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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陶土與糞土 第十一章

第二部 陶土與糞土

第十一章

你們傑曼敦,是個好地方!艾娜,我們改天真得去拜訪拜訪。
但是他明白地意識到自己還另外懷有一種憂慮:侯恩的所作所為,等於是一個士兵動手打了他。對將軍來說這就是部隊不服他約束的一個標誌,就是部隊蓄意違抗他的一個標誌。眼前部下對他的恐懼,或者說對他的尊敬,只限於理性上,不過是承認他有權懲罰他們而已,單有這一點是不夠的。他們還欠缺另外一種恐懼,一種超乎理性的恐懼,所以他們並不感到他具有無限的威權,也決不會想到跟他作對不啻褻讀神靈。那地上的煙頭就是對他的威脅,對他的蔑視,其嚴重性絕不下於藍寧的玩忽職守,或敵軍的全面反攻,他必須認真對待,迴避不得,也容情不得。對下邊的反抗情緒愈是苟且因循,就愈是會助長他們的氣焰。一定要狠狠地殺一殺。
上屆比賽的橄欖球隊隊長在一個角落裡拉住了侯恩談得正起勁。可惜我今年秋天就不能再當隊長了,你看低班裡那幾員小將組起個隊來有多棒啊,你記著我的話好了,再過四年哈斯蓋爾就准能選上全美最佳球星。鮑勃,說到打球我倒想勸你幾句,因為我對你已經觀察很久了,我看你打球總不夠用心,不肯使勁兒,其實你是完全可以爭取當個選手的,因為你個子高大,天生條件好,可你自己不想爭取,真可惜啊,要是你肯使上點勁兒就好了。
是不費事,不過這會進一步加劇柯黎蘭和他之間的緊張關係,他最討厭那種麻煩事兒了。他身不由己,從此每天早上總要格外多費點兒心,仔細看看柯黎蘭把將軍的帳篷收拾得怎麼樣,結果就因此而跟柯黎蘭展開了一場有失身份的直接較量。侯恩自己也感到吃驚:將軍的這個吩咐竟使他完全處於被動的地位:帳篷收拾得行不行,倒成了他心頭的一件大事了。現在他每天早上一到將軍的帳篷門前就覺得不是滋味,總要挺挺胸膛,像是擺開一副格鬥的架勢,然後才跨進帳篷,跟柯黎蘭冤家相見,再鬥上一通。
鮑勃·侯恩呀,你可真會胡思亂想。你說這關我什麼事呀?都是你自己在胡思亂想。
我說你真是個蠻子,鮑勃·侯恩。
真是一團亂麻呵。
哦。那改不掉的野性子又發作了。難道露西女士沒教訓過你們女孩子家婚前應當保住身子?
侯恩上了甲板,趴到欄杆邊上,大聲招呼登陸艇上的三個弟兄快快上船。一等他們爬上軟梯,登上甲板,侯恩便趕緊帶他們下到艙里,一人抱起一個箱子,背到甲板上。跑了三個來回,貨就齊了;威士忌、雞肉罐頭、各色調味品一樣也不缺。不一會兒所有的東西就都裝進了大網兜,用吊車吊到了登陸艇里。侯恩掏出十二鎊錢給了那個水兵,回頭喊一聲:「好啦,弟兄們,咱們走吧。」大功告成了,他倒捏著把汗了,他就怕克理甘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鑽出艙來,看出他搞的交易。一行人下了舷梯來到登陸艇上,侯恩馬上拖過一塊油布把貨物遮住。
得了吧!——有人嚷了起來。
「呃,不用了。你找豪敦去。我派你到海邊跑一趟,去給軍官食堂另外辦點貨。」
這以後他做了兩年很輕鬆的工作,常常不好意思的,卻又是自得其樂的,稱之為「少年書生游紐約」(從《××在紐約》或《××游紐約》一類電影生髮開來的胡思亂想)。他在艾禮遜出版社(用他的說法就是哈佛大學駐紐約辦事處)先是做一名校對,後來當上了初級編輯,在東六十號街上住個單間,附帶有個小廚房。哎,我是個文壇上混飯吃的罷了——他就老愛跟人這麼說。
看來將軍是在不斷地對他施加壓力。將軍派他做的事,做起來都是一點不難的,但是事事都帶有這麼一種特殊的屈辱的味道。侯恩看得很明白,在某些方面將軍對他的了解真比他自己還清楚。他只要派上差事,總會照辦不誤,哪怕干這份差事就是去當渾蛋——倒是這回當過了渾蛋,下回再當起來會更自在些。將軍的算計也真夠精的。至於今天早上克理甘那邊的事,現在看來似乎還有另外一面。固然,冷靜下來想想,這十足就是使用賄賂的手段,盜竊了物資,做賊心虛悄悄溜走。可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其實也不過是一種買賣,這種買賣他父親就完全乾得出來。他父親說過:「天下從來沒有金錢打不倒的人,做事可以找些巧方兒嘛。」他要給自己打掩護的話,這一套老調還可以找上一大堆,而將軍的本意也正是要叫他明白,他也一樣跳不出這些老調的圈圈。變化無窮的手法,無非都是派他辦娛樂室一事的翻版。
「我要給你上一堂課,羅伯特。」這一席話該怎麼說,將軍在開口之前還毫無成算。他相信憑自己本能的指引絕錯不了。你看這個引子不就很好?把談話套在學術性探討的框子里,讓侯恩在不知不覺間上鉤,叫他糊裡糊塗的,怎麼也想不到今天就是最後決定他命運的日子。
這個,說實在話,海爾岱小姐,我看我們還是對著稿子再討論的好。對書中的人物我印象倒是挺深刻的,可就是記不住名字。這是我的一個老毛病了,請你千萬原諒。
「我這還是第一次,長官。」
怎麼,侯恩,你是存心搗蛋還是怎麼著?早上起來連被子都不疊,你從小爸爸媽媽是怎麼教你的?你剛才為什麼不老老實實出來認錯?
比爾!
他曾幾次偕同一二友人,特地跑到斯可萊廣場去痛飲一醉。不大自然地廝混在破衣幫里,硬是把一個個小酒吧、小飯館全部逛遍了才罷。
「是比不上有些人賣勁。」柯黎蘭懶聲懶氣說。
「不會吧,少尉。」
「事情是這樣的,我們奉命去執行巡邏任務,可是那個地方我們前天已經去過了,所以我認為再去巡邏一次也沒有什麼意思。」
唉,不妙就是不妙,說得再妙也是白搭啊,艾娜。我生意忙,你應酬忙,我們誰也不能犧牲自己的快樂。不過我總覺得你應該可以抽出點時間來照看照看羅伯特,孩子大啦,身體倒還不錯,可就是像個冷血動物,壓根兒沒有一點熱情。
她哈哈大笑。哎唷,鮑勃,你這人可真有意思,我看呀,怪不得我們姑娘家都那麼喜歡你呢。
我們最近在邊上又添造了一排房子,這樣總共就有了二十二間屋。天知道要這麼多屋子幹什麼用!——說到這裏比爾·侯恩把嗓門都拉開了。可是跟艾娜有什麼屁話好說呢,她說要造就造啦。
「聽口氣你好像也不是看得太頂真,羅伯特。」
「你覺得這算不了什麼,是不?對我的一些做法不滿意了,你就任性地發上一頓小孩子脾氣。可是這種事情我卻不能聽之任之。」將軍把吸了一半的煙捲兒夾在手裡,輕輕一揮:「這半截香煙我要是扔在地上,叫你去撿,你撿不撿呢?」
侯恩走後,將軍瞅著自己的手發獃。他固然有他的信條,「萬一遇到小小的逆流,那就只有加大力量向下衝擊。」可是用之於廣大的部隊,這就行不通了。侯恩他可以一腳踹扁,個別的人他都能設法對付,但是那麼多人合在一起,畢竟又是另一碼事了,對他終究是一種阻力。他吐出了一口氣,感到真有點累了。這事總得有個對付的辦法,他不信自己就想不出點子來。過去侯恩不就老愛作對嗎?
仔細想想簡直荒唐,老是讓咱們隨隨便便演些唱唱鬧鬧的無聊玩意兒,太不像話了!咱們應當擴大一下眼界。
「居然干出這樣的事來!」他的怒火直到這時候才燃燒起來,可是一燒起來就再也壓不住了,衝天的怒火直燒得他牙關緊咬,心兒狂跳,連手指尖上都感到在搏動。他覺得有點受不了,就去冰箱里倒了一杯水,發狂似的急忙忙幾口喝下。心頭一陣陣怒不可遏,心底深處卻似乎還另外有個一剎那的感覺,那是一種奇特的複雜的感覺,裡邊有嫌惡,也許還有憂慮,另外還有一種充滿不安的異樣的激動,一種轉瞬即逝的羞辱之感,彷彿一個年輕姑娘當著一屋子陌生男人脫得一|絲|不|掛似的。可是這一切都被心頭的怒火掃了個精光,愈來愈大的火氣把他一切情感的通道全堵塞了,難忍的憤慨憋得他渾身直打哆嗦。他此時此刻要是手裡抱著只貓兒狗兒的話,會不扼死了才怪呢。
「是的,長官,是這樣的。」藍寧中士說。
「十二鎊怎麼樣?」
「還有什麼事?」事情既已告一段落,將軍就巴不得侯恩快走了。勝利的興奮已經漸漸退落下去,絲絲縷縷的惋惜、種種微妙難言的隱衷,縈結在他的心頭。
看這地下有多乾淨!要是你擺脫掉了部隊里那種崇拜長官的氣氛,把這乾淨的木板地看個清,你就感覺到這事兒逆情悖理、荒乎其唐,十足是個渾蛋主意了。
我還在娘胎里沉睡喲,
這種話還說它幹嗎,比爾。艾娜已經鑽在被子里了。
侯恩又把肩膀一聳,沒有吭聲,一副盡在不言中的樣子,看著真不是味兒。
侯恩按捺住了性子:「我這是另外問你買的。我帶著軍官食堂的伙食經費。」
正因為她不去鬼混所以你才這麼說呀,她如果真要去鬼混了……喔,這酒勁到了。那是誰喝醉了呀?
哪裡,我算什麼作家,我連文章都不大想寫。
「就五箱威士忌嗎?」
好吧,我不跟你爭論,你這個娃娃,反正是個不可救藥的大傻瓜,我看你遲早會懊悔的。
「天哪!」他這一聲喊又似叫苦的哼哼,又似忍住的驚呼。一陣強烈的厭惡夾雜著疑慮,陡地在心頭一閃。木板地的中央赫然扔著半截香煙和火柴,因為踩得使勁,半截香煙早已落得粉身碎骨,那黑黑的煙灰、沾上了污跡的煙紙、蠟黃的煙絲,都烏糟糟地混在一起,嵌在木板里,看著實在刺眼。
「我常愛說,戰爭是歷史能量的一個轉化過程。世上有一些國家具有潛在的能力、潛在的資源,可以說是蘊藏著很大的『勢能』吧。也自有一些偉大的思想能夠發之於湮沒之中,示之於普天之下。一個國家的『動能』又是什麼呢?是實行組織化、總體化。用你那不客氣的話來說。就是實行法西斯。」他把椅子略微挪了挪。「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我們打這場仗的目的,就是要把美國所擁有的『勢能』轉化而為『動能』。其實你要是研究一下的話,就可知法西斯的這一套想法著實要比共產黨的那一套理論有理得多,因為這一套想法倒是立足於人的天性,並不脫離現實,根基比較深固,只是創始於彼實在不是地方,那個國家內在的潛力有限,無法得到充分的發展。德國呢,有個根本的苦惱就是物力不足,所以難免搞了些過火的行動。不過他們追求的那種目標、那一套想法,還是蠻有道理的。」將軍把嘴一抹。「羅伯特,你剛才的說法很有見地,戰爭中是有那麼一種滲透的現象。比方說他們追求的那種目標,美國就要吸收過來,而且應當即刻著手進行,不能待之將來。國家的勢力、物力、軍力,一旦形成之後,是不會自行消亡的。作為一個國家我們原先只是一片空白,但是我們的力量現在已經充分激發了出來,我可以肯定地說一句,我們如今已經出了歷史的背旮旯兒,走到前台來了。」
然而他還是見將軍害怕了,事實上他是一踏進帳篷就對將軍害怕了。儘管他身上每根神經、每個細胞都要求他千萬別撿這半截香煙,他還是一時痰迷心竅,身不由己地去撿了起來。
他的話在班裡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也挑起了一場斯文的討論,講課老師客客氣氣地最後說了幾句,總算把課又講了下去,不過侯恩的焦躁心理於此也就可見一斑了。要是在去年的話,他就怎麼也不會起來說這一番話了。
他是那年暮春時節開始下功夫看書的。他又重讀了他在中學時代就深受其益的豪斯曼的詩集,不過也另外讀了里爾克、布萊克、斯蒂芬·史彭德這幾位詩人的作品。到暑假回家的時候,他已經換了專業,專攻英語了。暑假里每到下午他也不大上湖濱去玩了,把莎莉·坦德克她們,把接她班的姑娘,常常撂在腦後。晚上他就埋頭寫短篇小說。
光棍來賓都一字兒靠在牆上,有口無心地聊著天兒,看見舞池裡有相識的姑娘,或者有相識帶來的姑娘,便瞅准機會搶上去請她跳上一支舞。侯恩抽了兩支煙,感到很膩味,便從一個高個兒金髮花|花|公|子手裡截下了一位小巧的金髮女郎,請她跳支舞。
如今就成了一群無家可歸的人……從喧喧囂囂的老家美國給趕出來了!
