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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陶土與糞土 第八章

第二部 陶土與糞土

第八章

「我不知道,那時我還小,不過是個孩子,」若呂點上了一支煙,「我可一點兒也沒有這樣的感覺。」
砰!達爾生的卡賓槍又是一響。
「要多少錢我照算就是。」達爾生說。
「他娘的!」達爾生得意地罵了一聲,一邊用那粗大的前臂擦了擦流進眼裡的汗水,舌頭還舔了舔嘴角上白花花的鹽霜。他這已經是一連中了四發了。
唉,這號事他能有什麼辦法呢。眼看美國軍隊最終必將打進本土,過了二三十年以後,日本或許又會重複舊觀,人民又會按照老一套風雅抽象的規矩辦事,漸漸積聚起一點多餘的力量,為下一次歇斯底里大獻祭準備條件。死掉兩三百萬人,那完全合乎馬爾薩斯人口論「東方增訂版」的規律。這一點他是自然而然意識到的,在這個問題上他比美國人懂得多了。
「唷,我倒不知道你還到過日本哩,中校,」達夫說,「那你會說點日本話嗎?」
「對。」
很可能。他爸爸很可能會把那一頭直翹翹的黑髮往後一甩,伸出一隻肥實多汗的手來拍拍康安的背。他彷彿還能聽見爸爸那悶雷似的嗓音在說:「才沒那事呢,老兄!你要麼把你的底牌索性都攤出來,咱們開門見山談一談,要麼你就乾脆承認自己那一套全是耍滑頭。」——然後眼神一轉,拿出迷湯來灌了——「不過不管這話怎麼說,眼前你我可是喝酒第一,來來來,咱們還是一起來喝個一醉方休。」可是,不對,康安不大像是那號人,康安說的不是實話。
這種飛靶射擊倒是不壞。將來回到了家鄉,他還真得用這種方法好好練練。既然拿卡賓槍打小石子都有五發三中的成績,那用獵槍打飛靶管保就是百發百中,哼,要叫他失手除非是蒙住他的眼睛。卡賓槍響得很,刺得他耳朵都有點兒痛了,不過痛得卻很愜意。
「是啊。」侯恩當時也應了一聲。
遙遠的天外,炮聲隱隱可聞。侯恩又一個猛子紮下去,半晌才慢慢浮出水面。記得將軍有一次曾經說過一句話,自以為相當精警,當時還挺得意的。他說:「正因為有人墮落,所以這軍隊才沒有垮掉啊。」難道這是指康安?回味起來將軍當時絕不是指的康安,不過康安還是這種風氣的產物。
達夫把腳趾頭扭啊扭的,伸進了沙里。「派到這種地方來還不要命?天哪天哪,偏遇上這樣的大熱天!去年這時候我還在華盛頓,今天要是還在華盛頓,會沒有宴會參加我才不信呢。唉,這要命的天氣!」
「她兩眼瞅了瞅,說:『少校,』——我當時還是個少校——『下一步怎麼辦啊?看白是白,銀是銀,金是金,要蓋國旗都蓋得哩。』」康安說完一陣大笑,一口痰吐在沙子上。
侯恩覺得,自己其實很不該來。不過今天上午指揮部的營地上大部分軍官不在,留在那兒也很不好受:將軍又該來找他談話了。對將軍,眼下可得躲開點兒才行。再說,在這裏他也不能不承認是很愜意。熱烘烘的太陽曬得人渾身舒暢,緊張的感覺漸漸消散了,真的,他已經好久沒有這樣痛快了。
「那好吧,少校。」
「你把照相機帶來了嗎?」李區吃不準這話的意思,只是點了點頭。達爾生早已嚷了起來:「那你快把照相機拿來。」李區是幫他處理作戰訓練事務的助手,上尉軍銜。
若呂慢慢地點了點頭。他是個矮瘦個子,沉靜的臉色十分敏感,眼睛卻總是少點神采,稀疏的八字鬍子修得整整齊齊。儘管達夫緊接著又是一句:「若呂老兄真不簡單。」若呂還是只顧瞅著自己的腿。個把星期以前,他在無意中曾經聽到達夫對一個軍官親口說過:「你是知道的,我們的日裔翻譯官其實也都是名過其實。比如我們組裡的工作,還不都是我做的?當然,我是組長,多做點工作也是應該的,可若呂這個人實在不頂什麼用。他翻譯的東西,我不給他改一改簡直就不行。」
我在想,我有生就有死。生下我來,過了一世,就得死去:這個想法今夜老是縈繞在我心頭。
一個瘦臉細高個兒、戴銀絲邊眼鏡的軍官,在沙地上坐了起來。「我在這兒,少校,你有什麼吩咐?」
「是啊。」侯恩暗暗覺得好笑,不過終於還是忍住了,要不他真想說:他也許還可以賞你個看守大門的差使呢。
夜裡我無法合眼。眼淚不知不覺淌了下來。
我想不明白——為什麼呢?生下我來,又要死去。為什麼呢?到底為了什麼呢?究竟意義何在呢?
