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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陶土與糞土 第十二章

第二部 陶土與糞土

第十二章

小夥子吃驚地抬眼一看。其中一個拿腳板在地上磨呀蹭的,含糊應了一聲:約瑟芬!
不過他馬上意識到自己所以生氣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自己心裏有顧慮。要是在五年前的話我早把這個醫生臭罵一頓了。畏首畏尾這也是個老毛病了,特別是到了部隊以後這毛病犯得就更厲害了。看來做人是不能不受一點窩囊氣的,不敢吭聲這不也就是受氣嗎?他得出了結論:你要是事事都得按自己的意思辦,管保你不消一個月就得完蛋。可你要是處處都聽人擺布,你又覺得幹啥都沒意思。問題沒有個解決的辦法。
兩個看護兵進來,把死人往擔架上一搭,就抬了出去。傷員們都默默無語,米尼塔卻還獃獃地望著空床兀自出神。像昨兒那樣的夜晚,我是再也受不了了。一陣反胃,喉嚨里冒起一口酸水,他本能地往肚裏一咽。唉,真要命!
等到醫生給他檢查時,米尼塔就不作一聲了。醫生說:「你的傷口裂開啦。」
黑人區里儘是一色的單雙間小木屋,下用支腳撐起,板壁早已枯乾起裂,屋子也都下沉了,老鼠蟑螂在發了黑的地板上結隊亂跑。好熱的天,把這裏烤得什麼都是蔫頭耷腦的。
可是他馬上又想起了醫生的話。明天還不是照樣得下雨?這裏天天下雨。回去不是築路,就是到海邊卸貨,晚上還得放哨,說不定過幾天還有巡邏任務,這一回他也許就不是受點傷,可能要連命都賠上了。他想起了昨天在海灘上受傷的經過,覺得實在不可思議。小小一顆子彈,居然能傷了他,想想這怎麼可能呢。他耳邊似乎又聽到了當時的槍聲,胸中似乎又感受到了當時的激動,他有點不寒而慄了。他愈想愈覺得像是做夢,正如一個人攬鏡自照,有時對自己的面孔看得太久了,會愈看愈覺得不像。米尼塔拉起毯子來蓋蓋好。他打定主意:明天可別想把我打發回去。
雷德轉身就走,大步出了帳篷。「去請教這幫渾蛋醫生?今生今世我再也不幹這種蠢事了!」他氣得渾身發抖。「如果你這一套都是假的……」他想起了自己都睡過些什麼地方!公園裡的板凳是他的常睡之處,隆冬臘月他還睡過寒氣砭骨的走廊。啐,見他們的鬼去!
人生在世,還有什麼別的樂趣呢?他嘆了口氣。波蘭克說得好,一個人活著總要圖個快活才有意思。想到了這句話,他才像是出了一口怨氣。他覺得自己簡直像個殺人犯給關在牢里,想著想著兩汪憐惜的淚水不禁涌了上來。他戰戰兢兢地又翻過身來。我得出去。他們把我弄在這兒不瞅不睬的,要到幾時算了呀?他們再不把我趕快送出去,我可真的要發瘋了。他笑這軍隊昏聵。對他一點也不知道愛惜,結果好端端一塊軍人的料,就這樣白白丟了。
威爾遜盯著她看,腿兒又不覺晃悠起來。我的乖乖!他看得津津有味的,目送這黑人姑娘慢慢擺動著飽滿的屁股走遠。
飛回到過去:
伍德羅·威爾遜打不倒的人
「把我們弄在精神病房裡,算啥名堂?」
「哦。」兩個人就一塊兒走了。
大女兒是他最喜歡的,他嘆了口氣。好乖乖,這一下你要叫爸爸破產了。他探手到口袋裡,抓住了那張五塊的鈔票。這個星期他就剩這五塊錢了,今天才只星期三呢。好吧,咱們進去買,好乖乖。
「我得動手術呢。」
他朦朦朧朧只覺得一個主意在腦子裡一閃,他興奮得趕快一坐而起,戰戰兢兢,生怕轉眼就會忘記。心裏直喊:哎呀,妙計!妙計!可是一想這事做起來困難重重,他又膽戰心驚了。自己也拿不準:我有這個膽量嗎?他躺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細細回想:以前聽人說過有些當兵的就由於這方面的原因而離開了部隊,那叫什麼名堂來著?他想起來了:對呀,叫「八條」病號。他還記得當初在教導排里就有那麼一個神經質的瘦瘦的弟兄,在打靶場上打打靶忽然痛哭起來。這人當時就給送進了醫院,過幾個星期聽說就被遣送回家了。哎呀,真妙極了——米尼塔暗暗想得來了勁。一時簡直心花怒放,彷彿自己真已經退了伍一樣。我又有哪點兒蠢啦,我就是有辦法。神經錯亂,對,就在這一點上做文章,神經錯亂!我不是受了傷嗎?按說受了傷嘛,就應該讓人家退伍回家才是,可這軍隊就是渾蛋,馬馬虎虎給治療一下,還得把人送回隊伍。他們哪會把我們放在心上,他們只要我們當炮灰!米尼塔愈想愈憤慨了。
他心想:比我還好的兵是天下難找的了,可是雄心大志消磨容易,我都快成為一條懶蟲啦。我的毛病,就出在「看透了」三個字上。我總覺得把力氣花下去是犯不上的,因為在部隊里反正永遠也別想出得了頭。想到這裏他不免感到了悲哀,不勝眷戀的,想起了自己的一生是如何白白糟蹋的。我自己明白,我這個人就是精明過了頭,花時間費力氣的事我是不幹的。今後一旦出了部隊,我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幹活又幹不了,幹起來管保砸鍋。我什麼事都懶得去做,追求女人才是我唯一的愛好。他翻過身去,俯面而卧。
米尼塔愣愣地直瞅著泥地。他聽說過七號是專收重病號的帳篷。他朝地上啐了一口,衝著醫生的后影高叫:「你這個日本佬!」那看護兵一把揪住了他,他先還大耍犟勁,後來終於不再掙扎了,卻又兀自一個勁兒地傻笑。一針扎進他的胳膊,他也沒有動一下。心裏思量:這個我對付得了。
「你們不是可以給我化驗嗎?」
我隨便看看,爸爸。
他胡思亂想,想起一旦回到家鄉又該是怎樣的情景。胸前佩起了出國作戰紀念章,走在老家附近的大街上,遇見熟人少不得要攀談幾句。「怎麼樣,很艱苦吧?」人們總會這樣問。他就回答:「沒什麼,沒什麼,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你騙不了我,準是夠嗆的。」他還是把頭搖搖。「過得去!我還算輕鬆愉快。」米尼塔想得在肚子里暗暗好笑。鄉親們一定會到處說:「那斯蒂夫·米尼塔真是個好樣的小子,不能不佩服他!想想他熬過了多少苦呵,可你看他,一點也不居功自傲!」
「我這病自己有數,」雷德說,「在國內的時候有個大夫對我說過了。」
百來碼以外則是幾條蒼翠可愛的小街,這裏綠樹亭亭,頂上樹葉搭連。兩邊的房屋古樸有致,順街而前要過一座小橋,橋下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溪,溪水潺湲,看得見溪底有些磨得又光又圓的石頭。五月的風沉重無力,帶來了葉聲簌簌和新蟲的初鳴。往前再走不多遠,總能見到那麼一座不大的破落府第,百葉窗缺損不全,圓柱殘漆斑駁,圍牆是一片慘淡的枯黑,彷彿一枚抽去了神經的齲齒。賞心悅目的小街風光至此而一變,頃刻染上了一派陰暗頹敗的色彩。
是啊,可誰叫他的老婆長得比人家漂亮呢。(兩人都笑了。)來來,親親,咱們喝一杯。他脫掉了襯衫,抱她坐在膝頭上。小屋裡熱得很,他緊緊地摟著她。我跟你說句知心話……
但是無論哪裡都躲不過那欲吹無力的五月的風——這暮春天氣,到哪裡都透不過氣來。
醫生吩咐站在身旁的一個看護兵:「給他打一針鎮靜一下,搬到七號去住。」
他點點頭。可是,愛麗絲呀,做個男人有時也總該痛痛快快喝兩杯吧?我每天在修車廠里幹活辛苦得要命,你也總該讓我鬆鬆心兒吧?我對你可是老實得不能再老實啦。
他獃獃地望著卡車兩邊飛快掠過的莽莽叢林。好,走著瞧吧。他掏出支煙來點上。走著瞧吧。
她懷疑地對他看看。你該不是去找什麼女人鬼混吧?
