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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陶土與糞土 第九章

第二部 陶土與糞土

第九章

「孩子,你要勇敢些。」
這才是他的真心話——加拉赫旁邊那個人說。
噢,這人倒沒什麼。可氣的是俱樂部,事情是這樣的,前些時他們在對我進行考察——不過其實這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
你這人真怪。
「找我什麼事,神父?」
聽我告訴你,這裏的赤色分子提出了墨吉利當候選人,噢,你不知道,這墨吉利是個愛爾蘭人,可又是個黑種,你說怪不怪?連自己的教都可以丟掉不信,就是這麼個寶貝。其實呢,上邊那些大亨倒也不是怕他在初選里會成得了什麼氣候,問題是我們這個選區里有一幫工會會員,麥克說我們得趁這當口兒幹上個漂亮的,免得他們的勢力一天天大起來。
懷曼在毯子里翻了個身,輕聲柔氣地開了口:「我的啤酒只喝了一罐。剩下兩罐你拿去喝了吧,雷德。」
雷德在黑暗裡做了個鬼臉。其實看這副架勢他早就該明白了。把啤酒送人,獨自一人在帳篷里發獃——他早就該看出懷曼這裏頭有什麼名堂,少去跟他攀談了。不過他的話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哦,急什麼,老弟,她會寫信給你的。」
我有很多事想跟你談談。
瞧你這啰唆勁兒!我……我……這種事你懂個屁。
喔,你少跟我啰唆。他獨自一人坐了好一會兒,獃獃地望著台上的網眼盤墊。唉,煩啊,煩啊。
「不是那樣的事,孩子,是你家裡有人亡故了。」
他們搶走了你們的飯碗。他們想打你們妻子女兒的主意,甚至想打你們母親的主意,因為這幫傢伙是什麼都幹得出來的。他們一心想殺死你,也想殺死你,因為你們不是赤色分子,也不是猶太人,又不願意向不敬天主、卑鄙齷齪、無惡不作的該死的共產分子屈服。
加拉赫打了個冷戰。「什麼消息,神父?」
哎呀,是勞埃啊,老弟結了婚啦,家裡有了老婆啦,怎麼樣啊,日子過得不錯吧?
「喏,她就是拉雷·奈士比的小妹妹呀,你還記得拉雷嗎,就是我常常跟你談起的那個好朋友?」
「啊,我胡亂猜猜罷了。」其實雷德是想起了礦鎮大街盡頭處的那個公園。他眼前一時間似乎又出現了艾格尼絲的面容,耳邊似乎又響起了自己的聲音:「我就不信有上帝。」他感到有些懷念,暗地裡還微微一笑。公園裡的那個黃昏確實有一種無可比擬的美,這樣的境界,他可是再也沒有經歷過第二回呵。他就問懷曼:「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是在夏天吧?」
「是,神父。」加拉赫站了起來。腳板,似乎已經沒長在他的腳上了。擦了擦嘴,覺得嘴唇腫脹,擦上去有些異樣。他一時倒慌了神,想起了那山洞里的蛇。心裏閃過了一個想法:馬莉撞上的醫生準是個挨千刀萬剮的猶太佬!雖然想過之後也就撂開了,可是終免不了一陣義憤填膺,心裏倒反而覺得好過了些。「那就謝謝你了,神父。」他說。
「他們告訴我的情況也不多,孩子,詳細情況等我了解清楚以後我再告訴你。遠離家鄉,見不到親人的最後一面,是夠難受的。」
「女朋友的呢,她叫什麼來著?」
加拉赫反革命派
嗯,你總有些怕羞,不過怕羞得討人喜歡。
你急什麼?沒膽量啦?
雷德不知道怎麼回答好。「老弟,要知道有這種感覺的人還真不少呢。」
加拉赫把一肚子火硬是按了下去。威爾遜這種人,總是只顧自己快活,不惜叫人家吃虧。缺德啊。他轉過臉去,望著叢林里,一時覺得義憤填膺,可也不無妒意。
「坐下吧,加拉赫。」荔萊神父是個細高個兒的中年人,淡色頭髮,說起話來口氣親切極了。
「那個醫生準是個挨千刀萬剮的猶太佬!」他不知不覺說出了聲來。話一出口,把自己也嚇了一跳,他就仰面朝天翻過身來。他想想又冒火了,時而還憤然咕噥:「那個猶太佬把她給害了。」這麼一來,緊張的心情倒是鬆快了些。他可憐自己,卻又從中感受到一種安慰,因而就盡情地自憐自惜了好一陣子。身上襯衫都濕了。他時不時還要咬牙切齒一番,因為他覺得把牙關緊緊一咬是挺解恨的。
像發回歸熱一樣,雷德那熟悉的疼痛又來了。年紀大了,心境不好,事情見得又多——這就是他疼痛的根源了。
你爹醉了,可要留點神哪。
加拉赫一路看下去,心裏隱隱感到生氣。對那幫該死的共產分子,的確得小心提防。他記得以前有個時期他當過卡車司機,那時勞聯就想把他們組織起來。他把這事在區黨部向大家一說,那個工會組織員從此就再也沒有來過。事情也真有點稀奇,他發現黨內居然也真會有人跟紅色勞工組織勾勾搭搭,比如「大個子」喬·杜梅之類就是,還有這個叫吉米·安德魯斯的自然也是一路貨。加拉赫覺得,跟死頑固是沒有什麼交道可打的。那種傢伙的所作所為對他總是不利的,這就難怪他到現在還落得一事無成了。他想起「白臉兒」利敦,不由一陣妒火中燒。人家全都跑到前頭去了,自己還給絆住在這兒。這世間的人沒有一個是可以信得的。同類還不是照樣相殘?
他一直痴獃呆地坐在圓台邊,時而在台上猛地擊上一拳。他的兩眼直望著牆壁。(牆上的畫是樹木蔥蘢的山谷里幾個牧羊女。那是從月曆上剪下來的,綠油油的畫面都掛得發了紅了。)這鬼地方!
什麼事,韋爾?
行,這好辦。
雷德咧嘴一笑。「後來你就問她了:『你覺得我怎麼樣?』」
他砰的一聲帶上了門,外邊天色已經黑透。天上下著小雪,走到轉彎路口,鞋踩上了雪水,嘎吱嘎吱,就像踩著冰凌似的。他打了幾個噴嚏。男子漢,是應該出來……嗯……鬆散鬆散。人在「組織」里就有了理想,願意為理想而戰鬥,可婦道人家卻總想攔著你。我總有一天要爬得高高的。
基聯會有什麼不對呀。你少管我,他媽的!
在中學里他不是個用功學生,老是一副氣嘟嘟滿心不快的樣子,老師對他從來也沒有多少印象。差一年就畢業了,他卻失了學,經歷了大蕭條的風梢雨尾,當上了一名開電梯的小郎。那年他爸爸失了業,媽媽則白天出去做工,老遠地到布魯克拉恩、牛頓去替人家洗水泥牆啦,花磚牆啦,有時還要洗洗殖民地時代的百年老宅。夜裡,媽媽吃過晚飯就去睡覺了,爸爸卻還混在轉角上的酒吧間里,想找個主兒請他喝上一杯,或者跟他爭論一番。
是啊,是不錯——他慢聲慢氣說。
克洛夫特和馬丁內茲也兩手空空:他們倆是從來沒有信的。
雷德呷了一口啤酒,在嘴裏漱了漱。他說:「哎,不會有什麼的,一定是軍郵部門出了婁子。」
說真的,我看得簡直連氣都不敢透了,瑪爾科娃的那個伸體動作是我生平見過的最最最最驚險的動作,啊,那真是又洗鍊,又巧妙,令人嘆為觀止,驚險啊,真是絕頂的驚險!
