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部 陶土與糞土 第五章

第二部 陶土與糞土

第五章

有人哇哇地叫了起來:「哎呀,打著我啦,打著我啦。啥傢伙打著我啦!」
「我倒有個想法,不知你想聽不想聽?」
過了一陣他又困了。他強打精神,想把睡意趕跑。離這兒一兩英里有一支炮隊在不斷打炮,炮聲響了又輕,輕了又響。他聽著覺得很放心,對叢林里的動靜也就不大去細聽了。眼皮卻老是要耷拉下來,就在這似睡非睡之間,有時撐不住,眼皮就會合上一時半刻。有幾次他都快睡著了,猛不防叢林里一陣響動,把他又驚醒過來。他看了下他那塊夜光錶,心涼了半截:還要過一個小時才能下崗。他向後一靠,閉上了眼,滿想稍合會兒就睜開,不料眼一閉便竟自睡著了。
戈爾斯坦悄沒聲兒說:「反正我是讓睡也不睡的了。這樣把人鬧醒,實在夠嗆!」這話跟加拉赫說的如出一轍。
老傑西卻衝著他笑。孩子,我跟你怎麼說來著,我叫你坐在那兒別動嘛。
克洛夫特站在那裡直發抖,半晌才猛一轉身,走出屋去。(死婊子!)內心先是感到茫然,繼而一陣羞憤交迸,過後仍還是一片茫然。當初的輕憐蜜愛、早先的難捨難分,這時又一股腦兒湧上來了。(我棒得完全比得上一部機器。)
雷德愈說愈忘乎所以了。「我跟那幫日本佬又有什麼過不去的呢?他們佔著這片瘟林子,老實說干我什麼事?卡明斯的肩章上多添一顆星,對我又有什麼好處?」
克洛夫特把機槍槍栓一拉,頂上了膛。一顆心還在那裡狂跳不已。他竭盡了全力高聲大叫:「弟兄們……弟兄們,都快上來!」
哪兒的話呢。尋尋快樂嘛,誰都喜歡的。
卡車都停下來了,黑暗裡聽見有幾個人在繞著車子轉,大家就留意聽著他們的動靜。四下里靜極了。大家依然坐在車上,說起話來都不敢出聲。終於有個軍官在後擋板上敲了幾下,說:「好啦,弟兄們,下車集中。」大家就依次跳下車去,可是都遲遲疑疑、拖拖拉拉的。黑咕隆咚地往下跳,五英尺底下才是地呢——也不知道下面究竟是什麼樣的地。「把后擋板放下。」不知是誰說了這麼一句,那軍官馬上喝一聲:「嗨,嗨,小聲點。」
「我去不了,我去不了。」加拉赫低聲說。
羅思嘀咕起來:「就叫咱們五個人防守這半邊營地。你想想看,一個整排的防地,要五個人給守住!」
「我在這兒,上士。」身旁的黑暗裡傳來了戈爾斯坦的聲音。
克洛夫特卻把槍口朝下,瞄準了離他最近的那個工人的胸膛。他怎麼也按捺不下一個古怪的念頭:
「怎麼啦,我的哥兒,你急什麼?」威爾遜輕輕對他說。
他們就拖,可是說什麼也拖不動。
克洛夫特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興奮。
可是在他心中的另外一角,他又暗暗感到自負:大伙兒的安危,全在他身上呢。他蹈危涉險都一一挺了過來,依靠的就是這股力量的支持,不然論他的毅力、體力,都是頂不住的。在搬運反坦克炮的途中他就曾多次恨不得想停下來;他不像克洛夫特,他覺得這沒有什麼可爭強好勝的。當時按他的本意他是百分之百地情願老老實實承認自己幹不了,不如爽爽快快把活兒撂下,可他內心的另外一角卻又有股子勁逼著他:愈是害怕、愈是頭痛的事就愈要干。他當了中士就有一種自負的心理,他的一切行動、思想,差不多都是從這種心理出發的。他此刻就在心裏自言自語:論摸黑的本領,誰及得上咱馬丁內茲呢。他一伸胳臂,碰上了一根樹枝,就輕巧地把腿一屈,從樹枝下鑽了過去。他兩腳發腫,肩酸背痛,不過這些病痛現在都已經不放在他心上了。他在給隊伍帶路,這就夠他操心的了。
那個戰士不是偵察排的,他就不客氣地衝著克洛夫特罵了起來:「媽的,你是什麼人?老子等得厭煩了,抽支煙也不行?」
戈爾斯坦一本正經說:「依我看,上面這樣的安排實在很成問題。」那種殷切的口氣,彷彿很想跟大家討論一下似的。
米尼塔在機槍工事里等著他。一見他來了,米尼塔就悄聲說:「哎喲,今兒晚上才真叫嚇人呢。站一班崗,活活就像熬了一輩子。」
克洛夫特和工兵爆破排的一個士官走了出來。那士官說:「我排的大部分戰士在後一輛車上。」軍官就命令他先集合隊伍。克洛夫特輕輕地跟軍官談了幾句,回來把偵察排招到自己身邊,說道:「咱們得等會兒。大家就集中在那棵樹下吧。」天雖然黑,那棵樹還朦朧可見,大家就慢慢走了過去。里奇斯說了:「咱們這是在哪兒呀?」
「嗯。」
威爾遜嘆了口氣。「沒法子,只好在這裏干坐著,沾上一屁股的水了。」
戈爾斯坦覺得臉上一熱。「我沒有那個意思,」他說,「我是想,附近一帶也許會有日本人,咱們就這樣在卡車上傻坐著說不定有危險。不下去怎麼知道停車是什麼緣故呢?」
過了些時候。傑克待我不好。你才了解我。
叭——唷嗚——!
好吧,你要去的話,沒準兒我也跟你一塊兒去。說罷就把馬頭向左一撥,趕快去把一頭走散的牛給截回來。
喔,再跟我親親,我的猴兒崽子,再跟我親親,你要不來,小心你的小腦袋。
那軍官頓了一下,想把話說得像個樣兒。「大概要得很急吧……前沿沒有打坦克的炮。兩個鐘頭前,三營那邊打退了敵人一次坦克的進攻。上頭就來了命令,叫送些『三七式』到一營去。大概上頭估計敵人會在那一帶發動攻擊。」
可這會兒我老婆又在幹什麼呢?此時此刻,她說不定正在床上跟個野漢子說體己話呢,他們也許就在合計等我一命嗚呼之後,他們得了我一萬塊錢的撫恤金怎麼用呢。呸,我偏要給他們一場空歡喜,我偏要把命保住,挨到了戰爭結束,就回去把她攆走,到那時,我就要好好乾出點名堂來。戰後賺大錢的門路多——只要你不怕苦幹,敢擔風險。我就不怕。弟兄們誰不說我是個好士官。論開路偵察的本領我或許比不上馬丁內茲,要像克洛夫特那樣擺出一副鐵石心腸我或許也辦不到,不過我也很不錯了,而且我幹事認真。我不像雷德,雷德不好好乾,總是弔兒郎當,要不就想出些俏皮話來挖苦人。我倒是真的賣足了力氣想把這個士官給當好,因為,在部隊里干好了,將來到別處就可以無往而不利。不能不幹的事,索性好好兒干,這就是我的一貫宗旨。
可他心裏想的卻是:你們這幫娘們全是臭婊子!
他們已經到了見什麼都討厭的那種精疲力竭的境地。有時一個人滑了一跤,就躺在泥濘里,喘著粗氣,再也不想起來了。那一節隊伍也就停了下來,大家都木然站在那裡,等摔倒的弟兄爬起來歸隊。喘得過氣來的話,他們都還罵罵咧咧的。
後來終於從前隊傳下來一個口信:「加把勁哪,快要到啦!」這話倒也暫時起了點鼓舞人心的作用,大家雖說幹得勞累,可也畢竟又看到了一些希望。但是順著小路每次轉過彎去,擺在前面的總還是泥路一條,烏黑一片,漸漸地,大家就都感到灰心絕望了。他們有時可以待上分把鍾不動一動。現在再要把身上的那點力氣都拿出來撲在炮上,是愈來愈困難了。每次一停下,簡直就不想再走了。
他們來叫國民警衛隊。(發動罷工的那幫龜孫子,都是北方人,紐約來的。油田裡有一些小子本來倒是不壞的,可是給赤色分子一鼓搗,也都昏了頭了,再這樣鬧下去,要弄得大伙兒都快向黑鬼點頭哈腰啦。)國民警衛隊員站成一行堵在廠門外,給夏日的驕陽曬得汗水直流。糾察隊員衝著他們嬉笑嘲罵,嚷嚷叫叫。
又坐等了幾分鐘,車子才重新開動。剛才路上見到的一支炮隊,這時候打起他來了,前方几英里以外還有一支炮隊也同時投入了戰鬥。炮彈在頭頂上低聲呼嘯,恐怕足有千把丈高,大家都聽得直發愣。遠處有一挺機槍開了火,傳來斷斷續續的槍聲,空而又沉,像是有人在拍地毯。馬丁內茲摘下鋼盔,揉了揉腦袋,覺得頭上有如挨了一鎚子似的。日本人方面也有一挺機槍開火回擊,聲音尖得刺耳。天邊升起了一顆照明彈,把這裏也照得通明,彼此連面孔都看得見了。起初各人的面孔看去都是白慘慘的,可一會兒就發了青,好像在煙霧騰騰的暗室里看人似的。「不遠了!」不知是誰說了這麼一句。照明彈熄滅以後,遠望天邊可以見到一層淡淡的霧靄,托格略一見就說:「開火了。」
你幹了啥?
早著呢,山姆。
他們要衝上來了!他旁邊的隊員悄悄地說。
懷曼只好強打起精神來。「是我。」口氣聽來是怯生生的。
有十來個人邁開了步子,一步步逼向廠門。一把石子飛過他們的頭頂,在警衛隊里開了花。
克洛夫特又朝對岸望去。對岸此刻是一片沉寂,那一陣陣突如其來的射擊早已無跡可尋,有如砂輪上飛濺的火花,哪還有一點影蹤。孤軍作戰的處境已經擺脫,克洛夫特如今就可以好好合計合計了。弟兄們既已都來到了自己身邊,分散在兩個機槍工事之間的靠岸的矮樹叢里,他便又想起可不能忘了自己是個帶隊人。他就沙啞著嗓子,湊在加拉赫的耳邊說:「敵人馬上就要發動進攻了。」
他瘦瘦的個子,其實只是中等身材,不過因為腰板老是挺得筆直,所以顯得相當高大。那窄窄的三角臉上見不到絲毫表情。小而緊實的下巴、瘦而堅韌的腮幫、短而挺直的鼻子,似乎都是那麼經濟,沒有半點浪費。一對冷森森的眼睛真的藍極了……他能幹、堅強,通常總是那麼冷漠無情,個性的最大特點就是有一種優越感,簡直對誰都瞧不上。他最恨懦弱無能,卻又幾乎什麼都不愛。他的心靈深處有個混沌一團、尚未成形的幻想,可是他自己卻不大覺得。
「還意見呢!」克洛夫特啐了一口唾沫,「婆婆媽媽才有那麼多意見。」
他彷彿見到自己在給一個模特兒拍裸體照片。那模特兒被他打扮成了一個女牛仔的模樣,戴一頂寬邊高頂牛仔帽,當胸系一圈寸把長的皮流蘇,腰裡圍一條子彈帶,外加一隻手槍皮套斜掛在屁股后。他一路胡思亂想開去,似乎自己在教她怎樣擺姿勢,她呢,也唯命是從,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撩得人心兒痒痒的。羅思想得動了火,坐在那裡,痴痴地出神。
在到達一營前還剩兩三百英尺的地方,碰到一道溝壑切斷了路,下溝的坡極陡,溝底是一條多石的小溪,到對岸又是一道險坡如削而起,足有十五六英尺高。這也就是那個軍官所說的小河了。一到溝邊,隊伍就完全停下了,掉隊的也都趕上來了。一組組戰士各自依著次序,等前一組先過去。要在黑夜裡把炮送過這麼條小河,再順利也總是件大費手腳的事,花的時間當然也少不了。滑下這邊的坡岸時得用力把炮拉住,免得翻下溝底;到了小溪里又得把炮托起,跨過滑溜的石塊;上對坡那就更得下死勁把炮一步步往上頂。坡上濘滑,沒個踏腳處;特別是上對坡的時候,好容易都快到頂了,結果卻常常功虧一簣,還是眼睜睜地由著炮又滑下了坡去。
是沒有什麼不好。(吃……我……一鞭!)
「又是你那套蟑螂經來啦?給我算了吧,」妻子在黑黝黝的屋裡生氣嘀咕,「你也不想想,蟑螂真要是吃臭蟲,不也得到床上來吃?」
這一來他就留神多了。後來他發現了一道鹿的足跡,就屈下腿去,輕輕地把蹄印摸了又摸,心裏感到一陣興奮。我一定要把這頭鹿兒給找到。
我棒得完全比得上一部機器。(吃……我……一鞭!再吃……我……一鞭!
「快來幫幫我們的忙呀。」戈爾斯坦喊道。
輪到懷曼、托格略、戈爾斯坦這一組過溝,半個鐘頭已經過去了,他們也總算歇上了一口氣。氣喘過來了,可以拉開嗓門,一路上指揮夥伴這樣那樣了。可是炮在溝邊上剛一探出腦袋,手上立刻就感覺到這鐵傢伙像是要脫手而去,他們只得死死拉住,說什麼也不讓這鐵傢伙跌到溝里摔壞了。這樣狠命一使勁,剛恢復的一點精力頃刻又消耗了大半。等到把炮抬過了小河,他們的那份累,已經不下於剛才路上最累的時候了。
孩子眼裡的淚水止了,幹了。他在想,要是剛才他的手不抖的話,他早就先下了手了。
飛回到過去:
「就讓我在這兒躺會兒吧。我沒什麼,好好兒的,啥毛病也沒有,就讓我躺會兒吧。」
車上的人全部下來以後,就都在旁邊等著。卡車早已在打倒車,準備開走了。那軍官過來問:「有帶隊的軍官嗎?」
克洛夫特很小就去打獵了。冬天,得克薩斯的荒野寒氣逼人,汽車順著車印累累、結得石硬的公路駛去,沙土像鋼砂似的直往敞篷的破「福特」里撲來,雖然只有二十英里的路,卻把人都快凍僵了。坐在前排的兩個大人很少說話,不開車的就呵手取暖。到了森林外,抬頭朝赭紅色的山樑頂上一望,太陽還在使勁往上爬,沒有探出頭來呢。
最後還有個克洛夫特。克洛夫特的心情是緊張、迫切,簡直急不可耐。他帶了人來,派上的任務卻是做工,為此他窩囊了一夜。耳邊整夜不斷的槍聲炮聲,撩得他心癢難搔。可是此刻他心頭不禁又湧起了他在漢奈西死後感到過的那種激動,精神也為之一振。他只覺得自己力量無窮,一無倦意,沒有什麼辦不到的事。肌肉也是跟大家一樣又酸又脹,可現在他完全是心說了算,肉體早已給撇在一邊了。心裏一意嚮往的是殺人後喉嚨口感到的那種緊張飛快的搏動。
說說,誰是你心上的情郎?