「是啊,老弟,你有何見教?」克理甘瘦削臉兒,面容有些憔悴,還少了幾顆牙齒。
「我沒有聽懂你的意思,少校。」中士說。
簡直不像話!將軍聽得身上像針刺一般。他剛才滔滔不絕的,一心只顧闡述自己的論點,把侯恩暫時就擱在了一邊,如今侯恩這句髒話卻激起了一串小小的旋渦,使他感到不自在起來。他的火兒又往上冒了。
「你只管吩咐吧,少尉。」
是這樣嗎,侯恩先生?你的意見對我來說可真是一言值千金哪。
這是資產階級的為人之道,侯恩。這種為人之道在中產階級社會裡除了會養成苟且因循的習性以外,一般倒還沒有太大的危害,可是資本主義國家裡一些講究為人之道的人,往往就利用這種所謂為人之道來達到其他目的。
再扣一分——指導員說。同學們,你們大家有責任呀,要督促羅伯特守規矩、講禮貌啊。
沒事,沒事。你這一撲真不含糊,侯恩。
「又何止是一點兒,可是不這樣辣手不行啊。古老的傳說里不是有天神降罰的故事嗎。你說話褻瀆了神明,馬上一道閃電,叫你天雷擊頂。那不是也太辣手了點嗎。如果一定要罰罪相當、毫釐不爽的話,手裡的權力就打上七折八扣了。要底下的人老老實實,做到畢恭畢敬、有令必從,你唯一的辦法就是把手裡的權力極而用之,不怕用到濫用的地步。你把我這番話好好放在心上,再仔細想一想:到底是撿還是不撿?」
侯恩沒有應聲,不過嘴巴卻微微一哆嗦,不留心是看不出來的。
比庭園裡的小草還嫩……
上了甲板,他問趴在欄杆上的一個水兵:「船上的物資是誰管的?」
這種事我從來也沒有考慮過。
「就這樣,少尉,不過咱們行動得利索點,成吧?」
「我倒不知道你還認識他。」侯恩從容說道。
侯恩撫弄著他的領子,「依我看,只能說你最根深蒂固的慾望是做全能的上帝。」
他的畢業論文得了個「優等」,題目是:《試論赫爾曼·麥爾維爾作品中宇宙論之作用》。
將軍覺得侯恩器宇之間總有那麼一種難以接近、難以取悅的神氣,叫人一見就感到彆扭,就感到有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氣。這人哪有一點人情味兒,簡直是空披著一張人皮。所以此刻將軍暗地裡就把牙關咬得緊緊的:他一定要把侯恩的感情誘發出來。女人要他的是愛情,將軍呢,卻要叫他害怕,叫他羞愧,哪怕是片刻的羞愧也好。
「好吧,我就好歹試試吧。」
他在一個舞會上碰到了莎莉·坦德克·倫道夫,跟她躲在個角落裡談了好一陣。
此刻在美國就還有許許多多那樣的城市,一邊是被拋棄的人們枯坐在台階上,一邊是華燈煌煌,趨之者若鶩。
你作何打算呀,鮑勃,要不要我幫忙啊?——他爸爸問他。
「我不知道呀,將軍。」
使他震動、使他想得心驚肉跳的,歸根結底就是這一句話。
侯恩嘆了口氣,又來到甲板上,憑欄而立。他青年時代的那一班聰明的年輕人,都是不怕拿頭去撞,結果卻碰了壁的,人撞得筋疲力盡,壁則依然紋絲不動。
詹森,你吹牛了,你懂什麼貪得的社會,這該我來教給你。告訴你,那根本扯不到一塊兒,你完全是亂吹一氣。
他像狂病大發似的把拳頭亂揮,胳膊掄得彷彿連枷一般。對方不小心挨了一拳,吃驚得往地下一坐,過了一會兒才慢慢爬了起來。羅伯特還是不停地揮拳打去,接連著了幾下,對方終於又倒下了,裁判員立刻終止了比賽,大聲宣布:鮑比·侯恩擊倒對手獲勝,藍隊應得四分。孩子們叫啊鬧啊,他爬出設在草坪上的「拳擊台」時,比爾·侯恩緊緊地一把抱住了他。打得好呀,鮑比,我不是叫你打他肚子嗎,是應該這麼打,孩子,真沒說的,我服了你了,你有膽量,敢衝上去拼。
得了吧,做哥哥的才不會操這份心呢。我的看法就是如此。我就有個妹妹,當然她是不到外邊去鬼混的,可她就是去鬼混也不關我屁事。
「今天這地上的香煙,是你扔的吧?」
「你倒是怪注意整潔的。」將軍一副尖酸的口氣。
「你也請注意了,這申請單是豪敦簽了字的,代表了將軍的旨意。」
可憐的羅伯特,你看他都快睡著了——艾娜說著,拿胳膊肘推了推他。
扯你老頭子的淡。一聽這話大家都嚇了一大跳,不過說這話的是卡森,卡森的爸爸在一九三零年自殺了。是卡森說的就不跟他計較了。
我說,老兄啊——塘恩·倫道夫向他訴說起來——你和莎莉以前是挺要好的,也許到今天還很要好吧,這我可就不得而知了(帶著醉意以責備的目光瞪了他一眼),不過說真格的,莎莉和我其實是感情極好的,兩口子相親相愛,就怪我這個不成材的,凈干蠢事,先是跟我們辦公室里一個女秘書搞上了,後來又搭上了亞歷克·約翰遜的老婆貝佛利,那天我和她玩夠了回來,我送她到她家門口下車,可不,正好就讓你給撞見了,哎呀,本來有多好呢,可就怪我不成材,沒人品,我……我……(哭起來了)我一雙兒女有多可愛,莎莉待他們也太凶了。他站起身來,晃晃悠悠闖到舞池裡,去把莎莉和她的舞伴拆散。
既然人世間一切都是醜惡的,話可又說回來了:那何不索性來個放手大幹呢?
(多少人千方百計各逞機謀,雪茄煙霧騰騰,大煙囪也煙霧騰騰,高架鐵路車廂里消毒藥水氣味濃得令人作嘔,爭先恐後的惶惶人流活像捅了個螞蟻窩,向來只把眼睛盯著一條小街、一個小飯館的芸芸眾生也都會急急忙忙打起發大財的算盤來。他們心目中只有眼前,再也看不到別的。提起當年的歷史,他們只會把肩膀一聳:那時候人的眼界哪能跟我們相比呢!
「你要去吃飯,現在可以去了。」
我和爵德先生正打算到巴黎去呢。花色小點心和果汁冰淇淋送上來了。
「辦得到!當然麻煩是少不了的,案子還得送上去複審,到戰後說不定還會有一點流言蜚語,甚至我個人或許還會為此而受到些影響,但是這案子卻不會說我辦得不對,也根本不可能說我辦得不對。退一萬步說吧,就是到頭來官司給你打贏了,你至少也得先嘗上一兩年的鐵窗風味。」
你不礙事吧,隆尼?
我沒有那樣的遠見,說不上來。他四下環顧了一眼,這天宿舍里總共來了七個會員,一大片坐在長沙發上、地板上和兩張破椅子上。我覺得,做事總應該首先考慮當前如何最為有利,其他的問題將來再操心也不遲嘛。
只有奧尼爾和艾略特才算得上。九*九*藏*書
嗯,是這樣的,高弗雷先生,我覺得你這部書寫得是真不錯,可是遺憾啊,眼下出版事業處境這樣困難,這書寫得有點不得其時,這樣的書在一九三六年出就好,要是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出版的話必能成為傳世之作,比方說吧,喬治看了這部稿子就喜歡得不得了。
「你找我嗎,將軍?」是侯恩進帳篷來了。
「你不覺得這樣做太辣手了點嗎?」
這有什麼可怪的呢?——他的朋友說——他們是一個貪得的社會的副產品,是些渣滓而已,是施本格勒那個「世界之城」里的膿瘡。
他一發狠,拼了一陣子命,發動了那次進攻,以後又命令部隊不斷小股進擊,可是他心底隱蔽的深處,其實卻是暗暗害怕了:他叫達爾生少校和三處的人員花了好幾天工夫趕訂了一個新的進攻方案,結果卻一延再延,一直沒有實行。延期,在表面上總是滿有理由的——有幾艘「自由輪」要來,大批軍需即日就到啦,發現有些小河小丘之類可能嚴重影響進攻,看來還是先去佔領為好啦。然而究其實際,原因還是他害怕了;現在再要失敗的話,那可就要命了。第一次進攻消耗太大,這一次要是依然不能得手,再要籌措一次大規模的進攻起碼又得幾個星期,以至幾個月。到那時候他也早給撤下來了。
兩年後的冬天,一個冷峭的黃昏,一艘運兵船悄悄穿過金門大橋,駛入了太平洋,他站在船甲板上,久久地望著舊金山。舊金山好像壁爐里一堆快要熄滅的柴火,漸漸暗了下去,過了一陣,便只見黑黑細細的一線陸地,依然橫隔在海水和那愈來愈濃的滿天暮色之間。海浪,冷冷地拍打著船身。
全師都要加強軍紀。既然執行巡邏任務有偷懶的,醫院里當然就有裝病的。得寫個條子給流動軍醫院,對一切可疑的病號都要嚴加審查。部隊里對下邊也實在太縱容了,下邊對他這個長官心懷不服的、故意作對的,可多著哩。哼,換個人來當他們的師長他們就高興了,換個凶神惡煞來叫他們白白送命他們就高興了。好吧,他們要是再不拿出點勁兒來,凶神惡煞也很快就要來叫他們嘗嘗味道了。在軍界里混飯吃的傢伙還怕沒處找嗎!
一天早上,雙方差點兒就吵起嘴來。侯恩跨進帳篷的時候,柯黎蘭已經快掇弄完了,侯恩就仔細檢查了一遍,柯黎蘭則垂下了手,在將軍的行軍床旁邊站著。侯恩先摸了摸床,床上收拾得非常整齊,多出的一條毯子折得方方正正疊在腳邊,枕頭熨熨帖帖居中擺正在床頭。當時侯恩就說了句:「把床收拾得不錯啊,柯黎蘭。」
曼泰利匆匆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背。「今天看到老頭子可要避著點兒。」
你在說些什麼呀?
漸漸地,侯恩終於明白了將軍的話確實是說了算的。這在侯恩的表情上可以看得出來。可是在那看不見的麵皮背後,卻另有一連串相互矛盾的微妙情緒此起彼伏。當時他只是說了一句:「你真會尋開心。」在將軍的印象中侯恩這樣怯生生的口氣還是破題兒第一次聽到。過了會兒,侯恩終於彎下腰去,撿起那半截香煙,丟在煙灰缸里。將軍把對方投過來的兩道仇恨的目光硬是頂住。心裏可是暗暗鬆了一大口氣。
那麼喬治·安德魯·約翰內森呢,這個人物怎麼樣?
這話倒是真的。
中午時分,師部一處的帳篷里已經悶得透不過氣來。平訥少校擦了擦他的鋼絲邊眼鏡,苦苦地咳了一陣,伸手到整齊的鬢角邊上,抹去了掛在那裡的一滴汗水。「事情很嚴重呢,中士。」他這話的口氣卻很平靜。
總的說來我們在菲德芒還算是過得快活的,不過畢業了我也高興,咱哥們兒要是能一塊兒進耶魯,該有多好呢。
侯恩搖了搖頭:「你甭管,快去換來。」
在菲德芒學園畢業后還不到一個星期,有一天他和幾個同班的畢業同學一塊兒鑽進樹林子,跑到一座小屋裡去喝了個痛快。那座小屋是一個家長的,上下兩層,牆裡有個藏酒的所在。
滿好,這十二鎊錢花得不吃虧。侯恩得意地笑了。這批貨真要是問克理甘買的話,克理甘至少也會要他十五鎊,很可能會要他二十鎊。那水兵當然是蠢貨一個,將軍也是蠢貨一個。將軍的算盤是打好了的,只當他這一趟去除了威士忌什麼也別想搞到。可不,昨天豪敦還談起過一個軍需官來著。「那個王八蛋一點也不肯幫忙!」豪敦當時是這麼說的。這軍需官,不用說就是指的克理甘了。
他事先不是不知道讓部隊歇上一個星期是件危險的事,可是路沒有築好,這個險他不能不冒,結果冒險失敗,他只好自食其果。這個打擊,嚴重地挫傷了將軍的信心。他本來總認為出現這種現象的可能性一般說來是不大的,所以現在看到這個情況他又驚又駭,好比開汽車的發現他開的汽車竟然自作主張,想走就走,想停就停了。這樣的事他也聽說過,軍事學上有的是這方面的事例,說得非常嚴重,要人引以為戒,可是他怎麼也沒想到事情竟會出在自己身上。怎麼會呢!五個星期來他對部隊一直指揮自如,得心應手。而現在,分明是無緣無故的,他一下子就控制失靈了——就是有什麼緣故吧,這緣故也實在不可捉摸,他看不出來。他覺得他現在就像捏泥人,不管怎樣使勁地捏,它們就是不聽使喚,一鬆手就軟綿綿地癱了下去,成了黏糊糊的一團,這泥實在太爛了,太濕了,什麼樣子都別想捏得成。晚上他躺在行軍床上睡不著覺,灰心喪氣,難熬難挨,有時候他只覺得怒火中燒,卻又無可奈何。有一天夜裡他簡直像個癲癇病人從昏迷中醒過來一樣,直挺挺地躺了幾個鐘點——雙手老是一會兒叉攏一會兒放開,眼睛一直死死地盯著帳篷橫杆模模糊糊的影子。內心只覺得有股按不住的勁兒,強大,猛烈,難以言傳,又無處宣洩,結果恍若都流入了四肢,在手尖腳跟的皮下拚命亂撞。心裏是恨不能主宰一切——這人世間所有的一切,可是眼前卻連區區六千人都指揮不動。不,不要說六千人,一個人就把他難倒了。
我們上次到好萊塢去,有人帶我們到派拉蒙公司裡頭去參觀了——侯恩太太說。帶我們進去的是個助理導演什麼的,別看他是個猶太人,人倒是挺好的。他給我們講了許多電影明星的新聞。
他順著燈光暗淡的窄窄的過道,小心翼翼地踩著鋼板的地面舉步走去,偶爾還會碰到東西攔路:上面馬馬虎虎遮著一小方油布,底下堆著的都是軍需。有一次他踩上了一攤浮油,一個哧溜,差點兒摔倒。他火得直罵:「這條瘟船!」這火發得可有些過分,而且好像有些莫名其妙。侯恩歇了會兒,拿袖子在腦門上胡亂抹了兩下。我這到底是怎麼啦?
在他的記憶里,最初是每年在沙勒瓦度過的夏天,是芝加哥郊外他家不斷擴大的別墅。那大片的綠茵、那靜靜的湖濱、那槌球場和網球場,構成了他生活的天地。他見慣了大富之家應有的那許許多多生活享受,以為這些都是天經地義,因而也不以為異,毅然割捨那可是後來的事了。隨後則是菲德芒學園的六年讀書生活,又是「同學們」啦、「扣分」啦,有時還要聽聽講道,還有一套名為「做個好人」的個人道德守則,那是從東部幾家更貴族化的預科學校里抄來的:
「我想我才不會睬你呢。」
將軍繃緊的臉上出現了鬆動。跟侯恩談了這大半天,心情很不輕鬆,至此才感到一陣快意,開出口來就是頗為滿意的口氣了:「羅伯特,我跟你說了這許多,目的無非是要你明白,將來的道德規範只有一條:就是權力第一。誰不能適應這一條,誰就活該倒霉。權力,有個最大的特點,就是只能由高處順流而下。中途萬一遇到小小的逆流,那就只有加大力量向下衝擊,務必把一切阻梗徹底剷平。」
哎,你應該考慮考慮,做事是得慎重一些。
可是這裏邊還有別的因素。你遇事總要求十全十美。那倒難說——不,不見得吧,我大概還不至於這樣苛求吧。
將軍又是一陣大笑。自己這一招果然奇靈!他睜大了雙眼,心知這對白眼珠兒一鼓出來准能嚇人一跳,停了停才又煞有介事地綻開了笑臉,把大腿一拍。「你的酒夠不夠喝呀,羅伯特?」不用說,把煙頭扔在地上踩得粉碎一定是這個緣故。
「真沒想到我會對他屈服啊。」
不用了,我打算上紐約去,艾禮遜的父親答應在那裡給我一個工作。
行了行了,傻瓜才跟這種人閑磨牙。侯恩一邁腿,就走出了帳篷。臨出去前還冷冷地對柯黎蘭說了一句:「去把花換上,柯黎蘭。」
對曼來說,「七」這個數字是意味深長的。漢斯·卡斯托普在山上就度過了七年,你們還不妨回想一下,作者不惜筆墨著重寫的,是其中頭七天的事。書中主要人物的名姓,多半又是七個字母的:卡斯托普(Castorp)、克勞迪阿(Clavdia)、約阿希姆(Joachim),連澤滕布里尼(Settembrini)也符合這一條,因為這個姓氏的詞根是從拉丁文來的,意思就是七。
侯恩抓了抓頭皮。他覺得背上都窩出痱子來了。「來,咱們到冷藏庫里說話去。我得找個地方涼快涼快。」這兒有幾扇厚重的大門,他們就打開一扇,站到裡邊去說話。裡邊四下掛滿了火雞和火腿,一箱箱擺著的都是可口可樂。侯恩看到其中一隻火雞有些白肉露在外邊;他就撕下幾條白肉,邊吃邊說。他信口說了開去:「你還會不清楚,存貨簿上是根本查不出來的。這種事我有經驗了,小夥子。吃的東西,總是一筆糊塗賬。」
是啊,真是太遺憾了。苦著臉把酒呷了兩口。不過假如你打算另外再寫本什麼書,我們還是非常願意領教的。
當然旁邊總還少不了比爾·侯恩那響亮的嗓音,背後總還隱隱可見他那肉乎乎的巴掌。說來也怪,一想到這一段生活,不知怎麼總會聯想起星期六上午在跳舞學校上的課,還有媽媽都急不可耐的口氣,一個勁兒地悄聲叮囑:鮑比,你幹嗎不請伊麗莎白·珀金斯一塊兒去參加你們的少年舞會呢?