侯恩眯起了眼睛,順著沙灘望去。宴會,似乎應該分成四類。第一類是報紙上社交欄的報道對象,與會者都是參議員、有影響的眾議員、大企業家、軍界要人、外國的顯貴人物,連他的父親也曾經去參加過一回,那個滋味自然很不好受。不過參加這種宴會本來就是並不好受的。那是發展到了爛熟程度的一種工業資本主義文化,那種種社交的禮數、權位的交易、字斟句酌的寒暄,跟愉快的心情是格格不入的。不用說,結果是弄得誰見了誰都討厭,因為,想來做點生意的,在這種場合之下根本沒法兒做,帶著厚禮想來夤緣攀附的,看到有權有勢的人竟是如此拙於應對,心裏又只覺得瞧不起。
達爾生頓時滿面春風。「這就對了。你聽我說,李區,我要你出來點兒,到這個沙灘角上來拍,我當然是要拍進去的,背後的叢林也要拍進,好讓我的朋友們知道照片是在哪兒拍的,另外我還要你把半空中被我擊得粉碎的小石子也一塊兒拍上。」
「明白了。」
「真的?」達夫用手掌把沙子攏成了一個小沙堆。「這麼說你的所見所聞一定是挺有價值的。若呂,你在日本的時候知道不知道日本人準備要打仗?」
「那我拜託你,你以後再見到比爾·侯恩,就請告訴他你碰到過我了,要不寫信告訴他也行。」
達爾生照老樣子把身子一彎,一挺,一等石子到了拋物線的頂點,便一槍打去。可是偏偏沒有打中,他就轉過身來,對李區說:「再來一張吧。」
「噢,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可實在是……你也知道——」
砰!達爾生的卡賓槍又響了。
近來老是想起童年,辛酸難言。想起了小時候在一起念書的小夥伴,在一起玩的遊戲。想起了有一年我是在銚子市的爺爺奶奶身邊過的。
聽完他們的談話,侯恩不由得感到一陣噁心。可是心裏又想:自己也快成假正經了。這反感,實在大可不必。他慢慢伸開了手腳,身子漸漸靠到了地上,可是肚子里只覺得肌肉read.99csw•com緊繃繃的。剛才有一陣子他真恨不得一手揪住康安,一手揪住達夫,把兩顆腦袋按在一塊兒使勁碰撞。是的,他承認自己一向脾氣粗暴。可是近來他卻幾次三番這樣忍不住想發作,一次在軍官食堂,一次想揍將軍,今天是第三次了。毛病,就在於自己個子太大。他抬了下頭,望了望自己這副魁梧的身材,捻了捻那早已是圓滾滾的肚子。毛茸茸的胸膛,皮肉早已泛白。再過五年,至多再過十年吧,女人就不會再要他了,他想解解寂寞大概也只能花錢去買了。個子高大的人,身體總是說垮就垮的。
「噢,說起宴會,有個笑話我倒要說給你們聽聽,」達夫又開口了,「有一次有個叫費希勒的,在華德門公園飯店請客,我們去參加了。這費希勒是個海軍少校,是我哥哥在康奈爾大學時的老同學,人是挺不錯的,還認識不少大人物,所以才在華德門公園飯店弄得到房間,總之他就在那裡設宴請客,宴會進行到一半,他卻轉悠來轉悠去的,給每個客人倒了幾滴酒在頭髮上,說是可以包除頭屑。哎呀,真想得出來!」達夫一想起來就忍不住好笑。
「做個二十世紀的人,擔憂本來就是免不了的。」將軍說過這麼句話。
獨有他不然,他是個聰明人,對什麼事的反應都是那麼靈敏。
「大約二十五年前吧,我們學校里有個威廉·侯恩,是個『台·卡·埃』,會是他嗎?」
大日本皇軍步兵少佐石丸某某。日記上的署名儘管這樣堂而皇之,結果還是落個湮沒無聞。
第二類可以稱之為旅館宴會,與會者則是校一級的軍官及其引為同類的次一級軍界要人(大可名之為美國軍團的「華盛頓特公團」),還有在印第安納開設工廠、經營得相當得意的小企業家中的佼佼者另外也少不了「應|召女郎」(打個電話一叫就到的妓|女之類)。這種宴會剛開場的時候總是沉悶得慌,直要喝到酒酣耳熟,這才鬧了個淋漓盡致,一個個飽了飢饞,遍體舒暢,新得了不少頗足解悶的話題,回華盛頓或印第安納的辦公室去。有時假如有眾議員可請,只要所請的不是個愛拿架子的,通常也總能不致虛邀。要是酒醉飯飽之後出現了一兩個熱烈擁抱的場面,要是有人動了感情,一再表示大家太好了,實在太好了,要是耳邊有個「應|召女郎」的聲音在直嚷「快放手,親愛的,快放手」,那麼宴會就算是盡善盡美了。他的父親雖然從來不提,肯定也是參加過這種宴會的。
