雜聲。將軍嘴唇似動非動的,敦促了一句:「簡單點兒說。」
他有兩種可行的辦法。一個比較穩妥的方案,就是命令右翼部隊向縱深長驅直入,直趨山下。到了山下,可以先在斜里臨時部署一條陣線,然後再慢慢地讓右翼兵力掉過頭去,沿著高山大嶺挺進,一直攻到遠役防線的跟前。不過那就得花上好幾天工夫,乃至個把星期,而且可能還會遇到不小的抵抗。另一種方案風險就要大得多了,辦法就是派右翼部隊直撲遠役防線附近的山崖下。採用這種方案,只要一天工夫就可以完成全線的轉移。
托格略很不以為然:「話不能這麼說,雷德,能親自下來跟咱當兵的說話,這樣的將軍還上哪兒找去?依我看咱們的將軍不錯。」
威爾遜說:「你們看見史坦利這老小子沒有,如今他下士當定了,那副樣子才真叫得意呢。一次他給一個新來弟兄講穆托美島的登陸經過,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正好讓我聽見。我聽見他說:『這一仗打得可苦了。』」威爾遜忍不住笑了。「承他的情,算是承認咱們打苦了,老實說本來我倒還不好意思說呢。」
雷德撲哧一笑。「缺了女人呢,我看還能顯出你什麼好能耐!」這話把大家都逗樂了。威爾遜也不能不承認:「女人那可是無論如何缺不得的。」他帶著無限嚮往的神情,在那坑坑的土壁上用手摩呀摩的。加拉赫說:「在我們波士頓,好朋友里誰有了相好,得了趣兒,從來不瞞人。」可是說完馬上就臉紅了。心想這回可要記著,回頭去向軍中的郝淦神父懺悔時,千萬不能忘了這句話。這樣一想,心上才覺得舒坦了些。他總是這樣:當真去找神父九*九*藏*書懺悔了,干過的壞事也都想不起來了。有時他在進見郝淦神父之前想先把自己心裏起過的壞念頭好好整理一下,可是左想右想半點也想不起來,硬硬頭皮進去,見了神父半天才吐出了一句話:「神父,我說髒話有罪啊。」
哥們,請給個角子吧,幫個忙。
威爾遜探起身來,把橫杆使勁拉住,嘴裏嘀咕:「要命!這麼大的風。腦袋瓜子都要被削掉了。」鐵絲網外的那一帶叢林早已是一派枝葉零落的樣子,像是給成群的野獸亂踩過一通似的。威爾遜探出頭去看了一眼,不由得直搖腦袋。營地已經看不清楚,漫天風雨中只見迷迷茫茫一片綠影,地下的小草小木早已給打得連頭也抬不起來。風勢猛烈無比,一直兩膝跪地、苦苦拉住橫杆的威爾遜,默默地感受到了這狂風的威力。他雖然早已把腦袋縮了進來,可臉上還是一臉的水。帳篷上的裂口和線腳里都滴下水來,一串串接連不斷。帳篷口又飛進水來,一陣陣像浪花的飛沫,兩路夾攻,要擋都沒法兒擋。排雨溝里早已水滿為患,水都漫到他們的床位上來了。加拉赫捲起了毯子,三個人就使勁按住了隨風掀動的雨披,蹲在雨披底下,可是那腳卻左躲右躲躲不開,只好眼睜睜泡在水裡了。帳外早已積起了一大潭一大潭的水,水潭還在不斷擴大,像許多龐大的變形蟲,伸出腳來,把大地一塊塊吃掉了。威爾遜恨得直罵:「真要命!真要命!」
威爾遜撲哧一笑。「我看啊,北方佬的刁鑽,再沒有比得上波士頓人的。」
夥計,請給個角子吧,幫個忙。
後來將軍讓四六零團的勤務連就駐紮在大路對面。他知道,今後只要自己的部隊不至於有大潰退,他這個營地就可以一直駐守到戰鬥結束,無須再作遷移,所以他就視時間許可,慢慢地進行一些建設。一個簡易的淋浴設備替軍官搞起來了,食堂的帳篷搭起來了,指揮部下屬各處又都張起了大營帳。營地里每天一早收拾得場清地凈,常走的路上都鋪上了小石子,車場通向大路的出口處還用空汽油桶做了排水的涵洞。
