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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陶土與糞土 第十三章

第二部 陶土與糞土

第十三章

好名聲還得從早培養起——他不假思索地說。凡是這些傳統的道德觀念,他向來都奉為準則,逼著自己一定要恪遵不違,卻不願意去問一個為什麼。
我也有同感。不過心裏把她看作個愛戀的對象這還是第一次,所以他當下不覺微微一震,依稀有些茫然若失之感。等到列車載著他往回飛奔,他也早已把姑娘引起他不安的一面都給忘了,只覺得她還是她那一家子的可愛的核心,是整個波士頓的可愛的核心。他跟班裡的同學一談起自己的女朋友,就覺得自己恍若換了個人,感到挺新奇,也挺愜意。有個女朋友多有意思啊——他心想。
侯恩過早鬆了手,也說不定是乾脆把地圖板往下一摔。這裏邊的差別反正也無關緊要,因為他心裏就是巴不得要將軍失手。果然將軍失手了。地圖板砰的一聲撞在他手腕上,一頭往下掉去。
是嗎?——她說——不過比起從前來也差點兒了。爸爸說的,可去的地方總是愈來愈少。(她的臉兒長而不失優雅,神情冷淡而又不失為可愛。鼻子雖然長了點兒,鼻尖倒帶點兒翹。)
有個小個子纏住了他。少校先生,你到我家去吧?
奇怪的人家,生的孩子也稀奇!——當地的人還會這樣告訴你。
哪兒的話呢,你是扯不上的。(她先哈哈一笑,他略一遲疑,也跟著笑了。)你是轉了個彎的表親,又是家在西部的。把你扯上沒有這個理。(她那張長長的臉兒一時看去是滿臉的快活。)說正經的,其實這也沒啥,不過是因為我們以前只認識海軍的人罷了。湯姆·霍普金生啦,撒切爾·勞埃德啦——你在但尼斯大概見過他吧——喏,這些人就都是海軍,安德魯大伯跟他們的父親一輩還挺熟哩。不過他還是喜歡你的。我看他大概還挺喜歡你媽媽。
媽媽撫著他的肩膀。今天牧師講得真好啊,愛德華。
你也知道,愛德華,我家裡人的那種態度我是始終不以為然的。他們對你總是不太贊成,這責任當然不在你啦。他們的看法不合潮流,是叫人覺得有點難堪,不過我想你一定是能夠諒解的。
噢,那是個大城市,髒得很,可冷啦,人人都是一年到頭打扮得整整齊齊的。
突然他心裏一動:把地圖搬過去實在是多此一舉。將軍過來看看豈不是方便,事實上將軍根本就不用看地圖,他心裏記得才熟呢。
賽勒斯·卡明斯為了銀行里的事務去過幾次紐約,他去紐約當然是不會把時間白白浪費的。當地的人常說:「我告訴你說,他們家的這座廠子會開不起來才怪呢。一八九六年賽·卡明斯幫了麥金萊的忙,這忙不會是白幫的,他這個買賣人才叫精哩。當時他的銀行論經濟實力也許還不算很雄厚,可是大選的前一個星期,他向縣裡的莊戶人家一要債,本縣的選票就都歸了麥金萊了。阿賽比艾克老頭還要精多哩,你總還記得吧,當初艾克經營雜貨鋪子的時候,誰要賣給他一匹馬,蹄子上有一點毛病就別想瞞得過他的眼睛。」說話的這位老人家現在找人高談闊論的機會已經愈來愈少了,他拿一方發了臭的凸花手絹抹了抹嘴角的白沫。「當然啦,」嘻嘻一笑,「我也不是說我們鎮上的人對阿賽就有什麼特殊的偏愛,不過我們這個鎮子……」又是嘻嘻一笑,「不,我是說我們這個城市,實在是虧了他——沒有他就沒有我們這個城市,當然沒有他大家也就不會有這一屁股的債!」
擺在面前還有一件艱苦的工作,立意更加崇高。
我明白。要見你可真難哪。我們的朋友交代我們去找德韋內先生,不過我覺得他遠隔重洋,判斷不一定準確。
「我聽見電話了。」達爾生說。
他就來到將軍的帳篷里,交上了方案,不安地站在一旁,等候將軍發表意見。將軍看得非常仔細,不時還會抬起頭來,評論一兩句。「哦,你擬了四套不同的后調命令,定了四個集結地。」
紅衣主教略一躬身。我很高興能夠見到你,我的孩子。你早已立下了善功。你在巴黎為對付敵基督的出了力,我都聽說了。
這個鎮子崛起在中西部的那半邊已經有很久很久了,到一九一零年就已足有七十年以上的歷史了,不過要說成為個城市,那還是不太久以前的事。當地的人常說:「哎呀,我記得還蠻清楚啦,不多久以前我們這個鎮上的局面還是不大的,主要就是一個郵局,一所學校,還有長老會那座老教堂,一家大飯店。當時艾克·卡明斯老頭開了個雜貨鋪子,有一陣子還來了個理髮的師傅,不過這位師傅待的時間不長,後來就到別處去了。那時候……」——說著慢慢眨了眨眼,像是心裏斟酌了一下似的——「還有個窯姐兒常在縣裡一帶做生意哩。」
那甭說我也在其內了——他淡淡地說。
他作為軍事代表團的一員,跟一個義大利上校作了一次談話。
他的連里一直流傳著一句老笑話,說是老當家的又在想他的新招兒了,今後弟兄們進營房恐怕得一律脫靴呢。
嗯嗯。你不是會說法國話的嗎?
賽勒斯,求求你別這麼說。
什麼事,先生?
嗬,那就更好啦。(說得都又笑了,於是他們就在一張長凳上坐下,往查爾士河的深水處扔小石子。)
初步措置可。成績殊佳。遙致賀意。
剛才離開自己帳篷的時候他把汽燈滅了,所以現在他就摸黑在床上躺下,獃獃地望著那模模糊糊的帳篷輪廓。他的眼睛就像貓眼,在黑暗裡顯得亮晶晶的,要是有人跨進這黑乎乎的帳篷,管保別的都還沒來得及分辨清楚,先就會看到他這雙眼睛。這會兒他小腿上在劇烈抽痛。胃裡也感到不大舒服。兩個月來心力交瘁的緊張生活在他身上引起的種種隱而未露的小毛小病,今天都叫地圖板在腿上這一砸,給砸得興妖作怪了。他身上癢得像害了疥瘡,莫名其妙的大汗遍體直流。這種情況他熟悉,他稱之為「線縫綳裂」,在穆托美島作戰時就有這樣的情況,過去每到一定的時機常有這樣的情況。這是他的身體強制他付出的代價,他碰到這種情況總是無可奈何地承受,簡直是服服帖帖地承受,一切都聽其自然,連自己的心思也任其跟著打轉,這樣總要足足難受上一兩個鐘點,可是只要經過一宵安睡,也總就可以得到恢復,到第二天早上醒來,便又是精神抖擻、八面威風了。
卡明斯臨走的時候莞爾一笑。我們此刻所辦的事,其實從長遠來看是最符合法美兩國的利益的。
上尉,我看你怎麼老是孤零零一個人呀——一個軍官太太說。
那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瑪格麗特說——我們誰不是這樣心口不一的呢。這事兒說起來當然很不好,可你要知道,自己家的事嘛,好歹我們總得包涵著點。我最初明白過來的時候也呆了好半天呢。
先生(他獲准發言了),說李是個比格蘭特高明的軍事家,是不是公道呢?我知道論兩人的戰術造詣,那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但是格蘭特有戰略觀念。先生,假如一個指揮官不能從大處著眼,運籌帷幄,使人員和物資的作用得到充分發揮,請問戰術又能頂什麼用呢?——因為戰術總只能管一個局部吧!從這一點來看,格蘭特能注意無形的因素,他不是更偉大嗎?他的單人舞雖然不是跳得頂出色,可是他想得遠,知道這台戲該怎麼演下去。(教室里頓時嘩然。)
「你登記了嗎?」
實行徵兵以後大批新兵入伍,他也就一下子當上了軍官,很快由少尉而中尉,又由中尉而上尉。他帶領一個連隊,在訓練中統率有方;連隊的紀律好,檢閱時步伐整齊,成績斐然。特別是士兵編在這個隊伍里據說都具有一種自豪感。這一點達爾生是老愛擺在嘴上的,他對連隊的訓話也經常成為弟兄們學樣說笑的材料:「騙你們我就是渾蛋!我說你們都是天下最好的士兵,編在天下最好的連隊里,你們所在的營是天下最好的營,你們所在的團是天下最好的團……」還可以這樣一路說下去。弟兄們說笑歸說笑,心裏卻很明白:他的話可是實心話。達爾生有了句得意話就要念叨個沒完。這麼個人,不升少校才怪呢。
將軍嘆了口氣,點上了一支煙。「這個行動的具體參謀工作還得進一步協調完善。你去跟霍拔特和康安說一下好不好?明天早上我要辦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他們跟你一同開個會。」
安德魯大伯就常常說的,愛爾蘭人把我們的政府都給霸佔了。前幾天晚上我還聽他說來著,說是現在我們這兒的世道跟法國差不多了,你知道他是到過法國的啦,他說現在只有擔任公職(進國務院),或者擔任軍職,才有前途可言,可即使進了這種部門也不見得一定都是有出息的。(發覺自己說漏了嘴,立刻補上一句)他對你可是非常喜歡的。
你沒讓他做針線?
「我看這就不必了,少校。集結點只要定一個就行了,就選在二營後邊吧,回頭不管用哪支部隊作為登陸部隊,一律到那兒去集中。反正用誰都好,頂多不過是五英里路。」
這麼個大都市,首先就叫他看了喜歡;聽慣了家鄉人們愛探根究底的粗魯談吐,表舅家的那一套禮數更使他感到新鮮。他起初非常客氣,也不大開口,心想自己還胸中無數,可不能冒冒失失出了不應有的錯,所以不敢隨隨便便說話。不過有時候他還是激動得難以自已。有一回他在燈塔山的那一帶街上閑逛,順著狹窄的人行道一個勁兒往上坡走,一直爬到州議會大廈,站在那裡半天也不動一動,遠遠望著山下查爾士河的波光水影,看得入了神。這一帶人家的門環也叫他看得著了迷:一扇扇窄小的門上,都掛著年久發黑、光彩暗然的銅環;他到一家門前就總要瞅上一會兒,見了全身穿黑的老太就敬個禮,那班老太看到他這身軍官生的制服也總會展顏一笑,雖然有點疑惑不解。
夏天的天氣熱得人透不過氣來。儘管那位義大利上校吹得如此天花亂墜,卡明斯還是得了腹瀉,又加上了一場重感冒,無可奈何地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渾身疲軟,一直累到骨子裡。大舅子又來了一封信:
他想起侯恩明天就要派到偵察排去了,心裏不覺微微一震。派一個不熟悉部下的軍官帶隊出去,這不太好,不過這樣一個重大的任務,總不見得就讓一個軍士得了功勞吧?侯恩頭腦靈活,體格也很健壯,對付得了這樣長途跋涉的任務——此刻將軍看侯恩態度冷靜,像是在扳著指頭算一匹馬有多少優點、多少缺點似的。侯恩對付得了,他說不定有些帶兵的本事。
派一支突擊部隊攻佔坊遠灣,這倒可以代替海軍的支援。可是具體的辦法呢?由前沿派一個連過去是休想,那勢必得穿越敵軍的防線。在敵軍陣地背後二十英里處派部隊登陸,順著海岸推進呢?也不行,那兒叢林太稠密了。有的地段部隊不能不打叢林里過,坊遠灣後方的那一帶沿海林木深密,部隊根本就進不去。不過他要是能夠……
他的見識一直在不斷長進,他現在已經懂得了考慮問題應該分門別類。一類,是自己心目中的天經地義,即客觀存在的情況,這是應當理清楚的;一類,是他所謂的「奧妙」,好比一張床墊居然騰了雲,那他也就不大願意再去追究那床腳了;另外還有一類事情極其重要,疏忽不得,就是有些事他不可不做,有些話他不可不說,這些完全是做給跟他同事共處的人看的,說給跟他同事共處的人聽的。
加拉赫:有時候我早上一睜開眼來,就恨不得乾脆挨顆槍子兒算了。比如今天就是這樣。
「還有就是這裏直屬連的偵察排,不過偵察排其實也用不著派軍官去。」