「去你的奶奶,你存心放走了日本人!」米尼塔尖著嗓子直嚷。
「今天我們接到了醫院一個通知,要我們提防有人裝病。我怎麼知道你的癥狀不是裝假呢?」
「我也莫名其妙,今兒早上一醒過來,我就弄得稀里糊塗:我這是在哪兒啦?」米尼塔做了個茫然不解的微笑。「我分明記得我是因為腿上受了傷,在另外一個帳篷里治療的,現在怎麼到這兒來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早上睜開眼來,發現傷員死了一個。毯子早已把死人連頭蒙住,一雙腳尖卻直挺挺地矗起在那兒,米尼塔的眼光一碰到那尖兒,脊樑上就像澆了一勺冰水,從頭直涼到腳。他對屍體望了一眼,就趕快把臉避開了。四下籠罩著一派極度的寂靜。米尼塔心裏想:人死了似乎總有點兒異樣。他真想看看毯子底下的那張臉兒:也不知那是怎麼個模樣?要是帳篷里沒人的話,他真會走過去揭開毯子來看看。他想:這一定是傷在胸部的那一位了。他又害怕了。貼鄰的床上死了一位弟兄,這兒叫人怎麼還待得下去?心頭不覺泛起了一絲恐怖,胸口還有點噁心。鎮靜劑的藥性過了,頭裡痛得厲害,胃內有如針刺,四肢苦楚難言。喔,天哪,我得想法出去才好哇。
「你給我滾吧。下次要來,除非你肚子上打個對穿窟窿。」
衛生員大喝一聲:「那就把襯衫脫了唄!穿著衣服叫我怎麼看得出來呢。」
高漲的情緒漸漸低落了下去,他心裏又害怕起來了。我要是能跟波蘭克商量一下該有多好呢,波蘭克准有門道。米尼塔看看自己的手。我又有哪點兒不如波蘭克啦?他只會擺在嘴上說,我可就敢豁出去干。他手撐著前額沉思。真要幹起來的話,在這裏頂多也只會待個兩三天,兩三天以read.99csw.com後就會把我轉送到專收瘋子的醫院。只要一到那兒,我就可以學著瘋子的樣子干。他想著想著突然又泄了氣。那個大夫注意上我了,這一下可就麻煩了。米尼塔一步一顛地走到帳篷中央的桌子跟前,拿起一本雜誌。他心想:我真要是出了部隊,倒要給波蘭克去封信,問問他:「到底是我蠢還是你蠢?」想起波蘭克看信時準是一副尷尬臉色,米尼塔不覺撲哧一笑。他暗暗想道:有沒有膽量,那才是關鍵呢。
一動不動地躺了那麼久,他漸漸有些心神不寧,腦瓜子禁不住在女人身上想入非非了。帳篷里又給太陽烤得熱起來了,騰騰的熱氣混著汗氣,身處其間倒也有趣。他不厭其煩地細細玩味著向璐西節節進攻的情景。想起璐西自腰肢而上那曲線有多柔和,肌膚有多飽滿,他頓時像觸了電似的一陣陣欲|火難禁。他心想:璐西是個好姑娘。將來我就娶了她。他想起了璐西身上的香水味,想起了她那一排晶亮動人的睫毛。她的睫毛一定是擦凡士林的,不過姑娘家鬼點子多也不一定有什麼不好嘛。他一個個地想起了自己在幾個兵營先後搞上過手的女人,腦子裡的胡思亂想也就轉到了她們身上。他算了算自己已經跟多少女人睡過覺了。十四個!像我這樣的年紀能搞上這麼些女人,也真不算少了,這天底下能勝過我的還不會很多呢。他迷迷糊糊的,又陶醉在男歡女愛的幻夢中了,可是漸漸地他卻覺得有些不是味兒了。這幫女人都是到手不難的,只要對她們捧上幾句,說你愛她們,就可以手到擒來。輕易許身的丫頭,都是沒腦子的。他又想起璐西來了,想著想著生起氣來。她對我不老實呢,她信上說我一天不歸,她就一天不跟人家跳舞,看來那全是鬼話……我是了解她的,她對跳舞可喜歡哩。這種事兒都耍了花招,看來恐怕一切全是花招了。他想得妒火中燒,為了發泄心頭的不快,突然呼嘯一聲:「抓住那個日本人!」要嚷嚷還不是容易?他就再狂叫一聲。
自行車行里暗得很,板凳上沾滿了車油。他把一輛自行車轉過來轉過去,仔細研究那手剎車。他以前只見過腳剎車,所以碰到這手剎車就摸不著頭腦了。這種玩意兒該怎麼修呢,只好去請教威利了。他剛要向老闆走去,卻又忽然收住了腳步,心想,還是自己想辦法來修吧。
他睡著了,可是夜半一陣說話聲,加上看護兵抬傷員進帳篷的響動,把他驚醒了過來。他時而可以看見有隻手遮著手電筒,映出了那紅紅的手指骨影子,間或還有一二流螢在傷員面前飛過,投下一道森然的陰影。他暗暗納悶:出什麼事了?他聽見有個人一直在那裡哼哼,不禁聽得頭皮都起了雞皮疙瘩。醫生進來,跟一個看護兵說了一陣話。「那個胸部的傷口要注意引流,病人過於煩躁不安的話,可以給他打一針,按常量加倍。」
「這個……哎,我算是看透了。這世上的醫生,從來就沒有看得好病的。」
他屏住了氣息,等針頭扎進了肌肉,這才呼出一口氣,嘴裏哼哼:「喔唷,難過死了!」
此後便沉寂了好大一會兒,漆黑的帳篷里沒有一絲聲響,後來只聽見一個傷員悄悄地說:「又是個神經病。」
坐在椅子里的看護兵站起來走到他身邊,在他胳膊上打了一針,一邊還說:「我還以為你老實了呢,夥計。」
是啊,我想我應該來看望看望。也只怪苗條哥太糊塗:你有活干也好沒活干也好,一個星期不回家總太不像話了吧?
可是醫生對他的腿看了一眼,換了葯,卻告訴他說:「你明天可以出院了。」
米尼塔一陣毛骨悚然。那個瘋子,會把我在睡夢中掐死也說不定哩。已經快好的大腿上又突突地痛起來了。我可不能睡著了。躺又躺不住,他折騰來折騰去,聽著帳篷外樹叢里蟋蟀和鳥獸的聲息。老遠以外打了幾炮,聽到炮聲他又抖個不停了。心想:不用到天亮我准得發瘋——想著想著自己也感到好笑。肚子里有一種空空然的感覺:敢情是餓了。心裏不由得暗暗嘀咕:招來了這許多麻煩,我何苦呢?