藍寧紅了臉。「她在一年前就把我甩了,將軍。一封信,就跟我一刀兩斷了。」
來,說吧說吧,是不是要叫我從窗口裡跳出去!看我做空中飛人!他突然怒氣勃發,臉漲得通紅,汗氣騰騰的,一把推開了一個夥伴,打開了窗子,踩在窗台上晃呀晃的。我可要跳啦。
游廊那頭有人在閑磕牙,一聲聲直送到他的耳里。這個女人,臭得我簡直沒法兒跟你說,真是天下奇聞!天下奇聞!這次她出去巡迴演出,男主角就是由她一手挑選的,不怕說句粗話,她完全是掂著那話兒來決定取捨的,後來那個男主角又把可憐的小裘蒂勾引上了,這一下培洛瑪豈肯罷休,她就來個大請客,把每個人都請到了,就是故意不請小裘蒂和那個禍胎。
「別忘了,羅伯特,比如說天主教吧,教皇還可以賜個特恩呢。」好,你看,得不到「特恩」就是如此!他就不過是個區區的少尉,上面受壓,下面挨頂,想維持幾分尊嚴、保持幾分清醒、堅持自己為人的宗旨而不可得,跟其他的軍官一般無二。久而久之,遇事的反應也勢必就變成了機械的動作,一切都得聽命於心中的恐懼。跟將軍鬥法,你是無論如何鬥不過他的。就說那天晚上兩人對弈吧,當時感到心煩意亂的可不是將軍,而是他;事後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苦苦追想、唯恐出了差錯招來災禍的,也是他。
侯恩真是個怪胎——大家議論開了。還記得他去年喝得大醉的事嗎?
總要找些話說吧:
「我可沒聽說有誰干過,將軍。」
「今天你辦得都還不錯,就是花忘了換。快去換一下吧。」
「好吧,再詳細點兒。戰爭中還有一種滲透現象,這個名詞也許不一定妥當,不過反正是這樣一種意思,就是勝利者往往會接過失敗者的……呃……衣冠來穿戴。我們打贏了這場戰爭以後,國家很可能會法西斯化,要是那樣的話,這道題目倒真是不大好回答了。」他猛噴了一口煙。「我自問並沒有遠大的眼光。談不上有什麼見地,只能作這樣的設想,就是假如有個傢伙為了要達到某種目的,非要推行他的那一套不可,以致害得千百萬人為此斷送性命,我說這樣的事絕非好事。」
行啊,起碼八個月才判下來,官司是咱們能贏,可這段時間叫大伙兒怎麼辦呢?
我是個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嘛,阿爾。
瞧你說的,比爾——這是艾娜開了口。(那是個漂亮的女人,看上去還很年輕、苗條,真不像是個兒子都已十二歲的夫人。不過真要說十分美麗,那也不見得。一張小嘴未免太冷峭了些,兩顆門牙略有點兒齙,還有個中西部女人的脾氣:涓滴不飲。)
朗達爾·克蘭特龐嘛,嗯……(唷,這是哪一個角色?)啊,對了,我看這個形象基本上還是成功的,不過人物個性恐怕還得再鮮明一些。這個問題咱們還是回到社裡再討論吧。(他喝了酒總要頭疼。)說心裡話,海爾岱小姐,我倒覺得你筆下的人物其實並沒有什麼可擔心的,感動人那是一定的。
不過,那種想頭到後來也出現了。
「就是。滾滾洪流一旦越閘而出,只會向前,不會止息。你不願意正視這一點,那就是閉眼不看天下大勢。你要知道,對這個問題我是作過研究的。過去百年的歷史進程,總起來不外乎一條,就是權力愈來愈趨於集中。今後百年則需要強化物質力量,因為物質力量可以說是我們這世界的延伸,而這又需要有政治力量、政治體制提供可靠的保證。我可以告訴你,你所謂的美國權要人士,已經漸漸意識到自己真正的目標何在了,這在我們國家的歷史上可是破天荒的事。你瞧著吧。戰後我們的外交政策必將變得百倍的露骨,決不會再有那麼多偽善的姿態了。我們再也不會右手伸出帝國主義的利爪,左手掩住自己的雙眼了。」
你千萬應該去跟卡耳奈斯談談,他那個滑稽啊,真是太有意思了。這並不是他生來古怪,或者腦筋有什麼問題,他的神經是完全正常的,那你一眼就看得出來,我只是說一個花匠這樣有趣,倒確是天下少有。連當地人都把他當個奇人看待,他說起話來一口蘭開夏的怪腔:假喜(使)這天項(上)下的系(是)湯,我就一定拿項(上)把叉子,到湯里去淋著——這是旅館的老闆娘放下了酒杯,在跟他攀談。
艾娜一伸手扭亮了床燈。比爾,你怎麼可以問爵德他們霍略克山在哪兒呢?不知道就算了唄,也別哩哩啰啰問個沒完啊。
這裏蠻不錯呢,鮑勃——他爸爸說。
你懂些什麼,別胡說八道。咱們要是弄得不好的話,這裏明年就會變成產聯的天下,斯塔克萊那幫子人,腦瓜子紅透了。做人總得防著點兒,你還嫩著哪,你不懂這一套,你一廂情願,以為萬事都很簡單,干這個,要那個,得了吧,你這樣做肯定行不通,對那幫小子不防著點兒是不行的。
他還有了個女朋友,有了個大紅人做女朋友。這位家住湖濱道的莎莉·坦德克小姐,在這個避暑勝地是位有名的小美人。這就不免使他立刻浮想聯翩:在一起過聖誕節啰,買皮大衣啰,送香水啰,在大飯店的高級房間里參加大學生舞會啰。
將軍並沒有回答他的話。「我今天早上要到二營去一趟。你去關照磊奇曼,讓他十分鐘以後替我把吉普車備好。」
事情是柯黎蘭首先挑起的。這個細高挑兒的南方人平日態度傲慢,官架十足,故意用這種外表的姿態來驅散內心可能產生的疑慮,所以兩個人一開始打交道,侯恩就提不得一點意見。侯恩起初也沒睬他,只覺得此人把工作視為獨佔的禁臠,未免有點好笑。不過現在侯恩捫心自問,覺得兩人所以長期不和,自己也是有一些責任的。
「這話是將軍說的?」侯恩先是覺得滑稽,繼而就憤然了:這個老渾蛋!他點上了煙捲兒,緩緩噴出一口煙。「你還是把花換了吧,柯黎蘭。不然罵下來的話挨罵的可是我。」
侯恩瞪了他一眼。他的火氣又往上沖了。「什麼『老弟』『老哥』的,咱們別來這一套好不好?」一開口火氣就這麼大,他連自己也吃驚不小。
「這種類型的人士我熟悉。」將軍說著伸了伸腰。好,趁這會兒侯恩還不防,快把那個問題提出去:「羅伯特,你有沒有考慮過這麼個問題,就是,我們打這場仗到底為的是什麼?」
將軍緩緩轉過身來,兩眼盯住了他。「是的,你坐下。我有話要跟你談。」那口氣卻是冷靜而平和的。如今一當了侯恩的面,他的滿腔怒氣就變洶洶然而為火辣辣的了,可以按捺住了,也聽他行動的使喚了。手再也不抖了,於是他就不慌不忙地點上了一支煙,悠悠然噴出了一串煙圈。「我們已經有很久沒有好好談談了,羅伯特。」
倫道夫兩口子又幹上了——有人在那裡偷偷好笑。侯恩感到頭裡一暈,原來自己也醉了。
只要前線沒有什麼根本的變化,他們這樣每過一天,冷漠的心理就得加深一分,不過將軍知道他暫時是無能為力的。經過了緊張的準備,他終於發動了一次大規模的進攻,有炮兵的嚴密配合,好不容易還求來了轟炸機的空中支援,連坦克和預備部隊他都投了進去。可是才打了一天,攻勢就給磨垮了。敵方不過稍稍頂了一下,部隊就止步不前了,結果只有在一個小小的地區總共才取得了約莫四分之一英里的進展。等到戰鬥結束,計點了傷亡人數,把戰線位置的微小改變在地圖上標好一看,遠役防線還是原封不動,照舊攔在他面前,不但沒有突破,連威脅都沒有受到一點。真是丟人啊!
那又何必要成立工會,對大伙兒說得那樣煞有介事呢?莫非你們還別有用心,在玩弄手段?
等他喝過了五六杯酒,不妨挨到他身邊去聽聽。他常常有些驚人之語。跟他的太太也可以談談,這一位是他新娶的,是個妙人。
「可不是。我是平腳,只能坐坐寫字檯,所以早先一直在荷蘭地亞,我本來是留在國內,在五角大樓的,我還戴眼鏡,又有咳嗽的老毛病……你聽。」
我不想來管你的閑事,可你不會明白「家長作風」有多麼可惡。
「你們下級軍官該發的酒都發到了嗎?」將軍說過這麼句話。當時聽了這話他突然覺得心裏一動,從這以後神經就敏感了起來,喜怒都失了常態。將軍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阿得蘭德這姑娘長得倒是挺俏的,可是她的相好實在太多。藍特里沒進普林斯頓的時候,一定為這事兒操夠了心。
那我們在西班牙打的仗難道就可以輸掉不成?
「是,將軍。」侯恩覺得有點不解。他先到停車場通知了將軍的司機磊奇曼,然後再去找豪敦少校,少校給了他一張清單,他的任務就是到停泊在港灣里的「自由輪」上去照單採辦。
「一塊兒給我,就有你十鎊的好處。」
看頭上有多少巍巍拱頂、燦燦瓦脊,地上有多少工廠通著市場,人類創造了這宏偉的世界,相形之下自己真是滄海之一粟,此時此地,人對自己的死又是怎麼想的呢?說來稀奇,此時此地人人都是死心眼兒,總以為自己兩眼一閉,這世界就不存在了。所以這九_九_藏_書裏的生活也就越發比別處緊張,比別處狂熱,比別處更積重難返了。)
為此他思考了整整一個夏天,還同父親吵了一架。
不可說謊?不可欺騙
噢,用途倒還不少。最主要是作肥料使用。可以用來提取鉀肥。
侯恩假意推了他一下。「要不要跟將軍說說去?」
一年熬下來,他覺得自己老練了,堅強了,自己也感到很奇怪,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也許爸爸的倔強勁兒也遺傳給我了吧。一個人最貼心的感受、起主導作用的心理,往往是很難解釋的。他在真空中生活了十八年,膩味了年輕人那一套典型的、獨特的嚮往和追求,來到了大學這個新的天地,看到了一個千瘡百孔的世界,他花了兩年工夫汲取滋養,脫去外殼,伸出觸角。內心,也起了一種連自己都始終摸不清楚的變化。跟父親無意中發生了口角,結果卻發展成了造反,看來似乎是過了頭,不過他知道這是客觀存在的種種因素的必然結果——儘管這裏邊有些事情他早已連印象都沒了。
我想起來了,明天印第安納波利斯有汽車比賽,跟我一塊兒坐車去看看怎麼樣?——比爾·侯恩問。
沒有錯兒,這是一部非常成功的作品。
侯恩兩眼望著自己的手,「將來是將來,現在是現在。」
上鉤了!侯恩就斬釘截鐵地說:「我頂多出十二鎊,不跟你討價還價。」
那我就退出了吧,阿爾。我們今後可還是朋友哦。
聽說蒙娜·瓦琪紐斯是個破鞋,可是真的?——爵德太太問。
菲德芒好,菲德芒高於一切!——黑暗裡傳來了侯恩吼叫一般的回答。他在地上躺著呢,還在哈哈大笑呢,醉漢自有醉漢福,他居然一點也沒有傷著。
咱們的神經都有問題。
「那少數特殊人物呢?」
侯恩點了支煙。「是嗎,將軍?」火柴梗還遲遲拿在手裡,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都瞅了一眼。侯恩把火柴梗捻了兩捻,顯而易見是躊躇了一下,這才一探身,丟進了煙灰缸里。
「好,請講吧。」侯恩那尖溜溜的嗓音里略帶點不快,卻並沒有流露出一絲惱怒。
我呀,在露西女士的女學堂。
(多少人千方百計各逞機謀,雪茄煙霧騰騰,大煙囪也煙霧騰騰,爭先恐後的惶惶人流活像捅了個螞蟻窩。看頭上有多少巍巍拱頂、燦燦瓦脊,地上有多少工廠通著市場,此時此地,人對自己的死又是怎麼想的呢?)
「這麼說,人最根深蒂固的慾望是做全能的上帝咯?」
那水兵是個小個子,一面孔為難的神氣。「給了你我要倒霉的。萬一裝貨的時候叫克理甘看見了怎麼辦?」
「沒有呀,長官,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我倒覺得,」侯恩說,「柯黎蘭似乎更配你的口味。既然談到了他,順便請你跟他提一下,就說這每天的鮮花是你叫擺的。」
「記得啊。」
我真不明白你們怎麼能把工團主義者說得那樣壞,他們在西班牙也做了些工作,做得蠻不錯嘛,如果有關各方彼此不能進一步加強合作……
剛進大學的頭幾個星期他簡直手足無措,走在校園裡只覺得心中發慌。這裏的人個個學問很大,他差得太遠了(對他們他從本能上抱有一種抵觸的心理——這就是那「蘑菇柄周圍的沃土」的格格不入的殘餘了)。他在宿舍里獨自暗暗苦思冥想的事,他們談起來個個頭頭是道。
「要鮮花,將軍?」
侯恩把嘴一咧,兩眼細細打量著將軍,「大概是摟著個女人睡覺吧。」
(爵德太太長得豐|滿些,人也隨和些,臉上的表情卻更淡漠。)說得是,侯恩先生。我和爵德先生住在阿爾騰公園大樓,我們就覺得非常滿意。公寓房間,平日照管也便當。
經過了如此這般的引子之後,兩人得了個偶然的機會偷偷作了一次幽會,侯恩也就身不由己地圍著她那一夥同道團團轉,一轉就是一個月,接著又是一個月。(稍住幾個星期的打算,早已自動延長了。)
他們爭辯了總有個把鐘頭,侯恩留心聽著他們提到的名字。有些名字他熟悉:易卜生、蕭伯納、高爾斯華綏,可是很多名字他從來沒有聽說過:斯特林堡、霍普特曼、馬洛、維加、韋伯斯特、皮蘭德婁。名字還有很多很多,他狠狠下了決心:一定要下功夫看書。
「隨時請過來,少尉。隨時請過來。」
比爾,你別這麼說好不好。
趕了幾千里路,超過了幾千里地,才來到了這裏。高山變成了丘陵,丘陵又變成了平野,平野是浩浩蕩蕩無邊的一片,緩緩起伏,不時還顯出些重整旗鼓的氣勢。對這片遼闊的北美大平原誰也沒有什麼真正的了解,誰也搞不清那些芝麻綠豆的小鎮究竟是怎樣出現的,又是怎樣擴大的,搞不清這個大城市究竟是怎樣興起的,那些鐵路又是怎樣通來的。
侯恩急得狂叫:「快開船!快開船!」他瞪著那掌舵的:「還不快走!」
貨已如命辦齊。
侯恩看了看手錶,「該去吃飯了。」當空的太陽一派耀亮,帳篷外的泥地幾乎都成了白花花的了。
一個戴玳瑁邊眼鏡的細高個兒年輕人站起來要求發言。咱們如果真要來個徹底革新的話,那我提議,我鄭重提議,咱們就演《攀登F6》。這個劇本剛發表不久,還沒有人上演過。想來挺好玩的,人家都還沒有演過呢,咱們演了該有多光彩啊。
你叫貝蒂·卡爾登吧,你在哪兒上學呀?