啊,卡明斯少校,我可以向你擔保,我們在國民議會要二十五票是沒有問題的。
不堪的髒話全都罵出來了,他自己聽了也吃一驚。
一次瑪格麗特到波士頓去探望娘家親戚,娘家人問起她來了。
「咱們來看一看地形。」他就扭頭喚侯恩說:「少尉,請你把那張地圖給我。」
所以侯恩是非調走不可的。將軍此刻的心情,是得意與失意參半。他可以把侯恩愛調哪兒就調哪兒,然而他還是留下了一個反叛的火種沒能徹底撲滅。後患無窮啊。亮晃晃的汽燈刺得他眼都睜不開來,他把燈芯扭小了點兒,然後就用一隻手揉著大腿,可是想起這是侯恩的習慣動作,他心裏又有了氣。
沒有的事,我相信你准能成個大人物。
史坦利:有時想想我真寧可犧牲一條腿,只求能放我走。
這一下達爾生就更摸不著頭腦了。一位將軍居然會關心起一個少尉的安置問題來,這倒十足是件怪事。「這個,將軍,據我所知四五八團二連還缺個排長,因為他們那裡有一個排送上來的軍情報告總是由一個軍士署名的,另外六連還缺少兩名軍官,四五九團的三連大概也有個空缺。」
在孩子們的卧房裡,馬修已經睡熟了,七歲的愛德華卻坐在個角落裡,拿一些斷線頭在一塊零布上縫呀縫的。
再見了,媽媽。媽媽在哭呢,他有點不屑,心裏湧起了幾已泯滅的憐憫。
卡明斯嘆了口氣。我這次增長了不少見識。
他立意要征服她,吞了她,不惜把她撕碎,把她榨乾。
可是問題還遠不止此。這十幾個人你就是把他們殺了,照樣還會冒出十幾個人來接替他們,殺一批來一批,永遠沒有個完。歷史的強大壓力,加上逆流的衝擊,漸漸就使典型的二十世紀人成形了。將來就是這一種人要來決定歷史的方向,務必使人感到「做個……人,擔憂本來就是免不了的」。專業技術已經戰勝了心靈。「大多數人不能不從屬於機器,對這樣的工作他們從本能上決不會覺得喜歡。」兩種勢力犬牙交錯的領域,是雙方的必爭之地,關係特別緊張;前面所說的夢想,正是在這種特殊的緊張關係里誕生的。
居然指揮得了這樣大的戰鬥!一股猛烈的熱血上涌,堵得他氣都透不過來。這裏邊有激憤,有興奮,更有一股不很分明的巨大的渴望。
我才不信你的話呢。(在波士頓的這幾個星期,他說話使用的口吻也是挺得體的,嗓門比原來提高了點,聲氣里還特意帶上點懶洋洋的味道。他只恨無法表達他在波士頓感染到的這種興奮的心情,也許應該說是得意的心情吧。這裏的人個個可愛極了。)
在軍官俱樂部星期六晚的跳舞會上,瑪格麗特喝醉的情況也比以前多些了。有時候她的行動離有失檢點也不是太遠了。
辦公室比他事先估計的小些,布置更富麗些,不知怎麼也總覺得更俗氣些。那張法國地圖上滿是鉛筆痕迹,折起了一隻角,好像看書看到了這一頁,折只角做個記號似的。
史坦利:要是由得了自己挑的話,這部隊就別想留得住我。
「遵命。」
到時候啦!他們衝上去啦!——有人狂吼了一聲。
馬丁內茲:本來一槍會送命的,結果只是傷著了點,我說掛這樣的「彩」那才是好「彩」。那才叫運氣呱呱叫。
我有時候也覺得,我沒有走這條路也許是失去了一個成才的機會——卡明斯說。可是不瞞你說,我過一兩年就要升中校了。升了中校以後,那就不靠年資靠本事了。也許我不大應該誇這個口,不過據我估計,到那時候我用不到一年工夫,就可以升到上校。
你這個看法是不正確的。同學們將來自會明白,經驗要比理論有價值得多。你口口聲聲說戰略,其實戰略並不是都能作準的,這方面的因素往往會相互抵消,當年在里士滿是這樣,今天歐洲的塹壕戰還是這樣。戰術永遠是決定性的因素。(在黑板上寫下了這句話。)
「不是這一張還有哪一張?」將軍來了氣了。
我要狠狠地治你,我要把你吃了,哼,我非要叫你屬於我不可,我非要叫你屬於我不可,你這個賤貨。
這種人應該宰了!艾克·卡明斯上了年紀,說話聲音發抖。打仗的那年頭我們看到這種人就抓起來,把他們往馬背上一按,馬屁股一拍,看馬兒摔他們個不亦樂乎。
他們就把請帖發了出去,將軍倒是接受了邀請。宴會前一個星期心裏忐忑不安,到宴會那天更是誠惶誠恐。將軍來了,在冷餐桌旁邊一站就不走開了:熏火雞,還有主婦特地派人到波士頓去採辦來的鮮蝦,吸引住了將軍。看他慢慢地自取自吃,那雅興還真不小呢。
「送去了九*九*藏*書。」
哎,還不都是那幫愛爾蘭人鬧的!——他言下憤憤,不過心裏卻隱隱有些不安,因為他知道這種話無非是人云亦云。
外交部有幾個職位很高的激進社會黨人,我就有辦法打通他們的關節。我從情報販子那兒了解到,只要肯花錢就可以收買到有關他們的秘密情報。所以他們對我是不敢不友好的。我夾袋裡的新聞記者可以論打計算,法蘭西銀行里也有好幾個人有些dossiers intimes掌握在我的手裡。我還跟一位勞工領袖彼此十分心照,他手裡的線就牽著一批社會黨人。這些路子雖然都是拐彎抹角的,可是幾路齊下,這個「彈著區」也就不小了。總之你要明白,我並不是匹馬單槍的。我可以擔保十八個月以內局面不會有什麼改變;至於十八個月以外,歷史的發展複雜,誰也不能無限期叫它改變方向。
沒那事。
我明白,主教閣下……不過有時候我真覺得累極了。
一九三五年,卡明斯在本寧堡的步兵學校里搞了一些革新,給人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因為偵察排的帶隊上士是四五八團最能幹的士兵之一。他的情況我早就想向你彙報了,我一直有個想法,就是等這裏的戰事告一段落,就應該提拔他當軍官。這人名叫克洛夫特,的確是個好兵。」
他凡事總是想在部下的前頭。有一次星期六大檢閱,有位將軍要來巡視,卡明斯上尉叫軍士長讓全連戰士把備用皮靴擦得靴底兒都亮亮的,擺在各人鋪位的腳邊。
(虎起了臉。)不要骨頭輕啦,瑪格麗特。我還以為你結婚了這麼些年,也總該像個……像個女人家的樣子了。嫁個一點也不了解的男人總不見得是什麼高明吧,我早疑心你就是為了這個緣故,才嫁給愛德華的。(意味深長地頓了一下。)撒切爾的妻子露絲,快生第三個孩子啦。
瑪格麗特卻給撩起了興頭,亢奮了一陣。她認為那就是愛情,因而越發熱情洋溢,溫存體貼,不過這隻維持了一陣子。一年以後,餡兒就全露了,她也看清楚了,原來他心目中只有他自己,他不過是藉著她的身子,在跟他自己拼個你死我活罷了,這一下她的心全涼了。她好容易才甩掉了壓在頭上的一切:門第、家世、波士頓古老的街道;沒想到卻又落到了這裏,壓在頭上的分量更重了,對她的強求更厲害了。
你在巴黎幹得這樣漂亮,此刻心中欣喜何如是可想而知的,我知道不應該來敗了你的興,不過有件事我實在不能不告訴你。前兩個星期瑪格麗特到了華盛頓,住在我的家裡,說得客氣點兒吧:她現在的行為已經變得非常古怪了。作風簡直有點放蕩,跟她的年紀大不相稱了;我得承認,有時我覺得很難相信這就是我的妹妹。要不是看在你的分上,我早就對她下了逐客令了。你在羅馬一定過得像度假一樣吧,我真不忍心來掃你的興,不過假如可能的話,我想你是不是可以考慮早些回國。請務必去拜訪一下特魯菲尼奧主教閣下,代為轉達我的問侯。
瑪格麗特嘆了口氣。男人都怪得很,真是怪得很。你明明看著是這麼個人,誰知道他們原來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兒。
星期六早上他總要每排抽一個班,派他們把營房牆根下鑽出來的雜草除掉。
我可沒那麼說。他的話對,我的話也對。教義所說,是一套做法;買賣小事,嗯,那又是一套做法,如此而已。這跟基督教的精神也並不衝突。
派他到哪兒去好呢?這個問題倒還不是太大,達爾生提到的那個偵察排就挺合適。派在偵察排的話,侯恩就仍然不離師部左右。侯恩的情況他照樣可以一目了然。這事反正可以等天亮了再說。他反正要找達爾生了解九連進攻對面敵軍據點的情況,他可以利用這個機會略施小計,使得這個決定看來像是達爾生作出的。這樣比較好些,可以不至於太顯眼。
可是往後呢?終究是吃政治飯的勢力大啊。等到仗一打完……
十歲上就從此告別了老家,搭上火車奔赴遠方。別了,那鎮口的爛泥路;別了,那暗然無光的家宅;別了,爸爸銀行里的一股怪味兒;別了,還有那繩子上晾得滿滿的衣衫。
「遵命。」達爾生打悶雷般地應了一聲。
加拉赫:還有那個羅思和戈爾斯坦,槍子兒儘管打他們的腦袋瓜子好了,管保他們痛也不會叫一聲。
薩勒瓦瑟在椅子里側轉了身子,眼光透過狹長的窗子,對著底下的石子路瞅了半晌。卡明斯覺得法國的汽車喇叭聲音似乎特別地尖。
「凌晨兩點,少尉。」
這出現在夫妻之間,通常只是一條細線,可是在卡明斯兩口子之間卻形成了一條主線。
掉下去,正好又磕在將軍的小腿上。
沒什麼說的,這孩子都怪你,是你把他慣壞了,是你把他盡往壞里調弄。我看你是嫁出了波士頓心裏總有些不高興,是吧?我們這個小地方的人實在寒磣,高攀不上你啦。
主婦忙於操持家務;請客做客,欠了誰情,誰欠了情。她都有一本細賬。每月請一次客,夫妻倆商量一張客人的名單往往就要花上兩個鐘頭。
你有什麼想法啊?上校用胳膊肘輕輕推了推他。
隱隱約約、始終沒有落下過半點痕迹的計劃,後來卻煙消雲散了。到了一九三四年,卡明斯少校更感興趣的已經是國際新聞了。
他頓了一下。這方面的策略,複雜著哪。
D'accord!
卡明斯望著海水。慢慢又抬起眼來,把眼光停留在天邊。中校……上校……准將……少將……中將……能不能一直升到上將?
達爾生一個勁兒地排揎,侯恩的面色也愈來愈難看了,他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達爾生的反應這樣強烈,使他心裏吃了一驚,不知如何是好。有誰破壞了部隊的規矩,達爾生那個發急,就像兩手提著大包小包,偏偏背帶要斷,褲子要掉一樣。侯恩咽了一口唾沫,抓住了桌子的邊沿,輕聲說道:「少校,請你別激動。」
話怎麼好這樣說呢。別小看了愛德華,他可是個了不起的將才哩。現在就怕不打仗,一打仗我也就可以嘗嘗約瑟芬的滋味了。
客廳里牆上掛著畫像,描金的扇形鏡框里是灰褐糊糊的風景畫,窗帘的色調很濃,傢具也是褐赤赤的,旁邊還有個壁爐。一家人都圍坐在客廳里。
是啊,時間是長了點兒。我真不知道說什麼好。
原來人的權力可以很大呢。
完全可以辦到!他不妨派一連人乘登陸艇繞到島后,登上人跡不到的南岸——一道幡舞山脈把島南島北一隔為二,遠役和他的部隊都在北邊。上岸以後就可以由中部一帶覓路直入,通過主峰穴河山旁的山口突入敵後,直插坊遠灣沿海,把那裡攻佔以後就留下固守,等他再派一個營的兵力從海上登陸。從陸上進攻坊遠灣應該不難攻下,因為沿海的防禦工事方向都是對著海上的,日軍的陣地一般都有這麼個通病:配置好的火力根本沒有多少可以迴旋的餘地。
侯恩嘻嘻一笑,點了支煙,「沒幹啥特別的,少校。」帳篷里有幾個文書抿著嘴偷偷在笑。
可是一登上回國的輪船他就想上了別的事。從帶來的報紙上看到李威化工公司同薩勒瓦瑟兄弟公司開始談判的消息,他暗暗感到一陣得意。
將軍突然又覺得泄了氣。
倒會說一些。一九一七年在法國我就學會了兩句,後來始終沒有荒廢。
「我哪兒知道!我以前又不是干這個工作的。」
哦,是密約?