誰沒膽量啦。我要拿棒頭去。
話傳進耳朵,加拉赫簡直像麻木了一樣。坐在那裡,毫無反應,什麼也不想。一隻小蟲嗡嗡有聲地從捲起的門帘下飛了進來,他只顧盯著看。「什……什……什麼?」好容易才吐出了這麼一聲。
「好吧,神父。」加拉赫穿過營地回去了。弟兄們都執行任務在外,營地上幾乎看不到一個人影,這就使他感到有一種難解的孤寂。他回到帳篷內,頹然倒在坑洞里,手腳一攤,撲在毯子上。他只覺得筋疲力盡。頭也痛了,一時胡思亂想起來:那「叢林專用」急救包里有阿的平,吃上一片不知道是不是管用?我這也許是害上瘧疾了。一會兒又想起了新婚時節馬莉盛了菜端到他面前時的那一副表情。馬莉的手腕子纖巧極了,下臂上一片金黃的汗毛,他一想起來就又歷歷如在目前。
只消晚上去工作,每個星期就有十塊錢的固定工資。辦公室設在一個雙層統樓的頂上一層,總共一個房間一張寫字檯,四下擺滿了一捆捆小冊子和雜誌,寫字檯背後有一面大旗,旗上畫著一個十字圖形,旁邊是串頭連尾的「C」「U」兩個字母
加拉赫愈聽愈不安,後來突然就像瘋了一樣。種種胡思亂想紛紛在他腦海里打轉。他脫口說道:「該不是我老婆把我甩了吧?」話一出口,卻又覺得挺丟人的。
一股敬畏之情不覺油然而生。不信神的蠢材啊,領略一下這樣的夜景,你們就會相信世上確乎是有個天主的。天哪,太美了,實在太美了。面對這樣的美景,就會相信情況是總會好起來的。
怎麼不同?
「到自己帳篷里去躺會兒吧,孩子。」荔萊神父說。
勞埃,我不是責怪你——我不知道你究竟怎麼了——可有時候你實在叫我摸不著頭腦。你讓我過來做什麼?
戈爾斯坦呷了口啤酒,內心感到說不出的懷念。
這夜晚有多美呀,勞埃。(抬起眼來望著海灘外的遠方,細細辨認波士頓港的燈火,那閃爍不定的微光點點,就像天邊陰雲開闔中忽隱忽現的星星。她抓起一把沙來,撒在自己的鞋上,明亮的篝火映得她的頭髮都成了一片金黃。那細長的臉蛋雀斑點點,並不漂亮,可是在火光中卻顯得很好看,簡直還可以說一聲可愛。)
第二天早上,威爾遜拿了妻子的來信,讓加拉赫把其中一封給他再念一遍。他聽著加拉赫念,氣得連連冷笑。信上寫著:
明天還得幹活。
你沒有聽見我對大伙兒是怎麼說話的呢。(兩口子都笑了。read.99csw.com
雷德打開一罐,遞給懷曼。「來,那就一人一罐吧。」這兩罐假如他一個人喝了下去,他倒說不定就可以灌得迷迷糊糊,一會兒就睡著了。自從那夜去了前線以後,他的腰子就老是不停地疼,疼得他晚上常常睡不著覺。一失眠,眼前又總會舊景重現,心神恍惚的,彷彿又等著那日本兵一刀刺來了。不過話雖如此,兩罐啤酒還是不能都收,這份人情太大了。收了的話,就欠了懷曼的情分了。做人,還是不欠人家情分的好。
是啊。(晚上他常常睡不著覺,因為一做夢,心兒就惹得怪痒痒的,胸口憋得難受極了。)要是再不……再不下手的話,那非得把我給憋死了不可。
他坐在帳篷里靠門口的坑洞邊上,瞟了一眼太陽,轉而又對加拉赫說:「比如跟我相好的那個姑娘,她就不錯。上一趟郵件來,我就收到她一封信,讓雷德給我念了。她說她一心等著我回去,到堪薩斯去跟她結婚,結了婚再搬到南方去。那樣的女人才像句話。在堪薩斯的時候,她燒菜給我吃,替我補衣服,逢星期六要檢閱,就替我把襯衫漿得挺挺的,她對我的那股親熱勁兒,哈,那真是少有!少有!」
該把這幫渾蛋都宰了!——加拉赫嚷了起來。他激動得都發抖了。
黑夜裡他們看不見沙灘上有亂扔的垃圾,有漂來的海草破爛,甚至還有隨手丟在海邊的避孕套,在浪花尖兒上飄飄蕩蕩,像些惹人討厭的海生小動物。
懷曼撫弄著毯子。「我真不明自,雷德。出國以後我就一封信也沒有收到過她的。本來在國內的時候,她是每天都給我寫信的。」
噢,蠻不錯。(他打了個哆嗦,九月的初曉天一派陰涼,漸漸照出了灰濛濛的石子路和亂糟糟的木頭房子。)唷,外邊還挺冷呢,這要命的投票站怎麼還不開門啊。
九區選民務須消除隱患
表面上儘管是絕對一致,可是在那表面的底下,在波士頓的《先驅報》啦,《郵報》啦,《周遊報》啦,《每日紀事報》啦,《波士頓美國人報》啦合力撐起的那昇平門面的底下,卻總是窩著一股悻悻然的惡氣。這股氣就時常爆發在醉漢身上,波士頓的醉漢在地鐵里吐得比別個城市的醉漢都要狼藉十倍。這股氣往往還繚繞在斯可萊廣場四周,因此那裡就成了人慾橫流之地,垃圾堆里都幹上了傷風敗俗的勾當。這股氣也見之於來往車輛,所以這裏交通混亂,開起車來都火勁十足,像發了瘋。這股氣還出現在小衚衕里挨了打的小孩子眉眼裡,於是猶太人的會堂、公墓就遭了殃,有上門來罵的:「猶太王八!」也有給塗個標記的,那就不是「十」字就是「卐」字。「本州長獲悉此情,深感痛心。」柯爾利、索登斯陶爾、托平三位州長,都說過這樣的話。
他在一張長凳上坐下,望著緩緩流過的河水。水中倒映著哈佛大學學生宿舍的燈光。累死累活地干、干、干,又有誰來稀罕你呢?還是出不了頭啊!也只恨我手裡沒有那麼一大筆家當,要不那丫頭不乖乖地等著我才怪呢,八成兒還會巴巴地自送上門哩。我看她準是跟上了哪個有錢的猶太小子溜之大吉了。難說哪!那幫猶太小子個個有錢,他們總是見錢就撈,撈呀,撈呀,一個勁兒地撈,好像活在世上就是為了撈錢似的。想想實在可恨!
