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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陶土與糞土 第七章

第二部 陶土與糞土

第七章

是啊,所以我這話可以跟你說,你才了解。
哎,一個人做事沒有回頭看的道理。
「附近總該有打死的日本人吧?」雷德說。這回他極力忍住了,沒有回過頭去看。
威爾遜一副憤憤然的樣子,「戈爾斯坦,你這小子沒有『種』,說穿了就是這麼回事。」他正在自命不凡,悠然自得,自以為給了戈爾斯坦偌大的面子,卻沒想到會遇上那樣不領情的傻瓜,這一下自己覺得丟了臉,當然要惱火了。
雷德不覺又打起戰來。他對克洛夫特是又妒又羡,而且還憋著一肚子氣:偏偏讓這小子給救了命。雷德想找句話來謝謝他,尋思了一陣,總覺得話說不出口。最後他說:
妓院里的姑娘都穿三角背心和印有熱帶風景的漂亮的緊身短褲,這身裝束被一位女演員在舞台上一穿,就成了今年最時興的打扮。客廳里擺著煙灰缸和帶有缺痕的現代派傢具,那些窯姐兒都聚集在這兒,好像戲台上的跳舞|女郎。
雷德覺得一陣怒從中來,心想:今兒來的要不是我,換了別人,看這小子能不下來自己動手!那兩個撲面倒地的日本兵始終死死不動,他就看準其中一個作為目標,端起衝鋒槍來,瞄準了那傢伙的後腦殼,吸了一小口氣,然後就一串子彈打出去。他唯一的感覺就是手裡的槍在抖動,一個勁兒地往上頂。打完以後,才看出這原來就是剛才把槍擱在腿上坐在一邊的那一個。他一時倒有點動心了,一股強烈的不安幾乎就要湧上心來,不過他還是抑制住了,幾步跨到了剩下的那個日本兵跟前。
看來倒真是天無絕人之路。臨到快走投無路了,自會鬼使神差似的混到點兒吃的;腳上的鞋破得都呼扇呼扇了,自會弄到幾個錢買上一雙。東找到點小小的活兒干,西混上頓飯吃,這樣勉強支撐了下去。一個地方待不住了,總會有新的地方可去。每隔一兩個月總還可以有那麼一次小小的享受:東方剛一發白,就扒上了一列貨車,在車上看曙色里漸漸顯出了大地的輪廓,這時腹中只要不是太餓,那才真叫舒服呢。
他站起身來走了。過了刻把鍾,就笑嘻嘻地回來了。他在克洛夫特和馬丁內茲身邊一坐,手裡拿著根小樹枝,一邊在地上撥弄,一邊說:「告訴你們一個消息,這兒有位炊事班長弟兄,在那邊的樹林子里偷偷釀了些酒。剛才我跟他談了,好說歹說,他算是開了個價錢。」
威爾遜問克洛夫特和馬丁內茲收齊了錢,撿起四隻空水壺,就去找那個炊事班長。他用弄來的二十鎊錢付了賬,裝了四壺酒回來,把其中一壺拿到自己的小帳篷里,藏在折攏的毯子中間。藏好以後這才去見他們幾個,把水壺一隻只從皮帶上解下來,一邊說:「還是趕快喝了吧,水壺裡盛酒,鐵皮怕要爛呢。」
加拉赫趕忙問:「日本人在哪兒?」
一九三一年,結束了長途的奔波,來到了一個流浪漢的營地上。
「不要動火嘛。」克洛夫特說。
山洞很小,洞里的空氣陰濕沉悶。弟兄們個個汗流浹背,然而洞里的氣溫卻似乎並不高。屍體一具具堆起在箱子上,有如一袋袋麵粉,稍一觸動,馬上就落下一堆蛆來,好像一群小小的魚苗。洞內零零碎碎的破爛狼藉滿地,有的已經燒得烏焦莫辨,也有生了銹的廢爛鐵,炮彈片,還有幾隻破碎的迫擊炮彈箱,幾堆灰不溜丟的像是木柴灰,甚至還有斷臂殘腿之類——那戳出在垃圾灰堆里的就是一根燒焦的脛骨。一股刺鼻的臭氣好像乙醚,熏得人昏昏沉沉。
彎彎的小道長又長呀——一個流浪漢唱了起來。
他們十足是一幫排猶狂——他心裏想。這些外族人別的不會,就會找放蕩的女人鬼混,就會捧住了酒灌個爛醉。(不過他心底深處倒又暗暗有些妒忌:自己就沒有那樣的「艷福」,也沒有親身嘗過這種酒友同好大叫大嚷、縱情暢飲的滋味。)他算是看透了,他再也不想去和他們做朋友了。他們根本不願意跟他友好相處,他們恨他。戈爾斯坦想到憤激之處,握緊拳頭啪地捶了一下手心。他忍不住問上帝:上帝啊,這種排猶狂你怎麼能容許他們存在啊?他不是個虔誠的教徒,不過他相信上帝,相信他自己的上帝,有不平就衝著上帝埋怨,看到不對當然也就衝著上帝責問。當下他就憤憤地問:對這樣的現象你為什麼不加制止呢?在戈爾斯坦看來要加以制止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所以他很生他那個上帝的氣,好比那做爸爸的,心是好的,可就是有點疏忽,有點懈怠。
克洛夫特考慮了一下。「你去找雷德和加拉赫說說,他們參加的話,我和馬丁內茲也湊兩份。」
為了補充給養,他們每天總要派出三個弟兄,辛辛苦苦去到友鄰部隊駐紮的山頭上,背回可供十個人吃一天的一箱乾糧和五加侖一罐的兩大罐水。一路上從來平安無事,所以大家對這個差事倒也並不討厭:一個上午多麼寂寞無聊,走一趟到底可以解解悶兒,跟兄弟部隊的弟兄說說話啊。
他爬出工事,往外走了幾步。腿有點晃呢,心裏越發著惱了。他就重又在工事里坐下,盯著那棵矮樹瞧,心裏說:「渾蛋,誰讓你長在那兒的?」眼睛一閉,頭裡就暈得厲害,嘴裏又膩味得難受。心裏想:眼前擺著這麼棵瘟樹,值班放哨連個瞌睡也打不成了!他嘆了口氣,抓起機槍來把槍栓拉一拉再推上去,目光就順著槍管,瞄準了那棵樹的底部。「我就不許你長在那兒!」他咕噥了一聲,就把扳機一扣。槍把一陣猛烈的跳動,長長一連串子彈吐了出去。打完一看,那樹還是昂然不動,他氣得又抓起機槍一梭子打出去。
你將來準是個有出息的人,雷德。
雷德只好硬著頭皮問:「這日本佬也叫我押了去?」他最怕的就是這一著。他到現在還不敢對那個日本兵瞧一眼。
營地上有些士兵盯著他們直瞅,威爾遜連忙停下腳步,說道:「夥計們,難免有臭當官的看著咱們哪,咱們得爭點氣,拿出點大兵的樣子來。」
(裹在毯子里抬出來的爸爸的屍體,已經都快給壓扁了。)當然不跟你開玩笑啦,我就不信天上真有個上帝。
「巧克力有一條,口糧里省下的。」
大家一聽,哄地笑得前仰後合,克洛夫特擺了擺頭,彷彿腦子裡鬧得發昏,得趕緊定一定神似的。他說:「我有句話給你們說。論人呢,你們都是好人。膽小,怕事,不過都是好人。你們的心眼兒都不壞。」說著嘴巴一歪,不自然地做了個笑臉,可是馬上又衝口笑了出來,他咕嘟喝了一大口酒,「比如咱們這位『日本囮子』,就是最夠朋友的。是不是『墨佬』這無所謂,反正他就是行。哪怕就是老雷德吧——這老小子不開竅,老是倔頭巴腦的,遲早我總要一槍崩了他——可哪怕就是老雷德吧,其實心地也是不壞的,只是干出事來糊塗罷了。」
想想又沒有別的事可做,只好再留下來看電影,眼睛在看電影,心裏卻在想:自己很快就要登船出發了。上了船,漂洋過海,誰知道是吉是凶呢。小時候,事事都覺得難以理解,長大以後,卻又感到啥也不新鮮了。沒辦法,只好一個勁兒往前闖,再也不回頭看了。
一聲槍響,轟地激起了滿洞的回聲,真像開了一炮那樣驚天動地。那蛇的腦袋立時化作了一團肉醬,身子卻還亂扭了一陣。大家被雷德的這一槍震得耳都快聾了,都戰戰兢兢的,死死瞅著。後來還是加拉赫叫了聲:「咱們快出去吧。」
威爾遜說:「順著這條道兒走到底就是。」他想起自己還藏著一壺酒呢,心裏一樂,又咯咯地笑了起來。他對大家說:「不消一會兒就到。」一行人磕磕絆絆地順著小徑走了一百五十來碼,便來到一條窄窄的汽車路上。威爾遜說:「這是日本人的汽車路。」
「我聽人說的,包你沒錯兒。我說呀,今兒晚上咱們何不就在他們的陣地上找個空子,摸到他們的後邊去?不是白姑娘也弄一個開開洋葷嘛。」
要注意啊,老弟,咱們可別傷了和氣。
他瞧了瞧手裡的香煙,突然情不自禁地把煙向那日本兵遞了過去。加拉赫問他:「你這是幹什麼?」
三個人衝到山溝邊上,站住往下一看,四個日本兵都躺在踩倒的白茅草里,一動也不動。克洛夫特盯著他們看了一眼,輕輕地啐了口唾沫,命令雷德:「下去看看。」
「人都死啦。」
我告訴你說,雷德,他們是需要我的。你我大家,他們全都需要的。
威爾遜撿起了一把步槍,槍銹了,槍栓很不容易拉開。他對大家說:「總有一天,我要弄上一把日本武士刀那才稱心。」說完順手就用那把日本步槍的槍托把一具屍體戳了兩下,然後扮了個鬼臉:「有一種野獸就專翻死屍堆找臭肉吃,夥計們哎,我看咱們跟找臭肉吃的野獸也差不離啦。」死人的胸脯上有幾根肋骨刺了出來,在薄暮中泛著銀白的光澤,那露出的肉則已成了暗淡的青紫色。「這倒像只帶肩的羊腿!」威爾遜發表完這個意見,又嘆了口氣,就信步下山去了。背面坡上有幾個天然的山洞,內中有個洞里藏著好多有蓋沒蓋的箱子,箱子頂上堆著六七具屍體。威爾遜一見就嚷起來:「嗨,夥計們,我給你們找到寶貝啦。」他這下子可得意了。弟兄們醉后的譏誚怒罵真叫他傷透了心。「我威爾遜大爺說過能找到,就准能找到。」
雷德雖說帶著幾分醉意,還是感到了一絲恐懼。腦海里一時又浮起了漢奈西的影子。他恨恨地問威爾遜:「嗨,你倒說呀,到底哪兒有好東西可以給咱們留個紀念啊?」
走了百來碼,又落進了叢林的包圍,他們就沿著叢林的邊沿,穿過高高的草叢迂迴前進,走了一程,遇上了一條小徑。遠處傳來一陣陣炮聲,馬丁內茲打了個寒噤。他走得大汗淋漓,只覺得打不起一點勁。他忍不住問:「到底哪兒打過仗啦?」
孔眼鑽好了,炸藥安上了,礦工們退過了巷道的拐角,於是點火起爆。炸開的煤塊給一鏟鏟裝上一輛小小的平板車,裝滿一車就推走,歇下來就清掃清掃軌道上的泥土。一會兒車又來了,於是又得繼續裝車。就這樣,雷德一天要干十小時的活,一個星期工作六天。到了冬天,便只有在星期日才能見到天日。
歐立克很快也就可以當礦工了。到那時你就結婚成家。那瑞典姑娘好漂亮喲。
「唔,那不一樣,」威爾遜還是一副教訓人的口氣,「家裡的板條箱蹩腳透了,這些才地地道道,像個箱子樣。」
威爾遜也跟著他咯咯地笑。他根本不知道克洛夫特在笑些什麼,可是他也不管這些。在他的感覺里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化開了,模糊了,可又使他感到那麼愜意。對這幾位一起喝酒的弟兄,他只覺得無比親熱,暈暈乎乎的腦子裡把他們看得那麼崇高而又親切。「咱威爾遜決不會拆哥們兒的台。」他笑嘻嘻地說。
窗外,那邊十號路上有幾輛卡車在清晨的空氣中駛過。來往車輛,聽去都自有一種清晨特有的聲息。啊,有意思!——他不覺說出了聲來。
他剛轉身走了兩步,又忍不住折了回來。戰場上一派寂靜,一時什麼也聽不見,只有山樑上的蒼蠅還在一個勁兒嗡嗡地哼,卻也雖有若無。底下的山谷里一片慘不忍睹,遍地都是缺手斷腳的屍體、擊毀的車輛殘骸。看去簡直像個垃圾場,一處處不是銹得發紅,便是烏焦一片,難得剩下一兩方青草地。馬丁內茲看得直搖頭:簡直看不得!腳邊正好有一支丟棄的步槍,他連想都沒想,就抓起槍來往死人嘴巴上一槍托砸去。噗的一聲,好像斧頭劈在朽爛的木頭上。又是一槍托砸下去,牙齒終於給打落了下來。有的掉在地上,有的散落在打爛的嘴角邊。馬丁內茲急得什麼似的,馬上撿起四五顆金牙放進口袋。身上早已是一身大汗,心在劇烈跳動,一股焦急的心情似乎也隨著血液流遍了全身。他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心才漸漸平靜了下來。內疚和歡欣,一時都交集在一起,他不禁想起了小時候有一回偷了媽媽錢包里幾個小錢的事。他暗暗罵了一聲:「見鬼!」心裏卻有點想入非非:不知這幾枚牙齒什麼時候出得了手?死人的嘴巴給砸得成了個大窟窿,他覺得刺眼,便提起腳來把屍體翻了個個兒。這一下可露出了一大堆蛆來,他看得打了個寒噤,不知怎麼突然感到一陣心驚膽戰,於是就一扭頭,到山洞里找大伙兒去了。
威爾遜漸漸坐不住了。久坐一處,算來已有好幾個鐘頭了,怡然自得的心情漸漸消失了。他的醉酒三部曲總是這樣一個程式:開頭只覺得心裏快活、熱乎,愈喝愈覺得不喝酒的人可憐,哪裡比得上自己福氣。可是過了一段時間,就感到需要找些外來的刺|激了,心裏厭煩了,情緒有點低沉了。這時他就坐立不安了,有些煩躁了,於是第三步,便突然離開了他喝酒的酒吧或飯店,信步去找奇遇,走到哪裡算哪裡,碰上什麼是什麼。到第二天醒來,往往不是在一個陌生女人的床上,就是在路旁的水溝里,再不然就是在自己小木屋裡起坐間的沙發上。至於隔夜到底有些什麼奇遇,十之八九已經忘記得一乾二淨了。
