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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陶土與糞土 第十章

第二部 陶土與糞土

第十章

米尼塔還是兀自說得起勁:「哎,我知道你不信我的話,可往後你要是有機會到紐約,你上我家來,我可以把家裡世代的勳章、獎牌拿些給你看看。我爸爸就常常拿出來給我們看的。乖乖,滿滿一大盒全是!」
「看來你還以為我是在騙你。嗨,你聽我說。論我的樣子,的確不大像個義大利人,淡棕色的頭髮,淺色的皮膚。可你沒見到我家裡的人呢,他們全是金頭髮白皮膚,獨有我是不肖子孫。看是不是貴族,只要看皮膚就行,貴族都是白皮膚。我們家鄉的那個市鎮,就是用我祖上米尼塔公爵的名字來命名的。」
「偷了懶就偷了懶,還不爽爽快快承認?」史坦利自從當上了下士以後,對布朗的態度就起了變化。對布朗的話不再一味附和了,倒是愈來愈喜歡拿他打趣逗樂了。當下他還補上一句:「再過一個星期你就要成為第二個羅思了。」
「用了廠里的錢?這話怎麼說?」
話音剛落,只見克洛夫特突然端起槍來向叢林里猛掃了一梭子,隨即往地下一趴。那槍聲響得也真出奇,排里的戰士都嚇了一大跳,趕緊又都在沙里趴下。叢林里有一支日本步槍起而還擊,於是大伙兒就亂槍向林中打去。史坦利只覺得滿頭大汗,連槍都瞄不準了。他迷迷糊糊趴在那兒,身邊每飛過一顆子彈,身子便不自覺地一縮。聽那聲音就像飛過一隻蜜蜂似的,他心裏吃驚地想:碰上了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呢。他馬上想起在這方面還有過個笑話,一時忍俊不禁,輕輕一笑。背後的海灘上聽到有人尖叫了一聲,一會兒槍也就停了。弟兄們好一陣子寂無聲息,真叫人捏著把汗,史坦利只好兩眼望著眼前的沙子,看那一縷縷的熱氣從沙子上飄飄而起。
加拉赫還是整天茫然若失。接到馬莉死訊后的那幾天,他在築路隊里幹活簡直像拚命,挖起排水溝來一鏟鏟的不知道歇,鋪木排路需要砍樹,他一砍就沒有個完。幹了一個小時照例可以休息一下,他也難得停手。夜來他自個兒躲在那裡吃他的晚飯,吃完蜷著身子往毯子里一鑽,就那樣膝頭靠著下巴,累得一下子便睡熟了。半夜裡威爾遜常常聽見他冷得咯咯發抖,就來替他把毯子蓋蓋好,加拉赫遭到了這樣的不幸,他也暗暗咂嘴惋惜。加拉赫始終沒有顯出過傷心的樣子,只是人更瘦了,眼睛眼皮全腫了,像是喝了一宿的酒,又像是連打了四十八小時的撲克,連口氣也沒有歇過。
克洛夫特在背後喊他:「你上哪兒去呀?」
克洛夫特冷冷一笑:「你死不了的,老弟。」他轉過身去,看見排里的弟兄都已簇擁在他的身邊,就說:「不行不行,大家散開點兒。附近說不定還有日本人在找空子搗亂呢。」弟兄們都嘁嘁喳喳,交頭接耳,似乎松出了一大口氣,有些異樣的興奮。克洛夫特看了看表。「還有四十分鐘,卡車就要來接我們了。大家就在海灘上分散待命,保持警惕。這貨咱們今天就不卸了。」
米尼塔鼻子里「哼」了一聲。「我當然知道,因為只要是有腦子的人,能不當兵是決不肯當兵的。」他把背上的箱子往堆堆上一卸,返身再回登陸艇。「到了部隊里脫不了身,那才叫死路一條哪。有點什麼事兒,也只能幹瞪眼。你瞧加拉赫。可憐的傢伙,老婆都死了,照樣還是不得不留在這兒。」
史坦利朝加拉赫一望,看見加拉赫正在跟威爾遜悄悄說話。他就說:「他好像頭腦也清楚些了。」
他們的夫婦生活也受了影響。那時他結婚不過幾個星期,結婚的時候還只剛滿十八歲,由於年幼無知,對自己未免有失約束。他興頭往往來得很快,心理又容易緊張,偶爾不大如意,就伏在妻子懷裡流淚。他的早婚,一是因為相戀情熱,二是因為他自負逞能。人家都說他年紀不大,樣子可老練。他喜歡冒險,自信能挑得起來的擔子就都想往肩上挑。他所以要買這套傢具,其原因也就在這裏,如今他一方面憂心忡忡怕露了餡;一方面又不能不盡他做丈夫的心,那頭的心放不下,這頭的心自然也就難以盡到了。
他往回走了,一路端詳著沖在海灘上的海草之類。他看得感嘆起來:這不都是屍體嗎?凡物只要有生命,也就有死亡。這一點我早就深有感觸了,我已經漸漸上了年紀,今年都三十四了,只怕半輩子已經過去了,可是活了半輩子又能拿出點什麼來呢?意第緒語里有一句話就是講的這種意思,戈爾斯坦一定說得上來。意第緒語我半個字也沒有學過,不過我並不後悔,我倒覺得還是像我這樣生長在一個新式家庭里來得好。
「他說,『別六個月了,今兒晚上先叫我怎麼辦啊?』」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史坦利說,「你只要看他當老百姓的時候好了。其實他跟你我一樣,也很想干出點名堂來,可是他魄力不足,不能看準了一件事堅持幹下去。他做事太謹小慎微了。要想過闊氣日子,沒有點機靈勁兒哪兒行呢。」
「兩點。」
「噯,這有什麼奇怪的?」波蘭克說,「以前跟我住一起的有不少是義大利人。對義大利人我比你還了解。」
「你別自以為聰明,覺得反正有辦法對付,老實說你是對付不了的。」布朗說,「跟你當初在修車廠里干那買賣一樣,你沒有壞事是全靠運氣。你當我們就知道有日本人啦?我不瞞你說,史坦利,大家彼此彼此。誰有那麼大的本事,啥時候要出事都能未卜先知?干這檔子事兒,就像干我那兜攬生意的老行當。要賺大錢訣竅是有的,辦法是有的,不過要冒風險。」
「哦。」加拉赫不作聲了。威爾遜本打算第二天把這事向克洛夫特彙報一下,可是到了來朝,看加拉赫板起了臉,不聲不響,築起路來那麼拚命,他也就不提了。
