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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陶土與糞土 第六章

第二部 陶土與糞土

第六章

波蘭克:(嘻嘻一笑)我倒還好,我就用不到擔心有臭娘們背著我干不老實的事。
「這麼說你的觀點跟我還是一致的咯?」
話頭重新一開,本來又滿可以沒完沒了地一路談下去。可是雙方一下子卻都默不作聲了。兩下相對,氣氛是尷尬的,憋得人難受,因為此刻彼此終於都看清楚了:他們誰也不喜歡誰。
侯恩反感極了。將軍有些小地方也真是莫名其妙,這分肉的事就是一例,叫他看得又有了氣。這樣分法,太不公道了。要說這樣的事呢,負責分配給養的四處處長霍拔特也是完全乾得出來的,不過這一次卻不能怪他。那時侯恩正好在將軍的帳篷里,霍拔特笑嘻嘻走了進來,報告將軍說剛到了一批鮮肉。將軍先是聳聳肩膀,繼而就對分肉的辦法提出了一些非常明確的建議。叫人聽了,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將軍無疑是個聰明人,他肯定算得到這樣的分法會在士兵思想上產生怎樣的影響,可是他不管,怨他恨他他都無所謂。貪圖口福絕不可能是原因,因為後來到吃飯時,侯恩看他吃鮮肉好像也不對口味,只是稍稍嘗了幾口,到收拾時總要剩下滿滿的半盤,差不多頓頓如此。習焉不察也不可能是原因,將軍做事才精細著呢。他心裏還覺得挺得計呢。霍拔特走後,將軍起初愣愣地對侯恩瞅了半晌,那一對淡淡的大眼睛毫無表情,可是後來他忽然詭秘地對侯恩丟了個眼色,說:「我可得讓你多開開心啊,羅伯特。也許伙食改善了些,你就不會老是發那麼大的脾氣了。」
「好吧。」說著,侯恩便拉出了一把椅子。自從新辟了這個娛樂室以後,侯恩天天都把黃昏消磨在這兒,心裏是故意要跟將軍賭賭氣。其實論這裏的環境,那真是悶得難受:一進帳篷就熱不可耐,經不起幾口香煙和雪茄一噴,馬上就煙霧瀰漫了。不過他覺得,他和將軍暗裡不斷鬥法,這就是一個回合的較量。將軍要他開闢這個娛樂室——好啊,現在他就享受來了。只是今天晚上拉佛蒂的事點醒了他,他倒變得很有點兒怕見將軍了。他從來不大怕人,現在卻對將軍好像有些害怕了。輪到他發牌了,他洗了幾下,就發了起來,手裡是在打牌,心卻很少在牌上,不過是機械地應付。他感覺到身上已經在滴汗了,於是就脫下襯衫,往椅背上一搭。天天晚上總是這麼個過程。到了十一點,這裏的軍官也就差不多脫得個個只剩一件汗衫了,帳篷里一派酸臭,煙味衝天。
史坦利:(看了看表)該輪到我們挖了吧。(他跳進溝里,提起一把鐵鏟。)噯呀,你們這兩個小子,真是兩條大懶蟲。怎麼挖得這樣偷懶呀?(猛勁十足,埋頭便鏟,幹不了一會兒就停下手來,大汗滿身。)
「這麼說,你們這幫子人這邊打贏固然是贏,那邊打贏也輸不了咯?」
「哦。」
將軍點上了一支煙,慢慢地搖了搖手裡的火柴梗,把火滅了。「我跟你說實在的,羅伯特,我為一些旁的事情操心得就夠忙的了。」
「到底什麼事啊,難道是我偷了你的威士忌?」
「你瞧,對於你,我其實真可以說是半點也不了解。」將軍的口氣平淡而刻板。
將軍慢慢地收起棋子,每隻棋子似乎都經過指尖撫了撫,才放進那綠絨的棋盤。「我就喜歡下棋,羅伯特。如果說我還有個愛好的話,那就是下棋。」
他回到了娛樂室,走進帳篷里。拉佛蒂已經加好了油,點上了燈,軍官們也早已像晚潮一般不絕而來。兩副牌局已經擺開,還有些軍官就只好在寫字檯上湊合著玩了。
「她簡直什麼都幹得出來,把我的臉都丟盡了。」
布朗:好,那就我來告訴你,你並沒有什麼人品出眾的地方。你不過是一個平平凡凡的人。不僅是你,還有波蘭克,還有史坦利,還有我,我們誰也沒有一丁點兒人品出眾、才能超群的地方。我們就是幾個小小的丘八,(布朗說得津津有味。)就是嘛!我們在家的時候,每天晚上給她們點兒甜頭嘗嘗,她們就都親熱得心肝寶貝兒的,哎喲喲,奉承你還唯恐來不及呢。可是等你一走,她們心裏馬上就想開了。
「是啊,可我不明白這跟分肉有什麼關係。」
他的意思難道是指那話兒?侯恩緊緊盯住了他的眼睛,將軍的眼睛此刻炯炯有光,一副神氣幾乎是在懇求了。侯恩不由得直覺地感到:假如自己再老是這樣愣著的話,將軍真會慢慢地伸過手來,拍拍他的膝蓋也說不定哩。
「對。」
不過侯恩還是禁不住一個激靈,陡然起身,幾步走到帳篷的另一頭,一動不動地在那兒站了一會兒,獃獃地瞅著將軍的行軍床。
侯恩默默地思考著對策,很快就沉浸在奧妙無窮的棋局裡。他腦子裡裝著全局的形勢,細細推敲每一步棋可能會遇到對方哪幾種應法,對每一種應法自己又有什麼破敵之計,由此及彼,愈化愈繁。這個走法不好,再算算改走別的子又會有怎麼樣的變化。
「各位,請稍息。」將軍這麼輕輕招呼過以後,就瞪起眼睛在帳篷里打量了一圈,聞到那股味兒,鼻子眼兒微微縮了縮。「侯恩!」將軍叫他了。
「戰爭是複雜一些,不過道理還是一個。」