他緊接著又聽到了一個聲音,頓時聽得渾身皮肉像被刀刺一樣。隔河明明有個人在呼喚:「美國佬,美國佬!」克洛夫特愣住了。那嗓音又細又尖,愈是因為壓得低,就愈是令人覺得可怕。克洛夫特立刻聽了出來:「那是一個日本佬!」這一下他連手腳都動彈不得了。
大家都默默無言。在卡車上側耳靜聽的話,可以聽見前隊車輛費勁爬坡的聲音。有時後面的車子悄悄靠上來,近得連車頭上兩隻防空燈都看得見,好似迷霧裡的兩支小蠟燭。叢林始終籠罩在一派霧氣里,戰士們悶坐在黑暗中,覺得心靈彷彿離開了軀殼。
沒錯兒,那小姑娘肯定會記得我的,只要她那時候並沒有醉糊塗。
威爾遜沖他嘰咕了一句:「嗨,我的哥們兒,你就委屈點兒吧。」引得好幾個人樂得合不上嘴。
孩子坐在林子里直發抖。要我守在這兒等鹿兒上門?我才不幹呢。我要順著足跡找去。
車子又往前開了。又行駛了幾分鐘,聽見路上有些輕微的說話聲,車子跟著就一拐彎,晃晃搖搖地駛上了一條泥濘小道。道兒很窄,一根樹枝冷不防從車頂上擦過。只聽有人急叫一聲:「當心!」大家連忙伏下身去。雷德探手到襯衫領子里,摸出了好幾張樹葉子,偏偏樹葉子有刺,把他指頭都戳破了。他把血往褲子后腰上一抹,就去找自己的背包——上車時隨手一扔,也不知扔在哪兒了。可是他的腿都僵直了,得先活動活動。
托格略是寬慰、憐憫兩種心理兼而有之。丟了炮責任不在他,他心裏一寬,可是畢竟還有人受到了責備,他又覺得難過。三個人一路齊心協力苦苦拉炮而增長起來的情誼,至今還暖著他的胸懷,他心裏想:可憐的戈爾斯坦,他是個好人,就是運氣差了點。
照明彈滅了,克洛夫特一時簡直成了瞎子。眼前烏黑一片,又聽不到一點聲息了。他想再去拿一發照明彈,匆忙間卻又摸不到,心裏急得要死。他就悄悄地問加拉赫:「放在哪兒啦?」
王八操的這樣罵我,我忍不下這口氣!克洛夫特說。
噢。這一來他心裏就有了氣。以前小兩口曾經動過一次手,事後再當著大家的面緊緊地靠在一起,就覺得彆扭極了。可如今他們連睡夢之中都會覺得對方挨在身邊討厭,總是礙手礙腳的。兩情歡洽的夜晚還深深地印在心頭,眼前的光景卻已變得這樣面目全非。兩口子的共同生活,在一起洗碗碟啦,在臉上親一親啦,都已成了索然無味的沉重的負擔。
稍過一會兒,克洛夫特、威爾遜、加拉赫三個人就拉著炮來了。克洛夫特一來就大叫「托格略」。
那頭鹿本來是我的。
那士官指了指叢林邊上一棵微微向外伸出的樹。「樹的那邊就是。假如有事要找我們,回到岔路口再走最右邊的那條小路就是。過來的時候,別忘了喊一聲『七葉樹』。」
咦,練兵操的!他們把童子軍都請來啦。
「發生了什麼情況?」克洛夫特悄悄地問。
也只有我才能對你這樣盡心。
「還有一英里……還有一英里就到。估計一大半路已經走過來了。這號事,真不是人乾的。」
米尼塔的話說得輕極了。「唉,這也難說。彎腰屈背地在這兒放警戒,也不見得就那麼好受。你待會兒就明白了。這樣的夜晚,站三個鐘頭的崗真能叫你發瘋。咱們誰能保證日本人就不會在前沿打開了缺口?——說不定還沒等到你下崗,他們就已經打到咱們跟前來了。咱們這兒離前線才十英里。他們很可能會派一支偵察部隊先摸到咱們這兒。」
托格略明知他要說的准又是句俏皮話,不過還是不由自主地問:「什麼想法?」
「我說咱們美國的軍隊只有一點不好,就是從來不打敗仗。」
雷德拍拍膝蓋。「說你十足是個童子軍,沒錯吧,托格略?你們有一條,叫熱愛祖國,是不是?」
他在樹林子里悄悄地走了兩個鐘點,腳踩下去都要先看個仔細,後跟先下,腳趾隨著輕輕著地,而後才把重心挪過去。乾枯的荊蔓勾住了他的衣褲,他就悄沒聲兒的,一個刺一個刺解開。
這個排猶狂!——戈爾斯坦暗暗罵了一聲。「我不過是表示一下自己的意見罷了。」他說。
「咱們這支隊伍真是命苦啊,」威爾遜嘆了口氣說,「不過話說回來,那些反坦克炮好歹算是了賬了。要我用出吃奶的力氣拖這勞什子去打坦克,我才不幹呢,坦克來了我寧可赤手空拳去拼的。」
別——唷嗚——!……別——唷嗚——!子彈掠過泥地,濺起些鬆土打在他臉上。克洛夫特卻根本沒有一點感覺。這是人在搏鬥時常有的現象:皮肉麻木了。他一聽到聲音就會打個閃縮,嘴唇也會忽而咬緊忽而鬆開,眼睛一九九藏書直瞪得大大的,可就是對自己的肌膚毫無反應。
我還有件事要跟你說清楚,你到鎮上去玩臭娘們,瞎鬼混,可別當我只會在家裡坐著乾瞪眼。我也會幹我的,你還睡在夢裡呢。
一塊石子打中了一名警衛隊員,於是全體隊員一齊卧倒,把槍口對著步步逼來的群眾的頭頂上。
克洛夫特站在隊伍里,不知不覺咬緊了嘴唇。
他渾身一陣狂抖,雙手似乎就凝住在機槍上了。腦袋裡只覺得有股強大的壓力,叫他受不了。
懷曼心裏笑了。他覺得雷德這人不錯,今後還是跟他在一起好。車隊忽然停住不動了,大家就在車內鬆動鬆動,轉轉身子,彎彎發麻的手腳,吁出一口悶氣。接著就把腦袋低垂在胸前,耐心地等著。夜晚的空氣悶濕,身上的衣褲還是潮乎乎的,焐不幹。車上簡直吹不到一絲風,人只覺得又困又累。
爬起來又苦苦地往前走,可是挨不了幾碼又得再次停下。在這茫茫的黑暗裡,遠近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時間也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空氣里水分重,四下什麼都是濕乎乎的,身上早已不覺得熱了,倒是止不住哆哆嗦嗦的。他們周身發著臭味,不過那已經不是體臭了,而是他們的衣服上糊著一層叢林里特有的污泥,鼻子里只聞到一股陰冷潮濕的腐臭,又似腐熟的枯葉,又似大糞。他們現在只知道一件事,就是得不停地走下去,腦子裡要說還有時間觀念的話,那是以翻了天的胃裡打過多少次噁心來計算的。
羅思就怕問他這句話。他怯生生地說:「我想出神了,忘了看表。」
對了,親愛的,我才了解你。於是他們就上了床。
你這個王八死鬼!(她眼裡都噴出了火焰。)是哪檔子事你心裏清楚!
克洛夫特又接著說:「有件事大家注意了:要是一旦發生什麼情況,你們在睡覺的都要火速起來,過來支援我們。從咱們這帳篷到威爾遜的機槍工事不過幾碼路,到我那邊的工事也遠不了多少。你們磨蹭上三五個鐘點才到可是不行的啊。」一聽這話,有人又露出了點笑意。「好了,情況大致就是這樣。」克洛夫特說完,就撇下了他們,兀自到他的機槍工事里去了。
「明白了。」克洛夫特說。他們又說了一陣子話,臨了那士官緊了緊子彈帶,說道:「哎呀,我告訴你說,在這兒過一夜,真能逼得你發瘋。四外一片荒涼,就憑這麼一挺老爺機槍,孤零零一個人突出在陣地的前頭,誰受得了!」說著把槍一挎,就順著小徑走了。克洛夫特對著他的后影瞅了半晌,也就回自己的隊伍去了。弟兄們還在三頂小帳篷跟前等他,他就領他們去看了兩個機槍掩體的位置,把了解到的情況簡要地對他們說了說,還布了個崗。他做了這樣的安排:「現在是三點正。兩個警戒哨,一邊四個人,一邊五個人。兩小時一班,挨次輪換。四個人的那一組,輪換到第二遍就多給一個人。」他把人員都分配好,自己在側翼的工事里先值第一班,威爾遜則自願在另一個工事里打頭陣。他說:「我寧願值完了班就一覺睡到大天亮。老是好夢做到一半就爬起來,難受死了!」
克洛夫特生平第一次打死人,就是在穿上了國民警衛隊的制服以後。那時利利波的油田裡鬧起了罷工,有一些工賊給打傷了。
「渾蛋!」布朗罵了一聲,系好鞋帶,就上崗去了,再也沒有說一句話。
「好,謝謝。」
那又怎麼?
「這世界上凡是當官的就沒有一個是好人,」雷德說道,「他們自以為高人一等。其實卡明斯將軍又有哪點兒比我高明?他拉的屎也不見得就香得像冰激凌。」
聒耳的槍聲加上槍身的震動,倒使他平靜了下來。日本人的火力點他剛才見過一眼,他就把槍口對準那裡,打了一梭子。單手把著槍不行,機槍的把手在掌心裏彈彈撞撞的,他只好用雙手把機槍牢牢把住。槍管發出一股熱烘烘的金屬味兒飄進他鼻子里,使他的頭腦完全清醒了過來。他打完趕緊把頭一低,等著對方還擊,果然,子彈呼呼地擦頂而過,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閃縮。
「對。他跟史坦利睡在一條毯子上,在那邊。」米尼塔說著含含糊糊指了一下。
「放你的屁。」加拉赫罵了他一聲。他手上已經漸漸感受到這炮的分量了。
「能堅持到天亮嗎?」
「上來了。」
「到一連去。估計日本人可能要在那兒發動攻擊。」克洛夫特說。
「娶個火辣辣的娘們做老婆實在是划不來。」這就是老傑西事後發表的看法。
「看你們敢來抓我,猴兒崽子!」克洛夫特用足了全身的力氣大吼一聲,那股勁頭就像對準了一座櫟木大門一頭撞去。
過幾分鐘車又停了,後車廂里有個人想抽支煙。克洛夫特立刻大喝一聲:「把這勞什子掐掉!」
隊伍在他後面拉成了一串,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情。威爾遜和托格略只覺得昏昏欲睡。雷德則提起了精神,默默地想著心思——他總覺得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戈爾斯坦又苦惱又狼狽:殘夜未消,漆黑一片,他提心弔膽地在小路上悄悄兒走,心情先是愁苦,轉而就成了凄涼。他擔心自己真會落得寂寞死去,連個送終的朋友都沒有。懷曼已經元氣大傷,無力振作了,他筋疲力盡,只知昏昏沉沉拖著腳步往前走,去哪兒都不在乎,生死也無所謂了。里奇斯雖然疲乏,倒還熬得住;他不去猜這一去吉凶如何,也不是一味想著腿腳的疼痛;他就埋頭自顧自地走,腦袋裡思想都凝滯了,有如一江流不動的江水。
雷德嘆了口氣,不過還是把心裏的懊惱壓了下去。「也沒有太大不了的事,老弟。你只要沉住氣,到時候別嚇得屎尿直流就行,至於別的,放心,船到橋頭自然直。」
克洛夫特拿起信號槍來。敵方的火力並沒有一點減弱的樣子,但是在這槍炮聲中他分明聽見有個人在用日本話大叫大嚷。他就把信號槍朝天一指。
托格略半晌沒有作聲,後來才有氣無力地說:「不要緊,能堅持。」
他摸了摸嘴邊的一塊「叢林瘡」,心裏默默祝禱:但願今兒晚上弟兄們都安然無恙,千萬千萬!
「快個屁,」雷德說,「坐到天亮咱們還走不了呢。」
托格略用胳膊肘一撐,支起身來。還得彙報,真是討厭!其實他自己也弄得稀里糊塗。他就說:「我也不知道。我聽見戈爾斯坦嚷了一聲『留神哪』,炮就好像突然掙脫了我們的手,莫名其妙摔了下去。」托格略可不想跟克洛夫特多辯。
對岸的叢林里發出一聲尖厲的呼喊。就像一個人給車輪壓住了腳板在那裡慘叫。「哎——呀呀——!哎——呀呀——!」
羅思是個逆來順受的人,他委屈地說:「我找不到你。」
(你們這幫傢伙,全是廢物!)
戈爾斯坦漸漸坐不住了。車子停了五分鐘還不開動,他就忍不住對克洛夫特說:「上士,我下去看看什麼緣故不開車,好不好?」
說完他就把大家叫到身邊,作了布置:「我不知道前邊的小路到底怎樣泥濘難走,不過那是可想而知的。咱們編在隊列的正中,所以我打算把一班人分成三組,三個人一組,這樣每次可以有一個組換下休息。我帶威爾遜和加拉赫,馬丁內茲帶梵爾生和里奇斯,剩下的歸托格略帶——托格略,你帶戈爾斯坦和懷曼。」頓了一下,又冷冷地補上一句:「現在也逼著咱們只能這樣辦了。」
婊子真是害人精,逗得我的胃口愈來愈大了,要是還照老章法嘗一口就走,反倒惹得一身煩躁——想想又犯不上。
鬧到最後,他上鎮終於就隻身獨往了,在鎮上喝醉了酒就玩妓|女,有時莫名其妙地冒了火,還會把妓|女打一頓。簡耐結果也是另覓新歡,找的都是牧場工人,有一次還找上了自己的一個小叔。
托格略打斷了他的話。「你這種態度就不對了,雷德。對華盛頓這樣不敬,像話嗎!」
黑夜有如一大方厚厚的毯子覆蓋在河上,壓得人透不過氣。克洛夫特拚命想喘過一口氣來。
「真是活見鬼!」布朗在毯子里伸了伸懶腰,站起身來。「七響八響的,弄得我覺都睡不著。……什麼時候啦?」
他也暗暗發了狠心,忍著痛苦,在胸中默默燃燒起一股沒完沒了的憎恨。
克洛夫特說了:「咱們要帶上反坦克炮到一營去。六門炮咱們拉兩門。」
羅思正夢見自己在錦繡般的綠草茵上捉蝴蝶,米尼塔來叫他換崗了。他嘀嘀咕咕的,還想睡他的,可是米尼塔不依,只管搖他。羅思冒了火,嘰咕起來:「得啦,得啦,我起來不就完了。」他翻了個身,哼了一聲,兩膝抵地把手一撐,爬了起來,搖搖腦袋。「今兒晚上一班崗要站三個鐘點!」他想起來就膽戰心驚,於是就悶悶不樂地穿上了靴子。
「真格的,我就知道幹活,從來不會磨工夫、溜野眼。」里奇斯說完,還怯生生地打了幾個哈哈,克洛夫特立刻叫他小點聲。他們就圍樹而坐,默默等待。五百來碼以外的樹叢里有一支炮隊開了火,附近一帶一時都給照得通明。威爾遜不明白了:「把炮兵部隊擺得這麼近,什麼意思?」
「敵人來啦!」
「再沒有了。咱們這兒的陣地位置,日本人是一清二楚的。他們已經派小股偵察部隊來摸過了。」那士官說著便又抹了抹嘴,站起身來。「我再帶你去看另外一個機槍工事。」這回走的是一條在叢林里新開的小徑,離河邊不過十來英尺,地下還殘梗累累。幾隻蟋蟀叫得奇響,那士官聽得戰戰兢兢。「喏,還有一個工事就在這兒,」他說。「這兒是側翼了。」他湊著矮樹叢往外張望了張望,然後就鑽出叢林,來到河灘上。他回頭喚了聲:「你來看。」克洛夫特便也跟著到了外邊。只見右邊五十來碼以外,幡舞山脈的崖壁拔地而起。克洛夫特抬頭一望,直削削的危崖絕壁總有千尺開外。他在黑暗裡都感覺得到那橫空蔽天的氣勢。他用足了眼力看去,似乎還看見了崖頂上的一片藍天,不過不大敢肯定。一陣奇特的興奮頓時透入了他的心田。「真沒想到我們已經快到山腳下了。」他說。
「我也說不上來。我突然覺得手裡的炮好像抓不住了。彷彿叫什麼使勁奪了去。」
一連的那個士官帶他順著小徑走不多遠,便來到了一個單人掩體跟前。只見掩體前方架著挺機槍,槍口微微伸出在一排矮樹外。克洛夫特從枝葉叢中張望,在淡淡的月光下看見有條小河,小河兩岸各有一道狹長的河灘。他就問:「河有多深?」
克洛夫特打了個呵欠,不動聲色地冷冷刺了他兩句:「你聽我說,你自己的事回頭你就有得可以操心了。著急,就好好坐在一邊玩你那話兒去。主意,我自己會拿,不用你費心。」車上有人在偷偷地笑,這使戈爾斯坦感到委屈。他覺得克洛夫特這人討厭,於是就把自己來到偵察排以後克洛夫特對他的種種冷嘲熱諷又都兜底兒翻出來,一條條細細回味。
克洛夫特小聲對他說:「聽我說,你一路爬過去,通知大家,不到日本人下水渡河,誰也不許開火。」
「有話好好說嘛,何必耍這種腔調呢。」戈爾斯坦說。
克洛夫特馬上介面說:「是啊,可我守在這兒防備敵人,也不是在快活。」清晨的涼氣襲人,他一時有些哆嗦,想起這回是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真感到了害怕,他心頭湧起了一陣羞恨。嘴裏嘀咕了一句:「這幫日本鬼子!」他腿里覺得累了,於是就一扭頭,回他的工事里去了。身困體乏,怒火直冒,心裏一個勁兒地想:這幫王八蛋,我恨他們!