這一回達爾生倒是打中了,可是李區的反應卻慢了一點,等到他撳動快門,石子早已打得粉碎,四散而下了。達爾生吼了起來:「哎呀,你這個人哪!」
漲潮了,達爾生少校打靶作樂的那個沙灘角上也漸漸淹上了海水。一朵小浪花啪地打來,落在他的腳脖子上,他往後退了一兩步,又彎下腰去撿起了一塊小石子。他把小石子當靶子打,已經打了快一個鐘頭了,感到有點累了。寬闊的胸膛、大大的肚子,都曬得發紅了,那滿胸滿肚的毛都亮晶晶的,沾滿了汗水。身上就穿一條棉布短褲,褲腰早已濕透。他喉嚨里打了個咕嚕,看了看手中的小石子,挑了一顆,夾在食指和拇指之間。然後就像野牛那樣把身子朝前一拱,伸出的腦袋幾乎快跟沙地平行了,槍口也隨之一轉,掠過腳趾垂直對著地下。在這個姿勢的基礎上使勁再往前一探,腦袋一直低到離膝頭只有尺把遠,這才猛一挺身,左手一揚把小石子扔到半空中,右手把卡賓槍的槍口高高舉起。就在表尺的缺口中出現小石頭的影子,好似一粒微塵出現在蔚藍色天幕上的這一瞬間,他趕快把扳機一扣,啪的一聲,石子擊了個粉碎。
李區面有難色。「少校,這麼多東西要一塊兒拍進去哪行呢。那個角度起碼得有九十度,我這架照相機鏡頭的視角才三十五度。」
侯恩重又翻身坐起,雙手抱著毛茸茸的膝頭,向海灘上眺望。和他們同來的軍官,這會兒有的在游泳,有的找了一棵突出在海灘上的攲斜的椰樹,藉著樹蔭鋪開了毯子在打橋牌。從百來碼以外一個伸出在海水中的小小的沙灘角上,時而傳來卡賓槍朝天砰的一響,這刺耳的槍聲,是達爾生少校把小石子投在空中,在當靶子打。清晨時分海水藍得幾如透明一般,眼下卻已變為濃濃的紫色一片。水面上一派陽光,燦燦然如雨夜裡晶亮的路面。右邊,距此約一英里之遙,有一艘孤零零的登陸艇剛從停泊在海面的貨輪上裝好了一船補給物資,正噗噗地在向岸邊緩緩駛來。
達爾生一扭頭,望著沙灘裡邊那一堆打橋牌的軍官,拉開了嗓門說:「嗨,李區,你上哪兒去啦?」
「得了,老弟,別跟我來數據啊資料啊那一套。拍一張小小的照片嘛,我就不信會有那麼多難處。」
這話逗得大家都笑了。康安說:「等一等,比爾·侯恩,比爾·侯恩,對了,我認識的!在中西部開了幾家工廠的,印第安納、伊利諾伊、明尼蘇達,都有他的廠子,對不對?」
若呂把香煙在沙子里捻滅了,摸了摸那兩撇稀疏的八字鬍子。到處都是如此。日本到處就是這樣的美麗,雖說不上風光無限,可也讓人覺得世間少有,正如陳列室里或展覽會上展出的一盤布置精妙的全景模型。千百年來,日本人過的日子就好比是衣衫不周的看守人看守著一堆貴重的珠寶。他們辛勤耕耘,把一生的心血都耗盡在土地上,而自己卻只落得一無所獲。他當時儘管才十二歲,可就已經看出日本婦女的神情臉色和美國婦女迥然不同。現在回想起來,日本婦女的意態之間似乎總還另外帶著一種異樣的憂思,彷彿歡樂是永遠和她們無緣的,她們已經連想都不願意再去想一想了。
侯恩搖了搖頭。「哪兒能呢,我爸爸沒有喝過半滴墨水,他拿起筆來唯一的本事就是簽支票。」
總算又沒人打攪了,他稍稍鬆了口氣,就伸開了手腳,躺在沙灘上。他盯著叢林瞅了好大半天,林子里三四十碼以內還看得清楚,再往裡可就是濃濃密密的一片,什麼也看不清了。視覺上的效果也是可以製造的,比如在畫布上,黑蒼蒼的背景就可以點染出叢林的模樣,不過這種技巧極難掌握。他兩年沒有拿起畫筆了,現在畫起來就肯定畫不像。他當時恐怕真應該同父母一起留在「安置營」里。要是留下的話,這會兒至少還畫得了畫兒。九*九*藏*書
「一點不錯,」康安說,「是比爾·侯恩。想起來了,你跟他長得真一模一樣。一九三七年我離開了部隊,給幾家公司募集股本,就在那時我遇見了他。我們相處得挺不錯的。」