「腎炎。」
軍官走後,醫生盯著雷德直瞅:「你是怎麼回事啊?」
「你叫什麼名字?」醫生問他。
「是。」
「行啦,行啦,行啦。」看護兵又回去坐下了。不一會兒米尼塔也就睡著了,這一睡,又睡到第二天天亮才醒。
看護兵到他們跟前來稍微講了幾句。「聽說今天前沿不少部隊出擊了,這些弟兄都是剛從營部救護所轉來的。」
到了街上,兌了支票,他就闖進酒店裡去喝兩杯。酒一落肚,他就大聲說開了:唉,上帝造下了多少畜生,最可惡的畜生要數是女人了。娶來的時候是一碼事,一娶到手裡又成了另一碼事,白的包你會變成黑的。娶來規規矩矩的大姑娘會變成個婊子,娶來是個婊子的話,她燒的飯、縫的衣、連她那一套迷魂湯,從此管保都會叫人家受用了去,當然,等侍候完了別人也決計忘不了讓你來舔碗邊兒。(一陣哈哈大笑。)老實說,這一回我可要做兩天「自由人」了。
「好啦好啦,」那醫生說,「別跟我來這一套啦,米尼塔。你是混不過去的。」
「幸虧我沒趕上。」一個傷員嘰咕了一句。
那個得了戰鬥疲勞症的弟兄又狂聲大叫了,米尼塔聽得不寒而慄,霍地坐起。我得合會兒眼啦,我受不了啦。他也就大聲嚷嚷開了:「日本人在那兒啦!給我看到了,給我看到啦!我來收拾他!」他跳下床來,在泥地上亂轉。光著腳板踩在地上,感到又冷又濕。他這一回可是真的發了抖了。
「嗐,雷德,你不知道,他們病查不出來,就會說你根本沒病。這班王八蛋懂個屁,他們就會叫你脫掉褲子讓他們檢查,要不就給你一片阿司匹林。再說我也真不想撂下築路活兒跑開。我這個人別的方面也許毛病不少,可是該我乾的我決不躲懶,那可從來不含糊。」
雷德只覺得心神不定。近幾個星期來他腰子疼得愈來愈厲害了,今天早上連舉個鐵鎬都得狠命使勁了。鐵鎬剛一掄過頂,身上就是一陣劇痛,痛得他牙關緊咬,手指亂抖。過了一會兒他只好停下,背上卻還是隱隱感到一陣陣鈍痛,不停地痛了一個上午。卡車來接他們的時候,他好不容易才翻過後擋板爬了上去。懷曼那條尖嗓子當時就嚷嚷開了:「你真是老啦,雷德。」
「可惜現在是戰爭時期啦。」他伸手到寫字檯下面,取出一包「救傷片」來給了雷德。「多用點水化開了喝下去。如果你這一套都是假的,就把葯扔了。」雷德臉都氣白了。醫生卻已經在叫「下一個」了。
威爾遜搖搖頭:「沒有,那大夫說可以等這場仗打完了再說。還不忙。」
米尼塔一聽心都涼了,好容易才作出一副急切的口氣,說:「是嗎,大夫?」他裝著相當艱難的樣子,在床上挪了挪身子,又補上一句:「這可好,我真想早點歸隊。」
「小夥子,還是再等一天吧。看這傷口裂開的樣子,好像不大對頭。」醫生重又把傷口包了起來。「這回可千萬別碰咯。」他說。
「遵命。」米尼塔聳聳肩膀。心想:也不知這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想起事情這樣輕易就對付了過去,他有些揚揚得意了。一個人只要腦筋動得快,什麼尷尬事兒都有法子矇混過去。衣服還卷作一團擺在床頭,他抖開穿上,把鞋也穿好。此刻太陽還不算太猛,他心裏感到高興。他想:我可不是那號材料;從早到晚這樣仰面朝天躺著,我受不了。他瞧了瞧死人睡過的那個床位,為了驅散一陣揪心的不安,他故意把肩膀一聳:能夠出去就是大幸了。他突然想起了昨天的作戰行動,心裏不由得一沉。但願偵察排不要派到什麼任務才好。他擔心自己這步棋子說不定是走錯了。
你要錢幹什麼用呀,伍德羅,你知道我把錢存起來是為了啥?我就怕你還會像上次那樣胡鬧。伍德羅,咱們用得著這筆錢哪,眼下在醫院里,孩子身上得花錢哪。
米尼塔愈想愈覺得有理:對,回家第一。回到了家鄉,誰家的宴會、舞會都得請他,他可以出出風頭了。姑娘家愛的是大兵,他可不能輕易俯就。他心想:這一回璐西也該遷就點兒了。他回去以後,要想法找輕鬆的日子過。弄個累活背在身上,把大半條性命都賠上,那是傻瓜。幹活幹活,幹得出什麼好名堂?
米尼塔翻過身去。心想:深更半夜叫這種事兒給吵醒過來,多嚇人哪。帳篷那一頭有個傷員在哭,哭聲又粗又響,彷彿都是從胸中、從嗓子眼兒里硬擠出來的。米尼塔把兩眼一閉。他聽得惱火透了:這要命的地方!因為心頭有這股煩惱壓著,心底強烈的恐懼一時還冒不出來;其實他早已突然感覺到了帳篷外邊荒林之夜的無盡蕭蕭,好像小孩子在黑暗中驀地醒來一樣心底充滿了驚怖,嘴裏暗暗直叫「老天」。這兩天半來,他除了從床下取便盆用,或者飯來一伸手,需要花些小小的力氣以外,平時一直壓根兒無事可做,躺得他實在躺不住了。心裏直喊「受不了」。原先在哭的那個傷員現在已經變成狂叫了,那叫聲之凄厲,嚇得米尼塔只能咬咬牙,把毯子一拉,蒙住了耳朵。「呢——唷嗚——!呢——唷嗚——!」那人學著迫擊炮彈的聲音這麼呼嘯了兩下,又狂叫起來:「上帝啊,你要救救我,救救read.99csw.com我啊!」
「好啊,原來你是個日本佬。」米尼塔口水順著嘴唇往下淌,咯咯一笑。心想:我叫他拿我沒辦法。
雷德拿起匙子,沒事找事地在盤裡把脫水土豆泥和罐頭芸豆拌來弄去。他現在只有一把湯匙了,刀叉早已在幾個月前都扔了。「他們待你很不錯吧?」這樣刨根問底的,自己也覺得討厭。
他看女兒睜大了眼睛,盯著玻璃櫥窗里的布娃娃。布娃娃腳下的標價是四元五毛九。怎麼,你想要這娃娃?
雷德記得還在國內的時候,就有過一個當兵的弟兄是因為進不了醫院而貽誤致死的。這位弟兄發了燒,卻還是帶燒上了三天操,因為兵營醫院里有一條規定,體溫不超過一百零二度就不能送醫院。第四天這位弟兄送到醫院,幾個鐘頭就死了——他得的是急性肺炎。
「排隊哪有不慢的呢,」雷德說,「人家什麼都有規矩,得按制度辦哪。唉,排隊!排隊!只要一排隊,不管幹啥,先就倒了胃口。」
「叫你進醫院啦?」
得了,你別再跟我胡鬧啦,我有一種葯,叫必立定還是什麼的,一吃下去病馬上就好,我常常用這葯自己治,已經治好過好幾回啦。
爸爸,給我買了媽媽會跟你發火嗎?
醫生來了,米尼塔不叫不鬧,看著他替自己解開了腿上的繃帶。傷口已經完全愈合,中間已經結起了線那麼一條淡紅色的新肉;醫生給塗了些紅色的消毒藥水,沒有再上繃帶。米尼塔的心跳得飛快。頭裡悠悠忽忽的,只覺得發暈。
「我看你身體好像不大舒服呢。」
你盡說胡話。(他感到一陣心驚肉跳,但是馬上就克制住了。)老是悶在個角落裡的人那才會害病。經常尋點快活,包你去病消災。(他松出了一口氣,拍了拍妻子的胳臂。)好啦,好啦,我的親親,別再跟我叨叨啦,你知道我是愛你的,我平時待你有多好哇。
「是嗎,大夫。」
伍德羅,我說你也太沒良心了。老婆在醫院里剛生了娃娃,做男人的居然在老婆面前掉槍花,把家裡的一點積蓄花個精光,你倒說說,天底下也有這樣的缺德事嗎?(愛麗絲說得都快哭了。)
米尼塔覺得又是欣慰,又是失望。當時他的心裏還掠過了一剎那的後悔:自己不開這個口有多好!