他和托格略就這樣被吹進了車場。轉彎時兩人一撞,都倒在泥漿里。戈爾斯坦真想躺在那裡不起來了,不過他還是馬上用手一撐,使勁爬了起來,東倒西歪地跑到一輛卡車的背後。一連人差不多全已在這兒了,有的躲在卡車裡,有的擠成一堆躲在車后。他這輛卡車的背後就擠著二十來個人。冰冷的雨水打得他們牙齒直打戰,他們哆哆嗦嗦站在那裡,只好盡量挨在一起暖和暖和。天上有如倒扣了一隻烏黑大碗,轟隆隆的響雷震得那烏黑大碗一陣陣晃動。除了面前這輛草綠色的卡車,除了弟兄們身上那淋得發了黑的草綠色制服,戈爾斯坦什麼都看不到。不知是誰在那裡感嘆:「我的老天爺!」
哎呀,那才像個樣,
托格略想點支煙抽抽,可是煙都濕透了,剛銜在嘴裏,還沒有來得及從防水袋裡掏出火柴來,就自己斷了。他把煙往地上一扔,看著煙絲在泥水裡散開。儘管他身上早已裡外濕透,雨打在身上還是很難受,一道道水順著脊背往下淌,好似一條條鼻涕蟲在爬,陰絲絲的,叫人又害怕又噁心。他向旁邊一位弟兄大聲問:「你的帳篷倒啦?」
小孩結結巴巴說:「Mocci」
「真要是給日本人突破了一兩處缺口,讓他們進來好了。缺口兩側的部隊務必要堅決守住自己的陣地。無論哪一級指揮官,如果不顧大局擅自把部隊撤下來,我就把他交付軍法審判。進來的敵軍自有後備部隊會去對付。」
「難說!」戈爾斯坦也哇哇直嚷,「不過樁子你可以放心。」於是四個人就一起擠在坑裡,在坑裡也只能蹲著。里奇斯眼看自己的腳都陷進了泥漿里,後悔沒有早些把鞋子脫了。不過再一想:人也就愛多事,穿了鞋子又怕沾水,其實一雙鞋子能值幾何,真犯不上操這個心。一道細流順著橫杆不斷往帳篷里淌,都滴落在他屈起的膝蓋上。身上的衣服早已冰涼,所以水滴在身上反而覺得暖和。他不禁嘆了口氣。
當時他們那個笑啊,加拉赫回想起來還津津有味。Mocci!真虧他拼得出來。那蠢小子嚇得只怕是連屎都拉在褲子里了。這班猶太畜生真是活見鬼!加拉赫記得「白臉兒」利敦後來就當上了警察。小子運氣不錯!自己要是運氣好些的話,本來也可以謀上這麼個差使。可是他空下來為本地的民主黨俱樂部幹了那麼多事,結果卻屁也沒有撈到。到底是什麼原因呢?他很想幹些大事業。要不是偏偏撞上了那個艾爾德曼·夏皮羅,要不是夏皮羅還有個挨千刀萬剮的侄子,叫作|愛比還是捷吉什麼的,本來他早已連郵局裡的差使都弄到了手了。加拉赫想到這兒心裏覺得恨恨的。他幹什麼事都要遇上磨難,弄到碰壁完事。胸中無言的怒火愈燒愈旺,他趁著一股一吐方快的意氣,突然衝口說道:「看見沒有,咱們排里來了兩個王八猶太崽子。」
「我這就去找,將軍。」
當夜隨後就發生了戰鬥,達爾生建議從偵察排抽一個班加強工兵爆破排,這就是他對戰鬥做出的唯一的貢獻了。
黑壓壓的烏雲在東天翻滾,南北兩邊都聳起了高高的雷雲。四外的空氣又濕又悶,死氣沉沉的,聽不到半點風的響動。連椰子樹都似乎憋得頭昏腦漲,巴望能舒上一口氣,一串串葉子倦怠地耷拉了下來,簡直都快拂到那被砍得光禿禿的泥地上了。
「是啊。」雷德知道加拉赫又要罵上半天的猶太人了,他感到厭煩,就嘆了口氣說:「是啊,猶太人真不是東西,可咱們這些人也好不到哪裡去。」