芝加哥到處都熱,只有這一帶算是比較涼快——艾娜說。我們這個地方比起紐約來真是太落後了,比如說這兒吧,前面有多好的風景,蓋一座大飯店怎麼就沒有想到在頂上造個屋頂花園呢。才五月的天氣就這麼熱了。我簡直恨不得馬上到沙勒瓦避暑去。她把沙勒瓦念成了喬立夫奧意爾。
「要是我不同意你調走呢?」將軍現在心也定了,簡直有點揚揚得意了。他朝椅背上一靠,腳悠悠然打著拍子。「說老實話,我也不大想再把你留在身邊當我的副官了。你到目前還沒有一點接受教訓的意思。我只好罰你去吃點苦頭了。吃過午飯你就到達爾生那裡去報到,在他手下工作一個時期再說。」
將軍也到前沿去視察過幾次,他發現士兵們早已都作了安頓下來的打算。營地居然也搞得蠻像樣了,掩體可以排水了,簡易工事的頂上也有掩護了,有幾個連隊還在泥濘地上鋪了木板條。他們要是預料會易地安營的話,是決不會這樣乾的。這是安定的表示、不變的表示,給他們心理上帶來的變化危害極大。在一個地方待久了,處慣了,再要他們去打仗就不知道要困難多少倍。所以將軍得出的結論是:他們現在好比是狗在自己窩裡,聽到主子的吆喝就要虎起了臉汪汪直叫。
你說的字眼兒深奧,我是不會明白,不過我覺得,飯來張口的人吃完了反咬一口也不算什麼能耐。
將軍:
他還有其他方面的發展。他搞上了特沃爾大街的一個嫩丫頭,弄得盡人皆知,心裏都酸溜溜的。剛入學時跟他同住一個寢室的那位(如今已經進了「談談社」了)介紹他認識了一批朋友,他跟其中有些人居然也過從甚密了,入學四年之後到今天他才接到一份姍姍來遲的請帖,請他去參加布拉特爾樓的一個舞會。
(瞧了瞧鮑比,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哎呀,簡直是個死不要臉的破鞋!這個女人哪兒會好得了?反正現在也只拍有聲電影了,她也不會有多大的前途了。
你瞧,鮑勃,胡鬧不解決問題吧,你出去工作過了,外邊到底咋的你也都見到了,我看你還是跟著我一塊兒干吧,眼下歐洲的軍需訂貨這麼多,我們自己也在一個勁兒擴充部隊,所以我是用得著你的,我現在家大業大,連自己手上到底有多少工廠也都稀里糊塗了,而且看這勢頭我今後還會愈來愈發。我告訴你說,現在的情況跟我年輕的時候不一樣了,工廠都擰在一塊兒了,真有點對付不過來呢,有時候我一想起手裡的攤子有那麼大,心裏就直發慌——說我這攤子大到無所不包,一點也不是誇大。你是我的兒子,你的脾氣也活脫兒像我,我知道你一直遲遲不肯接手干不是為了別的,是因為我手裡的企業都不夠大,不能讓你大展宏圖。
「對。」
「擦一遍可費勁哪,少尉。」
侯恩又在揉他的大腿了,「我不同意你這樣的提法。這樣說不公道。你用這種手段來解決意見分歧,也未免……」
是啊,海爾岱小姐,喂,跑堂的,再來兩客。他點上了一支煙,在那「香蕉座」的皮靠墊上慢慢轉過身來。海爾岱小姐,你剛才是說——?
漸漸地,他也走動走動了。他認識了一些人,也開始出去串串門了。
精神上,他已經消沉到了快要垮掉的地步;身體上,他又得了個討厭的腹瀉症,老不見好。為了堵絕病源,他對軍官食堂實施了最最嚴格的檢查,但是儘管在衛生上有了種種新的講究,他的腹瀉還是沒有止住。他現在碰到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要生氣,一生氣心裏就怎麼也藏不住,這也影響了周圍的一切。炎熱的雨季過得那麼拖拖拉拉,指揮部里的軍官彼此說話都沒好氣,小吵小鬧是家常便飯,要不然就罵罵這過不完的熱天、下不完的雨。那又擠又悶的叢林里看來似乎什麼都不動了,這就給人造成了一種心理,彷彿不動倒才是正理。部隊,眼看就得這樣悄悄垮下去,他覺得自己已經回天無力了。
你也喜歡我?
默然良久。將軍覺得心在胸膛里搗得生疼。「我希望你還是撿起來,羅伯特。為了你自己好。」兩道目光又一次死死盯住了侯恩。
我很難過。不過他心裏明白根本沒有那麼回事。他當時看出對方帶著球無路可跑,只有等著挨打的份兒,內心分明是一陣得意,樂得心花怒放。後來他雖然被選進了學院的代表隊,卻已經連聊以解嘲的興緻都沒了。
「這麼說我們已是天命所歸咯?」侯恩說。
不可罵人?不可姦淫
平訥少校說:「你如果徹底交代了,藍寧中士,在軍事法庭上情況對你就大不一樣了。」
結果還是回到紐約,給一家廣播聯播公司寫寫稿,不過他自己也明白這隻是一時的權宜之計。他雖沒有花上很多心思,也沒有懷著什麼深摯的感情,卻為支援英國的募捐運動做了不少工作,對報紙上德軍進犯莫斯科的頭條新聞也看得十分注意,甚至還有意無意地想到了要參加共產黨。晚上他有時候就掀去了被子,光赤條條躺在床上,有意感受一下從微開的窗子里透進來的晚秋的寒氣。霧裡飄來了港口的喧囂,他聽在耳里,內心似乎感到有一種朦朧的苦惱。珍珠港事變爆發前一個月,他報名參了軍。
對了,敗了他一團興緻的,正是那話兒了!將軍這才摸到了自己的痛處。還有個大問題沒有解決哪。「這我自有辦法,少尉。我看你還是去操心操心你自己的事吧。」
要叫我老頭子知道了可了不得。
侯恩肩膀一聳。「你看真會這樣一帆風順?難道就不會遇到反抗?」
「是嗎,少尉?」柯黎蘭卻紋絲不動。
鮑比這孩子,甭管他!他就是見了人有點害臊,一點不像我這個老子——比爾·侯恩放開了洪亮的嗓音說。那幾根稀疏的黑髮被他一抹,正好遮住了頭上的禿處,一顆小紅鼻子配在肉鼓鼓、汗晶晶的滾圓臉上,就像一朵含苞未放的花。
「嗯。」將軍把雙手一合。
突然侯恩眼前一亮,他似乎看到了昨夜在帳篷里喝完了酒、準備去安歇的將軍,似乎看到將軍打量著酒瓶上的標記,若有所思。他鉛筆都說不定已經拿在手裡,可是考慮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沒有劃上印子,就把酒瓶放進了小板子。他當時的臉上該是怎樣一副表情呢?
在酒吧間里,碰上了哈佛的一個同班同學:
哎呀,這事可不是鬧著玩兒的。辦娛樂室、擺鮮花、找克理甘——聯繫這一連串安排來看,此事就不能不認真對待了。要沒有今天這個偶然的小小的發現,他本來可以把將軍的種種古怪行徑都看成是出於一種心理變態的想頭,想得心癢難搔,才弄出了這許多胡鬧。好比朋友之間開個玩笑,試探一下對方。可是今天這事則不然,這是心懷不良,未免有點使人寒心了。將軍軍務如此繁忙,受到的壓力如此沉重,卻居然還有工夫來搞這些鬼把戲,好藉以略泄他心中失意的無限苦悶。
我不幹。
「這當然輪不到我來決定,長官,不過我看得出班裡的弟兄都不太樂意,所以走了約莫一半路,我就命令隊伍在一個小山溝里停下,挨過了一個鐘頭,便直接回來,作了彙報。」
鮑勃,像你這樣開快車的我真還是第一次見到,你這樣總有一天會把命都送掉的。
剛才還不敢太得意的心情,一下子就揚揚得意了起來,他興奮得連幾個星期來的煩惱失意都頓時忘掉了好幾分。
不過現在他還不打算跟侯恩計較,「我看未必吧。」
「你也一樣,你承認也罷,不承認也罷。」
大家筆記記得飛快,恭恭敬敬照單全收。先生——侯恩卻發問了——請問研究這些又有什麼價值呢?恕我直說吧,這部小說我認為本身就寫得浮夸可厭,這套所謂帶「七」的理論,我覺得更是德國人愛指手畫腳教訓別人的一個典型的例子,把心血來潮的一通奇想敷衍成篇,名為評論而實際不過是些形形色|色的噱頭,在他們也許算是藝術欣賞吧,可我聽了半天卻一點也欣賞不起來。
歇了會兒以後,他又順著過道繼續走去。船上專管物資的辦公室設在一個不大不小的艙房內,拐個彎就是。裡邊亂糟糟地堆著些零星的乾糧箱,另外還有些破箱子上掉下的板條木片,廢紙簍里塞不下的廢紙積滿了一地,一張陳舊的大辦公桌只好縮在個角落裡。
那當然。他們不大自然地握了握手,就分手了。我檢查了自己,我現在認識到自己還有向上爬的資產階級思想殘餘在作怪。多無聊的傢伙——侯恩心想。他覺得好笑,也有點鄙夷。走過一家鋪子的櫥窗時,他瞅了瞅自己的身影,端詳了一下自己黑黑的頭髮、扁扁的鷹爪鼻子。看我哪像個中西部人家的子弟,分明像個猶太小子。我要是長了一頭金髮,阿爾才真得檢查檢查自己呢。
「是,將軍,是有很久了。」
也不知道肚子里起了什麼反應,他只覺得下腹一陣絞痛,冷汗直流。他伸手抓起電話,按住搖把搖了一下,衝著話筒有氣無力地說:「給我找一下侯恩,讓他到我帳篷里來一趟。」說完,使勁地揉了揉左邊臉上的肌肉——他覺得這半邊的肌肉似乎已經麻木了。
生活開始了新的一頁。以前的他,一直留神再三,沒想到卻偏偏一頭撞在自己打的牆上。
這麼說地上是侯恩弄髒的了?肯定是他。將軍蹙緊了眉頭,走過去把煙頭火柴一一撿起,扔在廢紙簍里。還留著點兒黑黑的煙灰,他就用腳底給擦掉了。他平時最受不了煙頭滅后的那股味兒,可是這會兒卻忍不住把指頭嗅了又嗅,一點也由不得自己。
給軍官食堂另外辦點貨,這明明是豪敦部屬的差事,可是將軍卻有意當作一個特別任務派他去執行。將軍的用意他侯恩分明是意識到了的,肯定是意識到了的,要不他又何必想方設法在那水兵身上打主意呢?克理甘不過是跟他說話口氣傲慢了點,他又何必那樣大動肝火呢?可見將軍對他的影響是無時無處不在的。侯恩在遮貨的油布上一坐,脫下了襯衫,把汗津津的身子就用襯衫擦了擦,然後悶悶不樂地把襯衫拿在手裡,點上了一支煙。
兩手空空地回去是絕對不行的。想起克理甘的笑臉,他心裏又有了氣,好容易才勉強作了個苦笑。事情已經搞僵了;這也不能怪克理甘做事不夠漂亮,此人還是有點意思的。可自己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可以把這批貨搞到?他一定要把貨搞到,他決不能完不成任務回去見將軍,去作無可奈何的解釋。
她那一夥同道也怪。她們差不多都是嫁了人的,而且都已有了一兩個孩子,孩子照例都丟給保姆照看,只在臨睡前才時而見上一面。河濱道那一帶的公館里幾乎夜夜都開舞會,今天是這家,明天又是那家,那些有夫之婦和有婦之夫,夜夜找對兒廝混,夜夜總要鬧個一醉方休。其實他們也不過都是偶然相悅,比較易於動情而已,私通的事少,還是親熱一陣的調情居多。
「你就只有吃飯打衝鋒的本事。」
蘑菇柄周圍的沃土裡也抽出了芽來,那就是郊外的住宅區了。
校長先生為人倒還不壞,不過我始終對他捉摸不透。記得嗎,他的太太長得真夠漂亮的。
他就把火柴扔在將軍的小衣箱旁邊,懷著一顆怦怦亂跳的心,特意又把香煙丟在將軍那一塵不染的木板地正中,拿腳踩上去狠命一碾,幹完了卻呆在那裡,瞅著碎煙捲兒吃驚,自豪的心情中摻著一絲不安。
呃——嘿。跟女人說話他還有點拙嘴笨舌,何況此刻車要轉彎,得聚精會神對付。手裡的「別克」一個大彎向左拐去,往回拉時卻犟得很,不肯聽話了,使了不小的勁才扳正過來。他心裏起初也一慌,不過一會兒就定下心來,得意揚揚的,順著前面直溜溜的大路飛駛而去。
可你要知道,我要是去讀了醫的話,那就啥也說不準了,因為要做個醫生就得十年八年,日子長著哪。
克理甘點上了一支煙:「這條貨船將來如果歸將軍管了,我見了他誠惶誠恐也還來得及。」他瞅著侯恩得意:「昨天豪敦手下有人來過,是個什麼上尉,他已經把師部的給養都領了去。你也清楚,我們這裏的備貨,可不是專門供應軍官食堂的。你們把給養整批領去,上了岸自行分配,這是規定。」
讀大四那年他又多了件事兒幹了,他參加了文學院的橄欖球賽,狂興大發,打了個痛快。有一場球真叫他永生難忘。對方一個帶球球員剛在人牆中沖開了一個缺口,前面又遇到了阻擋過不去,就在他木頭一樣直挺挺站在那兒無計可施的一瞬間,侯恩撲上去把他絆翻在地。他這一撲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致使對方膝頭都扭傷了,只能抬下場去,侯恩卻還跟在後面叨叨不休。
你看面前的侯恩,好大的個子,懶洋洋地靠在輕便摺椅里,看似舒坦,其實才不舒坦呢,嘴角上含著股怒意,冷冷的眼光倒反過來盯著他。他本來以為侯恩read•99csw•com此人不俗,才氣決不在自己之下,該懂得人之所欲惟權力最有可為,對一個「權」字決不會不愛,但是他看錯了。侯恩只是表面上有反應、會發火,肚子里實際是個真空。他把半截香煙踩得稀爛,無疑就是出於一時的衝動。
得了,我不要你管。
菲德芒啊,親愛的菲德芒!跟你再見啦,乾杯!在菲德芒這幾年,過得倒是挺夠勁兒的。
他的逞性脾氣第一次發作了。這種事,算了吧!
「你們下級軍官該發的酒都發到了嗎?」
「你還想回去見你老婆嗎?」
侯恩四下瞅了瞅。等將軍回來,向他報告貨已辦妥,固然不失為一種愉快,可是愉快中又有不愉快,將軍一定也看得出來。「大概很費了點事吧,羅伯特?」他不定還會這麼說上一句。侯恩點上了一支煙,拿著火柴梗走到廢紙簍前去準備扔掉。
「昨天夜裡接到了軍部一份不愉快的電報。他們要卡明斯快開足他的馬力。乖乖!這下子他該要我帶領直屬連去打衝鋒了。」曼泰利取下了嘴裏的雪茄朝前一揮,好像挺起長槍一槍刺去似的。
「說老實話,我對歷史並沒有什麼高深的研究。你要我交一份洋洋洒洒的答卷,恐怕還得等上一百年,」他聳了聳肩膀,「將軍,你會徵求我的看法,倒使我感到很意外。」他的眼神早已又沒精打采了,這是故意冷淡的表示。侯恩倒真沉得住氣,沒什麼說的。
唉,想寫文章的人也實在太多了。依我看真有點意思的簡直連半個也難找。
好啦,別說啦。
有位同學舉手提問。先生,請問這種植物主要有些什麼用途?