「誰叫咱們都是好漢呢。」雷德嘀咕了一句,就爬起來動手摺毯子。毯子面上打得濕透,底下沾滿了泥污。槍一直貼身藏在毯子里,可是也早已濕了。這一身濕衣服窩在身上,也已經記不清有多久了。想到這兒他也罵起來了:「這鬼地方!」
久久地相依相偎。
「沒錯兒,連他們說話的聲音我都聽見啦。」
克洛夫特跳出了工事。他說:「我來看看。停止射擊!」他順著小路,走到托格略那兒。只見雷德和戈爾斯坦倆跪在托格略的身邊,克洛夫特就對他們倆說:「傳話過去:大家守在原地,等候天亮。估計今兒晚上敵人是不大會再來的了,不過這事誰也打不了包票。另外要注意千萬不能睡著了。現在離拂曉總共只有個把鐘點,就是辛苦一點也苦不到哪裡去。」
咱們只管衝過去。這幫傢伙也是公司的狗腿子嘛。
「美國佬!」那是衝著他喊的。「美國佬!我們你抓來啦,美國佬!」
克洛夫特問他:「是你鬆了手嗎?」
他們提起背包,跟著他摸黑走去。後邊的人根本看不清前面人的身影。走了沒多遠,那領路的士兵就站住了,說:「在這兒等著。」
這恐怕就沒法兒查了,隊長——克洛夫特說。他看著那幫工人驚慌後退,心裏暗暗罵了一聲:一群廢物!他的心怦怦直跳,手心裏卻沒有半點汗水。
對你,我比世界上最多情的男人還多情。
「什麼放在哪兒啦?」
托格略一怔:「那依你看咱們這一仗就應當打輸咯?」
我後來就死死盯住了那個黑鬼,我說,你這個黑小子,真壞透了,說著順手抓起一把小斧頭,劈頭蓋臉給了他一傢伙。那王八兔崽子簡直連血也沒有流幾滴。宰黑鬼打他腦袋最爽快了,殺大象也是這樣,一砸腦袋就管保嗚呼哀哉。
是這話。(她喝起啤酒來。)我的做人哲學就是這樣。總要尋點快樂才好。你真的一點也沒有瞧不起我的意思,當兵的大哥?
克洛夫特「嗯」了一聲。他只覺得一陣怒火往上直冒。就兩眼一瞪衝著戈爾斯坦說:「你聽著,小猶太。」
羅思回憶起這些情景,感到又是快樂又是懷念。兩口子在一起的生活,其實也並不盡如他的心意。鬥嘴拌舌的事太多了。澤爾達的那條舌頭也真厲害,羅思記得妻子就老是奚落他,說他白白念了那麼多書,就是賺不了錢。他想,這事不能完全怪妻子,不過也不能怪他。誰也不能怪。有什麼了不起的呢,無非是小時候的一些想頭不能樣樣都如願以償罷了。他慢騰騰一絲不苟地把手在褲子上擦了幾擦。澤爾達有些地方還真不錯,算得上是個好妻子。兩口子吵些什麼架,他已經不大記得了,連妻子的相貌他都已經不大想得起來了。這會兒他默默思念著妻子,可出現在腦海里的卻是另外一個女人——不,有很多女人。他想入非非的,動起不正經的念頭來了。
「往前還有咱們的據點嗎?」克洛夫特又問。
日本人的迫擊炮又打起來了,把他嚇了一大跳。炮彈就落在左鄰兄弟排的陣地附近,爆炸的聲音叫他聽得刺耳揪心。他睜大了眼睛直瞅著那灑滿月光的河上,瞅著瞅著眼都花了,只覺得黑沉沉打旋的河水裡彷彿有人的腦袋在浮動。克洛夫特連忙低下頭去,對著自己的膝頭瞅了小半晌,然後再抬眼向對岸望去。他沒有直接看他疑心有日本人的地方,而是偏左點兒瞧瞧,再偏右點兒瞧瞧;他根據長期積累的經驗,深知在黑暗裡要看清一樣東西,徑直舉眼望去是不行的。他看到椰林里似乎有東西在動,背上頓時沁出了新的汗珠,往下直淌。他不安地把身子扭了兩扭。心裏一方面是緊張得受不了,一方面卻又感到這種滋味倒也不無快意。
你幹了啥?
全班戰士又一齊開火,克洛夫特利用短點射,向叢林里來回掃了分把鍾。他聽得出威爾遜的機槍也一直在狠狠地打。他就對加拉赫說:「這下子大概打得他們夠受的了。」照明彈滅了,克洛夫特就站起身來,高聲問道:「誰掛花啦?」
雷德拉開了蓋在臉上的毯子。雨還是下個不停,手在毯子的面上才一捏,就沾了一手的雨水。回頭把毯子塞進背包,不弄濕了背包才怪呢。「呃——呃——呃。」他滿心不快,清了幾下嗓子,還啐了兩口唾沫。嘴裏只覺得有股難受的味道。旁邊的加拉赫坐了起來,在那裡哼哼:「這鬼軍隊,怎麼也不讓人好好睡一覺?咱們今兒晚上幹得難道還不夠瞧嗎?」
「後來長了幾歲年紀,大概到了十七歲上吧,他就常常到八月的賽會上去降烈馬,他降烈馬還很有點名氣,在縣裡也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騎師了。可沒想到有一回老遠的從丹尼森(在得克薩斯東北部)來了一個傢伙。一場正式比賽,公正人什麼的樣樣都有,比下來山姆偏偏就輸在那個傢伙的手裡。我記得山姆當時氣得兩天都沒有跟人說一句話。
有個人受傷未死,還在用日本話直哼哼。隔不了一會兒就要痛叫一聲,在照明彈青慘慘的亮光下,聽來格外令人毛骨悚然。克洛夫特抓起一顆手榴彈:「這小子真吵死了。」說著就一拔保險銷,向對岸扔了過去。手榴彈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一具屍體上,克洛夫特趕緊拉著加拉赫把身子一低。轟然一響,猛是很猛,聽來卻空飄飄的,彷彿只震碎了玻璃窗,房屋卻沒炸塌似的。過了一會兒,哼哼嚷嚷就都停止了。
他尤其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讓一個並無靈性的鋼鐵的龐然大物拉住了脫不了身,一直苦苦地掙扎到兩臂止不住亂顫,身子撐不住要倒。他自然也絕不會料到自己會夜半跌跌撞撞走在一條小路上,讓泥漿吸住了鞋,得一腳腳地使勁拔。他一直是在炮的後邊推,有時推到泥濘深處,炮陷住了,他就去幫著戈爾斯坦、托格略一塊兒扛起來,不過他這些行動現在已經都是無意識的行動了。抓住輪軸把炮往起拉,這要多受多少折騰,可是他已經都不大覺得了。他的指頭已經根本握不攏,有時拉了半天拉不起來,炮還陷在泥里,自己的手卻鬆了也不知道。
克洛夫特打了這邊又打那邊,他轉換目標的反應之快,真好比球場上運動員跟著球轉一樣。這兒的人倒了,馬上再打那兒的一夥。日本人亂了隊伍,七零八落的,都猶豫了,開始後撤了。
孩子舉起槍來,手卻抖得厲害,瞄準器直打晃。他只好把槍放下,暗暗罵了自己一聲:瞧你像個娘們家!一會兒重新把槍舉了起來,這回就托得穩穩的了,終於他把準星對準了鹿兒前腿腿肌下面點兒的部位。我要一槍打它個穿心過。
隊長急得失聲直叫:快,快,弟兄們,朝天開槍!
說完他就摸到前隊去了,克洛夫特也轉過身來,再費勁地闖回去拉他的炮https://read•99csw.com。這時候隊伍從頭到尾已足有兩百多碼長。一會兒隊伍動了,於是苦差事又得重新幹下去。空中偶或有照明彈升起,亮光不大透得過當頭濃密的枝葉,只漏下一絲微弱暗淡的青光,灑在他們身上。就在這染上青光的短短的一瞬間,他們那拉著炮的身影便化成了一個個典型的拚命使勁的形象,像紀念碑上的浮雕那樣輪廓鮮明、形態優美。他們身上的軍服早已一黑再黑,先是給雨水泡得發了黑,而後又給路上的泥污抹上了一層黑。因而他們叫青光這麼一照,那一張張的臉就越發顯得奇白,而且似乎都變了樣。連炮都彷彿有一種纖肢秀骨的苗條利落之美,有如一隻青蟲用細長的後腿抵著地,揚起了前肢和身子。一轉眼黑暗又把他們淹沒了,於是他們又只能瞎子似的,拉著炮悶頭往前闖,好比一群拖著糧食回巢的螞蟻。
幾個士兵在黑暗中走過,又有幾輛卡車駛進了營地。懷曼在地上躺了下來。參加戰鬥的第一夜,就昏昏沉沉,直想睡覺,他覺得有些懊惱。襯衫本來就是濕的,這一躺下就更是浸了個透,他打著冷戰,重新坐了起來。天氣悶熱得很。能抽支煙該有多好呢。
這一下小河裡就再也沒有動靜了。在照明彈的亮光下,那滿河的屍體看上去都軟癟癟的沒一點人樣兒,倒像一袋袋的糧食。有個敵兵臉沒在水裡,順水漂了開去。靠近機槍掩體的河灘上,有個日本人仰面朝天橫在那兒,血還在往外淌,地上積了一大汪,腹部穿了個大窟窿,好像一隻肚腸盡露的開膛雞。克洛夫特一時按捺不住,又抓住機槍給了他一梭子。看見那身子一陣抖動,心裏感到一陣痛快。
我在想,只要軍裝一上身,就不愁沒娘們送上門,再說,到了隊伍里槍也可以打個痛快了。
「你對部隊的意見也不見得就比我少。」戈爾斯坦還是委婉地說。
去睡了嗎?