「怕是來不了了。我的好朋友說這事希望不大。」將軍說著把肩膀一聳。「咱們的『撞針行動』還是按計劃執行。不過有一點小小的變動。我認為咱們應該先把九連對面的敵軍據點拔掉。我要你連夜擬個命令發給泰勒,叫他天一亮就發起攻擊。」
有屈尊駕到這裏來,我得先向你道個歉——那人說。(他這一口英語簡直聽不出有什麼外來口音,就是出言吐語恐怕未免有些過於拘謹。)你一說要跟我談一談這一方面的事,我就考慮恐怕還是在這裏碰頭為好,倒不是事情有什麼見不得人,而是你在巴黎證券交易所勢必會引起注意。密探是無處不在的啦。
媽媽不知為什麼笑了。是的,就像爸爸那樣。記住,孩子,咱們今兒下午的事你可千萬什麼也別告訴爸爸。……
「謝謝你,沒什麼。」
也用不著你花那麼大的力氣。有人向我作了擔保,表示可以提供一些資助,以便在適當的地方稍微施加一點壓力。有個關子你要記住,就是在法國什麼人都可以收買,沒有一個人的手是乾淨的。
「派他去作戰部隊怎麼樣?」將軍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口氣,「你看安置他有合適的空缺嗎?」
我也覺得很遺憾。
卡明斯,以後發表意見要注意簡單扼要。
你愛我嗎?你屬於我嗎?愛我呀。
電話鈴響了,侯恩拿起聽筒來,一陣急促的話音直搗他的耳鼓:「『極品紅』報告,0030到0130沒有情況。」
德布茲這個傢伙又在搗亂了——賽·卡明斯說。(他的面龐線條分明,頂上已經帶幾分禿,鼻子上架一副銀絲邊眼鏡。)
今天他吃了一片溫和的鎮靜劑,不到一個鐘點就睡著了。醒來時天還沒亮,可是他覺得再也睡不著了,腦子裡清醒得很。小腿還在痛,他在黑暗中按摩了總有一兩分鐘,終於起來點亮了床前的汽燈,把腿上的烏青塊看了個仔細。
他揉了揉下巴。這時間如何安排,倒是個難題。計,可是條絕妙的好計。妙就妙在不落俗套,妙在設想大胆,他感到不勝得意。不過將軍無心細細玩味。他在考慮新的計劃時,腦子自會變得直通通的,十分講求實際。當下他就迅速估計了一下距離。從海邊由南往北,到山口的日軍一側是二十五英里,由此再到坊遠灣是七英里。要是一路沒有意外的耽擱,一連人三天准能趕到,加把勁的話兩天也就可以了。他研究了一下航測地圖。后島固然地勢險惡,可也不至於就無法通過。靠海是一片叢林,縱深至多不過幾英里,出了叢林是白茅叢生的丘陵地帶,攔路的阻礙也應該比較少些,過了丘陵就是連綿的大山,居中就是山口。所以這不是辦不到的。難辦的倒是過了山口,到了敵後,怎樣找條道兒過那邊的叢林。貿貿然派一連人去的話,十之八九會撞上敵人的伏兵。
大家都還知道他有一次曾在練兵場上拆開了一支步槍,檢查撞針簧的後部有沒有灰塵。
「是『極品紅』打來的,報告沒有情況。」
達爾生和史大賽在地上東尋西找,把摔成幾片的地圖撿起來。侯恩毫無表情的眼睛看了將軍一眼,才俯下身去收拾透明板。
啊,這真是……他只恨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字眼。這場面太偉大了!太驚心動魄了!課本里那連篇累牘的乾巴巴的戰爭,一下子都活生生地呈現在他的眼前了,都凝集在他的腦海里了。他此刻心裏只想著那個下令發動進攻的人,愈想愈感到欽佩。那有多……勇敢啊。真是敢於負責啊。(他想不出更生動貼切的字眼,就用了這個部隊術語。)
少校先生,我想請你注意一下我們在戰果赫赫的非洲戰役中防治痢疾所取得的巨大成績。我們採取了一系列新的衛生措施,有力地制止了這種傳染病令人談虎色變的惡性蔓延,效果較前提高了73%。
「是,將軍。」達爾生忙不迭地在一個小本子里記下來。
薩勒瓦瑟也莞爾一笑。那還有錯,卡明斯少校。不過你可知道,你這話可是標準的美國式聲明啦!
爸爸找他說話。好啊,孩子,你要進西點啦?
我把你捧上了天,你能不喜歡我嗎。(她又是一陣哧哧的痴笑,然後坦率地說)不瞞你說,我就是要你喜歡我呢。
他的大舅子摸摸下巴。我說,愛德華,這大概是官場上的一條規律吧:一個部門裡面,往往難免有許多不同的觀點。我想跟你說件事:我在想,不知能不能請你出馬到法國跑一趟,當然還是以你軍官的身份啦。不過決不會給你公事辦。
糟糕,他連時間都照上一行抄下了。看到自己出了這麼個錯,他很生自己的氣,只好咕噥一聲:「對不起。」
將軍的包抄夾擊戰術有個極大的優點,就是有一種他所謂「可靠的心理因素」。在坊遠灣登陸的部隊到了敵後,背後沒有安全的退路,只有勇往直前,打到和兄弟部隊會師,才是他們唯一的生路。所以他們不能不奮力挺進。而擔任正面進攻的部隊,他們不僅也會向前挺進,而且士氣只有更高。將軍根據經驗發現了一條規律,就是士兵知道自己派到的任務比較輕鬆時,打起仗來勁頭往往就大。登陸戰派不到他們,他們高興,而更重要的是他們心中還會產生一種想法,認為敵軍背後有友軍牽制,自己遇到的抵抗也就相應減弱了,不再是根難啃的硬骨頭了。
還有那許多士兵,敢情他們的頭上真還有個人管著呢,這人不但指揮著他們,也許還會從此改變他們一生的命運。昏黑中他直愣愣地望著戰場,心裏只覺得痒痒的,他有生以來最大的一個夢想已經在這一刻兒形成了。
將軍走進帳來,把他們的話打斷了。「我在找你呢,少校,我想你也許會在這兒。」將軍的口氣有點特別,話儘管說得一是一、二是二,卻不帶一點感情。達爾生退後一步,本能地挺一挺胸,像是取個立正的姿勢:「你有什麼吩咐,首長?」站在一邊的侯恩覺得如釋重負,可是心裏卻又為此而暗暗生自己的氣。
「我有個考慮,想把他的工作再調動一下,」將軍口氣平靜地說,「你的意見怎麼樣?」
老兄,總算告別了蛙國啦,跟惡伯們也再見啦——代表團里的一個軍官對他說。
請你把手頭現有的材料讓我看一看。明天,行吧?
我太喜歡了,媽媽。
有一次他們足足研究了一個星期,也決定不了把將軍請來做客是否可行,正反兩面都舉出了很多理由,不能不逐一推敲。最後得出了一條,就是:將軍是不會賞臉的,就是來了恐怕也只會使他們得不償失,可是過了幾天,卡明斯上尉把這個問題又苦苦地想了半夜,到天亮醒來,他的主意終於拿定了:他覺得這個風險好歹還是得冒一下。
他的活動決不止這些,範圍也還要大得多。有一個時期他跟軍官俱樂部里的一班酒友過往甚密,也打過一陣撲克,還鬧過兩回「逢場作戲」。結果,卻總是以瑪格麗特重演故技,叫他丟了面子而告終。此後他就息交絕遊達一兩年之久,專心致志經營他的部隊。
這沒什麼,邁諾特。(他心裏還會不時湧起這另一面的感情,這另一面的憧憬。波士頓那種難以言傳的妙處當年曾引得他無限神往,如今也怪,一想起來他的快意之中卻總是帶著一重苦惱。可笑自己,在華盛頓的時候還有意識地拿波士頓當塊招牌亮出去呢!其實這內心的仰慕之中始終摻著些半信半疑。)他的話自己聽著也覺得有點像花言巧語。多虧瑪格麗特在這個問題上處理得非常得體。
達爾生火了。臉倏地一沉,牙床骨彷彿兩塊重重的鐵板壓得嘴巴閉成了一條細線,一對眼睛惡狠狠瞪著侯恩。腦門上沁出的汗珠已經有好幾滴掠過了眼角,順著腮幫直往下掛。他學著侯恩的話說:「好哇,你覺得這沒意思,你覺得這沒意思。」像個推鉛球的運動員單足一跳來助一把勢似的,達爾生還一扭頭對史大賽說:「侯恩少尉覺得這樣做沒意思。」史大賽不安地勉強一笑,達爾生又回過頭來,氣沖沖地給了侯恩一頓挖苦。「好哇,那我可以告訴你,少尉,沒意思的事情只怕多著哩,」他冷笑著說,「我來當個軍人恐怕就毫無意思,你會當個軍官只怕也有點奇怪,」——沒忘記用原話來回敬他——「恐怕也沒多大意思吧。老實說我是千情願萬情願,就是不情願當個軍人,我告訴你,少尉,我倒情願去當一個……當一個……」達爾生半天也沒想出個足以解恨的惡毒字眼來,結果倒是把拳頭使勁一攥,大喊一聲:「我當個軍人說不定還不如當個詩人哩。」
這絕不是偶然失手砸的。將軍可以肯定侯恩是故意把地圖板掉下的,至少至少也是七分存心三分偶然。把問題看準了以後,他心頭不禁突突亂跳。說不定當時自己還是有意要引侯恩來砸一下呢!他叫侯恩把地圖板拿過來的當兒,心裏對侯恩是早就有幾分提防的,對他的態度是早就有所覺察的。將軍搖了搖頭。這種事情弄個水落石出沒有好處。他了解自己,還是到此為止,隨他去吧。他雖然醒了才不大一會兒,腦袋卻偏偏清晰得要命,他壓抑住心中的焦慮,不讓自己去理個清楚。
我也一樣。
你真是個快活人,https://read•99csw.com瑪格麗特。
馬丁內茲:那就犧牲胳臂吧。
記得,媽媽。
將軍的內心忽然一陣不自在。這個新計劃風險太大了,想想簡直沒有多少把握。將軍一時真想放棄算了。不過再一想,這也不需要花多少本錢。十幾個人嘛,就是遭遇不利,也算不了什麼損失。再說,爭取海軍的支援也並沒有完全絕望。一旦正面展開了進攻,他還可以考慮到司令部去走一趟,看看還能不能想個什麼法兒,把所要的驅逐艦弄來。
可你哪兒行呢。你是當將軍的材料呀。
春寒料峭的下午,母子倆收拾起顏料和畫板,準備回家了。他們是到城外來遠足寫生的,平野上不毛的小山崗是他們寫生的對象。
是嘛。
艾克·卡明斯直點頭。上軍校那敢情好,這孩子就喜歡聽人家講打仗的事。
再見了,孩子,要自己爭氣好好乾哪,聽見啦?
卡明斯!——學員上校喊了一聲。
不過由此似乎也可以引申出這樣一層意思,就是:假如他能先把沿海的防禦工事一舉徹底摧毀,然後再派登陸艇送部隊上岸……比方說可以先派一支小部隊在夜間佔領海灘,等天亮后再派大部隊登陸……不行,那實在太危險。要在夜間打上海灘——他手下還找不出這樣一支精銳的部隊。
可不是。
雙方採取的是「冷處理」方式:既不吵,也不罵。
你太太跳得可好啦。
這第二個計劃雖然簡單,卻相當厲害。遠役防線的右翼一頭盡于海邊,前距半島同島身的相連處不過一兩英里,背後六英里處有個小海灣,叫作坊遠灣。將軍的新方案就是派上千把軍隊在坊遠灣登陸,呈斜線向內陸推進,從背後直搗遠役防線的中段。正面部隊(當然兵力要打個折扣了)同時發動進攻,接應登陸部隊。只要登陸能夠成功,這場總攻就有勝利的把握。
賽勒斯,求求你,別再打他了好不好。孩子臉上挨了一巴掌,從耳朵一直紅到嘴邊。他坐在地上,眼淚撲簌簌地直往身上落。
我那個妹子是很有見識的。
我是儘力而為,爸爸。
他畢業的時候,年刊《榴彈炮》上在他的履歷底下印上了「戰略家」幾個字,不過這同年刊那種敦厚穩重的惜別筆調很不和諧,為了補救起見,下面又添上了一句叫人有點費解的格言:美不美,看行為。
時間:清早;地點:茅坑。這是個六眼茅坑,挖在營地一頭的矮林里,頭頂上沒有防雨布遮蓋。兩端各豎著一根棒兒,棒兒上套一卷手紙,上面遮著個空鐵皮罐頭。
達爾生皺緊了那厚墩墩的前額。「侯恩人倒不壞,將軍。就是愛頂嘴,不過我有辦法治他。」
他突然討厭起媽媽來了,回城裡去的一路上他不吭一聲,心裏很不痛快。當天夜裡他什麼都告訴了爸爸,隨後便又驚又喜、不無快意地旁聽到了一場口角。
太太抬起頭來,一副急巴巴的緊張的口氣:是睡覺去了吧,剛才可不是他自己這麼說來著?他跟馬修都說要睡覺去了。(馬修·阿諾德·卡明斯是小兒子。)
加拉赫:哎,千金難買的「彩」掛在哪兒都不合適,掛在哪兒都疼。
帳篷里熱得越發氣悶難受了。將軍感到有點頭暈。他就說:「少校,一會兒地圖修好以後,就請你把這個作戰行動負責處理一下。」
賽·卡明斯雖是鎮上的第一號富戶,他家的住宅卻也不是太與眾不同。房子是三十年前造的,當時是個孤零零的光桿兒獨自佇立在鎮子邊,初春早秋時分去登門拜訪,淤泥定會沒到你大腿上。可是現在他家已經被圍困在一片牆林瓦海之中,賽·卡明斯要大興土木也無從下手。
剛攻下的戰壕里開始落下德軍的炮彈了,暮色中只見一行行士兵繞過陣亡的弟兄,緩緩開過靜悄悄的戰場,陸續進入德軍的戰壕。天已經快黑了,東邊有一所房子在燃燒,天空里染上了一抹玫瑰紅。望遠鏡里已經辨不出東西了,他放下望遠鏡,直瞪瞪地望著戰場上,驚愕得出不了聲。只覺得眼前像是一片原始的荒野,一片從來也沒有見到過的荒野,他想象中月球的表面大概就是這樣的。那月坑一般的彈坑裡水光閃閃,水裡躺著陣亡的戰士,不時漾起一道道長長的波影,向外擴散、擴散。
是啊,我這個人恐怕是有點不合潮流了。是世界大戰過來的人啦,所以……(她的丈夫是一九一八年以後當上軍官的。)不過更叫我常常感到遺憾的,是我的舞從來跳不好。(這幾年他已經漸漸表現出一種獨特的風度,在職業軍官中顯得頗為不凡。)
當然事情並非那麼簡單,世界上也絕沒有那麼簡單的事情,但是美國確實有那麼一幫強有力的人士,已經抖擻精神,邁開了大步,有的恐怕已經是有意識地在那裡實現自己的夢想了。手下的嘍羅們呢,也都很湊手,比如他自己的父親就是這樣的角色,他們完全憑著本能配合主子的行動,不知道,也根本不在乎自己走的是什麼路。這幫強有力的人士,範圍可以小到大概只有十幾個人,二十幾個人,彼此根本互不通氣,連心中了了的程度都不盡一致。
「登陸艇的行駛時間原定一百零四分鐘,我看可以放寬到一百零八分鐘。」
就是說要我讓法國人保持觀望態度?