哎呀,這還用說嗎,鮑勃,我現在是家務纏身啦。有了兩個孩子啦,塘恩(也是中學時代的一個同學)現在可發福啦,你見了面該認不得他啰。看著你呀,我又想起從前的事了。
他爸爸特地趕來看他比賽。羅伯特狠狠打呀,打呀打呀,打他腦袋,打他肚子,打呀打呀。
久候未回。
那水兵對他瞅了一眼,也不開口,只是用大拇指沖一個艙口一指。侯恩就走了過去,推開一扇沉重的艙門,爬下一條梯子。一陣熱氣直撲而來,冷不防嚇了他一跳。他怎麼忘了呢,船艙里的日子可是不好過的呵。
其他的差事還多著呢,那儘是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無聊透了,幹得時間一長,就都覺得可氣可恨了。就在他們對坐夜弈、作了最後一次長談后不到兩個星期,有一天將軍忽然對他獃獃地瞅了半晌,說道:「侯恩,今後每天早上給我在帳篷里插上幾朵鮮花。」
假如打贏的是我們的異己分子,到頭來還是同蘇聯步調不一致,那又有什麼好呢?眼下歐洲的法西斯勢力這樣咄咄逼人,你倒說說看,他們又能支持多久呢?
密歇根真是滿目青翠啊——比爾·侯恩說。又冷場了,爵德太太就轉過臉來,跟羅伯特·侯恩找話兒說:鮑比,你十二歲就長這麼大了,我以為你都有十三四了呢。
「柯黎蘭!」
是啊,這四年過得有趣。心裏卻在頂牛兒。給我走開,都給我走開。別來跟我啰唆。不過現在他學得乖了,這種話都放在肚裏,再也不說出口了。
「謝謝。」侯恩聽了將軍的話一陣高興,卻又因為自己高興了而暗暗生氣。
侯恩,你不曉得給《太空》工作是怎麼個味道呢。那個老闆!可惡透了,簡直是個法西斯。他那裡搜羅了一批寫文章的,都是人才,個個賣足了力氣替他干,生怕丟了飯碗,因為那裡可以掙到兩百塊錢一個星期,丟了飯碗的話另行謀生就困難了。他要的文章總脫不出那一套,可是他鬼點子多極了,說實在的,我每次看到他們絞盡腦汁炮製出那種破爛貨來,我就直噁心。——掏出了一支煙。——你又幹嗎要吃這碗飯呢?
將軍對他笑笑。將軍的滿腔怒氣早已化而為一股冷靜、堅定的決心。他看出了侯恩是在那裡冥思苦想。一旦侯恩搜索枯腸,那就表明他內心不自在了,表明他另有定見,卻不願和盤托出。
你也一樣,咱們都是冒牌貨,是寄生蟲,是暖房裡的花朵。咱們應該出去參加社會上的運動。
侯恩回到自己帳篷里,連午飯都沒有去吃。他撲面倒在床上,個把鐘頭都沒有起來,心裏只覺得羞憤、悔恨,那種怒不可遏而又無可奈何的心情,憋得他簡直沒法兒受。難堪的屈辱咄咄逼人,一陣陣刺著他的心。他一聽說將軍找他,心中早就有了數,知道麻煩來了,他跨進將軍帳篷的時候還把信心鼓得足足的,自以為決不會屈服呢!
等了幾分鐘,才要到了一艘登陸艇,於是一行人就下了海,向貨輪的泊處駛去。海水是灰濛濛的一片,慵倦無力,到了一兩英里以外的海上回頭望去,安諾波佩島已幾乎完全隱沒在霧靄里,一天推擠不動的密雲中只有昏黃的太陽烙出了一個刺眼的洞。海上也是熱不可當。
平訥少校對將軍瞅了一眼,然後彈了彈桌子,又回過眼來瞧著這個立正站在他面前的軍士。不多遠以外,帳篷角的支柱旁邊,將軍踱來踱去,繞著一個小圈子打轉。
沒人應聲。是你吧,侯恩?
「哪會有許多反抗呢,你別想得太美了。看來你在大學里倒是悟到了一個道理,至今還奉為處世的準則,你相信世人全都是病態的,全都是墮落的。這話,是有一定的道理。天下唯有天真未泯的人才不是病態的、墮落的,而天真未泯的人已經快要絕種了。其實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訴你,這滿世界的人差不多已經全是墳中枯骨,只有等著做出土古屍的份兒。」
侯恩手掌托著下巴。等到我實在無事可做的時候,我想去做個「天外小仙」,不,不是去搞同性戀那一套,而是好好兒地、正正派派地去搞起個村社來,大家就住在綠茵地上,男女都有。到那時就再也不會感到無聊了,不管男的女的,在那裡都會一樣覺得帶勁兒。
我倒認識一個拉德克利夫的女學生,她是研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有個人慢聲慢氣說。咱們只要有了合適的劇目,就可以請他來,按那個路子來幫咱們好好排練排練。
他想起將軍給他講過一件事,說是陸軍部里有個僱員,被人在辦公桌里「栽」了幾份共產黨的文件,結果就給開革了。
對,這些我都理解,不過我總覺得你們還是大可一試,你們出版那些無聊的東西是因為生計攸關,這我明白,但是出版社要不出版正經的書,請問還要出版社幹什麼呢?
「不行啊。克理甘都勾掉啦。」
這話說得很是,羅伯特。你反抗虛假的現存社會體制,不過這種反抗是不明確的。你遇事總要求十全十美,你是個資產階級空想家,所以你不能作為依靠對象。
他身材高大,一頭黑髮蓬蓬鬆鬆,說起話來嗓音又小又尖,粗濃線條的臉龐神色呆木。一對棕色的眼睛總像毫不動心似的,冷冷地直瞅著前方。短粗鼻子呈一微微鉤曲的弧形。闊闊扁扁的嘴巴一無表情,好像突出在山壁上的一道岩架,罩著下面那磐石般的下巴。他到處跟人合不來,人家只要跟他談上三五分鐘,十之八九就會感到不自在起來,對他這個脾氣便有所覺察了。
資產階級繁瑣的植物分類!——鄰座的一個同學在低聲嘀咕。侯恩一驚而醒,精神也來了:真是所見略同,自己也正想這麼說呢。
今年夏天孩子要去參加夏令營,等秋天開了學我們就送他上學去。
「你聽我說,少尉,」柯黎蘭一副不痛不癢的口氣,「我看將軍對花好像不大喜歡呢。」
他們一等天黑,就圍坐在樓上的一間卧房裡,捧著個酒瓶依次傳飲。戰戰兢兢喝了一大口,就遞給下一個。
大城市裡的人就是這樣滿腦袋的自我第一。
豈止丟人,簡直不堪設想!看軍部和兵團司令部來的命令函電,那口氣是愈來愈不耐煩了。這就好比將軍這裏發生了交通堵塞,要不了多久那車輛的長龍就會一直排到華盛頓,此刻五角大樓的某些房間里大概就少不了有人在說話了,將軍不難設想這話是怎麼說的:「唷,這兒怎麼啦?這是啥島子,安諾波佩,怎麼堵住啦?是誰的部隊在那裡,卡明斯?卡明斯,好吧,把他調走,換個人去指揮。」
夏天的周末:
對。
登陸艇緩緩往外退去,把克理甘撂在軟梯的半腰裡,上不上下不下的,好不狼狽。他只好再回身爬上甲板,趴在欄杆上看熱鬧的水兵有的就衝著他打哈哈。侯恩叫了一聲:「再見啦,克理甘!」他心裏好不高興,回頭對那掌舵的說:「你怎麼搞的,夥計,這種節骨眼兒上開不出船,不是存心開玩笑嗎。」登陸艇不斷顛呀跳的,乘風破浪向岸上駛去。那掌舵的說:「真抱歉,少尉。」
克理甘看了一下單子。「是軍官食堂要的嗎,少尉?」他就一條一條念了起來。「威士忌五箱,色拉油一箱,蛋黃醬一箱……」——念到「蛋黃醬」克理甘故意用土腔土調念成了「炭黃漿」,並且做出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去骨雞罐頭兩箱,作料一小箱,辣醬油十二瓶,肉糜辣醬十二瓶,番茄沙司一箱……」他抬起眼來。「不多不多。你們是客氣,沒有要足吧?不定明天又要派一艘登陸艇來領兩壇芥子粉了。」他噓了口氣。「我可不會客氣,只能給你們來個百里挑十,十里挑一。」他拿起鉛筆把單子上的項目勾得十不留一。「只有威士忌你們可以領去。至於別的,請你們注意了,我們這裏可不開小賣鋪。」
反正這也絕不能怪你喲,艾娜。
不過這早上扣掉的兩分他當天下午在拳擊團體賽中就贏了回來。戴著沉甸甸的拳擊手套,他累得臂膀發酸,一邊拚命揮舞著拳頭,一邊磨磨蹭蹭向對方逼去,毫無章法可言。
一個烏黑頭髮、體格壯實的學生髮言了,他嗓音深沉,一副自命不凡的口氣。我認為咱們應當演奧德茨的劇本,眼下美國的劇作家唯有他才是創作態度比較嚴肅的,至少可以這麼說吧,他了解普通人民的疾苦和願望。
同學們,大家好好聽著——夏令營的指導員說——要做個好夥伴,就要懂得合群;要做個規矩老實的孩子,總得把自己的分內事做好。今天早上是哪一位同學沒有把被子疊好啊?
「羅伯特,我看你似乎還可以答得再詳細點兒。」
吵了又求,求了再吵,經過幾度反覆以後,他終於提早回到了學校里,在喬治亞餐廳找了個洗碟子的活兒,開學以後還是照樣干。調解的活動當然也是少不了的:三年來媽媽第一次來到了波士頓,後來雙方終於勉強達成了停戰共識。他有時候寫封信回家,但是決不收受家裡的一分錢,三年級這一年他幹得可是夠辛苦的:在學校里募集雜誌訂戶,向新同學推銷洗衣作坊的包月券,到了周末打些零工,不洗碟子的話就在飯館里跑跑堂。這些活兒他哪樣也不愛,不過他發現自己已經起了新的變化,有了新的力量的源泉。他從此就再也沒有認真起過向父母要錢的念頭。
侯恩忽閃著兩顆眼珠子,慢慢地在過道里走。一個巨浪卷過,船身一陣搖晃,他站立不穩,一頭撞在艙壁上,急忙用手去撐時,啪的一聲,鋼板把手撞得好疼。他於是就站了會兒,又擦了擦腦門和嘴上的汗水。
一時酒酣耳熱,興高采烈。他們只覺得自己有眼光,有識見,一百個看不慣,只覺得身外的世界一片污濁,唯有自己才看得一目了然。在兩人的心頭交流的,無非是對現實的厭倦、富貴生活中的憂鬱,以及自身世界觀的流露。
「你們下級軍官該發的酒都發到了嗎?」將軍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侯恩一時按捺不住好奇,就打開將軍的小柜子,把開過瓶的酒都檢查了一下。將軍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喝蘇格蘭威士忌,一喝就是一兩英寸,他的心眼兒也小得出奇,瓶里的酒喝到哪兒,他總要用鉛筆在瓶上做個記號,這才收起放好。侯恩當初發現了這個秘密覺得滑稽,性格中充滿了矛盾的將軍,原來還有這麼個小小的怪脾氣,倒是挺有意思的。
唷,不會吧。酒已經傳到第二輪、第三輪了。
可是他覺得這帳篷里似乎總有些不對頭。早上柯黎蘭收拾得好好的,現在似乎總有些不一樣。他就扭過頭去,往四下細細打量,一派焦灼的心情,就像事態有多嚴重似的。
至於去西班牙的事,他知道自己就絕無當真之理。那邊的戰事已進入最後一個春天,他自問並沒有什麼非去不可的理由,他對那邊的事談不上有什麼全面的了解,也沒有什麼太大不了的同情,不去也沒有什麼於心不安的。畢業日期到了,慶祝活動開始了,他對爸爸媽媽採取的是友好而冷漠的態度,不過心裏還是見了他們厭煩。
他從爸爸懷裡掙了出來。別拉著我,爸爸,讓我走。說著一溜煙奔過草坪,逃到了自己的帳篷里,強忍住兩眼的淚水。
登陸艇正要打倒車往後退,侯恩一看克理甘竟在欄杆邊上,兩道目光正瞅著他們呢。「對不起,少尉,」克理甘在上邊大聲嚷嚷,「請你把拿走的東西讓我過一下目好嗎?」
「也不奇怪,在人家看來我這一仗是應該不用飛機就打贏的。」將軍獃獃地只管發著牢騷,似乎並沒有看出面前站著的是誰。「眼下,作戰部隊沒有可靠空中支援的,也只有我這個師了。」將軍慢條斯理地抹了抹嘴,眼光落到了侯恩的身上。「我剛才看過了,今天的帳篷收拾得我很滿意。」
「這是你自己的創見咯,將軍?分析得深刻!」
侯恩現在看明白了,他和將軍一向的關係,骨子裡就是如此。他不過是主子的玩物,是一條狗,受慣了縱容與撫摩,嘗夠了主子給的甜頭,一天比一天放肆,終至把主子咬了一口,從此他就成了虐待狂的主子一意揉搓的對象,這種入了魔似的虐待狂心理,一般人就是有,也都是針對畜生的。他敢情就是專供將軍消遣解悶的!想到這裏他恨透了,憋著一肚子的火,氣得出不了聲,這火多少也有些是衝著自己發的,自己居然會甘當這個狗的角色,甚至還不露形跡地悄悄做過狗的美夢,夢想有朝一日要同主子平起平坐。這一點恐怕將軍也早已暗暗識破了,心裏一定還覺得好笑呢。
跟他同住一個房間的那一位用話來挑他了。那人也是在中西部一個城市裡長大的,也是在一個什麼學園畢業的,你知道,拉爾夫·切斯特萊來過了,你看這傢伙有多了不起,你真應該跟他結識結識,他入了「台爾塔·菲」,那才叫高哪,說真格的,咱們就一輩子也別想高攀得上,不過這也難怪,誰叫咱們沾上了這一身土氣呢,我要是早懂得了現在知道的這些奧妙,中學也就到東部來上了,到埃克塞特、到安多弗都可以,雖然我聽說那幾所學校其實也根本不怎麼高明,不過只要咱們能結交上幾個有辦法的朋友,「談談社」好歹總該可以進去了吧,要進那個還不是太難,「米糊社」肯定也進得去,不過要是能進個高級俱樂部那就最妙了,雖然我聽說那種地方近來也漸漸流於平民化了。
好的。
你該不會寫那種渾蛋文章來弄個作家當吧?