「是啊,還得有本領找到傻瓜。」布朗有意點了他一下。
布朗笑了:「對了,一定是趁男人不在的時候勾引了人家的老婆。」
波蘭克聳聳肩膀,背起一箱乾糧。「你信也罷,不信也罷,反正我不是騙你。」他跨開了步子。「嗨,你知道現在啥時候啦?」
「那是分不開的。」史坦利冷冷地說。布朗對付他還是有些招兒的。
「我不上哪兒去,一會兒就回來。」他頭也不回地說。像是為了免得對方再多問似的,他索性在沙灘上小跑起來。跑過了百來碼地,突然覺得累了,便又慢步走了起來。到了海灘的轉角處,他回過頭來以淡漠的眼光對大家看了一眼。幾艘登陸艇靠在岸邊沒有停車,登陸艇和堆貨處之間人來人往,形成了兩行隊伍。海面上漸漸籠上了一派薄霧,把停泊在海上的幾條貨船遮得都快看不見了。他繞過轉角,看見靠裡邊有幾頂大營帳。門帘都沒放下,所以看得見裡頭有幾個弟兄躺在帆布床上談天。獃滯的目光終於認出了那裡標著的牌子:「五二七九軍需汽車連」。他嘆了口氣,又往前走去,心想:媽的,就數軍需兵運氣最好!想是這麼想,心裏倒並不是真有多大的怨氣。
「這沒有點膽量是辦不到的。」他要對布朗說的還是這句話。想起這些雖然有點不快,卻也使他深感自豪。他就又說:「人要有出息,沒有見機行事的本領是不行九-九-藏-書的。」
他走過了當初漢奈西遇難的那一帶海灘,胸中不禁湧起了一片憐憫。他停下了腳步,抓起一把沙子來,在指縫裡慢慢篩呀篩的。「可憐的娃兒,糊裡糊塗地就把命送了!」正這樣自思自嘆,驀然想起那時他們抬起了漢奈西,想把他搬到離海水遠些的地方,不防漢奈西頭上的鋼盔卻掉了下來。落地時啪的一聲有些刺耳,在沙地上還骨碌碌打了一個滾。小夥子終於落得這麼個下場,死了。想到這裏加拉赫記起了襯衫口袋裡的那封信,他不寒而慄了。信上的郵戳日期他看過一眼,一看就知道那該是最後一封信了。不過現在又一轉念:說不定她還寫了一封呢。想著便踢了踢沙子,就地坐了下來,先以猜疑的目光四下溜了一眼,彷彿躲進窩裡的野獸,一定要這麼打量一下,才敢放心吃它的東西似的,然後才把信封撕開了。這撕信封的聲音,也撕著他的神經;他只覺得現在的每一個動作都像是已經臨到了落幕的當口。他心裏陡地一動:剛才居然還在可憐漢奈西呢,真是活現世!「我自己就夠倒霉的了。」信紙捧在手裡,覺得薄得可憐。
「我知道。」
「你怎麼保得定少了個女人就一定不是件大好事呢。加拉赫的老婆我不認識,可你看加拉赫又不是個魁梧漢子,他老婆很可能覺得跟他做夫妻沒多大趣兒呢。你信不信,做男人的就是把她們侍候到了家,她們照樣還是不會老實的,所以,如果說加拉赫的老婆在外頭找了些小小的樂兒,我是不會感到太奇怪的。特別是剛有喜的時候更有這種可能,肚子里有了孩子她就有恃無恐啦,偷漢子也闖不了禍啦。」
他提起疲乏的腿,怯生生地奔了過去。
「噯,」布朗說,「兩碼事,他想不到一塊兒的。」
史坦利又啐了一口。他這個習慣是從克洛夫特那兒學來的。「我倒說件事給你聽聽。那是在我和魯珊剛結婚以後,有個人因為要搬到外地去住,有些傢具願意賣給我們,價錢是便宜得不得了,不過一定要現錢。當時我沒有這麼筆錢,我爸爸手頭正好也不大方便。那是起坐間里的全套傢具,新的准要值到一千,可現在賣給我們只要三百來塊。這麼一套傢具在家裡一擺,請上幾個客人,那真是夠氣派的。你說我怎麼辦呢,難道兩手一合,說聲抱歉,就把機會平白放過了不成?我才不做這種傻瓜呢。我那時在一個汽車修理廠工作,我就用了廠里的錢。」
他扭頭問身邊站著的一個登陸艇駕駛員:「這堆貨處你們晚上有人看守吧?」
「克洛夫特在幹啥呀?」他說。
「是啊。」史坦利隨口應道。他其實並沒有真的在聽。他只感到滿肚子都是不快:他撞上什麼啦,總是這樣叫他心煩,叫他眼紅,叫他一個勁兒地想撈便宜。他說不出原因在哪兒,只是朦朦朧朧有個想法盤結在心頭:他這後半輩子里,輾轉難眠、冷汗直流的夜晚肯定是少不了的,到時候又該有種種新的心事來折磨他了。
克洛夫特聳聳肩膀。「那也難講。說不定倒還是讓他看看的好。」克洛夫特真巴不得看看這場戲。
「是你的,夥計。」威爾遜拿胳膊摟著他的肩膀,加拉赫卻掙脫了。「怎麼,你要我扔了?」威爾遜說。
「那你後來是怎麼彌縫過去的呢?」布朗問道。
走過了幾百碼地,來到一個面朝大海的沙丘頂上坐了下來。一場暴風雨眼看就要來臨,他突然覺得身上冷起來了。一大片很濃很濃的烏雲,看去足有三十來英里長,形狀像條比目魚,把大半個天空給遮黑了。風愈來愈猛了,颳得海灘上的沙子成片成片平飛而起。加拉赫坐在那裡等雨,雨卻遲遲不來。鬱郁的心情之中浮起了一絲快意,看這一派荒涼凄寂的景色,還有遠處拍岸浪花的飛珠白沫,倒也很有點意思。不知不覺的,他在沙子上畫了個女人,豐|滿的胸脯,細細的腰肢,又大又圓的屁股。畫完,還一本正經地端詳了一下。他想起馬莉就老是因為自己胸脯平坦而感到十分害臊。有一次她還說:「我要是胸脯長得豐|滿些有多好呢。」
「老實說,這沒有點膽量也辦不到。」史坦利說。他想起了那兩個星期里他有多少個焦慮不眠的夜晚。一到晚上他就憂慮重重,備受提心弔膽之苦。尤其是到了天色將明之時,伸手不見五指,他總是愈想愈覺得自己做的手腳不妥當,有問題,腦子裡翻來覆去算著賬上一進一出的差額,總擔心這賬算得不對,今天非得給看出破綻不可。他就強打起精神,於是腦子裡就會一遍又一遍地把幾個數字加個沒完:「八加三十五等於……等於……八五一十三……」幾天下來他胃裡也不舒服了,飯也吃不下了。有時候絕望和焦慮壓得他簡直透不過氣來,他癱在床上,冷汗直流。心裏禁不住暗暗感慨:睜著眼睛,也會做出糊塗事來!