不過這些話全是胡扯。將來戰爭結束以後是會出現這樣一場大規模的政治迫害。可那絕不是因為反動派嚇慌了才發動的。將軍的那句話怎麼說來著?美國蘊藏的能量都已轉化而為「動能」,這個變化是不可逆轉的。可見將軍才沒嚇慌呢,才不是信上所說的那麼回事呢。聽他的高論,倒是他那種從容自若的態度、不可動搖的自信口氣,令聽者感到毛骨悚然。右派勢力準備好要拼一下了,不過這一回他們一點也不焦急,他們用不到豎起不安的耳朵,凝神屏息細辨那不可抗拒的歷史的步伐。這一回他們是很樂觀的,這一回他們採取的是攻勢。這個意思,將軍雖然沒有明說,可是在他的那一套高論里卻是不言而喻的。歷史已經掌握在右派手裡了,戰後他們肯定會發動白熱的政治戰。他們只要加上一大把勁,發動一場大進攻,二十世紀的歷史就是他們的了,也許連二十一世紀的歷史都是他們的了。一幫像上帝般無所不能的人士,就可以成為歷史的主宰了。
「那好,我就來教你,」達爾生來了勁兒,「你的腦袋瓜子如果能夠清醒一下的話,你就會知道這是一份『作戰報告』,所以你在日誌上和地圖上登錄以後,就應該歸入我的『定期報告』卷宗,等我明天處理完以後,你就把隔天的案卷一起取出,歸入『歷史檔案』,找個文書照式複製一份,歸入『日誌檔案』。大學都上過,對付這麼點事兒該不會有太大的困難吧,侯恩?」
局勢極其嚴重,這我也用不著跟大家多說了。你們中間有些人,也正是為了這個緣故才投了軍的。不過有一點我想要指出,就是我們軍隊也許可以發揮重要的作用。你們看報的話就知道了,眼下到處都在向軍隊求援。今後的形勢可能變化萬千,萬一有個變故的話你們的責任就是堅決服從政府通過我而下達的一切命令。
我們這裏就要派出一個軍事代表團到法國和義大利去訪問。我可以通過陸軍部安排一下。到時候我還有些情況要當面向你交代,不過放心,決不會難為你的。
當然也有受不了的時候:星期六早上他例必直挺挺站在自己的鋪位跟前,等待視察。看見擔任校長的上校走過,馬上腳跟一碰一個立正。那班教官也過去了,他卻還木頭一樣站在那裡,等候學員上校過去。學員上校是一個高個兒黑髮青年。
威爾遜:嘿,真有意思啊!我說哥們兒哎,我連托格略這膿包是啥長相都已經記不得了,可他打壞了胳膊肘兒溜之大吉,我是八輩子也忘不了的。
達爾生問侯恩:「條子你給霍拔特送去了嗎?」
加拉赫:(厭惡地)哼,你這個傢伙!
啊,說起來這可就玄啦。反正你只要到處遊說遊說就行。國務院里有那麼一股勢力,想要改變我們對西班牙的政策。依我看他們是不會得逞的,可是萬一得逞的話後果就不堪設想了,那就等於是把直布羅陀交給了俄國人。我擔心的倒是法國。只要法國保持觀望態度,我估計也就無須我們沾手了。
我恐怕是應該毅然來歸了。
「我告訴你,少校,」將軍的口氣還是那樣毫無感情,「你花了那麼大力氣為『結尾行動』制訂的方案,只怕要報廢了。」
都七年啦,你還一點不急?
愛迪好孩子,今兒玩得快活嗎?此刻她的話音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顫動。母子倆在一起,只要旁邊沒有別人,她口氣里就會流露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疼愛。
侯恩站在那裡紋絲不動,一會兒才點了點頭,若無其事地慢慢走到李區的桌子旁邊,挨著他坐下。這一下達爾生可怎麼也靜不下心來辦事了。幾個星期來前線的部隊一直陷於膠著狀態,達爾生也一直心事重重,表現在行動上,就是對手下一個勁兒嚴加督促。他常常為下屬日見懈怠、工作日見潦草而發急。為了及時制止這種傾向,他總是盯住手下的一班文書,只要文件上打出一個錯字,甚至只要有一處擦改,他就命令他們全部重打。對下級軍官他也一味採取威逼的手段,壓著他們多做工作。實質上那是一種自欺欺人的想法。達爾生以為只要他能使自己這個小小的部門百分之百地發揮作用,師里的其他部門肯定也會學著他這麼辦。他所以一向看著侯恩彆扭,一個重要的原因也就是因為他覺得侯恩做工作非常馬虎。這種事害處大著哪。達爾生相信「劣馬害群」這句格言,所以覺得侯恩是個隱患。下級向上級回報說他沒幹啥,這種事他倒還是第一次聽說。今兒說了這樣的話,明兒說不定……為此達爾生心裏一直煩躁到天晚。他草擬好了那道行軍命令,卻感到很沒把握,到晚飯前一小時,作戰方案已經大致準備就緒,可以去向將軍交差了。
「把這個條子給霍拔特送去,請他計劃一下這一批卡車從哪裡抽調。」
我跟你說的不會錯,希特勒絕不是個曇花一現的人物——他常常發表這樣的觀點。希特勒已經初步形成了一套想法,再說你也得承認他在政治上是有他的一套。他善於利用德國人民的心理,手法絕頂高明。築不築齊格菲防線,對德國人來說可是性命攸關的事啦。
「是這一張嗎?」
「不過,這個偵察行動我可不是輕率決定的。」
等等,等等。將軍提出了不同的意見,達爾生都記在他的筆記本上。將軍看在眼裡,心下有點鄙夷。他想:達爾生的腦袋就像一台交換機。要是你的插頭插得進他腦子裡的某一個插口,他就能提供必要的回答,不然的話他就只能朝你翻白眼。
兵營里從上校到少校,都一致認為卡明斯上尉是本兵營下級軍官里最優秀的一位。
將軍細細一回味,心裏感到有點失望。在軍官食堂里他見到侯恩的機會不多,不過他發現侯恩的面孔總還是那麼毫無表情,總還是綳得緊緊的。侯恩的心思固然決不會流露在臉上,可……顯然對他的懲罰已經失效,日常的瑣細小事一多,他心上早已不再記掛著那檔子事了。將軍覺得心裏一動……他把侯恩屈辱得還不夠,一定要進一步殺殺這人的傲氣。上次的談話,現在回想起來還不能使他感到十分滿足。他把侯恩放得太輕易了。
嗯。這幾年上預備軍校,不後悔吧?
On s'arrangera.
「你說什麼,將軍?」侯恩冷不防嚇了一跳。
達爾生少校匆匆吃過了午飯,就回到他「三處」的帳篷里,開始制訂坊遠灣登陸作戰方案了。他在辦公桌後邊坐好,鬆開了領子,心思重重地耷拉著那水汪汪的厚厚下嘴唇,慢條斯理地用心削好幾支鉛筆,然後就挑了一張白紙,在上端用印刷體寫上Operation Coda幾個大字。寫完這才舒了一口氣,點上一支雪茄,他並不認識coda這個字,為此還思索了片刻。「大概是密碼的意思吧!」他暗自嘀咕了一聲,也就把這事丟開了。他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勉強把心思慢慢集中到手頭的工作上來。這個苦差叫他來當,倒真是找對人了。
他做了幾個星期的話把兒。嗨,卡明斯,你攻下里士滿需要幾個小時呀?
「明白了。」侯恩掛上電話,望著匆匆記在便箋簿上的電話記錄出神。每一個營,每過一個鐘點,就要來作這樣一個完全是例行公事式的報告。通常一個晚上總要來五十個這樣的電話。他拿起鉛筆,正要登記在作戰日誌上,達爾生卻走進帳篷里來了。捧著雜誌在那裡打盹的文書史大賽趕緊直起腰來。達爾生的頭髮已經匆匆梳過,粗眉大眼的臉兒還紅紅地帶著滿面睡意;他用探詢的眼光往帳篷里掃了一眼,強烈的燈光刺得他眼睛直眨巴。他問道:「沒有什麼情況吧?」
「不過,我有句話你記著還是大有好處的。我總覺得,侯恩怕未必是個上好的參謀人才。」既然達爾生對侯恩興趣不大,把他留在那兒也就沒有多少意思了。
其實將軍心裏還另有個計劃,已經暗暗想了好幾個星期了,不過這個計劃少了海軍的支援不行,而海軍能否給予支援,向來是誰也難說的。為此他也作過幾次謹慎的試探,得到的答覆前後不一,所以他一直下不了決心。既然形勢逼著他非要拿出確實有效的辦法來不可,二線計劃便只好一直擱在心底。不過他真正感到興趣的倒是這第二個計劃,最後,他終於在一天上午的參謀會議上下達了自己的決定:即刻另行制訂一套結合海軍支援的進攻方案。
他家要是有什麼變化叫你看不慣,算在他太太賬上是不會錯的。認識他家的人都說是她不好:就是因為來了這個有「文化」的花哨的東部女人!阿賽雖然嚴厲點兒,可從來不愛花哨,你看他家新換的那扇前門,門上的格子玻璃連成一條斜線,那就是法蘭西的玩意兒。她在做禮拜的時候還提起過那名兒來著,叫紐維爾什麼的。為了她,賽·卡明斯還進了聖公會,出了不少力氣替聖公會蓋起了那座教堂。
一九三一年施本格勒的理論特別投他所好。他對連里的士兵也作過幾次簡短審慎的講話。
這些似乎都不太合將軍的心意。「還有嗎?」
「你處理這個報告,還有哪些應辦的手續?」
侯恩點點頭,接過達爾生給他的字條,大步走出了帳篷,嘴裏還悄悄地吹著口哨。達爾生看著他出去,臉上流露出迷惑不解的、略有點鬥氣似的神情。看到侯恩他心裏先就有了三分氣。他也說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反正跟侯恩在一起他總有點不自在,有點不踏實。他總覺得侯恩像是在笑話他,不過他又抓不到什麼具體的證據,難以肯定。將軍調動侯恩的工作,達爾生是感到有點意外的,不過這也不干他的事,既然來了,他就派侯恩專管那幾個製圖員,把描「透明圖」的事交給他負責,過後也就差不多壓根兒把他給忘了。侯恩老是不聲不響的,把工作做得很到家,帳篷里通常又總有十多個人,所以平日達爾生也不大注意他。不過這是說的開初。近來侯恩似乎換了一副脾氣。他現在只要在工作中碰到一些比較煩瑣無謂的做法,就會有點冷冷的嗤笑的意思,有一次達爾生無意中還聽到他在議論:「嘿,咱們這班子人每天還不是叫紅面孔老兄哄著去睡的?他膝下沒有子女,狗又不喜歡他,他不哄咱們,還哄誰呢?」說完就是一陣哄堂大笑,卻又戛然而止,因為他們也發覺侯恩的話都叫他聽見了。達爾生從此就有個感覺,總感到侯恩似乎老是在背後說他的閑話。
到畢業的時候,他已經當上了學員上校。
教堂里,牧師的講道結束了。我們都是主耶穌和上帝的孩子,要替主發揚他的慈心,我們來到人世間就是要替主行他的善道,撒播友愛和虔敬的種子。
這個鎮子位於北美大平原的中部。鎮外有些小圓崗、小溪流之類,中西部雖說茫茫一片都是乾巴巴的平野,卻也偶爾小有這樣的山容水態。鐵路的背風一側還頗有些樹木。鎮上街道寬闊,一到夏天榆樹櫟材都開了花,兩旁安妮女王式建築的身姿看去似乎也不那麼彆扭、不那麼刺眼了。窄窄的山牆窗和老虎窗里都映進了婆娑的綠影。中央大街上門面堂皇的建築已所剩無幾,倒是商店眼下開了不少,一到星期六下午四面八方的庄稼人就都紛紛來到鎮上,所以鎮上已經漸漸鋪起了石子路,免得再有滿路的泥濘陷住馬蹄。read.99csw.com
少校出身於一個子女眾多的窮苦家庭,所以他覺得自己能夠念完中學是件幸事。可是這以後直到一九三三年參軍,他始終沒走過運,幾次錯失良機,落得潦倒不堪。年輕時他沉默靦腆,那種肯于苦幹不息的精神,那種竭誠忠於所事的優點,還不太為人們所注意。可是一到了部隊里,他就成了一個理想的士兵。到他當上了士官,只要是派他負責的任務,他沒有不是盡心竭力,辦得一絲不苟的,所以他很快又一再得到提升。不過儘管如此,要不是爆發了戰爭的話,達爾生恐怕直到退役也只能當到上士為止。
爹媽走後,卻又覺得許多問題糾纏在心頭想不通。這針線不是媽媽給他,讓他悄悄做著玩兒的嗎?