「那他們也只會罵霍拔特,罵曼泰利,要不就罵炊事班長。不過我看關鍵恐怕不在這裏。士兵不士兵的,你也不見得真會擺在心上,你心裏有底!」
將軍找他到底目的何在?侯恩覺得心裏突然起了個疙瘩。辯論、下棋,這些看來都是表面現象,在將軍整潔的儀錶、淡漠的神氣背後,肯定還有個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打算。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情緊緊揪住了侯恩,他那種壓抑的感覺又來了,而且比剛才更重了些。也不知怎麼,帳篷里的空氣似乎越發沉悶了。
「去吧。快到爸爸身邊去吧。」曼泰利笑著說。
將軍那兩道莫測高深的目光可還盯著他呢,彷彿根本就不認識他這個人似的。遠處又響起了打炮聲,像是他們倆的血管在搏動。好久,將軍才打破了沉默:「我真弄不懂,羅伯特。」
將軍哈哈大笑:「你這些話,不就像你們自由主義報刊上的那套高論嗎?你也真蠢,羅伯特。這場仗我們輸不了,即使輸了,總不見得希特勒就會容許革命爆發吧?」
侯恩深深地感到苦惱。他出身於上流社會,家庭是中西部的豪富門第,他雖然已經同家庭決裂,接受了為家庭所不容的思想意識,可從來就沒有真正扔下過前十八年的生活留給他的感情的包袱。他覺悟到自己有罪,他為社會的不平義憤填膺,然而這些從來都不是掏出真心。他的傷口老不結疤,其實還不是因為自己的手一直在那裡擦?這一點他自己也看了出來。他此刻還看出了,他在軍官食堂里跟康安吵架固然原因很多,可是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康安提到的那些問題,對他來說是不能有絲毫含糊的。他處事應對之間,類似這樣的情況就太多了。由於自己的切身利益只可能促使他往後倒退,去跟父親的思想妥協,所以他完全沒有改變方向的餘地,他就只能指靠其他的感情基礎,來繼續保持他那種特殊的孤立的左派立場。這種感情基礎他一向認為自己是有的;至於他看見紐約的友好相識接受這種政治觀點都像理所當然一般,因而自己也便信之不渝,那就由來更久了。可是現在他卻孤零零待在部隊里,受到了將軍那一套觀點的嚴厲批判,彷彿身子還吊在單杠上,手指已經快要脫開了。
好傢夥,真是半點也不肯輕易讓人!「我擺在心上你也不會理解。」
侯恩聳聳肩膀:「我對歷史沒有多少研究,也談不上有什麼見地。我只是覺得,招人痛恨總未免不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將軍。」好在侯恩一開口,口氣就挺乾脆。
打那種主意,太見不得人了!
將軍瞪了他一眼,不無故意、可又不大自然地露了一下兩目的凶光。「你也太無禮了,小心總有一天你會給槍斃了完事。」將軍這話的口氣十足是一聲壓住了的怒吼,連手九_九_藏_書指都發了抖,侯恩一見,倒猛吃了一驚。頭腦里一個模模糊糊的想法剛要顯出一些輪廓,卻又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一根線沒有穿進針眼,軟綿綿一歪腦袋,便蔫了下去。
今天晚上的事情是有些蹊蹺,不過事情一過,他倒又覺得自己似乎把問題看得太重了些,有點大驚小怪了。他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聽到了那些話。受了夢的侵擾,腦子裡的印象如今都漸漸化開了。可是他睡在床上有時還會不知不覺輕輕笑出聲來。
他扣好了襯衫紐子,腳一蹴把椅子推回了原處,就穿過帳篷朝出入口走去。帳篷一角有幾個軍官在喝酒,一瓶配給的威士忌已經喝得差不多了。
「就這麼些了?」
「今兒晚上我這牌的手氣看來是不錯的。」曼泰利笑眯眯的,那銜著雪茄的小嘴巴都快合不攏了。
「是,將軍。」
將軍的心思他此刻就看得一清二楚了。將軍故意挑起了這場辯論,從而又恢復了那種安詳自信的態度。他就有這樣高妙卓絕的適應能力,可是剛才初進帳篷的時候,卻不知什麼緣故,沒有能一下子適應過來。
米尼塔:是啊,我信得過。是好是歹,她還識貨。
前沿工事里的弟兄說不定正嚇得連手腳都動彈不得呢,這裏居然在說這樣的話,真未免有點缺德。所以侯恩一張口,聲氣就有點刺耳,彷彿也感染到了那種驚嚇的心情:「比如有這樣一個問題,請問你怎麼解決?部隊里的士兵到海外來服役都已經有一年半了。請問你能用什麼法子來算一算,是犧牲那麼一批士兵,而讓餘下的人早些回國好呢,還是大家都賴在這兒坐等完蛋,聽任老婆在家裡偷野漢子好?這筆賬,請問你怎麼算?」
「難道你真的永遠拒人於千里之外?」
「你還沒有歸檔。別忘了,比如說天主教吧,教皇還可以賜個特恩呢。」將軍說完對他笑笑,又點上了一支煙。這時娛樂室里隱隱爆發出一陣大笑,飄過營地傳到他們這兒,輕得幾至難以聽出。
布朗:(使勁地挖著他的獅子鼻。)這話才說對了。(下面的話他是衝著米尼塔說的,米尼塔這時已經歇了手。)你說你信得過你的女朋友,是不?