「你打算怎麼樣呢,請克洛夫特喝一杯嗎?」
「受得了什麼?」
沙灘上有隨浪衝上岸來的大海藻,他就走到水邊去看看。深褐色的,好長一大串,連頭帶尾也許有五十來英尺長,那滑溜溜、黑乎乎的外皮看去亮晶晶的跟蛇差不多,把他嚇了一大跳。他頓時想起了山洞里的屍體,心裏說:「那時我們這幾個醉鬼,鬧得多不像話啊。」他感到懊悔——更正確點說,是他感到自己做了件壞事,心中不免有些悔意。大海藻叫他看得害怕——他就轉身走開了。
「你以為我怕他啦?」米尼塔說,「老實話告訴你說,我『金手套』都參加過,這些小子才不在我心上呢。」波蘭克嘴角的冷笑使他生了氣。
「準是有什麼情況了。」布朗悄聲囔囔。
把錢歸還以後,夫婦生活才比較融洽了些,不過在這方面他總還往往覺得信心不足;不知不覺他倒懷念起結婚前的日子來了,那時小兩口卿卿我我,依偎上好半天,心裏那才叫熱乎呢。然而這種想法他絕少流露,在妻子面前他也絕口不提傢具是用什麼法子買來的,兩情歡好的時候他總是裝出極大的熱情,到後來連他自己也漸漸信以為真了。他離開了汽車修理廠,到一個會計師事務所里當了一名辦事員,一邊上夜校讀會計。他學會了另外的弄錢門道,至於孩子,倒可以不忙要。他又有了錢財上的焦心事了,夜裡躺在床上,又不禁冷汗直流,動彈不得,兩眼直瞅著黑洞洞看不見的天花板了。可是到第二天天亮起來,卻又總是信心十足,覺得這險一點也沒有白冒。
最後他精疲力竭了,心裏也感到清楚了、平靜了。他第一次想起了自己還有個孩子,不知道孩子長得是怎麼個模樣兒,是男還是女。心頭倏地掠過了一絲喜悅,暗暗合計:是個男孩的話,我一定要早些把他培養起來。要把他培養成一個職業棒球運動員,那是個掙大錢的行當。思緒都悠悠蕩蕩飄走了,一顆心也安定了下來,變成空落落的了。他獃獃地望了下背後密密的叢林,也不知道回去要走多少路。風還是一陣陣地在海灘上刮過,他的心情則如同一團霧氣,變幻無常,捉摸不定。後來終於又是悲哀的情緒佔了上風,他只覺得有如身在朔風怒號的寒冬的海邊,不勝其凄冷孤寂之感。
加拉赫盯住了信,臉唰地白了。「這不是我的,」他低聲說,「弄錯read.99csw.com了。」
加拉赫心底里總覺得馬莉並沒有死。晚上值班放哨的時候,他常常會不知不覺想到回國,一想到回國,又會細細揣摩馬莉來迎接他時該是怎麼個光景。心頭老是隱隱壓著一團絕望的烏雲,嘴裏也會連連念叨:她死了,她死了……可是內心,總不大相信。他已經弄得連感覺都麻木了。
「說來也真好笑死人。我買下了傢具以後,就用這套傢具做擔保,借到了三百元貸款,過兩天就把這三百塊錢悄悄歸了賬,貸款再按月撥還。可便宜我還是撿到了。這樣的傢具也許在人家看來還不算怎麼氣派,可我要是不冒這個風險的話,還真到不了手呢。」
「這個小子,一心就想添『杠杠』。」米尼塔說。
「是是,小弟無知。」
「剛才發現了日本兵,恐怕你們今兒晚上就得注意點兒了。」克洛夫特點上了一支煙,又走到米尼塔跟前。「你就只好留在這兒等卡車了,老弟。只要按住紗布別叫掉了,包你沒事兒。」
波蘭克把嘴一咧:「要不要我告訴你,加拉赫為啥覺得難過?」
三點鐘,偵察排的戰士作最後一次工間休息。史坦利挨著布朗往沙地上一躺,遞給他一支煙。「來,你抽一支吧。反正香煙我總是大力支援。」
這一陣子差不多每天都有郵班,於是就發生了一件令人惴惴不安的事。加拉赫還是不斷收到妻子的來信!荔萊神父把消息告訴他以後才三兩天,就來了第一封信,看郵戳還是個把月以前寄出的。那天晚上威爾遜到文書室把全排弟兄的家信領來以後,一時決定不了要不要把信給加拉赫。他對克洛夫特說:「給了他他會難過死的。」
「你想呀,日本人給打死在他眼前,他會不想起自己的妻子嗎?」
「這幫子人還不都是那個樣。」波蘭克總把「那」說成「拉」。
史坦利覺得心頭湧起了一股不可名狀的憂慮。他模模糊糊意識到這根子所在,一固然是出於怕死,生平第一遭真正地感到怕死;二也是由於他在這場小接觸發生前剛剛想了那麼一大堆事兒。那種疑神疑鬼的心理,那種熱不起來的夫妻生活,還有在國內過慣的那種入了邪魔般的不眠之夜,都引發了他的憂慮。不知道什麼緣故,他現在一想起加拉赫,一想起他老婆死得這樣突然,頓時就感到一陣難過。心想:任你怎樣小心提防,還是逃不過背後來的一傢伙。誰也逃不出這張羅網。史坦利只覺得渾身不得勁兒。他聽著遠方的炮聲,瞅了瞅四外,越發增添了心中的憂慮,一時竟至憂心如焚。身上汗水直流,哭聲差不多已經到了嘴邊。烈日烤逼了一天,晶亮的沙子刺得眼酸,加上剛才打了一小仗,神經也疲勞了,幾下一來,弄得他已經沒有一絲力氣了。他渾身疲軟,戰戰兢兢,心裏沒有一點譜兒。他總共才參加過幾次太平無事的巡邏,還從來沒有真打過什麼仗。但是現在他一想起打仗就覺得受不了,心裏怕得不行。自己都嚇成了這樣,還怎麼帶領弟兄們去打仗呢?