別他媽的瞎吵瞎鬧啦!他對妻子默默看了一眼,又抹了一下鼻子,就搖搖擺擺地向門口闖去。讓開點兒,勞埃!在門口他絆了一下,嘆了口氣,然後就跌跌撞撞走到街上,消失在黑暗裡。
「我們是不會吹的,雷德。真的,她是愛我的。」說完他想了一下,那臉色卻漸漸有些緊張了。他把毯子往身上一裹,說:「她不會騙我的,雷德,她絕不是那種姑娘。她不是個輕浮的丫頭。」沉默了半晌,突然又脫口說道:「你看她該不會騙我吧?」
懷曼的聲氣又苦惱又傷心。「她不是那樣的人,雷德。她可真是個好姑娘。天哪,天哪,叫我怎麼說呢!反正我覺得,她跟一般的姑娘就是有些不一樣。」
他站起身來,東倒西歪地過去給了妻子一個巴掌。妻子倒在地上,躺在那兒一動也不動,低聲嗚咽,感情卻已經枯竭了。(妻子本來倒是長得挺苗條的,現在也憔悴了。)
懷曼搖了搖頭。「雷德,我有句話你也許會覺得荒唐,可我絕不是騙你:跟克蘭爾在一起,我就覺得我能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我每次跟她約會,分手之後總要獨自走上一陣,也不知道怎麼的,這時候我心裏總是只有一個念頭,我相信我總有一天會成為一個大人物。我就有這麼一股信心。」他停了一下,出神地回味。
對,對,——加拉赫忙不迭地應道。
天哪,敢情外邊竟有這樣美呢。一陣陣嚮往,在胸中蕩漾,卻都迷迷糊糊,始終捉摸不住。使人不禁浮想聯翩。他嘆了口氣。太美了,不由你不想。他想起他本來就可以跟那個姑娘同享這眼前的美景。看來不出人頭地是不行的啊。
給韋爾·加拉赫這麼個大渾蛋做兒子,遇到他喝醉了你就千萬不能去打攪他。即便如此,對他還是要多留神,當心他的大巴掌隨時會飛過來,給你一個耳刮子。
「唔,她呀,我半個字兒也沒見她的。」
可是……
是嗎?他心裏高興了。
就是!全是鬼花招。反正他們動搖不了我的決心,我還是自己掙個出人頭地要緊。
「信是寫得滿不錯的。」說罷,戈爾斯坦又看起自己妻子的信來,他把其中一封信的最後幾句重新又看了一遍:「但尼昨天又問起了你,因為我老是對他說爸爸參軍去了,他對你一點也沒忘記。小傢伙真是太逗人喜愛了,喬艾啊,要是你能見到他長大該有多好呢,那真是有趣極了。他昨天說:『爸爸去乒乒乓乓,什麼時候回來呀?』我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曼奈·史特勞斯答應改天給他拍幾張照片……」
好。(想起她這會兒還在呼呼大睡,耳邊彷彿又聽見了她的鼾聲,她打起鼾來氣大聲粗,怪像男人的。)
「孩子,不瞞你說,那是你的妻子。」
一班歸隊以後,偵察排又幹上了築路的活兒。前沿部隊把陣地一再往前推進,後方聽到傳聞,說是部隊已經接近遠役防線了。其實後方的士兵對戰局的發展根本隔膜得很,他們在後方日復一日地過著那麼平淡的生活,連三兩天以前的事都已經分不清彼此了。夜裡總要值班放哨,天亮後半小時醒來,吃了早飯,洗了匙盤,刮過了臉,就給裝上卡車,穿過叢林,送到當天該築的路段去築路。中午回來,吃過了午飯再去,一直干到傍晚方才收工。回來吃過晚飯,多半還要到離營地不遠的小溪里去洗個澡,等天一黑,就快快睡覺。他們每天夜裡總得起來值一班崗,放上一個半小時左右的哨;日久慣了,反倒記不得一連睡上八個小時是怎麼個滋味了。雨季早已來臨,身上沒有個乾的時候。過了一陣,他們也就不以為苦了。在他們的感覺里,身上衣服濕乎乎的似乎倒是正常現象了,當初乾的軍裝穿在身上是怎麼個感覺,反而已經不大有印象了。
歸隊後過了一個星期左右,島上到了一批家信。那是士兵們幾個星期來收到的第一批信,一成不變的生活中於是就出現了不平靜的一夜。難得才給的啤酒當夜也分發下來了,每人三罐,大家很快就都喝完了,喝完后就在四下里坐著,也沒有很多話說。這麼點啤酒要叫他們喝醉那還差得遠著哩,然而這卻勾起了他們的憂鬱和沉思,打開了他們回憶的閘門,使他們滿心愁苦,似乎渴望著什麼。究竟渴望著什麼呢?他們說不上來。
雷德想到,懷曼結婚的話,家裡還有個媽媽得負擔呢,這日後會引起多少問題,他無須細想,也就能說出個八九——意見不合啦,錢不夠用啦,於是青春就在嘰嘰嘎嘎中消逝,漸漸地兩口子也就變得跟當初公園裡的過往遊人一般光景了。這些,雷德都看得很清楚。懷曼不跟這個姑娘結婚,也會跟別個姑娘結婚的,那反正都是一碼事,因為兩個姑娘的容貌過了三十年也就難分彼此了,懷曼到那時候也決不會有多大的作為。懷曼此生未來的前景,雷德已經都看到了,他感到難過。反正就是這麼一回事!這話他當然不能對懷曼說,他很想給懷曼說些寬慰的話,卻想不出有什麼可說的,因此就裹著毯子,躺了下去。背又疼了。他就說:「哎,老弟,還是睡覺吧,睡上一覺就都忘了。」
「可不是。」
趁投票處門前冷落的時候,他把地上的番茄沙司仔細打量了一下,顏色似乎太紅了點。他就在上面撒了一些塵土。(你是累死累活地干,可碰上哪個機靈鬼想出了一個巧主意,一切功勞就都歸他了。都是那幫該死的赤色分子,把我害苦了呀。)
「我跟你說實話,雷德,我現在倒是怕收到她的信了。她這會兒要是還來信的話,多半是要跟我斷絕關係。」
安德魯斯實屬頑梗不化
哦。過了會兒,他輕輕地把她吻了一下,一吻之後接著就是狂吻。可是他內心的一個角落卻已經打了退堂鼓,冷下來了。他想把這片疑慮硬壓下去,沙啞著嗓子說:我是愛你的啊,親愛的。兩道目光卻獃獃地望著別處。
加拉赫想那準是他的孩子生下就死了。這麼一想,立刻覺得心頭一寬。腦子裡掠過一個念頭:還算不幸中之大幸。心裏甚至又默默閃過一線希望:荔萊神父叫他來,也許還是要他當助手吧?
「你聽聽,這種狗屁,還像話嗎?」威爾遜說。他很生氣,沉下了臉,考慮著怎樣回答。「今兒晚上,你代我寫封九_九_藏_書回信。我要叫她知道,她干出這種荒唐事來我是不會放過她的。」他還擬了兩句,自己說給自己聽:「我不是嚇唬你,我勸你還是趁早給我放老實點兒,少纏著我瞎叨叨,要不,我就他媽的狠狠心再也不要你了。」他把「他媽的」幾個字刪了。不知道什麼緣故,威爾遜對信里寫上罵人的詞句倒是不大讚成的。「願意嫁給我的女人有的是呢,你也不是不曉得。老是颳得男人身邊分文不剩的婆娘,我才不要呢。我在部隊里需要點錢用,難道就不許我用?要按月分給你多少多少?呸,我才不理你呢。」威爾遜覺得又激動又氣憤,幾句文章一做,他就快活得飄飄然了。他覺得心裏有許許多多話要衝她說,每想出一句尖刻的話,內心就止不住一陣興奮。
「哦。」荔萊神父不作聲了。他只顧摸著自己的嘴唇,過了會兒卻忽然坐了下來,一隻手按著加拉赫的膝頭:「孩子,我有個非常不幸的消息要告訴你。」
「我本來也是這樣想的,可現在我已經覺得這不大可能了。在新兵站里的時候,收不到信那還不奇怪,可現在到了這裏,郵件已經來過兩趟了,每趟媽媽的來信總是一大把,而她,卻始終音信全無。」
會議廳里暖洋洋的,有股暖氣片的金屬味兒,打濕的衣服氣味難聞。他扔掉了煙蒂,用腳碾得粉碎。
「唉,參軍!參軍!倒了八輩子的霉!」他恨恨地嘀咕了一聲,就看起報紙來。兩行標題引起了他的注意:
要不要給你烤一隻紅腸麵包?
一頂錐形大營帳里擺著兩隻簡便寫字檯,這就是收發室。收發員正在那裡整理無法投遞的信件。寫字檯一角有一堆信,都是寫給漢奈西的,共計二十封,用一根細麻繩結成一紮,擱在那兒已經有好幾個鐘點了。後來收發員的目光終於落到了這一堆信上。這位收發員老愛誇口說全團的士兵他沒有一個不知道姓名的,可是這一回卻傷了腦筋:他想不起漢奈西是誰了。
我說,這個……我們倆在一起玩,已經有好兩個月了,這個……不知道你覺得我怎麼樣?話說得這樣粗野,內心的一個角落還隱隱有個非分之想,他臉上唰地紅了。(海灘上咯咯的笑聲更響了。)我是說,你喜歡不喜歡我?
「你喝吧,反正我對啤酒興趣也不大。」
(她望著他,眼神溫順而平靜。這一回她把手按上了他的胳臂。)你知道為什麼,勞埃。
你該不是去參加基聯會的會議吧?——她說。
「嚯,看不出你還當過記者咧。」
他爸爸揉了揉鼻子和下巴。你別再這樣偷偷摸摸的啦。女人家走路嘛,要像個女人家的樣,真他媽的見鬼!