雷德出來說話了。他就是這點苦惱:動了感情總忍不住要流露。當下他就嘀嘀咕咕說:「忙什麼呢,一會兒就有你們打的了。」他鼻子里打了個哼哼。「為了部隊,你們也值得吵架?依我看哪,自從推舉華盛頓當上總司令的那一天起,咱們美國的軍隊一直就是一團烏糟。」
羅思一時就獃獃地站在那兒,只覺得步槍皮帶擦得肩頭生疼,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摸回去,回到他和米尼塔臨時過夜的地方。米尼塔把毯子都拖來蓋在自己身上了,羅思就小心翼翼在他身旁躺下,盡量把毯子拉過點兒。在家的時候羅思有個老脾氣,睡覺非要蓋得嚴嚴實實不可;現在只能扯過半幅毯子遮住兩隻腳,他感到無限凄楚。碰到的東西似乎樣樣都是濕的。腿露在外邊,細雨一陣陣打在腿上,凍得他夠受的。毯子雖還沒有到濕透的地步,卻也夠濕的了,而且還帶著一股霉濕味兒,像是腳臭。他一連翻了幾個身,想能不能找到個合適的位置,好睡得舒坦些,可是翻來覆去總像有個草木的根根戳在後腰上。掩在臉上的毯子角一移開,那毛毛雨就鬧得他不得安生。他一邊打戰一邊卻又在出汗,心想這一回管保要鬧出一場大病來了。他心裏一動,忽然想起:我怎麼就不回敬布朗一句呢?我替他代值了半小時班,他真應該感謝我才對哩。羅思因為沒有能當場想出這句話來反駁布朗,心裏感到又惱又恨。他氣呼呼拿定了主意:不忙,明天早上再回敬他。他算是看透了,偵察排里這麼些人,真能叫他喜歡的,他實在找不出一個。儘是些糊塗蟲!對待新來弟兄誰也沒有一點最起碼的友情,想到這裏他心頭突然起了一陣寂寞之感。腳上其冷難當,他就想扭腳指頭暖和暖和,可是再扭也暖和不起來,連他的心也跟著涼了。他就轉而去想妻兒,此刻在他的心目中,能回到妻兒身邊就是人間最美滿的生活了。他只覺得妻子的眼神是那麼溫柔體貼,兒子似乎也含著喜悅和敬意,正瞪大了眼睛望著他。他腦海里還浮起了將來兒子長大後跟他一本正經研究問題的情景,兒子對他的意見可尊重呢。毛毛雨惹得耳朵痒痒的,他就扯起毯子角重新把頭蒙上。米尼塔身上倒是暖烘烘的,他就把身子挨過去。腦子裡又想起了他那個還小的兒子,心田裡漾起一陣得意。他想:兒子覺得我這個老子還挺了不起呢。我早晚就得讓他們看看我可不是碌碌之輩。他閉上了眼,輕輕吁出了一口長氣,對著這細雨霏霏的黑夜,心中感到無限懷念。
四下一片闃寂。叢林里悄無聲息,陰森森的,靜得不由他不屏氣凝神。過了會兒,那真空般的寧靜驀地打破了,他感覺到耳邊響起了林間的夜籟——蟋蟀、青蛙、蜥蜴,各自在草木叢中奏著單調的音樂,還有風在樹梢低吟。又過了會兒,聲音似乎一下子都消失了,更確切點說,是他的聽覺又只聽見那一片靜寂了。好一陣子就是這樣有聲無聲不斷交替,有無之間截然分明,然而又彼此相通,像是畫得很巧妙的立方體圖案,忽而看去是黑里白外,忽而看去又成了黑外白里,變換無定。羅思漸漸想起心思來了。遠處打了幾個閃,還有幾聲悶雷,不過他擔心的倒不是會下雨。他把炮聲聽了好大半天,黑夜裡瀰漫著一派濃重的水汽,炮聲聽上去就像在撞一口蒙了布的大鍾。他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雙手緊緊摟住了胸口。原來他是想起了一個教練新兵的中士談到日本人詭計多端時講的一段話,說是在叢林里日本人往往會偷偷摸到哨兵背後,用刀把人幹掉。「人家挨了刀往往還不知道呢,就是明白了過來,也已經來不及了。」那中士還這麼說來著。
「不要緊,」托格略小聲說,「胳膊肘兒中了顆子彈。」
一塊石子在空中飛過。廠門外的群眾滿腔氣憤,不時有人對警衛隊高聲辱罵。
加拉赫輕輕一笑,一副挖苦的腔調:「嗨,戈爾斯坦,要不要找只肥皂箱來,站上去演講一番?」
「二營營部唄,」克洛夫特說,「築了這麼許多天的路,到今天連自己到了哪兒都認不出來,你在幹啥呀?」
懷曼搞不懂自己怎麼居然會沒有垮下。他大口大口透氣,干焦的嘴唇跟著一陣陣哆嗦。背包皮帶擦得皮肉生疼,腳下像有兩團烈火。他就是想說話也開不了口,因為從胸口、嗓子,一直到嘴巴,都像叫一方毛氈給緊緊捂住了。連自己衣服上那鑽腦刺鼻的惡臭他都已經聞而不覺了。他內心深處暗暗詫異:這樣累死累活的,自己的身板倒竟然也頂了下來。他原本是個生性慵懶的青年,除了非干不可的活兒以外從來也不肯多干半點,凡是要受些辛苦、經些勞累,弄得肩酸膀痛、氣喘心跳的事,他是一向盡量不去沾邊的。他也朦朦朧朧有個想當英雄的願望——只要當上英雄有巨大的獎賞,可以從此過上安逸的日子,自己和媽媽再也不用愁吃愁穿。他還有個女兒,當上英雄還可以帶幾枚勳章回去在女兒面前炫耀炫耀。不過他本來總以為打仗無非是驚險刺|激,不用吃苦,也不用花費大力氣。迎著好幾挺機槍的火力挺身衝過一片開闊地,那樣的事在他的想象中有;但是,背著這麼重的累贅跑這麼多路,累得脅下一陣陣刺痛,這可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的。
「難說。炮打了半個鐘頭一直沒有停過。我估計前邊在打大仗了。」他聽了聽。「你聽!」轟轟的炮聲挺沉,離這兒不過幾里地。「準是日本人在進攻了。乖乖,我們排的那一個班上去,正好趕在火候上。」
他坐在兩隻子彈箱上,箱子提手戳痛了他沒長多少肉的屁股。他只好不時變換承受重量的部位,經常把腳動動。因為傍晚下了大雨,坑裡挺爛,什麼東西摸上去都是一股潮氣。淋透的衣服窩在身上已經幾個小時了,睡覺時毯子只好鋪在濕漉漉的地上。這是過的什麼日子!挨到天亮他準保得著涼感冒,不凍成肺炎就是上上大吉了。
他朝右邊一望,看見就在小河一拐彎,緊靠山崖流去的地方,有三個人企圖偷渡。他就掉轉槍口,給了他們一頓猛打。一個人倒下了,另外兩個慌忙站住,扭頭往回逃。可惜克洛夫特顧不上再沖他們的屁股打,因為這時已經有幾個敵兵上了他這邊的岸,正向機槍陣地衝來。他趕緊回頭來了個近距離平射,把這股敵兵統統打翻在工事前才五六碼的地方。
幾顆炮彈呼呼地從頭頂上掠過,落在對岸。彈著點離河灘這麼近,倒使他有點吃驚了。那頂多只是兩三百碼的事,所以爆炸聲極響,還飛來幾塊彈片,打著了他頭上的樹葉。他折了一根草梗,放在嘴裏慢慢地嚼,一邊暗自尋思。他估計是一連的重武器排開了炮。萬一他的隊伍要撤下去,到了岔路口該走哪條道兒才能撤到他們那兒呢?這倒要好好琢磨琢磨。現在他內心既不急,也不慌;處境的危險,沖淡了他早先盼戰心切的情緒,他只覺得頭腦冷靜,心境平和,就是累得厲害。
「你這個該死千遭的,快起來!」
「我管你姓什麼叫什麼!下次你要再耍這種鬼花招,我就送你上軍事法庭。」
懷曼坐在自己的背包上,閉上了眼睛,聽任身子隨著卡車隆隆的節奏而晃動,恍若在坐地鐵。克洛夫特來叫收拾裝備、準備出發時他感覺到的那種緊張、那種亢奮,眼下已經消退了些,他不知不覺地正處在一種異樣的心情中,時而似感厭煩,時而又朦朦朧朧掠過一串奇想和回憶。他想起有一次陪母親從紐約坐長途汽車到匹茲堡。那時父親剛去世未久,母親因為經濟困難,想去找親戚請求接濟。結果是白跑了一趟,他和母親就坐半夜班長途汽車回來,在車上談起今後怎麼辦,商量下來,只能由他去幹活掙錢。今天想起這件事,他感到有點驚奇。原先總覺得那天晚上是他一生中最關鍵的時刻,可是現在他又要跑一趟了,這一趟愈加關係重大,前途如何,他心中一點都沒有數。想到這裏他閃過了一個一剎那的感覺,覺得自己現在已經不是個嫩小子了,那些雖不過是三兩年前的事,今天看來都已經無足輕重了。
加拉赫又哆嗦起來了。「喔——!這樣把人鬧醒,真是要命!」他是想說這句話,可已經抖得語不成聲了。
「不是規定你三點鐘來叫我的嗎?」
「可我覺得不是我鬆手的呀。」戈爾斯坦雖然不服氣,口氣卻很軟。現在他自己也有些吃不準了。炮脫手一剎那的那一連串感覺到底先後次序如何,他理不出個頭緒,所以理直氣壯不起來。他本來一直以為當時是懷曼先撒手,可是現在聽到懷曼表示自願承擔責任,他心裏倒不覺一慌。他也跟克洛夫特一樣,以為懷曼說這話無非是為了保他。「情況我說不上來,」他說,「反正我覺得不是我鬆手的。」
山姆·克洛夫特獵手
我恨我身外的一切。
托格略應了一聲:「我在這兒,找我有什麼事?」他真不想動。
老實告訴你說,這號事兒你就是缺少點能耐!——她狂叫了。
只聽加拉赫說道:「好,咱們即使得在這兒待兩天,也不用怕這幫死王八在河裡放臭氣了。」
想知道嗎?看你急的!要叫我上當,沒那麼容易。
那是別人開的槍,鹿卻應聲倒下了。孩子拔腿往前奔去,他幾乎哭了出來。是誰打的?那是我的鹿啊。哪個王八蛋打了我的鹿。我非宰了他不可。
他之所以會有這種性格,也可能是因為他平生只愛過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卻背著他另有所歡,要不也可能是因為他生來如此,或者因為他總是適應不了環境。
你胡說。你簡直是一派胡說。孩子撲到他爹的身上,掄起拳頭就想打。
再有就是聽聽牧場工人小屋裡的談話。那聲音總是輕輕的,帶著沉思的口氣。
又等了半個鐘點,才接到前進的命令。克洛夫特爬起身來,跟著嚮導領頭走了,其餘的人在後邊跟著。嚮導帶領他們走進一片矮林,矮林里有一個排的弟兄,圍著六門反坦克炮。那是六門「三七式」,炮不大,約有六英尺長,挺細的炮管。要是在硬平地上,一個人拉一門炮是不會有太大困難的。
克洛夫特真恨不得揍他一拳。不過他還是小聲對他說:「快去!」
這一來,就又觸動了他長久憋在心頭的一股子氣。他心裏說:管他呢,天坍下來也不干我事。頭頂上有顆炮彈呼嘯而過,他聽得卻不安起來。這一回炮彈的聲音怎麼聽來有些特別,像是枝頭樹梢寒風颯颯。他記得有一次,天黑下來了,他還在公路上大踏步趕路。那是在賓夕法尼亞,遠近都是些東部風情的採礦小鎮,一路只見礦工們都開著破舊的「福特」下工回家了,一天的煤污煤屑都還積在臉上,黑黢黢的。那裡看去跟他別離多年的蒙大拿礦區迥然不同,然而其實完全一樣。他一邊走,一邊深深地懷念著家鄉,後來遇到一個人,讓他搭了便車,還請他在一家鬧哄哄的小酒店裡喝了一杯。此刻回味起來,倒覺得那個夜晚也有其值得眷戀之處,連他到鐵路上偷偷搭上漆黑的貨車離開異鄉小鎮時的那種興奮之感,也重又在心頭一閃。那個年月,能遇上那樣的事,真像終日風雨如晦,偶然瞥見了幾線陽光。他又嘆了口氣,彷彿一時頗有感觸,想要細細地領會領會。最後他得出的結論是,世上從來就沒有一個稱心如意的人。這麼一想,他那種悲哀中帶些得意的心情便又更增添了幾分。他覺得眼皮漸漸沉重了,就把頭往臂彎里一鑽。耳邊來了一隻蚊子,嗡嗡地叫,他躺著一動也不動,想讓蚊子快些飛開。他覺得地上似乎爬滿了蟲子。這種小東西呀,跟我可是老交情了。不知道為什麼,他想到了這裏還莞爾一笑。
在一塊林間小空地上果然見到了一頭鹿,他連忙就地站住,一動不動。風輕輕地吹到他臉上,他覺得連鹿的氣味都聞到了。乖乖,好大的傢伙!——他看得暗暗驚嘆。那頭雄鹿在百來碼以外慢慢扭過頭來,兩道目光從他身旁掃了過去。狗日的看不見我呢。
「三點半剛過。」
這種地方埋伏上幾個日本人是大有可能的,但是拉炮卻不可能不出聲。炮的本身既有軋軋聲,又有隆隆聲,輪胎陷進泥濘還有咂咂聲,拉炮的人急得直罵,呼哧呼哧大口喘氣,好像摔跤選手經過長時間的相持,剛摔完了一個回合似的。話聲和號令聲真算不得什麼,那一片怨天罵地、大聲抽泣、干重活揮汗用勁的嚷嚷,把這些全淹沒了。拉了一個鐘頭,他們只覺得世上已經什麼都不存在了,唯一的現實就是手裡這門不能不拉著往前走的細脖子炮。汗水浸透了衣褲,迷住了雙眼。連摔帶罵,苦苦拚命,他們拉著這幾門小小的炮,一次挪上個幾尺,腦子裡已經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了。
加拉赫一呆,過會兒才冷冷一笑:「放屁!怎麼,在這兒難道你還想吃上填魚?」他頓了一下,好像又回味過來,覺得挺得意似的,再補上一句:「對了,戈爾斯坦是想吃填魚了。」一挺機槍又開起火來了,在黑暗裡聽來覺得距離挺近。
他就對懷曼說:「你真要我給你指點指點?」
托格略想起從前看過一篇小說,題目叫作《沒有祖國的人》。他覺得雷德就跟小說中的那個角色差不多。他就嚴肅地說:「我認為,有些事情是不興打趣的。」
你瞧我,就這樣跟你一塊兒出來玩兒了,你心裏一定覺得我挺輕賤的吧?
雷德睡得比別人都晚。他有個多年的老毛病,只要接觸潮氣時間一長,腰子就要不受用。此刻他躺在濕乎乎的地上,腰子就一陣陣抽痛,他連翻了好幾個身,想試試是背貼著濕泥地好受些呢,還是背朝著天透透風好受些。這樣就好一陣子再也沒有睡著,只好想想心思,心情起初只是厭煩,三變兩變,很快就變成了凄涼難受。他想起自己當初曾流落在內布拉斯加的一個小鎮上,小鎮上找不到活兒干,他只好在那兒等機會扒貨車上別處去。那時他有一條堅定不移的原則,就是絕對不能要飯吃,他不知道現在自己還有沒有這種骨氣。他在心裏暗暗念叨:「唉,我平生就是骨頭硬。看硬骨頭給了我這麼大的『好處』!」脊背朝天覺得冷了,便翻過身來。他不勝感慨:自己可不就是睡了一輩子潮濕的地方,無遮無蔽,從來享受不到一點溫暖?他想起流浪漢有句老話,叫做「袋裡只剩錢半塊,冬天要來怎麼辦」,心頭似乎依稀又嘗到了十月陰冷的黃昏的那一股憂傷的滋味。他肚子餓了,先還挨了一會兒,後來終於爬起身來,在背包里翻了翻,找到一盒乾糧,就取出裡邊的果汁餅乾吃了起來,還拿起水壺喝了幾口水。傍晚的狂風暴雨把毯子打濕了,至今還潮乎乎的,不過他還是取出來裹在身上,這才覺得暖和了些。於是他就想再合會兒眼,可是腰子痛得實在受不了。最後還是坐了起來,在子彈帶上的急救包里摸了一陣,找出了裝在小紙袋裡的「救傷片」。一袋藥片他吞了半袋,水壺裡剩下的水也喝了一半光景。他本來想把一袋藥片全吃下去,可是馬上又想起萬一受傷的話,也許還用得著呢。一想到這上頭,一顆心頓時又沉了下去,兩眼鬱郁地朝黑暗裡直瞪,過了好一陣子,才看出了睡在四處的弟兄們的身影。托格略在打鼾呢,馬丁內茲是在那裡低聲夢囈,說的都是西班牙話,後來忽然又大叫一聲:「我沒殺這日本人呀,天啊,我沒殺這日本人呀。」雷德嘆了口氣,重又躺了下去,心想:這種時候誰能睡得安生啊!
大家只是淡然一笑。
「聽聲音這仗好像打得還挺大呢?」懷曼婉轉地問雷德。
「我看咱們這個班算是運氣。」羅思說。
那個國民警衛隊的隊長是一家男子服飾商店的夥計。弟兄們注意了,要是有石塊扔過來,你們就趕緊卧倒。要是情況實在緊急,可以向他們頭頂上開兩槍。
加拉赫說:「就是嘛。」他們打好了背包,都起來站好。照明彈滅了,四下重又罩上一片黑暗,一時兩眼什麼也看不見。托格略問道:「咱們上哪兒去?」
「組裡還有個是誰?」
「托格略。」
卜——隆恩——!卜——隆恩——!