里奇斯好笑起來,「真格的,虧你還自以為懂事呢,我看你實在高明得有限。一個人死了以後,那脫離了軀殼、上了天堂的,就是靈魂。我們見到河裡的死人模樣兒那麼可怕,原因就在這裏,就因為那已經不是從前的人了。關鍵就在靈魂:他們的靈魂已經離開軀殼了。」
下了班,雷德就回到他那間連傢具租下的屋裡,往床上一躺(一星期租金兩塊半,樓梯上的毯子年深月久,都變得厚墩墩的了,腳一踩上去就像陷進了積著一層土的軟軟的草皮)。只要不是累得實在掙扎不起,過上一陣子他就會再爬起來,盪呀盪地逛到拐角上的酒吧間里。(灰色的柏油路面起了裂,邊上小衚衕里的垃圾箱滿得溢了出來,霓虹燈的點點彩光綴成了店的招牌,卻少了兩個字母。)
「對不起,我說一句,」戈爾斯坦說,「你這話恐怕不一定對。幾個月前我正好看到了一篇文章,裏面說日本的基督教徒就有十萬以上。」
克洛夫特一直目不轉睛地瞅著那日本兵。他的胸中顯然很不平靜,因為他耳朵下的軟骨在不停地跳動。克洛夫特其實並不是在想什麼心思,他是深深感到了大功未竟的遺憾。雷德那一梭子子彈沒有打響,他至今還心有未甘。他當時的心實際上比雷德還殷切,巴不得噠噠噠一串子彈打進那人的皮肉,打得那人的身子歪歪扭扭,一陣亂顫。所以此刻他心裏大有一種意猶未足之感。
後來這些感觸都消散了,他重又邁開了步子,一路走一路看汽車路兩側亂糟糟的戰爭遺迹。一股氣味還是叫他憋得難受。就像一群螞蟻,自相殘殺!——這是他心裏的想法。他快步追了上去,悶悶鬱郁地隨著大家穿過椰林,折入小徑。大家的酒意都已慢慢消退,誰也不作一聲。雷德有點頭疼。一盤樹根絆了他一下,他罵了一聲;過了會兒卻喃喃自語的,說了一句跟大家剛才所談毫不相干的話:「人死了當然是臭,其實活著而臭得一樣厲害的,也實在不算什麼稀罕!」
克洛夫特啐了一口:「呸!還五十塊呢!要合到足足八十塊啦。才三水壺就要八十塊錢,心也夠黑的啦。」
可是現在他卻靜不下心來想這些事。耳邊似乎剛要聽到妻子輕快柔和的嗓音,左邊那幾位還在喝酒的仁兄的下流笑聲馬上又闖入了他的知覺。他終於噙著兩眼的淚水,氣得把頭一搖。心想:他們幹嗎要這樣恨他呢?他盡心竭力,只想把兵當好。他行軍從不掉隊,氣力不比誰差,幹活比一般弟兄都賣勁。站崗放哨的時候,不管心裏多麼緊張,他可從來沒有開過一槍,但是這些又有誰來注意呢?他優點再多克洛夫特也看不見啊。
我們還有很多壞人得清除,不是有人說我們的政府機關里有一些黑鬼當了官嗎,這話可一點不假,我在報上就看到過一條消息,說是政府里有個黑人居然對白人發號施令,叫干這干那的。
咯咯咯,突然克洛夫特一陣傻笑。這樣的笑聲出之於克洛夫特的口,大家還是第一次聽到。「不錯,那傻小子撲通一聲翻身倒在地上,倒真是像加拉赫說的,好比一隻剛擰斷了脖子的雞。」
山洞里的臭氣還繚繞在鼻子邊,這一具死屍又叫他起了雞皮疙瘩,正如以前有一次在草坪中央無意間踩上一堆大糞那樣。在草坪上拉一堆屎,其目中無人是可驚的,當路橫上這樣一具無頭屍,也大有一種其奈我何的味道。他知道不消多久這屍體經過了分解,臭的爛的都會滲入泥土而消失,不過眼下那股子惡臭可實在叫人受不了。他聞到這股氣味,起了一陣透心徹肺的惶懼。山洞里的臭氣依稀猶在,也一起來向他肆虐。他感受到的已經不是初聞乍覺的一股腐敗味兒了,而是那蕩蕩悠悠、刺鼻鑽心的屍臭的最實質的部分,叫他抖腸倒肚的,噁心得手指都冰涼了。這簡直就是撬開棺材蓋時迎面撲來的那麼一種味兒,正是那麼一種味兒卻久久地賴在他的肺腑里。他的眼睛是一直瞅著那具屍體,可是漸漸地卻瞅得走了神,腦子裡什麼也不想,卻在一個勁兒亂翻騰:他看清了人生、人死的自然規律;自己,也就是這樣朝不保夕的呵。
我看咱們可以搞一次進軍。「我愛列隊走,鼓聲咚咚多帶勁。」
有時遠遠聽見幾支步槍噼噼啪啪一陣射擊,好像秋日在野外燒起了一堆枯樹枝,有時又有一兩顆炮彈長嘯一聲在當空悠然飛過,聲音輕下去,輕下去,最後轟然一響,落在老遠以外的叢林里。機槍聲在夜裡聽來空而又沉,總是給人一種凄然的不祥之感,彷彿原始部落報警的鼓聲。耳邊有一些聲音幾乎是不斷的,或是一顆手榴彈,或是一發迫擊炮,或是一支噠噠不休、直刺耳鼓的衝鋒槍,不過這些聲音比較遙遠,read.99csw.com畢竟不是很響,所以久而久之他們也就不當一回事了。他們這一個星期完全是在緊張不安中提心弔膽度過的,別的倒也不怕,就是那幡舞山脈的摩天危崖一直默默地矗立在右邊,一想起來,心中便不免暗暗悚然而懼了。
再見了,傑基。真是個小可憐兒。可是不走不行啊,不走就得憋死。
第二天早上,一班人就回到了師部和直屬連所在的營地。他們離隊外出,算來已有七天八夜了。
雷德·梵爾生
你還對口味吧,雷德。
克洛夫特雖然極力克制,還是氣得七竅生煙。儘管威爾遜比他個兒大得多,他還是抓住了威爾遜的雙肩一頓猛搖。他說話嗓音都沙啞了:「威爾遜呀威爾遜,你今後要是再敢開這樣的玩笑,我就把你親手崩了,絕饒不了你!絕饒不了你!我……」他激動得渾身亂顫,說不下去了。於是就回頭對爬來的弟兄喊了一聲:「都回去吧。沒有情況,是個誤會。」
威爾遜推開了一具屍體,突然驚叫一聲,往後直退。下面箱子頂上赫然伏著一條蛇,左一探右一探的,慢慢晃動著腦袋。大家都嚇得「哎喲」一聲,急忙向後退去,直挺挺貼在對面的石壁上。雷德扳開槍上的保險,慢慢地瞄準了蛇的腦袋。手止不住在打戰,他就凝神屏息,死死盯住了兩顆扁扁的蛇眼。威爾遜悄悄地說:「可要打准些啊。」
雷德是趴著睡的,他還以為是那個亮出刺刀的日本兵在向他開槍呢。「打吧,你這個狗娘養的,你這個狗娘養的。」他嘴裏一個勁兒嘟囔。
噯,哪有這麼嚴重的?討了老婆,結婚成家,也有它的好處,只是跟你開頭想象的可並不是一碼事。不過人結了婚就有許多煩惱事。說心裡話,雷德,有時候我倒真巴不得跟你換個個兒。
「我就相信是這樣的。」里奇斯說。實際上他早已心煩意亂。那痛得直扭的毛蟲,使他想起了日軍渡河失敗后第二天天一亮見到的那遺屍遍地的情景。他本來總覺得那些死人跟他父親農場上死掉的牲口也差不了多少,心想這些日本人都是邪教徒嘛。可是現在聽戈爾斯坦這麼一說,他倒弄糊塗了。在他的心目中十萬可是一個很大的數字。十萬人,至少總也有日本人口的一半吧,這麼說,他見到的滿河死人,其中肯定有些是基督教徒咯?他默默地想了一會兒,終於就想通了。在他看來問題其實也簡單得很。
三五年,他在一家飯店裡幹了近一年,這樣勤快的洗碗工人飯店裡可還是第一次僱到。(廚房裡洗碗洗碟的高峰時間是十二點到三點。碗碟叮叮噹噹從升降機上送下來,掌盤師傅看見剩菜油膩隨手一抹,把碗碟都裝上了大盤子,看見酒杯上有口紅印子便用指頭一擦,放上一隻網架。機器里水汽翻騰,響成一片,在出口處噴出一股氣來,收碗師傅就在那一頭拿夾子把大盤子拉出來,尖起了指頭把一隻只碗碟依次略略一抖,很快地便疊起了一大疊。可不能赤皮赤肉地用手去抓啊,夥計。)
三個人就慢慢地沿著小徑走去,前後各自保持著十來碼的距離。雷德發覺自己一步步走得很小心,想起這是克洛夫特的命令起了作用,他有點生氣。一路上盡在心裏琢磨:到底是克洛夫特發了火他害怕呢,還是他習慣使然,才這麼小心翼翼?還正在捉摸不定,忽然看見前面克洛夫特猛地收住了腳步,悄悄鑽進了路邊的幾棵矮樹里,一會兒才回過頭來,對他和加拉赫瞅了一眼,不聲不響的,緩緩舉起手來朝前一揮。雷德對他臉上瞧瞧,嘴巴和眼睛是一無表情,可是克洛夫特全身的那副緊張的架勢,卻逼著你非服從不可。雷德就一弓腰,趕到了他的身邊。加拉赫也隨後來了,克洛夫特先豎起個指頭在嘴上一按,然後向路邊草木叢中的一個隙縫裡一指。只見在約莫二十五碼以外,有一個小山溝,四面都被叢林圍住,所以實際上也只能算是一塊小小的林間空地。就在山溝的當中,有三個日本兵頭枕著背包,躺在地下,另外還有一個日本兵坐在他們旁邊,步槍橫擱在腿上,手撐著下巴。克洛夫特對這幾個日本兵慢慢地看了一眼,慢得真叫人把心都提了起來,然後轉過兩道兇狠的目光,盯住了雷德和加拉赫,牙咬得緊緊的,耳朵下有塊小小的軟骨還抖動了兩下。他小心翼翼地卸下了背上的背架,悄無聲息地放在地下。
他從頭到腳處處都有一種瘦骨嶙峋的味道。六英尺多的身高,體重卻還不到一百五十磅。他側面的輪廓看去就是圓乎乎一個大鼻子,加上一張尖下巴長臉,其他便幾乎什麼也沒有了。這樣的鼻子配上這樣的臉型,使他的面容老像帶著一副憤激、火冒的神氣。他的表情看去似乎極為傲慢,可是仔細看看那對疲乏的眼睛,雖說藍得叫人不大好受,卻是那樣的沉靜,兀自孤零零地困居在一大堆皺紋和雀斑之中。
馬丁內茲哭出來了:「我把牙齒歸還,我保證一定把牙齒歸還。」
威爾遜掏出了加拉赫的五鎊錢。「你瞧這不是,雷德?」
克洛夫特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只聽他又是一陣哈哈大笑。這一下午來他一直在那裡自笑自樂。他說:「我要去睡了。」
懷曼在毛蟲身上撒了一撮泥土,看毛蟲從泥土裡掙扎出來。他說:「我看你殺上個把日本人恐怕倒又覺得無所謂了。」
他們撇下了那兩輛戰車,索性遠遠地離開了汽車路,到日軍死守過一陣子的那道小山樑上去看了看。淺淺的小山樑上原先密密麻麻的儘是掩體和避彈洞,如今大部分已經給炮火打坍,落得壁陷土塌,彷彿海灘上小孩子玩過後丟棄的沙坑,都快給遊人踩平了。山樑的前後左右都是日軍的遺屍,兩三個一堆,三四個一處,總共約有二三十具。屍堆里還亂糟糟地扔著無數的小破爛。山樑上散發出一股濃烈刺鼻的氣味,很有點像燒垃圾。糧食都腐爛了,一箱箱軍需都沒用完,散得滿地皆是。炸松的泥土裡到處丟著打爛的背包、生鏽的步槍、鞋子、水壺,還有些吃剩的肉,都發臭了。整個山樑沒有一塊巴掌大的乾淨地,處處都是劫后的殘餘,雜七雜八的,什麼都有。這些日本人已經死了一個星期,個個都腫得成了特大號的大胖子,腿粗肚子圓,屁股大得把褲子都崩了開來。他們的皮肉早已成了青紫色,傷口裡都出了蛆,爬得滿腳都是。
他們乖乖地依了他的話,此時此刻他們已經毫無主見,不管誰來叫他們幹啥,他們都會照干不誤。威爾遜把槍提了起來,大家見了也都把槍往肩上一掛。
好,挺好的。
加拉赫看了照片,感到一陣心痛。他一時又不禁懷念起自己的妻子來,心想自己的孩子生下地來也不知是怎麼個模樣兒。他猛然吃驚地想起,算算時間這會兒妻子也許該臨產了。連自己也莫名其妙,他竟會突然脫口對那日本兵說道:「我過幾天就該抱娃娃了。」
他們要把咱們趕走呢,哥們兒。
是啊,上回你到露白塔那兒去了。她含著責備:我把你這個小心肝兒。
俘虜接過煙來大口狂抽,不過意下總有些不安,帶著一臉晶亮的汗水,不住地把猜疑的目光向克洛夫特和加拉赫投來。
「統統給我幹掉!」
「對,奇——扎——埃。」加拉赫學得卻走了樣。
「可這種時候出這個價錢你上哪兒買去,雷德?」
「打這樹林子里穿過去免不了有聲響,」他的話輕得幾乎有氣無聲,「等我先扔一顆手榴彈,炸響以後大家再一齊衝過去。明白了嗎?」
汽車路穿過了一個小椰林,然後通入一大片白茅草地。他們一路走,一路漸漸感覺到兩邊的平野里有股臭味好熟悉。那是一種腐爛的氣息,當然談不上好聞,倒極似大糞混在垃圾里發了酵,又很像沼澤地里散發出來的那股惡臭。一路上氣味時濃時淡,給人的感覺也各處不一。有時簡直就是一股濃烈的爛土豆味,撲鼻鑽心,令人慾嘔,有時卻更像捅了個臭鼬窩。
你看那個沒心肝的該死不該死,連你也跟他學得不成材了。(她給了他一個巴掌。氣憤和歉疚的眼淚就要奪眶而出,他連忙眨了眨眼把淚水忍住,對她怒目而視。)
「有啥可憐的!」克洛夫特說。
「日本人吃的果子唄。」威爾遜說。