雷德一聽,打了個閃縮。他含糊說道:「那也難說。許多人起初都有這樣的感覺,可後來為了一點緣故,有的吹了,有的從此變得別彆扭扭了。」
加拉赫看看媽媽。他心都冰涼了,差點兒哭了出來。來吧,媽。他把媽媽扶了起來。媽媽這才放聲大哭,兒子獃獃地只顧把她扶著。
兩個小妖精,在胡扯些什麼呀,說起話來像娘兒們似的?他轉過頭去,望著哈佛校舍里的燈光。這幫龜孫子!不消滅他們那怎麼得了!他看著一輛輛汽車在紀念館路上飛駛而過。你們踩足了油門開吧,開吧,拚命開吧!愛開多快就開多快,去撞個粉身碎骨最好!這哈佛,敢情就是這麼個該死的左派據點,這種鬼地方不炸了它那怎麼得了!成天累死累活地干,原來就是為了讓幾個該死的小妖精在這兒遊手好閒,扭扭捏捏,過得優哉游哉,他們有哪點兒配!唉,人就是這樣苦樂不均。這幫龜孫子,我恨不能把他們一個個都宰了。是應該有人來收拾他們,是應該有人來扔個炸彈。
「生命是不息的。你孩子保全了,其中也未始沒有天意。如果你希望的話,我可以替你去打聽一下孩子由誰代為撫養。可能的話我們就給你安排一次休假。」
好極了,我告訴你說,幹這種事還能掙錢,你只要經常靠攏哥們兒,活兒總是有得乾的,這種不費大力氣的錢總是有得掙的。將來總有一天你會成為個大人物,到那時我忝為你的老朋友,臉上也蠻有光彩啦。我一眼就看得出來,我是專門研究人的性格的,我看得出你是幹這一行的人,你是塊搞政治的材料,你有一種魅力。
雷德又微微一笑。心想:毛頭小夥子全都有這種經歷,他們總以為自己這一對是與眾不同的。懷曼當初大概是個靦腆的小夥子,他在公園裡對著個姑娘,把自己無處傾吐的心事盡情吐露的情景,雷德想都想得出來。姑娘的心理肯定也是一樣。所以當下他就對懷曼說:「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老弟。」
睡在椅子里的馬莉醒了過來,對他瞧瞧。你身上全濕了。
他就經常拿了雜誌在馬路的轉彎角上叫賣(看一看,外國的大陰謀!要知內幕,請看嵇璉神父的雜誌!)他還不時去參加一些秘密集會,每個星期總還要到體育俱樂部去練上一小時的操,用的都是舊的「斯普林菲爾德造」步槍
石子、棍棒、「指節箍」,小孩子常愛用這些來打「幫」架;到了冬天,又愛在雪球里嵌個石塊。那有什麼,沒關係嘛!不是說「競爭的本能是健康的」嗎,鍛煉鍛煉嘛。
勞埃,你怎麼能用這種腔調跟我說話呢。她嘴唇都顫抖了。
「你媽怎麼說呢?」
是啊,華特真有兩下子。加拉赫覺得胸中漸漸湧起了一股激憤,心裏也痛快了。
雷德鼻子里哼了一聲。懷曼說得這麼激動,他聽著也覺得肉麻,可是這話他又不能不聽下去。他喝了一口啤酒,作了個苦笑。心想:我這罐倒霉啤酒敢情是不好白喝的,瞧,這就是代價了。不過他又驀然想起懷曼已經這樣獨自一人悶了整整一個黃昏了,他的心頓時就軟了下來。於是就說:「老是一個人悶著瞎想,反而不好受呢。」他這時候的心情,也至多隻能說是略有幾分同情而已。通常弟兄們有了什麼不幸,只會使他感到厭煩。現在他心裏就想:誰也免不了有倒霉的時候,這回就輪到懷曼了。
勞埃,可不能罵人啊。
威爾遜對他直瞅,好像加拉赫是個傻子似的。他不以為然地說:「這就怪了,夥計,我為什麼要跟她講明呢?將來到我退伍的時候,誰說得准我是怎麼個打算呢。那時我說不定還想到堪薩斯去跟她要好哩。說不定的。這話要是跟她講明了,到退伍那天跑去找她,她不在了,那有多可惜啊。」他搖了搖頭,嘻嘻一笑。「告訴女人的事愈少,日子就愈好過。」
我說,勞埃,我一眼就注意上你了,你行,我看得出來你有條件,在這兒干准有前途,你只消向哥們兒表明一下你有給我們工作的誠意。我當然是相信你的啦,可是對大伙兒你總還得用行動來證明給他們看。我教你一個巧方兒:再過一個月就要舉行預選了,那就有很多跑腿活兒要干,比如發發小冊子,咱們有哪個候選人要作演講,你可以去串聯一些小兄弟混在人群里喝喝彩,時間反正我們會告訴你的。
「我們的面前過往遊人很多,」一會兒懷曼又說了,「我們就想了個主意玩兒;猜猜這些過往遊人有多大年紀,做什麼營生,她還愛猜他們的日子過得是不是幸福。猜了一陣,又一起談談自己的朋友,有啥優點有啥缺點,總之是談了很多很多。」
過來。
你這是幹什麼?
跟威爾遜他們待在一起,他的情緒越發不佳了。加拉赫忙著給老婆寫信,把老婆先後寄來的十五封信翻個不停,因為有些事老婆問他他得回答。威爾遜則一味在數說老婆的不是:「想當初我對那個臭婆娘有多溫存哪,是人她就不會忘記,可現在你看她,老是嘮嘮叨叨地來纏著我,問我發了餉為啥不寄些回去。」
他一步一歪地回到家裡,好不費勁地脫下了大衣。鼻子一陣發癢,大聲打了個噴嚏,還自言自語罵了兩聲。
開完會後,加拉赫信步走進一個酒吧。他喉嚨發乾,胸口憋得難受。喝了會兒酒,怒火漸漸消散了,心裏卻變得悶悶的,有股怨氣。
蠻好,過得蠻好。我眼下在開卡車……還是吃我老頭子的那碗飯。(馬莉買了一塊網眼檯布,台上現在有檯布鋪了。)
我老婆不許我再跟他們來往。
閉嘴!閉上你的蠢嘴。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一步一歪地挨到牆前。哐啷一響,牧羊女給擲在地上,鏡框玻璃碎片四濺。他攤開了手腳,往灰褐色的破沙發里一躺,眼睛瞅著地毯破處那磨得亮光光的灰色的筋筋鬚鬚。幹得累死累活的,換來個啥呢?
做個人有啥意思呢?
結了婚生活過得好嗎?你眼下在幹什麼營生啊?
一天晚上他到坎布里奇去看一個姑娘,可是那姑娘卻叫他空等了一場。他只好一個人上街溜達,在查爾士河畔閒蕩。臭丫頭!我才不上這班毛丫頭的當呢,她們一旦看上了哪個男人,那才叫「大方」呢,可她們就是看不上我,我到東到西總是碰壁,唉,倒了運,弄得一個女人都到不了手!我在俱樂部里累死累活地干,又有什麼用呢?