將軍撩開門帘,很不樂意地摸進了裏面烏黑的隔光走廊。帳篷分明也颳倒過,落到過泥漿里,是事後重新支起來的。帳篷內壁還是泥糊糊的。他摸到隔光走廊的盡頭,又撩開一道門帘,走了進去。只見一張辦公桌旁邊坐著一名士兵和一名上尉。
「倒啦。」
千萬雙靴子蹬得震天響,
「波士頓沒有光腳蠻子的,你想去都還不配呢。」加拉赫哼哼著鼻子說。他點上一支煙,翻身撲面趴在地上,又補上一句:「要上北方,得會看書寫字。」
雷德啐了一口。「我就知道咱們這舒服日子是好景不長。我看今兒晚上十之八九要派咱們出去好好嘗嘗狂風暴雨的滋味了。」
里奇斯不禁肅然深思:這真是「予也上帝,取也上帝」。在他的一生中,暴風雨可說是個基本的組成部分;打了這麼多交道,對暴風雨他已經害怕了,逆來順受了,終於相信受這個磨難是理所當然的了。他眼前彷彿又看見了父親那發紅起皺的臉,看見了父親那一對沉靜憂鬱的藍眼睛。父親說過:「奧西呀,我得告訴你,我們靠種地謀生的,平日累死累活地干,大把大把的汗水往地里澆,等到活兒都干好了,假如仁慈的上帝要不讓你收,一場大風大雨就可以把莊稼全部報銷。」在里奇斯的思想上,這大概可以算是天經地義第一條了。在他看來,他這一輩子一直是跟著父親在同生荒地、病蟲害苦苦搏鬥,只靠一頭日漸衰老的騾子,爺兒倆種了這麼些地,可是往往只要遇上一個昏暗無光的夜晚,一夜之間就會落得前功盡棄。
可惜問題並不是那麼簡單。他突然發覺自己的心已經動了,他也很想補上那個下士的空缺呢。他差點笑出了聲來,不過笑得卻有點悲哀:怎麼自己身上老是會冒出許多自己也想不到的東西來?他明白了:自己是上了軍隊的鉤了。其實這也是老花招了,先嚇唬你一下,再讓你縫上幾道勛表。這個下士,就是請他當他也不當……給他們個一口回絕,那才痛快呢!
「白臉兒」又命令他:「那麼你說,『莫蓋』這個詞兒怎麼拼法?你拼拼看。」
他此刻的舉止談吐又何嘗不可理解。侯恩從他那種異樣的溫文、那種說話的聲氣,知道他現在一心無他,就只想著戰事,想著這漫漫的長夜。這就使將軍與過去完全判若兩人,十足成了一根末梢盡露、一心只想尋個依託的神經。
要是電話能夠打通,那就要求他一切決策都要當場很快作出。他回憶了一下前線各級指揮官的配置情況,記起了各連以至各排可有什麼突出的表現。那記憶力極好的腦子裡一下子跳出了好多過去的小事,以及一連串兵力的數字。安諾波佩島上每一尊炮、每一名兵員的部署,他都了如指掌,這些情況如今就在他腦海里一一閃過,不過仍還是些原始的資料。此時此刻,他就成了個十分單純的人了。身心的一切活動,目的就都只有一個了。他根據以往的經驗,心裏自有十足的把握,相信自己一到需要的時候自然就會把這些資料化為妥善的對策。他只要把渾身的勁頭用足了,這份本能肯定就會發揮出來。
「他有什麼,就會哄哄大伙兒,討個好兒罷了!」雷德對他說,「跑來向咱們嘆了一頓苦經,你看這不是莫名其妙?老子自己的苦惱就夠多的啦。」
這片營地他們已經苦心經營了整整一個星期,他九九藏書們一有空閑就想點子,把基本建設搞起來。可是如今他的帳篷沒了,衣物信紙都淋了水,槍也許會生鏽,地上濕得睡不下去。人也往往只有落到了山窮水盡的境地,才會觸發這樣狂喜不禁的心情。