唔。
「送了條子以後呢,你在幹什麼?」
他的連隊食堂里每開一次飯,飯後總要用沸水把地板擦洗一遍。
我愛你,我屬於你。
第一步,先估計一下要把登陸部隊從前沿陣地運到海邊得用多少卡車。由於那時正面攻擊勢必已在進行,所以眼下還無法斷定有哪些部隊可以抽調。那要看當時的形勢而定,不過反正總是在島上的四個步兵營里抽一個吧,達爾生就把一個問題化而為四,每種情況都算出一個需用卡車的數字。另外登陸以後地面進攻也需要卡車,這部分卡車如何配置就不妨讓「四處」去處理了。達爾生抬起頭來,把眉頭一皺,直瞪著帳篷里的那班文書和軍官。
他晃晃悠悠往前走,迷迷糊糊似乎意有所欲,可是結果卻一無所得。他拐進了又一條小巷,那小個子跟一個同黨冷不丁撲了上來,把他搶了個口袋朝天,扔下他揚長而去,等他醒來已是陽光刺眼,這條堆滿垃圾的羅馬小巷也早給曬得臭烘烘的了。他東躲西閃地急忙趕回旅館,幸而也沒有多少人看見,於是他就換下衣服,洗了個澡,整整睡了一天。睡在床上,只覺得身子像散了架似的。
達爾生拿粗大的食指在記錄下一劃,突然問道:「這個電話報告的是什麼時間的情況?」
我去看看。
卡明斯舉起望遠鏡,透過混凝土牆上的瞭望孔向外望去,暮色蒼茫下,渾身泥漿的士兵看去就像白茫茫的平野上一個個白乎乎的幽靈。天又下雨了,他們半走半奔,搖搖晃晃地向前衝去,有的撲面倒下了,有的向後一個踉蹌,有的肚子貼著地在鉛灰色的泥污里爬。德國人早已嚴陣以待,他們憋足了氣,還擊起來絕不手軟。他們陣地上發出了一片勾魂攝魄的聲和光,強烈的聲光震撼得他感覺都麻木了,到後來他也就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只當是平野上步兵衝鋒的一種陪襯了。
可是一團興緻都叫瑪格麗特給敗了個精光;瑪格麗特現在就會掃人的興。說真格的,愛德華,我真想不通咱們把這功夫花下去又有啥意思,你這官已經升得不能再快啦,等到要考慮保薦你當將軍的時候,老狗(她已經會來兩句粗話了)早已做了鬼啦。
那可太遺憾了,卡明斯少校。
這些當然都只是在心裏嘀咕,說出口來那怎麼得了,但是他們的婚姻生活卻從此變了樣,變為一種浮而不實的伴侶關係,門面是裝點得好好的,中心可是一片空虛。夫婦之間也難得歡娛了,就是偶一為之,也總有如隔重山之苦。他終於退了下去,舔了舔自己的傷口,只敢在遠處徘徊,不敢再逾越一步。相比之下,現在他們的社交生活就變得重要多了。
他聽見二老為了他的事爭得不可開交,只是看弟弟睡著了,他們這才勉強壓低了激動得發啞的嗓門。我可不許他學這種娘兒們腔,你別再盡哄著他看書啦,別再盡哄著他干這種女人家的……無聊玩意兒啦。(放著棒球不打,球棒和手套都在閣樓上積灰塵。)
威爾遜:好是好,可你要是搭上了人家的女人,人家當家的闖進門來,你少了一條腿怎麼逃?(大家都笑了)
那麼開路的偵察小隊派什麼人擔任呢?他立刻想到了偵察排,心裏就琢磨了起來。他細細回想了一下自己對這支隊伍能有多少印象。偵察排參加過橡皮艇一仗,生還的不過寥寥數人,之後作戰的機會就比較少了。日軍渡河進攻的那天晚上他們表現得是不錯的,是很不錯的。帶隊的那個克洛夫特,達爾生還稱讚過他。這支隊伍還有個最大的好處,就是實際人數不多,要派可以一起派去。要是人數多了的話,有的派上有的沒派上,去的人覺得派上了是倒霉,總難免會有一肚子怨氣。
大家的話:
其實,這裏邊還另有個原因暗暗起了作用,那就是賽勒斯前些時曾經跟鎮上的醫生作過一次談話。那大鬍子醫生一對冷酷精明的眼睛對他眨了兩眨,乘機小小地報復了一下。這個嘛,卡明斯先生,在下才疏學淺,現在已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要是這孩子年紀稍微大些的話,我倒覺得可以把他送到救世軍去,讓他把身子骨兒摔打得壯實點兒。
「我來修,將軍。」
(如此這般,扯個沒完。)
「怎麼回事啊?」
我知道你是存心當我活寶耍啊——他說。(想起這是句中西部的粗話,不登大雅之堂,話卻已經出了口,他心裏一時有些惴惴不安。)
要死了!達爾生簡直把他當個娃娃訓起來了!「我盡我的力量就是,少校。」侯恩低聲的回答帶著些挖苦。
就像爸爸那樣?
我真不明白是什麼鬼把你迷了心——他嘰嘰咕咕說。
標準的美國式聲明
將軍不慌不忙摸了摸下巴。「我從司令部的一個朋友那兒得到了一個信兒,」一副漫不經心的口氣,好像全不在意似的,「信是收發處剛送來的。」
這才是我喜歡的地方。
你是說有些款子?
史坦利:得,那差得遠了,要我犧牲胳臂的話我就受不了。你想想,少了一條胳臂還怎麼找工作?兩條全沒有的話就更不用說啦。
告訴你,我還哭鼻子呢,兩年前班裡划艇比賽我和邁諾特輸了,我哭得才叫傷心呢。說起來也真好笑。這場比賽爸爸一定要我們贏,我怕挨他的罵,一輸就嚇壞了。我們這兒簡直連行動都沒有一點自由,這也不讓干那也不讓干,不讓干總還要給你找出個干不得的理由呢。(她說得一時簡直有些難過了。)你可是跟我們不一樣的,你為人莊重,又了不起。(她又恢復了輕快的口氣。)爸爸告訴我,說你在班裡得了個第二。這可太不像話了。
就在來到將軍面前的這一瞬間,侯恩忽然覺得眼前一亮,彷彿一切都放大了。他清清楚楚看出了將軍的眉眼嘴臉,看到那紅光光的麵皮烤得汗水津津,看到兩顆大白眼正瞪著自己,一副冷漠而又輕蔑的神氣。
你武裝帶的洞眼裡銅綠沒有擦掉。
一九三六年,卡明斯在華盛頓的陸軍大學里被公認是本屆校一級軍官中最有前途的一位。他使華盛頓的社交界泛起了幾圈漣漪,並且跟幾位國會議員拉上了交情,還認識了首都交際場上最有地位的一位女主人。他一度還險些當上華盛頓協會的軍事顧問。
咱們這鎮上的人幾乎沒有一個不恨我的——爸爸說。他們也都恨你,愛德華,這一點你心裏還是早早有個數兒的好。他們最恨的就是人家發跡。將來你是肯定會發跡的,要他們喜歡你不行,要他們都來巴結你那還是辦得到的。
是嗎,親愛的?太太又低下頭去做她的針線了,她正用金線在茶巾的中央綉一個丘比特,此刻剛綉到丘比特的屁股。(她長得相當漂亮,看去有點心緒不寧。身上的連衫裙是眼下最時髦的式樣,把胸脯襯得高高的。)可他什麼緣故要搗亂呢?
我這腦袋瓜子老是扭不過來——他對卡明斯說。我總還覺得這林子里似乎應該走出些印第安人來。這緬因,還是一片清靜之地呵。
是,長官。他望著對方走遠,心裏一邊是極度的難堪,一邊是受到了注意的緊張不安,亂得七上八下。他,說是個怕見人的怪物也並不為過,因為還在讀私立小學的時候,校內許多精彩的活動他就從不參加,他不參加活動簡直都出了名了。
兒子只好再來一句……你說的是,爸爸。說完就退了下去——這是他不假思索的反應。
「我說把地圖給我。」將軍又回過頭去準備跟達爾生說話了。
你呀,只怕要愈來愈招人討厭了。
有。
他決意把侯恩調開。留他在手下危險。留他在手下他還會鬧出事來,他還會來造你的反,弄得不好的話也許還得把他提交軍事法庭審判,事情弄到要軍事法庭審判來解決,那總是難堪的,總是不愉快的。那回侯恩扔下半截香煙,他本來是打算徹底辦一下的,今後萬一事態有所發展他還是要徹底辦一下,不過真的辦起來那味道可不是怎麼好受的。儘管上層領導決不會難為他,可是這終究有可能成為他的一個污點。
「有。」
不過他在事業上總愛謀新的發展。委決不下的苦惱、左右為難的內心衝突,這些如今可是看不見的了,因為他一心埋頭工作,把這些都遮蓋了過去。一九三七年夏天,他得了三十天的假期,就去看望正在緬因度假的大舅子。卡明斯這一陣調在華盛頓,跟他的大舅子非常投契。
史坦利:喔唷,這話可千萬說不得。說得我脊梁骨都發冷了。
不知道我走得開走不開。
飛回到過去:
他把幾種名牌擦銅粉都一一試過,選定一種質量最好的,便貼出布告命令全連只准用這種牌號的貨。
咱們幹了錯事啦?
侯恩從來不大在作戰日誌上作記錄,所以格式不熟,他就看著上一行,照式抄下。
當天夜裡小兩口互相慶賀,卡明斯更是躊躇滿志。
說實在話,主教閣下,我對公教是景仰已久。閣下的卓見尤為博大精深,令人深感閣下的偉大。
當初爸爸作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做兒子的默默承受,並沒有什麼反應,可是此刻爸爸的手一按到他肩上,他卻微微打了個寒噤,幾乎誰也沒有覺察。
將軍伸出手來了。「來,給我吧,別捧著不放呀。」說著一隻手就過來接了。
你還不打算生娃娃啊?
他穿過梵蒂岡的宏大廣場,對著聖彼得教堂大堂的穹隆諦視了良久。剛才聽到的隆重的聖事禮儀把他深深打動了,樂聲還在他腦海里不住回蕩。
我們還是回去吧——大舅子說。
一天晚上他還親眼見到了整個戰局成敗所系的一個千鈞一髮的場面,經歷了一個思想上發生全盤動搖的時刻。
孩子抬眼一看,嚇得傻了眼。我在做針線,媽說做著玩兒沒關係。
我也常常這樣想。我對貴教一向是萬分景仰的。
暑假結束,他要返校了。臨行時她緊緊抱住了他,悄悄咬著耳朵說:咱們要是把婚約定下了該有多好呢,那樣的話你現在也就可以吻我了。
他本身也起了變化。他是向來不跟別的小夥子要好的,不過現在倒不是怕難為情,而是缺乏熱情了。以前起勁地畫水彩畫,看《豐而樂小爵爺》《艾凡赫》《奧利弗·退斯特》一類的書,現在這些好像已經沒有多大意思了;不畫不看他也從不懷念。在軍校里這幾年,他在班裡的成績始終是第一等的。他還成了個小小運動員,在網球隊里作為第三號選手。他也像他爸爸,雖然並不招人喜愛,卻受人敬重。
那天夜裡,侯恩在「三處」的帳篷里值了幾小時的班。帳篷兩側的遮簾都已放下,雙重的門帘也裝了起來,四角都覆上了帆布,遮得不透一點光。這樣一來,帳篷里照例就是一股濃重的濕氣,悶得難受。侯恩和值班文書敞開了襯衫,坐在椅子里直打盹,眼睛避開了汽燈的光芒,臉上汗水往下直掛。這是想心思最好的時刻,除了前線一小時來一次電話彙報需要接聽以外,其他就無事可幹了,四周儘是空空如也的檯子,收拾一清的辦公桌,套好布罩的地圖板,那種氣氛叫人不瞌睡也會瞌睡,不心靜也會心靜。夜闌人靜中不時還能聽見炮兵部隊在進行擾亂射擊,一陣陣聲如悶雷。
九年軍校生活,住的是簡陋的營房,睡覺是幾十人一大間,戰戰兢兢唯恐軍容不整、裝備出錯,到出操時更是捏一把汗,連休假都是那麼無聊。他每年夏天有六個星期的探親假,回去見到爹娘只覺得像外人,對自己的親弟弟也親不起來。媽媽總還是喜歡跟他說老話,他現在聽著都膩煩。
你到二十歲上要是能指揮上一個營那就算很幸運了,所以我看你最好還是多琢磨琢磨一個排的戰略問題,(同學們聽出了那挖苦的味道,都忍住了笑。)至於大兵團的戰略問題嘛,那就且慢研究吧。(看到先生的眼神里並沒有制止的意思,忍住的笑聲就爆發了出來,卡明斯只覺得渾身火辣辣的。)
做爸爸的點了點頭。兒子進西點,這合了他的意。他早就打定主意:銀行的業務,不妨讓小兒子馬修·阿諾德來接手,這個穿上了軍裝的疏遠倔強的大兒子,還是出外去謀前途為好。當下他就說:送你上軍校,爸爸考慮得沒錯吧。
他在望遠鏡里看著一個士兵快步跑上一陣,忽然腦袋往泥濘里一栽,過了會兒又爬起來繼續往前跑。這就像在高樓上憑窗俯望地面的一大群人,又像在動物商店的櫥窗里一窩扭動的小狗中盯著一隻小可憐兒細細端詳。可是這裏該集中了多少部隊呵,他想想簡直不能相信,只當自己是在做夢。
講得真好——媽媽說。
路子,當然是有的。比方說——我可以用不動產做抵押,還有證券,將來再設法給你們拉一些關係——比方說,我在蒙面黨里就有些朋友,過去給某幾家公司(不是化工公司)出過大力氣,能夠對這幾家公司施加影響。這幾家公司在必要時又可以決定一個七十五人的議員集團投什麼票。(他把手一舉。)我知道你喜歡不用投票就解決問題,不過這事誰也不能給你打包票。我只能擔保投起票來准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這些議員有不少還能影響內閣部長。
到後備壕他們就停住了。他們鑽進了一個混凝土的地下掩蔽部,帶隊的上校跟這裏負責指揮的團長說了一陣子話,卡明斯在一邊恭聽。這位團長敢情也是專為這場進攻趕到前沿來的。天黑前一小時,大炮開始作徐進彈幕射擊,一步步向敵壕逼近,最後又對準敵壕集中轟擊了十五分鐘。德軍的大炮也不斷還擊,隔不了一會兒就會有一顆打偏的炮彈呼地從天而降,落在觀察哨附近。塹壕里的迫擊炮早已開始了射擊,聲響愈來愈大,終至淹沒了一切,連他們說話都只好拉直了喉嚨嚷嚷了。
馬丁內茲:我也是的。有什麼了不得的。托格略打壞了胳膊肘兒,他就溜啦。
她大媽噘起了薄薄的嘴唇。我總有這麼個看法,瑪格麗特,我覺得你當初真還不如嫁個咱們了解的人家。
他回到床前,重又躺下。儘管穿著睡衣,還是驟然覺得帳篷里有些冷意,他不禁打了個寒噤。心裏隱隱感到有了盼頭,有些得意。這事大可一試!那樣侯恩也可以打發開了。
威爾遜:可這麼一來想玩玩那話兒也不行了。
而且在那一帶沿海,五十英里之內也只有坊遠灣才具備登陸的條件。過了坊遠灣,島上的莽莽叢林便幾乎直長到水中,其稠密的程度就是在這個島上也是少見的。而靠近自己前沿陣地的那一頭,則又儘是臨水懸崖,陡不可登。將軍沒有別的辦法。要從後路進攻遠役防線,絕少不了海軍。
爸爸幾步跨到他跟前,黑黑的身影罩住了孩子的臉。你在幹什麼,孩子?