我反正要走了——雷德說,腳都癢啦。
路上呼隆隆駛過了一輛卡車,向著前方的營地而去。威爾遜傻氣地衝著卡車揮了揮手,然後就一屁股蹲了下來,細細地朝洞里窺探。弟兄們也已經來到他的身邊,大家都在察看這個山洞。「夥計們哎,裡邊小衣箱一大堆哩。」
那都是大老闆們在搗亂,因為他們害怕咱們。以前不是有兩句歌嗎,「壞蛋呀,你這個壞蛋!你一天不死,我一天不歡!」這種歌兒你現在覺得沒意思是不是?現在除了這兩句,別的也都沒人記得了。
日本兵馬上不響了,可是過不了一會兒又哀求了起來。那種急得不顧一切的口氣,加拉赫只感到一聲聲直觸他的神經。他又是一聲大叫:「你這傢伙,說話指手畫腳的,活像個猶太佬!」
「我算是看錯人了,」威爾遜說,「對他表示友好根本就是多餘的。」
他當下就大喊一聲:「嗨,戈爾斯坦,過這邊來吧。」
里奇斯倔強地低下了頭,「我是聽《聖經》上怎麼說就怎麼辦,你取笑不到我的頭上。」
「咱們還是回去吧。」
對面街上,聽得見有家酒吧間里在開自動點唱機。
「不要急嘛。」克洛夫特的口氣挺溫和。
雷德哼了一聲,抹抹鼻翅兒——他鼻子都麻木了。那麼多事湊在一塊兒,又都是那麼難以捉摸,弄得他不知所措,心裏惱火得要命。他說:「威爾遜,你這老夥計好是好了,可惜不中用。我告訴你說了吧,咱們這一伙人都是不中用的。」
在煤塵中迎來了青春。
班裡的弟兄就睡在他背後十來碼處,這一陣機槍聲可把他們給嚇壞了。彷彿人群里打下一個帶電的霹靂,他們都猛地給震醒了過來,嚇得先是把腦袋盡往泥地里鑽,鑽不下去又翻身爬起,兩膝跪地。他們不知道那是威爾遜開的槍,只當又是日本人打來了。這似睡非睡、說醒未醒的幾秒鐘,才真叫難受,各人的腦子裡就有各種各樣的想頭、各種各樣的心事:
克洛夫特鼻子里「哼」了一聲,可輕得誰也聽不見,他把水壺口擦了擦,才端起來喝。雷德則手裡捧著一把鬆土,在指縫裡篩呀篩的。酒味甜美醇厚,喝得他嗓子眼裡辣花花的,這辣花花的感覺又傳遍了全身。他按著那肉團一樣的紅鼻子往下抹了抹,氣呼呼地啐了一口,對威爾遜說:「誰還會來管你要這要那的。派你來本來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讓你來當炮灰送命。」他眼前頓時又閃過了青山溝里的那幾具屍體,似乎又看見了那一副血肉狼藉的慘狀,於是就又說:「別糊塗油蒙了心啦,死個人還不跟死條牛一樣,稀鬆平常!」
我對你說了吧,等時機一到,我打起背包就走。大丈夫,應當出去闖蕩,無牽無掛的有多好。(兩眼直瞅著黑暗裡。心中早已極不耐煩,早已來了氣了。可是看那環拱而立的山巒外,卻是一片雲蒸霞蔚。)你是個好姑娘,艾格尼絲。(想起要離開她,感到自己也有些小小的損失,痛快中未免帶著些遺憾。)可我告訴你說,我不想一輩子過我爸爸那樣的生活。我才不想在礦里賣命呢。
「曉得。」加拉赫氣乎乎咕嚕了一聲。
關上個把星期倒還不錯,可以去打打長耳兔,也可以打打棒球,可是慢慢就有些乏味了。更多的時間只好待在家裡,家裡除了廚房便只有卧房。幾個小兄弟老是鬧鬧吵吵的,阿理司忙著照看她的私生子,也總是沒好氣。上班倒省些心,可現在整天都跟他們在一起。
「你從哪兒聽來的?」加拉赫問他。
威爾遜又開火了,克洛夫特這才發覺打槍的原來是他,不是日本人呢。他很快就醒悟了過來:他們並不在河邊,這裡是二營營地。他跳進威爾遜的工事,一拉他的胳臂:「你在打什麼呀?」克洛夫特直到這時才算完全清醒。
他們就跟在他的背後,稀稀拉拉的,一個接著一個走去。威爾遜領他們穿過了營地。他又來了精神了,嘴裏還唱著:「請問回家的路怎麼走?」
啐,扯淡!——雷德插|進來說——一打仗那些大亨就可以發橫財了。不過他還是抑制不住內心的興奮。再見了,洛依絲,剪不斷的關係可以從此斬斷了。
加拉赫突然開口說話了,他臉色煞白,嘴唇哆嗦:「我本想給這臭王八一槍的,可你偏在頭裡擋著。」
馬丁內茲抬起頭來。他臉色難看,眼睛周圍起了黑黑的一圈。他說:「少說些好不好?你們懂事,可人家也不是不懂。」馬丁內茲平時聲音不大,說話和氣,今天一開口就是這樣怒氣沖沖,一副刺耳的調門,這倒使加拉赫吃了一驚,他也就不再言語了。
克洛夫特從子彈帶上悄悄抽下一顆手榴彈,拔出保險銷。雷德從枝葉縫中又看了一眼,幾個日本兵都只見後背,獨有端坐一旁的那個,卻看得見臉兒。看著那個日本兵的臉兒,雷德越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嗓子眼兒里像卡著個什麼東西似的。那個日本兵寬鬢角,大下巴,神氣和藹,討人喜歡,一副牛樣的體格,兩隻看上去像是老繭累累的結實的大手。雷德一時竟像個局外人似的,看得怪有趣的。這說來好像有些悖乎情理,其實不是沒有緣故的,緣故就在於他知道自己根本沒有受到注意。然而樂趣之中畢竟還夾雜著恐怖,只覺得這一切真像做夢。他簡直不敢相信再過幾秒鐘這個大臉盤兒討人喜歡的日本兵就要一命嗚呼了。
開赴海外前的最後一個休假日,雷德在舊金山閑逛。他爬上了電訊報山的頂巔,在卷過山頭的秋風中瑟縮。一艘油船正往金門方向駛去,他看了一會,又轉過臉來,越過奧克蘭上空,向遙遠的東部極目望去。(從東部來,一過芝加哥就是千里平野,浩浩蕩蕩越過伊利諾伊州、艾奧瓦州,直到內布拉斯加州中部一帶。坐在火車上,你盡可以拿本雜誌看上一個下午,看完了再往窗外望望,景色包你還跟先前一個樣。大平原上起初根本沒有一點遠山的影子,只是地勢偶爾有些平緩的起伏,過了百來英里才有孤零零的小山,直要到千把英里以外才可見高山聳起。一路上也出現了那種紫褐色的陡立的山巒,都攢攢簇簇地朝蒙大拿的方向擁去。我恐怕應該給家裡寫封信吧。也該給洛依絲寫封信。
「上哪兒去找?」
於是他們就走得十二萬分小心,有一次加拉赫腳下一絆,大家馬上就對他皺眉瞪眼的。威爾遜還輕輕責備了他一句:「加拉赫,看你這毛樣!」威爾遜一路揚揚得意,連腿都不大打晃了,嘴裏還吹起口哨來。出了鐵絲網的豁口,得走過一大片齊胸高的白茅草。加拉赫老是摔跤,摔一跤就罵一次娘,威爾遜每次總要回過頭來,豎起一個指頭在嘴前一比畫,要他別出聲。
你怎麼啦?反正總少不了你吃的。
你反正憑良心就是,雷德。不管怎麼說,你好歹總得給我句話。
雷德一輩子也忘不了這個日本兵的臉。這個傢伙形容枯槁,眼圈、兩頰、鼻孔,都是骨頭上緊繃著一層皮,一副飢餓而又凶厲的樣子。雷德看人家的相貌,從來也沒有看得這樣真切的;他簡直看得目不轉睛,連那人麵皮上有些什麼毛病都一一看了出來。他看見那日本兵腦門上有幾顆黑頭粉刺,鼻子一側有個小小的膿皰,眼睛下邊兩個深深的窩兒里還掛著幾滴汗珠。兩個人相對瞅了也許還不到一秒鐘,那個日本兵就拔出了刺刀,於是雷德轉身便逃。他看見那日本兵揮著刺刀衝來,腦子裡掠過了一個傻氣的念頭:看恐怖電影!他一邊回頭看,一邊拚命使勁嚷嚷:「抓住他,克洛夫特,抓住他!」
威爾遜覺得這話刺心,他就湊到雷德跟前,一副推心置腹的口氣,說道:「我說雷德,你看我這個人難道還會弄得光了屁股?我不敢吹噓自己打牌的本領有多高明,可有一點我敢對你講,在牌桌上要打得我赤腳光屁股,這樣的人還不大有。」他實際上早已輸得兩手空空,不過心裏似乎總覺得面子攸關,所以不肯承認。此刻,威爾遜所操心的倒不是找到了酒沒錢怎麼辦,他是一心一意只想如何把酒找到。只要讓我找到了酒,我就准有辦法能喝上——他心裏想。
「這要命的蒼蠅!」他嘰咕了一聲,繞過了一具屍體,看見地上有塊小紙板,就去撿了起來。紙板潮得都發酥了,手一捏就碎。他還找到了幾隻小藥水瓶,裡邊裝著深色的液體,他鎖起了眉頭,看了好一陣,問道:「這是什麼?」誰也沒有搭理他,過了一會兒他也就依然扔在地上,「留個紀念!留個紀念!請問東西到底在哪兒?」
跟你姐姐作起對來了。
有時候我也不大相信——艾格尼絲說。
雷德,我倒不是一定要你跟我結婚,你知道我是從來不跟你多叨叨的,可我也得為我的將來想想啊。
雷德又想起了山溝里那幾具日本人的屍體。一想到那副血淋淋的模樣,就不知怎麼的,說啥也驅遣不開了。暈乎乎的腦海里一陣恐懼的巨浪打來,他禁不住又回過頭去朝背後瞅了一眼。他故意粗聲大氣說道:「咱們幹嗎不去找些戰利品留個紀念呢?」
「哪兒呀,都是些板條箱罷了。」雷德說。
來來,咱們下樓去,到街上較量較量去。
「價錢嘛,是這樣的:裝滿三水壺,要那號票子二十五鎊。那號票子都他媽的論鎊算,我一輩子也別想算得上來,不過估計總要合到五十多塊錢吧。」
加拉赫鼻子里一聲冷笑。「你們這班南方佬也真是,啥事都不管,成天只知道搞女人,貪嘴巴!」
從縣裡的收容所放出來以後,他又回到城裡,用掙來的一塊錢美美地吃了一頓,買了一包香煙,連夜扒上一列貨車出了城。當夜有月,四外的玉米田裡一派淡淡的銀光。他在一節平板車上蜷作一團,望著夜空。過了個把鐘點,車上又來了個流浪漢。那人帶著一瓶酒,兩人就把一瓶酒喝了個精光,雷德的一包煙也抽得一支不剩。仰面朝天躺在平板車上,看夜空隨著列車的大聲震晃而微微抖動,倒也有一種樂趣。
威爾遜在那裡催了:「九_九_藏_書快把水壺傳過來吧。」他一仰脖子,把壺裡剩下的酒喝了個精光,然後嘆了口氣,說:「得再開一壺了吧?」
「那棵樹呀。」威爾遜用手一指:「喏,在那邊。把我的視線都擋住了,真叫我急死啦。」
那是你的事情。你攔住我幹什麼,渾蛋!
這兒的景色真美啊——姑娘悄聲說。
流落農家,做一天工混一天吃的。
「能夠一朝發跡,難道不好?」加拉赫說,「辛辛苦苦地工作,心裏總該有個巴望吧?」鐵板的臉上始終不露一點感情。「我就要做爸爸了——此刻我在這裏稀里糊塗喝酒,家裡孩子不定已經出世了呢——可我直到今天還是交不上好運,有什麼辦法!」他氣呼呼地輕輕感嘆了一聲,緊接著就把身子往前一探,一副急巴巴的樣子,「不瞞你們說,我以前常有這樣的情況:有時我一個人出去走走,不知怎麼……不知怎麼就會突然心血來潮,感覺到自己是塊大人物的料。」說到這兒他恨恨地頓了一下,「可我偏偏凈碰到些倒霉事兒,弄得一直發不了跡。」他怒氣沖沖的,像是在找合適的話兒打算再往下說,可是結果卻什麼也沒說,悶悶不樂地把臉轉了開去。
我說,夥計,這個問題我從一開始就注意觀察了。那都是他媽的猶太人搞的,國際上的猶太人搞的。
馬丁內茲看著那具燒焦的屍體,用鞋尖踢了下他的生殖器,輕輕的咔嚓一聲,死人的生殖器掉了,就像雪茄煙頭上積了一截煙灰,用指頭去戳了一下似的。他看得倒有點兒樂了,可是逗起的一點樂兒馬上就淹沒在悶悶鬱郁的心情中。這酒他本來就喝得悶悶不樂;一路走來,情緒越發低落了。他倒並不覺得恐怖,看到這些屍體也並不害怕。四下的種種氣味、千奇百怪的種種喪命的慘狀,也並沒有勾起他怕死的念頭。他自己也說不上為什麼會這樣沒精打采,可是自己好歹總得去找個原因吧。他怪自己今天喝酒花錢太多了,他想算算要用幾天的軍餉才能補上這筆錢,可是算了半個鐘頭也沒有算出來。
「得啦得啦,去寫你的信吧!」雷德猛喝一聲。他心情煩躁,看到戈爾斯坦顯出這樣一副低聲下氣、手足無措的模樣,就忍不住有氣。戈爾斯坦動了感情就形之於色,他看不起。事實上,他剛才一看見威爾遜請戈爾斯坦喝酒,心中就已經有了點數,覺得又好笑又難受了。他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所以倒又有些得意。他內心深處對戈爾斯坦其實倒是有點兒同情的,可是他堅決不讓這種同情冒頭,嘴裏還低聲嘀咕:「連自己的好歹都不懂,這種人有個屁用!」
一把稻草投在河裡,即使到急流險灘也總有些稻草可以不沉;人也一樣,到東到西都有救星幫你渡過難關。一路流浪,夏天過盡了,夜晚冷起來了(真有「袋裡只剩錢半塊,冬天要來怎麼辦」之感),不過好在南去的鐵路永遠也見不到頭,下了車又例必有個班房,會招待你過上一夜。
「到底要多少錢?」克洛夫特又追問了他一句。
克洛夫特哈哈大笑,快活得什麼似的。他特意還點了一下:「該聽懂我的意思了吧?」
你不跟我開玩笑吧,雷德!