他的營地已經毀於一旦,那才是最使他苦惱的一件事。部隊遭受威脅,固然使他憂慮重重,難以釋懷,但是這個問題畢竟還比較抽象。直接影響到他個人、使他有切膚之痛的,是他臨走時所見營地上的那一片狼藉。他回想起來簡直有點傷心:小石子走道都給小河般的水流沖光了,帆布床給掀翻了倒插在泥漿里,帳篷就剩了污跡斑斑的一堆破爛。真是滿目凄涼!想到這裏他又火冒三丈了。
唱完他們都笑了,托格略還嚷嚷起來:「咱們下一支唱什麼?唱《請問回家的路怎麼走》怎麼樣?」
偵察排不過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補上五名新兵以後,現在全排總共已有十四個人,住七頂小帳篷,各自相隔十碼,在營地一角的邊上沿著鐵絲網排列。晚上排里的兩個崗哨通宵不斷人,哨兵坐在兩個機槍工事里,隔著鐵絲網,警戒叢林的方向;白天則基本上無人看守,排里只留下一個人,其餘全部出去築路。登陸至今已經有五個星期了,偵察排總共只在新營地附近一帶執行了幾次例行的警戒巡邏,始終沒有參加過什麼戰鬥。雨季快要到了,天氣一天熱似一天,那築路的活兒也愈來愈叫人受不了。在新營地上過了一個星期以後,偵察排里的多數士兵,包括參加過穆托美戰役的一部分老兵在內,都又巴不得能打上一仗了。
「長官,但願到了一五一那裡一切順利。」
「丟啦。全吹走啦。我的『半自動』也扔在水潭裡啦。」
「是啊。」泥水一路飛濺,車輪呼呼飛轉,將軍只顧在想他的。達爾生那一聲嚷使他感到刺耳。打開車燈行車已經有十分鐘了,捏著把汗的感覺也漸漸消失了。他心裏倒又發起愁來。要是那裡電話不通的話,那就至少還得在泥濘里再坐上半個鐘頭的車,而且換個地方很可能還是聯繫不上——可說不定這會兒日本人就已經把缺口打開了。
「下次你們帳篷里的坑可要挖得像個樣,人家的腳好歹總得讓進吧。」雷德說完,自己倒笑了。
「通啊,將軍。」
里奇斯卻是抱著驚慌不安、聽天由命的心理,看著這場狂飆施虐。他心裏的想法是:上帝的大海綿里水漲了。叢林里密匝匝的枝葉狂翻亂滾,灰黑中泛著青光的天空給這動蕩的叢林塗上了各種各樣的綠,濃淡不一,鮮艷極了,里奇斯覺得那真是伊甸園裡才有的奇觀。他感覺到叢林在搏動,彷彿叢林就是自己肢體的一部分;那猶如成了一片金泥的大地,似乎也已跟他痛癢相連。他先是一個勁兒地瞧著叢林的奇翠異綠,隨後又一個勁兒地瞧著那黃里泛赤的大地,他感到大地像是給這場暴雨刺得遍體鱗傷,發了高燒,脈搏急促。這排山倒海的雨勢,使他膽戰心寒。
這雨不但大,而且下個不停,托格略唱著這幾句歌詞,內心勾起了一縷懷念,感覺是美滋滋的。身上凍得慌,挨著旁邊的夥伴,還是不住地哆嗦。他恍惚覺得像是在冬日的薄暮駕著一輛汽車,快到一個陌生的城鎮了,鎮上暖和的爐火和明亮的燈光都在向他招手。
「又要下雨了,真要命。」加拉赫沒好氣地說。
托格略嘆了口氣,不作聲了。他覺得這位弟兄也太愛抬杠了。這時雨已經停了,他想也該回去看看自己的那個爛攤子了。想起那爛攤子他心裏就一沉,不過托格略不是個沒主意的人,暴風雨既已過去,他就不容許自己再閒蕩了。他就說:「走吧,還是回去收拾收拾,想個法子睡覺吧。」
當年我們穿軍裝,