克洛夫特劈面給了她一個耳光,抓住她的手腕,把她使勁地搖。
前面一帶的叢林里突然一陣聲如狂奔,羅思死https://read.99csw.com死咬住了牙關,這才沒有叫出聲來。聲音愈來愈近,就像有人在偷偷摸來,跑幾步,停一停,再跑幾步。他伸手到機槍的三腳架下,四處亂摸,想找顆手榴彈。手榴彈是找到了,可是攥在手裡不知道該往哪兒擲。那手榴彈似乎也特別重,自己這會兒一點力氣也沒有,只怕還甩不到十碼以外呢。訓練的時候他聽教官說過,手榴彈的有效殺傷距離是三十五碼,他擔心這顆手榴彈甩出去反而會把自己炸死。他就把手榴彈重新放在機槍底下,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
有一次隊伍停下時,在前面帶隊的軍官特地辛辛苦苦摸回來找克洛夫特。他邊走邊喊:「克洛夫特上士在哪兒?」一路里大家幫他傳話,一直傳到克洛夫特那裡。
克洛夫特沒有馬上回叢林,他還留在外邊,仔細觀察了一下小河。小河在右手裡一曲,同高山相併而行,流向日軍的陣地而去,拐彎處跟山崖腳下只相距幾碼,所以這邊倘若有什麼動靜,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向左看去,小河筆直地伸出去幾百碼遠,宛如兩道高高的草坡之間夾著一條低洼的大路,罩在夜色朦朧之中。「那你們在什麼地方呢?」他問那士官。
突然對岸一挺機槍沖他打來,他趕緊把頭往掩體下一低。機槍在黑暗中吐出一道凶厲的白光,活像一支噴火的乙炔吹管,那聲音在黑暗中聽來更是動魄驚心。克洛夫特靠著他意志的力量,才沉住了氣。他扣動扳機,機槍馬上在他手下連蹦帶跳的,吐出一連串子彈,拖著一道道光,向對岸的叢林里猛撲進去。
克洛夫特覺得彷彿有隻大手猛然在他背上擊了一掌,然後順著脊樑一路往上捋去,過了後腦勺,一把揪住了他前額的頭髮。他就像做了個噩夢,想叫卻叫不出聲來,只能心如火燎地干著急。嘴裏不覺悄聲自語:「『我們你抓來啦,美國佬』?是說『抓你來啦,美國佬』!」
沒錯兒,我的寶貝,沒錯兒。
幾個戰士一聽暗暗好笑。那軍官說:「得了,別嘻嘻哈哈的。那麼帶隊的士官站出來。」
衝過河來的敵兵一個個倒下了。他們一到水裡,速度就大為減慢,偵察排集中火力衝著他們一頓狠揍,有如一陣狂風掃過了田野。前邊的人倒下死了,屍體又把後邊的人紛紛絆倒。克洛夫特看見在一具屍體的後面有一個敵兵高高地伸起了手,活像要抓住天上的什麼東西似的,克洛夫特就對準他打,似乎打了好大一陣子,才看見那挺起的胳膊漸漸軟了下來。
他這一睡就睡得糊裡糊塗,過了近兩個鐘頭才醒過來。天又下雨了,濛濛細雨早已把他的衣褲打得濕透,一直濕到了鞋幫里。他凍得打了一個噴嚏,這才意識到自己睡的時間不短了,心裏倒驚慌了起來。「只要來一個日本人,我早就命都沒了。」一想到這裏,他睡意全消,渾身就像通了電似的,止不住打戰。他爬出工事,跌跌撞撞朝布朗的睡處摸去。正在沒處找,虧得聽見了布朗的一聲嘰咕:「你這是幹什麼呀,像一頭跑不出林子的蠢豬,東闖西撞的?」
「這小子其實倒是個好種子,」老傑西特意加重了語氣告訴他的鄰人說,「當年我們的祖上披荊斬棘,是最早來到這兒的人家之一,到現在總該有六十年的歷史了吧。在咱們得克薩斯州,姓克洛夫特的人家就有超過一百年歷史的。我看我們克洛夫特家的先世有一些人也就有山姆的那股倔勁兒。八成兒就是因為有這麼股倔勁兒,所以他們才不怕披荊斬棘,千里迢迢到這兒來了。」
我一直在打量南路牛群里的那頭帶頭牛,就是耳朵背後有顆斑點的那頭紅毛牛啦,我擔心天一熱,那畜生只怕要惹出點麻煩來呢。
這種做人哲學又有什麼不好呢——她說。
接連打了好幾分鐘的炮,布朗聽得緊張起來。他心想:這一下可真夠我們的部隊受的。不用說這準是日本人在進攻了,偵察排該趕上熱鬧了。我們這個排就是晦氣,有什麼話好說呢。但願今兒晚上可別有人傷著才好。他直瞪瞪地望著黑暗裡,心中還在自思自忖:我能留下真是走運,馬丁內茲的那份差事我才不想要呢。今兒晚上的這場仗可是夠扎手的,我能不沾邊就好。我差點掉腦袋的仗打得還少嗎?我曾經冒著背後機槍的掃射逃過一片開闊地,那回日本人用高射炮向我們平射,我落海洑水才得了命——那種危險,誰碰上了都是夠受的。我當了中士,這當然很有面子,不過有時候我倒巴不得能當個小兵,像羅思那樣,什麼都不用管,不高興就發發牢騷。別人誰也不會來照應我,我只好自己當心,打了這麼多仗,總算都頂了下來,平安無事地一直到現在。
「哪裡呀,雙方都在試探罷了,」雷德告訴他,「今兒晚上真要大打的話,哪有這樣太平的,早就把天都鬧翻啦。」機槍打了一陣就不響了。不知哪裡落了幾顆迫擊炮彈,悶聲悶氣地轟轟幾響。在更遙遠的地方又有一挺機槍開了火。不一會兒,一切就都歸於靜寂,卡車還是順著黑沉沉的泥濘路駛去。
懷曼聽這話頭鬆了些,就乘機問道:「看樣子今兒晚上要夠嗆了吧?」
左邊那個排的陣地前方約五十碼處落下了一連串迫擊炮彈,克洛夫特暗暗啐了口唾沫。打得這麼近,不可能完全是擾亂射擊;準是有人聽見了對岸叢林里有什麼響動,不然就絕不會要迫擊炮打這樣靠近自己陣地的目標。他的手在工事里再細細探摸,又摸到了一部戰地電話機。他拿起聽筒來,悄悄地聽著。那是多路的對講電話,大概是一連各部自己聯絡用的。電話里有兩個人的聲音在說話,聲音輕得很,他費了好大的勁才勉強聽清。
日復一日,永遠是在那牛群揚起的塵土裡,耀眼的陽光下,度過漫長的下午。誰不膩煩呢,坐在馬鞍上昏昏欲睡,那滋味可實在不好受。心,說不定一頭還掛在鎮上。(酒吧、妓院、花枝招展的女人。)
老傑西說道:「是啊,我的山姆就是從來不肯低頭服輸,什麼事情都是這樣。大概在他十二歲那一年吧,哈普鎮(得克薩斯州西部一個小鎮。)上有個傻小子老是欺侮他。(說到這裏他一隻手拿著帽子,一隻手抓了抓白髮蓬亂的後腦。)那個小子每天都要把山姆揍一頓,可山姆到第二天總要回去再找他干一架。我告訴你說,山姆最後還是把那個小子打癟了。
「你怎麼可以這樣跟我說話呢。」戈爾斯坦的聲音都發抖了。他內心亂作一團,想起打架實在很不願意,可是看這架勢又非打不可。他心想:這幫外族人啊,就知道揮舞兩顆拳頭打架。
叭——唷嗚——!他這一聲槍響是淹沒在排槍聲里,可是那個罷工工人卻倒了下去。
可是米尼塔卻打起呵欠來了。「謝天謝地,我算是可以下崗了。」他剛走了兩步,又回過身來說:「你知道回頭該叫誰來接你的崗吧?」
她笑了。跟你說說罷了。
要是在從前,他遇上這樣的局面,知道艱苦的戰鬥即將臨頭,心裏不過是畏其艱,嫌其苦,至於打仗死人的事,卻可以硬著心腸,無動於衷。可是現在,這腦子裡的「死」字卻又觸目顯眼,咄咄逼人了。
「那好,請跟我走吧。」
「我情願爽爽快快,該到哪兒就到哪兒。」
「我當然高興啦。我怎麼能跟大英雄比呢!」雷德說。
「別做出這副狗熊相!」他一把抓住了加拉赫的胳膊,「都上來啦?」
他就輕輕地問雷德:「雷德,你說咱們今兒晚上會有大仗打嗎?」
克洛夫特鼻子里冷笑一聲。「你給我留在這兒吧,戈爾斯坦。誰也別想耍花招溜掉。」
要是我把扳機輕輕按一下呢?
「傷重嗎?」克洛夫特又問。
於是有人就會低聲說道:「真要命!你們就不能輕一點嗎?」
從地圖上看,從一營到一連相距不過半英里,可是小道迂迴曲折,實際走起來就足有一英里路。偵察排的戰士到這時候也都腿腳不靈、步履不穩了。背包都松下來了,肩上的槍老是要往下滑。小道又極陋劣;那原本是走獸踩成的一道窪窪,闢為小路也只是局部稍加開拓而已,有的地方還是很窄,走過去要不讓兩邊的樹枝擦著是辦不到的。這一帶的叢林都稠密難入,要是不走小道而另行開路前進的話,走一百英尺就得花上一個鐘點。黑夜裡又什麼都看不見,濕淋淋的草木枝葉氣味逼人。隊伍只好單行走,前後靠得攏攏的。就是相隔這三英尺的距離,彼此也還是看不見,於是就只好各自拉著前面弟兄的襯衫,一路慢慢地走去。馬丁內茲聽得見他們的聲音,可以據此判斷離他們是遠是近,可是後面的人就都磕磕絆絆,你碰我撞,好像小孩子「摸瞎子」一樣了。他們把腰彎得低低的,老擺這種姿勢也確實難受。他們的身體更是憤憤不平:這一陣子的吃、睡,完全亂了套了。他們還老是放屁,空氣里本來就有股濃濃的臭味,這一來就越發叫人噁心了。后隊的人是最夠受的;屁聲一響,他們又是作嘔又是罵,只好把呼吸屏住片刻,疲乏加上噁心,一個個都禁不住直打戰。在隊伍末尾的是加拉赫,他隔不了幾分鐘就要咳上一陣,罵上幾句。他有時還會大喝一聲:「別再放臭屁啦。」前邊的人倒給罵得來了精神,忍不住哈哈大笑了。
他的祖上發了狠心,忍著痛苦,拼著性命,趕著牛群,連老婆也一起跟著吃苦受累,千里迢迢來到了這裏。
對岸日本人的機槍沖他們掃來。子彈嗖嗖地飛進他們背後的叢林,打得枝葉紛飛。曳光彈則好似一道道紅色的閃電,平直地往叢林里插去。隔河打來的步槍真像有成千上萬,他們倆只好把身子緊緊貼著坑底。槍聲砰砰地直捶他們的耳鼓。克洛夫特的頭都疼了。剛才自己打那陣機槍,把耳朵也震得有點聾了。別——唷嗚——!一顆子彈貼地掠過,又飛起好些泥土,劈劈啪啪落在他們身上。這一回克洛夫特覺得背上著實像是著了一陣急雨。要還擊就得探起頭來,所以他一直在密切注意槍聲,窺伺時機。槍聲似乎稀了些,他就小心翼翼地抬起眼來。別——唷嗚——!別——唷嗚——!他趕緊又往底下一鑽。日本人的機槍在矮樹叢里來回掃射,不肯放過他們。
「有什麼情況嗎?」
照明彈亮起的當兒也正是日本人發起衝鋒的時候。克洛夫特當時有個一剎那的感覺,他意識到日本人的機槍是從側翼射來的,所以他不假思索地拉起槍來就打。這回不是看哪兒打哪兒了,而是把槍口壓得低低的,反覆地來回掃射。別人的槍聲他聽不見,但是他看到了他們槍口噴出的火光,像汽車的排氣管在噴氣。
小路不過幾尺寬。粗大的樹根老是絆人,樹枝和荊棘劃得他們臉上、手上都淌了血。他們兩眼一抹黑,對小路的曲折轉彎根本沒有一點數,有時遇到下坡,就讓炮順勢衝上一段,可是到得底下一看,哪還有一點小路的影子。於是只好用胳膊護著眼睛,在藤蔓刺人的林子里摸索。把炮搬回到路上,這又是一場艱苦的搏鬥。
話雖如此,可克洛夫特又怎麼會變成這麼個人的呢?