可是臂章上的「杠杠」還是不能不要的,總是多多益善,所以他眼看還是得硬著頭皮幹下去。眼下他只覺得自己渾身不得勁兒,像是骨子裡頭出了什麼毛病,他就小聲對布朗說:「這要命天氣熱得也真是,弄得人一點力氣都沒有。」他坐在那裡,汗流浹背,恍恍惚惚總感到有一種恐怖,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可是,過了幾天,一個可怕的事實終於擺在眼前了。妻子分娩的日子愈來愈近了,眼看最後一封信終於要來了,她也就要去世了。她就要離開人間,從此再也不會有她的來信了。加拉赫時而惶惶不安,時而又疑惑不定。有時候他乾脆就死死認定她還活著——認為跟神父的談話不過是夢中之事。可是有時候幾天收不到一封信,他就又覺得她渺不可尋了,意識到從此再也見不到她了。不過總的說來,這一封又一封的信終於使他想得入了邪;漸漸地,他就認為妻子並沒有死,可他要是想不出法子加以挽救的話,眼看她是死定了。神父幾次問他要不要請假回去看一次,他說什麼也不考慮;一考慮,就等於是承認了他所不願意承認的現實。
他放下了海藻。海藻可是一種奇異的植物,可惜詳情我一時也記不起很多。這些海生植物都是很有研究價值的,浮游植物啦,綠藻啦,褐藻啦,紅藻啦,唷,我居然還記得不少哩。我得寫封信給朵拉,請她看看我的植物學筆記是不是還找得到,我恐怕就得重新學習起來了。
「他也許看到什麼了。」布朗說著就翻身爬了起來。周圍的本排戰士也都探起身來了,好像牛群發覺了陌生的聲音或氣息,都紛紛轉過頭去一樣。
「我是不怕冒風險的,多大的風險都闖過來了。」
加拉赫還是到處亂走,他似乎老是在出神地想些什麼,可是又從來不提一個字。大家注意到:他有時想起了什麼心事,還會會心一笑。他眼睛更紅了,眼皮腫脹得像在發炎,夜裡也做起噩夢來了。有一天晚上威爾遜就被他的呻|吟聲鬧醒了,只聽他哼哼著說:「我求求你,天主,你不能讓她死,我做個好人就是,我起誓一定做個好人就是。」威爾遜嚇得毛骨悚然,用手拍拍加拉赫的嘴巴,悄聲喚道:「夥計哎,你做噩夢啦。」
馬莉的信隔不了幾天就要來一封,漸漸地,加拉赫也就只當她還在人間了。當時真要是有人問起他妻子的話,他肯定嘴上會說:她死了,可心裏還會像平時一樣惦記著她。一封信上說還有十天就要臨盆了,他便扳著指頭算起日子來,數到接信后的第十天就認定那是她的產期了。一封信上說她上一天去看過她母親了,他就想:估計那大概就是昨天我們吃飯的時候的事了。好幾個月以來他一直都是通過妻子的來信才知道一點對方的生活起居的,這種習慣已經根深蒂固,他一時也打不破。所以他的心情倒漸漸好了起來,他還像以前一樣盼著妻子的來信,到了夜裡總要把信上的話回味上好一陣,才矇矓睡去。
史坦利獃獃地瞅著躺在海灘上歇息的弟兄,很想再另找一句厲害些的話回敬他。可是一看見克洛夫特正躡手躡腳地沿著沙灘里側往叢林中窺探,他的注意力就被吸引了過去。
他走過那一片海灘,看到了衝上岸來的海藻,覺得好奇,就過去看個仔細。大海藻,這我應當懂得一點,這屬於我的主修課程,只是我都已經忘了。想到這裏他一陣難過。念了書都記不得了,這書念了有什麼用?他低頭瞧著那大串的海藻,伸手撈起一條,握著那頭頭兒。樣子真像條蛇。這種生物結構簡單極了。尾部有個固著器好附著在岩石上,頭上有個開口孔,中間有一條管子相連,還能怎樣簡單呢?這是一種低等生物,對了,正式的名稱應該叫褐藻,我只要好好用心想想,都還詳詳細細記得起來。學名,記得是叫macrocystis什麼的,一般俗稱「魔鞋帶」——難道是我記錯了?對,學名應該叫macrocystis pyrifera,記得當時還有過一堂課專講這種東西。我的植物學恐怕還不能丟掉,荒疏了不過十二年,可以複習複習,目前在這一方面容易找到較好的工作。植物學是一門非常引人入勝的學問。
終於克洛夫特小心翼翼九_九_藏_書地爬了起來,幾個快步衝進了叢林。臨進去前還打了個手勢,要就近的弟兄向他靠攏,史坦利只顧盯著沙子看,心裏巴不得克洛夫特沒注意到他。隨後就是一片沉寂,等了好幾分鐘,才看見克洛夫特帶著威爾遜和馬丁內茲出了林子,慢悠悠地回沙灘上來了。
「你開玩笑。」
羅思心裏想道:加拉赫竟會碰上這樣的倒霉事,真是不幸啊。這時卸貨場地上剛又干滿了一小時的活,大家正歇下來吃乾糧,羅思就趁這當兒順著海灘去遛遛。他想起加拉赫走了一趟回來臉色多麼難看,眼圈兒紅紅的,一定是哭過了。羅思嘆了口氣:加拉赫總還算是挺得住的。這人沒受過教育,無知無識,恐怕根本就沒有多少感情可言。羅思搖了搖頭,踩著沙子繼續往前走。他埋頭想得出了神,下巴幾乎觸到了胸口,越發顯出他的背高高弓起,看去彆扭極了。