他想起了山溝里那些打死的日本兵,可是出現在他腦海里的,一個個雖是日本兵的死狀,卻都是馬莉的身影。他禁不住又打起哆嗦來,強烈的恐怖、厭惡、悚懼,擰成一股,流遍了他的全身。他一隻手揪緊了毯子,嘴裏有口無心地在那兒嘟囔:「我好長時間沒去做懺悔了,太不應該了。」鼻子也忽然靈敏了起來,感到身上衣服有股異味。他心想:我都發臭啦,該洗個澡了。這麼九*九*藏*書一想,心就再也定不下來了,很想到小溪邊上去把衣裳脫個精光。出了帳篷,卻只覺得身子軟得厲害,走不了這百來碼的路,因此到了雷德的帳篷外他就不走了,拿一頂鋼盔在一隻水罐里滿滿舀了一鋼盔的水。放到地上,鋼盔一歪,水都潑在了腳上。他就脫下襯衫,又舀起一鋼盔的水,往脖子上澆去。水涼涼的,激得他打了個冷戰。連腦子也沒動一下,他就又把襯衫一穿,跌跌撞撞回到帳篷里,啥也不想地在那裡躺了足有半個鐘頭。橡皮的帳篷布給太陽曬得熱氣逼人,他漸漸打起盹來,後來終於睡著了。睡夢中身子還時不時地抽|動。
不錯,哥們兒,我們現在在打仗了——那個演講的人說——我們要為國家而戰鬥,不過我們也不能忘了我們自己的對頭。說著一拳頭捶在講台上,講台上鋪著一面旗,旗上有個十字標誌。我們不能忘了還有股外來勢力在密謀策劃奪取國家的大權,這就需要我們去加以剷除。坐在輕便摺椅上的那百來個聽眾發出了歡呼。我們得團結一致,不然我們的妻女就會遭到蹂躪,那紅色猶太法西斯俄國的紅鎚子就會把你們的家門砸開。
「你的妻子在產中去世了,加拉赫。」荔萊神父把眼睛望著別處。「孩子總算是保全了。」
「市梢尖」真是太美了——她說。
「神父找你。」克洛夫特說。
懷曼對他看看,不勝驚異。「你怎麼知道的?」
「下午好,荔萊神父,」他說,「聽說你要找我。」一副口氣挺有禮貌的,卻又含著不安。他得好好注意別在神父面前漏出髒話來,這就夠他出一身大汗的了。
加拉赫精神一振:可以跟妻子見面了!可是,馬莉已經死了啊。這一回他腦子裡還是有些思想活動的。他坐在那裡,想起了當天早晨登上卡車的時候陽光是那麼明媚。內心默默地感受到:自己是多麼希望時光能夠再倒流回去啊。
很可能。
哭啦?好,哭就哭吧,反正你肚裏的心思我是雪亮的。
你呢,總想把男人踩在腳下,你關心的就是我帶回家來的鈔票,好吧,以後你要多少鈔票,我就給你多少。
喔,這是我的一條妙計,包你叫絕。好,聽我教給你。你在這兒一站,把給邯奈捧場的小冊子發給大家,同時來一段慷慨激昂的演說,這一下,准靈!
城市,是由市民興建的,執掌大權的則是資產階級。這裏一切都太太平平;看看報紙,全是一樣的口徑,都把波士頓說得萬事大吉;政治舞台上的局面也是四平八穩,因為政黨都名異而實同。這裏大家都屬於中產階級,連星期六深夜兩點在去東波士頓「流浪漢」廣場的地鐵車廂里打一會兒盹、作一會兒嘔的流浪漢也並不例外。他們當初肯定也有過不願意抹上這層「灰漿」的時候,不過到了現在,這種情緒已經一點都看不出來了。
看四下里,跟他們同來的一雙雙一對對都已離開了火堆,從黑乎乎的沙坑裡傳來了他們咯咯的笑聲。有個姑娘假作一聲驚叫,加拉赫就用心聽著那裡的聲息,他感到不自在起來。他覺得分明聽見了男歡女愛的聲音,一聲聲清晰可聞,那樣的肆無忌憚。
後來他就到樓上自己的房間里,拿起從圖書館搞來的一本書,看了起來。書是講亞瑟王和他的圓桌騎士的(亞瑟王是傳說中的英國古代歷史人物。傳說他有一張大圓桌,坐得下一百五十個騎士)。孩子自有孩子的想頭,他夢見了一些女人,都穿著……他去偷來的香噴噴的衣服。
咱們有人來投「化身票」吧?——加拉赫問他。
他折好報紙,塞進口袋。克洛夫特在叫集合了,他們就都出了帳篷,慢慢悠悠向卡車走去,一會兒卡車就要把他們送到當天該築的路段去築路了。太陽升起了才一個小時,早晨的空氣還充滿了蓬勃的生機,清新可喜。天還不是很熱。加拉赫依稀想起當年初夏的早晨他一清早去上班,街上總還殘留著些夏夜的氣息,一派清爽的涼意。到他爬上卡車的時候,他早已把報紙的事忘記得乾乾淨淨,在輕輕地哼著小曲了。
勞埃從這時起就常到本選區的民主黨俱樂部去閒蕩。俱樂部靠裡邊一排是幾個小房間,那可是打撲克、擲骰子、作密談的去處。小夥子們進的則是入口處的大房間,一到這裏就彷彿墮入了雪茄的煙海,裏面的先生都穿上等的嗶嘰衣服,還有服務員侍候。
那是個花招。
「是啊,是初夏時分。」
沒什麼。(心裏是隱隱有些怨憤。又得從頭干起啦。)我看基聯會準是叫黨里一些有錢的猶太佬給打下去的。
他們就默默無言的,喝了好一會兒啤酒。後來他問懷曼:「老弟,你的信很多吧?」
「馬莉說她肚子不是很大呀。」加拉赫說。一個「死」字終於印進了他的腦子,此刻對他來說這個字只有一種含義,所以出現在他眼前的馬莉也就像山溝里挨了一槍的那個日本兵一樣在抽搐,在顫動。他止不住打起哆嗦來。嘴上在說:「死了!」可是內心卻根本辨不出是酸是苦。他就像木頭人一樣坐在那裡,思想似乎都收縮到了心底的深處,給封住了出不來,大腦皮層彷彿上了麻藥,神父的話打上去只是像一陣風過。好一陣子他就覺得像是在聽講別人的事,彷彿跟自己沒有多大關係似的。說也奇怪,他現在別的都不急,可就是一個勁兒叮囑自己千萬要拿出些精神來,好博得神父的青睞。過了好半天,才又長長地「哦」了一聲。
加拉赫冒了火,「你們這些南方佬,簡直是群畜生!」
來了就得聽「招兵」談話。作談話的是目下正在黨里嶄露頭角的史蒂夫·麥克納馬拉:
「噢,我們可不一樣,雷德。我們之間的感情確實是與眾不同的。」
妻子想把桌上的酒瓶偷偷拿走。你少給我動!
過了會兒才平靜下來,他就又看起自己的信來。昨天晚上只來得及看了妻子的來信。妻子的來信就有好幾封,都是好久前寫的了;時間最近的一封也有一個月了,他看了信暗暗吃驚,心裏叨叨起來:這會兒自己或許已經做上爸爸了呢。其實妻子在信上告訴他的預產期明明已經過了幾天了,可是他心裏卻不是這樣想的。他總覺得妻子信上所寫的都是他看信當天的事;假如妻子信上說明天要去看一個小姊妹,他看信后的第二天就會想,此刻馬莉該去看她的小姊妹了。儘管理智經常在糾正他的錯覺,可他總還是覺得只有在他看妻子來信的此時此刻,妻子才存在於世界的另一邊。
看你這玄乎勁兒,勞埃,別拿我開心啦。(說完咯咯一陣痴笑。)
雷德摸摸鼻子,嘆了口氣。
把佩格、阿耳、「妙手兒」都一塊兒找來,咱們去消滅猶太小子。
嗯,是有肉。他心裏冒出了一些疑問。他很想問問她為什麼晚飯總不跟他一塊兒吃,而要侍候他先吃。他很想對她說,他最討厭的就是問他上哪兒去!