羅伯特·侯恩育不成材
你是我的老朋友了,鮑勃——莎莉說——我這人能力如何,才情如何,你該心中有數。我告訴你,我是決不甘心碌碌無為的,可偏偏遇上個塘恩可惡透頂,他恨不得畫個圈兒一步也不許我走出去,我的老天,這人才叫壞哩,他的壞事我說起來幾天也說不完,而且脾氣又大,有一次我們足有一個半月誰也沒親過誰一下。你知道不,其實他做買賣也並沒有什麼真本事,我爸爸簡直就是這麼直言不諱跟我說的。塘恩就是要把我拴在兒女們身上,弄得我什麼事也幹不了,可不,我要是個男子漢的話我就大有可為了,可我現在還得去找牙醫生給多蘿西裝一副矯牙套,我還老是擔心會生癌,女人一旦上了這檔子心事那個愁啊,你是絕想象不到的,我反正就是弄得成了這麼個跟不上潮流的人,有一次我碰到了一個航空隊的少尉,年輕輕的,真是英俊極了,討人喜歡極了,哎呀,我看到他那個天真啊,真有說不出的遲暮之感,我多羡慕你呀,鮑勃,我要是個男子漢就好了。
「瞧著吧,你不信我的話要後悔的,柯黎蘭。」
「有。」
哎,真要命。
「可你說人最根深蒂固的慾望又是什麼?」
侯恩微微一笑,「我早就料到這一大通話,總會歸結到這個主題上。」
不可不做禮拜
老朋友都還能見到,都還挺要好,不過已經不像從前那樣使他感到留戀了。每天在飯館里跑堂,在圖書館當差,給忙於交際的花|花|公|子補課,忙忙碌碌之中滋長起了一種不耐煩的情緒。吵來吵去,吵出了這些事來,每天的時間表排得緊緊的,不能不照著辦。他很少到雜誌社去了,有時聽聽課也會焦躁起來。
這種「栽」文件的勾當,將軍必要的話肯定也是完全乾得出來的。在酒瓶的標記上可不就弄了手腳?不,他才不做將軍手裡的棋子呢。將軍現在無疑是在拿他當消遣。
「你就這樣耍了個花腔,這麼說你完全是自然而然想到的咯?」
這時候戰局卻出現了逆轉。本來,在日軍渡河夜襲失敗以後,將軍節節推進,一路順利,可是剛滿一個星期他卻忽然來了個剎車,花了幾天工夫來鞏固陣地,趕修道路。停兵不進原先的意圖是想稍作休息,以便進而一口氣突破遠役防線,沒想到這一停竟成了致命傷。等到他重新進兵的時候,儘管戰術考慮得極其周密,作戰方案也制訂得一絲不苟,戰鬥的部署更是無懈可擊,可是進攻卻毫不見效。前沿是第一次得到休整鞏固的機會,這就好比一頭疲憊的動物,一歇下就索性不起來了,就睡著了,就冬眠了。因而前沿部隊結果就陷入了一種昏睡沉沉、難以喚醒的狀態。
「你只要把經過情形老老實實講出來。」平訥慢聲慢氣說,他的語調中總有那麼一種悲天憫人的味道。
刺耳的咔嚓一聲靴響,將軍轉身走了:「少校,明天你就把他交付軍事法庭審判吧。」走到帳篷門口他又停了一下:「藍寧,我勸你還是說老實話的好。你們連里都有哪些士官干過這種醜事,你要統統給我講出來!」
將軍把手裡的香煙投在侯恩的腳下,不動聲色地說:「那好,羅伯特,我就讓你給我撿起來。」
謝謝,我不幹。我才不愛你們那一套呢,只曉得刻板地干那話兒,有啥意思。你知道,咱們美國人的毛病就在於連男女相好都不會,生活一點也不藝術化,知識分子個個在心底深處有個白璧德。哎,還是我那個主意好,我那個主意妙。你就免開尊口了吧,詹森。
他一時心血來潮,又回到了芝加哥,想在父母身邊住上兩三個星期。
「不過給你總是件冒險的事情。」
快拉住他。
「等我放你走你再去吃飯。」
這一切後果,一下子就都影響到了侯恩身上。侯恩當上副官之初,將軍對他是另眼相看的,這種使他既不安又好奇的親密態度如今已經見不到了,他的工作也很快就縮小到了只剩些煩瑣的例行公事,乾著也覺得很不光彩。他們的關係已經起了變化,雖說是悄悄兒變的,可終究還是使他變成了一個尋常的副官、明明白白的下屬。將軍不再把他當作心腹了,不再給他講大道理了,他的本職工作本來彼此心照,從來就不當一回事,可是現在也變得繁重可厭了。仗一天又一天地拖下去,將軍對指揮部里的紀律要求也愈來愈嚴了,這首當其衝的就是侯恩。將軍每天上午總要對自己的帳篷檢查一番,差不多次次都要對侯恩提出批評,責備他沒有把勤務兵管好。他的責備總是輕輕的https://read.99csw.com,口氣很俏皮,說著還會對侯恩瞟上一眼,不過聽著總叫人不安,聽得多了實在心煩。
這算是一種實習吧,今後好到三號路上去找下等酒店玩兒。
將軍自得其樂地往椅子里一靠。「得了,把話扯得太遠了。我還是回過頭來講些戰爭的道理給你聽聽。」
侯恩,這裏邊涉及的一些問題你不了解。我們和工團主義者之間的深刻的政治對立,是由來已久的,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在這個當口讓一個跟我們水火不相容的、也根本不可能實現的空想來混淆群眾的視聽,是再沒有更不合時宜的了。你如果肯用點心思研究一下革命的歷史,你就會看到,無政府主義者在困難時刻因貪圖享受而造成政治上墮落的事是有過先例的,無政府主義者往往還有一套封建幫規,其頭子往往都是些恐怖主義分子。你為什麼不研究一下人稱「老頭子」的馬赫諾一九一九年的所作所為呢?你可知道連克魯泡特金都對無政府主義者的過激手段十分反感,所以他就不主張革命了?
老兄哎,他真喝醉啦。
「將軍,」藍寧說話都結巴了,「我在這支部隊里已經待了三年了,我……」
編輯他是干不下去了,眼前這個工作他也干不下去了,他知道他就是再另換別的干,也是干不長的。自己無非是半瓶子醋,東不成,西不就。什麼都看不上眼,什麼都覺得虛偽,什麼事情只要自己一沾手,就會毛病百出。這絕不是經驗不足的問題。是另外有個緣故,隱隱約約,心裏似乎渴望著什麼——可那是什麼呢?
發動機又噼啪一聲發動了起來,轉了幾下又漸漸慢了下去,不過後來終於還是穩住了。船尾螺旋槳甩起的水花一片片再也不斷了。這時克理甘還只下到軟梯的一半。只聽侯恩一聲高呼:「好,出發!」
噫嘻——嘻——!原來是侯恩站在屋子當中,仰起了脖子,湊著瓶口咕嘟咕嘟直灌。老子豁出去了,來來來,你們大家都把心裏的話亮出來說。
將軍正滿腔怒火,聽見平訥說了這麼一句文理不通的話,心裏又添了幾分鄙夷。
也許是吧。心裏有些納悶,覺得有個隱蔽在深處的慾望微微一動。這事我還得考慮考慮。
飛回到過去:
這些現在都隱隱遠去了,海水已把這一線陸地幾乎全淹沒了,頭上無邊的夜幕四合,太平洋上的漫漫長夜降臨了。對這遠去的大陸他倒感到懷念起來。
自從那天晚上對弈以後就沒有再談過。這一點兩人心裏都想到了。將軍把侯恩打量了一下,止不住感到一陣深惡痛絕。看見侯恩他就想起自己犯了一個錯誤,生平難得忘乎所以,偏偏在侯恩面前說了那麼一句有失檢點的話,從此跟他在一起就如坐針氈。「不瞞你說,羅伯特,我的老婆就很不規矩。」將軍一想起來就痛悔不已,只恨自己當時一時糊塗。當時……
別再喝啦。
那好,今後也就不用你再費心了。
那也好,不過我跟你說,侯恩,咱們兩個一向相處得蠻不錯,你可別給我去隨便亂說,要知道,一個人的前程毀在同室室友的手裡,這種事也不是沒有可能的,所以我勸你閑事要少管,我這意思,你總該懂吧。
「這種手段哪,用起來還真靈呢,羅伯特。造謠生事,鬧他個滿城風雨,其效驗之神你是絕對想象不到的。你所謂的普通人,他們怎麼敢疑心當權諸公也會像自己這樣有種種見不得人的想頭呢,他們不知道當權諸公實在倒是辦法更多,想干就幹了。再說,世上有誰敢保證自己絕對清白無辜呢。我們都不是無瑕之玉,這也毋庸諱言。就說剛才提到的那個傢伙吧,他到後來也弄糊塗了,心想自己也許當真是個共產黨吧。希特勒長期以來一直沒有人去動他,你說是什麼緣故呢?外交界里哪怕是最無能的庸才,也都自以為看準了此公不過是手法新些,玩的還是老把戲。只有你我這樣的圈外人,旁觀者清,才看得出他體現了二十世紀人的精神。」
將軍失聲笑了出來:「這麼個不識時務的人也虧你想得出來!這麼說你是贊成消極抵抗的咯。這種角色你扮演起來倒是當行出色。你,還有柯黎蘭,跟甘地都是一路人。」
各位,我請你們思考一下褐藻的特殊現象。Nereocystislütkeana macrocystis pyrifera,pelagophycus porra——他在黑板上寫下了這一連串的名目。這是一種非常特殊的海洋生物,大家不妨想一想:藻類沒有根,沒有葉,照不到陽光。巨大的褐藻在水下形成了一個莽莽叢林般的植物世界,在那裡一動不動的,全靠從海水中汲取營養而維持其生存。
我倒想做些研究工作。
下午三四點鐘,在辦公室里:嗨,侯恩,他今天要在宴會上露面了,准來,咱們都受到邀請了。是艾禮遜的意思,要把咱們也一塊兒請去。
說不定是柯黎蘭喝的呢。有可能!可是再一想,為了貪幾口酒喝,弄得不好要把將軍的勤務兵這麼個閑差丟掉,柯黎蘭也不像會幹那樣的蠢事。再說,柯黎蘭是個機靈人,真想要弄兩口呷呷的話,他也完全可以臨了自己補上個鉛筆記號。
「這就對了,」侯恩又撕下一片火雞肉,吃得津津有味,「你把東西都提出來放在一邊,我去把手下弟兄找來,讓他們搬上去。」
一天夜裡他為此琢磨再三。對布拉特爾樓的那種玩樂他可以做到無動於衷,一點不假,因為這些不過是上等豪華生活中之小焉者,他自幼生長在花園別墅的綠草茵上,又在跳舞學校受過訓練,晚上去「喬立夫奧意爾」後邊的公路開車兜風是家常便飯,所以也可算見過點世面了。那種想發些意外之財的想頭,那種想在上流社會謀個立身之地的想頭,就讓人家,就讓那幫沙龍藝術家,去想、去苦惱吧。
他躲進一個艙口,點上了一支煙。心想:過去一向把「我要探索真諦」當作自己的格言,看似偉大得很,實在並沒有多大道理。人生在世到底為何,這個問題是永遠也找不到真正的答案的。探索一陣以後也就覺得沒有多大意思了。
侯恩叫直屬連的當家上士派了三個弟兄,又要了一輛中型吉普。一行四人就坐車去海邊。這時雖還是上午,天卻已經很熱了,雲翳蔽空,日色曚曨,經叢林這麼一反射,又陰又濕的空氣就給烤得熱烘烘的。一路上不時可以聽到前線隆隆的炮聲,沉而又悶,好似酷熱的夏夜暴風雨前的雷鳴。車到半島的尖端時,侯恩身上已經汗流不止了。
「你所在的連里、營里,帶隊巡邏的軍士還有哪些人謊報軍情、欺騙上級?」
喔,那可太美了,咱們就排契訶夫的劇本吧。
是的。
柯黎蘭噘起了嘴,臉有點發紅,顯然是生了氣。「少尉,你別忘了,將軍也不過是個人,跟你我都一樣,對他又何必這樣害怕呢。」
有空請隨時來,我一定陪你們去觀光觀光——爵德先生說。冷場了,連吃飯也不大自在了,使用刀叉都盡量輕輕的,免得出聲。這一帶的風景那是在東部的賓夕法尼亞州真不錯呢——還是爵德太太開了個話頭。
「你敢說克理甘就從來沒有下來撈過點東西吃吃?」
登陸艇關掉了機器,飄飄蕩蕩地向貨輪的舷側靠去。小艇剛一靠上船身,侯恩就一把抓住了舷梯,往甲板上爬去。上面有好些水兵趴在欄杆邊上盯著他看,他們臉上那種漠然的神氣,挑剔中略帶些不屑的眼光,叫侯恩看得無明火起。他就故意兩眼朝下,打舷梯的踏級縫裡去看登陸艇,登陸艇打了個倒車,已經在向船頭的吊車駛去了。爬梯子只是稍微使了些勁,可侯恩卻已經又在淌汗了。
「你辦得到?」
「只要體體面面混得過去那就行了。」他以前曾經說過這麼句話,因為再也沒有別的好主意,所以就一直把這句話奉為處世之道,據以行事倒也管用,用到現在也還差強人意。不過這裡有一個重要的前提,就是在原則性的問題上決不能讓任何人玷污了你的操守。可是今天這個問題,正是個原則性的問題呵。侯恩覺得彷彿身體里有個巨大的囊腫潰爛破裂了,大量的黃膿綠膿侵入了他的血液循環,嘩的一下子便流遍了全身大大小小的血管。他不想個辦法就只有等死。可自己還會有辦法嗎?他活了這大半輩子真還難得有這樣沒把握的時候。坐以待斃是不行的,想法子吧卻又束手無策:他真是走投無路了。此時正當日中,帳篷里熱不可當,悶得氣也透不過來,可是他卻撲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大下巴埋在帆布床里,兩眼緊閉,像是在默默回味他這一生走過來的道路,這一生學到了哪些教訓,又改變了哪些看法。腦海里的種種想頭如今都無拘無束,橫衝直闖,彷彿壓抑受得太久了,一旦脫韁而出,總難免要這樣激動,要這樣一抒積憤似的。
「你是要我正正經經回答,將軍?」
叫卡明斯看看!就是要叫他看看!
不過也並非總能如此。侯恩常常想起自己是個冒牌貨,所以有時也就不止是說幾句刻薄話、添幾段淡淡的哀愁、自怨自艾求一點安慰而已。有時他還覺得應該採取些行動。
「他這會兒正在辦公室里辦什麼事呢,不會出來的。」
「我結過婚了,將軍。」
他知道這條路也是走不下去的,走這條路就得長留在湖濱,過那老一套的生活,款待自己所厭煩的人物,還得啃住一個公司上班,躲開母親給他物色的對象,更不能不改掉那種心血來潮的脾氣而以高度的耐心接物待人,還難免要去應付種種競選捐款,同那班肯于俯就的大議員們周旋,出門坐高級卧車、住上等賓館,經常得跑跑網球場,還要學會心無二用地打上一盤高爾夫,套房的地毯精美,佳釀滿室生芳。對這些他本來倒也不是不樂意,但是多少年走這條路過來,他已經見到了事情的另外一面——見得可太多了!
「是,長官,我也明白。」
「而你作的卻壓根兒是謊報,」平訥少校拖長了聲音說,「你說你到了目的地,可實際上你跟那裡……你離那裡少說也在一兩英里以外。」
心裏總有那麼一種力量,撩撥著你,挑逗著你。
柯黎蘭還是不動:「將軍昨天就問過我:『柯黎蘭啊,這花花草草的,到底是哪個的主意?』我對他說我不知道,不過我說這可能是你的主意。」
「啊,發到了,我想應該都發到了。」
怎麼?——侯恩說——你來跟我講政治了?