不過這一聲吼卻解救了將軍,他終於熬住了,並沒有彎下腰去揉小腿骨。疼痛漸漸消退,變成隱隱的搏動了。可是將軍也差不多筋疲力盡了,他肚子里忽然覺得一陣絞痛。為了減輕腹痛,他特意從椅子里探出了身子:「這透明板你去修嗎,侯恩?」
你可以作好準備,有朝一日就可以毅然來歸。
是,先生。
將軍細細玩味:達爾生心目中的所謂好兵又該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也許識不了幾個大字,干實際工作很有一套,打起仗來啥也不怕。他又摸了摸嘴巴。侯恩派在偵察排里的話,一舉一動他照舊都可以看在眼裡。當下他就對達爾生說:「好吧,這事我考慮考慮。反正不忙。」
可我……我沒叫他幹什麼呀。
這兒華盛頓真是沸沸揚揚,什麼都有。反動派嚇慌了。他們知道自己的主觀願望已經落空,當前的戰爭已經變為一場人民戰爭,世界革命的潮流風起雲湧。他們看到人民行動起來了,於是就打算動用老一套的鎮壓手段妄圖加以阻撓。所以將來戰爭結束以後一場大規模的政治迫害是在所難免的,不過那也絕難得逞,人民要求社會自由的根本願望終將得到實現。你才不知道反動派慌得有多厲害呢。他們自知這就是他們生死存亡的https://read.99csw.com最後一搏了。
兵營里極偶爾也有討論學術問題的機會,這時候他的學習心得就微有所露了。我覺得弗洛伊德的那一套相當有意思——他說。弗洛伊德認為人是卑鄙下流的,對人根本談不上別的,問題只是怎樣才能最有效地管住他。
「他的能力只能算一般。」達爾生說話很小心。
他們夫婦的閨中生活卻一度極為怪誕:
(把問題的關鍵抓住。)薩勒瓦瑟先生,像你這樣一位有……遠見的人士,是應該心裡有數的,李威化工公司要辦的企業是有一定規模的,這就要求你們方面一定要拿出些比較具體的東西來。在法國建立子公司的大計已經決定多年,問題只是跟哪一家合辦。我此來受有全權,只要你們能夠提出必要的財務保證,跟薩勒瓦瑟兄弟公司合資經營就可以敲定。如果你們不能向我作出比較明確的擔保,非常抱歉,那我就只好去跟其他方面接觸了,不瞞你說,我在這方面的調查研究並沒有放鬆。
他得隨時把眼睛睜得開開的——這是卡明斯最後得出的結論。
將軍走到帳外,靠在帳篷的犄角柱子上歇了會兒。身上衣服濕透了,到外邊一吹夜風,感到似乎有點冷。他四下望了一眼,把小腿輕輕揉了揉,才拐著腿兒向自己的帳篷走去。
時間表制訂好以後,他又硬著頭皮開始草擬行軍命令,第一步先把一個整營從前沿撤下,調到海邊。這個工作本身倒不算太複雜,可是因為不知道到時候調的是哪一個營,所以後撤的命令就得擬上四套,而且都還得另調部隊前來接防。這就叫他足足忙了大半個下午,有一部分工作雖然派給了助理李區他們,可是他也總得親自核對一下,少校辦事是極周到、極細緻的。
拖得太久了也不好呢。
加拉赫:哎,自有這渾蛋政府養你哪。
達爾生摸不著頭腦。要把侯恩調走本來也並無不可,他覺得調走也好,可是將軍的這種態度卻使他大為不解。將軍從來沒有跟他談起過侯恩的事,所以達爾生至今還只當侯恩是將軍的寵兒。他猜不透將軍問這句話到底是何用意,過了半晌方才回答說:「我沒有多大的意見,將軍。」
我說,卡明斯……
這事要是成功了該有多好啊。成功的話他就可以聲望百倍了。他一時不覺想得入了神,過了會兒才把燈熄了。躺在床上,一雙眼睛又在黑暗裡活動開了。遠處不知哪兒還在打炮。
你這個丫頭,一張利嘴反正永遠也饒不了人。
「很好,謝謝你,將軍。」這是將軍的高招之一。一個士兵只要跟將軍說過一兩次話,將軍就能報出他的名姓。
我看最好還是能不用投票就解決問題。可以用別的辦法嘛。
就在正面進攻的作戰方案已經準備就緒,只消再等一兩天,一應軍需物資也就可以全部運到前線的時候,將軍召集手下的參謀人員專門舉行了一次會議,把這個新的計劃扼要給他們講了,並且下了命令,要以此作為總攻的輔助行動制訂方案,一有機會即當實施。同時他還通過正規途徑請派三艘驅逐艦支援,安排妥當以後,就叫他的參謀班子馬上幹起來。
他知道,天亮以前他就別想再合眼了。小腿又在突突地痛了,嘴裏卻忽然失聲笑了出來,笑聲透過茫茫的黑暗,回蕩在空落落的帳篷中,差點兒嚇了他一大跳。他這笑可不是偶然的。這笑,一直潛伏在他心底,悄悄醞釀,平時制而不發,必要時便熟極而往外直流了。他對侯恩採取的某些行動,現在看來也對得攏來了。心裏有意要找取個圖案,橫看豎看總是能看出個圖案來的。
衝鋒的速度慢下來了,士兵們都弓著腰,像頂著風似的。這樣慢慢騰騰的衝鋒,這樣有氣無力的前進、倒下,真叫他看得呆了。進攻,看去沒有一點章法;士兵,看去沒有一點鬥志。他們簡直是到處亂竄,就像池塘里投下一顆石子,攪亂了一池浮葉,不過總起來說攻勢還是向前發展的。好比亂鬨哄的一窩螞蟻,歸根到底還是朝著一個方向去的。
可是再一想,又覺得怕未必了。他就是這樣,左看覺得是條妙計,右看又覺得是個妄想;這左右為難的心理、莫衷一是的看法,使他內心既興奮又不安,差點兒又要失聲笑出來了。
侯恩感到有點膩味,啪地把信紙翻了過來。這就叫作:「要當上帝,要與上帝一般無二,必先摧毀上帝。」這又是將軍的話了!哎,恐怕不是將軍說的吧?有時候他覺得他和將軍的思想界限簡直很難劃清。將軍很可能說過這樣的話。這實際上就是將軍的觀點。侯恩把信折好,又放進口袋裡。
那麼現在自己又是怎樣想的呢?對,到底又是怎樣想的呢?要是在以前,在以前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只要興頭一來,但凡是將軍能辦到的,他也都想辦到,甚至巴不得都能辦到。對了,要是不算環境留在他身上的種種痕迹,不算他順手撿來的那種種混亂謬誤的看法,他基本上就跟將軍一個樣。所差的就是自己並沒有「我的老婆就很不規矩」那樣的想頭,可就是在這一點上,怕也不能說死吧?將軍說得對,兩個人簡直一樣。正因為一樣,所以雙方才始而親昵,彼此都很有好感,繼而又成了對頭冤家。
是的。
波士頓是什麼樣兒的?——孩子問。
這最後一條,他是通過一件頗有些戲劇性的小事,在「兵法戰史」課上深深體會到的。(漆成棕色的教室乾乾淨淨,正面掛著黑板,學員坐著板凳,按照古老的傳統格式,齊齊整整、勻勻稱稱的,排得好似棋盤格子。)
哦。(他一時手足無措了。他們對他這樣殷勤相待,認他這門親戚,原來內中還有些文章呢。在這一剎那間他覺得他們所說的話都應該從反面來理解了,應該重新好好琢磨琢磨了。)
就他而言,他覺得這股仇恨至今還在。他每次只要見到將軍,哪怕只是匆匆掠上一眼,內心就總會驀然揪緊,感到又恨又怕,腦海里總會痛苦地浮現出那回彎下腰去撿起半截香煙的情景。想起那一幕他至今還感到丟人,感到教訓太深刻了。他真沒想到自己的虛榮心真會這樣強烈,傷了虛榮心竟能迸發出這樣強烈的仇恨。他可從來也沒有這樣恨過人,而現在將軍竟使他變成了這樣!調來「三處」,在達爾生手下待了一個星期,日子過得有氣無力;他熟悉了這裏的一套日常公事,腦筋也不動地就把分內工作應付了過去,內心卻鬱結起了一股失意的憤懣,難忍難熬。特別是近幾天來,他覺得自己漸漸有些身不由己了;今天下午他對達爾生就很無禮,這是個跡象,說明又出現了一個苗頭,一個不太美妙的苗頭。他要是繼續留在這兒的話,很可能就會這樣不自珍惜,糊裡糊塗作些無謂的反抗,結果招致更大的屈辱。當今之計,莫如請求調離,一走了之,不過將軍是決不會讓他走的。一個星期來一直緊緊壓在心底的怒火,頓時又涌了上來。他恨不得跑到將軍面前,要求上前沿去當個排長,不過就是去說,那結果也是必然的。將軍才不會答應他這個要求呢。
說來也怪——瑪格麗特說——前幾年安德魯大伯可還什麼都看不慣呢。我來告訴你一個秘密。(笑呵呵地挽住了他的胳臂。)其實他心裏是一向比較喜歡海軍的。說是海軍來得講究禮貌。
穿著軍裝回到家鄉,引起了一場小小的轟動。鄉親們都知道他要進西點軍校了,這使他成了年輕小姐注意的目標,他呢,總是彬彬有禮,並不在意。他現在長得一表人才了,個兒雖不是很高,一副體格卻頗為不凡,光潔的臉上一派伶俐的神氣。
是啊。(在俱樂部的另一頭,瑪格麗特跟前圍著一大堆男人。此刻她正手搭著一個少尉的上裝袖子,在大聲狂笑。)他老遠望著她,心裏湧起一陣陣厭惡。
他清醒地思考了好一會兒。羅馬小巷裡發生的事給他發出了一個危險信號,他今後一定得十分小心才行。千萬不能再鬧出這種事兒來了。進天主教,這本身是無可非議的,可是在這個當口卻斷不可行。我快要升上校了,可不能為了進教,弄得不好把前程斷送了。
這后一句解釋實在大可不必;將軍說話這樣啰唆,倒是件怪事。侯恩盯著將軍細細一打量,發覺將軍心神不定。侯恩一直是直挺挺站在那兒,將軍一來他心裏早就不自在了,身上越發熱汗直冒,一顆心怦怦亂跳。跟將軍在一起總是這樣不自在。
他帶了瑪格麗特出國去度了一個短假,在那裡宣布訂了婚,然後像穿梭似的,急匆匆回來,又急匆匆坐上運輸艦,奔赴歐洲戰場。
達爾生走後,將軍就一屁股坐在椅子里,一動不動的,沉思了好久。
那麼他的話不對咯,爸爸?
什麼樣的「彩」千金難買?
將軍抓了抓上嘴唇。這會兒要是侯恩還當副官的話,那可就是他的差事了。將軍的身邊現在沒有副官了。他噴了一口煙,才又說道:「順便問一句,少校,侯恩在你手下還好嗎?」說著還漫不經心似的打了個呵欠,實際上他的心裏很緊張。現在不能天天跟侯恩見面了,一些難言的悔恨、難言的想望,又在他心中蠢蠢欲動了。不過他畢竟還是克制住了。他想:侯恩的那檔子事弄得不好的話是夠扎手的。可不能再要他了。這事絕對不考慮!