然而就在一個星期之前,正是這班常懷憂思的日本人,卻糾集了一大幫,殺聲震天地發起了衝鋒,自取了滅亡。若呂心裏想:啊,明白了!到過日本的美國人所以對日本人恨得最厲害,原因就在這裏了。日本人在戰前本來是那樣面帶憂鬱,那樣惹人愛憐,美國人喜歡他們,就像喜歡小貓小狗一樣。如今美國人的滿腔氣憤,也就像叫心愛的小貓小狗咬了似的。戰事一起,他們就突然覺得以前日本人跟自己說的那些話、那些彬彬有禮的推辭、那種不好意思的笑聲,似乎都另外有了一層意思,似乎都變成不懷好意的了。似乎日本人個個都對他們心懷叵測。這種想法,其實是很荒唐的。日本人假如有一兩百萬莊稼漢戰死在沙場上,其中大概只有十來個人才知道自己是為什麼而死的。這個比率,比美國軍隊還低得多呢。
康安和達夫還在百來碼外的海水裡戲耍,他向他們揮了揮手。又是一個小浪捲來,打得他的腳脖子周圍一片水花。不,給家鄉的射擊俱樂部寫信那還不如寄張照片去來得有意思。
日久天長,他們這一夥相互之間都不再嫌棄了,雖說不再嫌棄,背後的種種閑話自然還是少不了的。「台·卡·埃」的那套作風,他們骨子裡都有。連康安跟他侯恩也言歸於好了。兩人彼此固然都很反感,可是要把前嫌丟在腦後也很方便。吵架後過了一個星期,一天在二處的帳篷里,侯恩正好從康安面前走過,康安很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說:「看樣子今天要比昨天涼快點。」
「哦,真的?」康安起勁地問。
這就是星期天的海灘一角。真叫人有點不敢相信。要是再添上幾項條紋圖案的遮陽大傘,大致有一些婦女兒童,那就同他當年盛夏闔家去過的高級海濱浴場簡直沒有什麼區別了。當然登陸艇最好能換上帆船,達爾生也不能槍打小石子,應該改為釣魚,不過就憑眼前這些,也實在已經夠像的了。
想到這裏侯恩聳了聳肩膀。這麼說他將來也會落得跟康安一個樣兒了,唉,真是活見鬼!花了錢去買樂兒,還津津樂道呢。不過比起來這恐怕還自在些,萬一真要是有女人看中了他的什麼,而實際上他倒並不是那麼個人,或者他根本就不願意,那時要擺脫糾纏可就麻煩得多了。
若呂又把肩膀一聳。此人倒很會思考,頗有詩人氣質。像他這樣的日本人也不在少數。但是他們那種殉身的方式卻完全不像詩人,他們就會如醉如痴,一哄而起,瘋瘋癲癲地去集體送死。納贊?納贊·代斯卡?(為什麼呢?到底為了什麼呢?)石丸親手寫下了這麼幾個哆哆嗦嗦的大字。可是就在日軍大舉反攻的那個夜晚,他還是沖了出來,被打死在小河裡。他倒下的時候一定還狂叫萬歲,不過是那視死如歸的無名人海中的一滴水。這種事誰搞得清?若呂愈想愈納悶了。
他把話咽了下去,站起身來,說:「我去水裡泡泡。」他一口氣直衝到海灘邊,一下就跳進海里,鑽在水下,曬得發燙的肌膚泡進冷冷的海水覺得愉快極了,先前的一切喜悅、一切厭惡、一切疲勞,都給沖了個精光。一會兒才探起頭來,樂呵呵地噴出了一口水,揮臂划起水來。海灘上的軍官還是有的在沐日光浴,有的在打橋牌,也有的在聊天。有兩個拿著只球在對扔。從海面上遠遠望去,那一片叢林似乎倒也挺美。
「我是盡了最大的努力了,少校。」
不過他們不知道也還是得送命,因為日本人愚昧,愚昧了千百年了。若呂又點上了一支煙,抓起一把沙子來在指縫裡慢慢漏下去。
是的,簡直太叫人不敢相信了。大概就是為了免得被人說不像話吧,他們特意躲到了離前線部隊基地足有二十五英里遠的半島盡頭處來結伴洗這趟海水浴,因為前線部隊是沒有什麼星期天的,當天上午照樣還在執行攻打遠役防線的戰鬥任務。將軍的態度實質上就是:去吧,孩子們,但願你們一路平安。沿公路派出了部隊警戒,這臨時浴場附近的小片叢林今天上午也少不了要由駐守海灘的軍需部隊派兵巡邏,這些部隊不恨死他們才怪呢——當然,按照卡明斯將軍的理論,士兵們更強烈的心理應該是見他們害怕。
話談到這兒就中斷了。侯恩暗暗舒了口氣,慢慢地放鬆了身子,舒舒坦坦躺在沙灘上,讓後腦靠著地,一任太陽曬著胸膛。胸膛馬上感到發燙,閉著眼睛只覺得萬道金光穿透了眼瞼,刺得視網膜上辣花花的儘是一片紅圈圈兒,令人頭昏眼花。從叢林里不時吹來濕氣重重的微風,挾著一股硫磺味兒,有如爐門開處,噴出一股氣流來一樣。
「你看過沒有,若呂?」記得達夫剛才是這樣說的。
「她才燙不死呢。她就有這樣的拿手本領。考德威爾連肚皮都差點兒笑破。這個考德威爾,真會找樂兒。」