他看完全信以後,把最後一段又念了一遍。「勞埃,親愛的,這是我最近期內寫給你的最後一封信了,因為不大一會兒以前我開始腹痛了,傑米去把紐可謨醫生請了來。醫生的話把我嚇壞了,他估計我不是順產,可你也不用擔心,因為我會平安無事的,我自己心裡有數。我多麼希望你能在我身邊啊。你一定要好好的,多多地保重,因為要沒有了你,我可怎麼得了啊。親愛的,我真愛你啊。」
米尼塔點點頭。「等打完了這場仗,那時再讓我撞上了他們,我倒要看看了。」
米尼塔忍不住噗地笑了出來。「這種胡扯,我會相信?」
波蘭克坐了下來。「咱們何必這樣拼死拼活干呢,還是省點兒精神吧。」
「哦,他說啥?」
收發員知道了這件事,就去見神父,神父找加拉赫談了。可是荔萊神父一說考慮今後不再把信給他,加拉赫就急得苦苦哀求,嘴裏還直咕噥:「你把信一拿走,她就沒命啦。」神父聽不懂他的話,不過還是看出了他的感情有多激動。他十分不安,心下盤算要不要向部隊建議把加拉赫送醫院,不過神父對精神病房向來抱有極大的反感,心裏先就不大讚成了。後來他還是暗暗替加拉赫打了個請假報告,可是後方指揮部並沒有批准,他們通知神父說紅十字會已經去了解過情況,嬰兒眼下由外公外婆妥為撫養。這樣,神父對加拉赫也就只好冷眼看著了。
「你怎麼知道我要弄個『免役』就一定沒門兒?」
「真有兩下子。」布朗聽得很佩服,史坦利的為人原來還有這樣一面,這倒是他本來不知道的。
過了一兩天,偵察排派到一個任務,要到海灘上去卸貨。加拉赫就在上一天晚上接到了妻子的最後一封來信,他儘管一再鼓起最大的勇氣,卻至今還沒敢拆開來看。他心情陰鬱,神氣痴獃;在卡車裡大家說話解悶,他卻好像什麼也沒有聽見,到了海灘上不大一會兒,他就獨自一人走開了。那天是從登陸艇上卸一箱箱的乾糧,沉重的分量壓在他肩上,弄得他隱隱有點惱火。他就把肩上的箱子往地下一撂,咕嚕了一句:「真見鬼!」就只管走了。
「我腦袋瓜子里的想頭我倒可以說些給你聽聽,」布朗說道,「我就在想剛才發生的事兒。好好地坐著說話,冷不丁一下子,出了事了!誰說得定會飛來個什麼東西,一傢伙把你打著了呢。你以為米尼塔沒有嚇著嗎?這一下可夠他受的哩。我告訴你,只要我人還在海外,腳沒有踩上咱美國的地,我這顆心就永遠也放不下來——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遭殃呢。一直好好的沒有事兒,沒準兒一下子就挨到了。」
「別昧著心兒說話啦,老弟,」布朗一副教訓人的口氣,「干這種掉腦袋的玩意兒,肯冒風險的人可是不多的。」
米尼塔哼哼著說:「傷在你身上你就不會這樣說了。」
弟兄們心裏本來倒也為他難過,可是天天築路,生活單調,出了這樣一件事總有些新鮮之感。大家當著他的面都覺得很不自在。起初只要他在近旁,大家總還是默默地對他表示同情,說起話來也細聲小氣的。可是過不多久,他們的感覺里就只剩下不自在這一條了。只要他在旁邊一坐,他們就覺得討厭,因為這樣一來他們就說不了話,憋得難受。雷德感到有些慚愧,一天晚上他在值班放哨的時候也細細地想過,想來想去還是想不出什麼好辦法。這局面是不好受,可我又能怎麼樣呢。他望著黑沉沉的夜色,聳聳肩膀。管他呢,反正招人討厭的是加拉赫,又不是我。
他把信折好,重又放進口袋。他感到有一種說不清楚的難過,腦門子火辣辣的。一連幾分鐘腦子裡沒有一絲半點念頭,好容易回過神來,才恨恨地啐了一口。哎,這幫要命的娘們,就知道愛呀,愛呀,口口聲聲「我愛你呀,親愛的」,其實是一心只想把男人踩在腳下。想到恨處,他又渾身發抖了——這是他幾個月來第一次想起婚後生活中的種種煩惱和失意。女人別的都可以不要,她們唯一的心愿就是要抓住個男人;一有了男人,自己也就完了,事情就是這樣混賬。他想起馬莉早上起來總是那麼面色憔悴,睡得腫起了左面的半邊臉兒。家常的小事、生活中一些不愉快的細節,在他的腦海中翻湧膨脹,好像一鍋冒了泡的稠稠的燉雜拌。馬莉在家裡常常喜歡套一個緊緊的髮網,而且她有個改不掉的老脾氣,平時總愛單穿一件磨爛了邊的套裙。還有一件事最叫他受不了,不過他就是對自己也不肯爽爽快快承認,那就是他家浴間的隔牆很薄,她有什麼聲響他全聽得見。結婚三年來,她的容顏愈來愈不如從前了。她就是不肯好好保養身子!——他心裏恨恨地想。此時此刻他只覺得可恨:心裏怎麼老是忘不了她呢?就為了她,幾個星期來把他苦成了這樣!她們就會這麼心肝啊寶貝的瞎叨叨,也不注意注意自己的儀容。想到這裏他又啐了一口。連一點……連一點「規矩」都沒有!(實際他指的是「風度」。)加拉赫想起了馬莉的媽,胖胖的樣子,弄得那麼邋遢。他憋著一肚子的悶氣,想想這也可氣,那也可氣——丈母娘胖得這樣可怕,他這個做女婿的又沒家當,只能住個簡陋的小公寓,一輩子沒有交上過好運,妻子臨死還要把他這樣折磨一通。這點年紀了,屁名堂也沒有混出一個來!他想起了漢奈西,不覺把嘴唇咬得緊緊的。掉了腦袋……為的是啥呢,為的是啥呢?他點上了一支煙,把火柴梗一扔,看它掉在沙子上。那幫天殺的猶太佬,打仗還不是為了他們!他想起了戈爾斯坦,十足是個活寶,拉拉炮會把炮摔了,送到嘴邊的酒都會不喝!他搖搖晃晃站起身來,重又邁開了步子。隱隱的疼痛,挾著仇恨,在腦袋裡搏動。