汽燈漸漸不旺了,燈光也時明時暗了,長長的斜斜的一道道光,在帳篷里起伏不定。「真的?羅伯特,你真的為我難過?你真的也有動心的時候?」在這短短的一瞬間,將軍的口氣就真情畢露了。可他又一伸手,忙著去把燈扭亮了。「你知道嗎,你這真叫作不通人情。」
他忽然醒悟了過來,將軍又給他上了一堂課。他覺得自己感情上多出了一種新的東西。以前他帶領士兵做工,總是擺出一副鐵石心腸,因為他認為執行具體任務就容不得有一絲憐憫之心。做工嘛,做工的一般總是恨領班的。這算不了什麼。所以那時他並不恨他們。
史坦利:(他懶洋洋躺在布朗的旁邊。)我看不見得吧,我的老婆我就信得過。女人也有好有壞。
「那麼你幹嗎要操這份閑心,怕女人不老實呢?女人嘛,本來就是不老實的。」
侯恩突然來了氣,他把大腿一拍:「哎呀,這裏頭的文章可大著哪,誰敢說他什麼都研究通了?譬如今天讓你帶上一個班,或者一個連——那些當兵的腦袋瓜子里在想些什麼,你知道個屁!我有時候想想也真納悶,你派他們去執行任務,這個責任你怎麼擔當得起?難道你倒從來沒有為這個問題發過愁?」
侯恩一下子就品出了內中的味兒,他嘻嘻一笑,膽子大得連自己也有點吃驚:「怎麼,是個人的經驗之談嗎,將軍?」說完馬上想起來了,聽說將軍是結了婚的。這個消息,顯然是屬於小道新聞,因為將軍自己從來沒有提起過這樣的事,他還是從另一個軍官那裡聽來的。不過,話出了口他倒後悔了。
娛樂室建成幾天以後,一天晚上侯恩踏進帳篷,發現裡邊還是黑沉沉一片。幾個軍官罵罵咧咧的,在暗裡摸索。有一個衝著侯恩大聲說:「嗨,侯恩啊,快點兒好不好,你總得讓我們有個燈火吧?」
「那還有假!」
將軍跑來找他,不知有什麼事這樣要緊?侯恩一想起來不免微微一震。當時那種氣氛,一定弄得他挺丟人的。更使他納罕的是現在卻又看不出將軍在耍什麼花樣,那收拾得乾乾淨淨的辦公桌上也看不出有什麼要派他任務的跡象。侯恩盯住了大製圖板上釘著的那張安諾波佩島的地圖。將軍是在這奧卡利那笛上演奏他的作品呢。
「那麼你說戰爭的本質又是什麼呢?」
「不,三天了。」
侯恩把身子往前挪了挪。「就譬如說此刻在外頭值班放哨的那位弟兄吧,這陣笑聲他也聽在耳里。我看總有一天他要把手裡的機槍掉過頭來。」
「很可能。做個二十世紀的人,擔憂本來就是免不了的。」
要看清自己的階級屬性啊,不要逾越階級的界限啊。那本來是馬克思主義的學說,將軍卻從反面來做文章了。
「這就得聽主子的了。」侯恩說。
波蘭克:他倒真相信那些臭娘們。
可現在他卻恨起來了。將軍的意思是再明白不過的。他是個當官的,官當久了,不管他願意不願意,在感情上總難免要帶上自己那個階層的偏見。將軍就是在暗暗提醒他不要忘了自己屬於當官的階層。他還記得當時將軍那一對透著凶光的淡淡的眼睛先是愣愣地對他瞅了半晌,而後忽然向他丟了個莫測高深的眼色。「我可得讓你多開開心啊,羅伯特。」現在看來這意思就比較明白了。侯恩跟隨將軍這些時候以來,有一點他是早就看準了的,他知道只要自己有意於此,到戰爭結束要混個校級軍官那是十拿九穩的。他內心也不是沒有巴高望上之想,看到這種前途也不是沒有動過心,不過對這種巴高望上之想總有些不以為然。這些都給將軍看了出來,於是將軍事實上就把話給他挑明了:只要他有這樣的心意,只要他能夠克服自己討厭軍官、歧視軍官的心理,他這種雄心大志是完全可以實現的。
「你這麼大的官兒,高高在上,對下面的情況什麼也不了解。用你那種『精神數學』去處理問題也實在太複雜,要想好好作出個決策,我看是休想。」
「在!」
然而還是頂不了事。將軍的棋藝簡直令人咋舌,他指揮幾個卒子長驅直入,侯恩只覺得自己防不勝防,不一會兒就岌岌可危了,再不一會兒就走投無路了。侯恩在大學讀書的時代本是棋隊的選手,以後雖然生活有很多波動,對下棋卻一直興趣極濃。他的棋藝也有相當的水平,所以一看就知道將軍的造詣很深,而且從棋風中他還能看出點對手的性格。將軍思路靈活,臨陣冷靜,善於抓住開局時的一點微小的優勢,盡量擴大戰果。侯恩付出了一馬一卒的代價,才兌去了對方的兩個卒子,後來走到第二十五步,終於認了輸,神疲力乏的,往椅背上一靠。他的心都被這一盤棋揪住了,棋興也給逗起來了,氣鼓鼓的,覺得有點欲罷不能。
「是又怎麼樣呢,是個人的經驗之談又怎麼樣呢?」將軍的口氣陡然一變,「你可不要忘了,羅伯特,你一次次放肆,是我忍著,才不來跟你計較。我看你也未免太過分了點。」
米尼塔:(嘆了口氣)托格略這小子可真是走運!(一隻腳往鐵鏟上一搭。)你們以為咱們留在後邊才算走運嗎?在前沿受了傷就可以回國咧。(鼻子里打了個哼哼。)可惜這下子他的胳膊肘兒就再也使不上大勁兒了。
將軍繼續發抒他的高見:「棋子里變化無窮啊。棋枰其實就是生活的一個絕妙的縮影。」
「不瞞你說,羅伯特,我的老婆就很不規矩。」
「嘿嘿。」
波蘭克:(故意逼尖了嗓子)我真不明白為什麼我就不大招得到姑娘九-九-藏-書的喜歡……我這人對女人是蠻遷就的啦。(大伙兒全笑了。)
「我怎麼不會理解呢。凡是常人應有的正當情緒,我不見得就會沒有。」
「哎呀,老弟,你多用點腦筋想一想,好不好?無論什麼問題,只要你能想下去,想透徹了,你就會覺得自己原來的想法壓根兒都站不住腳。比如說這場戰爭吧,你說這仗一定要打贏,是不是?」
「是,將軍。」此刻兩人之間有點頂牛兒。一路走去,誰也沒有吭聲,只聽見彼此的腳嘎吱嘎吱踩著細石子走道。黑暗裡只有一兩個人走過;入夜以後,營地上的一切活動便差不多都停止了。營地大致呈一個橢圓形,四外有一圈崗哨,在侯恩的感覺里這些守在工事內的哨兵都宛然就在眼前。他不由得咕噥了一聲:「今兒晚上倒還安靜。」
「可現實偏偏就是如此。」將軍併攏了指尖,擺出一副很有見識的樣子,瞅著侯恩,「我這不是在販賣我杜撰的理論。這是我的觀察所得。我這觀察所得對我這個做將軍的卻很不利。咱們的生活水平在世界上是首屈一指的,因而士兵的戰鬥力也就勢必是大國中最差的。至少可以這麼說吧:假如聽其自然的話,就勢必是最差的了。咱們的士兵比較闊氣,嬌生慣養。既然是美國人嘛,多數人的身上當然都帶有我們那種獨特的民主作風。對自己個人的權利往往看得太重,對別人的權利卻又一點都不知道尊重。這跟農民正好相反,所以我告訴你說,眼下農民當兵最合適了。」
「呵,發展下去有這個可能。不過當兵的也總要到敗局已定的時候,才會下這個手。不到這種時候,他們的憤恨只會積在心裏,打起仗來只會更狠一點。心裏的憤恨既然不能沖我們發泄,就都向外部發泄了。」
「一塌刮子」!在將軍的話里聽到這樣一句方言,有如精光鋥亮的物面上看到一粒中西部的泥土,覺得挺好玩似的。當下侯恩便咕嚕了一聲:「罵人還不容易。」
「馬馬虎虎罷了。」侯恩只是咕噥了一聲。棋下完了,耳朵里似乎又聽見了帳篷外的那一片林籟。
「我很抱歉。」
將軍淡淡一笑。「對,是三天了。」
「有人進來見了,怕不像話吧?」
布朗:那就恰恰證明她比你還乖巧。(史坦利笑了,笑得卻有點心虛。)我告訴你說,她們跟你我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同,特別是那些嘗到過甜頭的女人。男人喜歡這種樂兒,女人又何嘗不喜歡,況且她們想要也容易,容易多啦。
「不過你們這樣就要冒很大的風險,」侯恩說,「假如我們把仗打輸了,你們這就是引發了一場革命。依我看,為你們的利益著想,倒不如多多厚待士兵,這樣仗即使打輸了,也可以免得以後爆發革命。」
快活的心情後來卻帶上了一些氣憤,連手腳都似乎有些熱烘烘了。唉,落到了這種倒霉的境地!