加拉赫又張開了嘴,卻說不出話來。他看得心寒膽裂,一時不禁又想起了自己的妻子。「上帝啊,救救馬莉吧!救救馬莉吧!」心裏一個勁兒這麼無意識地默默念叨。
威爾遜翻來倒去擺弄著空水壺,還打了個飽嗝,「咱們現在該怎麼辦啦?」他還是要提那句話。
姐姐跑進廚房裡來了。你這個小沒良心的,你才十八歲哪,你以為自己有多大啦,就嚷嚷著要走?
克洛夫特俯下身來,一把揪住加拉赫的領子,「我哪怕就是醉死了,也不許你們用這種腔調跟我說話,任誰也不行!」說罷猛地把加拉赫向後一推,「你們說了些什麼,我句句都記著……」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我句句都記著哪,等明天再算賬。」說完又是一陣哈哈大笑,然後就拖著微微打晃的腿,向他的帳篷走去。
威爾遜倒弄糊塗了。心裏不住地嘀咕:克洛夫特一下午都是笑笑鬧鬧的,真不懂他怎麼一下子又發了火。什麼大不了的事,就值得這樣失驚打怪的?他想想倒好笑了起來,可是一想到克洛夫特把他這樣狠命亂搖,他又生了氣。心裏思量:我跟他雖說是老交情了,可他對我也不能這樣動手動腳啊。下次再要跟我來這一套,我就給他兩拳頭嘗嘗。想到這裏他就悶悶不樂地打住了,抬起眼來望著鐵絲網外。那棵矮樹已經齊根削掉,前面一帶看得倒也清清楚楚。早就該這麼辦了——他心裏想。克洛夫特這一發火,使他總覺得十分不快。打了幾發機槍,有什麼了不得的。他忽然想起,這一下大概滿營地的人都驚醒過來了,正豎起了耳朵緊張地聽著呢。威爾遜嘆了口氣:也真是,我只要一喝醉,沒趣的事兒就特別多……想著想著,自己也忍不住暗暗笑了出來。
大通間里有四五十人局促地睡在小鐵床上,他一夜總要去轉上幾次,聽到的是不絕的輕輕的咳嗽,聞到的是澀而刺鼻的福爾馬林,以及老酒鬼身上那股特有的味兒,那是一股又酸又澀的味兒,給人的感覺是脾氣乖張,心情陰鬱。過道和浴間里都是一股消毒劑的氣味,小便池上十之八九會有個醉漢睡眼矇矓地把手搭在抽水扳手旁,扶著那瓷缸頂兒,想吐而吐不出來。掩上了廁所門,再轉到橋牌室里,橋牌室里有幾個老頭子圍著一張陳年老圓台在打「四十八張」,腳下的地板烏光光的油膩滑溜,煙蒂滿地。這班老頭老是嘰嘰咕咕談個沒完,雷德也就來聽聽。
大丈夫,應當出去闖蕩。留在這裏一輩子也出不了頭。(這一回,話吐出了口卻並不覺得痛快。)
這時在二營營地,懷曼卻剛刺傷了一條毛蟲。那是一條長長的毛蟲,金黃兩色,遍體茸毛,懷曼折了一根細枝條兒,往蟲身上一刺。毛蟲帶傷亂逃,轉了幾圈,便噗地摔了個朝天翻身。先還拚命掙扎,想翻過身來,可是經不起懷曼拿香煙頭挨近背部一燙,就折騰了幾下,重又直挺挺倒了下去,背終於蜷成了「L」形,腳朝著天死命亂踢。看那樣子,好像連氣都喘不過來似的。
「雷德喝醉了。」馬丁內茲說。
他把鞋底在那稀毛瘌痢似的公園草地上擦了擦。我這雙腳就是閑不住,我跟我爸爸是一個脾氣,我爸爸就是挺會動腦筋的,他有好多好多書,可後來都讓媽媽給賣了。真是十足的婦人之見。
他就到唐人街去走走,最後來到一家戲院里看歌舞雜耍。那是星期二的下午,戲院里簡直沒有多少看客。跳舞|女郎跳得鬆鬆垮垮、沒精打采,滑稽演員插演的小節目蹩腳透頂。大軸戲脫衣舞和全班加演結束以後,燈光亮了,於是叫賣的小販就來賣巧克力和畫報。雷德坐在座位上,閉目養神。好亂糟糟的地方!
威爾遜不睬他。「看咱們這些弟兄,生里來死里去的,拼了整整一個禮拜的命,到頭來卻一點玩意兒也撈不到,還有什麼話好說呢,我只能說這實在不像話!」他愈說愈怨,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臨了嘴裏還在暗自嘀咕:「實在太不像話了!」
這些偵察兵就天天坐在山包頂上曬大太陽。吃乾糧,睡覺,寫家信,蹲在工事里放警戒,除了這些就無事可幹了。早上空氣清新,倒也愜意,可是到了下午,就懶洋洋的,只覺得一肚子不痛快了。晚上又很難睡著,因為下面山谷里風一吹草就動,看去就像有一支隊伍在悄悄地向山頭上摸來。放哨的驚動全班的事每夜至少總要發生一兩次,每次總要害得大家在工事里坐上個把鐘點,藉著那銀白色的迷離月光,用足了眼力,把山下的這一片草莽細細搜上一遍。
克洛夫特輕輕一笑,說:「雷德呀,我看他就是不怕你而怕我們。一看見我們,他硬是丟下你就站住了。」
克里夫特只覺得血一個勁兒往上涌,腦袋都在搏動。那俘虜又噙著兩眼的淚水了,克洛夫特望著眼淚,毫無所動。他獃獃地對著小山溝四下看了一眼,看著一隻蒼蠅在死人嘴上慢慢兒爬。
媽媽長嘆一聲。那你就走吧。一家人像貓狗一樣打架,像什麼話啊。你就走吧。
「嗬——!」
是嗎?
「哎,你聽我說嘛,」威爾遜說,「價錢似乎是貴了點兒……可貨色地道。他的酒都是用罐頭桃子、杏子和葡萄乾釀的,糖和酒麴加得也足。他讓我嘗了味道,味道的確刮刮叫。」
戈爾斯坦猶豫了。他聽說叢林里釀出來的酒常常是有毒的。他只好敷衍著說:「是什麼酒呢?地道的威士忌,還是叢林里自己釀的?」
戈爾斯坦聳聳肩膀,和和氣氣地說:「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嘛。」
是啊,是有點狠心。這話對十八歲的小夥子來說可是一種誇獎。
懷曼看毛蟲亂蹦亂踢,正看得有勁,一見有人來打岔,心裏就有了氣。不過他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什麼話呢,里奇斯?一隻小蟲,也值得大驚小怪的?」
哥們兒哎,咱們來革他個命。聽我的沒錯,咱們現在就應當向華盛頓進軍。
「他奶奶的!」當路赫然橫著一具打爛了的日軍遺屍,雷德罵了一聲,從旁邊繞了過去。
克洛夫特對那日本兵瞅了好大半晌。腦袋裡的搏動漸漸慢了下來,喉嚨口的那股熱血覺得似乎退了下去,嘴裏也不那麼難受了。他突然發覺自己心底其實有個極深、極隱蔽的角落,早在他打發雷德先走的時候,那裡就已經打定主意要殺這個俘虜了。他現在覺得心裏怪空虛的。倒是死人臉上的笑容看著滿好玩兒,他呵呵地笑了兩聲,罵了一句:「媽的!」他重又想起了日本人夜渡小河的事,於是撩起腿來就把死人踢了一腳,說道:「媽的,便宜了這日本佬,死得開開心心的。」從他嗓門裡衝出來的笑聲愈加響亮了。
可是在這個當口他決不能向克洛夫特承認自己有一絲一毫的膽怯。他就問道:「你們兩個傢伙,怎麼磨蹭了這麼老大半天才下來?」
「肉跟小蟲不一樣。小蟲總不見得可以吃吧?」
雷德溜下了坡,來到山溝里,去查看那些橫七豎八的日本兵。內中兩個,一望而知已經沒了氣:一個仰面朝天,雙手還抓著那血肉模糊、不可辨認的臉,另一個側著身子,扭作一團,當胸拉開了一個大口子。還有兩個都是撲面倒地,看不到哪兒有傷。
「夥計們,跟著我走沒錯兒。」威爾遜說完,還醉態可掬的,像出征那樣發了聲喊。
他把茶杯噹啷往茶托上一放。得了吧,結婚成家,這不是把自己給拴住嗎?(艾格尼絲!想起跟艾格尼絲結婚,他也不是毫不動心的,不過他還是氣呼呼地把這念頭撂開了。)我要走,我不想一輩子白白地撲在個風鑽上,不定哪天倒霉的巷道頂塌下來,不把我壓死才怪。
只覺得腦袋噔的一震,雷德驚醒了過來。他趕緊翻身爬起,看見警察高舉著警棍,又是一棍子準備朝他的鞋底上打來。
人,總是很容易想得開的。我不瞞你說,雷德,以前有個時期我總覺得我結婚是犯了錯誤。那時我氣得要死,我實在想不通,我那樣苦苦幹活到底是為了什麼呢,可是,唉,慢慢地你就想開了。比如你看那邊「火車座」里有一對青年男女,只顧你愛惜我,我愛惜你。現在他倆是沒有了你,我就一刻兒也活不下去——想當初我那老太婆跟我,又何嘗不是這樣呢。所以現在我就不生氣了,我算是明白了其中的道理,那些小青年到頭來也就跟你一樣,跟我一樣,跟誰都一樣。
不過兩個禮拜。
威爾遜此時的心情卻好得出奇。他喝得渾身舒暢,覺得有點醺醺然了,模模糊糊還有些色迷迷的想頭一陣陣撩撥著他的心。他漸漸動了火兒,有些按捺不定。特別是想起了春情蕩漾的女人身上那股撩人的汗氣,他就興奮得鼻翅一掀一掀的。「這會兒要是能有個女人讓我擁在懷裡,要我什麼我都捨得。我碰到過這麼回事:我在鎮上大旅館里當茶房的那陣子,鎮上來了個小小的樂隊,樂隊上有個女歌手住在旅館里,她老是不停地按鈴,讓我上她房裡送酒送茶的。哎,那時候我年紀小,又不會看風色,有一天上樓到她房裡一看,見她脫得一|絲|不|掛,巴巴地在那兒等我呢。不瞞你們說,這一來我就有整整三個鐘頭沒有下樓去照應買賣。她對我真是百般奉承,巴結得什麼似的。」說著嘆了口氣,又喝了一大口酒。「從此她每天下午總要跟我親熱一番,足足相好了兩個月。她還稱讚我,說沒有一個男人比得上我。」他點上了一支煙,眼鏡背後的那對眼睛閃爍著光輝。「我這人可不是個飯桶,這誰都知道。我什麼東西都會修,不管什麼樣的機器,到了我手裡從來就沒有對付不了的。可我只要一碰到女人就糟糕。好多女人跟我說,像我這樣的男人她們還從來沒有見過。」他用手抹了下那寬大的前額,順手又撫了撫那一頭直立后掠式的金髮。「不過話說回來,沒有女人的日子,也真是難過呵。」說完又喝了口酒,「我在堪薩斯還有個要好的姑娘等著我呢,她不知道我是有了老婆的。在賴利堡受訓那陣子,我跟她打得火熱。那小妞兒至今還老是寫信給我,這事雷德可以做證,因為信都是雷德念給我聽的,小妞兒還巴巴地在那兒等著我回去呢。我常常去信對我的老太婆說,別再給我寫這套婆婆媽媽的信啦,她要是再孩子長孩子短的,老是盯著我問為啥不多寄些錢回家,我就要跟她一刀兩斷。啐,什麼玩意兒!倒是堪薩斯的那個妞兒,我覺得好歹還比較看得上眼。她給我做的飯呀,那可真是沒什麼說的。」
加拉赫忘不了那個日本俘虜挨了克洛夫特的子彈以後,手腳還抽了一陣。他就沒好氣地咕噥道:「殺個人真像擰死一隻雞那麼容易。」
「他們哪兒去弄來的?」
「快得都像飛啦,還要怎麼個快法?」克洛夫特說。
你別走。
問題都攤在他面前了。又得作出那個要命的抉擇了,可是接受就意味著承認自己徹底失敗。我也說不上來,洛依絲,真的說不上來。我是很喜歡你的,你為人太好了,這話我不能不說,我說的都是良心話,絕不是恭維你,可這事兒我還得琢磨琢磨。我這人生就的脾氣,就是不能老待在一個地方,我也說不上來是怎麼回事,反正就是有那麼個脾氣,大概是看見天下之大,就耐不住吧。
好吧,琵兒,咱們去吧。
你是幹什麼的,是個共產黨吧?不瞞你說,早先我自己開過字型大小,在本鄉本鎮也算個不小的人物,銀行里還有存款,要不是這裏頭有陰謀,我幹起來才起勁呢。
「行啦,走吧。」雷德不耐煩了。一個星期來他跟克洛夫特簡直就沒有說過什麼話。
好,挺好的,孩子——他拍拍傑基的肩膀說。
威爾遜只覺得心神不定。嗓子眼裡有些發癢,手腳像給拉挺了一樣,酸痛得要命。「嗨,」他對大家說,「這會兒要是能美美地喝上一大瓶酒就好了!」他像拼了命似的,伸了伸腿,還打了個呵欠。「我告訴你們一件事,」他又說開了,「我早就聽說這兒有個炊事班長,做的酒可真不賴。」誰也沒有搭理他,他就一骨碌爬了起來。「我去溜達一下,看看能不能去給大家弄點酒來。」
克洛夫特一張手,手榴彈的把手就脫開了,飛落在不多遠以外。手榴彈里的導火索噗地著了火,哧哧的聲音頓時打破了靜寂。那幾個日本兵一聽到聲音,就哇哇亂叫,急忙爬起,在這個圓形的小山溝里來回亂轉,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雷德盯著其中的一個,把那一臉驚怖的表情都一一看在眼裡。手榴彈在他耳邊哧哧直響,跟他的耳鳴、心跳和成了一片。他看完了這一眼才趕緊卧倒,這時克洛夫特的手榴彈也扔進了山溝。雷德把衝鋒槍緊緊抱住,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面前的一片草葉。他真後悔早上沒有把槍擦一擦,念頭剛一閃過,手榴彈也炸響了。他聽見了一聲凄厲的慘叫,不禁又想起了那個大臉盤兒的日本兵,可那也只是一閃念——他的身子早已不覺一躍而起,跌跌撞撞地闖進樹林子里去了。
他們一時都收住了口,後來其中一個操著一副含混不清的口音,低聲說道:老弟,你這就不漂亮了,你要再啰啰唆唆的,我可只好來揍你啦。