「哼,他是個渾蛋那是錯不了的!可是雷德呀,現在傷腦筋的是我肚子里出了大毛病啦。我一撒尿就難受,背上又老是不舒服,有時候肚子里還一陣絞痛。」他手指一捻打了個榧子,一副後悔不迭的樣子。「雷德呀,你看這不是活見鬼嗎。男女相好,恩恩愛愛親親熱熱,美滋滋的有多好呢,可結果倒會壞了身子。我真懂不了,我看一定是那個傢伙看錯病了。我的病根子不在這兒。男女相好怎麼就會傷了身子呢。」
她開了一張十塊錢的支票,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名字勉強簽成。威爾遜知道這支票簿是妻子心上的寶貝。你這一手字寫得可真不賴——他說。
醫生不動聲色,對他瞅瞅。米尼塔也只好硬起了頭皮,四目相對朝他望望。儘管做了最大的努力,米尼塔最後還是免不了心裏一虛,訕訕一笑。
跟克萊拉在隔壁屋裡。
他聽到自己說話的聲音,不覺吃了一驚:「嗨,大夫,我什麼時候出院啊?」
米尼塔不吭聲了。他感到臉上發紅,站在那裡又是緊張又是火冒,只恨不能把這醫生宰了。
你真漂亮,伍德羅——她嗓子都發啞了。
一個星期天他一早醒來,卻發現自己已經結了婚。(睡眼矇矓地在床上翻了個身,把胳膊搭在身旁的那大圓肚子上。腦袋還蒙在被子裡頭。)嗨,醒醒哪。他在拚命想她叫什麼名字。
「你要再耍這種鬼把戲,我就親手把你揪上軍事法庭,十年班房是饒不了你的。這回我就寫張條子給你們部隊長官,罰你做一個星期的雜務。」
軍醫查看了一下繃帶,問道:「你沒有碰過吧?」
別喝太多了,伍德羅,小心別喝得倒了下去爬不起來。
「怎麼啦?」
「你這位老兄,說你狗熊還是對你客氣呢。」看護兵說。
有個新來的傷員哼哼起來了,哼到後來變成了呼嚕呼嚕不斷的咳嗽。米尼塔心裏想:這人聽聲音不妙,怕活不了呢。看這情形,已經是八九不離十了。他嚇得連氣也不敢透,好像空氣都受到了污染似的。黑暗裡似乎怪影幢幢,都在他身邊打轉。他嚇壞了:多怕人的夜晚!他的心在狂跳。天哪,天哪,讓我出去了吧!只要能出去就行!
「可以。」
看你幹了什麼好事!通了那個下賤娘們,把病都傳染上了。
「他是個草包。」
「站好了!」醫生一聲命令,兩道冷冷的目光盯住了米尼塔。
「我只要把病看好就行。」醫生的話使他不自在起來。他來難道就是為了進醫院?
好啊,小子!他笑嘻嘻的,自得其樂。哈,今天我真快活,活兒都不用干。他打了個呵欠。但願薩麗·安不會看出我還不到十九歲。不過她反正喜歡我,這小娘兒們,可真不錯。
這種機械結構其實都很簡單,只要自己多動動腦筋就都解決了。他吹了兩聲口哨,對自己感到滿意極了。過兩年管保什麼機器到我手裡都能修好。
米尼塔昂起了頭,悻悻然走了。他氣得渾身哆嗦。心裏直罵:臭當官的!賊當官的!當官的全是一個樣。一個樹根把他絆了一下,差點叫他摔了一跤,他越發來了火,狠狠地把地跺了兩腳。等打完了仗以後,他不落到我的手裡便罷,落在我手裡我就不對他客氣。我就給這小子一點厲害看看。醫院的營地外就是汽車路,他來到了路上,等候從海邊開來的過路車輛。想到氣處,還啐了兩口。這個蠢蛋,在戰前八成兒連口飯都混不上吃呢。現在居然也算個醫生了。他感到一陣羞愧。心想:看我也真是,氣得都哭了!
爸爸大概喝醉了酒在呼呼大睡呢。
「叫米尼塔。」有人說。
明兒早上你還會來看我吧,親親?
「是嗎。」
我原以為我過得快活點兒你也高興,誰知道女人的心腸就許男人守在自己身邊,一步不離!
正要輪到雷德看病的時候,一個軍官走進帳篷里來,向醫生打了個招呼。那醫生大聲叫他:「來嘛!來嘛!」他們說了一會子話,雷德在一邊聽著。那軍官說:「我感冒了。都是這要命的天氣!你能不能給我點什麼靈丹妙藥,我可不要你們的臭阿司匹林。」那醫生笑了:「有你的靈丹妙藥,愛德。上次進貨我們分配到了一小批,因為數量實在太少,不能普遍使用,不過你老兄嘛,當然盡用不妨啦。」
米尼塔心想:打針,打針,就知道打鎮靜針!這樣的大夫我也會做。他一直兩眼微睜,注意著眼前的動靜,那兩個包著腦袋的傷員私下議論開了,他就仔細聽著。他這還是第一次聽到他們開口。其中一個還問了看護兵:「嗨,看護弟兄,出什麼事啦?」
「我是背上不舒服。」雷德終於局促不安地吐出了一聲咕噥。
兩個黑人小夥子,牽著一頭騾子走過。他翻身坐了起來。
他有個好朋友有一輛舊「福特」,周末不當班的話,就跟著他在沙土大路上飛車兜風。調擋桿旁邊的橡皮底墊已經貼不住了,放上一大壺酒,酒壺就在兩人中間直晃蕩。他們有時還帶上兩個女人,到星期天早上醒來,常常會發現自己身在一間陌生的屋裡,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的。
他覺得腹中嘈雜,難過得很,還打過一兩次噁心,我可不能睡,千萬不能睡啊。猜忌的心理開始來折磨他了。於是米尼塔就沉浸在綿綿不盡的幻想之中,彷彿璐西跟另外一個男人好上了——起初是她單身一人去「玫瑰園」跳舞,最後當然是那個不可避免的結局,給他招來了滿心的懊喪,背上、腿彎里,都沁出了一攤冷汗。他想起了家人,覺得也是一樁心事。這一下家裡就要有好幾個月接不到我的信了。真格的,我哪還能給他們寫信呢?家裡接不到我的信還會當我死了呢。想起母親會由此而焦急萬分,他心都疼了。唉,以前我只要有一點傷風感冒,她就大驚小怪,不得了了。我們義大利人,還有猶太人,做娘的都是這樣。他把母親這一頭的心事硬是按下去,重新又想起璐西來。璐西收不到我的信,會去跟別人鬼混的。他不覺恨從中來。呸,這毛丫頭,跟我相好過的姑娘還有比她好玩得多的哩。還有的是哩。他想起了璐西眸子里那一派暖人心懷的明亮的光彩,傷心怨艾之中又稍感安慰。他還是想念她的。
「不要緊張嘛。」隔不多遠的一張床上有個弟兄說。
鎮梢頭快到田野的那一帶,是窮苦白人住的同樣簡陋的小屋。住在這裏的都巴望有朝一日能高陞到鎮子的另一頭去,那邊雖然樹木還沒有茂盛到遮天蔽日,可也街道平直,屋舍方正,是體面職員、銀行出納、工廠領班的居處。
「算啦,還是一塊兒去吧。」雷德邀他。
忽然跑過來一個人,蠻橫地把他一把拖起,按著他在一張床上坐下。原來就是替他包紮傷口的那個醫生。只聽那醫生問道:「這人叫什麼名字來著?」
「不許你頂嘴!」醫生沖他大喝一聲。「我本來是打算把你交付軍事法庭審判的,遺憾的是這太花時間,再說,你也正巴不得別回部隊哇。」
一到了這裏,腦子裡自會跳出許多陳詞套語,如一片疲疲塌塌的沒落景象啦,積疾已深、日趨衰亡啦,死氣沉沉、是個暴力世界啦。大街繁華靡麗的門面透著一股不安的氣氛;街上九-九-藏-書熱烘烘的擠滿了人,店鋪都又臟又小。懶洋洋像在發燒的塗脂抹粉的賣笑女郎挪動著纖細的腿走過,時而還剝弄著下巴上的瘡疤,對電影院門前花里胡哨的海報看得目不轉睛。刺眼的陽光直射著骯髒的柏油路面,連腳邊一張張踩得滿是塵土的票根都給照得齒孔畢現,自然也逼得這班女士們都眯起了半明不暗的矜持的眼睛。
米尼塔向醫院的後勤中士領回了槍和鋼盔,盪呀盪地來到了醫生的帳篷里,問醫生:「你有事要找我嗎,大夫?」
看護兵嘆了口氣,從椅子里站起來:「唉,真要命,這種鬼病房!」他從身旁的桌子上取起一支針筒,向米尼塔走來:「躺下吧,夥計。」
回家的路上,他想起愛麗絲見了布娃娃,一場爭吵勢在難免。(呸,管他呢,吵我也不怕。她一鬧起來,我只要發個小小的雷霆,管保她馬上收場。對付女人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把她們嚇倒。)來吧,梅兒。
「是不舒服。不瞞你說,雷德,我肚子里的傢伙都壞得一塌糊塗了。現在連撒把尿,都火辣辣地痛。」
當家的?他搖了搖腦袋,慢慢就把隔夜的事想起來了。他想起了治安官的話:你們兩位真的要結婚嗎?他忍不住笑了。真他媽的見鬼!他就苦苦回想:自己是在哪兒碰到她的?苗條哥在哪兒?