他又感覺到靠在他身上的那個分量了:達爾生好大的個頭頂著他魁梧的軀體,使他有點不自在。過了一會兒,他就從襯衫的前胸袋裡掏出一支煙來,東摸西摸的,想找火柴。
「有時候倒還是缺少點啥好,反而可以顯出一個人的能耐。」威爾遜咕咕噥噥說。
一陣狂風衝著帳篷捲來,雨也隨著來了,先還不猛,一迭聲地打在帳篷的橡皮布上,可是轉眼就大起來了。沒多時,粗大點子的急雨早已下得像冰雹一樣。帳篷都吹得歪歪斜斜了。遠處又連打了幾個響雷,頭頂上的雨越發如瀉而下。
當時侯恩心裏就想:這是抄襲名篇,拾人唾餘罷了。將軍哪能喜歡亂呢——只要他自己身在燒杯之中,他就喜歡不了。只有像他侯恩這樣的人,真正一無干係,才提得起這份興緻。
近處打了個閃,緊接著就是一個焦雷,彷彿就打在頭頂上。威爾遜說:「哎呀,這個雷可近了。」
里奇斯點了點頭。他那張難看的扁胖臉兒上滿是水珠,一頭沙色的頭髮根根豎起,濕淋淋地粘住在一塊兒,擰成了螺旋形的一團。他的回答也放大了嗓門:「沒有辦法,只好等著!」可是風聲更大,把他的聲音淹沒了,戈爾斯坦只聽見「等著」兩字,那拉得長長的調子像是在痛哭,引得戈爾斯坦突然一陣不寒而慄,渾身肌膚都起了疙瘩。他只覺得這天地之間除了烏雲壓頂、風雨逞狂以外,似乎已什麼也不存在了。有時手裡的橫杆像是給冷不丁地一抽,力大勢猛,簡直就要脫手飛去,戈爾斯坦覺得自己的胳膊也隨之也狠狠地一扭。身上濕得透之又透,草綠色的軍用工裝看去都發黑了。
他暗暗尋思:想起來海底大概就是這樣的景象了。他在書上看到過,說地層底下也有風暴,今天這場狂風暴雨想必就有那樣的規模吧。他儘管不勝惶悚,心心念念想著千萬不能讓帳篷倒下,可是對這場暴風雨還是覺得其味無窮。他想:當初混沌初分、開始冷卻之時,天地恐怕也是這副模樣的。想到這裏他興奮極了,彷彿這就是在看開天闢地。想得這樣有趣,再去想帳篷是自討掃興,可是他卻由不得自己。他相信他的帳篷是不會倒的:樁子打了有三英尺深,這裏的土質又是屬於黏土一類,吃得住很大的力。要是他早知道會有這樣厲害的狂風暴雨,他還可以把帳篷好好改進一下,弄得安安穩穩,遇到再大的風雨也能頂住,他盡可以在裡邊坦然高卧,不會沾到一滴水,也不用操一點心。他對里奇斯有點生氣了。原來這一帶的暴風雨就有這麼厲害,怎麼也不關照他一聲呢?里奇斯是個老兵了,按說心裏總該有個數啊。戈爾斯坦早已在暗暗盤算下次搭起帳篷來該是怎麼個搭法了。鞋裡浸透了水,腳冷得很,他就把腳指頭不停地上下扭動。他覺得這個扭腳指頭的動作倒跟橡皮拖把的動作完全一致,大概那個發明橡皮拖把的人也有過類似這樣的經歷吧。
「這倒不見得,」威爾遜輕聲懶氣地說,「那個羅思是不大頂用,可還有一個,叫作戈爾斯坦還是戈爾伯格什麼的,倒是挺不錯的。今天我跟他在一起幹活,談起木排路怎麼個鋪法最好,談得倒還投機。」
「哪裡,老弟。你說得對,這是不對,違反了我自己的命令。」將軍說著微微一笑,那戰士也尷尬地向他咧了咧嘴。吉普車離開了大路,拐上了去直屬炮兵連營地的小路。四下是漆黑一片,將軍下車后在原地停了會兒,先適應一下環境,然後用手一指:「防空帳篷在那邊。」三個軍官於是就在黑暗裡舉步走去,地面上根根蔓蔓沒有清除乾淨,絆腳得很。黑沉沉的夜色又帶著一股緊張的氣氛,弄得三個人誰也沒敢說話。到防空帳篷的五十來碼路上,總共只碰到一個人。
怎麼此刻就花了眼,昏了頭?