「不見得,」米尼塔說道,「老實說,要不是對你,這事兒我還真不想說呢,因為人的心理你是知道的,這種話你去告訴人家,人家總以為你是亂吹一氣,不過我這話可的的確確是實在話,我決不騙你。原先在義大利,我們家確確實實是名門貴族。我爸爸一輩子從來沒有干過一天活,他除了打獵,什麼都懶得去干。我們家本來還有個不小的莊園。」
波蘭克嘆一口氣,站起身來。「我說啊,干咱們這號苦工,又沒什麼功勞可掙的。咱們省點兒精神,干他克洛夫特什麼事?」
布朗對他完全了解,心底還暗暗覺得好笑,可結果還是推薦了他去補上這個空缺。史坦利對他處處表示欽敬,他九*九*藏*書偶爾有些什麼意見史坦利總是聽得點滴不漏,這些都使他覺得高興,因而不知不覺間他就漸漸感到史坦利是他少不了的人了。雖然他內心也常常覺得,史坦利是在拍我的馬屁呢,我看得透他的心,可是克洛夫特跟他一提要補一名下士的事,他卻又覺得此事非史坦利莫屬了。別人全都不行。當時他們也考慮過另外幾個戰士,他只覺得他們不成,一時卻又想不起這印象是從哪兒來的,反正來源都離不開史坦利。使他吃驚的是,自己在克洛夫特面前居然不知不覺還說了史坦利兩句好話。
「滾你的蛋,好心跟你說話,等於白說。」
「我知道,豐|滿些你更喜歡。」
「整整兩個星期,怎麼樣,不簡單吧?有兩天廠里總共只有三兩筆交易收了錢,這一下可把我給急壞了,因為我再把三百塊錢一扣,就所剩無幾了。當然,上一天沒入的賬我都及時補了上去,可是那兩天生意實在太少,要是有人來查查當天賬目的話,會不覺得蹊蹺才怪呢。」
當時他說了句假話:「沒有的事,像你這樣可不是挺好的嘛。」
羅思揉了揉鼻子,嘆一口氣。我是願意跟他們友好相處的,可我跟他們又有什麼共同之處呢?他們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他們。跟人做朋友,首先得對人有一種信任,可我就不敢信任他們。要不是我大學畢業那年正好碰上經濟恐慌的話……得了吧,何必還要作這種自欺之談呢?我並不是進取型的性格,什麼時候也別想發得了跡。自己騙自己,也不是永遠騙得了的。眼下在部隊里就是一個明白的例子:他們只知道我干力氣活兒比不上他們,所以都看不起我。他們不知道我還會動腦筋哪,他們也根本不在乎這些。思考周密,運用智慧,這些在他們看來有什麼用?其實他們要不是拒人太甚的話,我倒可以做他們的好朋友,我年紀大,見識多,可以幫他們出很多主意,可是我的話他們會聽嗎?羅思咂了咂嘴,泄氣了。說來說去還是這句話。不過,只要我能弄到個跟我的學歷資格相稱的工作,我是可以干出些名堂來的。
威爾遜把信給了加拉赫,故意裝著挺隨便的口氣,說道:「夥計,你有封信呢。」他感到尷尬,就把眼光避開了。
「扯你的淡。」
波蘭克嘆了口氣。「這勞什子還得背上兩個小時!」他踩著沙子費勁地走去。一會兒又說開了:「等等,這個女人還寫過本書,我說給你聽聽……」
「好,沒關係,反正你是瞞不過我的。」史坦利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態度已經起了變化。來偵察排之初,他一直兢兢業業小心在意,說話總要先考慮考慮後果,或者就說些想來不致會出錯的話,跟那些人親近也都經過特意的選擇,總之一切都以布朗的好惡為依據謹慎行事。只要是布朗原來不大喜歡的人,他也不細加分析,不知不覺地就完全接過了布朗的看法。反過來凡是布朗意下表示其人還不錯的,史坦利自然也就覺得以與之交好為宜。不過對這些他心裏卻從來也沒有認真想過;他知道自己其實是想當下士的,可是心裏就從來也不承認。他只是兩眼盯著布朗,只要依稀似有會意,或者心中覺得一動,行動馬上就跟了上去。
他們從登陸艇上背起了兩箱貨,又回頭朝堆貨處走。突然米尼塔氣沖沖地說道:「夥計,我是實在受不住了。氣也都快泄光了。」
加拉赫瞧了信封上的日期,微微一哆嗦,突然衝口說道:「別,給我吧。」他走到一旁,撕開了信封。他只覺得信上的字都模糊了,他看不下去,身子禁不住打起戰來,嘴裏一個勁兒自言自語:聖母馬利亞啊!約瑟啊!耶穌啊!他好容易才定目斂神,看清了三五行字,漸漸領會了信中的意思。「我真為你擔心,勞埃,你老是碰到一點小事就火冒三丈。我天天晚上為你祈禱,但願你能平安無事。我一想起我們就要出世的娃娃,對你就有說不出的心疼。不過我有時候也真不敢相信我們的娃娃就會來得這樣快。醫生說,只有三個星期了。」加拉赫折起了信,沒頭沒腦地東走走西轉轉。下巴頦兒上的紫紅疙瘩在微微抽|動。「哎呀,基督,我的救世主啊!」他失聲喊了出來,身子又禁不住打起戰來了。