突然他覺得遍體一陣冷汗津津,頭腦一下子清醒了過來,這一回他才真箇意識到自己的妻子是死了。扎心的痛苦和思念,一個勁兒地在胸中湧起,終於他忍不住哭了。他過了一兩分鐘才聽見了哭聲,他有點害怕,就趕緊打住,因為哭聲聽來似乎是那麼遙遠。他的感覺彷彿都塗上了一層絕緣漆,這層絕緣漆偶爾也會脫落一時半刻,可是一陣痛苦襲來,馬上就又封得嚴嚴的了。
「來,先抽支煙,孩子。」荔萊神父替他點了支煙。「你家信挺多的吧,加拉赫?」
他就獃獃地坐在那裡,沉迷在這片夜色之中。我跟人家可不一樣啊,我是塊不尋常的料呢。想到這裏他又嘆了口氣。夥計呀,你可要……你可要……他一時也抓不住自己的想法,好像把手伸到水裡,卻摸不到魚一樣。你可一定要……
有,不過我還另外有條小小的妙計。(他從一隻紙袋裡取出幾瓶番茄沙司,把沙司倒在人行道上。)
好小子,那咱們就去收拾他們。(「害怕」兩字在「幫」里是不能有的,都藏在他肚子深處呢。)我已經等了他好久啦。
錯不了。(他對她看看,極力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點上了一支煙,不大自然地擺了擺架子。)錯不了。(他又對她看看,心裏忽然慌得厲害。)好吧,再見了。
他在長凳上坐了一個多鐘頭,心情終於平靜了下來。河水緩緩地流過,水面上跳躍著無數光點,宛如一匹閃閃發亮的金絲織錦。對面,商學院的宿舍樓在水裡投下了片片倒影,遠處的汽車看去是那麼小巧而玲瓏。這春夜的氣息真甜得舒人心懷,他似乎感覺到腳下的泥土裡都在抽出芽來。天上,像天鵝絨那麼溫暖可親的夜空中撒滿了星星。
好,妙計!妙計!(我怎麼就想不出來呢?)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為什麼?
「你呀,小心坐班房,一去無回。」雷德當時還沒好氣地對他說。
在南波士頓以及洛克斯伯雷、陶契斯特一帶,好幾里長一大片儘是灰色的木屋,一派暗淡、凄涼、衰敗的氣象。木朽屋舊,緊夾著縱橫交錯的一條條小石子路,電車就在中間叮叮噹噹開過。牆上的磚頭也都是老古董了,用力一擦,指尖過處就是一堆粉末。灰色主宰著一切,把其他顏色都淹沒了,連居民的臉色也終於變成灰溜溜的了。誰也分不出他們是猶太裔還是義大利裔,還是愛爾蘭裔——他們不知道是抹了一種什麼「灰漿」,不但人人一律都是灰濛濛的,連鼻子眉眼都給抹得模模糊糊了。他們的談吐也是如此。說起話來都是一樣的乾巴,一樣的生硬,叫人聽得好掃興。「我要是有一輛叉(車),我就一定好好照卡(看),真得好好照卡(看)照卡(看),我就不會不卡(看)地發(方)亂停亂髮(放)。」
韋爾,可別喝得太多了。
你上哪兒去呀,勞埃?https://read.99csw•com馬莉的這句話口氣裡帶著埋怨,有點纏磨的味道。他這時剛走到門口,便又轉過身來,把頭一搖。我出去唄。馬莉把一塊煮白薯一切兩半,拿半塊大的塞進嘴裏,沾了些白薯泥在嘴唇上,叫他看得心裏有氣。你這個人除了白薯,還吃不吃別的?——他說。
可不能性急啊,加拉赫,這是急不來的,咱們總得把一切都準備妥當了,才能公開出頭露面。咱們要把這個國家好好整治一下,你是咱們的基本力量,是咱們的自己人啊。
他覺得嗓子眼兒緊繃繃的,一股暖流,夾著渴望,激蕩得胸口難受。那邊的姑娘又咯咯地笑了,他聽得渾身一哆嗦。他就說:這「市梢尖」有多美呀。(晚上做夢,不知怎麼心兒里總是惹得怪痒痒的。)我說,馬莉,其實我要是經常有了約會的話——他極力克制著自己,特意把聲音提得高高的——我也就不會跟他們混在一起了,因為,說心裡話,我總覺得很想多見見你。
我覺得你的確是挺好的,勞埃,當然你是個穩重的人,不會像人家小夥子那麼冒冒失失的。
「你不知道,她還親口對我說她是愛我的。」懷曼擺出一副不怕笑話的樣子,像是料定雷德會笑話他似的。「自從這天晚上分手以後,我們就正式成了一對情人。」
勞埃,你跟著我們幹得不錯,這話其實也用不到我跟你說了,你也知道,我們對你是很想早些加以重用的。為了表示哥們兒對你的器重,我們決定讓你到一個小機構里去工作一陣。其實嚴格說起來呢,這個機構跟我們也並沒有什麼直接的關係(說著麥克納馬拉把手一揮,做了個大不以為然的手勢),不過上頭有兩位重要人物——咱們就不提姓名吧——看到他們對國際上的陰謀反得那樣積極,表示頗為讚許。你大概也知道的啦,那班猶太財主籌劃了一個國際性的陰謀,想把我們都共產化。
「你也知道,孩子,人世間有許多事情是很難理解的。我們只能抱定一個信念,相信這是天意的安排,相信作出這樣的安排一定有其道理,相信天主明白一切、洞察一切,他的安排應該是最好的安排,儘管我們不一定馬上就能理解。」
勞埃,咱們今天不是有肉嗎?
「其實呢,當初我到拉雷家去,跟她就是常見的,不過那時她還是個小姑娘,我對她從來也不大在意。後來,就在我應徵入伍前兩三個月吧,我又到拉雷家去,拉雷不在,她卻忽然引起了我的注意。你也知道,我覺得她好像一下子變了個大姑娘。我就請她陪我一塊兒去走走,我們就到了公園裡,坐著說話……」說到這裏懷曼突然一停,半晌才說,「我本來跟她可談的話題很多,可我也不知道怎麼,兩個人坐在公園的長凳上也沒說別的,我就對她說我想當個體育專欄作家,她說她的志願是搞時裝設計,我一聽笑了起來,不過後來就看出她這話可不是說著玩兒的,我們一談就談了半天,盡談自己將來的打算。」他喝了一大口啤酒。
終於有了女朋友了。灌溉心田的是興奮,不再是酸溜溜的滋味了。
他坐在椅子里睡著了,結果第二天早上便得了感冒。
她好嗎?
「噢,多謝你的好意,老弟。」雷德有些猶豫。他們倆自從睡在一個帳篷里以來,彼此之間雖說已經結下了悄悄的友誼,可是看懷曼近來的樣子,似乎總還想進一步跟他接近。不過雷德也有個想法:跟他們可親熱不得,一親熱他們就得掉腦袋。懷曼愈來愈使他想起了漢奈西。他當下就又接著說:「老弟,你的啤酒還是自己留著喝吧,下一次也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發呢。」
以後碰到爹喝醉了,就只能不開口——他心裏想。
飛回到過去:
「不知道啊,名字倒挺耳熟的。」助手想了一下,霍地說道:「等等,我想起來了,我們登陸的第一天他就報銷了。」助手暗暗感到得意:收發員都記不得了,他可居然想了起來。
「對了,」收發員急忙忙插上來說,「就犧牲在海灘上,我跟布朗還常常說起來著。」他瞅著這一大扎的信,嘆了口氣,就把戳子蓋了上去:「收信人已陣亡。」正要把信投進腳邊的一隻郵袋,忽然注意到了信封上的寄信人姓名地址。把二十封信一翻,全是一處來的。他就對助手說:「嗨,你看看。」
「她不會變,」懷曼說,「我們倆可跟常人不一樣。」從他的口氣中可以聽出,他是感到苦於無法用言語來表達自己的一片痴情。
安德魯斯最近又大吹大擂,這是他嘩眾取寵的故技重演。猶記否,上次他競選州議員,提出的口號是「安德魯斯誓與共產主義戰鬥」。可是請問,在這方面他有了些什麼行動呢?我們看不到他有一點行動。倒是他競選總部里的工作人員,有一位是產聯的副主席,又有一位是紐約反納粹聯盟的理事,人們不會忘記,這個聯盟是一貫反對柯林神父,主張抵制天主的信徒佛朗哥的。
啥美差?