舉目四望,總是望不到天邊。視野始終越不出那繞鎮的山巒,越不出那年久翹曲的礦工的木板房,越不出那礦上井架的頂尖。山谷里厚厚地積著一層蒙大拿山地的淡褐色的泥土。不過你要知道,這裏一切都是屬於公司的。公司很久以前就把軌道鋪進了山谷,打起了礦井,造起了礦工的木板房,開起了公司專營商店,甚至還給礦工們蓋了一座教堂。從此這個礦鎮就等於成了一條傳送帶。礦井裡付出的工資,通過這條傳送帶,最後又都流進了公司的腰包。在公司開設的酒店裡喝兩杯啦,買吃的買穿的啦,再把房租一付,就什麼也不剩了。人們的天地,到礦井的罐籠便是盡頭了。
十足的鄉土風情。
如今第三壺酒已經喝完,他把剩下的幾滴殘酒吮干以後,大聲嘆了口氣。他說起話來舌頭已經很大了:「夥計們,你們說咱們現在該怎麼辦啊?」
克洛夫特神思恍惚地摸了摸腰裡的皮帶。殺死俘虜后的那種亢奮的情緒、那種清醒的感覺,已經在一路上消失了,心裏就剩一片空虛,只覺得悶悶不樂,對周圍的一切都無動於衷。喝了酒,還是驅不散那份悶悶不樂的心情,不過感覺上卻有些不同了。他覺得腦子變鈍了,變糊了,有時他簡直就會一動不動地坐上好大半天,一聲不吭,只感覺到心中在莫名其妙地翻騰、打轉。頭裡似乎有了幾分醉意,老是晃晃悠悠的,有如橋樁四周搖蕩的波影。這使他每每想起簡耐:簡耐就老是喝醉。這引起他一陣隱痛,一大塊堵九-九-藏-書住在胸口。「吃我一鞭!」心裏又想起了這句老話,於是思緒又裊裊地回到了當年,他覺得彷彿又懶洋洋、美滋滋地跨馬立在山坡高處,望著底下陽光燦爛的山谷。酒力傳到了兩條腿里,一時又勾起了當年馬鞍子叫太陽曬得燙燙的那種愉快的感覺,連熱烘烘的鞍革和汗騰騰的馬匹在他身前身後散發出的那一股氣味也彷彿都聞到了。身上一熱,他似乎又看到了敵屍橫陳的青山溝里的那一派耀眼的陽光。他想起那個俘虜死前都還沒有來得及流露出吃驚的神情,心裏不禁湧起了一連串的冷笑,笑聲透過那兩片緊閉的薄薄的嘴唇流了出來,好像病人神虛體虧,止不住直淌口水似的。「他媽的!」在冷笑中他還輕輕罵了一聲。
又是這套老掉牙的貨。嗨,我說你們幾位酒大爺,別這麼嘰嘰呱呱的啦,隔壁還有借宿的客人哪。再嘰嘰呱呱我就把你們都攆出去。
對一個礦鎮上出生的小夥子來說,周末夜在平板車上痛飲一醉還是挺夠勁兒的。舉目四望,銀白色的玉米田一眼看不到邊。
來,喝一杯。
上次大戰里我是個中士,我要報名上前線去,我要申請重回部隊。
「這倒不用了,」克洛夫特說,「留著由我和加拉赫來處理吧。」
俘虜剛猛抽了一大口煙,這時就一仰身,在樹榦上靠著。他兩眼緊閉,臉上第一次出現了一種悠然神往的表情。克洛夫特感到一股熱血衝上了喉嚨,嘴裏又干又苦,難熬難挨。腦子裡始終半點念頭都沒有轉過,人卻猛地里端起了槍來,對準了俘虜的腦袋。加拉赫剛要提出反對,那日本兵也睜開眼來了。
雷德看出克洛夫特此刻的神氣有些蹊蹺,於是就說:「我能安全押到。」
馬丁內茲點了點頭:「自掏腰包自喝酒嘛。不花錢就沒酒喝。」
「可你不殺能行嗎,」懷曼說,「怎麼,你還不承認你錯了?」
雷德一翻身坐了起來。費了好大的勁兒,才算忍住了沒有哼出聲來,可是這一忍,卻憋得他渾身打戰。「哎呀天哪!」他畢竟還是吐出了這麼一句。
「聽著!」他壓低了嗓子說,「你們兩個,一路下山聲音太大。別以為反正路近,背上又背著點兒東西,就可以大搖大擺,像一群蠢豬那樣亂闖。」
加拉赫狂飲了一大口。他問:「這酒到底是啥東西釀的?」
里奇斯嘆了口氣說:「真格的,小蟲雖是小蟲,它爬它的,又沒礙著你啦。」
我在這個城裡待得太久了。(想起了那光禿禿的山巒,紫褐的山色在蒼茫中愈來愈深,昏黑的暮影步步逼入西方的霞天。)年輕時錯過的美好生活,又該到何處去找呢?
威爾遜嘆了口氣。「說真格的,雷德,我真不懂。你怎麼對自己弟兄都會這樣亂猜疑!」他此刻完全是一副誠誠懇懇的樣子。
那天夜裡,他在一條小巷裡醒了過來,發覺臉上有個血痂。他把臉皮牽了兩牽,覺得痂又裂開了。一個警察發現了他,把他送到「必爾愈」,住了兩天。出來后,要了好幾個星期的飯。
早上,汗珠在眼眶裡打轉,刺得兩眼生疼,洗碗機里熱氣直噴。不要忘了,得先擦一擦杯口上的口紅印子,才能把酒杯放進去。
這些,雷德很早就都懂得了。他爸爸在井下的爆炸事故中喪了命,他不懂得這些又能懂些什麼呢?有些規矩可是誰也拗不過的,例如在礦鎮上就有這麼一條:做爸爸的遭到了不幸,還沒成家的最大的兒子就得挑起全家生活的擔子。一九二五年雷德雖然才只十三歲,可是別家礦工的兒子還不及他大呢,也有在井下幹活的了。礦工們聳了聳肩膀。他家的男人現在就數他最大了,還說什麼呢?
「喂喂,坐下。」克洛夫特對他說。
沒有活兒,積肥也干。
嗯。(他想到了另外一個方面。姑娘身子健壯,充滿了青春的活力,他知道姑娘胸脯透出的氣息美得像撲上了粉的嬰兒,可是在這個鎮上,女人只要一老,個個變得像乾柴。)你知道喬·麥凱這小子吧?他跟我姐姐阿理司生了個孩子就扔下她走了,可不瞞你說,我倒並不怪他。這一點你得明白,艾格尼絲。
威爾遜笑了。他覺得這話問出來實在稀奇。「什麼事?喝酒唄。你說我請你過來還會有什麼事?」
加拉赫說:「算了,咱們別再這麼胡來啦。」洞口的陽光似乎在拉他回去。
雷德大吼一聲:什麼話呢!這是我的酒,要你來請客!(哄堂大笑。)
威爾遜就先去跟加拉赫說,一說就妥,五個澳鎊裝進了口袋。回來再找雷德談,一提起那個價錢,雷德就嚷嚷開了,「就這麼區區三壺酒,要每人五鎊錢?威爾遜呀,二十五鎊照理可以買五壺哩。」
啊——
懷曼夢見自己一鬆手把反坦克炮給摔了,他說:「這實在怪不得我呀。是戈爾斯坦放手的呀。」他正覺得問心有愧,卻一睜眼醒了過來,一醒過來就什麼都忘了。
他們就坐成一圈,一邊依次傳酒,一邊懶聲怠氣地說些閑話,還沒有等到第二壺酒喝完,聲音就都已經含混不清了。夕陽已經漸漸西斜,附近的樹木,還有那用深綠色雨披架成的小帳篷,也都漸漸拖出了一道道斜影。戈爾斯坦、里奇斯和懷曼三個人則坐在三十來碼以外,正在那裡輕聲談話。四外不時有些小小的動靜,透過椰林傳來了響聲:小路上一陣嘎嘎直響,那是有卡車開進了營地;幾條嗓子一齊嚷嚷,那是有戰士在幹活。約莫一英里以外有一支炮隊,每隔十五分鐘就要開一次炮,一開炮他們的半顆心就會懸在那兒,一定要等到炮彈落地炸響,才放得下來。眼前但見一道長長的鐵絲網,椰樹後邊儘是濃濃密密的叢林。
他們闖到草地里去轉了轉。這片草地總共約有四分之一英里長。草叢裡看得見有一些歪歪扭扭的屍體,顯然都是在劇烈的折騰中斷氣的,瞧那種蜷手牽腳的模樣,哪裡能有什麼安息可言呵。他們就從死人旁邊繞過,重又順著汽車路慢慢走去。不多遠以外,有一輛被擊毀的日軍半履帶式兵車和一輛美軍坦克倒翻在一塊兒,正好你頂著我我抵著你,像兩座搖搖欲墜的破朽老屋。雙方是一齊起火燃燒的,燒得都發了黑了。看去破破爛爛的。日本兵的屍體還在現場。兵車駕駛員幾已全身跌落在車座外,從一邊耳朵到下巴已經打得稀爛,腦袋軟綿綿地靠在踏腳板上,好像一袋豆子。一條腿穿過粉碎的擋風玻璃直挺挺翹在外邊,另一條腿齊股斷了,落在他的腦袋跟前,正好呈一直角,看上去還當是跟他不相干的東西呢。
「啊——」俘虜明白了,「契伊薩依!」
「鬼才弄得明白。」懷曼嘴上雖這麼說,心下卻有豁然開朗之感。
班裡的其他弟兄也都小心翼翼地向他們爬了過來。克洛夫特問威爾遜:「你沒聽見有日本人?」
那俘虜緩緩搖了搖頭,臉上又是一笑。
「人生在世,還有什麼更大的樂兒?」威爾遜的口氣還是那麼平靜。
他這又扭過頭來對威爾遜說:「你居然開這樣的玩笑!你呀,從今以後就只能招我的討厭!」說完就爬出工事,回去朝毯子里一鑽。他感覺得到自己的手還在那裡哆嗦。
雷德聽得不寒而慄,好像牙齒叫一支鋼鑽刺了一下似的,頓時連酒都嚇醒了。過了一會兒,才說:「去你的,克洛夫特。」
這時那毛蟲被壓在他撒下的最後一把泥土下,已經奄奄一息了。
「統統給我幹掉!」克洛夫特在上面沖他吆喝。
威爾遜往前一探身:「我說夥計們,我倒有個主意了。你們知道日本人那兒是有流動窯子的啦,他們一向連前線都有這種玩意兒。」
他們果然露出了不屑的樣子。克洛夫特啐了一口,掉過臉去。加拉赫一臉氣憤,嘴裏咕噥:「這幫子傢伙都是不喝酒的。」
要把那小日本鬼子揍一頓呀,揍一頓。
你怎麼能走呢,雷德?你媽媽還得靠你養家活口哩。
哎呀我想起來了,今兒晚上是周末夜呢——那一個流浪漢說。
算算離隊已經一個星期,這天輪到克洛夫特、雷德、加拉赫三個人去。三個人一個跟著一個,下了山包,進了山谷,迂迴穿過那一大片足有六英尺高的白茅草叢,來到了一片竹林里,從這裏順著一條小徑走去,便到了一連駐地。裝滿了帶去的空水罐,把東西在背架上紮好,又跟一連的弟兄聊了一陣,他們就動身回山了。克洛夫特走在頭裡,剛要踏上那條小徑,他卻突然停了下來,向雷德和加拉赫打個手勢,要他們過來。
可是他討厭卡車。卡車儼然又是一座煤礦,只是不在地下而已。車子一開,背上就撞個不停,幾千次、幾萬次顛呀晃的,震得他腰子漸漸不行了,連胃也搗亂了,以致弄得他早上簡直就不敢吃早飯。可能是因為長期縮在一條公園長凳上睡覺的緣故,也可能是因為長期曝露在野外、一再遭受雨淋的緣故,總之他覺得每天開這樣的長途卡車實在受不住。那末了的百來英里路,他每次都是咬緊了牙關才駛完的。他常常喝酒,沿著九號路、十號路上的酒吧間,撞到哪家算哪家。有時他又一頭鑽在四十二號街上那些花花綠綠的二輪影院里,一家看罷再看一家,藉以打發空閑的時光。
我聽喬說,這裏不讓咱們住了,快要動手攆了。
公園裡的長凳太短,睡在上面實在不舒服。把腳盪下去的話,木板條頂在膝彎里,戳得人發痛,等會兒一提起來,大腿又會一陣抽筋,把他痛醒。瘦骨嶙峋的人側著睡也不行:木板條硬邦邦的,把胯骨卡得難受,肩膀也給壓得動彈不得。他只好把膝頭朝天拱起,雙手枕在腦後,仰面而卧。等到睡醒過來,十個指頭總要麻上好大半天。
「上帝會保佑的,我的槍彈准打不中基督教徒。」里奇斯還是倔強地說。
懷曼問他:「肉你吃吧?」懷曼說話佔了上風,心裏得意,因為平日他在班裡總覺得低人一等。「請問《聖經》上哪裡說過肉可以吃,小蟲卻不可以弄死?」
傑基上學去了,洛依絲便坐下來跟他一起吃早飯。自從他當了小客店的夥計以後,他倆就只有早上的時間在一起了。到十一點,洛依絲就得去大飯店上班。
足足走了一個鐘頭,才到一營駐地,稍事休息以後,又沿著橫里的一條小徑繼續前往二營。到二營已是下午三四點鐘了,克洛夫特接到命令讓隊伍就在二營駐地宿營過夜。大家扔下了背包,取出了雨披,把小帳篷重又架了起來。前邊有個現成的機槍掩體,他們也不願多費手腳再另挖工事了。他們就在四下坐著歇息,說說話兒,漸漸感到一個星期來的緊張勞累此時都顯出來了。威爾遜說:「真是,叫我們到那麼個荒涼的地方去!說真格的,那種地方就是讓我去度蜜月我都不幹。」
四海為家的流浪漢
只好讓歐立克去幹了。媽媽又嘆了口氣。你瞧著吧,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你今天晚上的行為多不像話。
威爾遜一聽就直搖頭,他探過身去一把抱住了克洛夫特的大腿。「上士大人——我得叫你上士大人,因為你他媽的太沒有『種』了——我說上士大人,你也用不著這樣急著去睡覺哇,離天黑至少還有一兩個鐘頭哩。」
那日本兵高舉雙手,在不多遠以外站著。刺刀早已掉了,落在腳下。克洛夫特走過去一腳把刺刀踢得遠遠的。
「那可是邪教徒。」里奇斯說。
別忙別忙,我這就走,這就走。
雷德罵了一聲。「那你的錢呢?五鎊錢你拿得出來,威爾遜?」
飛回到過去:
「好哇,那咱們就去看看吧,」雷德咕咕噥噥說,「咱們完全應該弄兩樣東西來紀念紀念。」
克洛夫特卻只當日軍在渡河進攻,自己則似乎被捆住了手腳坐在機槍旁,一時嚇得動彈不得。第二陣槍聲一響,手腳似乎就鬆開了,他就大吼一聲:「看你們敢來抓我!」臉上汗水都滲了出來,身子早已不知不覺貼著地面向威爾遜的機槍工事爬去。他放開了喉嚨大叫:「弟兄們,快上來,都快上來!」他依然迷迷糊糊的,弄不清這到底是在河邊還是在哪兒。
礦井,那是隨時可能有關閉的一天的。
加拉赫鼻子嗅了嗅,說:「我已經連日本人的氣味都聞到啦。」
雷德罵了起來:「要板條箱的話直屬連里有的是嘛!」
雷德走後,克洛夫特就地坐了下來,點上了一支煙。他只顧悶頭抽煙,一聲不吭。加拉赫坐在他的旁邊,監視著俘虜。過了一會兒加拉赫忽然衝口說道:「把他解決了,咱們回去吧。」
雷德這會兒已經很有了幾分醉意,自以為見多識廣,無所不通。「哥們兒哎,你們還是聽我的吧……我說你們一個也別想發得了跡。你們都是好人,可你們……你們只有吃虧受氣的份兒。沒什麼說的,永遠只有吃虧受氣的份兒。」