「你老兄不滿意,就請出去。」加拉赫嘟起了嘴說。
一定要聯繫上!要是聯繫不上的話……要是聯繫不上的話,那就好比他一局棋下到中盤,讓人把眼睛給蒙住了。對方下一步棋怎麼走他還算得上來,能夠對付,可是第二步、第三步,就不容易料得定了,他弄得不好就會走出空著,甚至敗著。吉普車在泥濘中打了個彎,剛一轉過彎來,車前的燈光就照見了一個士兵的驚異的雙眼,原來路邊是個機槍工事,工事里有個哨兵。吉普車開到了哨兵的跟前。
赫欽斯說:「我們一直在找你,可就是聯繫不上。『極品白』二號、三號,『極品紅』五號、七號,已經打退敵軍的進攻。」他報了具體|位置的坐標。「依我看那不過是試探性行動,今兒晚上敵人還會發動第二次進攻。」
威爾遜聽了覺得有點刺心。他對加拉赫說:「我說,老弟,看書我也許不是怎麼在行,可是論做事,我只要一認真,就沒有幹不了的事。」他心裏在想:當初威利·柏金斯買來了全鎮的第一台洗衣機,機器用壞了,還不是虧了他,把機件一樣樣拆下來,才給修好。「比如修個機器什麼的,我就啥都能對付。」他說著取下了眼鏡,用手絹角兒擦掉了沾上的汗水。「我還記得我們鎮上從前有位老兄,騎的是一輛英國貨自行車。他覺得美國貨還不行,非騎英國車不可。有一回他掉了幾顆鋼珠,同樣的貨色配不到,我就改用一隻美國貨鋼珠盤,照樣給他裝上了。」他伸出粗大的指頭朝加拉赫一點,又添上一句:「給他換上以後,騎起來一點也不比從前差。」
「倒真有兩下子,」加拉赫冷笑著說,「可在我們波士頓,你要什麼https://read.99csw.com型號的鋼珠就有什麼型號的鋼珠。」
托格略肉鼓鼓的大鼻子上不停地滴下水來。那厚墩墩的下巴一動,就只聽見他拉直了喉嚨說:「你們的帳篷頂得住嗎?」
加拉赫不禁又想起了他那個幫。多好的一夥弟兄啊,他想起來就感到自豪。最早他們散發過小冊子,幫著麥卡錫在洛克斯伯雷競選。事後他還作了一次演講,說麥卡錫競選成功,應該歸功於他這一幫忠心耿耿的小兄弟。後來他們又到陶契斯特去鬧過事,教訓過那裡的猶太人。他們截住了一個放學回家的十一二歲的小孩,把他團團圍住,「白臉兒」利敦問他:「你說,你是什麼東西?」那小孩戰戰兢兢回答說:「我不知道。」「白臉兒」就教訓他:「你是個莫蓋,你就是個地地道道的臭莫蓋。」訓完一把抓住小孩的襯衫,說:「你說一遍,你是什麼東西?」
托格略忍不住哈哈大笑,他覺得雷德簡直是個滑稽演員。他也不覺跟著他們低聲哼了起來。
我就是當時那個擂鼓郎。
暴風雨迫在眉睫,天空幾乎已是烏黑一片。雷德重又一仰身躺了下去。他這個一向不願意往上爬的人,今天竟會有這種心理……他慢慢地連拍了幾下胸口,簡直像在捶胸痛悔。他平生一直過的是獨來獨往的生活,總其所有簡直可以打個包都扛在肩上。「家當愈大,要滿足生活享受也愈是不易。」他本來一直把這句話奉為處世名言,可是今天不行了,今天這也消除不了他多少煩悶。他看來要頂不住了。他這個愛孤獨的人,已經孤獨得太久了。
一副美國大兵的氣概多軒昂,
我就是當年的阿爾絕無虛妄。
「雨來啦。」加拉赫說。
「抽煙不好吧。」達爾生嘰咕了一句。
雷德打個呵欠,把腳一縮,說:「下雨啦。」
「咱們鋪的木排路這一下可要衝掉了。」加拉赫又說。雷德向營地上遠遠一望,不覺皺起眉頭來。一頂頂帳篷都像走了氣,儘管暗紅的夕暉仍然照耀在西天,那許多帳篷看上去卻是昏幽幽的一片。