起初他一幹活就像發了狂似的,但是後來他卻一反前態,有時乾乾活就會閒蕩開去,獨自一人沿著公路走得老遠。幾次對他說要當心附近可能有潛伏的日本兵,可是他那顆心根本就考慮不到這種事。有一次他一直往回走到了營地上,足足走了七英里路。大家擔心他這樣下去會發瘋,晚上有時也議論他的事,克洛夫特總是說:「這小子怕要變成神經病呢。」他們束手無策,見了他也不知道說什麼話好。雷德說以後還是別再把信給他了吧,可是大家都不敢管這件閑事。他們就像已經明知一件事情的必然的結局,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事情發展,看得那樣目不轉睛,肅然而恐。現在他們見了加拉赫不再覺得局促不安了;他們倒是常以研究病理的眼光去觀察他,正如知道一個病人已經來日無多,在那裡冷眼瞧著他的變化一樣。
「我來看看。」克洛夫特撕開了米尼塔的褲子,端詳了一下傷口,說:「不過擦破點皮罷了。」
「你也只會欺侮欺侮羅思罷了。」波蘭克說。
布朗伸伸胳臂,哼了一聲。「人老啦!說真格的,這麼點活兒要在平時根本不在話下,可這熱帶的天氣就是烤得你幹不了。」
「有。」
此刻史坦利就悠悠然呼了口氣,又把剛才那句話搬了出來:「你呀,真快跟羅思一模一樣了。」布朗沒答理他,他便啐了口唾沫,說:「說起那個羅思,我倒有個看法。」他說起話來也跟布朗一樣,完全是不容分說的口吻了。「他的心地其實倒是不壞的,可就是沒一點魄力。做事不肯冒風險,結果啥事都幹不成。他,就是這麼個人。」
「這套手腳你前後做了多久?」布朗問道。
「你大概以為我是弔兒郎當慣了的,是不?」米尼塔說,「可惜你沒有見過當兵前的我。那時我很會打扮,過日子也覺得有勁兒,幹什麼事都要跑在頭裡。我假如存心想要搞兩道『杠杠』的話,只要像史坦利那樣把馬屁一拍,今天說不定也當上士官了,可是這犯得上嗎。人還有個自尊心呢。」
「斃了他兩個,」克洛夫特說,「估計也總共就是這麼兩個,要不,就是跑了人,背包總該撂下吧。」他往沙上啐了一口,才問:「誰掛花啦?」
布朗把肩膀一聳。「我是很同情這小子的,可我倒覺得他說不定是運氣。」
「是嗎?」
米尼塔估計波蘭克今年大概不過二十一歲,疑心他說掙那麼多錢是撒謊。米尼塔總覺得,波蘭克腦子裡在轉些什麼念頭,他從來也捉摸不透,可他心裏有些什麼想法,看來波蘭克卻往往一猜就中,這老是使他很不自在。他一下子不知道怎麼回答好,就對波蘭克反唇相譏:「等待時來運轉,有這麼簡單?你當兵難道是自願的?」
「哎,只要你手法利落點,那也不是太難的事。我是廠里管賬的,廠里的修理費收入每天就有千把塊。這個修車廠規模還真不小哩。我從現金櫃里暗暗把錢拿了,當天修好出廠的車子當中比方有三輛車修理費合計三百塊,我就把這三輛車的完工通知單壓到明天。read.99csw.com車子是當天下午都領走了,可是那賬得緩一緩再記,這樣當天的現金收入數字就不致會露出什麼破綻。到第二天我再把這三筆錢入賬,同時又另找三百塊錢的賬給宕一宕。」
「那麼依你說應該怎麼干呢?」布朗問他。
「為什麼?」
「你何必這樣激動呢?」波蘭克說,「不瞞你說,我入伍前本來要掙到一百五一個星期,家裡還有自備汽車。我跟『左撇子』里佐搞得關係也挺好——可好著哩。我想要的話,哪一個娘們搞不到手?時裝模特兒!女演員!有的是漂亮的妞兒。我一星期總共只要做二十小時的工作,不,等等,是二十五小時,晚上五點到九點,一天四個鐘點左右,一星期干六個晚上。只要把彩票賣得的款子收攏來交上去,就完事大吉了。可你現在聽見我發過牢騷嗎?告訴你,這都叫作時運使然——時來運就來了,時去運就去了。你應該這樣想,眼下反正是在等待時來運轉,樂得省點兒精神。」
克洛夫特正好走過,回過頭來沖他們喊一聲:「得啦,老總們哎,別泡蘑菇啦。」
史坦利嘀咕起來:「嗐,克洛夫特總是沒事找事。」
一個上午始終密雲不雨,到這時雲散日出,曬在綠色的軍便帽上覺得熱烘烘的。他停下了腳步,抹了抹額上的汗水。心想:熱帶的氣候真是變幻莫測,還會形成所謂瘴氣,對人體是十分有害的。他活兒幹得腿痛臂酸——把一箱箱乾糧從登陸艇背到堆貨處,可真是累人哪。他不覺嘆起氣來:我這個年紀,幹這種事已經不行了。威爾遜、里奇斯,他們行,戈爾斯坦也還可以,可我已經不行了。他嘴邊浮起了一絲苦澀的笑意。心裏尋思:這個戈爾斯坦,我可是把他給看錯了,別看他身材不高,長得可結實,身體棒著哩,不過他現在變了,也真弄不懂他是怎麼搞的。他現在老是悶悶不樂,動不動就要發火。自打一班從前沿回來以後,他總有點不大對勁兒;大概是因為貨真價實見了一仗,才變成這樣的吧,上過了戰場人是會變樣的。不過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是那麼樂呵呵的,十足是個「普麗雅娜」,我還以為這樣一個人一定跟誰都合得來。最初的印象,相信了有時真要吃虧呢。可是也有布朗那樣的人,一味的自信,待人接物全憑最初的印象,所以他也就老是要跟我過不去了。他還不是看我有一天晚上值班放哨過了時間?虧得我從來沒有偷過半點兒懶,不然那就有他說的了,可儘管如此,我看他總還老是要跟我過不去。