「你以前在執行任務中,弄虛作假的情況還有過幾次?」少校還是那麼一副悲天憫人的口氣。
你聽我說,羅伯特,我真不明白你這些工會什麼的屁話是從哪裡撿來的。你認為他們並不是一幫暴徒,你認為我養著這幫工人倒反而叫他們生活愈來愈困難(老天爺有眼,我幫助他們渡過了多少困難,年年到聖誕節還給他們送禮呢),你有你的看法也就算了唄,可你何必來管我的閑事呢,你不看看自己在胡說些什麼呵。
歐洲的戰事一開始,他就決心去參加加拿大空軍,可是他夜間的視力達不到標準。事實上他的本意也不過是想離開紐約而已,在這個大都會裡他實在待不下去了。晚上他有時會隻身外出,搭上公共汽車或高架列車,一直乘到終點,來到布魯克林或布朗克斯信步所之,且走且看地行在靜悄悄的街頭。不過他更多的卻是去貧民窟,去感受那裡特有的凄涼滋味:看,水泥門階上坐著的是位老婆婆,獃滯的眼神表明她住這樣的破屋、這樣的陋巷,已經有六七十年了;再仔細聽聽,回蕩在石硬的柏油路上的分明是一片童聲,卻是那樣沒精打采,聽不出有一絲歡樂。
哎呀,好熱的天哪——爵德太太說。
我是鬧著玩兒的。
是嗎?
每隔個把星期總還要結結實實地公然吵一架,要不就喝醉了酒自怨自艾一番,叫他聽得背如針刺。
他還過了個「政治蜜月」,時間只有一個月。他看了幾本馬克思和列寧的著作,加入了約翰·里德協會,卻老是跟協會裡那班會員爭辯不休。
侯恩揉了揉下巴。那窩窩兒旁邊長了個「叢林瘡」,痛得很。「別的也都讓我一塊兒領去好不好,小夥子?」他這話是突然脫口而出的。
那我倒想請問,組織了工會不罷工,還要這工會幹什麼用呢?不會幹別的,就會每個月從工資里收會費!
你看,這不已經成了他本能的反應嗎:在將軍的帳篷里決不可把火柴扔在地下。他猶豫了。他難道得無限地一味聽從將軍的驅策?
將軍又接著發揮下去。那口氣是平靜的,聲調是刻板的:「普通人,總是拿自身的地位去跟他人相比,覺得不是低人一等,就是高人一頭。不過這是說的男人,女人就不在此列。女人不過是一種標誌,是用以衡量世人地位高下的許多尺度之一。」
終於激|情又化作了行動:他通過一個朋友的介紹,在內地一個城市裡當了一名工會組織員。在組織員訓練班訓練了一個月,然後就去一家工廠,用了整整一個冬天的時間做動員工人入會的工作。可是冬天一過事情卻又崩了。因為等到大部分工人都入了會,工會也得到了承認,工會領導人卻又決定不罷工了。
我不能同意你的看法,泰特,你把奧登和依修午德看得太了不起了——有人反駁他。
將軍從辦公桌抽屜里取出一副眼鏡,慢慢地擦了擦才戴上。侯恩難得看見他戴眼鏡,覺得他戴上眼鏡看起來老了許多。一會兒將軍卻又摘下眼鏡拿在手裡。
「你還記得我給你講過手裡有槍的人所以手裡有槍的道理嗎?」
這兒按說不是個談買賣的地方,布德公司的爵德先生(比爾·侯恩說到這裏一陣哈哈大笑),你大概也聽見人家都這樣叫你吧,大家都管你叫布德公司的爵德,不過說真格的,你是買賣人買賣第一,我這個人呢也怪,一顆心總是在買賣上,所以我們之間的事好辦,反正只要在價格問題上彼此相讓點兒,總是談得攏的,不過有一點還是得絮叨一下,就是這種湯普生式機漸漸就要過時了,假如有人動上了腦筋,把機器革新革新,那就勢必得去跟他們搞合作,就是不去跟他們搞合作吧,至少也得在廠里那些做工的邋遢波蘭小子身上捨得多花些本錢,廁所里灑些香水啦,諸如此類的錢就得花足,所以我這方面血本有關,不能無限犧牲。不瞞你說,我還一直擔著破產的風險呢,因為我們這邊的攤子鋪得太大了,再說你們布德公司的價格,也真不幫我的忙。
「奇怪,這種手段居然也會得逞,」侯恩當時是這麼說的,「你不是說大家都知道那人是個好人嗎。」
將軍猛然幾步搶到他跟前,瞪出了眼睛盯著他。「藍寧,你是打算將來還要回美國去呢,還是情願留在這兒蹲班房?」
「好,算了。」如今侯恩覺得心頭一寬,比起裝貨時的那種緊張的心情來,真可說是大寬而特寬了。他看看身上,想不到自己竟連衣服都濕透了。前跳板上不斷有些小浪花打進船來,侯恩就站在貨欄里,讓飛來的珠沫落在自己身上。天上太陽漸漸破雲而出,陰霾步步後撤,碰上了陽光就縹緲無影,好似薄薄的紙碰上了火焰,紙邊一卷就化作了飛煙一樣。他又擦了擦腦門上的汗,只覺得襯衫領子像一條浸了水的繩子,緊緊地勒在脖子里。
變化,開始是緩慢的,但是過不多久他就大變了。他什麼書都要看,在福格往往一流連就是好半天,星期五下午還常去音樂會聽交響樂。雜誌社古色古香的辦公室里老古董傢具和老古董版本散發著撩人遐思的美妙氣息,空啤酒罐還殘留著一股麥芽味兒,他把這些都當成養料來吸收。入了春,他常常徜徉在坎布里奇綠上枝頭的大街上,要不就漫步于查爾士河邊,或佇立在宿舍門前,于閑談中不知不覺迎來了黃昏:優遊自得,情調絕美。
進大學前的最後一個暑假,天天都像過節一樣。湖濱白天陽光燦爛,入夜彩燈迷人。游泳俱樂部里有樂隊伴舞,特別還有一支好聽的樂曲,叫作《搭上飛機飛仙境》。到處都是年輕姑娘的氣息和身影,唇膏香,脂粉香,混著輕便轎車車座皮墊子那一股淡淡的柔和的皮革味兒。天上總有星星眨眼,黑魆魆的樹影總是塗著一層月光。公路上兩道車燈開處,彷彿在蔽天壓頂的林木叢中開出了一條銀色的隧道。
過了年到了春天,有一次他這個一年級學生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去參加了哈佛劇社的一次集會。劇社社長很有雄心大志,討論計劃十分細緻。
你聽我說,跟咱們打交道的這家公司我全了解。咱們要是一罷工,他們準會馬上翻臉不承認咱們的工會,把咱們統統開除,拉一幫工賊進來。不要忘了,城裡有的是工人。
將軍真恨不得打斷他的問話,跑上來三言兩語,趕快了結。
小艇靠岸后,侯恩叫把貨物搬上了中型吉普,一行四人就駕車返回營地。車到營地還不到中午,侯恩就趁此上將軍的帳篷去報告,想起馬上可以叫將軍一場掃興,他心中得意,可是將軍偏偏不在。侯恩就在一隻小衣箱上坐下,滿心不快地把帳篷上下打量了一番。柯黎蘭一清早收拾得整整齊齊,此刻一切都還保持著原樣。拉開的門帘里射進來一片陽光,照出這長方形的帳篷四角方正,透著一股冷森森的氣息,好像從不住人似的。地下纖塵不染,床上毯子鋪得筆挺,辦公桌上理得井井有條。侯恩噓了口氣,他覺得內心依稀總有一種不自在。就打從那一天晚上起,他老是有這種不自在的感覺。
水兵盤算了一下,「十五鎊吧?」
侯恩極力控制住自己。「我的登陸艇還在下面等我呢。我來要些東西,這是申請單。希望能快些,免得佔用你太多的時間,我也可以早點回去。」
對方一拳打中了他的臉,他歇了口氣,脫下手套,摸了摸那吃了虧的鼻子。又是一拳,打得他耳朵嗡嗡直叫。別鬆勁呀,鮑比——他爸爸急得直嚷。接下去一拳沒有打中,卻在他腦袋邊上一掠而過,對方的前臂擦著了他的臉皮。他簡直要哭出來了。
「倒是有那麼點兒。」
後來,開完會以後,協會主席就在麥克布拉德咖啡館跟他一邊喝啤酒,一邊談話,對方那張本來就很嚴肅的貓頭鷹臉,今天越發顯得有點陰沉了。侯恩,你是我介紹入會的,我不能瞞你,我檢查了自己,我現在認識到自己還有向上爬的資產階級思想殘餘在作怪,我一想到自己沒有能把書念完,對你出身的階級還是感到有些羡慕的,不過現在我不能不請你退會了,因為從你的成長過程來看,在你目前這個階段我們是給不了你什麼教育的。
我才十二歲,大媽。說著不安地低下頭去,這時侍者正好給他送上一道烤鴨。
將軍的嘴角上又掛起了他那種冷笑。「是鮮花,我看叢林里好像鮮花還挺不少吧。你只要關照一下柯黎蘭,叫他每天早上去采幾朵來就行。怎麼,這點差事,總不費事吧!」
侯恩,你不了解情況,你也根本沒有資格指責別人,你做工會工作還沒入門哩,你把事情看得很簡單,其實才不簡單哩。
正中,是那座招人注目的城市。
侯恩話里的刺又把他惹惱了。https://read.99csw•com「羅伯特,我很了解你的毛病,你對諸如此類的問題都是作過了一些研究的,可惜你是淺嘗輒止。你不再深入,而是退回原處,再從頭開始。其實,人自開天闢地之初就有個偉大的理想,只是起先限於艱苦嚴酷的自然條件,想法還很模糊,後來把大自然逐步征服了,卻又讓經濟恐慌和經濟競爭弄得蒙了頭、糊了眼。總之,這個理想以前是給搞混了,搞亂了,但是我們現在已經踏進了一個新的時代,我們已經可以憑我們的技術來實現這個理想。」他緩緩噴出了一口煙。「一般人都有那麼個錯誤的觀念,認為人之為物,半是禽獸,半是天使。其實,人應該說是禽獸向上帝的過渡。」
他們家的千金到那個山上跑了一趟就了不得啦?爵德這樣人家算得了啥,我也用不到見了他們害怕呀。我告訴你說,艾娜,交際場上擺的闊氣我不稀罕,說真格的要緊的還是要有家財,我們家又沒有個千金要我們操心,羅伯特又是一頭鑽在書堆里,將來也反正不是個愛上交際場的,他會愛才怪呢,你又老是不在家,弄得他只好把個黑廚娘當了親娘。
這話不假。
為校長太太乾杯!聽說去年校長太太曾經不告而別,一走就是一個月。
指導員嘆了口氣。同學們,由於羅伯特犯了錯誤,這個帳篷今天要扣一分。
至於你想做個醫生嘛,那也好說,我們在本地朋友不少,總可以幫你個忙,讓你像像樣樣開起業來,看看哪兒有滑頭郎中年紀大了,打算退休了,把他的診所盤下來不就得了。
辦公桌上還有留給他的一張條子,他剛才倒沒有注意。紙條上寫著:
「我說,羅伯特,依我看你實在應該跟你父親多學著點兒。」
對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這樣不信任,不有點背時了嗎?
可是今天瓶里酒的高度,卻至少要比最下邊的一道鉛筆印子低兩英寸半左右。這麼說,是將軍今天早上發覺酒少了,在怪他偷酒喝呢:「你們下級軍官該發的酒都發到了嗎?」不過這種推測是站不住腳的。將軍不至於會昏到這種程度。
頭一年侯恩根本管不上閑事。一個雛兒,也根本妨害不到別人。他忙得氣都透不過來,也很少見到同室的那位室友。下午差不多總是在實驗室里度過的,晚上又忙著自修。他自己訂了個嚴格的作息時間表,小而至於每星期日早上可看連環漫畫一刻鐘,每星期六晚上可看電影一場,都作了規定。他在實驗室詳細記錄燒瓶里溫度計上的變化情況,密切觀察旁邊比重計上的讀數有何相應的增減,不知不覺就會花掉整整一個下午。他解剖青蛙的頭顱,老是會失手把裡邊的一根神經切斷,一直解剖到第四次,小刀把脫水冷藏的蛙頭肉一點一點小心剝開,終於成功地分離出了那根亮晶晶的神經,彷彿一絲細細的唾液。他在揚揚自得之中卻又感到心灰意懶。難道我是真的喜歡做這種事?
侯恩咧嘴一笑。他衝著掌舵的喊了聲:「開船!」然後才仰起臉來,毫無表情地對克理甘瞅上一眼,大聲說道:「來不及啦,夥計!」可是發動機噗噗噗才響了幾下,就吧嗒一聲斷氣了。克理甘看到這情形,索性攀著軟梯下船來了。
侯恩似乎略一凝思。「高度的組織化,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趨勢,我看左派是怎麼也贏不了美國國內那場戰鬥的。我有時候倒覺得還是甘地有些道理。」
誰說不是?
「我有權處治你,這絕不是偶然的。你落在這般境地,也絕不是偶然的。你要是懂點事兒的話,這半截香煙你就不會扔在地上了。說實在的,我這個當將軍的要是也不脫俗套,光會訓人罵人的話,你也不會那麼幹了。你不大相信我會當真,說到底就是這麼回事。」
他憤憤然回到帳篷里,在辦公桌前坐下,不知不覺拿起了鉛筆,心不在焉地信手塗抹。一會兒回過了神來,才把鉛筆一扔,直瞪瞪地瞅著床前的地圖板,恨得兩眼冒火。在他眼裡這地圖板已經成為對他的一種諷刺了。
詹森的腦袋漸漸耷拉了下來。老兄,來「入夥」吧。
侯恩的尖嗓子帶著點譏刺,降低了調門:「從你這一篇高論中我應該吸取些什麼教訓呢?」
說起來我們當初實在應該再生一個,或者索性多生幾個。
大家注意,褐藻只有在風狂浪大的氣候條件下才會被衝上陸地——助理教授又接著講解。在正常情況下,褐藻始終生活于濃密錯雜的海下叢林中,固定不動,只管自己汲取養分。在長期演變的過程中,不少水生植物都向陸地上遷移了,而這些藻類卻只能留在水裡。褐藻藻體都呈褐色,這在黑沉沉的海下叢林里是個有利條件,可是萬一上了陸地,來到光天化日之下,那就成了個致命的弱點。助理教授說著就提起一棵乾燥的褐色海藻來讓大家看,長長的一條,像根繩子。同學們,大家傳觀傳觀吧。
「那就謝謝你啦,克理甘。」
你覺得朗達爾這個人物寫得還能感動人嗎?
可我真想不通,晚上既然要鋪開被子來睡覺,早上又何必要疊好呢?孩子們都抿著嘴笑。
「可我沒有義務一定要供應你這批貨。我也絕對不會供應你這批貨。如果你要的是罐頭豬肉,那我可以盡量供應,不用你掏一個子兒。至於這些高檔貨嘛,雖說是小意思,可我看你還是等下次海軍來了船再去問他們要吧。我這裡是不賣炭黃漿的,」他在申請單上匆匆批了幾個字,「你拿著這張單子,到二號艙去領威士忌吧。老實說這些酒我也是萬不得已才批給你的。」
氣人!丟人!侯恩離了將軍的帳篷,到軍官食堂去吃早飯,一路悶悶不樂地直瞪著軍營里那到處還是殘柱剩樁的泥地。天天早上都得這樣空著肚子去對付這種麻煩事兒,要幹上一兩年都說不定哩。柯黎蘭可是巴不得如此。他頂了嘴,你要是由著他得意的話,頂一次嘴他就多一筆狂妄自大的資本,你要是訓他一頓的話,他也會像斗敗了的狗似的,從仇恨中取得心理上的滿足。當兵的心理可複雜著哩。侯恩舉起腳來,把一顆小石子踢得遠遠的。
「將軍,我想請你把我調到別的師去。」侯恩一邊說,一邊又掏出支煙來點上,雙手止不住有些顫抖。
地上吐了一大堆,他們高興。他們是入了「會」的大學生,跟電影明星都還一起跳過舞呢。但是人的心情往往變幻無定。帶上了幾分醉意以後,他們心頭就會湧起暮春的黃昏的那種不無愜意的哀愁,一方面深感時光不知不覺流逝之可恨,一方面卻又懷著無限的希望和憧憬。一種美滋滋的心情。
侯恩朝地下一看:自己的鞋子留下了兩道泥印。他連忙說:「對不起,柯黎蘭。」
「是,將軍。」侯恩臉上早已又恢復了那副一無表情的神氣。剛要舉步往外走去,他突然又停下了:「將軍!」
不是愛,也未必是恨,只是本來以為自己已是心如死灰,沒想到卻又動了感情。
我才不愛講政治呢,政治是胡扯淡,這世上的一切全是胡扯淡。說著手臂在空中猛力一揮。
你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麼呀,鮑勃?