這話傷了懷曼的心,他不吭聲了。雷德也馬上懊悔了,他就掏出一塊防融巧克力,巧克力早給壓彎了,還在口袋裡沾了不少散落的煙末。「來,吃點巧克力吧?」
運炮隊的人員,都陸續安頓下來,漸漸睡著了。時而有炮彈飛來,轟的一聲落在附近的叢林里,不過他們也不大放在心上。這打大仗的陣勢已經擺開在那兒一晚上了,老是像乾打雷不下雨,現在要沒有排山倒海的排炮打來,就別想叫他們動一動。再說,他們累成了這副樣子,再要挖工事也實在是挖不動了。
「還反正呢,」克洛夫特截斷了他的話,「你聽著,戈爾斯坦,你到偵察排這些日子來,成天就知道想入非非,指手畫腳,又是這個可以改進,又是那個可以改良。可是真要讓你干點小小的活兒,你就躲躲閃閃了。得了吧,以後你就少在我面前放屁啦。」
克洛夫特呼地站了起來。他說:「哼,好端端一門炮,掉在溝里一時怎麼撈得上來?不信瞧著吧,到這場仗打完了,那炮管保還在溝里睡大覺呢。」說到這裏氣得真想給戈爾斯坦一拳。他再也沒說什麼,就丟下他們幾個,兀自去找那個帶隊的軍官了。
克洛夫特還是那句老話:「把這玩意掐掉。」那戰士躊躇了一陣,終於把煙掐滅了。克洛夫特覺得神經緊張,心中煩躁。他倒不是害怕,而是心急難按,唯恐出什麼婁子。
要說起來,原因還真不少。社會的腐敗是一個原因。生性不善也是一個原因。是個得克薩斯佬,又不信上帝,這些都是原因。
卡車隊在泥濘里行動艱難,怎麼也開不快。偵察排的一班戰士離開營地至今還不過一個多小時,可是在他們的感覺中卻像已經過了老大半天了。他們這輛卡車裡總共擠了二十五名戰士,車上只有十二個座位,所以半數以上的人就席地而坐,槍支背包、胳膊大腿,都亂糟糟地擠在一起。黑暗裡人人都是汗流不止,空氣似乎無比稠厚。大路兩邊的叢林里不斷有水汽散發出來。
「快起來!」也有人會大喊大叫。
「這小子什麼事都不肯低頭服輸。
「是布朗中士不是?」
他不覺輕輕說出了聲來:「總有一天,我要好好宰個日本佬解解我的恨!」小河裡的屍體,都緩緩隨水漂走了。
雷德卻盤算開了:他要不要故意來點支煙抽抽呢?自從那回在海灘上吵了兩句以後,他跟克洛夫特就不大搭腔了。他真想趁這機會給他一個沒臉。不過事實上他也知道自己是不會點這支煙的。究竟是因為怕漏出火光呢,還是因為怕克洛夫特,這就得挖挖自己的思想了。可是後來再一想:算了吧,將來有好機會再頂他。對這小子不頂便罷,頂起來自己一定要百分之百佔在理上。
「這麼說是戈爾斯坦嚷的?」克洛夫特說,「他在哪兒?」
快來瞧,孩子,看見那一行足跡了嗎,那是鹿的腳印。可人再機靈也別想跟鹿比腿快。你就坐在這兒,等鹿來吧,注意一定要坐在下風頭。耐心點兒,不要怕等的時間長。
「誰知道。聽說上面估計敵人要在天亮前後全線發動進攻。我們連奉命抽了一個排調去支援三連,天黑不久就去了,這兒的前哨陣地現在總共只有不到一個排的兵力頂著。」黑暗裡聽見他呼呼兩下,使勁把嘴抹了兩抹。「來吧,我帶你去看工事。」說著抓起克洛夫特的臂彎就走。克洛夫特卻輕輕地把胳膊掙脫了,他最討厭人家碰他。
瘦小精壯的克洛夫特,總算比較順當地把那麼重的活兒頂了下來,不過現在他說話也嗓音發抖,聲氣短促了。他問:「到底有多遠哪?」
「可我告訴你這是不可能的。」
車子又開動了,速度很慢,動一動停一停,才開了幾百碼,又完全停住了。加拉赫罵了起來。
戈爾斯坦又一次氣得發了昏。他控制不住自己,內心不光氣憤,更按捺不住的是激動,激動得嗓子眼兒都堵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眼裡禁不住湧出了幾顆意冷心灰的淚珠,於是就趕緊轉過身去,重新躺下。他的火現在完全是沖自己發的,他覺得自己再也沒臉做人了。心裏直喊:唉,我可怎麼好啊,我可怎麼好啊。
他們停了一會兒,鼓起了身上僅剩的那一點力氣,又拼著命上對坡去。托格略氣喘如牛,指揮起夥伴來聲嘶力竭,那聲音彷彿都是從胸腔的哪個角落裡硬擠出來的。「對對,推呀……推呀!」就在他的吆喝聲中,三個人像不知道痛苦似的,把炮死命往上推。那炮卻犟得很,總是不大肯上,而且愛耍調皮,弄得他們兩腿打戰,腳里的力氣漸漸枯竭了。托格略大叫:「挺住呀!當心別脫手啦!」三個人在炮后死死頂住,把腳拚命往坡上濕軟的泥層里插。托格略又叫一聲:「再推一把呀!」三個人死活把炮又往上推了幾尺。懷曼覺得體內像是有根帶子已經綳得過了頭,隨時都可能突然斷裂。他們又歇了一口氣,然後總算又推上了幾碼。這樣一分鐘一分鐘的,漸漸離坡頂愈來愈近了。到了距頂上大概只有四英尺的地方,懷曼的力氣終於接不上來了。顫抖的手腳還掙扎了一下,心想哪怕能再擠出那麼一點點力氣來也好,可是看來他是徹底垮了,他只是昏昏沉沉撲在炮后——除了自己這一兩百磅重的癱軟的身子,再也拿不出什麼去頂住這炮了。炮滑下來了,他把身子一讓。於是全部壓力就都落在一邊一個推著輪軸的托格略和戈爾斯坦手上。懷曼這裏一鬆手,他們那裡就只覺得好像頂上衝下個人來,一頭猛撞在炮上。戈爾斯坦起初還抵死不放手,可是輪子趁勢往下滑去,逼得他的指頭一個接著一個都鬆開了。他剛嘶啞著嗓子對托格略喊了一聲,「留神哪!」炮就轟隆一聲,衝下溝底去了。三個人也連滾帶爬地跟在後邊摔了下去。炮撞上了溝底的石塊,一個輪子完全撞壞了。他們在黑暗裡圍著炮東探西摸,彷彿一群小狗圍著母狗在給它舔傷口。懷曼筋疲力盡,哭起鼻子來了。
人總該有個伴兒啊。
哎呀呀,你這樣漂亮的太太,我怎麼會瞧不起你呢。(再來一杯。)
一班人列成單行出發了。一營的營地極小,半分鐘就到了鐵絲網口。馬丁內茲小心翼翼地在前面引路,一行人就順著小道往一連而去。馬丁內茲倦意頓消,人也機靈了起來。他其實是什麼也看不見,可是一路走去卻像受著一種特殊感覺的指引,到了拐彎處自會拐彎,從來不大有糊裡糊塗走錯了路的事。他跟隊伍總保持著三十來碼的距離,孤零零一個人走在前頭。假如沿路埋伏上幾個日本兵的話,他肯定頭一個逃不了。可是他卻並不怎麼害怕。只有在空閑的時候,馬丁內茲心裏才會感到恐怖。他只要一有帶路的任務,膽量就來了。此刻他一邊用心聽著種種聲息,一邊想著心思,兩下各不偏廢。耳朵,在用心地聽前面叢林里有沒有可疑的聲音,提防路邊的矮樹叢中萬一藏有伏兵;討厭的就是背後的隊伍里老是不斷有踉蹌的腳步聲和輕輕的嘀咕聲傳來。腦子裡,則把斷斷續續的戰鬥聲響一一錄下,細細分辨那都是些什麼武器。一到樹木比較稀少的地方,他總還要抬頭望望天上,看看南十字星在什麼方位,好判定腳下小道此刻的走向。他總還要儘可能沿路找些明顯的地形標記,記在心裏,一條接一條地都串在一起。走了一段時間,他嘴裏就已經暗暗念叨個沒完了:頂上大樹、泥水小洪、大石一塊、荊棘攔路,如此等等。他其實並read.99csw.com沒有必要記住這些,這條小路是從一營通往一連的,又不是什麼緊要路徑。但是他到部隊一開始執行偵察任務,就養成了這樣一個習慣。現在邊走邊記,已經完全是出於他的本能了。
隨即有十來秒鐘工夫沒有一點動靜,但見月光還照著河水,只有蟋蟀還氣也不歇地叫得正歡。接著那個聲音又來了:「好啊,我們來,美國佬,我們來。」
「再延伸五十碼,由遠而近逐步縮短距離。」
只怪我當初懵懵懂懂,弄了這麼個不規矩的娘們做老婆。其實還在我們讀中學的時代,她就是那樣了:只要看見是個男人,管他好歹她都要去招惹招惹。唉,我現在算是明白過來了,我明白了討這麼個老婆實在是失算,因為她老是瞞著我偷偷摸摸,這本性是再也難改的了。我直到今天也說不准她當初到底是不是個黃花閨女。如今這世道,清白規矩的女人是再也別想找到了——你想想,姐夫出門去了,姐姐在外頭鬼混,她居然會有臉跑到弟弟面前,叫弟弟少管閑事,做男人的,難道還不應該醒醒嗎!男人不在跟前,女人沒有一個是靠得住的。有子有女的有夫之婦,跟我萍水相逢搞了些風流勾當的難道還少嗎——都是那副醜態,想想簡直令人作嘔。
「這要命的爛泥,真是活見鬼!」
「那我說這號事你也根本管不了,還是少過問。」
後來在睡夢之中忽然聽見有個聲音喊道:「偵察排的人呢?偵察排的人在哪兒?」他的夢醒了,可眼皮卻還挺沉,只聽克洛夫特立刻一骨碌爬了起來,大聲答應:「在這兒!在這兒!」雷德知道這一下再也躺不成了,他就越發扯起了毯子,蒙緊了臉。身上痛成這樣,只怕爬了起來也走不動呢。一會兒克洛夫特果然嚷嚷開了:「好啦,大家都起來吧。快快,起來起來!咱們該走啦。」
「我們你抓來啦,美國佬!」那個聲音簡直是在尖聲號叫了。
雷德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你問將軍去。」他對懷曼心裏倒是頗有好感,不過總不想跟他親近,因為這小夥子使他想起了漢奈西。雷德對今夜的這趟任務反感透了。他仗打得多了,形形色|色的恐怖經受得多了,打死人的場面也看得多了,內心早已不存幻想,他不信自己竟會有槍彈不入的好運氣。他知道自己完全有挨槍子兒的可能,在他心裏這種想法早就生了根,日久根深蒂固,所以他也總是只管眼前這一時半刻的事,往後的事就往往不大考慮了。不過他近來好像又悟到了一些道理,嘴上從來沒說,胸中卻悶悶不樂,一直難以釋懷。漢奈西還沒炸死的時候,雷德遇有相熟的弟兄戰死,雖也覺得是件大事,非常不幸,不過好像關係還不大。戰死了,也無非就是眼前少了這麼個人,漸漸地,也就只當譬如是老朋友進了醫院再也沒有回來,或是老戰友調到兄弟部隊去了。有時聽人說某個相熟的弟兄不幸陣亡或受了重傷,他固然也很關切,甚至還有點記掛,不過這種感情就好比是聽說一個朋友結了婚,或賺了大錢、虧了老本什麼的,無非是他認識的這麼個人有那麼回事,如此而已,他往往聽過就算。但是漢奈西一死,他內心深處卻冒出了一重憂慮。特別是一想起漢奈西說過的那些話,他覺得命運太會捉弄人了,這玩笑開得也太露骨了,展望前途真有無限恐怖之感。
「我們這兒……出了毛病啦,」托格略也對他嚷嚷,「你們慢一點下來!」他和戈爾斯坦倆終於還是把炮翻了過來。於是只聽見他又喊道:「我們的炮推不了啦。輪子壞啦。」
這支五十來人的隊伍,就順著一條狹隘的小路穿越叢林而去,一路走得極慢。走了百來英尺,就后隊看不見前隊了。兩邊樹木夾道而立,頂上枝丫交錯,他們覺得就像在一個到不了頭的地道里摸索著走。路又泥濘,腳一踩下去就陷進去好深,走不幾步鞋子上便粘滿了大塊大塊的泥巴。拉著炮的,只能硬是用力沖,沖幾步停一停,再沖幾步停一停。每次走不了十來碼,炮就會陷進泥濘里,於是炮上的三個人便只好死拉活拽,直拽到手腳酥麻。好容易把炮起了出來,便趁勢向前衝去,可惜往往才沖得十五六英尺,勢頭就沒了。這時就只好再連拉帶抬地走,可走不了幾碼,又會再次陷入泥坑。一溜隊伍就這樣順著小路,以可憐巴巴的速度苦苦掙扎著往前走。天暗路黑,前後隊往往會攪到一塊兒,有時後面炮上的人不知不覺把炮撞上了前炮的炮口,有時后隊卻又落下很遠,弄得隊伍斷成了幾截,各自慢慢地爬,好像一條蚯蚓給切成了好多段,都還在那裡扭動。最苦的是后隊的人。等到他們走過時,小路早已給前隊的炮和人搗得差不多成了一片沼澤,有的地方一門炮得要兩組人一起邊抬邊拉,才過得了最爛的泥潭。
老傑西哈哈大笑,把他推開了。瞧你這模樣兒,不成個愣小子了嗎?嘿,要想打翻你老子,你還得再吃上十年飯。
這個意外,頓時弄得秩序大亂。克洛夫特那一組當時拉著另一門炮,正在後面坡頂上等著。克洛夫特就衝著他們嚷嚷起來:「怎麼不走啦?溝里出什麼事啦?」
克洛夫特緊張地望著小河對岸。月亮已經探出頭來,兩岸的河灘都抹上了一派銀輝。對岸的叢林如屏而立,看上去深不可測。
「是得趕快送去,」那軍官站起身來,在一棵樹上靠了一會,「你這裏要是有炮卡住了,快通知我。前邊……還得過條小河呢。怕不大好對付。」
對,天下再沒有更渾蛋的事了——布朗心裏又想。我儘管害怕,儘管嚇得膽戰心驚,可至少總還像個士官的樣子,自己的職責總還能顧到。人要上進,是沒有捷徑可走的,只有盡到自己的力量,負起應負的責任,才能得到應得的酬償。可這個羅思,從他一來我就注意他了。我看出來這是塊廢料,一味偷懶,不求上進,遇事沒精打采,啥也不熱心。這幫家裡有了子女的,我最討厭。他們因為到底還是免不了給抽上了,所以牢騷就是多。媽的,怎麼就不想想我們呢?我們已經苦苦打了快兩年了,天知道還要打上多久!我們出來拚命,他們倒在家裡抱著老婆睡覺——沒準兒連我們的老婆都讓他們勾搭上了呢。
「這小子你真弄不過他。我哪怕就是把他打個半死,他也照樣站在那裡,一聲不吭。兩眼盯著我瞧,彷彿打算也來把我揍一頓,說不定還要請我腦袋上吃顆槍子兒呢。」
輪到換下休息了,便拖著踉蹌的腳步,跟在炮的旁邊走,喘上一口氣,有時也索性退下去歇一會兒。隊伍每隔十分鐘就要停一停,好讓掉隊的人趕上來。隊伍一停下來,拉炮的人就會當路趴下,沾上一身泥巴也顧不得了。他們覺得像是已經跑了幾小時的路,怎麼也喘不過這口氣來,胃裡想吐又吐不出來。有些人連隨身的裝備也扔起來了;特別是那頭上的鋼盔,大家都一個接一個的,不是脫下來往邊上一扔,就是任其掉在路上。那繁枝密葉的天棚封得底下實在悶熱難當。天黑,可殺不了白日的炎威。反倒使人覺得,過這小路就像在一個掛滿黑絲絨長袍的無底衣櫥里摸索著走。
「這些炮要得很急?」
這頭鹿是我順著足跡找到的。
克洛夫特摸黑過來,在托格略身邊坐下。他大口大口慢慢地喘著氣,像賽跑運動員剛結束了一場比賽。「我要找少尉去……把摔壞炮的事向他報告。炮到底是怎麼摔下去的?」
布朗生氣地把屁股在子彈箱上挪了挪,兩眼望著叢林里,手擦了擦那短塌鼻的鼻樑,沉浸在冥想之中。真的,怎麼就不想想我們呢?我們老遠的在這兒,冒雨守在個差勁透頂的工事里,心驚肉跳地留心著每一個要命的響動,可是那幫婆娘倒在家裡尋歡作樂,兀自快活。
隊伍前進的速度也比出發時愈加慢了,有時候一門炮拉了十五分鐘還走不上一百碼。時不時還有人昏倒,那就只好由他倒在路邊,等蘇醒過來再獨自一人摸回去了。
克洛夫特一聽直罵:「那就拖開點兒,別擋了道。」
照明彈一亮,日本人渡過小河向他衝來的駭人場面便像拍照一樣一下子攝入了他的眼帘。「哎——呀呀——」的叫聲又在耳邊嚷嚷了。在照明彈的光芒下看去,那些日本人就像給一道閃電突然照亮的人影,輪廓分明,卻總有那麼一種彷彿靜止了一剎那的味道。克洛夫特現在已經看什麼都不清楚了;這時候假如要他說一說哪是他把著機槍的手,哪是他手裡的機槍,他根本就說不上來。他已經完全淹沒在一大片喧鬧之中,個別的叫叫嚷嚷在他腦海里頂多隻有一眨眼工夫的印象。他也顧不上數一數衝過河來的日本人有多少,他就知道自己的指頭已經牢牢地粘住在扳機上,甩也甩不開。此時此刻他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危險。他就知道一個勁兒地射擊。
他可不想要伴兒。他們的住宅坐落在得克薩斯的大平原上,晚上坐在簡陋的小客廳里,四顧寂然,胸中一股無名的怒火愈燒愈旺。他心裏縱然有話,也無從出口(這茫茫的黑夜簡直成了無邊的大海),兩口子之間的怨憤,如今已把一切可通的渠道都堵絕了。兩口子固然也一起上鎮,一起參加宴飲,有時雙方的身上也會偶爾冒出火苗,大有舊情復燃之狀,可是這些都不能使變化逆轉,倒反而使情況變得更複雜了,過程也就拉得更長了。
「噯。」加拉赫跳進工事,在他身邊蹲下,嘴裏還念了一聲「聖母馬利亞」。克洛夫特發覺加拉赫在打戰。
他兩腳使勁蹬進了坑底稠稠的泥漿里,眼睛依然盯住了叢林,一隻手從鞋上剝下塊泥巴,像捏黏土似的捏了起來,自己卻一點也沒有察覺。老是處在這樣緊張的狀態,他早已連脖頸兒都發痛了。他只覺得這坑無遮無掩,自己又沒有多少防禦的手段。當兵的居然就給派在這麼個無遮無掩的坑裡放哨,面前總共就是一挺機槍——想想也覺得心酸!