「……嘿嘿,你猜怎麼著?敢情那女人長著一肚皮的毛呢。」康安的一段故事講完了。
「若呂呀,烏馬雷魯是什麼意思?」達夫問道。
「是啊,那是因為你跟他們是同族。」康安直衝著他說。
康安摸了摸那蔥頭般的紅鼻子,沙啞著嗓子自鳴得意地說:「是這話,我在華盛頓就常常過得挺快活的。考德威爾准將和西蒙斯少將,都是我的老相識——你認識他們嗎?還有海軍里的坦那契少將,我跟他後來也成了好朋友。這坦那契可了不起,是個有本事的軍官。」康安一邊說,一邊端詳著自己短褲褲腰下面隆起的大肚子:那清晰的彎彎的線條,好像裡邊裝著九*九*藏*書一隻打足了氣的足球。「有時候我們鬧得那才叫歡呢。那個考德威爾只要一談到女人,勁頭就足得了不得。有幾次我們的那個樂兒啊,你要聽了管保腦後的頭髮根根發癢。」
「這個,事情是這樣的,少校,不瞞你說,」——李區說話聲氣柔和,帶有南方口音——「不是我不願意為你效勞,實在是底片只剩三張了,膠捲的來路緊張啊。」
若呂瞅著沙地,暗暗好笑。他早已把日記私下譯了出來,在胸前的口袋裡藏著呢。可憐的石丸——也不知他是何許人!美國兵搜了他的屍體,有個班長把這本日記交了上來。若呂總覺得有些惶惑:自己已經美國化了,對石丸頭腦里的那一套想法也未必真能理解了。要是換了個美國人的話,會每天記日記,到出擊前一小時還照記不誤嗎?石丸這個可憐的小子,蠢啊!大凡日本人都有這麼一股蠢勁。若呂攤開了日記的譯文,又默默地看了起來:
「嗨,」他猛地對康安和達夫說,「你們又沒法兒搬個窯子進來,女人的事就少說兩句,好不好?」
「啊,有意思,有意思!倒不是因為裏面有什麼軍事情報,而是那傢伙神經大有問題。日本人都是很怪的,若呂。」
達爾生皺了皺眉頭。「噯,那有什麼!蠻好嘛,對付著用吧。」
傍晚的夕陽血紅,那是今天犧牲的戰士用自己的鮮血染紅的。明天我也將獻出我的鮮血。
「我今天手頭正忙,巴不得天氣能涼快點。」康安又加上了這麼一句。從此兩人一見面,總忘不了要相互點一點頭。今天在海灘上本來也是他跟達夫在說話,康安是自己湊過來的。
達夫眯起了眼睛,朝海灘上望去,眼睛盯著侯恩游泳的身影看了半晌。「啊,對了,烏馬雷魯是出生。烏馬希·馬施,烏馬希育。基本的動詞詞形是這樣的吧?我想起來了。」他扭過頭去對康安說:「我要沒有若呂的話,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呢。這要命的日本話,不是日本人誰弄得清呵。」說完拍拍若呂的背,又補上一句:「喂,湯姆,我說得不錯吧?」
「我才不去學那勞什子呢。我不喜歡日本人,不想跟他們打交道。我就知道跟他們免不了要開戰。」
達爾生笑眯眯的,看著李區過來。李區這人不錯,惹人喜愛,辦事周到,還挺會討好。「我說李區呀,我想請你給我照一張相,就照我槍打小石子。」
「是啊。」
康安扯開了他那張酒徒嗓子,說:「我離開華盛頓也已經有一年半光景了。」
「這回我可拍著了,少校。」
侯恩盯著達夫直瞅。這個海軍後備隊的達夫上尉,是康奈爾大學出身,「台·卡·埃」的成員,一隻十足的呆鳥。他身高六英尺二,體重有一百六十來磅,一頭平直的淺黃頭髮剪得短短的,漂漂亮亮的面孔卻是一臉的獃氣。看來倒更像個哈佛的運動員,堂堂校隊的選手。
「也許是吧。」若呂說著,誠惶誠恐地噴出了一口煙。在海灘的轉彎處看見有個士兵在巡邏,他趕緊把頭一低,眼睛望著膝頭,生怕叫那士兵看見。他實在不應該來。那班美國大兵要是知道自己執勤保衛的軍官裡頭還有一名日本人,會樂意才怪呢。
對,連他侯恩也是這種風氣的產物。墮落,可不就是知善而不為嗎?這就足以說明問題了。卡明斯將軍自己,他算是屬於哪一類呢?這個問題比較複雜,不能一概而論。反正他對將軍要盡量躲遠點兒。將軍既然不來打攪他,他也就來個互不相擾。他在淺水裡站直了身子,搖了搖頭,讓灌進耳朵的水流出來。游得痛快,太痛快了!這才叫妙哪。他鑽到水裡,翻了個筋斗,然後不緊不慢地划著海水,沿著海岸一路游去。康安大概還在那裡嚼舌頭哩,他不把這番神話說得天花亂墜,怎麼當得像那麼個大人物呢!