「那好啊,現在你該去辦啦,別站在那兒老瞅著我呀。」當時侯恩真忍不住想大喝一聲:「嗨!你快點兒好不好!」拉佛蒂出了帳篷,磨磨蹭蹭地到停車場去取煤油了。侯恩望著他的后影,不由感到一陣厭惡,暗暗罵了一句:蠢蛋!罵完卻立刻感到一震:這麼說自己對當兵的已經漸漸有點瞧不起的意思了。這種心理雖說細微,不大容易察覺,可畢竟是一種瞧不起的意思。這幫傢伙,搭帳篷的時候想要拆他的台,只要有一點小小的空子可鑽就大偷其懶。不是今天在他手下幹活才如此,也不是今天認識了他才如此,他們向來就是如此。他們對待他,態度之間自有一種本能的、直覺的猜疑,這使他覺得可恨。
「你找我有什麼事,將軍?」
「不許再說了。」
「那麼是有個女朋友在國內,來信把你甩了是不是?」
「咱們這場辯論,辯來辯去總是沒有個完啊。」
怎麼能瞅著他的床呢。不行,得趕快離遠點兒,免得引起將軍的誤解。他趕緊轉過身來,對將軍望了一眼,將軍始終一動也沒動,坐在那裡,有如一隻成了化石的大鳥,等著等著——大概他自己也說不上在等些什麼。
布朗:有孩子的女人最壞了。這種女人日子過膩了,一心就想快活快活。女人嘛,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又扯上了!這回侯恩可不想再辯論了。老是讓將軍牽著鼻子走,他已經感到不耐煩了。自己可不是那麼好擺布的。他一時真想揮拳打去,恨不得把將軍打得嘴角淌血,一頭華髮立時變成個亂草堆。這陣衝動來勢很猛,去得也快。衝動過去以後,心頭又只覺得有個解不開的疙瘩了。「這我說不上來,不過戰爭跟下棋截然是兩碼事。你也許會舉出海軍來證明你的主張,因為海軍都在開闊的平面上行動,發揮大大小小的各種火力,完全由『實力』『空間』『時間』三因素決定一切。可是不行啊,要知道打仗就像打一場野蠻的橄欖球。比賽一開了場,這場球怎麼打下去就完全由不得你了。」
「哎呀,少尉,真對不起。我壓根兒就把這事給忘了。」
「今兒晚上該不會來了吧?」一桌上有個軍官挖苦他說。
「哎,不提了,」將軍眼睛望著自己的手,「我說羅伯特,你要是便急的話,就快出去,別在這裏滿地亂轉。」
「兩天贏了一百塊?」
「然而決策還是照樣作出來了,有行之有效的,也有行不通的。」
過了一陣,他才說道:「我看現在可以搭個帳篷闢作娛樂室,晚上給軍官們散散心了。羅伯特,你眼下不算太忙,我就把這件事交給你辦啦。」
米尼塔:可我試探過她多少次了,我就從來沒有發現她撒過謊。
侯恩這才算鬆了一口氣。「那你到底要我承認什麼呢,承認你是上帝?」
「啊,是這樣。」侯恩點上了一支煙,才吃驚地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
「我有事找你。」將軍的口氣尖厲,不帶一點感情,說著還輕輕用手一招,也沒等侯恩把襯衫扣子扣好,就走了出去。
波蘭克:那幫該死的臭娘們,真沒有一個是好貨!
波蘭克:少了胳膊肘兒,不照樣可以跟老婆睡覺?
「你就是不肯用腦筋想一想,羅伯特。自由主義分子所以這樣很少能為,原因『一塌刮子』只有一條,就是他們的思想總是弄得上不上、下不下,無可救藥!」
「我看不見得。我看你不見得真的鑽研過,」將軍帶著沉思,掐滅了手裡的煙蒂,「你要是把這場戰爭看作一場大革命,那你就是誤解了歷史。這場戰爭實際是一次權力集中。」
「上帝處理大事也只要掌握『公分母』就行?」
這時早已是人聲嘈雜,亂成一片,煙霧騰騰之中,熱鬧到了極點。遠處不知哪兒的叢林里打了一炮,侯恩的腦袋裡轟的一下,像是有一根極脆弱、極敏感的神經猛一搏動。他肚子里不由得嘀咕了一句:師里居然每夜還有這樣的煙客聚會!