不要緊,好乖乖,媽媽發火的話爸爸自有法子對付。他打心眼兒里笑了。(多聰明的小傢伙。)他疼愛地拍了拍她小小的屁股。(將來不知是誰家的小夥子有這福分。)來吧,梅兒。
有的人卻只覺得心裏熱乎。快滿十六歲的伍德羅·威爾遜懶洋洋地躺在沙土大路旁的一根大圓木上,曬著太陽,微微打盹。他此刻正動了情,一種軟綿綿、甜絲絲的感覺傳遍了他的全身。再過兩個鐘頭我就要去跟薩麗·安相會了。種種撩人的氣息,腦海里的女人影子,逗得他心兒痒痒的按捺不定。唉,真是,這天怎麼還不黑呢。曬在太陽底下想女人,人都會曬化呢。他噓出了一口氣,悠閑地把腿晃了兩晃。
是——嗎。心裏暗暗合計了一下。(我恐怕是早該結婚了。我可以從爸爸那兒搬出來,租下托里佛街的那所房子,就在那兒成起家來。)他又對她看看,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昨兒晚上我人是醉了,做事才不糊塗哩。)他好笑起來。我結婚了,嘿嘿!咱們來親個嘴吧,親親。
一個鐘頭以後,拆好裝好,他愉快地笑了。機械這玩意兒真是妙不可言。他在腦海里勾畫出了手剎車的一個大致的構造,總共有幾根鋼絲、幾隻螺帽、幾個拉杆,心裏一時真有說不出的得意。
我才倒不了呢,我這個人一見女人就來了勁兒。他把酒壺舉到嘴邊,高興得一仰脖子,咕嘟嘟的,只見一道細流順著耳邊往下直淌,一直淌到胸前那一堆金黃色的軟毛里。
「我就是來請教你該怎麼辦。」
他帶著大女兒走在大街上。大女兒今年已經六歲了。嗨,梅兒,你在看什麼呀?
「是啊。」卡車在疙疙瘩瘩的路上跳得厲害,越發加重了他的苦楚,一路上他始終不言不語。炮打個不停,估計一場進攻迫在眉睫。這就成了大家的話題。雷德心想:看來又要派我們上前沿了,我還是去把病看看好吧。他甚至還無意中冒出了一個念頭:說不定還可以住醫院呢;不過這隻是一剎那的念頭,他馬上感到不是味兒,把這個念頭壓了下去。我從來不幹臨陣脫逃的勾當,現在也不能幹。然而他總是心神不定,總是忍不住要回過頭去看看。心裏暗暗嘀咕:那嚇人的七天八夜還纏著我沒完呢。
眼前的局面可不是正好顛個倒嗎,他半晌說不出話來。衛生員厭煩的目光盯住了他。
苗條哥也結婚啦?沒錯兒,是結婚了。威爾遜又忍不住笑了。昨夜調情的情景漸漸都記起來了,他覺得心裏一陣熱乎,就摟她款款摩挲。你挺好的,親親,我記得的。
論喝酒的本事這世上誰也比不上爸爸。不過想想他自己也覺得好笑了:當然除了我啦,過一兩年我就不會比他差了。嘿,曬太陽真是愜意,叫人啥都懶得去幹了。
他終日坐卧不寧,苦苦思索可還有什麼妙法兒好賴在醫院里。想一次,泄一次氣:總覺得自己是非歸隊不可的了。他想起了面前還有做不完的工、打不完的仗,重來倒去,永無窮盡。在部隊里我可連個知心朋友都沒有。波蘭克是靠不住的。他想起了布朗和史坦利,覺得他倆討厭,想起了克洛夫特,又覺得此人可怕。他覺得他們全是一黨。他想起了這場戰爭還得遙遙無期地打下去,打下了這個島還有第二個島、第三個島……唉,這要命的仗一直打下去,幾時出得了頭呀。他打了會兒瞌睡,醒來反而心情更苦惱了。心裏想:這種日子我實在過不下去了。只怪我運氣不好,要不,弄上個夠格的傷,這會兒說不定也就上了飛機回美國去了。米尼塔不覺想得入了神。記得有一次他在波蘭克面前誇過口,說是自己要麼不進醫院,進了醫院就再也不會回部隊了。「只要讓我進去,我就有門兒。」當時他是這麼說的。
第二天醒來他昏昏沉沉,只覺得腦袋發痛,四肢麻木。醫生走過連正眼也沒有瞧他一下。米尼塔這下可生了氣,這幫子臭軍官,他們以為拉起這個隊伍來就是專供他們消閑解悶的!他恨得直咬牙。我又有哪點兒比不上人家啦,幹嗎非要讓一個王八兔崽子對我發號施令不可?他煩躁地在床上翻了個身。我看這是個大陰謀。他想想似乎感到一切無不可恨。敢情這花花世界什麼都是騙人的,沒有地位的話就永遠只有叫人欺侮的份兒。誰都要跟你作對。他想起自己受傷的當兒,克洛夫特過來看了看傷勢,居然還笑了呢。這個傢伙,心眼兒里從來就沒有別人,他巴不得我們都死了才好呢。
「是,長官。」
「雷德呀,我真弄不懂。不瞞你說,這種暗毛病我先後已經得過五次了,每次我都是自己治好的。我有個好朋友教我吃一種葯,叫匹爾當還是普利洞什麼的,我一吃就好,可那大夫卻說我沒有治好。」
得了這種病是要死的呀。
米尼塔起初覺得倒也快活,他的傷其實只能說是擦破了點皮:大腿上拉開了兩三寸長一個口子,子彈不在肉里,流血也不算很多。受傷后不過一個小時,就已經能夠行走了,只是腳稍有點跛。一到醫院,就安排他在一張帆布床上歇下,給了他幾條毯子,他躺在床上倒也舒坦,看看雜誌,不久天就黑了。有個醫生來給他草草檢查了一下,在傷口上敷了消炎粉,包紮一下,當天就沒再來過問他。米尼塔覺得雖然渾身疲軟,倒也自在。他還不免微有餘悸,打不起一點精神,也無心去回味中彈的當時是如何驚惶,疼得有多厲害。六個星期來他還是第一次這樣安安穩穩睡了一夜,夜裡沒有人來喚他換崗,帆布床也畢竟軟和,比起打地鋪來真是絕大的享受了。第二天早晨醒來他神清氣爽,就跟同帳篷的一個病友下起跳棋來,一直下到醫生來查病房。帳篷里總共只有三五個傷病員,米尼塔恍惚記得昨天晚上黑咕隆咚中跟他們聊得滿有趣。他覺得這種日子倒也不錯。但願醫院留他住上一個月,要不就送他到其他島上。心裏總認為自己的傷勢很不輕。
「排這個隊真是活倒霉,慢透了!」威爾遜抱怨起來。
「太好啦。」米尼塔說。他喝了兩口咖啡。「就是跟那兒的一個醫生拌了兩句嘴,那個小子!我火兒一旺,罵了他兩句難聽的,這下子好,現在就罰我干雜務了,別的倒沒有什麼。」