「沒錯,這一張准能拍好。」達爾生又擦了擦流進眼裡的汗水,彎下腰來,兩眼瞅住了自己的膝頭。他覺得心都跳得有點急促了。「你只要聽見槍聲一響,就趕緊按快門。」他還氣鼓鼓地這麼叮囑了一句。
做個二十世紀的人,也要晒晒太陽呢。拿這句話去回敬他,豈不是妙。侯恩撿起個硬沙塊,揉了個粉碎。
達夫海軍上尉在光赤條條的腿上敷好了一層沙子,嘆了口氣,大聲說道:「天哪,真要命!」
「還沒有。」
達夫說:「我也去。」他爬起身來,抹了抹手臂上的沙子,分明是躊躇了一下,才問:「一塊兒去嗎,若呂?」
「好了,我準備好了,少校。」
秀麗的景色背後卻是一無所有,日本人的生活總括起來就是清、苦二字。他們什麼都愛抽象,藝術搞抽象的,轉的念頭是抽象的,連說的話也是抽象的。繁複的禮儀,可以虛禮半日而終無一言。他們對長上的敬畏之深,更是任何民族都無法比擬的。
砰!卡賓槍又是一響。
「沒什麼,長官。」
「這……」
「倒沒聽說過。」
「也是,星期天說這些確實是不大應該,」康安說,「可這裏都是男人,怕什麼。」他點上了一支煙,隨手把火柴往沙子里一插。達爾生的卡賓槍又砰地響了,幾個軍官在淺水裡打水仗,傳來了幾聲嚷嚷。康安又接著說了:「我對宴會倒作過一番研究,我發現宴會要開得熱鬧有趣,只要具備兩個條件,一是酒要備足,二是總得有幾個大方的娘們。要熱情、大方、老練。」
這時候康安又說了:「是啊,我們參加過的宴會可多了。你剛才說起那個滴酒治頭屑的笑話,那人叫什麼來著,是叫費希勒吧?不知道他跟費希勒海軍准將是不是一家?」
可惜戰火一起,一切都化成了泡影。
「一定要算!」達爾生一邊說,一邊卸下槍上的彈倉,朝天一槍,把彈膛里留著的子彈打掉。「三張照片就算是兩毛五吧。但願三張沖印出來都好。」他拍了拍李區的背。「來吧,老弟,咱們一塊兒去游會兒水吧。嘿,勞苦功高,是該痛快一下了。」
他又撿了塊石子,如法擺起了姿勢,這次石子一扔,卻打了個空。不過他還是暗暗安慰自己:「沒什麼,平均起來我五槍里已經大致可以中到三槍了。」成績不錯了,說明他的槍法還是非常高明。過幾天他真得寫封信去告訴家鄉阿倫敦的自己那個射擊俱樂部。read•99csw.com
此刻達夫正用帶來的毛巾在那肋骨畢露的胸脯上揉啊搓的。「熱辣辣的曬出一身汗來可真舒服。」他自言自語嘰咕了這麼一聲,又轉過臉來對若呂說:「這個字按說我應該認識——我是從那個日本少佐的日記上看到的啦。你知道,我們打死了一個日本少佐,從他身上搜出了一本日記——那倒是一份怪有趣的材料,你看過沒有?」
達夫對他瞅瞅,就換了個話題說:「我說,侯恩啊,前些時我老是在那裡琢磨,令尊的大名好像是叫威廉吧?」
康安冒冒失失插嘴進來:「你這話說得有理,若呂。你知道,我一九三三年到過日本,我看那裡的人無知得很。一點點的小事都學也學不會。」
我要死了。我有生,也就有死。
「哎呀,那不要把她給燙死嗎?」達夫驚呼起來。
石子飛上了天,槍口跟蹤瞄去。瞄準器里看不到石子,他一時有些發慌,幸而就在石子開始下墜的一刻兒,在前面的準星上方他瞅見了石頭影子,於是就本能地調整了一下槍口,一按扳機,感到槍托微微一震,輕輕一個后沖,這才放了心。
還有第四類,就是達夫的那種宴會。當然這種宴會也往往可以見之於舊金山、芝加哥、洛杉磯、紐約等地。這種宴會,與會者大可稱之為美國軍團「華盛頓特公團」的青年預備隊。不過情況絕不是這樣簡單,不能一眼就把事情都看扁了。如果戴上特殊的眼鏡,用一種特殊的眼光來看,那就可以看出這種宴會往往矇著一層奇幻、凄涼的色彩,筵席上並沒有張燈結綵,而是籠罩著一派列車的聲影,列車把他們都送到了這裏,可他們也免不了有一天又要踏上回聲蕩漾的宏大車站,奔赴遠方。宴會上一概都是年青人:陸軍航空隊的飛行員、海軍少尉、穿裘皮短大衣的漂亮姑娘;此外總還有一兩位政府部長,當然還少不了賣笑姑娘(找個賣笑姑娘那是大學生聯誼會時代的宴會遺風,在大學生聯誼會裡的時候隱隱然有個風氣,總認為下等女人一定是來者不拒的,要找個女人快活快活的話永遠可以去找賣笑姑娘)。這些年輕人心裏都很明白,自己不久就要抱著那種十足虛假的英國好漢式的態度悄悄地、傷感地死去。書上是這麼說的,雖然書他們並沒有看過;電影里也是這麼講的,他們後悔這樣的電影真不該看;何況他們還看到了母親的眼淚,聽到了簡直不敢相信的驚人消息,知道有不少同事到了海外的確就死了。這種想法,其由來也可怪。他們每天駕駛飛機起飛降落,平時住在機場周圍荒漠般的寧靜的軍營里,生活是那樣平凡刻板,跟這充滿傳奇色彩的即將赴死的預感實在談不上有一點聯繫。然而他們發現:死期不遠的預感,已經成了他們身上的一道靈符。他們的這靈符也真有法力,你只要跟他們在一起,心裏自然而然就會對此深信不疑。正因為如此,所以他們干出事來也無奇不有,他們不但在頭髮上灑酒,有時還把床墊點上火,或者從有身份的工商家頭上偷偷把帽子搶走。各類宴會之中恐怕要以這一類宴會最來勁,可惜他要參加的話,年紀已經嫌太大了。