他這話說得對嗎?——愛德華問。
不想,我可不想——她笑呵呵地說。我不敢生。生了娃娃,不定愛德華又要讓娃娃自己擦搖籃了。
倒是當了少校以後,達爾生的麻煩事兒都來了。從此他跟當兵的就不大有直接的接觸了,跟他日常打交道的就幾乎無一不是軍官了,這就使他頗有些如魚失水之感。因為說實在的,跟軍官在一起他就覺得不自在;以前哪怕是當上尉吧,他覺得自己大半個人兒還是個當兵的,他可以不拘形跡,滿口粗話,部下對他也十分歡迎,那種日子他多麼懷念啊。現在當了少校,他就得處處注意軍容,而他對這些又很不在行。時間一久,他終於覺得(是心靈深處暗暗覺得,可自己從不承認)他實在不是當這個官兒的材料。跟那麼些高官大員日常共事,他有點受不了;自己擔負的工作責任奇重,又常常使他惴惴不安。
驟看之下,將軍似也跟其他將級軍官並無不同。他身材稍稍超過中等,肌肉發達,曬得黑黝黝的臉兒倒也相當英俊,頭髮已經日見花白。不過他還是有其不同於一般的地方。他微微一笑時,表情酷似好些紅光滿面、臉帶得意、叫人看著刺眼的美國參議員大老闆,可是那一股生硬的可親氣息卻往往轉瞬即逝。他的臉上結果就留下了一片異樣的空白……表情是有的,然而雖有若無。侯恩覺得將軍的笑臉根本榨不出半點感情。
「遵命。」蹲在地下的達爾生說。
話當然是不錯的——爸爸說——不過也不能籠而統之都信以為真,總還得仔細一點。生活畢竟是嚴酷的,人家是什麼也不會白給你的。一切都得靠自己。這世上人人對你都是威脅,這一條也是事實。
從這件事里他得出了許多教訓,還特別明白了一條道理,就是:他並不受人喜愛,也絕不會受人喜愛,所以他犯不得錯誤,可不能一不小心,叫同類給吃了。他還得耐著性子等待。但是他終究感到委屈,還是忍不住寫信告訴了瑪格麗特。寫信給了他安慰,一種輕蔑之感在他心裏油然升起:這人世間還有個禮儀世界呢,看這班傢伙見識過!
他同另外兩個軍官跟著上校,由一個士兵開了車,到前沿去視察。他們帶上了三明治,外加一熱水瓶熱咖啡,完全是一副野餐的架勢。罐頭口糧雖也帶著,不過看來是用不上的了。汽車順著冷僻的小路駛向前沿。彈坑水窪接連不斷,車子顛顛簸簸開不快,加以一路拖泥帶水,越發顯得笨重難行。他們在一片滿目荒敗的廣漠平野上行駛了足有一個鐘頭,下午的天空昏黃慘淡,只有開炮的火光不時映得天邊一亮,信號彈刺眼的不祥的光芒時而當空掠過,有如悶熱的夏晚的閃電。到離塹壕一英里處,遇到了一道土埂,土埂不高,不過勉強遮沒了地平線,他們就在這裏停下,順著一條交通溝緩緩而行,早上下過雨,交通溝里積了半尺來深的水。快到二道壕時,交通溝開始呈折線形,溝也深多了。卡明斯走不了百來碼,就要爬上胸牆,朝著昏暗朦朧的無人地帶細心地窺探上半晌。
嗐,你這話真是十足的放空炮。我告訴你說,我現在覺得咱們今天請他來是幹了蠢事。今天要沒有他的話,本來可以開心開心?(這話彷彿一拳打中了他的命|根|子,他氣得簡直連站都站不穩。)就知道開心,不知道還有大事。他覺得像是剛一跨出門口,背後的門就帶上了。
結果宴會辦得十分成功,將軍第八杯蘇格蘭威士忌下了肚,心裏歡喜,醉眼矇矓地對卡明斯笑了笑,那他鼓鼓、緊繃繃的沙發墊子也很中他的意(將軍本來以為大概只有些木器家什),酒喝得嘴裏膩了,可以吃點辣中透甜的蝦醬爽爽口。臨走的時候他拍了拍卡明斯的肩膀,還擰了下瑪格麗特的臉蛋。緊張的空氣頓時一掃而空,留下的下級軍官和他們的妻子都興高采烈唱起歌來。可惜他們實在太累了,所以宴會也早早就散了場。
不過我當然還得再詳細了解一下你們可以發揮些什麼作用。
「那你為什麼不這樣記呢?真要命,你看看,你記的是2330到0030啦。你連字都不識啦?你連時間都過糊塗啦?」
進西點軍校兩年後的夏天,他認識了自己未來的妻子。兩年裡他沒有回過一次家,學校的假期太短,根本回不了家,不過他對家鄉也並不思念。第二年暑假,他就到波士頓去看望母親的娘家親戚。
我從小就一直有個夢想,只希望有朝一日能有個孩子,帶他出去畫畫,就像咱們今天這樣。來,我來教你唱一支有趣的歌,咱們一路唱著回家。
我非常喜歡波士頓——過了一兩個星期他就把這話對錶妹瑪格麗特說了。他倆早已成為一對密友了。
哼!阿賽鼻子里響了一聲。這是他討厭女人問話的最起碼的表示。
岸邊一帶林木蓊鬱,嫩綠一片,好一個世外的小海灣!
將軍重又躺下,十指交叉枕在腦後,望著橫杆又出起神來。像是存心來跟他過不去似的,他恍惚看見帳篷帆布上似乎印著個安諾波佩島的地圖,他滿心不快地翻了個身,剛才得知海軍怕來不了時的那種失望和憤怒,重又襲上了心頭。他原先想得太美了。現在腦子裡登陸坊遠灣的想法已經很難扭轉了。是不是可以另想個計策呢?對,應該另想個妙計,可是想來想去,總脫不出前後夾擊的鉗形戰術那一套。他也想過沒有海軍的支援是不是可以照樣冒險一試,但是沒有海軍的支援勢必是白送性命,肯定又是橡皮艇那一仗的重演。坊遠灣沿海一帶只要敵人有兵把守,他就決不能冒這個險。
電話鈴也響個不停,達爾生漸漸由不得自己了,只要電話上一談開,聲音就會往他耳里直鑽。有一次侯恩接到不知哪個軍官打來的電話,足足扯了好幾分鐘,達爾生終於忍不住把鉛筆一丟,嚷了起來:「真要命!你們都給我把嘴閉上,快點幹活好不好?」這話的矛頭顯然是針對侯恩的,侯恩湊在聽筒上悄悄說了兩句什麼,還若有所思地瞅了達爾生一眼,才把電話掛上。
不過少校也不想請調,他覺得那最要不得了。他只要覺得自己的長官是個將才,對長官從來忠心不二,而像將軍這樣出色的將才,他生平還沒見過第二個呢。在達爾生少校看來,若非奉命調離,而竟是有意拋棄將軍,那是絕頂的豈有此理;上回要是日軍打進師部駐地的話,他完全可能為了保衛將軍,而在大營里流盡最後一滴血。他體格粗壯,腦袋也不太靈活,羅曼蒂克的想象也只能到此為止了。此外,少校胸中還自有一番抱負支持著他幹下去。當然他的抱負其實也不過爾爾;少校要升將軍是絕對沒有指望的,正如中世紀的富商做夢也別想當上國王一樣。少校希望能在戰爭結束之前升到中校,甚至升到上校。他擔任了「三處」處長的職務,就具備了這個資格。他的想法很簡單:他很想戰後還要留在部隊里,據他估計,只要他升到了中校,戰後部隊整編起來他的官就不大可能會降到上尉以下。從士兵一直當到校官,他最喜歡的是當上士,其次便是上尉連長了,他雖然有點戀戀不捨,不過總覺得再當個只能算個兵的上士,就未免太不合適了。所以他還是無可奈何地把他作戰處處長的差使苦苦幹下去。
「還沒有。」
他們談了好幾個鐘點,初步談妥了條件,達成了協議。
有主意了!雖然只是個模糊的影子在腦子裡一閃,他卻頓時如痴如醉,死死抱住不放,一時簡直忘了一切,只知道自己有了主意了!他一翻身下了床,赤腳踩著木板條兒跑到辦公桌前,拿出幾張空中拍攝的照片仔細研究起來。一個連,能行嗎?
「好,那就快登記吧。」達爾生說著打了個呵欠。
侯恩聳聳肩膀。「報告里根本沒有一點內容,還費那麼些事幹什麼?」他有機會回敬兩句,心裏得意,嘻嘻一笑。「我覺得這沒多大意思。」
他趕快一抬眼,看見有幾個人挺著刺刀跳過了胸牆,就像撐桿跳運動員沖向橫杆似的。他們的動作看去是那樣的從容,跟上的人又是那樣的稀少,看得他好生納悶。人都到哪兒去啦?他的話剛要出口,團長忽然發出了一聲喊。拿下啦!好樣兒的,拿下啦!團長拿著個電話機子,忙不迭地大聲指揮。
史坦利:我是寧可犧牲一隻腳的。我可以發誓九_九_藏_書絕不反悔。
達爾生抹了下腦門上的汗,又低下頭去辦他的事,下一步該制訂登陸部隊上船下船的時間表了。他一邊計算,一邊把銜在嘴裏的雪茄嚼得津津有味,有時煙葉嵌在牙縫裡了,他就停一下,拿個粗大的指頭探到嘴裏去剔出來。他還有個習慣,時不時地要抬起頭來,往四下掃上一眼,看看地圖是不是都放得好好的,手下的人員是不是都在伏案工作。電話鈴響了,他又要歇一下,等有人去接,接得遲了他就會沉下了臉直搖頭。他的辦公桌斜對著帳篷一角的柱子,他隨時都可以把外邊的營地看個暢快。外邊起了點風了,吹得他腳下踩倒的草莖在微微顫動,他紅紅的大臉盤兒上也頓時感到一陣清涼。
可是登陸是不是一定能夠成功,卻就難說了。將軍因為日常要從停泊在島外的貨輪上駁運軍需物資上島,所以手裡的登陸艇倒是不少的,必要的話登陸部隊一次就可以運完,問題是坊遠灣的位置已快處在他的大炮射程以外,據空軍偵察,那一帶海灘上日軍大大小小的地堡不少,估計有五十人以至一百人防守。大炮是轟不走他們的,用俯衝轟炸機也不頂事。一定要調驅逐艦來,少則一艘,多則兩艘,最好能靠到一千來碼的距離內,用炮火施行平射,那才解決問題。如果他沒有海軍的支援而就派上一個營的兵力貿然登陸,死傷之慘重那是可想而知的。
不過他沒有笑,卻是打了個呵欠。反正能想出這麼個行動計劃來總是個好苗頭。他這顆腦袋已經很久沒有好主意冒出來了,今天這個妙計一冒頭,他相信今後妙計就會源源而來。近來縛住他手腳的那一切無形的桎梏就會悄然而解……就像他悄悄解決了侯恩一樣。歸根到底,一切都得看需要,看自己怎樣解決這種需要。
這些好容易都擬好了,他隨後又試擬了一份準備在坊遠灣登陸成功后發給登陸部隊的行軍命令。那可就沒有先例可循了——登陸后如何進攻,將軍是說過一個大概的,可是他聽了思想上還是有點模糊。根據經驗,達爾生知道他總得先擬個方案送上去,那將軍就會一邊數落這個方案如何如何不行,一邊才詳細告訴他部隊具體應當如何行動。他很希望能免了這道手續,不過知道恐怕很難倖免,所以就只好冒著帳篷里的高溫,汗流浹背的,選擇了一條主幹小路,據此擬訂了一條作戰行軍路線,逐段估算了行軍的時間。那一帶的敵後是個不明的地形,他心裏也是個不明的地形,他多次停下筆來,擦擦腦門上的汗,極力想按壓下內心的焦急,可總是壓不下去。帳篷里嘁嘁喳喳不斷的說話聲,手下人忙忙碌碌不斷的走動聲,有時製圖員一邊工作一邊還輕輕地哼著小曲兒,這些都叫他煩躁。他幾次抬起頭來,衝著說話的人惡狠狠地瞪上一眼,鼻子里分明還哼了一聲,才又低下頭去繼續辦他的事。
「是的,將軍。」
是的,爸爸,大概沒問題了。
又一聲再見,他就走了。真是所謂「一步跨入修院門」,從此他就一心撲在軍校每天的功課上,制服紐扣總不忘記擦得亮亮的,床總不忘記鋪得齊齊的。
只要快些打起仗來,就有門兒了。
哎……他一時真不知道說什麼好,急得渾身上下有如火燎。跟爸爸一說話,他總是兩巴掌的汗。哎,你說的是,爸爸(不知怎麼心中一動,悟到爸爸就是要聽這樣的話)。你說的是,爸爸。我希望進了西點以後能夠取得好成績,爸爸。
我喜歡你啦,瑪格麗特。
一天下午在帆船上:
我明白。
嗨,可別忘了我也是心口不一的啦。你要是了解我的話,你就會說我是個大大的傷心人。
「0030到0130。」
少校苦苦掙扎著干,更確切點說,是累得滿頭大汗地在那裡干,因為他自知才能不足,就決心用辛勤去補救。後來他終於摸熟了每天的例行公事,掌握了部隊里制訂計劃的一套技巧,精通了填表彙報的門道,不過心裏卻始終覺得很不踏實。他擔心自己腦子遲鈍,一旦手裡無令可依,而時間又極緊迫時,那樣遲遲作不出一個決策可怎麼得了。有時候他會忍不住想起日軍大舉反攻的那天夜裡他跟將軍在一起的情景,他憂心忡忡,生怕還會碰到這樣的夜襲。將軍在電話上部署軍隊是那樣的不慌不忙、快速了當,少校深知自己不能及將軍于萬一,那天的事要是將軍讓他來辦的話,他真不知道自己會怎樣對付呢。他總擔心有一天會出現一個意外的局面,逼著他一定要拿出「三處」處長的看家本領來,可是他又哪兒來這份神通呢?要是能讓他選擇的話,他幹什麼都願意,可就是堅決不當這個「三處」的處長。
多謝他。
侯恩答道:「沒有情況。」他忽然意識到達爾生是因為心裏牽記著戰局才驚醒過來的,這使他覺得有趣。
「打痛了嗎,將軍?」他的口氣似乎很關心,卻毫無熱情可言。
地圖釘在一塊大大的製圖板上,上面合著一塊透明的賽璐珞板,連在一起雖然不重,卻有些榔槺不便。侯恩看不清腳下的地,搬起來不能不小心點兒。
卡明斯將軍
侯恩可要值到三點。他嘆了口氣,舒舒胳臂,沉甸甸地往椅子里一靠。膝蓋上有本雜誌,已經翻過一遍,他感到有點膩味,就把雜誌往桌子上一扔。過了會兒,他從胸前的口袋裡取出一封信,慢慢地又重新看了一遍。信是大學里的一個朋友寫來的:
侯恩伸了下懶腰,瞧了瞧手錶。他問文書:「史大賽,你幾點鐘下班?」
算啦算啦——他嗓門都粗起來了。看見他生了這麼大的氣,妻子也就不吭聲了。不過裂縫到底是客觀存在,這就再一次暴露了出來。
那個士兵終於倒下了,還在泥漿里抖動了幾下,他連忙把望遠鏡移開。
把侯恩調到達爾生的部門以後,將軍足足忙了一個星期。對遠役防線的最後總攻一拖再拖,拖了已快一個月了,如今可以說已是不發動不行了。看這一個時期從軍部和兵團司令部來的電文,將軍覺得那口氣已是不容他再耽擱了,再說將軍在上級指揮部門中也有耳目,他知道這一兩個星期里自己再拿不出一點成績的話可就要過不了關了。他的參謀班子已經對進攻方案作了最後的修改和補充,預定三天以後開始行動。
他的具體職務是「三處」處長,這也是使他不安的一個原因。師部的「三處」處長,是師長手下負責作戰和訓練的屬員。一個真正得力的「三處」處長,必須才識卓越而又處事周密,機智靈敏而又樣樣能幹,各色任務都能應付。達爾生如果是在其他師里的話,他這個處長恐怕是當不下去的,可是卡明斯將軍不像一般的師長,擬訂作戰方案時他總愛直接插手;他那裡的計劃很少不是由他親自提出的,一切軍事行動(哪怕規模再小)也幾乎無不是經他親自批准的。正因為情況如此,所以落到少校身上的那份工作也就無非是拿著將軍勾勒好的圖畫,在該塗黑的地方塗上點黑色而已,沒有「三處」處長應具的才幹也照樣可以過得去。這樣少校終於就頂下來了。其實他也很清楚他的前任就是他的前車之鑒。他的前任是一位中校,當這個處長可算是當行出色,然而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才給調走了——將軍打算要自己抓在手裡的權,已經有一部分漸漸落在他手裡了!