雷德「哼」了一聲。他的眼光落在一具胸腹朝天、幾乎已是一|絲|不|掛的屍體上。這個死人的一副姿勢實在富於表情。看他遍體一無傷痕,兩手緊緊抓地,像是有個永遠也問不出個所以然的問題,到臨死還要最後問一問。看那袒露的雙肩疼得都蜷緊了,嘴部的表情可想而知該是如何的痛苦。可惜他已經沒有了腦袋。雷德心裏真有些惆悵:那人臉上的神氣他是永遠也看不到了。脖子口上只留下了血污的一團,一片沉默永遠罩住了那無頭的身子。
蛆都有半寸來長,樣子很像蜒蚰,不過顏色卻是魚肚樣的。那種爬滿在屍體上的光景,好似蜜蜂攢聚在養蜂人的頭罩上一般。致命的傷口在哪兒是早已看不出來了,因為皮翻肉露的創口固然無不爬滿了蛆,連小傷小腫也都蛆滿為患,一扭一扭地蠕動。加拉赫醉眼矇矓的,看著一大串蛆一條條地爬進了死人張開的大口。他忽發奇想,覺得蛆蟲總應該出點兒聲音吧,可是蛆蟲偏偏悄無聲息,兀自吃得起勁,他看得生了氣。四下臭氣逼人,蒼蠅都貪婪地叮在屍體上不走。
可是也很煞風景。礦工們往往都帶了酒去,幹了一星期的活兒,都夠累的了,一喝醉就發脾氣。等不到半夜,早就發展成了夫妻相罵。他記得他小時候去過的舞會,哪一次爸爸都要罵媽媽,公司樂隊的小提琴啦,吉他啦,鋼琴啦,也就只好在罵人聲中唉聲嘆氣地奏上一曲四方舞或者波爾卡。
威爾遜咯咯直笑:「我也疑心毛病就出在這兒。」
他變了。他突然發覺自己變了。信心都消失了,心裏像是少了根主心骨。他現在對一同生活、一同工作的夥伴只感到痛恨,可是在以前,他總覺得他所認識的人幾乎沒有一個不是可親的。他昂著頭想了片刻,然後好不費勁地又寫了起來,「我想到一個不壞的主意。我看那些廢品清理場倒很值得我們動動腦筋。那裡有不少東西只要稍稍給焊一下,即使外表不那麼中看吧,到底還是可以變為有用之物的……」
看來我又該動身了。這樣老是在一個地方掙錢,沒意思。不過這一回他已經不像上一回那樣滿懷希望了。
在自己家鄉的礦鎮上,到了周末夜教堂的底層照例總要舉行舞會。一張張圓台上鋪上了方格子檯布,每家占上一張,圍桌而坐,礦工們帶著早已像大人一樣的兒子來了,做媽媽的也帶著女兒來了,還有爺爺奶奶,小弟弟小妹妹,甚至也有在媽媽懷裡含著奶頭、掛著口水打盹的小娃娃。
低下頭去,眼光落到了那個日本兵的身上,雷德覺得心情一下子複雜起來,但是種種感觸瞬息即逝,很難辨出個滋味。要是有人問他的話,他準會說:「我啥也不覺得。」可是他脖梗子分明都發了麻了,心在怦怦地狂跳。對這個差事他厭惡透了,然而瞅了一眼地下的人,把槍瞄準了那人的脖子,他卻又欣然而喜,巴望著開這一槍了。他把指頭扣緊了扳機,提起了精神,憋足了勁兒,準備指頭一勾,槍口吐火,鐵彈到處,頃刻密密麻麻一片洞眼,打得死人皮直抖,肉直跳。正這樣想得有聲有色,他把扳機一扣……可是毫無動靜。子彈卡住了!他剛要去拉槍栓,冷不防地下的那個人卻一骨碌翻了個個兒。雷德愣了下神,才明白那個日本兵可並沒有死。兩個人都發了呆,臉上的肌肉都在抽|動,彼此相對瞪了一眼,那個日本兵就縱身一躍而起。雷德本來滿可以抓住這剛躍起的一剎那,一槍托把他打翻,可是碰上臭彈心裏本來就很窩囊了,再加上看到那日本兵居然沒死,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他一時竟手癱腳軟,動彈不得。他只能看著那個日本兵爬起身來,向他逼近一步,幸而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他的肌肉突然又聽使喚了,他就把槍向那日本兵死命砸去。可是沒有打中,於是兩個人就隔著不到三碼的距離,又瞪出了眼睛,各自瞅住了對方。
可這十塊錢洛依絲用得著呢——一想到這兒,心裏就有了主意。跟洛依絲結婚的話固然可以免了當兵打仗,可是他年紀還不算老,精力也還不算太不濟。去當兵打仗,就可以走南闖北,沒有個停了。
加拉赫歪過頭來沖威爾遜一笑,「你不看見這龜孫子已經喝醉了嗎?」
自從那夜日軍渡河失敗以後,偵察排一班又留在原陣地上守了三天。到第四天上,一營把陣地推進了半英里,這支小小的偵察部隊也就隨著一連一同移動。他們新的前哨陣地設在一座小山包頂上,下臨一個小小的山谷,滿山谷一片白https://read.99csw.com茅草。在那裡一連四天,不外就是挖掘新的掩體,布上鐵絲網,執行例行的巡邏任務。如今前線已是一派平靜。他們這支小部隊也沒有遇到什麼情況。四外只有兩三百碼處一座相鄰的小山頭上有一連的那一個排駐守,此外便連人影都難得見到一個。幡舞山脈的倚天絕壁仍然緊靠在他們的右邊,一到傍晚時分,那萬丈高崖看去真有凌空壓頂之勢,好像一陣滔天巨浪,眼看就要劈頭蓋臉打下來似的。
「好了,明天就可以回直屬連了……應該干一杯祝賀祝賀。」威爾遜說道。
斜里還有第三個日本兵倒在地下,這人看來是胸部先受了重傷,從兵車裡逃出來的時候軀幹大腿又都著了火。他直挺挺地仰天躺著,叉開了腿,抬起了膝頭。身上的軍服都燒得脆裂了,露出了烤焦的生殖器。那縮得只剩了小小的一截,可是陰|毛灰卻都還在,像一團鋼絲絨。
雷德對青山溝里那幾具軟綿綿的屍體瞟了一眼。炸爛了臉的那一個已經引來了一些飛蟲,圍著殘骸在嗡嗡打轉了。想起剛才遭遇的種種,他又覺得像是做了一場大夢。他瞧了瞧剛才嚇得他沒命逃跑的那個日本兵,這會兒卻就覺得那人臉生得很,也不大看得清他的眉眼了。他心裏倒有點想不通了:怎麼剛才跟他連打個照面都不敢呢?天哪,真累死了!心裏這麼嘀咕了一句,就去把衝鋒槍撿起來,可是他的兩腿卻止不住有些哆嗦。他已經筋疲力盡,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含糊打了個招呼:「好吧,那就山上見。」
威爾遜這一下可動了氣,「我說夥計,我這酒可是呱呱叫的好貨哪。人家好意請你喝酒,哪有這樣追三問四的!」加拉赫鼻子里打了個哼哼,在一邊說:「要喝就喝,不喝拉倒,小猶太。」
「大家不要急,跟著我走就是。」威爾遜說。
「這倒不知道了。」威爾遜聳了聳肩膀,把果子一腳踢開了。
不過結局倒也幸運。後來他終於在東六十號街一家很有氣派的大飯店裡當了個洗碗工,並和那裡的一個女招待洛依絲產生了感情,結果兩個人就在西二十七號街租了兩個帶傢具的房間,開始了同居生活。那女招待有個孩子,今年八歲,跟雷德也很合得來。一家子倒也和和美美地過了兩年。
他們默默點了點頭,把背上的東西都卸了下來。雷德仔細打量了一下這片樹林子,從這兒到山溝有好幾碼遠。如果手榴彈炸不死日本人的話,他們三個人從樹林子里衝出去就勢必全暴露了。其實這倒並不是他想得周全,他是落到了這般處境,幹什麼都膽怯了。唉,偏偏就會遇上這樣的事!他總是如此,只要一意識到戰鬥就在眼前,內心馬上就會湧起類似這樣的感覺。總覺得這下子可怎麼還邁得開腿,怎麼還開得了槍——一動只怕就會送命呢。然而結果總還是沖了上去。而且總還免不了要生自己的氣,只恨自己起了貪生怕死之心。比如此刻,他就又有了氣,心裏只顧愣愣地暗自念叨:老子又比誰含糊啦?他望了望加拉赫,加拉赫臉色都發白了。雷德儘管也曉得自己何嘗不是怕得一樣厲害,胸中卻居然還是冒起了一陣鄙夷。克洛夫特鼻孔張得開開的,看去兩顆眼珠一片冷峻,顯得分外烏黑。雷德討厭他:這傢伙碰到了這樣的事才高興哩。
雷德說了:「得了,什麼鬼箱子,就不要了吧。」他覺得噁心,背上又一陣陣痛得厲害:縮著手用十個指頭的尖尖來挪動這一具具的屍體,那個費勁當然是夠他受的。
是啊,這回他們該升你當少校啦。
「什麼勞什子?」克洛夫特小聲問。
克洛夫特有意見了:「大家一樣出了錢的,不能有人喝多有人喝少。」
我不能不管,這事跟媽關係再大,也沒有跟我的關係大。你們男人沒有別的能耐,你們就會叫我們吃了苦頭,自己開溜。呸,你別想走!——她失聲直叫了。
他十四歲上就已經會使風鑽了。一個孩子能幹上這樣的活兒,掙得也不算少了,可是礦井底下巷道盡頭,是個身子都站不直的地方。連孩子干起活來都得彎著腰呢,前一批礦車裝剩的煤塊落得滿地都是,踩在中間腿搖腳晃,熱是不用說的了,而且還潮得厲害,礦工們帽上的燈光轉眼就都消失在黑沉沉的巷道里。風鑽無比沉重,孩子要使這大傢伙就得拿胸脯從後頭頂住,用盡全身力氣緊緊抓住把手,就在這樣的姿勢下,把狂震亂顫的鋼釺一點一點打進岩層里去。
加拉赫問他:「你這到底是幹什麼?」他氣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這條巧克力他是一天沒捨得吃才省下來的,平白給了人他覺得心疼。不過他的心情也游移不定,時而覺得這俘虜可氣,時而又在恨恨中帶著些憐憫。所以他又說:「這畜生倒真是瘦得夠瞧的。」同情中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味道,好比看見一條雜色野狗淋在雨里凍得發抖。可是一會兒見到那日本兵最後一口巧克力下了肚,他卻又氣哼哼地嘰咕起來:「簡直饞得像頭豬!」
雷德對那個日本兵瞧了一眼,兩個人的目光接觸了一下,就都趕緊避開了,彷彿彼此都有件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叫對方看見了似的。雷德猛然意識到自己心裏膽怯得厲害。
雷德後來又換了個工作,在波藹麗街一家下等客店裡當了個夜班值班夥計。這個工作比洗碗要輕鬆些,工資也大五塊,可以掙到二十三塊錢一個星期。戰爭爆發前兩年他就一直在那裡當差,再沒動過。夏天的波藹麗街潮熱難受,腥臭陣陣,一到濕冷的冬天則又四壁滲水,咖啡色的牆粉上都泛出了灰污的斑點,他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糊裡糊塗混過了兩個寒暑。當班的漫漫長夜裡他什麼念頭也不轉,只是木然聽著三號路高架鐵道上的火車不時鬧鬧吵吵地駛過。好歹挨到天亮,就可以下班回家,去和洛依絲相聚。
這事用不到你管!——他大喝一聲。
雷德心裏悶悶的,眼皮也沉重了起來,「聽明白了嗎,你們都是好人哪。」他說著還似指非指地把手一揮。
老哥,你這話就亂說了。咱們搞的是革命活動,咱們是受剝削的人哪。無產階級專政那可是將來的事了。
「對,是喝醉了。」雷德扯開嗓門直嚷了。他喝了酒不大有高興的時候。酒,使他重又想起了那老一套的昏暗的酒吧,酒客默默地喝著酒,無可奈何的眼光獃獃地瞅著「一口杯」的杯底。他眼前一時似乎又出現了那杯底的一個個混濁的圈圈。他趕緊把眼睛閉上,圈圈卻似乎都湧進了他的腦子。他覺得自己醉得一晃一搖的,於是便睜開眼來,使勁把身子挺了挺直。「去去去,都給我去。」嘴裏還這麼嘰咕了一句。
也許滾蛋的應該是我,我都膩味死啦,老是閑在家裡,也沒個男人肯來娶我。
戈爾斯坦拿起信來,再寫下去:「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搞的,親愛的,我對當前的情況實在看不慣,有時真想不幹了。有句話按說很不應該講,不過我還是不能不說:我恨透了我這個部隊里那班當兵的,他們簡直是一幫野小子。說真的,親愛的,處在這樣的環境里,什麼美好的理想,全都拋在九霄雲外了。儘管我們猶太人在歐洲這樣遭受苦難,可有時候我還是滿腹狐疑,真不知道我們打這場仗到底是為了什麼……」他把這幾行字又從頭看了一遍,忽然一發狠,大筆勾了個精光。他獃獃地愣了足有一兩分鐘,只覺得一陣膽戰心寒。
一打仗,這些也就都可以解決了。
這也是他出國作戰以後僅有的一件樂事了。晚上他躺在自己的帳篷里,往往久久不能入睡,一直在那裡籌劃未來的事業,要不就是懷念自己的兒子,或者猜猜妻子此刻該在何處。有時估計妻子是在走娘家,他還會懸揣一下他們該在談些什麼,由此聯想起親屬間常說的一些玩笑話,他往往想笑而又不敢出聲,暗暗樂得捧住了肚子。
他就問懷曼:「你相信不相信人有靈魂?」
可這時候俘虜似乎已經明白了他們的意思,他突然兩腿一軟,跪倒在地,尖聲尖氣地哭了起來。他隔不了一會兒就要轉過身來,衝著他們把兩手一伸,做出種種哀求之狀,求上一會兒又會掄著雙臂,在地下亂捶,彷彿說了多少他們還是不懂,他絕望了。從他的一大連串話里,加拉赫聽出了一個字音:對方好像老是在說「庫達薩」「庫達薩」什麼的。
(渾身發抖)我要是喬·麥凱的話,我也會丟下你走我的路的。這件事他幹得好,好極了!