侯恩沒說什麼。他挑中的是紅棋,將軍把棋子放回棋盤以後,就走子開局了。侯恩用通常的應法應了一著,一雙大手把腦袋一托,擺了個挺自在的姿勢,就琢磨起棋局來。可是不行,他只覺得心神不定。心裏靜不下來,又打不起勁。剛才的談話,弄得他好不心煩;此刻同將軍對坐而弈,又使他焦慮不安。這下子他們之間的一舉一動就越發招人注目了,那好像總有點不成體統似的。再說,這盤棋贏了那還了得!——他從一開局就有這樣一種心情。
生氣?這話將軍以前也說過一次,只是現在聽來就覺得奇怪了。眼前這話是不是以領導的身份說的呢?每逢他感覺到將軍是想跟他接近的時候,他總有一些悚然之感,總有一些不安之感。心裏總會自然而然地揪緊起來,覺得不痛快了,得提防著點了,像是將軍馬上就要有求於他,叫他忍痛做出什麼犧牲似的。將軍在對他的關係上,從來就沒有一個準譜兒。有時他們之間倒也有一種默默相契、不拘形跡的友誼,這在一些將軍同副官之間、校官同勤務兵之間,本來是並不少見的。有時他們的親密程度還要更進一大步——一起議論九*九*藏*書一些問題啦,偶爾還聊上幾句家常啦。可有時他們之間也會出現敵對的情緒。侯恩實在說不上這肉到底算是長在一塊什麼樣的骨頭上。
米尼塔:我的女朋友我也信得過。
好奇怪的差事!不過侯恩到後來還是悟出了其中的緣故。他叫直屬連里當家的上士給他抽調了一隊人,讓他們在一塊地上清除了殘根雜草,鋪上細石子,支起一頂大營帳。帳篷搭好以後,又在四周挖了一道深深的排雨溝。前面的出入口裝了內外兩重門帘,保證進出不會透光;另外還從廢棄的帳篷上剪了幾條帆布蓋住四角的接縫,以免夜間有燈光漏出。這些都安排好以後,侯恩又花了一個下午,叫他們去砍些竹子,做了幾張寫字檯,和兩張牌桌。他做這個帶隊官,可自始至終虎起了臉——當兵的恨他,他感覺得到;故意說給他聽的低聲嘀咕,句句傳進他的耳朵。將軍就是看準了他一定會討厭這個差事,所以才把任務派給了他,侯恩呢,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才決心要把事情辦得無懈可擊。看到有活兒幹得馬虎,他就死死盯住不放,有兩次還跟領頭的那個軍士爭了起來。將軍的算計妙是妙了,可是堂堂的將軍居然以此為樂,似乎也未免太淺薄了點吧?
後來總算又勉強談了起來,東一拉西一扯的,談的都是戰事,也沒有多少話可說。又過了好一會兒,侯恩就告別了將軍,回到自己的雙頂帳里去了。可是,躺在墨黑的帳篷里,聽著椰樹梢頭枯乾的葉子簌簌作響,他總是合不上眼。四外儘是綿延不絕的叢林,頂上是無際的南天,一天陌生的星斗。
「恨當然是免不了的。可他們對我們怕得也會更厲害。你給我什麼樣的人都好,只要在我手下待的時間長了,我就非要叫他感到害怕不可。部隊中固然有所謂欺凌士兵的事件,可這樣的案子不鬧出來便罷,一鬧出來,當事的士兵反而會愈加感到自身位卑職小。」將軍撫了撫鬢角的頭髮,「我聽說咱們美國人正在英國籌建一所俘虜營,以後咱們歐洲戰場一開闢,這個俘虜營肯定會叫敵人魂都嚇掉。那兒準備使用的一套辦法簡直野蠻,將來只怕難免要引起社會的不滿,然而這是不得不為的。咱們自己的『後院』里就有那麼一個新兵訓練站,居然發生了新兵圖謀殺害上校主任的事件。說來你是無法理解的,不過我可以告訴你,羅伯特,軍隊要治理得好,像梯子那樣一級畏懼一級是必不可少的,一定要把軍隊里的每一個人都納入這樣一把梯子。俘虜營里的俘虜、逃兵,還有新兵訓練營里的新兵,凡此各色人等,在軍隊中僻處一隅,紀律就必須相應加強。對上級心存畏懼,對下級意有不屑,什麼時候大家都達到了這樣的境界,軍隊就可以發揮最大的威力了。」
「也可以這麼說……這跟你偷了我的威士忌也差不多。」這話是什麼意思呢?將軍往椅子里一靠,他底下的一個問題卻又未免太隨和了些:「娛樂室辦得怎麼樣啊?」
就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戰後只過了兩天,他就派指揮部的直屬部隊把營地重新修整起來。帳篷又支起來了,軍官生活區的走道又鋪上了小石子,將軍自己的帳篷里也用板條鋪了地。這個營地的軍官食堂,選的地點本來就比較好,此次颳倒以後重建,又有了進一步的改進,用竹竿做了幾根幫梁,把帳篷的四壁架得端端正正。那時正好到了一批鮮肉,派給直屬連的那一份就平均分配:一半給了當時營地上的一百八十名士兵,一半給了軍官食堂里用餐的三十八名軍官。將軍的電冰箱也拆箱啟用了,好在這裏自有汽油發電機,發的電全部是供營地上用的。
侯恩心裏還在頂牛兒,他不等將軍吩咐就自己坐了下來。將軍似乎剛要開口說些什麼,突然又把嘴閉上了。辦公桌前還有一張椅子,他就在那裡坐下,把椅子挪過點來,跟侯恩劈面相對,不動聲色地瞅了他總有分把鍾。臉上是一種十足新鮮的表情,侯恩從來沒有見過的表情。那一對鋒芒畢露的灰色的眼睛,那兩顆淡得可怕的大大的瞳仁,似乎都神采黯然了。侯恩相信假如他此刻用手去摸一下將軍的眼珠子的話,將軍是連眼都不會眨一眨的。將軍那微抿著嘴的神氣,臉上稜稜角角處那肌肉收緊的模樣,似乎都帶著一絲奇特的苦澀味兒。
「我根本不同意這種看法。」
這一仗留下了不少餘波,一連幾天都沒有止息,局部的炮戰頻仍,巡邏部隊的小接觸更是不可勝數,可是侯恩不能不承認,將軍身上簡直有一種無往而不正確的直覺,透過這無關緊要的許多小接觸,這亂麻一般彼此抵觸的種種巡邏報告,將軍已經斷定:遠役中路的猛撲被瓦解以後,對這位日本司令來說這一仗就已經沒有什麼可打了。到第二天,將軍就把戰線上的缺口重新補好,把預備隊又調回去繼續築路。兩三天以後,經過了多次小規模軍事行動的試探,他沒有遇到一點抵抗就向前推進了一英里以上,這樣他的第一線部隊距離遠役防線便不到幾千碼了。他估計大路築到前沿還得兩個星期,這樣,再加上一個星期,遠役防線就應該可以攻破了。所以圍殲戰結束后的一個星期里他待人接物真是隨和得出奇,這也表現在他對侯恩的言談上,自己的一些從不告人的作戰原則,現在他也常常搬出來講給侯恩聽了。他對侯恩說:「遠役現在已經談不上進攻了。採取以守為主的戰略方針有兩點必須牢記,首先是反擊戰的兵力消耗須以不超過五分之一力度,其次是一定要有固守的耐心。遠役完全是浪擲兵力。日本人作戰一貫優柔寡斷,開始只會坐在那裡干著急,到後來精神上的壓力實在太大了,便又來了個感情用事。前後矛盾,一至於此!他們的那套作風也特別,一干,就一個勁兒地蠻幹,側翼包抄啦,迂迴合圍啦,什麼都來了,那時候他們打起仗來就活像受了傷的野獸,給飛蟲叮急了,便暴跳如雷,只管瞎抓亂踢。這樣蠻幹,哪有成得了事的!領兵打仗一旦謹慎得過了頭,比如不需要守備的地區也設置了守備,不需要休息的人員也有閑著沒事的,那你這個指揮官就是荒唐。重複浪費愈少,給對手造成的壓力勢必愈大,獲勝的機會也就愈多。」