不是考個中等就蠻不錯了嗎?
這一回真是要恨也沒有力氣了。只落得在心裏暗暗咒罵:糟了,糟了,要鬧得我見不得人了。當天夜裡他做了場噩夢,醒來渾身火燙。他想起了已有一兩年沒有想起的父親,回憶起幾年前父親亡故的情景,依稀又感受到了當時那種焦慮的心情。半夜過後,他一時心動,就起來到街上去走走,最後拐進一條小巷,在一家小酒店裡喝了個醉。
達爾生過來拿起纖維板,撥了撥上面的彈簧夾子,把記錄仔細看了一遍。「下回可要趕快點記啊。」
加拉赫:這雞|巴軍隊,從來就沒有讓人佔便宜的事兒,你掛了「彩」的話,連血本也別想撈得回來。
史坦利:是啊,人家也都是這麼說的。(頓了一下。)像里奇斯那種傢伙,千金難買的「彩」就得掛在腦袋上,得要他犧牲個腦袋。(又是一陣鬨笑。)
一個月以後,卡明斯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動身前往羅馬。大舅子打來了一份電報:
數目大著哪。我得鄭重聲明,此事完全與公家無涉。我們的這位朋友私下跟人有個密約……
(瑪格麗特火了。)等我到了你這把年紀,不知道會不會也跟你一樣招人討厭。
記得嗎,愛迪?咱們還到山前去寫過生呢。
都交給我。布、線,都一股腦兒扔進了廢紙簍。到樓上來,伊麗莎白。
我出力是為了報效國家。(在這樣的場合下說這樣的話,他一點也不覺得不好意思。)
我很有興趣——卡明斯說。至於使用這種運動的手段……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話也沒有說完。
兵營里每年夏天舉行一次運動會,他那個連的運動隊總是名列第一。他每年從二月一日開始就督促他們投入訓練了。
阿賽折起了報紙。宰了他們,那倒也不必。他瞅了瞅自己的手,冷冷一笑。愛德華睡覺去啦?
儘管人家說墨索(墨索里尼的簡稱)上了台治理得國家大有起色,義大利可畢竟是個落後的國家。有句老話現在看來還是蠻有道理的:天主教國家永遠是落後的。
威爾遜:好是好,可惜槍子兒打在哪兒由不得你挑。
侯恩的那檔子事敢情還沒有完。儘管那天他在火頭上命令侯恩撿起了半截香煙,可是事情的根子還沒有去掉:他內心的那種種渴望還沒有得到滿足,還沒有真正得到滿足。再說,他面前還擺著那麼一個傷腦筋的問題:海軍的支援不知能不能爭取到?
只要不是個木頭腦袋,誰派上了這差事都會頭痛,因為這個工作實質上就是編製幾張長長的兵員、配備單子,另外再排出一張時間表,沒有製作填字遊戲的那份耐心就別想幹得了。但是達爾生卻對這工作的前半部分蠻有興趣,因為他知道這個事兒他幹得了,不像有些工作他幹起來沒有太大的把握。這種作業,反正只要按照幾大本《野戰教範》上闡明的程序去辦,總可以對付過去。達爾生好比一個不大懂音樂的人偶然聽出了一段熟悉的樂曲,心裏甚至還有些得意。
「嗨,侯恩!」他喊了一聲。
他檢查營房的時候總要隨身帶上一根針,剔剔扶梯縫裡看可有灰塵。
將軍往椅背上一靠,沉思起來。得先去偵察一下才行。事情究竟有無把握還沒有摸清楚,就一下子調走一個連的兵力,使之一個星期不能用於作戰,這未免太浪費,也太冒險了。還是派一支一兩個班的小部隊去比較妥當。他們可以繞到島后,先開出一條路來到敵後把叢林里的路徑偵察清楚,然後再循原路退回海邊,由這裏派船去把他們接回。如果他們一路順利,安然而歸,那就再派一個連去,按照計劃執行。將軍盯著汽燈望了好一會兒。開路的偵察小隊來回需要五天,頂多不超過六天,一等他們回來,馬上再派一個連出發,要求三天趕到坊遠灣。保險點兒,前後總共就算十天吧,不過這一路的行動要到明天晚上才能著手進行,所以實際上應該算十一天。他的正面進攻兩天後就要開始,到坊遠灣那一頭掃清障礙準備登陸時,正面的進攻戰該已經打了九天了。運氣好些的話,前沿也許可以取得一些突破,不過正面進攻看來未必就會這樣順利。所以,十一天後登陸坊遠灣恐怕還是非常及時的。他點上了一支煙。看來這事是幹得的。
他埋頭用功,潛心學習。一到晚上他就鑽在兵營宿舍的公共休息室里讀書,一個星期總要讀五六個晚上。他要補的課太多了,得跨特大的步子趕上去。首先要補哲學,還要補政治學、社會學、心理學、歷史學,連文學藝術都得補一課。他的腦子發揮了自己最高的水平,以非凡的記憶力和理解力汲取了這許許多多學問,學問一到肚裏便立刻消而化之,使之合乎自己思想的主調。
他在政治上千萬不能過早表態。今後曲折還多著呢。將來也許是斯大林得勢,也許是希特勒得勢,誰說得定呢。不過最後要在美國掌權,不走反共的道路那是不成的。
「為什麼?」
這話有三錯:自相矛盾!離經叛道!嘩眾取寵!
沒有的事,你就跟著我趕快回家,見了爸爸一句話也別說,對他可要保守秘密。
諸如此類的話還說了不少。侯恩看完了信,聳聳肩膀。倍利向來是個樂天派,是個十足的馬克思主義樂天派。
在這一方面他有天才。他跟工作簡直完全融成了一體。夜裡他躺在床上思考對待各各不同的部下採用怎樣的態度最好,怎樣指揮他們最靈,白天他幾乎整天都泡在連隊里,監督他們完成勞動勤務,三天兩頭地進行全連檢查。在兵營里他帶的連隊總是最管理有方的一個,比清潔整齊,他的連隊宿舍總是穩居第一。
「是,將軍。」
「嘿,快點兒吧。」將軍猛喝一聲。
一片浪花打過,飛到船后又化成了無數水點,悄悄地、飄飄地灑落,宛如一隻貓兒理了理身上濕淋淋的毛。往這獨桅艇外望去,海灣上陽光滿目,金波抖落。
他同李威化工公司約定,讓他來選擇一些合適的法國企業,由公司進行投資。這裏面絕對沒有什麼花頭。(他不知道這個俗語用得是不是對。)完全是合法的商務安排,但是據我看這筆投資油水極大,你們薩勒瓦瑟兄弟公司要是到手的話,那就福星高照啦,那時候你們需要怎樣擴大經營就可以怎樣擴大經營。
他這個存心在頭兩個月還潛而不露,當時雙方都還沒有經驗,有一種陌生的感覺,有一種新奇的心理,所以不容易看出來,不過日久就難免要露底了。那怒潮般的狂熱的愛的交流繼續了半年多,將近一年,他終於泄了氣,筋疲力盡地撲在她的胸脯上哭了。
將軍面帶微笑,點上了一支煙,問旁邊的文書說:「你好嗎,史大賽?」
可惜我沒有能早幾年就真正地了解你。按照你的才能你實在應該進國務院才對。我是看著你成熟起來的,愛德華;我發現你臨到緊要關頭機智過人,極有識見,一下子就能抓住問題的關鍵,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惜現在再提這事已經為時太晚了。
板在地上蹦了一下,地圖和透明板脫了開來。侯恩兩眼望著將軍,心情既似駭然,又似得意。他聽見自己吐出了冷冷的、略帶點兒譏諷的聲音:「真對不起,將軍。」
我可是鐵了心了,我要送他上軍校去,他年紀也不小了,可以自己料理生活了,九歲的小子,也應當想想怎樣做個男子漢啦。
是啊,這樣才不愧是我的兒子。(好像一筆買賣做得十分圓滿,他心裏痛快,開懷大笑,還拍了拍兒子的背。)
到底是怎麼回事,邁諾特?
打到德國人戰壕里啦!——不知是誰一聲高呼。
他歸國時暫掛上尉銜,整編時給他升一級再按降兩級使用的規定,正式定為中尉。他不顧對方父母的暗暗反對,終於跟瑪格麗特結了婚,匆匆度過了蜜月,兩口子就在一個兵營里安下家來,漸漸在當地清靜的社交圈子裡立了足,不是赴誰的家宴,就是參加星期六晚上軍官俱樂部的跳舞會。
愛特呀,聽說你要派到歐洲去給法國人當顧問啦。戰略思想對了頭,興登堡防線就准能攻破啦。
我有我的路子,這恕我不便奉告。
達爾生霍地站了起來,他自己也沒有料到會突然發那麼大的火。「我不許你這樣放肆,侯恩!」這就愈加壞事了。當著許多士兵的面申斥一個軍官,還像話嗎?「快幫李區辦事去。」
這一砸,痛得可是夠厲害的。將軍死死撐住,才算沒有跳起來,可是當時的那個痛實在叫他受不了。更要命的是兩汪淚水眼看便要奪眶而出,他就趕緊合上了眼皮,眨呀眨的,拚命把眼淚給忍住。一邊還大吼一聲:「你這個渾蛋,怎麼也不留點神兒?」他們都還是第一次聽見將軍這樣大聲嚷嚷,史大賽嚇得渾身一哆嗦。
然而將軍還是悶悶不樂。若是從這個戰場區區數千人的作戰規模來看,那將軍調集起來的這支兵力應該說已是相當雄厚的了,但是他要發動的是正面攻擊,上一次進攻失敗了,這一次也並沒有理由認為就一定可以成功。一開始部隊總可以有些進展,可是只要一碰到堅決些的抵抗,只怕就會止步不前,遲遲不進了。到這時候便是天大的力量,也趕他們不動了。
他們算計得非常周到,特意選了一個將軍沒有應酬,而且看來也不會有應酬的周末。瑪格麗特還從派在將軍府上當差的勤務兵那裡打聽清楚了將軍有些什麼口味愛好;兵營里有舞會,她還跟將軍的太太攀談了二十分鐘,發現父親的一個熟人原來也是將軍的朋友。
從今往後,你的一切行動都要像個男子漢的樣子,明白嗎?
他每天檢查廁所衛生總要比士兵先到一步,有一天他還趴下身去,掀起陰溝蓋子,查出排水管里一層積垢,給那個排記了個過。
「海軍來不了啦?」
他派到了總司令部的計劃處,安頓在一座法國城堡僅剩的幾間市房內,他作住房的那間空蕩蕩的白牆屋從前是給侍女住的,不過這一點他並不知道。真刀真槍地打仗找上了他,他倒也愜意,從此他就擺脫了無比乏味的老一套例行公事,不必再一滴不漏地去標繪部隊的進退調動情況了。炮聲不停地在給他的工作助興,屋外削得光禿禿的一片白地更說明了他的地位之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