他十二歲那年到過日本,那時候他覺得日本真是他見過的最珍奇、最美麗的國家。什麼都是那麼小巧玲瓏;國家的一切設施,似乎都跟十二歲孩童的個兒大小正好相稱。石丸在銚子市跟著爺爺奶奶住過一年,這銚子市若呂也很熟悉,當年他或許還跟石丸的爺爺奶奶講過話也說不定哩。他記得只要站在銚子的半島上放眼一望,兩英里以內的種種景色就盡收眼底。高可數百尺的如拱懸崖一落到底,下面便是太平洋的波濤;一處處小林子宛如一顆顆綠寶石那麼光潔無瑕,精緻可愛;三五漁村小市,還保持著陋木粗石草創的風貌;水稻田連綿成片,矮山丘彷彿懷著哀恩;銚子市上街巷湫隘,氣味逼人,儘是一派魚雜臭和人類臭;漁船碼頭上人頭擠擠,地下血跡斑斑。哪兒也看不到有一點荒廢的景象。遠遠近近的土地,都已有千年的整治歷史了。
石子碎片掉在海水裡,激起的一圈圈波紋還在不絕往外擴散。「他娘的!」達爾生一得意,又罵了起來,「謝謝你啦,李區。」
「唉,真要命!」侯恩也學著達夫的口吻說。他點上了一支煙,抖了抖背包,把裡邊的沙子給倒出來。
「好吧,下一次可別走了神兒。」達爾生說著丟了手裡的石子,另撿了一顆較大的。
李區顯然不大高興,他在達爾生背後蹲了下來,為了要取個合適的角度,蹦過來蹦過去蹦了好一陣。一會兒又說:「請你扔一顆石子試驗一下好不好?」達爾生往半空里投了一顆石子,嘴上嘀咕:「還搞演習呢,到底有完沒完?」
石丸是個傻子。他心目中缺少人口密度之類的概念,看問題就憑他那一雙近視眼,遙望日落西山,人類老祖宗的恐怖心理便在他心中油然而生。血紅的太陽、自身的鮮血,這些是石丸所熟悉的。這也是日本人僅有的一點想象的餘地了。他們在自己的心底深處,在日記這座個人的防空洞里,還可以探究些哲理,憂思重重地探究些哲理,可是他們根本不知道是一股什麼勢力在背後推著他們。若呂往沙子上啐了口唾沫,卻又神經質地趕緊撒上些沙子,偷偷掩沒了,這才扭過身來,望著大海。
我得承認,對至高無上的天皇陛下我已經喪失了信心。
火辣辣的太陽曬在背上,亮閃閃的沙子一片耀眼,若呂只覺得心頭無比沉重。達夫提到石丸的日記,說什麼來著?「怪有趣的材料。」難道達夫看了這本日記真的感動了?若呂聳聳肩膀。對達夫那樣的美國人他是怎麼也無法理解的,正如他永遠也理解不了日本人一樣。他現在就落得上不及天,下不著地。不過話說回來,他在伯克利指伯克利加州大學。念大四的時候,畫的畫本來已經相當受人注意了,不少美國同學對他也挺友好。
「我恐怕只能給你這麼拍:讓你占上正中的位置,我取你的背影,同時再把鏡頭仰起點兒,好連小石子一起拍進,不過我話得說清楚,少校,這是白費膠片,因為小石子在照片上根本就認不出來。那玩意兒太小啦。」
第三類就是他自己的朋友所辦的宴會:一個勁兒文文靜靜喝酒,基本上沒有什麼歡樂可言。這裏集中了美國的大學知識分子,可不是那種病態的知識分子,他們心地好,有禮貌,說起話來聲音清朗而有理性,個個都有顆機敏的頭腦,懷著一身寂寞可憐的清明的才智。他們如今都在政府里工作了,也有的佩上了「杠杠」,在做保密工作。他們總要談起一個為執行戰略情報局的任務而犧牲了的羅傑,要不就一起來分析政局,有時充滿了樂觀,有時卻又憂心忡忡,反正他們也都愛莫能助,憑著一股固有的傲氣,他們始終抱定了超然物外的態度。宴會上有時妙語如珠,談吐鋒利,而所論卻總不免是些皮毛,有時他們又都有才思枯竭、束手無策之苦,因為他們的頭腦是理性的,脫去了感情的,對自己永遠也無法親身體驗的種種慾望和罪惡只能憑主觀去冥思苦想。彷彿威廉·布萊克筆下純潔的灰翅膀天使,繞著糞堆在打轉。read.99csw.com
康安在部隊里前後待了二十年,那腦袋瓜子里到底是怎麼想的呢?特別是近五年來,當了軍官,有了今天這樣的特權,他又是怎麼想的呢?