當然,你們幾位,是來看看的,不過是來看看的。凡事不可勉強,勉為其難那是最最痛苦的事。至於你們,今後幹什麼事最好呢?我看最好莫過於搞政治,搞政治那是出人頭地之道,幹上個兩三年,只要你用行動表明自己忠實可靠,那管保可以功成名就,「組織」上自會給你照應的。記得當初我也不過是你們這樣的毛頭小夥子,那時候我就用行動來表明我是一片誠心來工作的,現在我的境況就蠻不錯了,要知道咱們這個選區好,拉選票容易。
我要去睡了。
啥時候動手?
王宮裡的宮女也不過如此呵。
你少跟我啰唆。
「噢,媽是不贊成的,不過這我也不怕。我有辦法使她回心轉意。」
「我不想再受這份氣了。我做妻子的對得起你,可你對不起我。你要多少錢,我給你從來是一文不少,現在我就有權利拿你一百二十塊錢一個月。我到縣政府辦事處去跟韋斯·霍普金斯談過了,他說你得給我這個數,這事部隊不會不管,你想賴也賴不了。你還是主動點兒的好,伍德羅,要不我就寫信告到部隊里,信該寫到哪兒我也知道,韋斯把該辦的手續一五一十都對我說了。我做你的賢惠妻子也實在做膩了,因為你這個人根本不識好歹……」
咱們就說會子話吧,勞埃。
是嗎?
加拉赫就站在那一攤番茄沙司旁邊。看見第一批選民排起了隊來投票了,他就作起演講來。大家請看一看,聽一聽是怎麼回事。這是一攤血,正派的美國公民因為不願意投一個赤色分子的票,便遭到了這樣的對待。在背後給墨吉利撐腰的外國人,把他們毒打了一頓。這就是墨吉利干下的好事:流血,叫人流血!
這我知道,我看你老像是在想些什麼似的,我說勞埃,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些什麼,我倒很想知道,因為我覺得你總有點跟人家不同。
我長大了才不學爹的樣呢。(他要用劍來保衛自己的妻子。)
他聽著碎浪拍岸。我是愛你的,馬莉——他突然吐出了這麼一句,一時身子挺得筆直,臉上一無笑意,心頭掠過了一陣疑慮,微微有些不安。
拳頭一捶檯子,架子上的三聯雕刻都打了個戰。
(他真想做個騎士,用劍去保衛羅衣飄香的美人。)
老活兒干膩了,我要換個美差了——他大聲說。
勞埃,你好像老是有什麼事很生氣,我看著也著急。爸爸也常常談起你,說你跟上了基督徒聯合會。我對政治上的事是一竅不通的,不過這個會裡有個人我認識,他叫捷蓋·伊文思,這人討厭透了。
「老弟,世上也不愁沒有女人。早知道,少煩惱。」
是啊,這夜晚有多美啊——他只好接過她的話來再說一遍。他有點動心了:自己能不能也跟她來一下呢?想著想著忽然害起臊來。(她才不是那樣的姑娘,她純潔、規矩,信教那麼虔誠。)他為自己動了慾念而感到內疚。
在家裡,媽媽一聽到聲音就直皺眉頭,走路都踮起了腳尖。他爹坐在起坐間里的圓台邊,抓起泛黃的網眼檯布,兩隻大手一揉,揉了個稀亂。揉夠了再在台上重新鋪好。
我可不是也跟你一樣,勞埃。
對……對。當初都是你盡纏著我瞎叨叨,這個也得買點兒,那個也得買點兒。雜貨店肉鋪子只管跑。逼得我只好把卡車沒命地開,連脊梁骨都差點兒累斷。今天你還想叫我去另外找個活兒干!我可是山窮水盡、走投無路了。把酒瓶給我放下!
好嘛,勞埃。
好了,屁事也沒有了,走吧。
吃過午飯,加拉赫正在自己帳篷里坐著,克洛夫特跑來叫他。加拉赫就問:「什麼事?」
「找我什麼事?」
「不少,都是媽媽寄來的。」懷曼點上了一支煙,把眼光避開了。
嗨,加拉赫!「左撇子」芬格爾斯坦那幫子要來打咱們了。
那當然啦,我對麥克一說,麥克高興極了,他給諾倫打了電話,諾倫是管這投票站上的兩名警察的,所以放心好了,不會有人來找我們麻煩的。
我真希望你可別招來什麼麻煩才好。
里奇斯收到了父親的一封來信。信是寫在橫格紙上的,字寫得很吃力,鉛筆印子摳得深深的。里奇斯讓戈爾斯坦念給他聽。
回到自己的帳篷里,雷德的情緒已經壞到了極點。帳篷門口有隻空啤酒罐,他一腳踢開了,一頭爬進坑裡。他的毯子稀亂,他罵罵咧咧的,摸黑把毯子攤好。然後才對懷曼說:「這雞|巴軍隊真幹得出來,只發三罐啤酒!真是愈來愈會戲耍人了。」
「這種事有時也很難哪,」雷德說,「要不是你當了兵出了國,這會兒還不定會鬧得你怎樣焦頭爛額呢。」
「是的,是難受,神父。」加拉赫不過是無意識地在那裡搭茬兒。有如曙色漸明,終於照出了大地一樣,加拉赫終於慢慢地可九九藏書以辨出周圍的景物,能夠理解聽到的消息了。他的腦子告訴他出了事了。他先是想:可別急壞了馬莉才好。繼而又猛然醒悟:馬莉是再也不會著急的了。這回手一棒,把他打悶了;他對著神父那張座椅的木頭紋理獃獃地直瞅。瞅著瞅著,一時恍惚覺得似乎身在教堂,因此不由自主地就又目視著雙手,極力擺出一副嚴肅的神氣。
他五短身材,瘦削結實,身上筋筋節節的,給人的印象是個久經風霜、脾氣執拗的人。臉盤窄小,其貌不揚,先前滿臉的粉刺留下了累累的疤痕,因而臉皮疙疙瘩瘩,儘是紫紅色的斑斑。不知是由於他臉上這種皮色的緣故呢,還是因為他那個長長的愛爾蘭式鼻子生得特別,歪在一邊像在賭氣,總之他的神氣看去老是像憋著一肚子火。不過論年紀他今年才只二十四歲。
「不,那是份黨里的報紙。黨部的幹事在每次預選之前就要出版這樣一份報紙。」他看了看日期,是六月里出版的,嘴裏咕了一聲:「都老掉牙啦。」看到報頭欄里的一排排人名,他感到一陣妒忌;他有個朋友因為沒有參軍,如今已經當上廣告部主任了。加拉赫知道內中的奧妙。在他入伍前的最後一次預選中,他就曾在本選區里挨家逐戶為這份小報募集過捐款。誰募集到的捐款最多,這廣告部主任的名義就歸誰,通常此人也就可以在地方上的教育委員會裡弄到一份差使。那次他就差幾百塊,結果沒有當上這個主任,不過當時大家都說來年他管保就能當上。
「好吧,睡覺。」懷曼含含糊糊應了一聲。
「我媽?」
噯,你也應該跟他們講一聲嘛,不過有件事我倒可以悄悄告訴你,對這個會我們俱樂部暫時要撒手不管了,上邊施加壓力啦,聽說在州里待不住了。跟著俱樂部走可就永遠吃不了虧,包你不會走錯了路,你要不是跟了基聯會的話,我敢說今天這場選舉的競選班子頭頭就非你莫屬啦。這事我希望你也別難過,勞埃。
加拉赫聽得又恨又妒,啐了一口。「你也太渾蛋了。既然你是這樣愛惜她,那你為什麼不趁早跟她講明你是有了老婆的,免得誤了她呢?」
「不會的,她不會騙你的,」雷德心裏卻感到一陣難過,「她沒有騙你,不過你要知道,日久心變啊。」
把安德魯斯攆出去!