「那倒不一定。」將軍打開一張摺疊的小桌,在他們中間放好,擱上棋盤,擺起子來。說到下棋,侯恩想起以前是跟將軍談起過一兩次,將軍當時隱隱約約表示過倒很想跟侯恩下一盤,不過侯恩一直沒有在意。現在他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真的要下棋?」
頭幾步棋他下得相當隨便。說實在的,他根本連想都沒有想一下,他是在聽那時有時無的隱隱的打炮聲,那汽燈不斷悄悄發出的噴氣聲。偶爾似乎還聽見了外邊營地上風吹樹動的颯颯聲,聽到這種響動他越發鬱鬱不樂了。眼光無意中飄到了將軍的臉上,他不覺呆住了:將軍那種聚精會神、一心無二的表情,同他登陸那天的神氣像極了,同他坐吉普車趕夜路時的神氣也像極了,那樣的專註、那樣的嚴肅,在侯恩的心上又一次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將軍微微一笑:「羅伯特,政治不同於歷史,正如道德準則有異於人的需求。」
「羅伯特,你太倔了,永遠也不肯認輸,」將軍說完站起身來,走到了他的小衣箱跟前,「跟你說實在的,我叫你來,不是想跟你辯論什麼。我是想跟你下盤棋。」
將軍搖了搖頭。「這是自由主義史學家的看法。說來會使你大出所料,其實這一點起的作用極微。」燈焰畢畢剝剝爆了,他就探身過去調節一下油門,這當兒光源便正好處在他的下巴底下,照得他的臉兒一時真有點怪模怪樣。「主要的因素就是兩點。第一,國家的人力物力底子愈厚,戰鬥力就愈強。第二,打仗的士兵過去的生活水平愈低,就愈能打仗。」
「我看這就要求人民同國家二者的心要齊一點,不管你有理也罷,沒理也罷。」
在將軍https://read•99csw.com的帳篷門口兩人又是一撞。原來侯恩一到門帘跟前就趕緊站住,想讓將軍走在前頭,將軍呢,卻用手在侯恩背上一按,表示要侯恩先進。兩人同時嚇了一跳,侯恩擦著了將軍的身子,只覺得將軍給他這大個兒彈得倒退了尺把遠。他連忙道歉。對方半晌沒有搭理,侯恩有點發火了,就撩開門帘,兀自先往裡走。將軍跟著進來,滿臉鐵青,下嘴唇上清清楚楚兩個齒印。看來這要不是撞得他實在夠嗆,就一定是他氣得都咬牙了。可他生氣些什麼呢?按照將軍的平素為人,遇到這種情況覺得好笑那才比較合乎他的性格。
「什麼你們這幫子那幫子的,」將軍學著他的腔調說,「這種說法有點馬克思主義的味道,是不是?又是什麼大資本家的大陰謀吧!我倒想問問,你怎麼會對馬克思主義這樣熟悉?」
大家的話:
侯恩氣昂昂來到管娛樂室那個勤務兵住的小帳篷里,給了他一頓訓。「怎麼啦,拉佛蒂,你是差事太多,忙不過來啦?」
「另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我也曾經想過。就是,為保衛自己的國土而戰鬥,打起仗來恐怕又要強一些。」
米尼塔:(有氣無力地)哎,我倒並不擔心。
將軍笑笑:「鬼鬼祟祟的,是不是?」棋子擺好了,他就拿起一隻紅卒、一隻白卒,兩個拳頭裡各藏一隻,一起伸到侯恩跟前,讓侯恩挑,一邊還親切地說:「我很喜歡這副棋子。那象牙是手工雕的,價錢初聽起來似乎不小,其實也不算太貴,我看做棋子的肯定是位高手名匠。」
「我該歸在梯子上的哪一檔呢?」侯恩問他。
米尼塔:璐西給我的信上說,她是什麼跳舞會都不去參加的。(波蘭克和布朗哄然大笑。)
「真對不起。」
看來這話又是不該說的。只見將軍的嘴唇又發白了。將軍一仰身靠在摺椅里,長長地噴出了一口煙,緊接著卻突然無比虛偽地擺出了一副親如慈父的神氣,滿面堆笑地問侯恩說:「你還為了分肉的事有點生我的氣,是不是?」
「羅伯特,你看問題所以老是看不到點子上,關鍵也就在這裏。人有個性這樣的觀念,在部隊里只會幫倒忙。當然,不管在哪個部隊,人與人之間的差異還是有的,不過這些差異總會相互抵消,抵消之後,餘下的就是這個部隊的實際價值:某某連隊能打,還是不能打,擔當某某任務能行,還是不行。我的工作方法比較粗略,只要能掌握他們的『公分母』就行。」
侯恩窩著一肚子的火。將軍跑來找他,這本來應該是一件叫他十分得意的事,但是今天將軍的口氣卻使他感到丟人。起初他甚至就想賴在帳篷里不去了,不過後來他還是對曼泰利說:「看我回頭再來翻本。」
「我鑽研過一陣子。」
「我沒有結婚。」
「真對不起,我還以為你先走了一步。」侯恩吞吞吐吐說。
侯恩的火氣愈來愈大了。「我不敢同意。」他的嗓音居然這麼清晰響亮,說得居然這麼有腔有調,自己聽著也覺得有點不是味兒。「我沒有下棋只想下棋,下到終局卻只覺得厭煩,原因就在於下棋跟生活中一切的一切都不同,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相似。」
侯恩又聳了聳肩膀。一談總是這樣,今天這場談話又落了老套。他心裏其實自有他的一套原則,雖說還不太明確,也不太成熟,看來還是不無可取的,只是碰上了將軍那號腦袋的人,他這套想法只怕就會被看作是一時的感觸,給斥之為糊塗的觀念——將軍的這種斥責,他受得也多了。不過他還是要試試。他就平靜地說:「問題還多著呢。比如歷史上就有某些偉大的道德觀念,會不斷變換形式,一再出現,不知你又將置之於何地?」
布朗:(恨恨地)女人全是一路貨。
「我又沒說你閑著。」