他暗暗讚歎:誰發明這玩意兒的,倒真聰明!他正打算把車子放好,可又一轉念:幹嗎不拆開來看看呢?我要把這種剎車裡所有的花樣兒都摸個透。
「鬼才知道,」威爾遜說,「那傢伙說我肚子里出了大毛病啦。是風流病。」他打了兩聲呼哨,又接著說:「我的老子就是死在手術台上的,我看這一下麻煩了。」
他自得其樂地又噓出了一口氣,還打了個呵欠。太陽曬得他心兒怪痒痒的,弄得他都快按捺不住了。看來要做個快活自在的人也一點不難哪。
那還用說。
早飯送來了,他一點也吃不下。他坐在那兒想他的心思,他覺得這醫院里他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他懊悔沒有回到偵察排去。現在只要能離開這個鬼地方,說什麼他都願意。
過不多久他就睡著了,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才醒。醒來想了好一會兒,方才把上一天的事情想起來,心裏不禁又害怕了。他暗暗盤算了片刻:恐怕還是收起瘋態、趁機下台好吧,可是一想到歸隊……不行!說啥也不行!他挺也要挺到底。米尼塔往起一坐,四下看了看。帳篷里還有三個人:兩個人頭上包著繃帶,還有一個朝天躺著紋絲不動,兩眼對著帳篷的橫杆發獃。是個「八條」病號!他想得一陣毛骨悚然。裝瘋居然會遇上瘋子,想想卻又覺得滑稽。可是馬上他又惶惶不安了:看這人一動不動,一聲不響,說不定發了瘋倒是應該這樣呢。他昨天怕是裝得太過分了。米尼塔上了心事。他決定今天也就照這個樣子辦。心想:這一下我這條嗓子倒是可以好好歇會兒了。
雷德剛點了支煙,背上突然起了一陣絞痛,他閉上了眼極力忍住,臉上才算沒有流露出痛苦的表情。等絞痛過後,他才又輕輕地說:「去吧,咱們歇一天也不算罪過。」
米尼塔放下咖啡,警覺地瞅了雷德一眼。「噯,可以,」
威爾遜一聽咯咯直笑。「是啊,準是哪兒出了婁子。」
他重又回來躺下,攤開了雜誌往臉上一掩,足有半個鐘頭沒有動彈一九-九-藏-書下。大毒日頭烤得帳篷里活像個蒸汽浴室,米尼塔只覺得渾身無力,苦惱難言。心,愈抽愈緊了。突然,腦子裡還沒有來得及想一下,他身子已經爬了起來,嘴裏也跟著尖聲嚷開了:「可了不得啦。」
傍晚時分,天下起雨來了,他在帳篷里卻感到無憂無慮,十分安逸。心想:謝天謝地,今兒晚上放哨可沒有我的事。聽著帳篷頂上的瓢潑大雨聲,他想起了自己排里的弟兄,心裏又是憐憫,又是得意,夜裡他們還得從濕漉漉的毯子里給叫起來,去坐在泥塘般的機槍工事里咯咯發抖,渾身衣服都給大雨打得濕透。他暗自慶幸:「我算是逃過了。」
雷德點上了一支煙,然後用手一撐,不大利索地爬起身來。他一邊在熱水桶里洗匙盤,一邊就在心中暗暗盤算要不要去看一趟病。不知怎麼,他總覺得看病像是不大光彩似的。
孩子的步子跟不上,他就一把抱起了女兒。來吧,好乖乖,你抱著娃娃,我抱著你,你看咱們三個,這樣就親親熱熱的。
總得想個法子吧。想入非非的主意,想一個否定一個。他考慮過可以把創口故意在刺刀尖上撞一下,也考慮過可以在回直屬連時從卡車上摔下去。他在床上翻了個身,想想自己有多可憐哪。他聽見一張床上有個弟兄在低聲哼哼,這一下他可來了氣,心想:這傢伙再不閉嘴,我看他非瘋了不可。
他閉上了眼。這世上有的是樂兒,只要自己去找。
「是嗎?」
威爾遜的聲音嚇了他一跳:「來吧,雷德,咱們走啦。」
嗨,黑小子,這頭騾子叫什麼名兒?
衛生員嘆起氣來:「你們這些小子,還真有些鬼辦法哩。去,到那邊請醫生看去。」雷德看到另外有一個較短的隊伍,就乾脆不理他,徑自過去排在隊伍里。他窩著一肚子的火,心裏想:我才犯不上受他的奚落呢。
愛麗絲,親親,請你給我點兒錢吧。
「你們這些當兵的,對自己的病好像個個都很有數。」醫生問他有什麼癥狀,聽得卻漫不經心。「好吧,你的病是腎炎,你要我怎麼辦呢?」
雷德只是「哦」了一聲。兩個人就默默地繼續吃他們的飯。
他依稀似乎又感受到了叫槍子兒打中時的那種痛苦和驚惶。他內心這才真叫害怕了。再回去嘗那種滋味?我不幹!寧可給槍斃也不幹!他的嘴唇動了動。早上保不住晚上,今天保不住明天,這哪裡是人過的日子。他悶悶地又想了一個下午。兩天來他由高興而厭煩、而怨恨,現在漸漸有點橫下心來了。他心想:我不是個沒能耐的人,他們要肯讓我試試的話,我還是塊當士官的料呢——可絕不是克洛夫特那樣的士官。克洛夫特總是一眼就把人看死。想到這裏他一腳踢開了身上的毯子。賣力又賣命,我圖個啥呀,一個士官我豈有幹不了的,可幹了又有什麼奔頭呢?他們還當我是心甘情願白乾的呢,那可不是太便宜了他們?他想起在兵營里受訓的時候,自己還帶過一排人操練呢。
「這個你問將軍去。」看護兵說。
偵察排上午出去築路。回營地來吃午飯時,雷德發現了米尼塔。他排隊領好了飯菜,就在米尼塔身旁坐下,把匙盤往地上一放。好容易哼了一聲,在一棵樹上小心靠好,這才對米尼塔點點頭,說:「剛回來嗎?」
(做人只要把心放開些,就能過得快活。)他感到心裏舒暢,高高興興回到家裡。愛麗絲問了布娃娃的價錢,果然又數落起他來,他就發了個小小的雷霆,還自己倒上了一杯酒。
雷德心想:對,他們都算計好了。他們就是要弄得你恨透了他們,輕易決不去找他們,這樣他們要你老老實實留在火線上的目的也就達到了。當然這樣有時也免不了要死上個把人,可是部隊要補充個把人算得了什麼?這幫庸醫所以這樣渾蛋,原來是奉了上邊的命令。他悟出了這點道理,心中有些得意,但更感到憤恨。簡直不把我們當人看待!