我這部稿子寫得真叫苦不堪言——那位寫歷史小說的女作家對他說。小說里的朱麗亞既然是個壓根兒不可捉摸的女人,她的動機可就煞費鋪排了,不過我自己覺得現在寫出來的這個人物還能達到預期的效果,我放心不下的,倒是朗達爾·克蘭特龐這個人物。
不能這麼說,羅伯特。這是以馬克思的思想為依據的,百年來的經驗證明了他的所見之英明。一個人接近黨如果是出於主觀上也即思想上的原因,那麼一旦原先對他起了推動作用的那種心理狀態改變以後,他勢必又會撒手而去。只有每日每時受到經濟上的剝削、給壓得抬不起頭來而來找黨的人,才能成為可靠的共產黨人。你在經濟上沒有後顧之憂,無愁無慮,缺少應有的體驗。
侯恩抬起眼來,察看了一下對方的目光,心裏警覺起來,細細辨了辨這話的味道。他回答得很乾脆:「家庭教養關係。」
「少校,我不知道應該交代些什麼。」藍寧答道。這人是矮個子,胖墩墩的,淡黃色的頭髮,淡藍色的眼睛。
天哪,你瞧瞧這些人吧——侯恩說——你說人有獸|性生活的一面,叫你說對了。
「要我一塊兒去嗎,將軍?」
唉,我這個人一向是老老實實、有啥算啥的——比爾·侯恩說。我從來不喜歡裝什麼門面,即使住個破舊的農莊,我也不會有半點臉紅。依我看,一個人嘛,會客室或者起居室是應該有一間的,兩間卧房也不能少,還要個廚房,樓下不妨再搞上一間娛樂室,這樣就滿可以了,你說我的話對嗎,爵德太太?
你聽我說,孩子,你就要上大學去了,我有些話想要跟你談談,我們一直不大有機會彼此好好聊聊,可那又有什麼呢,我總覺得我們的關係一向是挺不錯的,你就要上大學了,上了大學可別忘了,有事儘管可以來找我幫忙。你今後難免總要沾上點女人的事,嗨,那又有什麼呢。沒有這號事你也就不是我的兒子了,當然話要說回來,我自打結婚以後就不弄這種玩意兒了(明擺著是個謊話,兩人都只作不知),不過你要是萬一出了什麼毛病,只管來找我好了,嗨,那又有什麼呢,我的老頭子當年就常常對我說的,你萬一跟紗廠里哪個女工出了毛病,只要來關照我一聲就行(提到那位爺爺總是含糊其詞,令人捉摸不透,有時候是農場主,有時候又成了工廠老闆),我看這話對你也很適用,鮑勃,不過有一點你要記著,就是要個女人解解悶兒的話,與其擔上點什麼義務,總還不如花錢去買來得便當,來得爽快,總之你有事只要來關照我一聲就行,信封上只要寫明親啟就沒問題。
他的小說寫得固然非常幼稚,但是這個時期他專心致志,勁頭十足,結果倒也小有成績。回校以後,在秋季徵文比賽中他的作品就登上了一個文學刊物,他看著自己初登文壇就受到這樣大的注意,瞪大了眼睛看得如痴如醉,不過總算也沒有鬧出很大的笑話來。
「我看未必吧。也難怪,我老是慣著你,日久天長,你說啥也不信我會當真了,是不?不過假如我跟你講明在先,你要不撿起來我就送你上軍事法庭,你就有可能坐五年班房,那你又如何呢?」
侯恩喝醉啦——隊長嚷了起來。
「怎麼回事?」
「對。不過我不說你也很明白,那可不是信教信得虔誠,也不是出於愛人之心,更不是心靈達到了凈化,這些都是人生道路上容易誤入的歧途,我們看到了人生的種種缺陷,往往就會想些花樣,幹上這一類所謂好事,而拋棄了那原先的理想:要當上帝。我們赤條條出世之初,本來就儼如上帝一般,我們的天地有多大,我們的感覺也就能達到多遠。後來上了點年紀,終於發現天地並不等於我們,這在我們的生命史上是最最慘重的一次打擊了。」
好傢夥,真厲害!好吧,這話他吃進,怪自己活該。侯恩就又轉過身去檢查地圖板。板上的罩布蒙得平平整整,下面槽槽里的紅藍鉛筆都已削好,各歸各位。他東走走西轉轉,一會兒打開將軍的小衣箱,看看衣服是不是都疊齊了,一會兒又在將軍的辦公桌前坐下,拉開抽屜來查查裡邊如何。灰塵總該有點兒吧,他就拿指頭在橫檔兒底下抹了兩抹。抹不到什麼,他怏怏地哼了一聲,又起身去查看帳篷周圍的排水溝。隔夜雨水帶來的淤泥早已被柯黎蘭清除,水溝里乾乾淨淨,泥土的痕迹都是新的。侯恩於是就回進帳篷,喚了一聲:
噫嘻——嘻——!喊聲未落,人已經不見了,早跳進了墨黑一片之中。只聽見下面轟隆一聲,樹斷枝折的咔嚓一響,大家趕緊奔到窗前,都嚇壞了。你怎麼樣啦,侯恩,沒摔壞吧?你在哪兒呀,侯恩?
咳,可憐的軍官喲!想到這裏侯恩覺得自己未免有些可笑。這時正好看見曼泰利也在朝軍官食堂走來,侯恩便向他招了招手。
將軍大踏步走出了帳篷,穿過營地,滿腔怒火而又無可奈何,腿都發軟了。好個狗膽包天的藍寧!「我可沒聽說有誰干過,將軍。」前沿都是這樣的士官帶著部隊,所以送上來的彙報四份里就有三份可能是假的;說不定連軍官執行巡邏任務都是裝裝樣子。而最傷腦筋的是,對此他簡直束手無策。把藍寧送交一般的軍事法庭吧,判決照例要報請上級核准,這樣就會鬧得南太平洋戰場上大家都知道他的部下已經靠不住。即使藍寧供出幾個弄虛作假的士官,他也很難採取什麼措施。撤換他們吧,接替的也許更不中用。不過他也決不能不加懲處就把藍寧送回部隊。還是讓他「留在枝頭空自憔悴」吧。可以等戰事結束了(如果還結束得了的話)再把他交付審判,眼下則何妨對他多加盤問,明後天就要叫他受審一類的話,可以多多用來嚇唬嚇唬他。將軍一邊猶自憤憤不已,一邊卻愈想愈得意,一路走去腳下勁頭也足了。如果這還制服不了藍寧,可以再想別的辦法。他哪怕得把自己的部下臉上抹得烏黑,也要讓他們明白明白:他們要少吃苦,唯一的辦法就是快打贏這場仗。他們捨不得離開眼下的營地嗎?那也好辦。明天就叫部隊隨便朝東或是朝西來一個大調動,把營地遷到三五百碼以外,這樣工事都得重挖,鐵絲網就得重架,帳篷也得重搭。哪天地下又鋪上木板條了,廁所又增添花樣了,哪天就再換個地方。美國人就是這樣,天生有一種營建的本領:蓋了座房子在裡邊一住,就一天天發福起來,到老死也不走了。
這葫蘆里賣的到底是什麼葯呢?侯恩心裏直打嘀咕。最後還是忍不住問了:「你怎麼問起這個來了?」
他來到二號艙,爬下冷藏間的扶梯。見了值班人員,把申請單遞過去。
在休整過後的那兩個星期里,部隊採取了一系列加強兵力部署的措施,進行了一系列局部性的強攻,才在個別地區推進了總共四百來碼,攻佔了日軍總共三個前哨。執行作戰任務的連隊,往往出去胡亂打了一通,就掉轉屁股撤回自己的營地。有時好不容易攻下了一個重要的地形,可是敵人稍微用點力氣一反撲,馬上就又把陣地丟了。前沿部隊一些最勇敢的指揮官如今也上了傷亡名單,這是部隊作戰情緒消極的一個明確無誤的標誌,將軍一看到這個跡象,就知道前邊打的是什麼樣的仗了。部隊向敵軍據點發動進攻,士兵磨磨蹭蹭,炮火又不密切配合,結果自然就變成三五個勇敢的軍官和士官帶領少數戰士,在缺少火力支援的情況下同優勢的敵人接戰了。
「是,將軍。」侯恩靜靜地盯著他看,有點疑惑不解,一隻腳慢慢地在地上蹭啊擦的。
熱氣之外少不了還有股臭氣。他恍惚覺得自己像是條蟲子在馬的肚腸里爬,不由得皺著眉頭嘰咕了一聲:「真要命!」船上照例總有這麼一股像用變質的油澆菜的氣味——彷彿油里混著一種什麼東西,難聞得就像排水管彎彎里沉積日久的油垢。他有意無意地拿個指頭在艙壁上抹了一下,卻又忙不迭縮了回來:濕漉漉的!船里上上下下的艙壁到處沾著一層油水。
「你有對象了嗎?」
走開點兒,塘恩親愛的。
那咱們就把他們告到全國勞工關係局去。
「這就是你的高見?」
「這個風險我可擔不起。少尉。到存貨簿上一查就查出來了。」
艾略特跟奧尼爾不是睡在一張床上的。(笑聲)
「這支部隊共有六千之眾,你要不把他們一個個喚來,叫他們都撿一次香煙,請問你這個教訓又怎樣灌輸給他們?」
心裏,卻老是在那裡搗亂:凡是她引為得意的,沒有一條不給他罵得一錢不值。
侯恩一雙大手揉著大腿。「這個嘛,我可說不準。不過據我看,我們這邊雖然矛盾的現象很多,打仗還是有個堂堂正正的目的的。我這是說的歐洲戰場。至於我們這裏的戰爭,我個人的看法認為那不過是帝國主義你死我活的爭奪。亞洲不是叫我們霸佔,就是受日本蹂躪。不過我相信我們的手段還不至於會像日本那樣霸道。」
他拐出了公路,停下了車子,轉過頭來望著她,沒頭沒腦地突然說出一大通話來。我說不上來,莎莉,有時候我還以為……可其實沒那事兒,我不過就是心裏亂騰騰的,煩躁得很,什麼都不想干,別看我就要上哈佛了,其實那也不過是因為爸爸說了進耶魯好,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我總覺得有些事——還有些事——我也說不清楚是什麼樣的事——要我聽人擺布我是不幹的,到底怎麼我也說不上來。
「當然啦,最好讓我去搞慰問。」說著兩個人就一起走進了食堂。
「這也該你來決定?」
你聽聽,這算什麼話呢。我當然喜歡你啦,鮑比。從車座皮墊那一頭飄來一陣陣香水味,濃濃的,這都是大人的氣派了,哪還像個十七歲的姑娘?他辨出了這玩笑話里有真意在,心兒怦怦直跳的,挪過身去把她吻了一下。不過他心底里想到的,還是今後假日的約會,大學里周末的相聚,到這個避暑地來,到郊外別墅的綠草坪去,同爸爸的朋友們談笑風生,最後才是盛大的婚禮。
「太遺憾了,將軍。」
「你待二十年也沒用。帶隊巡邏的軍士還有哪些人謊報過軍情?」
侯恩吃過早飯便來到將軍的帳篷報到。將軍正坐在辦公桌後邊,看航空兵工程部隊送來的一份報告。「他們說兩個月里機場還擴建不了。說是對我這裏的工程一定優先考慮。」
「少尉,我一天要打將軍的面前過十來回。要是他覺得我辦得不妥當,他自會說我的。」
可是類似這樣有意思的問題講得實在太少了。他如饑似渴,巴不得多長些知識,空虛的心靈得充實啊。
侯恩又轉身去檢查這座雙頂帳的門帘。門帘束得整整齊齊,兩個結子一般高低,他把一根打結繩子拉了拉,結子不松不散。他再轉到帳外繞著帳篷走上一圈,查看柱子。樁子一溜兒排得絕齊,傾斜的角度也都完全一致——上一天夜裡剛下過一場大雨,可見柯黎蘭已經把樁子都重新打過了。他又返身回到帳篷里,看了看鋪在地下的木板:木板都掃過擦過了。這時候柯黎蘭卻板起了臉,兩眼盯住了侯恩的腳,說道:「都讓你給踩髒了,少尉。」
你這顆腦袋真應該接到冰水裡去浸一浸。
「也許是吧。不過,除非你能換一種說法來說服我,不然我還是堅持這樣的看法。」
侯恩一聽,坐得也端正了些。這時滿天密雲早已散得無影無蹤,晌午的大毒日頭直照著營地,亮晃晃的刺人眼帘,門帘底下的帳篷影子也越發濃得顯眼。將軍的目光透過稀疏的林木枝葉,落在百來碼外一道土坡的下坡處,那兒有兩百五十名士兵正排著長隊在領飯,他看著隊伍緩緩向前移動。
在課堂里他有時瞌睡難禁,會從上課一直迷迷糊糊到下課。今天講課的是那位戴鋼絲邊眼鏡、面容清癯、儼然一副科學家氣派的助理教授,話音朦朦朧朧,叩擊著他的耳鼓。他眼皮都合攏來了。
打他肚子呀,羅伯特。
又比如對那個寫嚴肅題材的年輕小說家,他得出的結論是:此人不大高明。
侯恩
你看侯恩老兄又縮在角落裡了。八成兒是跟阿得蘭德談崩了。
侯恩這一下可來了火。「柯黎蘭,你幹活就是不肯賣勁。」
研究工作!你聽我說,鮑博,研究人員算個啥,要就能雇上一大車,不要就能出讓一大車,我們這個圈子裡的熟人,凡是你認識的,哪一個辦不到?你是哪兒撿來的這麼個餿主意?不行,我現在當面就跟你講清楚,可不能由著你這麼辦。其實真要是依著我的想法,依著我和你媽媽的想法,你還是進工商界謀個立身之地為好,你本來就是買賣人家出身嘛。
「你應該這樣想,羅伯特,軍隊的現在就是世界的將來。」
辦公桌後面坐著一位軍官,侯恩問他:「你就是克理甘嗎?」
反正咱們就糊裡糊塗喝他個醉,找個女人睡上一覺,到天光大亮再起來。
他現在還會愈來愈頻繁地出現一種莫名其妙的心情。腦袋裡只覺得空空的,大概大腦組織都已經爛光了吧,剩下的就是阿爾怎麼想的,詹森怎麼想的,雜誌社的同人怎麼想的,大學里的文學評論家又是怎麼想的,美學沙龍里人們怎麼說,坎布里奇僻靜小街上的時髦客廳里人們又怎麼說,在這紛紛紜紜之中總還會有那麼一股尚未得到自己認可的渴望,只想在布拉特爾樓的跳舞會上表示出厭煩不屑之意。要麼摒棄這一切,要麼就到西班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