等到回過神來,侯恩才發覺他不過走了六步棋,可就已經陷入了困境。由於下子漫不經心,沒有好好思考,結果就犯了象棋中之大忌:他布局都還沒有完成,一隻馬卻已經跳了兩次。雖然局面還不至於就到危險的地步,那隻馬還位於第四橫行上,要後退也盡有迴旋的餘地,可是將軍卻已經抓住機會,展開了一場別出心裁的進攻。侯恩這才收回了心思,真正琢磨起棋局來。現在將軍只要完成布局,就憑布局上的那點微小的形勢之利,盡最大的可能加以利用,勝利就是十拿九穩的了。不過這樣下法勢必要打一場持久戰,進入殘局以後,肯定頗費糾纏。將軍並沒有採取這種策略,而是只顧揮卒猛攻,這一陣猛攻假使失利的話,後果是不堪設想的,因為那樣一來將軍在布局上就勢必落了後手,他王前的卒子就都非挺起不可了。
等到遠役強渡過河的部隊達到了四百人,坦克也有了四五輛,卡明斯將軍的炮兵終於發揮了威力,缺口兩側的守軍也奮力還擊,遠役傷亡重大,部隊無法繼續過河。其實,卡明斯即使是在最危急的當口,也不見得就擔心有什麼太大不了的事,這就好比有個大胖子,屁股在床墊上捅出了一個大窟窿,氣急敗壞地掙扎著想逃走,問題就是怎樣把他陷在窟窿里的屁股給頂出去。將軍調上預備隊投入進攻,把突破防線的日軍統統逼入一個天然的林間空地,集中了全師的大炮猛轟,然後再把集結待命的坦克也派上去助戰(坦克的集結地跟往裡插得最深的日軍相距不過四分之一英里),這樣幾方面一來,終於把那個「屁股」打癟了。這是登陸迄今最大的一仗,也是打得最成功的一仗。到那天傍晚,日軍突擊部隊便已被全部擊潰,僥倖沒有打死的都又遁入了叢林,其中除一部分偷渡成功,逃了回去外,其餘都在隨後的一個星期里被一一消滅。將軍吃掉突破缺口滲透進來的敵軍部隊,這已是第二回了,當時他簡直就給侯恩上起課來:「這種打法,我自己名之為『席間策略』。我好比是筵席上的一位小姐,鄰座那個色迷迷的傢伙偷偷把手伸進我的夜禮服,我索性讓他往裡伸,到時候就掐住他的手腕子,叫他有來無回。」
「那好,你聽我說完嘛。聽完包你就相信我的話有道理了,我是作過一番研究的。想當初我也是你那麼點年紀——或許比你還大點兒吧——那時候我滿腦子想的就是這樣的問題:國家要有強大的戰鬥力,靠什麼?」
「你下得不壞呀。」將軍說。
他以前曾一度跟個女人相好,這個女人有天早上就遞給他一面鏡子,對他說過:「你瞧瞧自己這副德行,睡在床上不折不扣像只人猿!」
「多承你的關照,長官。」將軍聽了,突然一個撲哧,想笑卻又極力忍住,結果反而笑得更滑稽了:先是一連串的咯咯,繼而是一陣氣也喘不過來的哈哈,打完哈哈馬上端端正正坐在椅子里,咳出一口痰來,吐在他綉了姓氏的絲手絹里。
「還不錯。」
「沒什麼。」將軍邁著方步,向自己的帳篷緩緩走去,侯恩極力壓住自己的步子,不要走得太快了,自己剛才說了那句「得聽主子的」,不知道會不會給將軍聽見?唉,這個渾蛋!
布朗:她不想你才怪。她想,以前天天跟你相親相愛,那有多美。可你要知道,姑娘年輕輕的,要是長得也像我老婆那麼俏的話,過慣了快活的日子,會有不留戀的道理?外頭男人又多,那麼多免役人員,還有那麼多慰問協會的積極分子,經不起幾句迷湯一灌,不用多久,她準保就跟男人有了約會。這個頭一開,以後就跳舞啊,依依偎偎挨挨擦擦啊,一樣樣都來了……
布朗:你知道你的女朋友這會兒在幹啥,米尼塔?我來說給你聽聽:這會兒在美國正是上午六點左右,你女朋友剛剛在床上醒來,床上還睡著個男人,那男人侍候娘們的read•99csw•com功夫,樣樣都不比你差,你女朋友當初對你花言巧語,現在對他也照樣如此這般。聽我的沒錯,米尼塔,女人沒有一個是靠得住的,沒有一個是老老實實的。
「可不,裡邊真是臭氣衝天。」這麼說,將軍是少了他覺得寂寞咯。可憐的大少爺!「不過我也該滿意了,打撲克我贏了一百塊。」
「到帳篷里去說吧。」
侯恩今天的手氣平平,沒想到才打了幾副牌,就來了打攪:將軍破天荒第一次走進娛樂室里來了。只聽見有人吆喝了一聲:「立正!」
「行啊,」侯恩深感詫異,也有點不安,「就怕我不經你一戰。」
「什麼事啊,將軍?」
「你要知道,羅伯特,假如天上有個上帝的話,那也準是跟我一般無二的。」
真是出言吐語,無不成章!侯恩覺得有些反感。「將軍,等到這場戰爭結束,你大功告成了,要為下一步更大規模的集中化制訂計劃了,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美國人也該跟三十年代的歐洲人一樣心事重重了——三十年代的歐洲人就老是擔憂再打一次仗他們就得完蛋。」
半晌,侯恩才說:「是有點兒。士兵看到上面欺負他們,分給他們的肉少,能愛戴長官你嗎?」
他剛聽出那幾個軍官是在唱歌,身子一下子已經進了那個隔光的出入口,掛得嚴嚴密密的雙重門帘弄得他手忙腳亂。在燈火通明的帳篷里待久了,一到夜涼如水的露天之下,就兩眼一抹黑了,連將軍在外邊等他他也沒有看見,差點兒就跟將軍撞了個滿懷。
「嗨,侯恩,來打幾副撲克嗎?」說話的是曼泰利。侯恩在指揮部里朋友不多,這曼泰利算是一個。
史坦利:我的情況不一樣。我已經有了個孩子了。
「沒有的事,我屁股後面乾乾淨淨,沒有什麼可牽挂的。」
布朗:(他坐在坑邊的一個樹樁上。)得了,你們還是聽我說吧。我說托格略回到國內,管保看見他老婆在找野漢子鬼混。女人沒有一個是靠得住的。
談女人
「可能。」
將軍的帳篷里太空落落了!侯恩又一次發出了這樣的感慨。將軍無論到哪兒,在穆托美島上也罷,在軍艦的艙間里也罷,到了這兒也罷,他總像連個住處都可以不要似的。帳篷里的陳設簡陋極了。帆布床看去好像根本沒有人睡過,辦公桌上收拾一清,另外還有一把空椅子,端端正正地擺在兩隻小衣箱中較大一隻的跟前。地下鋪的白板條幹乾淨凈,沒有沾上半點泥污。帳篷里儘是長方形的物體,汽燈下的光和影都是長長斜斜的一條條,交織在一起,儼然就像一幅抽象派的圖畫。
可是到第二天天亮,侯恩便已經迷迷糊糊,好像記不得有過什麼特別的事了。
「問題複雜著呢,你知道不知道?在自己的國土上打仗,開起小差來也便當得多。好在這個問題在安諾波佩島上倒是無須考慮的。總之,這方面的因素雖算不上最重要,還是應該好好研究研究。愛國之心固然可嘉,在戰爭的最初階段還有振奮士氣的作用,可是戰鬥的熱情是很不可靠的,仗打得愈久,就愈頂不了用。打過了兩三年仗以後,軍隊要有戰鬥力就全靠兩點:一是物質力量要優越,二是生活水平要低。你說一個團的南方人為什麼抵得上兩個團的東部人?」
布朗:你聽我告訴你,米尼塔,你倒不妨先問問你自己。你說你有什麼人品出眾的地方嗎?