「是米尼塔。」答話的是戈爾斯坦,他正彎著腰,拿了個急救包在米尼塔腿上包紮。
波蘭克問米尼塔:「你祖上是哪兒的人……西西里人嗎?」兩人好不吃力地一塊兒踩著沙子走去。到了堆貨處,米尼塔哼了一聲,卸下背上的乾糧箱,往一個還剛起頭的堆堆上一放,回答他說:「不,是威尼斯人。我爺爺可是威尼斯一帶的一個頭面人物,說起來還是一位貴族呢。」他們又轉身往登陸艇而去。米尼塔反問他:「你怎麼看得出來的?」
「你腦袋瓜子里就凈想這一套。」史坦利埋怨起來。心裏把布朗恨了一陣。布朗把女人說得這樣不堪,也挑動了史坦利心裏平時從不冒頭的那份猜疑、那份憂慮。他倒有些半信半疑了,只怕自己的妻子也很不規矩呢,不過這隻是一會兒的事,他隨即就把這念頭丟開了,但是儘管如此,他坐在那裡總是心神不寧,焦躁不安。
史坦利和布朗趴在地上,望著叢林,說著話兒。史坦利只覺得渾身綿軟無力。他想把驚慌的心情給排遣開,但是心裏總忘不了:剛才日本兵就近在身邊,而大家居然還自以為安全得很呢。他暗暗嘀咕開了:真是啥時候也不保險!他感到一陣透心的恐怖,好容易才勉強壓了下去。他的神經似乎已經全部崩潰。他真擔心自己不定就會說出什麼荒唐的話來,所以他腦子裡得了個話題就趕快扭過頭來對布朗說:「真不知道加拉赫是怎麼受得了的?」
「得了,你才不知道呢。我從前有過一個親戚,他老婆不幸遇上車禍死了。哎呀,你沒有看見他那副傷心樣子呢。那樣傷心,為了啥呀?為個娘們?我就去勸他,我對他說:『老兄啊,何必哭得這樣傷心呢?女人嘛,這天底下有的是。我包你六個月以後又會成起家來,到那時候只怕你連這一位長得怎麼個模樣兒都忘得乾乾淨淨啦。』他瞅了瞅我,嗚嗚大哭起來,我只好再用話勸他。你知道他對我說了句啥?」波蘭克故意停了一下。
後來,史坦利發號施令漸漸慣了,這種變化也看得出來了。他口氣里出現了專橫跋扈的味道,對不順眼的弟兄開始吆五喝六了,跟布朗相處也隨隨便便了。而且,他根本無須分析推敲,就知道今後布朗是再也幫不了他忙的了;兩名中士要不是有一名傷亡,他永遠也只能當個下士。起初他對布朗仍然表示一定的尊敬,還是絕不違逆他的意思,可是對他的偽善已經有所覺察,感到不大舒服了。布朗有什麼明顯的婁子,現在他也看在眼裡了。自己有什麼意見,也都直言不諱了。日子一長,連大話都說起來了。
喔唷,這肩膀真疼,他們怎麼搞的,連一天也從來不肯放過我們?遠遠望去,羅思看見了大伙兒,他急了。哎呀,他們又都幹上了。這一下,又該挖苦話兒一大堆了,跟他們有什麼話好說呢,難道能說我是在觀察海藻?他們會理解才怪呢。我怎麼沒有想到早點回去呢?
想起這些事,他心中不覺漾起了一縷柔情。馬莉是長得非常瘦小的,他記得以前在自己的心目中就常常把她看作個小姑娘,看到她一本正經的樣子就暗暗覺得好笑。想到這裏他忍不住輕輕地笑了,一時猝不及防,他笑醒了過來,猛然意識到妻子已經長逝,從此是再也見不到的了。這清醒的意識暢行無阻地流遍了他的全身,好似閘門一開,洶湧的激流便直瀉而下一樣。他聽見自己在抽抽噎噎地哭,可是不一會兒就再也聽不到自己傷心的嗚咽了。他只覺得一股巨大的悲痛漲滿了他的心胸,把絲絲縷縷的怨恨、氣憤、恐懼都化掉了,直撐得他筋疲力盡,倒在沙子上哭泣。漸漸地,他想起了馬莉的一些情意綿綿的往事:他想起他倆在相親相愛、互倚互偎時是那麼熱烈和諧,他還能默默意會每天早晨上班她遞給他飯盒時微微一笑中飽含的深情,他也記得出國前最後一次休假的最後一天晚上兩口子是如何黯然繾綣、難分難捨。那天晚上他倆去波士頓港作了一次夜遊,他想起來就一陣難過。他記得當時他倆就默默地坐在船尾,手握著手,依依無語,只是出神地望著船后翻卷的旋流。真是個好姑娘!——他心裏不禁讚歎起來。他雖然講不出什麼漂亮的詞句,不過總覺得這樣知心的人兒可就沒有第二個了;想起有這麼個知心的人兒至今還愛著自己,他暗暗感到快慰,可是這偏偏又拉開了他那碰不得的傷口,害得他躺在地上痛哭了好久,哭得忘了身在何處,只覺得內心悲痛欲絕。他時不時就會想起那最後一封來信,一想起來總又會添上一番傷心。這樣哭了總有個把鐘頭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