「啊,對了,」威爾遜說,「聽說附近一帶是撂下了不少日本人。」
「都給我回去!」克洛夫特下命令了。
「沒有呀,」威爾遜說,「我要是看到有日本人的話也就不用機槍打啦,我就用步槍打啦。你總不見得要我把陣地暴露給日本鬼子吧?」
春日的黃昏,他跟女朋友一起坐在「公司一條街」盡頭處的一個小公園裡。他們的背後是市梢頭,光禿禿的山巒蜿蜒起伏向西伸去,紫褐的山色在蒼茫中愈來愈深。山谷里暮色籠上已久,西山峰頂背後卻還看得見落日的最後一抹餘暉。
你說什麼?哎呀,那怎麼行,那怎麼行!——他媽媽說了。簡直像他爸爸呀。(媽媽是個矮矮胖胖的女人,老是改不掉她的瑞典口音。)
豈有此理,這兒可不是旅館,小子!
俘虜只好很有禮貌地笑笑,加拉赫火冒地指了指自己,然後把雙臂一伸,兩隻相距尺把光景的手在面前那麼一比畫,嘴裏說:「我的,我的。」
雷德又往裡瞅了瞅:「那麼老遠的拖只箱子回去,我不成傻瓜了嗎?」
你真狠心。
腳下一絆,雷德一跤摔倒在地上,跌得昏頭昏腦,躺著一動也不動。他橫下了心,屏住了氣,準備背上一刺刀捅來,就承受那一陣劇痛。可是他聽見的卻是自己的心跳:一下,又是一下。他神志漸漸清楚了,於是便挺了挺身子。心還在那裡跳,一聲聲接連不斷。他這才突然明白過來,知道大難逃過了。
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麼緣故,他總覺得他實在不應該走。他沿著小徑一路走去,不禁又觸動了前情:在那個日本兵手裡栽了跟斗,奇恥大辱啊。他在心裏直罵:克洛夫特這小子,真不是東西!想著想著,只覺得兩腿無力,渾身發燙。
起先只當他可以從此有一個比較興旺發達的時期,後來又只當那是個彗星的尾巴,可結果卻都不是。他找到了一個卡車司機的工作,專跑波士頓到紐約一路的夜間運輸,一干就幹了兩年。那一號國家公路都快在他腦子裡刻出一道溝兒來了。由波士頓出發,到普羅維登斯,到葛洛頓,到新倫敦,到紐黑文,到斯坦福,到布朗克斯(布朗克斯是紐約市東北部的一個區),再到市場卸貨,第二天晚上又循原路回去。他在西四十八號街上近十號路口租了一個房間,注意點兒的話還滿可以攢些錢。
扒貨車出了蒙大拿,經過內布拉斯加進了艾奧瓦。
這些王八蛋!
日本兵向他們挨近了點兒,加拉赫不安地緊緊盯住了他那對默默哀求的烏黑的眼睛。一近身,就聞到他衣服上有股濃濃的魚腥臭。加拉赫說:「真有他們的!弄得這樣臭氣衝天!」
「咳,把信擱一擱,一會兒再寫嘛。」威爾遜說。
一行人下了山樑,順著回營地的路走去。途中看到路邊有一輛破坦克,履帶斷了,銹了,只剩了一副空殼,看去就像只蜥蜴留下的一副白骨。馬丁內茲說:「那瘟蛇很快也就會變成這模樣的。」
「要多少錢?」克洛夫特問。
對了。
克洛夫特似乎頓時換了一副臉色,眼睛里閃出了一絲興奮的光芒。他說:「我看你就先回去吧,雷德。我和加拉赫一會兒就來。」
「向右看齊!」雷德立刻一聲吆喝。他突然覺得挺開心的。
你以為我是個共產黨;我告訴你說,我其實是研究人性的,我也沒念過書,都是自學的。我看那種歌兒十足表現了美國式的好高心理,是麻醉群眾的鴉片,是哄人上當的幾句標語口號。聽我說……那是一種盲動的情緒,是個圈套,目的是要弄得咱們都留在家裡,乖乖地忍受剝削。
他爬起床來,望著窗外。天哪,我真是老了,二十三歲就成了個老頭了。過了好一陣子,方才睡著。
一天晚上,他在一個酒吧間里花了十塊錢,從一個快要不省人事的醉漢手裡買到了一張見習水手證,於是就把開車的活兒給辭了。可是在南街一帶白白地轉了個把星期,他又膩煩了,便天天痛飲一醉。一個星期以後,錢花完了,他就把水手證賣了五塊錢,全部充作酒本,又整整喝了一個下午。
「我說不上。靈魂到底是什麼玩意兒?」
雷德驀然感到自己已經酒意全消,渾身只覺得疲乏不堪。弟兄們早已遠遠走在前頭,可是他的眼光卻總是收不回來,自己也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感情使他不忍遽爾離去。其實他心底極深的深處是有個思想活動的,他相信此人本來也有他美好的希望,生前總以為自己哪裡就死得了呢。此人也有他的童年,有他的少年時代和青年時代,有他的憧憬,也有他的回憶。人,敢情就是這樣萬分脆弱的東西!這一發現真使雷德動魄驚心,就像第一次看到死人似的。
我也說不上來,寶貝兒——雷德對她說。
去他的吧。
瑪吉·肯尼迪這個女人的風度極好。她對我說——真格的,她對我說什麼來著?
「好吧,五鎊錢拿去吧。」雷德粗聲大氣說。他仍然認為威爾遜是在撒謊,不過那其實也無所謂。他反正只求一醉,可是自己又沒有氣力去找酒喝。今天早上獨自一人走在小路上,聽到克洛夫特槍響時突然湧起的那一陣恐慌,這時不覺重又襲上了他的心頭,他的身子也不覺僵了片刻。「反正我們也就只會這一套,老是你騙我,我騙你,唉!」那日本俘虜的死纏住了他,怎麼也排遣不開。他覺得事情總有些不對頭。那日本兵第一次沒有炸死,按理說就是俘虜的身份了。可問題還不止如此。在當時的情況下他實在不應該走。想起在前沿的這整整一個星期,想起據守河邊的那個夜晚,想起殺人,他不禁長嘆了一聲。就讓威爾遜去快活快活吧——快活也愈來愈難找了。
俘虜連表情都還沒有來得及變一下,槍彈早已打進了他的腦殼。他身子往前一傾,隨即就向橫里滾去。臉上笑意猶在,只是現在看去顯得很傻氣似的。
懷曼轉過臉去對戈爾斯坦說:「看咱們的傳教士為了條小蟲動起感情來了。」他挖苦地笑了兩聲,又接著說:「我傷害了上帝創造的生靈,是不?」
我這可不能聽你的!——他嚷了起來。這種日子過著有什麼意思,難道活著就是為了掙點兒吃的?
……
里奇斯搖了搖頭,說:「喔,是基督教徒的話我決不肯殺一個。」
威爾遜訕訕地笑了笑。
「到底上哪兒去呀?」加拉赫問了。
一場戰鬥來得那樣突然,結束得又是這樣意外,加拉赫給弄得有點歇斯底里了。對俘虜的短暫的憐憫消失了,此時胸中只覺得火冒三丈。他對那日本兵大吼了一聲:「別再『庫達薩』『庫達薩』的放你的屁啦!」
舉目望去,四下到處還有一團團黑影,那都是燒毀的坦克。有的挨著殘樹,有的連著一片燒得黑黑的焦草,乍看上去竟很難分清,倒像是特意做的偽裝,好比給兒童玩的圖畫遊戲,枝葉叢中隱隱都藏著名人的面形輪廓一樣。草地上殘骸狼藉,遍地皆是。日軍的屍體到處可見。小山樑上有一處地方給大炮刨出了許多高高低低的大坑,原來日本人曾在這一帶構築陣地,死守了好幾個鐘頭。
稍遠以外又有一個日本人仰面朝天橫在那兒。只見他肚皮上開了個大窟窿,白溜溜的一大串腸子鼓出在外邊,好似海葵花密匝匝的花瓣。腹部的內層紅得出奇,大概是臨死前疼痛難當吧,所以雙手還捂在傷口的周圍。那模樣兒,倒像是在召喚人們來看看他這個傷口似的。討人喜歡的面孔,小嘴小眼扁鼻子,看不出有什麼性格特徵,死後的神態也還安詳。大腿和屁股脹得很大,把褲子都撐得緊繃繃的,活像拿破崙時代花|花|公|子身上裹著的那種緊身褲。不知怎麼,這日本兵給人的感覺總好像是個開了縫、露出了裡邊木棉的布娃娃。
戈爾斯坦抬起頭來,怯生生地一笑。「噢,謝謝,不過我在給老婆寫信,還沒寫完呢。」他的口氣很婉轉,但是聽得出有些擔心而暗帶提防的意思,彷彿知道自己難免又要挨罵了。
「真是活見鬼!」加拉赫說,「你中了什麼邪啦?」
威爾遜點點頭。「是這話,不過再一想,管他呢!咱們呀,誰敢保證明天就不會掉腦袋?」他頓了一下,又說,「我還有個法子,咱們可以把雷德和加拉赫也拉來參加,這樣咱們就有了五個人,每個人才攤到五鎊錢。五五,是二十五不是?」
好久沒見到你了,雷德。
「別是人家交給你的錢吧?」
礦上要是開工九_九_藏_書怎麼辦?(他覺得自己的心軟了。)
那天晚上威爾遜在當班放哨的時候,獨自一人把剩下的一壺酒偷偷喝了個精光。這一來他就又有點醺醺然了,心裏那股按捺不住的勁頭又來了。他坐在工事邊上,心情煩躁地瞅著鐵絲網外,隔不了幾分鐘就要挪動一下身子。腦袋老是東倒西歪,眼皮沉得簡直撐不開。鐵絲網外約十五碼處有棵矮樹,叫他看得很惹氣。那矮樹投下一片濃影,一直伸到了叢林里,這樣就把前邊的警戒區域遮黑了一大塊。他愈看愈惱火,心裏嘀咕:該死的樹,你想給日本人打掩護是不是?他使勁把頭一搖。天殺的日本佬,別想有一個溜到我的鼻子底下來!
「我要找的就是這個,」威爾遜完全是一副教訓人的口氣,「把裡邊的東西倒掉,帶回去不是正好做小衣箱嗎。」
戈爾斯坦只當自己在當班放哨,糊裡糊塗睡著了。他急得什麼似的,連連悄聲分辯:「我沒有睡著呀,我閉著眼是為了哄哄日本人的呀,我沒有在打盹呀,真的沒有在打盹呀。」
「放心,離這兒遠著哪,」威爾遜安慰他說,「咱們的部隊就是在這兒打退了他們的進攻。」
天一亮,那些流浪漢就都匆匆穿上衣服走了,到七點鐘,大房間里早已空無一人了。他們都拉下了帽檐半遮著眼,把破舊上裝的領子翻起來護住了脖子,迎著晨光,匆匆踏上了寒颼颼的街道。彼此誰也不對誰看,好像都挺害臊似的,大多數人到了運河街便拐到小巷子里,自動地站起隊來,向「施湯處」討一份咖啡喝。雷德則要穿過幾條街道,走上一段,才搭公共汽車到西二十七號街。熬了一夜,總是沒精打採的。
我可再也受不住了,我的一輩子簡直就這樣白白糟蹋掉了,歐立克年紀也不小了,礦上真要開工的話,可以讓他到礦里幹活去。
加拉赫湊出了身子,一副咄咄逼人的樣子:「威爾遜,這麼說你是連黑姑娘都要的咯?」
雷德回到夜班堂口,打開了收音機,悄悄地聽。(風卷黃葉墜紛紛。)有個客人尖叫一聲醒了過來。雷德就趕快到大房間里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讓他安靜下來,又扶他重新睡下。
「一個可憐蟲,何苦去折磨他呢?」加拉赫有點不以為然。
他們誰也沒理睬他。威爾遜扭頭一望,看見戈爾斯坦獨自一人坐在旁邊的帳篷外寫信。他心裏陡地一動:他們只顧自己喝酒,卻沒有請班裡的其他弟兄喝,未免有點說不過去吧。他對戈爾斯坦瞅了半晌,看他手握鉛筆,專心一意,寫得飛快,一邊寫一邊還在嘴上默默地念。威爾遜覺得自己對戈爾斯坦還是頗有好感的,不過戈爾斯坦沒有跟他們一起喝酒,總使他有些不快。他心裏想:這個戈爾斯坦,人倒是不錯的,可惜有點子死腦筋。在威爾遜看來戈爾斯坦對生活還缺乏最基本的理解。
威爾遜站起身來:「酒喝足了,要說還有什麼功課沒做的話,那就是四處去遛遛了。」他伸了伸胳膊。「喂,夥計們,咱們走吧。」
「但願我們就一直去築路吧,要能築到仗打完那才好呢。」加拉赫說。
克洛夫特走到他跟前,又給了他一支煙。日本兵深深地鞠了一躬,接過火柴,說:「阿里加督,阿里加督,多莫阿里加督。」
雷德靠在那輛半履帶式的兵車上。他覺得頭裡發暈,順手就往金屬的履帶擋板上一搭。沒想到卻一把抓到了一個漿果,他趕快甩手扔了。這種果子模樣兒很像梨子,卻是紅紅的,這樣的東西他以前倒還從來沒有見過。他就大著舌頭問道:「這是哪兒來的?」
戈爾斯坦想再集中心思把信寫下去。可是不行,他寫不下去了。他的心思收不攏來,他老是想著自己跟那幾位弟兄的來言去語,只恨沒有用此刻想到的一些話去回敬他們。他想不通:他們幹嗎要這樣惹他呢?他一時真恨不得想哭。他拿起信來,有點心不在焉的,把信從頭到底又看了一遍。他一直有個打算,想一等戰爭結束就去開個焊接工場;自從派來海外以後,他跟妻子家信來往,也一直都在商量這件大事。剛才威爾遜喊他的時候,他其實沒有在寫,他是手握著鉛筆,興興頭頭地想得出了神,他在想:將來自己一旦開了工場,成了地方上有身份的人士,該多氣派呵。這開工場的事例並不是他想入非非;他不但把工場的地點都選定了,而且胸中還有一本十分精細的賬,他算過:這仗假如打上一年,至多算它兩年吧(仗是打不長的,對這一點他非常樂觀),他們夫妻倆就可以積起多少錢?甚至還算過:萬一自己升了下士以至中士、上士,又能攢下多少?