戈爾斯坦想要收住腳步,迴轉身去,可是怎麼也辦不到,只是嘴裏喊了一聲:「那可難說!」兩人雖只有一肩之隔,卻像在大廳兩頭遙相呼叫。戈爾斯坦覺得有趣,心裏一時簡直樂開了花。
達爾生可聽得傻了眼。他本來只有一個主意倒是打定了的,那就是,自己的陣地還建立未久,這黑夜方長,日軍隨時都可以來狠狠地搗幾下,所以眼下最妥善的辦法莫過於把部隊後撤一二英里,設法避開敵軍的進攻,拖到天亮再說。謝天謝地,幸虧將軍沒有來徵詢他的意見。因為他已經馬上認定:將軍的決策是正確的,自己的看法荒謬。
反過來也有一種可能,就是他把人打死。只要他槍口一舉,一扣扳機,就有人一腔喜樂哀愁——說不定還帶著內心的一縷善念——一齊化為烏有。簡直就跟踩死一隻小蟲一樣容易,甚至還要更容易些。是了,他悶悶不樂就是這個緣故。一切都出了軌、亂了套了。當兵的在車場上大唱其歌(這事其實倒滿有點意思,雖說有些幼稚,倒也表現出了一定的勇氣)。自己呢,卻跟著將軍在這裏趕路(在這灰暗一片、茫茫無邊的叢林里,他們幾個人不過是個小小的點子順著一條線在移動)。可說不定哪兒還在進行一場戰鬥呢。他們不斷聽到的炮聲、槍聲、固然可能只是前沿的零星交火,算不了什麼,可誰敢說這些零星的火力現在就一定不是集中在一處,打了一場小小的惡戰呢?聽這槍聲、炮聲,都談不上有一點配合。黑夜把部隊割得支離破碎,這樣你一攤我一攤的,都成了七零八落的孤軍了。
雷德又啐了一口。「這天底下凡是當將軍的,就沒有一個是好人。全是王八蛋。」
帳篷里三個人都害怕了。看來這場狂風暴雨非同尋常!
一陣狂風,像一把巨大的鐮刀在營地上呼呼地削過,把椰樹葉子大串大串斬了下來,灑得雨點好似炸開的炮彈。他們看著看著,只見一頂帳篷猛地脫樁而起,直飛到天上,好像一隻驚恐的鳥兒拚命扑打著翅膀,一下子就給風捲走了。戈爾斯坦扯開了嗓子說:「這會兒不知道前方怎麼樣。」原來他是想起了類似這樣的營地散布在叢林中還有不少,一直到幾里以外都有,想想心裏發急。里奇斯卻聳聳肩膀,也扯開了嗓子回他一句:「該頂得住吧。」戈爾斯坦不知道前方到底是什麼模樣的;他到偵察排一個星期來,一直是在干築路的活兒,見到的無非就是眼前這一兩英里長的路。萬一此刻敵人真要是趁著狂風暴雨發動進攻,會怎麼樣呢?他覺得那真是不堪設想。他雙手抓著橫杆,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都還只能勉強拉住呢,叫他怎麼去應付別的?他擔心日本人說不定現在已經攻到他們的營地上了。這會兒機槍工事里不知道還有沒有當班放哨的?他就說:「精明的軍事家就揀這種時刻發動襲擊。」
不過話說回來,將軍今天的表現還是不錯的。侯恩記得,風雨的勢頭稍減以後,大家最初都打不起一點勁來。將軍只是對沾滿污泥的帆布床瞅了那麼一眼,隨手一抹,刮下一小團爛泥捏在手裡。大家都叫狂風暴雨折磨得筋疲力盡了,然而將軍卻沒有忘記採取對策,在人人垂頭喪氣,都只想悄悄去找個地方存身的時候,他向部下作了一篇情辭極其動人的講話。說起來那當然也是可以理解的:將軍不能不挽回他這個指揮官的威信啊。
「這我知道。」將軍的口氣不好聽了。將軍唯有這方面的問題是誰也碰不得的,誰要給他談這些他就不高興:師里的作戰體系,難道他還會有不清楚的?