「我一定告訴他。回頭你也何妨去看看他。見到你他一定挺高興的。」
達夫海軍上尉是跟侯恩差不多時候派到師里來的,職務是翻譯官。他一到師里,就逢人鄭重聲明自己的級別要相當於陸軍中的上尉一級,說是海軍中的上尉擔負的職責要比陸軍中的少校、中校還重,其天真戇直之態不禁使人愕然,不,簡直把人嚇了一跳。在穆托美島的軍官食堂里,他把這話也公然對軍官們說了,人家對他的印象能好到哪裡去,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當時康安有一個星期沒有跟他說話。不過前人有兩句詩,大致是這樣說的吧:同心必相愛,雖疏久自親。總而言之,如今他們兩個早已是十分相投了。侯恩記得剛到師里那時候,達夫有一次還對他說過:「說實在的,侯恩,因為你跟我一樣也是個有教養的人,所以我這話相信你能夠理解:你知道嗎,在陸軍軍官里似乎總有那麼一些比較粗糙的成分。在這一點上海軍就要謹慎多了。」由此看來達夫是盡了很大努力的:他現在居然並不嫌棄康安了。
達爾生打斷了他的話。「好啦,老弟,我總共只要你拍一張照。剩下的底片你又有什麼可拍的呢,拍來拍去還不就是這裏的幾個丘八?」
達夫哈哈大笑,「我干下的那些事兒,要是叫琴恩知道了也真不曉得會怎麼樣呢。」
若呂中尉伸出了細長的腿子,扭動著腳趾,想了想。「哦,那該是『出生』的意思吧。」
「聽得酸溜溜了,是不是?」康安笑眯眯地問。
「膠捲就剩這最後一張啦,少校。」
真是優哉游哉!
康安帶著沉思的神氣,彈了彈自己的大肚子。「好熱的天,我要去游會兒水了。」
「有機會的話我一定去。我也很想再見見他。令尊是最喜歡朋友的。」
達夫顯然聽得嚇壞了。「這樣的事我可是第一次聽說。天哪,光天化日的,不難聽嗎,隨軍神父這會兒說不定正在做禱告呢。」
他們幹嗎不少說兩句呢?侯恩一翻身,臉朝下趴在地上,太陽曬得他渾身暖烘烘的,直透到心裏。看這光景,他自己只怕也快要按捺不住了,聽說一兩百英里以外的鄰島上才會有土著婦女,留在這裏可怎麼排遣得開呢。
「噢,那樣的樂兒我們也常有的,」達夫忙不迭地插|進來說,「結果弄得我要到華盛頓就不敢把琴恩一塊兒給帶去,因為那兒的姑娘我相熟的太多了,帶她一塊兒去萬一遇上了舊相識,那可就不大好辦了。論人品琴恩確實是個好姑娘,也是個好妻子,可就是信教做禮拜太虔誠了,這種事情她要知道了肯定會很不高興的。」
「照片的錢我可得算還給你。」
「費希勒海軍准將可是我的好朋友。說起宴會,有一個宴會我是怎麼也忘不了的:一次考德威爾弄來了一個女人,可怪了,她硬是上下兩頭都能喝酒。」
「李區,你也說得太玄了。照片我又不是沒有拍過。把快門一按,不就完了。好了,不跟你磨嘴皮子了。」
「不了,謝謝,我想稍過一會兒再去。」若呂就看著他們走開了。他心想:達夫此人好怪——這種人,倒是很有些代表性的。這傢伙看見他在海灘上散步,迫不及待地把他叫了過來,問的卻是「烏馬雷魯什麼意思」這樣一個雞毛蒜皮的問題,問完了也不知道應當對他講一點起碼的禮貌。若呂老是這樣讓人當作了稀罕物兒,他當得實在有點膩了。
「個把月以前我還在報上見過他的照片。我那裡經常可以看到十來種報紙。從照片上看得出令尊大人眼下是有點發福了。」
「這事情可有點不好辦哪,少校。這架方箱照相機鏡頭小、式樣老,快門只有二十五分之一秒。」
「好吧。」李區是一肚子的不樂意。
日本人多愚昧啊。
侯恩問他:「什麼真要命?」
「生來愚昧嘛。」若呂沒好氣地說。
「大概只能算是勉強保本吧。」他爸爸這三年來分明一直身體不好,體重已經快要降到「身長體重對照表」上的常人水平了。可見康安並不認識他爸爸。肯定不會認識!一九三七年康安連個正牌的上士都還沒當上呢——就算他是個二等上士吧,哪有個區區的二等上士離開了部隊就能去集資開公司的?侯恩一下子全明白了:康安說他在華盛頓跟考德威爾、西蒙斯兩位將軍一起玩妓|女,那都是吹牛。是了,可能他以前碰巧跟他們在一起喝過酒,更可能他戰前就在他們手下當士官,可是不管怎麼說,耍這樣的花招總未免可悲,叫人有點噁心吧。康安,敢情就是這麼個大滑頭!此刻這大滑頭正挺著個大肚子,鼓出了青筋畢露的紅蔥頭鼻子,拿一對眼皮耷拉的水汪汪的眼睛瞅著他,神氣還挺誠懇哩。比爾·侯恩他怎麼會不認識!打死他他也認識,打死他他也相信自己不會記錯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