今天碰到你真是高興,勞埃,我們也知道你一定過得挺好的,可怎麼老沒見你啊。
我經常去做的。
那我今後晚上就到這兒來。
回家的路上碰到個姑娘。跟這姑娘他過去也搭過一兩次腔,今天他就停下來跟她開個玩笑。
那就好,不過你好像總有點什麼事撂不開,我看著總覺得奇怪,你這人真叫人弄不懂。
「我妻子天天都要給我寫信,難得有一天不寫的,神父。眼下她就要生孩子了。」
勞埃,你去那種地方要惹禍的,那幫子人我實在看不慣。你再去的話,反而會使俱樂部對你印象不好。這仗一打上,俱樂部就跟他們斷絕關係了,不是嗎?
「嗬!」
二十歲那年。他找到了新的工作,在一個倉庫里做事。(史蒂夫·麥克納馬拉對他說了:勞埃,你做了不少工作,以後還是應當這麼干,哥們兒對你的成績很欣賞,你會幹出一番事業來的。他壯了壯膽子說:話是不錯,可「白臉兒」在這兒卻有工資拿,我乾的活兒又不比他少……你聽我說,勞埃,你聽我說,你這種話叫人家聽見了多不好啊,真的,人家還會說你脾氣大、牢騷多呢。你在這兒掙得的名聲可是你自己的,機會可千萬不能錯過啊。)
請問咱們到底什麼時候動手啊,我要參加戰鬥。
反對共產分子!
哎呀,勞埃,你身上這麼濕,快把褲子脫下來。親愛的,你為什麼要喝酒呢?一喝酒總是弄得這樣一肚子不痛快。我一直在替你祈禱,真的,我一直在替你祈禱。
韋爾,你還是想辦法另外去找個活兒干吧。
喔,我也相信你跟他們都一樣,不應該有什麼不同。(她的手不自覺地落在他的膝頭上,又窘窘地趕快縮了回去。)希望你多去做做禮拜才好。
來來,大家請看——他看見有人來投票了,便又大聲嚷嚷起來。
「對了。」雷德依稀還有點印象。
「不知道,」克洛夫特聳聳肩膀,「你去找他不就得了?我們不能等你回來了,這樣吧,下午這營地上的崗就派你值了。」
荔萊神父把頭搖搖,「不是你的長輩。」
噢,是嗎。他失望了,覺得似乎下了面子,不過他還是打起點兒自尊心來。我的心上有時總還記掛著別的事情。
說心裡話——加拉赫對馬莉說——你真是個好姑娘,我……我覺得跟你說話真是一種快樂。
嗨,加拉赫,那幫小子嚷著說……
啊,是這樣的,基聯會那兒我已經不幹了——他含含混混說——我想哥們兒說不定不大願意見我。
吉米·安德魯斯老兄,你不要忘了,今天的老灰馬已遠非當年可比了,這一步該怎麼邁出去,可要當心出錯。不要欺騙群眾,不要欺騙廣大退伍軍人,說話就要算數。退伍軍人需要的是幫助,不是欺騙。我們已經把你看穿了,吉米·安德魯斯,九區選民堅決不要死頑固。我們勸你檢點檢點,與你為伍的都是些什麼人。黨內可是容不下你這樣的人的。那套老花招我們已經都看穿了。
「你是怎麼認識她的呢?」他問懷曼。
勞埃,你每次回來總是這樣。
你管這個幹什麼?(你怎麼老是就穿這麼一條套裙,外面也不罩件衣服?)
現在他就再看其他的來信。媽媽的來信他匆匆一掃而過,「白臉兒」利敦的來信他念了幾段有趣的給威爾遜聽。後來他打開一隻長長厚厚的信封,抽出來是一份報紙。那是一份小開報紙,只有八頁,印刷得很粗糙。他告訴威爾遜:「我以前給這份報紙干過。」
兩個哈佛大學的學生走過,他心裏一陣驚慌,渾身不自在起來。不知道這兒我能不能坐?糟糕,我怎麼會坐下來的呢?
他就問助手:「漢奈西是不是調離直屬連了?」
「你能不感慨嗎?」那助手說。
錯不了。(他想不出什麼話兒可說。)錯不了,這下子我要抖起來了,我要發跡了。
不要死頑固!
到信的那天晚上,雷德跟威爾遜、加拉赫在一起喝了啤酒,直到天大黑了,他才回到自己帳篷里。沒有他的信,他也並不感到意外,因為他已經有一年多沒有給誰寫信了,不過心裏總不免有一絲失望之感。他始終沒有寫過信給洛依絲,所以也從來沒有接到過她的來信——洛依絲連他的通信地點都還不知道呢。不過有時候——一般總是在分發家信的晚上——他心頭也會倏地閃過一點小小的荒謬的希望。自己跟洛依絲的事雖說已是斷了的線了,可畢竟……
信封上的寄信人姓名地址都是「印第安納州泰科切特市河谷大道十二號爸爸媽媽」。助手默默看了一眼,一時間腦海里就出現了一對面色紅潤的白髮老人,也就是常見於果汁、牙膏、漱口藥水一類廣告牌上的那麼一對老大爺、老大娘。「唉,這不是挺傷心的嗎?」
回家的路上,他腳下一滑,摔倒在水坑裡,褲管一直濕到屁股上。他衝著馬路大叫渾蛋。盡耍花招,哪次不是騙人,得了吧,老子才不會上你們的當呢。
啊,大事業。(突然他害起臊來。)很大、很大的事業。
加拉赫,咱們這個機構的名稱,就叫「基督徒聯合會」,意思是:基督徒,聯合起來!你明白啦,咱們要堅決粉碎那個可惡的陰謀。咱們這個國家需要流點兒血。說到這裏寫字檯後面的那個大個子就問:聽說流血你害怕啦?那人的眼珠是淡褐色的,好似窗上不大明亮的玻璃。咱們得先動員起來,做好準備,要知道國際上的那幫猶太人打算要把戰火引到咱們的身上,咱們得對他們來個先下手為強。他們把咱們的活兒搶了個精光,這你也都看到了,咱們要是還聽之任之,將來就後悔也來不及了。他們雖然都有權有勢,可咱們也有咱們的朋友。
說得對,哥們兒,我們要徹底打垮他們,等到戰爭結束以後我們要正經成立一個組織,我這裏就收到很多同道的來電,我所謂同道,就是不但是朋友,而且還都是愛國志士,他們對我們一致表示堅決支持。你們呢,哥們兒,你們可是我們的基本隊伍,你們中間有些人就要應徵參軍,你們應該趁這個機會學會怎樣使用武器,以便將來……將來……我不說你們也都明白啦,哥們兒。我們並沒有失敗,我們反而一天比一天壯大了。
他們總是一到緊要關頭就哄你騙你——他對旁邊那個人說。兩個人是散會以後一塊兒出來的。
「爹這封信寫得有多好啊,」里奇斯一等戈爾斯坦念完,就說,「爹的字也寫得不錯呢。」
信是這樣寫的:「親愛的兒子,我們都很想念你,家裡莊稼收了,賣得了一點錢,感謝上天,過活是不愁了。你的小弟弟山姆已經比原先高起近半英尺了,現在是他的小哥哥、小姐姐們帶著他。你媽的身體很好。亨利老頭把他的三英畝地丟了,這真是氣人的事,可公司就是不饒人。謝謝你寄來了錢,大家都稱讚你是個好兒子。你親愛的爸爸。」
(路上經過一個猶太會堂。「誰沒膽量啦?」他特意就衝著會堂啐了一口唾沫。)嗨,「白臉兒」,我叫它先吃我一口唾沫,發個利市。
青年時代,光輝燦爛的歲月。
媽的,做人嘛,哪有不……渾蛋!嗨,佩格!
你還有事嗎,韋爾?
這就對了,你今年多大啦?快十八啦?別看現在掙起錢來還不算多,到二十歲你就可以掙上十倍的錢……
加拉赫穿過營地,走到了隨軍神父的帳篷跟前。他的心跳得很快,內心的盼頭蠢蠢欲動,他就拚命克制。還在大軍攻上安諾波佩島之前,他曾經問過隨軍神父是不是還需要個助手,神父當時答應可以考慮他。對加拉赫來說,那就意味著可以從此脫離戰鬥,為此他還著實做過幾回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