「防空帳篷的通風問題,部隊直到今天還拿不出一個解決的辦法來。」
事情不追根究底便罷,一追究到根底兒上,往往就都露了餡了。不過侯恩即使在忍不住好笑的時候,眼前還是有個自己的影子。他彷彿看見自己的高大個子躺在床上樂得直彎腰,看見自己的一頭黑髮亂得像個茅草堆,還看見了自己的臉,每當心裏莫名其妙地一陣樂不可支,臉上便笑得眉歪嘴咧。
米尼塔:這話我怎麼好自己說呢。
侯恩先是一驚,繼而則是一陣噁心。將軍那種自憐自惜的口氣又來了!這種事也能隨便跟人說嗎?就是告訴人,也不能用這種口氣啊。看來將軍還有他的另一面。半晌,侯恩才含混說道:「喔,我真為你難過,將軍。」
「這麼說你就非得殺殺他們的嬌氣不可?」侯恩說。
「是這話。要殺殺他們的嬌氣。當兵的一看見當官的享受到什麼特權,他們的嬌氣自然而然就會殺掉點兒。」
那個暴風雨之夜打響的戰鬥,一直延續到第二天下午很晚的時候。偵察排那一班人打退的進攻,不過是其中的一處,類似的襲擊在小河上下到處都有,激戰持續了好幾個小時,最後才漸漸陷入了緊張而沉悶的僵持狀態。前沿各連幾乎沒有一個不或先或后遭到攻擊的,每次也都是這樣照式重演一番。總是三五十名,以至上百名一夥的日本兵企圖渡河進攻,遇上美軍一個班或一個排,憑藉工事以自動武器進行阻擊。那天晚上,日軍先是在卡明斯的左翼陣地,即靠海的地段打了一下,到將近天亮時又以兩個連的兵力進犯美軍右翼的邊緣,也就是偵察排那一班人防守的山崖腳下一帶。兩處都沒有得手,日軍司令遠役就在拂曉時分向中路發動猛攻,這次終於重創了美軍一個連,還有一個連也給打得只好放棄陣地,都快退到了二營的營部。其時卡明斯將軍仍在一五一團的直屬炮兵連,他當機立斷,決定還是按昨晚的決策執行,於是下令中路各部務必堅決頂住。
米尼塔:啐,去你的吧。你就以為你是沒事人兒了,他媽的!
「我看不然。依我看他們倒會對你們恨得更厲害。」
二班在挖一個新的茅坑。那是下午三四點鐘光景,陽光穿過椰林的隙縫,照在殘樁累累、高低不平的地上,一派耀眼的反光。一條溝溝已經挖開,米尼塔和波蘭克正在溝里,慢慢地挖下去。身上襯衫已經脫掉,褲腰裡皮帶底下汗水浸濕了好大一圈。每隔十秒鐘到十五秒鐘,溝里就會飛起一鏟土來,輕輕的吧嗒一聲,落在坑邊的土堆上。
「還裝糊塗呢。」
侯恩默默無言,望著將軍的臉。將軍的表情淡漠,眼皮緊緊皺起,那模樣兒就像面前尺把遠以外有個什麼東西,全靠他一雙眼睛才頂住了似的。嘴唇的下方,緊靠嘴角底下,留下了兩點白沫。
「我的回答是,這種問題我根本就不考慮。」將軍又拿個指甲在搔撓他的鬍鬚了。他略一猶豫以後,才又接著說:「怎麼回事,侯恩?我倒不知道你已經結婚了。」
米尼塔:是啊,我的璐西是想我的。
「嗯。」
給了他這頓教訓不算,侯恩不久發現底下敢情還有一頓教訓呢。這軍官的娛樂室,是派給白天管發電機的那個士兵附帶兼管的。他的任務就是每天把兩側的遮簾早上捲起,晚上放下系好。發電機說是噪音太大,晚上不準使用,所以他第二個任務,就是每天把汽燈都灌滿煤油,到時點上。
波蘭克:那幫臭娘們,哪怕是五分錢的小事托給她們我也不放心。
啐,胡思亂想!
「我還是那句話:人家怕不怕你,這無關緊要。羅伯特,你不妨靜下心來仔細想想:世間儘管有這許多人憤恨不平,可革命畢竟絕少。」他用個指甲在下巴上輕輕搔撓,一副美滋滋的樣子,彷彿那鬍鬚的摩擦聲叫他聽得都出了神似的,「就是俄國革命吧,也未嘗不可以看作是一個生存空間的系統化過程。二十世紀的機械技術要求集中,於是恐懼的心理也就不可避免了,因為大多數人不能不從屬於機器,對這樣的工作他們從本能上絕不會覺得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