「你們的東西呢?」戈爾斯坦大聲問。
威爾遜也來了牢騷:「是啊,咱們這個排自從補進了新兵以後好像什麼都弄得七顛八倒了。」他嘆了口氣,拿襯衫袖子抹了下汗津津的下巴。「這天氣看樣子要來搗亂了。」他這話可是心平氣和說的。
這樣一點一滴苦心經營,將軍覺得其樂無窮。不管是看得多熟的營地,情況慢慢有了改進,看著心裏總是歡喜的。前方陣地轉移后不過一個星期,將軍感到這裏儼然已經像個小小的村莊了。白天,戰士們埋頭搞營地建設,車場里卡車不斷進出,經常是一片忙碌景象。大路對面的勤務連里開起了修配工場,每到催人慾睡的下午,將軍總能聽見叢林里不斷傳出他們的機床聲。將軍自己這邊的營地經過一再擴大,如今圈在鐵絲網內的這片橢圓形的地,橫里已有近兩百碼,直里也有百碼以上,內有百多頂三角小帳篷,十多頂錐形大營帳,一排二十頂供軍官住的雙頂帳,三個茅廁,兩個戰地伙房,四十多輛卡車和吉普車,總共三百來名官兵。
我瞌睡矇矓,倦得真難受,
「對,我們對浪蕩子一向不歡迎。」加拉赫這話取笑得可夠厲害的。在陰暗的光線下看去,他臉上的一個個紫疙瘩似乎都脹腫了,潰爛了。
天已經快斷黑了,椰子樹下,卡車背後,漸漸連人面都看不清了。托格略的心境複雜了起來,心情是平靜了,卻平添了一片悲哀。他想起了妻子有一年裝飾聖誕樹時的神情笑貌,肥滿的面頰上不覺滾下了一顆淚珠。他一時間把戰爭,把大雨,把眼前的一切,都拋到了九霄雲外。他知道稍過一會兒他就不能不考慮何處過夜和如何過夜的問題了,可是此時此刻他還是一個勁兒地唱,腳指頭還是不停地扭,歌聲喚起的種種溫馨美好的回憶,他都任其在心田裡順勢漫流。
戈爾斯坦和里奇斯渾身上下都濕透了。雨一下,他們就趕緊到外邊把帳篷樁子一個個打結實。轉身回來,戈爾斯坦快快收起毯子,往防水的膠皮背包里一塞,就雙膝著地,屈著身子,死死按住了橫杆,生怕帳篷被大風掀翻。他大聲對里奇斯說:「乖乖,真不得了!」
「長官,你是說?」對方的聲音里滿含著狐疑。
他們一面唱,一面不住跺腳,散散腳里的寒氣。
這會兒他真是思路暢捷,決策快當,這些決定都出自直覺,所以他相信是錯不了的。將軍的心情之痛快,再也無過於此刻了。他掛上了電話,對侯恩和達爾生瞅了兩眼,內心只覺得這兩個部屬叫他看著也喜歡,不過這都與他們個人無涉。他嘴裏不禁嘰咕了一句:「今天晚上就有得熱鬧嘍。」眼梢里暗暗看見炮兵上尉跟那個士兵正獃獃望著他呢,簡直把他當作神明了。他像是挺高興似的,轉過頭來對達爾生說:
電話里又傳來了赫欽斯的聲音:「那我呢?有增援給我嗎?」
「我不唱,」雷德大聲說,「嗓子幹得唱不出來。得喝一杯潤潤嗓子。」說著把嘴一噘,眼睛骨溜溜打了兩轉,托格略笑得臉都朝了天。雷德這人真會做怪樣,看他有多逗!這些弟兄,都是怪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