「你到底怎麼回事?」
鎮中廣場的中央草坪已經荒廢,傑克遜將軍的雕像仍然高高屹立在石座上,以一副深謀遠慮的神態望著腳下的一堆水泥炮彈,還有一尊缺了後膛的老式火炮。雕像背後就是黑人區,緊挨著沙土大路,一直伸展到農田裡。
威爾遜半晌沒有作聲,那又高又寬的前額蹙得緊緊的。後來才說:「雷德,我真不應該跟你來看病。」
米尼塔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他咽了一口唾沫,過了一會兒才說:「你幹嗎要跟我過不去呢,長官?」
總有一天我還要開開這號洋葷。
「米尼塔,我們軍隊里不需要你這樣的貨色。你耍的拙劣花招是騙不過人的。」
他逛到了大路上,搭上一段便車,來到了遍地灌木的野外。下車以後,把帶來的一大壺玉米威士忌往肩上一擱,便順著一條不大好走的小路,穿進一片矮矮的松林。到了一所農家小屋門前,他一腳踢開了門。克萊拉,親親。
一會兒威爾遜也過來了。「他們連個屁也不懂,就會把病人推來推去。」
好吧,好乖乖。
穿著整齊了,肚子卻覺得餓了,他就到醫院的炊事帳篷里去找大司務談談。他說:「兄弟今天沒有吃上早飯,現在要回部隊去了,你總不見得讓兄弟就空著肚子走路吧?」
他們到連部事務室,在文書那裡登了個記,然後就穿過營地,來到團部救護站所在的帳篷里。帳篷里有幾個人站在一邊,等著給檢查。帳篷一頭有兩張帆布床,上面坐著五六個人,都赤著腳,在用一種紅色的殺菌藥水搽腳癬。當兵的來看病,都得先經過一個士兵的檢查。
他們就這樣說著閑話,跟著隊伍緩緩向前移動。終於雷德挨到了那個衛生員的跟前,可是他的舌頭卻一時僵住了。他是想起了那些當農業季節工的老頭,不是風濕,就是痛風,或者梅毒,折磨得他們手蜷腳硬,兩眼失神,經常醉醺醺過日子。他就碰到過這樣的老頭,抽著鼻子來到他的跟前,來問他討粒葯吃。
「可不是。」
醫生一臉不屑的神氣,兩眼望著帳篷的橫杆。「你大概是很願意進醫院的吧?」
他身材高大,年紀在三十上下,一頭漂亮的長發是金棕色的,寬闊的臉龐豐澤紅潤,五官雖然大些,倒也端端正正。但是他偏又很不相稱地戴了一副銀絲邊圓眼鏡,乍一看去似乎有一種勤奮好學的風度,起碼也給人一種循規蹈矩之感。「跟我好過的女人也多了,卻獨有這個可愛的小娘兒們,叫我一輩子忘不了。」他說罷拿手背擦了擦那有如雕就一般的高高的前額,順勢還按了按那一頭直立后掠式的金髮。
可是過了兩年,他卻在一家旅館里當差了。自行車行在經濟恐慌中關了門,他找不到別的工作,只好到大街盡頭那家有五十間客房的旅館里去當了個茶房,沒有固定工資,只能掙些小費。不過他好歹還是能掙上幾個錢,而且那兒一年四季要酒有酒,要女人有女人。逢到值夜班,他幾乎夜夜都能在旅館里找上個女人,鬼混上幾個鐘頭。
「去你的。」米尼塔有意聽任對方把自己推回到床前。
伍德羅,我做妻子的對得起你,我打從跟你結婚的那一天起就一片誠心老老實實做個女人,現在你孩子都有了,按理也該收束收束了,可你居然冒用了我的名字又開張支票,把存款提了個精光,你想想我發現以後心裏該有多難受呵。
看護兵那摔跤選手一般的鐵爪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臂,把他推進了帳篷。米尼塔叫不絕口:「放我走!放我走!放我走!」看護兵把他推到一張帆布床跟前,叫他躺下。米尼塔坐在床口,一邊脫鞋,一邊想:我是得緩口氣了。鎮靜劑已經在漸漸發生作用了。他就往後一靠,合上了眼。頭腦里先還清醒,想起了自己干下的是怎麼回事,胸膛里頓時湧起一陣激動而又不知所措的感覺。他咽了幾口唾沫。快意、恐懼、自豪,一齊在心頭翻騰。我只要堅持下去,過一兩天他們就會把我送走的。
那醫生默默若有所思,過了會兒卻冷不丁喝一聲:「你是假裝的,米尼塔,你瞞不了我!」
他是你的朋友啊。
「哎,你先別急,」那軍醫說,「等明天早上再說。」他在小本子上匆匆記下了點什麼,又去查看下一張病床了。米尼塔在心裏直罵:這王八蛋,我連路都還走不了呢。受傷的腿也像是來給他做證,忽然起了一絲疼痛,他恨恨地想:這幫傢伙,哪會管你的死活呢。他們的任務就是要把你送回去,讓你再去挨槍子兒。他愈想愈氣,昏昏沉沉睡了一個下午。一次還自言自語:真是,連一針也沒給我縫!
看護兵說了:「好吧,夥計,跟我來。」米尼塔站起身來,跟著看護兵出了帳篷。心裏真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著手。他緊走幾步來到看護兵身邊,對他悄聲說道:「我知道你是個日本鬼子,你只要給我五塊錢,我就不告訴別人。」
最後採取了折中方案,到威爾遜的帳篷里去彎一下。「嗨,夥計,我想去看一趟病。一塊兒去嗎?」
「擦破了點皮,就叫你待上那麼久啊?」雷德說。
天一亮,米尼塔不等醫生來查病房,就解開繃帶,自己看了一下傷處。傷差不多已經好了,口子已經愈合,長出了淡紅色的新肉。看這情形今天肯定要打發他走了。米尼塔四下一打量,人家有事的有事,睡覺的睡覺,誰也沒注意他,九*九*藏*書他就以一個迅速的動作,把結好的傷口重又拉破。看到破口裡又出了血,他趕緊用顫抖的手指把繃帶重新包好,心裏一陣歡喜,卻又不勝心虛。他隔不了幾分鐘就要在毯子里偷偷把傷口揉上一陣,好再擠出點血來,就這樣懷著焦急不安的心情,等待著醫生的到來。大腿上繃帶里覺得熱乎乎、黏答答的,他就扭過頭去對鄰床的那個弟兄說:「我腿上在出血呢。這傷口怎麼搞的,這樣麻煩。」
「得用麥管來吸了。」
你再別跟我說這種話了,愛麗絲,你要是對自己的丈夫都不相信,你那心裏還會舒坦嗎?你說出這種話來,真叫我有點傷心呢。
這一喝倒把雷德給喝醒了。他發了火:「脫了襯衫你也一樣看不出來。我是腰子病。」
生下第一個孩子后的第二天,他在醫院里跟妻子商量。
你早啊,伍德羅。一個濃眉大眼、面帶剛氣的女人,不緊不慢打了個呵欠,向他轉過臉來。你早啊,當家的。
「米尼塔,」他還報了自己的軍籍編號,「我今天可以出院了嗎,大夫?」
米尼塔負傷以後,被送到了師屬前方醫院。醫院小得很,不過是八頂大營帳,每頂可容十二人。帳篷搭在林子里的一方小空地上,靠近海邊,四頂一排,分作兩排,每頂帳篷的周圍都堆起了四英尺高的沙袋。醫院的本部就是這些,另外在空地的一頭還有幾座帳篷,那是炊事房、軍醫宿舍,派在醫院執勤的士兵也住在那兒。
「噢,還有一件事,米尼塔,等你換好衣服以後,我有話要跟你談。」醫生剛一轉身,忽然又回過頭來對他說:「可別溜之大吉啊。我這是命令:我有話要跟你談。」
威爾遜嘆了口氣。「好吧,不過我總覺得有點泄氣。」
「我聽不懂你在說些什麼呀,大夫。」米尼塔的口氣里略帶幾分譏刺。
雷德勸他:「哎,不會太嚴重吧?要不他們也就叫你馬上動手術了。」
不大一會兒,就有一輛卡車開過,停下來讓他搭車。他爬上後車廂,高高地坐在那滿車子彈箱的頂上,心裏憤憤不已。你看,戰鬥負了傷,受到的是什麼樣的對待啦?簡直給當作了一條狗!他們才不在乎我們呢。我這次歸隊是主動提出的,可那小子卻把我當成個罪犯。哎,這幫渾蛋,全都不是東西!他把鋼盔往腦後一推。我再給他們賣命就不是人,今後我就一心一意為自己。他們要這樣待我,好,走著瞧。想到這兒他才覺得算是出了一口氣,嘴裏終於迸出了一句:好吧,走著瞧吧。
「沒有呀,大夫。也不知怎麼,忽然就出起血來了。」心想:糟糕,被他看出來了。「我其他倒也不覺得什麼,今天總該可以歸隊了吧?」他作出一副央求的口氣。
醫院里經常是一片寧靜。到下午三四點鐘空氣已極悶燠,帳篷里被烈日烤得熱不可耐。傷病員多半昏昏欲睡而又睡不安生,有的說著夢話,有的傷口痛得直打哼哼。他們實在也無事可做。傷病快好的,還可以打打牌,看看雜誌,不過也至多隻能到空地中央去洗個淋浴,那裡用椰子樹榦搭起了一個高架,架子頂上縛了個汽油桶,桶里有水,可以沖涼。當然還有每天三頓飯,早上查一次病房,那都是少不了的。
他拍拍大司務的背,說:「謝謝你了,老哥,我們部隊里的大司務要是也有這樣的手藝就好了。」
在幽暗的光線下,他眯起了眼,捏了捏閘把,拉了拉連桿,還把制閘往鋼圈上推了推。經過細心的察看,終於發現有個地方鬆了只螺帽,制動鋼絲脫開了。他就把螺帽上緊,這樣一擺弄,剎車馬上就好了。
「會傷身子的。」雷德說。
「是的。」米尼塔就在一張摺椅里一屁股坐了下去。
「上級跟你說話,怎麼不應聲啊?!」
「唉,我準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了,還有什麼話好說呢。這樣一件好事倒會傷了身子,怎麼說得通呢,」他嘆了口氣,「雷德呀,這檔子事可真搞得我稀里糊塗了。」兩個人一路往回走,回自己的帳篷里去了。
「閉嘴!」
「抓住那個日本人呀!」米尼塔還是嚷嚷。
「不碰,不碰,絕對不碰。」他看著醫生又去檢查別人,心裏卻涼了半截,暗暗合計:可不能再把傷口弄破了。
米尼塔拖拖沓沓地跟著他走。到了七號帳篷一停下來,他又嚷嚷開了:「我不進去。裏面有個日本鬼子會殺了我的。我不進去。」
伍德羅——你跑到這兒來啦?