克洛夫特綳足了勁,用心聽著對岸的動靜。那種躲躲閃閃的悄悄的響動,表明有人正在往叢林里撤退。他就高叫一聲:「集中火力打!」
他們走這一段路,花了准有半個鐘點以上,可是出發時他們還有點時間觀念,過不多久就都無心過問了。他們實際上已經什麼都不管了,他們只知弓著身子,手拉著前面的人,在泥濘里一步一滑地走去。一千步一萬步都是這樣走,走到哪裡去反正也已經無所謂了。所以一聽說到了,多數人還覺得挺詫異。馬丁內茲轉了回來,叫大家輕點聲。他悄悄地說:「他們早就聽見你們的聲音啦,少說也有十來分鐘啦。」於是隊伍里頓時寂然無聲,這最後的百來碼路他們就走得特別小心,小心到簡直可笑了:每跨一步,都要用足了渾身的勁。
卜——隆恩——!丁——!彈片挾著呼嘯,紛紛撒在林木叢中。
懷曼想向克洛夫特說是,可又覺得有點害怕。他就說:「不,恐怕不是我。我聽見戈爾斯坦嚷了一聲,緊接著炮就朝我身上壓了下來。我看那勢頭擋也擋不住,這才讓開了。」當時的經過到底如何,他已經糊塗了,心裏也很有點意思,想讓自己相信這說的是實話了。可是話一出口,卻火辣辣地感到一陣羞愧。他一時情不自禁,便老老實實說道:「那大概是我不好吧。」可是他這話口氣疲憊,聽不出有多少誠懇的意思,所以克洛夫特只當他是存心要保戈爾斯坦。
他們說話的聲音漸漸超出了竊竊私語的範圍,克洛夫特干涉了:「不要鬧了。」他們的談話他聽得討厭了。發牢騷的,總是那幾個不長進的傢伙。
天下起雨來了,雷德拉起毯子,蒙住了頭。累極的身子慢慢入了睡鄉,可是四肢五體卻時眠時醒,各各不一。腦子裡是早已沒在想心思了,但是只要哪只疲軟的手打了個哆嗦,哪一條腿抽了下筋,他自有根腦神經可以感覺到。炮漸漸打得不歇氣了,半英里以外還有挺機槍一直在射擊。他在似睡非睡之間,看見克洛夫特回來鋪開了毯子。雨還在下。過了一陣,兩耳就不再聽見炮聲了。不過即使到他完全睡熟以後,大腦皮層仍還留下那麼一個部位,注意著四外的動靜。附近的一些動靜他雖然醒后都不記得了,可是當時心裏卻全有數,他聽見有一隊士兵在近旁開過,也知道另外還來了些人,把反坦克炮都推到營地的那一邊去了。他迷迷糊糊地想:這片營地有一條進路,還是當初日本人築的,這班人現在就是要去守住那條路。——看來他八成兒已經有點亂夢顛倒了。
克洛夫特又罵了一聲,隨即就帶著威爾遜一起從坡上滑了下來。不一會兒,他們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把炮順著小河的河床連翻了好幾個個兒,總算把路讓了出來。克洛夫特一言不發,兀自再回去拉炮,托格略他們也爬上了對坡,磕磕絆絆地順著小路而去,不久就到了一營營地。只見先頭到達的弟兄都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托格略手腳一伸,就躺倒在泥漿里,懷曼和戈爾斯坦也在他身旁躺下。整整十分鐘誰也不說一句話。時而有一兩顆炮彈落在四外的叢林里,炮彈轟隆一聲爆炸,他們的腿就會隨之一抽,要不是偶爾還有這麼一點動靜,誰也只當他們都已經睡得人事不省。這裏人來人往一直不斷,槍聲炮聲聽來也近得多、猛得多。黑暗裡還不時有說話的聲音傳來。時而還會有人嚷上一聲:「到二連的搬運隊在哪兒?」嗡嗡的回答,他們躺在地上就聽不清了。反正他們也不大在乎。他們有時倒聽出耳邊有輕輕的夜籟,於是就會凝神細聽。那蕭蕭的聲息都來自林間,老是一個調子,他們聽不上一會兒,就又昏昏沉沉了,腦子裡又是混沌一片了。
老傑西說:「還記得當初嫁給他做老婆的那個叫簡耐的丫頭嗎?提起這個丫頭,有句話我倒忍不住想說說,我說她十足是個小妖精。(說著嗵地吐出了一大口痰,用靴底一擦,似有所思。)這樣的壞脾氣丫頭實在是天下少有,我看她和山姆兩口子沒分手的時候,倒的的確確稱得上是一對兒。我兒媳婦也不止她一個,對別的兒媳婦我就不會說她們一句閑話。我都這麼個老頭兒了,可不瞞你說,我只要對她瞧上一眼,看見她那個狐媚勁兒……心裏一想起來身上都會火辣辣的呢。(說到這裡在褲子上使勁亂撓。)山姆錯就錯在他根本不該娶這麼個老婆。還沒有送結婚戒指,人家姑娘就肯跟你好上,這樣的娘們你要跟她過一輩子,那當然是痴心妄想。大凡胃口奇大的女人,跟男人過的日子一長,就會覺得光一個男的已經盡不了她的興了。(說到『男的』兩字,還用手沖說話的對方一指。)我看這大概也是生活中的一條規律吧。」
哈普鎮上打算要辦國民警衛隊呢。
你行,你行,哎呀,你簡直棒得像一部機器。
從此以後,他就專搞別人的老婆。
吵了一架,克洛夫特什麼都明白了。
米尼塔向前面黑沉沉的叢林里望去。機槍外十碼處是鐵絲網,那還勉強辨得出,再往外就都看不清了。他輕聲說:「我好像聽見附近有日本人在悄悄活動,你可要聽仔細些才好。」
令人心驚肉跳的啪啪幾響,他背後的迫擊炮又發射了。他看著炮彈一發發落在對岸的叢林里,接連不斷,落點卻漸漸向河邊移來。對岸日軍方面也有一門迫擊炮起而還擊,克洛夫特還聽得出在左方約四分之一英里處,有幾挺機槍在互射,槍聲混雜,聽來重濁而零亂。克洛夫特拿起電話,往裡邊吹了口氣,悄悄地喊了兩聲:「威爾遜,威爾遜!」沒有聽到迴音,他一時決定不了要不要到威爾遜的工事里去看一看。他在心裏直罵威爾遜:這渾蛋怎麼會連電話機都沒有發現!他也暗暗責備自己:按理自己在布置任務之前對這樣的情況應該先摸清楚才是。他兩眼注視著對岸,心裏想:唉,我這個上士,真是愈當愈高明了!
時間一長,恐懼的心理自然就消退了。他原以為叢林里的響動也許會有什麼名堂,提心弔膽了大概有半個小時,看看沒有什麼動靜,膽子又大了起來。他就是沒有想一想:眼前假如真有日本人的話,他們為什麼就不可以用兩個鐘點的時間走五十碼路,摸到他的跟前?他自己受不了這份懸慮,內心的不知哪一根弦便想當然地認為他們肯定也受不了,這樣一比附,他就坦然不疑了:叢林里沒啥,不過是些走獸在東奔西竄罷了。他襯衫貼著掩體的潮乎乎的後壁,往後一靠,松出了一口氣。神經慢慢安定了下來,儘管一聽見叢林里猛然有了響動還是要心驚肉跳一番,不過那心情如潮退水落,畢竟是愈來愈平靜了。過了個把鐘頭,他就瞌睡矇矓了。心無所思,只是聽著林子里那一片深奧莫測的靜寂。他聽見有隻蚊子在耳邊脖子畔哼哼,就等著來叮,好一巴掌砸它個稀爛。由此他想起這工事里大概蟲子不少,身上頓時也就痒痒起來,有那麼一刻兒工夫,他簡直可以肯定背上準是有隻螞蟻在爬。這使他不禁回想起結婚後最初住進一套公寓,屋裡蟑螂成災的情景。他記得當時他還安慰妻子來著:「這有什麼可以擔心的呢,澤爾達。根據我的研究,你可以放心,蟑螂雖說是害蟲,其實危害並不太大。」妻子不知怎麼的,總還覺得屋裡准有臭蟲,儘管羅思再三解釋:「澤爾達,蟑螂就是吃臭蟲的。」可妻子還是會從床上霍地跳起來,戰戰兢兢一把抓住他:「赫爾曼,是有什麼東西在咬我呢,我可以肯定!」
「沒問題。」
「打著我啦,打著我啦。」不知是誰還在那裡哇哇直叫。這時候日本人的步槍又開火了。克洛夫特兩手抵地,伏在坑底,全身肌肉都已各就各位,準備待機而起。
「我就是這個意思,」米尼塔說,「所以咱們根本談不上是什麼運氣。一班那頭,至少人多就要好些,」他輕輕地打了個呵欠,「好,我走了。」
他正在忐忑不定,猜不透威爾遜注意到了這些聲息沒有,疑問便馬上有了解答。耳邊只聽見一聲響亮,分明是一挺機槍的槍栓咔嗒一拉。在克洛夫特高度敏感的聽覺聽來,那聲音簡直震動了小河上下。他不覺怒火直冒:豈有此理,威爾遜把自己陣地的位置暴露了!矮樹叢里的窸窣聲更響了,克洛夫特相信他沒有聽錯,對岸是有人在活動。他摸到了一顆手榴彈,拿來放在腳邊。
山姆呀,心裡頭痒痒的是不是?
他迎著撲面而來的風,在樹林子里悄悄地摸去。樹林子里暗得很,樹是黑褐色抹上一層銀白,地下則像一片深橄欖色的天鵝絨。鹿兒在哪兒?他踢開https://read.99csw.com了一根擋路的小樹枝,只聽見嘚嘚的一陣響,一頭雄鹿在矮樹叢中竄了過去。他一愣:好傢夥!鹿兒跑得倒是真快。
「是啊。」克洛夫特答道。
戈爾斯坦也火了:「我的名字不叫小猶太。」
結婚以後,克洛夫特就在牧場上向父親租了一所小屋。小兩口的情意日漸淡薄,彼此懶言少語地慢慢過了一年,一年裡小事情倒也有千百來樁,過後雖說都忘了,可是那影響卻始終無法消除。一到晚上,他們倆就各自坐在小客廳里,聽聽收音機,彼此卻很少說話。有時克洛夫特出於本能,傻乎乎地就想找個由頭去跟她搭腔。
「你得了吧,」加拉赫心裏其實暗暗有些慚愧,為了掩蓋起見特意又惡狠狠添上一句,「我看你簡直是放屁……」
這,就是山繆爾·克洛夫特(山繆爾是山姆的全稱)受到的「教育」了。
突然傳來了一陣尖厲的呼嘯,克洛夫特他們都用手抱住了腦袋。卜——隆恩——!卜——隆恩——!隆恩——!隆恩——!迫擊炮在他們四面八方開花,加拉赫覺得像有個什麼東西把他揪住了,一陣猛搖方才放開,苦得他直叫「老天」。脖頸子里還落進了一塊泥巴,刺得他生痛。卜——隆恩——!卜——隆恩——!
「真要命!」不過克洛夫特到底還是把照明彈箱子摸到了,他就重新上了子彈。這時兩眼在黑暗裡也漸漸看得見了,所以他也沒有射。後來發覺河裡有東西一動,才又一槍打了出去。照明彈一亮,看見水中有幾個日本人嚇得一動也不敢動。克洛夫特槍口一轉,馬上對準他們開火。有一個敵兵居然撐了好大半天還不肯倒下。在他臉上見不到一點痛苦的神色,當胸中了一大串子彈,唯一的表情卻是迷茫和驚異。
「我們你抓來啦,美國佬!」
可那打仗的場面到底又是怎麼樣的呢?他苦苦設想了半天,覺得光憑猜想實在猜不透。他本來一直以為打仗嘛,一定是大打而特打,打上幾天也不歇一口氣。但是他來到偵察排一個多星期,卻始終沒有看到一點動靜,一切都是那麼平靜、安閑。
「你又發牢騷啦,戈爾斯坦?」克洛夫特沖他說。
一支隊伍列隊走過,人數有一個排,槍撞著鋼盔和背包扣,叮噹作響。不多遠以外一顆照明彈騰空而起,強烈的光芒照得這一隊人看起來就像一串黑色的剪紙在聚光燈下移過。槍背得七歪八斜,背上都還隆起個包,看去怪模怪樣的,好似一個個駝背。腳聲雜沓,亂成一片,也像剛才車隊在路上行駛,聽來有如輕輕拍打的海浪。一會兒照明彈熄滅了,隊伍也過完了。人漸漸走遠,卻還拖著一串輕輕的槍聲叮噹。遠處發生了小接觸,傳來了日本人的步槍聲。雷德扭頭對懷曼說:「你聽。咯!咯!一聽就是。」美軍方面也有幾支步槍還擊,那槍聲聽來就要猛得多,好像皮帶在桌子上抽。懷曼坐不住了。他問克洛夫特:「你說日本人離咱們這兒有多遠?」
戈爾斯坦還在那裡發抖。他深深地感到恥辱,眼裡不覺湧出了幾顆淚珠。雷德這一打岔,使他很不受用,因為加拉赫那幾句話氣得他肺都快炸了,一肚子的氣正恨不能找個由頭來發泄發泄。不過他知道自己不開口還好,一開口準會氣得哭起來,所以他就強自鎮定,不作一聲。
「那是營里的火炮連。」有人告訴他。
米尼塔走後,羅思感到孤獨極了。他兩眼盯著叢林里,放輕了手腳,悄無聲息地爬進了機槍後面的坑坑。心裏想:幹這種事真是要他的命,他可沒有這樣的膽量。幹這種事得減去幾歲年紀,要米尼塔、波蘭克這樣的小夥子才行,當然老行伍也還可以對付。
你幹了啥?
有的人一邊走一邊就睡了過去,一路上簡直就沒有睜開過眼,腳一提起來就迷迷糊糊,腳一著地又醒覺了過來。懷曼儘管還在走,卻已經好一陣子沒有感覺了——他的身子已經漸漸麻木了。他和里奇斯兩個人始終處於昏昏欲睡的狀態,有時就會睡著了走上一二十碼路,結果就難免晃晃悠悠地衝出羊腸小道,迷迷糊糊地一頭往矮樹叢里栽去,要不趕快站穩,准得摔個跟斗。鬧出來的聲音,在黑夜裡聽來可是怪嚇人的。大家都聽得心驚肉跳,不由得想起戰鬥的前沿就近在眼前。至多半英里以外就有幾支步槍在開火。
(你們這幫娘們,全是臭婊子!)