可你倒想走了。
他跟在她後面,踏著灰不溜丟的軟綿綿的地毯上了樓梯,一路看她習慣地擺動著屁股。
一句話提醒了大家,於是大家就你絆我我撞你的,紛紛搶出洞去,個個驚慌萬分。威爾遜哭喪著臉,一到洞外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雖還漫不經心似的說了句:「好端端一隻箱子,這一下可吹了。」可實際上卻覺得筋疲力盡,心裏那股按捺不住的勁頭這會兒也已經無影無蹤了。當下他就說:「好,回去也好。」
胡佛會派軍隊來彈壓的。你這算什麼呢,騙騙自己嗎,老哥?
他心頭突然湧起了一股強烈的慾望:這幾顆金牙他要。他聽得見弟兄們在洞里闖東撞西,口齒不清的嗓音在相互罵娘,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到了死人張大的嘴上。心想:反正死人也用不著這些了。一邊便忙不迭地琢磨這幾枚金牙大概可以值到多少錢。他估計:三十塊總值吧?
我老是在想,山那邊也不知是怎麼個世界呢——姑娘平靜地說。
(啤酒沒了氣泡,索然無味。)我呀,我就從來不跟娘兒們多鬼混——雷德說。那班娘兒們張開了網就想引人上鉤,我見得也多了。
她擺弄著手裡的杯子。我想跟你說件事,雷德,我昨天去找了個律師,我想跟邁克把離婚手續辦一辦。
戈爾斯坦猛地轉身就走。那幾個喝酒的人圍得更攏了,彼此之間如今簡直像有根有形的帶子給連綴在一起似的。他們打開了第三壺酒。
克洛夫特一陣哈哈大笑,他拍了拍加拉赫的背,把臉一板,大聲說道:「加拉赫,我看你是個十足的渾蛋!」他現在只覺得滿腔高興,怎麼也按捺不住,見到什麼都覺得可樂。「還有你,威爾遜,你簡直……簡直是條淫棍!算得上是天下第一等的色鬼!……」他說話舌頭都大了,跟他一起喝酒的雖說都已有了幾分醉意,可還是以不安的眼光瞅著他。「依我看哪,你準是翹著那話兒出娘胎的。」
耳邊響起了克洛夫特刺耳的聲音,響亮而冷酷:「嗨嗨,雷德,你還打算在地上躺多久呀?」
雷德坐在那兒打起盹來。(他們真會扯淡。空口說白話有個屁用。多行動,少開口,那才是正經。)
戈爾斯坦嘆口氣,起身走了過來,問道:「請問有什麼事?」
里奇斯在一旁看得大為不忍,那長下巴的胖圓臉皺起了眉頭。他說:「這樣折磨蟲子可不好。」
威爾遜說:「我打著啦。我把那勞什子幹掉啦。」
那天上午晚些時候,偵察排一班接到了返回後方的命令。他們收起了帳篷,把雨披裝進了防水背包,雷德他們背回來的水正好讓大家灌了水壺,大家就一邊吃乾糧,一邊等兄弟部隊來接防。中午時分,一連的一個班進駐了他們的陣地,他們就下了山,取路返回一營。叢林里小徑泥濘,路又很長,他們拖泥帶水地苦苦走了半個鐘點,就都走累了,厭煩了。也有幾個人心裏歡天喜地:馬丁內茲和懷曼就覺得一塊石頭落了地,威爾遜已經在打主意想弄酒喝了。克洛夫特則不言不語、若有所思,加拉赫和雷德神經緊張、心裏煩躁,往往一聽到冷不防的響動就要嚇一跳。雷德老是會身不由主地扭過頭去朝背後望望。
雷德不耐煩地把眼一抬。「你喝個屁去——錢呢?錢八成兒都在山上輸光了吧?」在山上他們每天都打撲克。
電訊報山山頂的鋪道那頭,有兩個海軍少尉緊摟著兩個穿裘皮短大衣的姑娘,在那裡嘻嘻哈哈。我還是下山去吧。
這蛋老嫩還可以吧,親愛的?——她說。
「你看看你那位相好怎麼樣啦?」克洛夫特故意柔聲說道。
大家都瞅著他不吭聲。他們早已喝得神思恍惚,有時隨便說上兩句,也都是瞎扯,嘴裏在說,腦子裡卻根本啥也沒想過。如今看到威爾遜勁頭那麼足,他們倒愣住了。威爾遜就催了他們一聲:「夥計們,走吧。」
有什麼美的,我反正打算離開這兒。雷德今年已經十八歲了。
「不,還是我們來處理吧。」
馬丁內茲悄悄走開了。原來剛才他看到在不多遠以外有一具屍體張著大嘴,露出了滿口金牙,他的心就給牽住了,幾次忍不住扭過頭去看。現在趁這機會他就走到這具死屍跟前,端詳起那一口金牙來。至少有六七顆牙齒看來是純金的。馬丁內茲飛快地回頭瞅了一眼,看見弟兄們一個個都進山洞里去了。
收穫時節到了,在個糧倉里做了一陣幫工。
克洛夫特沒有答腔,他還是盯著那俘虜看。俘虜已經喝完了水,臉上掛著幾滴欣喜的淚水,突然露出了一絲微笑,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口袋。克洛夫特就從那口袋裡取出一隻皮夾子,打開一看,裡邊有一張照片,上面是那日本兵穿著便裝,旁邊是他的妻子,還有兩個小小孩,都是圓圓的娃娃臉。那日本兵指了指自己,用手對著地面比畫了兩下,表示他的孩子長得都有這麼高了。
出了妓院,一陣寒氣撲來,像啃上了一個冰冷的酸蘋果。心裏只感到深深的憂鬱,這種茫無頭緒的憂鬱倒也有趣,可是一回到自己屋裡,他卻失眠了。
是嘛,我就寧願去找窯姐兒。
「這酒,太不經喝了。」馬丁內茲在嘀咕。想起為喝這幾口酒花了那麼多錢,他的心情漸漸變得沒精打采了。
還沒等到他打定主意,戰爭就爆發了。戰爭爆發那天晚上,客店裡的酒鬼個個慷慨激昂。
你跟丟下我溜走的那個沒心肝的簡直一個樣。逃避責任!天底下就數這樣的人最卑鄙。
坐過班房,過不多久就可以弄到一些救濟,甚至還可以找到點活兒干。洗碗碟啦,當快餐廚師啦,在農家幫工啦,鋪屋頂板啦,粉刷房子啦,修理管子啦,甚至還可以在加油站當上個加油員。
「對了,」威爾遜說,「聽說他們的坦克也開到了這一帶附近。」
所謂流浪漢的營地,是在城外靠近鐵路軌道的一片沼澤地里,雜草叢中零零落落地歪著幾所棚屋。屋頂是生了銹的波紋鐵皮;屋裡地板縫中都鑽出草來。人們多半就在屋外席地而睡。這片屬於鐵路公司的低洼的沼澤地里有一條小河,凝滯的河水都發了黃了,洗臉洗澡都在那裡。時光在太陽的烤炙下消磨。垃圾堆灰齪齪的,還夾著些不紅不黃的東西,繞著打轉的蒼蠅都綠得透出了金光。營地上還有幾個女人,晚上雷德和另外幾個人就跟她們一起住。白天,可以到城裡去兜兜,扒扒垃圾桶,看看哪兒能混到些吃的。不過一般總是坐在蔭頭裡,看列車費勁地開過,聊聊閑天。
我對湯米·慕爾棟說:你要想抓我?豈有此理!等到我大事辦完,他果然就讓我走了,我決不說瞎話。自從雷基奧被我打脫了下巴以後,他們就怕我三分了,你們是知道的啦,這雷基奧原先是管這一帶的警察頭頭,那是在——唷,等我想想,是哪年?對了,我一拳把他打脫下巴,是在八年前的元旦夜裡,就是在一九二四年啦,不,等一等,八年前應該是一九三三年。
請看這一路的曲折:
威爾遜倒笑了,他拉長了聲音說:「胡——扯——淡!」說話之間,他早已把自己的計劃給忘了。
電影放完,演出又開始了,他聽了會兒音樂,就離座走了。到了愁人的夕陽下,聽見裏面的樂隊還在演奏:
那不含糊。(他吸了一日芳香飄溢的夜晚的空氣,聞到了泥土的氣息。自己有的是力氣,看這四外的山巒能擋得住我?)我跟你說句真心話,我就不信有上帝。
草地邊上的小椰林里,椰樹都光禿禿的沒有了葉子,樹榦不是一片烏黑就是遍體焦黃,真叫人以為是久旱而乾枯了。樹梢十之八九已經削平,剩下一截截孤零零的光桿兒,好像退潮后沙洲上露出來的一排樁子。椰林里壓根兒看不到一點綠色。
雷德笑嘻嘻的:那好,對不起,打攪你了,老爺子,你擔待著點,我今後一定注意。
威爾遜圍著這一堆殘骸轉了一陣,終於嘆出了一口氣。他說:「可以留作紀念的東西,早都給搶光啦。」
「哎,包你錯不了。」威爾遜一力擔保。他咕嘟一大口喝了下去,美滋滋地噴出了一口氣。酒涌過喉嚨和胸膛,熱烘烘地流進了肚子里,只覺得一縷縷的快意傳遍了四肢,一股可人的暖流漸漸熏得全身都舒暢了,嘴裏也不由得吐出了一句:「嘿,真是酒一到,精神好。」一大口酒下了肚,還有那麼多酒可以慢慢享受,威爾遜這時的心情真是其樂悠悠,他很想勸勸大家,做人是應該看開些。他就說:「依我看哪,酒這種東西,有就應該喝。打仗的可恨也就可恨在這種地方;想要獨自清靜清靜,找些自己喜歡而又礙不著別人的消遣,都辦不到了。」
有人拿了瓶酒請大家喝,雷德一時興起,也就掏出一張十塊的鈔票,叫人去買些酒來。
馬丁內茲提高了嗓音:「一定是咱們開到小河邊遇上日本人那天晚上的事。那天晚上日本人就差不多攻到了這一帶。」
馬丁內茲汗水都流進了眼裡,心裏毛焦火燎的。「還是趕快回去吧!」他說。
戈爾斯坦心裏知道,為今之計,轉身就走、回去繼續寫他的信是上策。不過他還是忍不住辯解了兩句:「喔,我也不是滴酒不飲的,有時親友往來,吃飯之前也喝一點,有時參加宴會……」他的話音漸漸低了下去。其實他內心深處早已含著辛酸,看了出來:他從威爾遜喊他的那一刻起,就惹上麻煩了;可是內心深處看了出來不等於時時刻刻都能提醒他,就是偶爾提醒他這麼一兩次,他也根本聽不進去。
那日本兵望著他,流露出不解的神氣。克洛夫特又是一聲「坐下」,還做了幾個手勢,那俘虜才背靠著一棵樹蹲了下來。克洛夫特問加拉赫:「你有什麼吃的嗎?」
他終於開口了:我打算出去闖闖。
克洛夫特想起了那天晚上日本人偷渡小河的事。他頓時感到一陣戰慄滲遍了全身,不由得盯著那個俘虜看了好大一會兒。他只覺得心裏對那人有一股激烈的情緒,憋得他把牙關咬得緊緊的。可那到底是什麼情緒,他自己也說不上來。他解下水壺,喝了幾口。看到俘虜巴巴地瞅著他大口喝水,他又情不自禁地把水壺遞了過去:「喝吧,喝吧。」俘虜大口大口拚命狂喝,克洛夫特看得眼也不眨。
蠻好。
早上四點,正是拂曉前乍明還暗的時刻,寂靜無聲的街上緩緩拉過送牛奶的馬車。那馬一路還在吃飼料袋裡的草料,雷德瞅了一陣,也就邁開了步子,向著鐵路那邊走去。那黑壓壓、鐵光光迷魂陣一般的列車編組場對面,有一家通宵營業的小吃店,他就在那裡要了一杯咖啡和一客炸麵餅圈,慢慢消磨到天明。只好瞅瞅那骯髒的地板,那留著咖啡杯印子的白色大理石櫃檯,那圓圓的賽璐珞糕點碟子,藉以度過這無比漫長的光陰。有一次他竟把頭往櫃檯上一靠,呼呼地睡著了。
哎,我算是領教夠了。老是在一個地方幹活沒意思,到處流浪也沒意思。反正你對哪一樣也不能想得太美,你要一旦抱了什麼希望,好歹總得大失所望完事。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腳一步步走去:做人太沒意思了。
加拉赫心裏想的是:這幫傢伙,就是不肯放過我!
這時又過來一個人,湊著雷德的耳朵說:你還是少去惹他,他會把你扔到樓下去的,以前值夜班的那位,就讓他把脖子都扭斷了。
露宿公園,說是犯了流浪罪,遭到了收容。
威爾遜樂得格格直笑。他突然想了起來:「有!有!離炊事班長釀酒的地方不遠,才兩三百碼地吧,曾經打過一仗的。我記得我跟他還打那兒過呢——正好貼著那兒走過。」
「讓他抽支煙唄。」
威爾遜央求他們:「夥計們哎,可不能半路撒手啊。」他決心怎麼也得弄只箱子回去。
克洛夫特說:「給我吧。」他從加拉赫手裡接過巧克力,遞給了日本兵,那日本兵兩眼獃獃地只顧望著他。克洛夫特用手做了個吃東西的動作,俘虜明白了過來,就撕掉了包皮紙,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嘿,看這傢伙真餓得夠瞧的。」克洛夫特還說了這麼一句。
錢嘛,一百塊就可以對付了,就是還差點兒,也不會差太多的,可我不知道到底……我是說,假如辦了手續我還是落個一場空,那也乾脆就別去辦了。
可是一回到屋裡,洛依絲正在電灶上給他做早飯呢,孩子傑基快快跑到他跟前,拿出一本新的課本來給他看,雷德在疲乏之中感到一陣快慰。
「誰打的槍?」有人悄聲問。
加拉赫醉態十足,身子東搖西晃,「是哪個乾的?是哪個混賬東西乾的?威爾遜呀,你這小子不老實!東西都是給你偷去的吧。」
戈爾斯坦漲紅了臉。他因為怕被他們瞧不起,本來倒已經打算要喝了,可是如今一聽這話,他馬上搖了搖頭,說:「謝謝,我不想喝。」心裏想:喝下去萬一中了毒怎麼辦?要扔下娜塔麗,由著她自己去掙扎謀生——不堪設想啊!有妻兒家室的人,可冒不得風險。他於是就又搖了搖頭,望著他們鐵青冰冷的臉,還是以那麼和婉的悄悄的口氣,說:「我真的不想喝。」說完不安地等著他們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