他暗裡又鬆了口氣。(只要目的能夠達到,就是弄些花招兒。到頭來也包你沒事兒。所以我還是得撒謊,得裝傻,心裏要往北走十碼路,就得先朝南走上五十碼。)
「是啊。」米尼塔沉默了一會兒,才又補上一句:「咳,那種地方就是這樣,進去不易,出來也難。」他吃了一大口細紅腸。「在那裡過得倒是挺清閑的。」
米尼塔一聽嚇得呆了片刻。可又馬上打定了主意:一不做,二不休,我只能硬著頭皮幹下去!好比說個骯髒的笑話,現在也只差這最後一句了,於是他就帶著點歇斯底里的樣子發一聲笑。笑聲使他愈加壯了膽,他就索性縱聲狂笑。心裏冷冷地想:我只要裝得像,他們就不敢拿我怎麼樣。他猛然收住了笑聲,說道:「去你的奶奶,你這個日本鬼子。」隨後便是一片闃寂,他聽見個當兵的說:「是瘋了,沒錯兒。」有一個介面說:「看見沒有?他拉起槍來就打。乖乖,我還當他要把我們都打死呢。」
我不想跟你頂嘴,愛麗絲,不過話可不能這麼說啊,我這個做丈夫的平日待你還不錯吧?你怎麼能那樣編派我呢?我不過是想尋點快活,所以才拿來用了,你別跟我磨纏不清啦。
想要,爸爸。
「好說,好說,那就隨便用點兒吧。」廚房裡還剩的有一些炒蛋,是用蛋粉做的,咬上去好像橡皮,米尼塔狼吞虎咽吃了個精光;十加侖的大鍋里還剩下些半冷不熱的咖啡,他也喝了幾口。咖啡里一股濃濃的氯氣味兒,他喝得直皺眉頭。心想:喝這種玩意兒,還不如乾脆喝碘酒呢。
「走吧,夥計。」那看護兵厭煩地說。
米尼塔瞪了他一眼,半晌才說:「沒有別的事了嗎,大夫?」
那個胸部受傷的傷員又在呼嚕呼嚕咳嗽了,不過在米尼塔聽來似乎聲音很遙遠。他現在心裏不緊張了,覺得又舒暢又溫暖,腦子裡想的是這鎮靜劑:這玩意兒倒不壞……我這樣下去怕要上癮呢……哎,反正只要能出去就行……想著想著就睡著了。
「噯,早上回來的。」
雷德扭頭對威爾遜看看,鼻子里哼了一聲。「要是像咱們這樣的得了感冒來看病,拿到的就是一張晦氣方子了。」他故意放大了嗓門說,讓兩個當官的也聽得見。醫生聽了冷冷地瞧了他一眼,雷德也瞪還了他一眼。
背後就是他家,支腳頂起的木頭房子正面是壓歪曬翹的門廊,爸爸就睡在那裡一張銹跡斑斑、搖搖擺擺的躺椅上,濕透的汗衫拱起在胸前。
「將來咱們回到了國內,恐怕連找個女人都得排隊呢。」
「診斷請讓我來作好不好?」
醫生抓住他一頓猛搖,「米尼塔,可別忘了你是在部隊里跟一個軍官說話。你要不規規矩矩回答我的話,我就送你上軍事法庭!」
「這是咋啦?」
一個約當二九年華的黑人姑娘在他面前走過,光腳板子揚起一團團塵霧,在她身前飛散。緊身衣里沒戴胸罩,兩顆盪呀盪的奶|子看去軟柔柔的豐|滿極了。一張團圓臉極富風情。
米尼塔把手裡的雜誌朝他扔去,只管嚷嚷:「帳篷外頭有個日本人啊,喏,就在那兒,就在那兒,有個日本人啊。」他惶亂四顧,高聲大喊:「槍在哪兒?快給我把槍!」只見他急得渾身打戰,端起自己的槍,把槍口對準了帳篷門外。「喏,日本人在那兒,就在那兒!」隨著這一聲喊,叭的就是一槍。他自己也聽得一呆,對自己的莽撞勁兒有點吃驚。一個念頭在腦子裡掠過:我得把戲演下去!他就等了一下,巴望弟兄們來把他抓住,可是誰也沒動。大家又驚又怕,彷彿都膠住在床上,只是以提防的目光盯住了他。「繳槍了吧,弟兄們,他們打進來啦!」他說著就把槍往地下一丟,又踢上一腳,然後搶到自己的帆布床跟前,一把將床託了起來,猛力向下一擲。他撲在泥地上大喊大叫。這時有個弟兄衝上來把他按住了,米尼塔先還掙扎了一陣,後來也就鬆了勁。他只聽得人聲吶喊,一片雜沓的腳步聲直奔他而來。心想:好,我這齣戲演像了。他索性來個遍體哆嗦,還故意弄出些唾沫沾在嘴唇上。這一下就更像了。以前在電影里他看到過瘋子的鏡頭,記得瘋子的形象就是口角流沫的。
九點鐘醫生來查病房,米尼塔朝天躺著紋絲不動,只是偶爾說上一兩聲胡話。醫生對他掃了一眼,一言不發地替他換過了葯,就又去檢查別人了。米尼塔的心情一方面是寬慰,一方面卻又是氣憤。心裏想到的還是那句話:他們哪會管你的死活呢。他閉上了眼,想他的心思。上午平靜而過,他心裏沾沾自喜,越發自信了,想起今天醫生來時的光景,覺得隻字未提就是個好兆頭。他們對我已經沒有辦法了,不久就要把我轉到其他島上去了。
「你知道五連上去沒有?」
他領著女兒,順著大街往回走去,有時碰到熟人,點點頭打個招呼。(我真不明白怎麼男歡女愛就會生出孩子來,橋歸橋、路歸路,那分明是兩碼事嘛。世上的事情往往不刨根問底還好,真要細細一想就會搞得你暈頭轉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做人了。算啦,還是一切都聽其自然吧,聽其自然倒萬事順當。)
「他們待你大概挺客氣的吧?」他又問了一遍米尼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