「我怎麼知道!反正也快了,老弟,你就可以會會他們了。」
兩人在路邊坐下。那軍官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干這號事是失算。事到如今也只好乾到底了。」
布朗暗自尋思:羅思這個渾蛋,當班的時候睡大覺,弄得不好真會把大伙兒都害死哩。做出這種事來,太不應該了!把弟兄們都撂下不管,天下再沒有比這更渾蛋的事了。
「當時山姆要是曉得是誰勾搭上了他老婆的話,他不宰了他們才怪呢,」老傑西說,「我們就見他到處橫衝直撞,好像要把我們一個個都掐死似的。後來他就上鎮去了。在鎮上東闖西盪,一個勁兒地灌悶酒,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他醉成這副樣子。等到他回得家來,說是已經參了軍了。」
「噢,有四五英尺深吧。反正這麼一條小河是擋不住他們的。」
「你肯定那兒有日本人?」
懶洋洋、昏沉沉的,覺得欲|火有點蠢動。跨下的馬滿曬著陽光,皮毛里騰起一股熱力,熏得大腿暖烘烘、軟綿綿的。是啊,是有點兒。
「這麼說情況很嚴重呢。」羅思不禁想起了暴風雨過後不久戈爾斯坦收拾行裝時的那副神情。戈爾斯坦這會兒已經上了前線,去嘗嘗打仗的滋味了。羅思只覺得內心的感觸難以名狀。戈爾斯坦這一去,送命都有可能。還有雷德、加拉赫、克洛夫特上士、懷曼、托格略、馬丁內茲、里奇斯、威爾遜——他們誰都有送命的可能:他們這會兒都已經上了前線,趕上了最吃緊的當口。到得天亮,他們誰都可能已經不在人世。斷送一條性命就是這樣容易,多可怕啊。他想把這層意思給米尼塔說說。
隨著這一聲喊,他打起了一顆照明彈,還大叫了一聲:「快堵住呀!」
克洛夫特的父親叫傑西·克洛夫特,老傑西常愛說:「要說我那個山姆呀,那可真是個倔小子。我看他一落地就是個倔小子。」說到這裏老傑西就不免要想起自己有病的妻子,妻子身體不好,為人卻溫柔和婉,於是他不定又會補上一句:「當然啦,按說吃娘的奶應當像娘,山姆也是吃了娘奶的,可我看他娘的奶大概一到他嘴裏就會自己發酸,因為他的腸胃只能吸收酸奶!」說著就會格格地笑上一陣,擤擤鼻子,用手一抹,順手就擦在那發了白的粗藍布工裝褲屁股上。(老傑西這時多半是站在他骯髒的木柴堆房跟前,腳下踩著的是得克薩斯西部乾燥的紅土。)「對了,我記得有一次我帶山姆去打獵,那時他還只是個小不點兒,舉槍都還勉強……可這孩子從小連打起槍來脾氣都倔。我告訴你說,你要是礙了他的事,他才不依呢,十次倒有十次要暴跳如雷,跟你沒完。當初才那麼個小不點兒,就是這樣的脾氣了。
他們都感受到四外黑暗的壓力。卡車裡沒有一點聲息,只有車子狂顛亂跳時,才偶爾有誰嘀咕一句,或嘆上一聲。若是孤立地來看,凡是卡車能鬧出來的聲響,這裏每一輛車都鬧到了家了:又是嘰嘰嘎嘎,又是蹦蹦跳跳,車架子給泥坑水窪折騰得叫苦連聲,輪胎也拖泥帶水地一路哼個不絕。但是整個車隊合在一起,那百十種不同的震動、不同的調門,湊成了一個五花八門的雜拌兒,聽來倒像海浪在不斷緩緩拍打船身。那聲音勾起了人的憂思,何況黑咕隆咚中戰士們坐在車底板上又感到那麼局促,前面人的背緊靠著後面人的膝頭,槍支都擱得七歪八斜,有的就架在本人的膝蓋上,一晃一翹的。克洛夫特還非要大家戴上鋼盔不可,鋼盔沉甸甸地壓在頭上,彆扭極了,壓得雷德都出了汗。他對懷曼說:「叫人戴這玩意兒,幹嗎不叫人頂個沙袋!」
那軍官問:「你的班裡怎麼樣?」
「你當時幹嗎要嚷嚷『留神哪』?」
捕鹿、打架、賽會上降烈馬,把這些時間統統加在一起,一年也總共只得十來天。生活中更多的則是其他:近處是綿延不斷的一大片平坦的土地,遠望是一脈青山,一天三餐總是在大廚房裡吃,同桌的總是爹娘、兄弟,加上牧場上的那幾個工頭。
羅思愈想愈怕,心膽俱裂地趕緊扭過頭去看了看背後的地上。這樣叫人捅死,想想真是毛骨悚然。多嚇人的事啊。他的神經都快綳斷了。鐵絲網外隔開一條窄窄的空地便是叢林,他兩眼盯著看不清的叢林,那種惶急的心情就像小孩子看恐怖電影,看到妖魔在主角背後悄悄撲來。草木叢中不知是什麼東西嚓嚓響了幾下,羅思急忙往坑下一縮,然後再慢慢探起頭來偷偷望去,看看能不能在這黑魆魆形影難分的叢林里認出個人影兒來,沒有人影兒也要認出個物影兒,說出個名堂來。聲音響了幾下就不響了,歇了十來秒鐘又來了。那是一種急促的刮擦聲,羅思坐在坑裡,一時呆若木雞,他唯一的感覺就是周身的血管都在劇烈搏動。他的耳朵也變成了兩隻大功率的擴音機,他漸漸聽出了許許多多聲音:哧溜哧溜的聲音,沙沙的聲音,還有小樹枝折斷的聲音,矮樹叢搖晃的聲音,他原先根本沒有注意到還有這許多響動。他趕緊伏在機槍上,可是又想起這機槍剛才在米尼塔手裡,不知道裝上的子彈是不是已經推上了膛。拿穩些,就應該把槍栓拉下來再推上去,可這一拉一推好大的聲音,怎麼得了。他就拿起自己的步槍,打算悄悄地把保險打開。保險扳開了,但是咔嗒一響聽起來清清楚楚。羅思不由得渾身一陣緊張,於是就兩眼緊緊盯住了叢林,想判明那種種響動到底來自何處。聽來聽去似乎哪兒都有,他既判斷不出聲音離這兒有多遠,又判斷不出聲音是由什麼引起的。他聽見一陣窸窣作響,手忙腳亂地趕緊把步槍轉過槍口,對準了那個方向等著,背上頓時冷汗直流。他一時真想扳槍就打,不管好歹狠狠打上一通再說,可是又想到這樣做太危險。「其實他們恐怕也一樣看不見我。」他也閃過這樣的想法,不過總覺得靠不住。他之所以不開槍,主要還是因為怕回頭要挨布朗中士的罵。布朗中士對他說過:「你要是沒有找到目標就冒冒失失開火,那反而會暴露自己工事的位置,人家乘機一個手榴彈扔過來,你還逃得了?」想到這裏羅思一陣哆嗦,心裏不禁怨恨了起來。日本人正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對此他早已深信不疑了。可你們幹嗎還不打過來呢?他倒發了急了。神經緊張到這個地步,反倒只恨敵人不來進攻了。
「是啊。這事情嘛,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敵人從這一頭過來是不可能的,可以不用擔心,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們可到底是處在側翼。萬一他們在這兒狠狠地打一下子,就沒有多少辦法能擋住他們了。」那士官說著就又退回到樹叢里,緩緩呼出了一口氣。「不瞞你說,我們在這兒守了兩夜,我是夜夜膽戰心驚。你瞧那條小河。月明的時候,那河水看去真是一片耀亮,可是看著看著,一會兒心裏就發毛了。」
他狠狠的一拳,揍得她倒了下去。
懷曼則筋疲力盡,連腦子都不大清楚了。他表示了責任在他,結果自己倒並沒有受過,這才算鬆了一口氣。他已經打不起一點精神,根本談不上好好思考一下,甚至連記憶都完全模糊了。現在他已經相信是戈爾斯坦鬆了手才丟了炮的,他的心情是欣慰佔了上風。他至今還心有餘悸,忘不了拚命上坡時胸口和小腹的那份難受,心想:他要是當時不鬆手,過兩秒鐘我也准得鬆手。因此懷曼對戈爾斯坦倒是隱隱感到有些同情。
「卡明斯將軍可是個好人啊。」馬丁內茲說。
他有一雙靈耳,辨得出夜間的一切聲息,而且又積累了長期的經驗,自會把一些無關緊要的聲息都剔出去。野獸在窩裡窸窣作響,他根本不加理會;蟋蟀 地叫,他也可以聽而不聞。可是此刻他卻聽出有一種悄悄的連擦帶滑的聲息,他知道只有人在叢林中樹疏草稀的地帶走動,才會產生這樣的音響。他就盯著對岸仔細觀察,想判斷一下這茂密的叢林里哪兒的林木最少些。他發現正對著他和威爾遜的兩個工事之間,有一片椰林,椰樹不多,中間有些空隙,容得下好些人。他就目不轉睛地盯住了那一小片林子,對,是有一個人走動的聲音,錯不了。克洛夫特不覺咬住了嘴唇。他的手摸到了機槍的槍栓,慢慢地轉動槍口,對準了那一片椰林。窸窸窣窣的聲音更響了,彷彿對岸有一些人正在悄悄穿過矮樹叢,來到他工事對面的一個地方。克洛夫特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他覺得就像吸了點興奮的玩意兒,藥性一下子傳到了手腳里,腦袋也像在冷水桶里浸過一般,頓時一清如洗,靈敏驚人。他舔了下嘴唇,稍稍挪動了一下身子,這時候的感覺,真像連自己肌肉一動都聽得見聲音似的。
一連的駐地沒有圍上鐵絲網,連小小的空地都沒有一塊。羊腸小道到這兒便分成了四股,通往各處的工事。有個士官在岔路口迎接了他們,帶著這一班人走其中一條小徑,來到林木叢中的幾頂小帳篷跟前。那士官對克洛夫特說:「我是二排帶隊的。我就在那頭的河邊上,離這兒不過百來碼路。你們班今兒晚上就在這幾頂破帳篷里睡一宿吧,附近可以布個崗。另外還有兩個機槍工事給你們。」
克洛夫特應了聲:「有!」兩人在泥濘里跌跌撞撞地各自迎著對方趕去。
落在誰的手裡,就是誰的。
羅思嚇壞了。「真的?」
走來一個士兵,問他們:「你們是偵察排的?」
卜——隆恩——!
加拉赫受不住那爆炸的氣浪。他大叫:「得啦,我吃不消啦!得啦!……我吃不消啦!我吃不消啦!」此時此際他已經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嚷嚷了。
「我去不了。」
(你們都是我槍口下的鹿!)
克洛夫特說了:「叫你們下車再下車。」
雷德罵了起來。「下回再走,乾脆就喊『一、二、一』吧!」他說。火炮連又打炮了,聲音響得震耳。威爾遜放下背包,咕噥了一句:「大炮一響,不知道哪幾個可憐蟲就要遭殃!」說完嘆了口氣,就在濕地上坐了下來。「上面總不見得是吃飽了飯沒事兒干吧,難道真的就找上一班人,拉到東牽到西的,叫逛上這麼一夜?弄得我呀,也說不出到底算是熱呢,還是算冷。」地面上飄浮著一層濃濃的潮濕的霧氣,他們時而感到濕衣褲粘皮貼肉,凍得發抖,時而又感到這黑夜悶熱難當,頭昏腦漲。約莫一英里以外落下了一陣日本人的炮彈,他們就都聽著,沒再吱聲。
克洛夫特又起來狠狠地,結結實實地打了一梭子,打完又一低頭伏在工事里。一聲慘叫刺破了黑夜,克洛夫特嘴邊掠過了一絲淡淡的冷笑,心想:到底把那傢伙撂倒了。他彷彿都看見了自己的鐵彈火辣辣地穿透了那人的皮肉,把一路碰到的骨頭都擊得粉碎。「哎——唷——!」又是一聲尖叫,叫他聽得汗毛直豎,他不禁想起了給牛犢子打烙印,於是就有那麼奇怪的遊離的一剎那,給牛犢打烙印的聲、味、景,一時雜然紛呈,使他宛如又身臨其境。「弟兄們,快上……快上!」他狂叫一聲,一口氣連續射擊了十來秒鐘,好掩護他們進入陣地。機槍一停,聽得見背後有人爬來了。他就悄聲問道:「偵察排的?」
是你驚走了它,撞在我手裡的。我隔著里把遠,就聽見你的腳步聲了。
「快快,大家都快起來。」克洛夫特又在催了。一顆照明彈照亮了四外水淋淋丑模怪樣的矮樹,也若明若暗地映出了他們身上那濕得發了黑的衣褲。雷德發現加拉赫弄得一臉泥污,便也摸了摸自己的臉,一看手上,兩手泥巴。他輕輕地又哼起那支歌來:「請問回家的路怎麼走?我瞌睡矇矓,倦得真難受。」
老傑西劈面給了他一嘴巴,打得他坐在地上,滿嘴亂嚷:你這個老王八!爬起來又向他爹撲去。
他在工事里靠邊坐下,透過矮樹叢向河上望了一陣。處在這叢林的團團包圍之中,他一靜下來,頓時就覺得疲乏不堪,有點泄氣了。為了排解這種心情,他就把工事里擺著的東西一樣一樣摸過來。三箱子彈,都上了彈帶;一排七顆手榴彈,整整齊齊擺開在機槍架下。腳下是一箱照明彈,一把信號槍。他拿起槍來,輕輕打開後膛,裝上照明彈,扳起擊鐵,然後就放在身邊。
隊長破口大罵了。媽的,是哪個傢伙打了他啦?
布朗把膝頭上的步槍取下來往機槍上一靠。在這兒有那麼多事得操心,隊伍里又都是羅思這樣值班睡大覺的要命傢伙,給弟兄們派任務還得派得四平八穩,不能叫誰吃一點虧,何況過一天還要擔一天心,只怕死期就在今朝。這些就夠你傷腦筋的了,你哪還會有許多閑心思?所以你還只當家裡的女人一本正經,規規矩矩,豈知不然,她們竟沒有一個是好貨。我們在這兒,苦悶了就總是自己「出火」,玩得都討厭了,可不這樣又有什麼辦法呢?我知道弄這玩意兒使人意志頹唐,還是且住為佳,那樣我精力也可以充沛些,但是一沒有女人,二沒有一點盼頭,怎麼住得了手呢?大伙兒都是這麼乾的,我敢打包票。
咱們衝上去,沖開他一個口子。
「偏碰上你這個毛人!偏碰上這門摔不爛的賊炮!」
「那還是趕快送去吧。」克洛夫特說。這個軍官憋不住跑來找他發牢騷,他覺得挺看不起的。這傢伙,他又不是完成不了自己的任務!
克洛夫特啐了口唾沫。「走不了你就高興了是不是,梵爾生?」
他走過去跟一個軍官講了幾句,回來說:「托格略的那一組先休息吧。」說完就來到一門炮的後邊,猛地使勁一拉。「好傢夥,拉起來還挺重咧。」威爾遜和加拉赫就跟他一塊兒拉了起來,那另一個排的弟兄也早已化整為零,每門炮上簇擁著幾個人,開始了行動。就這樣,一行人拉著六門炮,穿過營地,通過鐵絲網上的一個口子出去了。出口處有個機槍工事,工事里的機槍手拿他們打趣:「快活去啦,夥計。」
你是我心上的情郎,快來親親,來吧,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