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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草木與幻影 第一章

第三部 草木與幻影

這裏景色很美,山同是嫩黃色的,綿延起伏,茫茫不絕,線條是那麼舒緩柔和,但是這種美景他們並不欣賞。他們倒是很像幾隻小蟲子爬行在無邊的沙灘上,感到孤獨極了,渺小極了。
你們中間第一等的賢者,也不過是草木與幻影兩者雜糅、混而不和的產物。可是我又何嘗要你們成為單純的幻影?又何嘗要你們成為單純的草木?
——尼采

第一章

「就拿這一趟偵察任務來說吧,可不簡單哪。不是個有些招數的老手,挑不起這帶隊的擔子。」
「怎麼回事?」侯恩問他。
想到這裏他有些吃驚了,自己竟會有這種想法,來免有點過於天真,過於不切實際了吧?頭腦冷下來再一想,覺得簡直可笑了。帶好了隊伍……幹嗎呢?是為了給自己所鄙夷的社會再多賣點力氣?這個社會裡各種勢力的相互勾結,將軍不是都給他亮過底兒了嗎?還是因為他覺得這是他的隊伍,屬他所有呢?有沒有這種私有財產觀念呢?檢查起來,這方面的因素自己確是有一些的。想來做當家的!他暗暗笑了。說實在話,他對將軍心目中那個什麼都發給你、卻又什麼都不歸你的新型社會是並不樂意的。
他說話就是這麼個腔調——戈爾斯坦心想——不是存心來找我麻煩。因此戈爾斯坦就把語氣放得很溫和的,問他說:「加拉赫,你以前也駕船出海去玩兒過?」
但是,談起了自己的妻兒,戈爾斯坦又不知不覺地產生了無限懷念的惘然之感。腦海里浮現起伉儷情深的幸福生活的種種情景,使他感到不勝依依。他特別記得有一天夜裡,小兩口在漆黑一片之中聽小娃娃像模像樣地打著古怪的呼嚕,聽著聽著樂得摟在一起咯咯直笑。「有了孩子,生活才叫有意思吶。」他這的確是發自肺腑的話。
他反問自己:我要當士官幹啥呢?帶了個班以後,班裡有弟兄犧牲了,心上還得多一件事。我不想接受誰的命令,也不要誰來指揮我。他瞧了瞧站在後船的侯恩,嗓子眼裡覺得又隱隱冒起火來。暗暗罵了一聲:這班臭當官的!念了幾年大學的娃娃,打仗只當去打橄欖球!那個雜種崽子可是巴不得跑這趟差使哩。他心底深處漸漸燃起了一股強烈的仇恨,這部隊里凡是讓他去冒生命危險的人,他個個都恨。我們掉了腦袋,將軍又損失個屁?只當個試驗出了點毛病罷了。拿我們當大白鼠。
史坦利做了個鬼臉:「嗬!」跟克洛夫特在一起他就覺得自己還嫩得很,不過他也並不想掩飾這種感覺。不知道什麼道理,他總覺得只要自己能夠別太自命不凡,克洛夫特對他還會更喜歡些。
這些人聚集在一塊兒,好像彼此都能互為奧援,助長了一種什麼力量,顯得比孤身獨處時更倔、更彆扭。他們靠在帆布床上,整個載兵艙里似乎只有他們那臉兒才透出了一點生意。他們身上的軍用工裝都是舊的,早已褪成了淡綠色,艙壁也銹得發了黃。除了各人面頰上那兩小堆肉以外,所余就是暗淡無光、死氣沉沉的一片了。侯恩把香煙一扔。
「我對人的性格還是有點研究的,」史坦利說,「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敢說,這一趟偵察任務按說還是你來指揮的好,這個硬派給我們的什麼少尉,他哪兒行呢?」
威爾遜也是一個。還有一個,大家都管他叫雷德。侯恩的眼光落到了他的身上。此人姓梵爾生,疙疙瘩瘩的臉上老是帶著一副憤激的神氣,越發襯出一對眸子藍得惹眼。他笑起來聲音沙啞,自有一種冷峭尖刻的味道,彷彿覺得事事都不出他的所料,果然是那麼可氣!這個梵爾生或許還可以一談,不過看那樣子卻很難接近。
「是,少尉。」威爾遜小聲應道。
可是史坦利忽然覺得心頭一沉。他現在再跟克洛夫特好上,恐怕已經為時太晚了。排長都派下來了,跟克洛夫特好還有什麼用?他之所以看著侯恩覺得可恨,原因之一就是他本來希望上頭會提拔克洛夫特當少尉排長,這樣自己也許就有機會可以補上他的空缺。他不信馬丁內茲和布朗有誰當得了排里的當家上士。不過他這個當上士的想頭其實也是朦朦朧朧的,因為他的胃口還大著哩。史坦利心目中並沒有一個專一的目標;他的願望總是模模糊糊的。
大家又都不作聲了。好像一頁薄紙著水自破一樣,緊張的空氣也頃刻都消散了。除了克洛夫特誰都暗暗鬆了一口氣。不過擺在面前的任務終究使他們心頭籠罩著一片陰影。各人都默默地愁著各自的心事。夜色就像個不祥的先兆,在一步步逼近了。
「沒什麼。」其實加拉赫心中是悶悶不樂。這陰暗的天色使他心情凄楚:馬莉一死,他對氣候的變化就特別敏感,他現在往往會突然心頭一沉,無端一陣輕微的傷感,眼淚就忍不住要奪眶而出。他已經不覺得內心還有什麼意願,奇怪的是他也已經不覺得有什麼辛酸;從外表上看他火性還是不減,有時還會發作,把人罵個狗血噴頭,不過雷德、威爾遜,還有另外一兩個弟兄,卻早已看出了他的變化。他緊接著又是輕輕的一聲:「沒什麼,我很好。」史坦利的慰問叫他有氣,他看得出那是虛情假意。加拉赫的眼睛現在亮得多了。
架總算沒有打起來,他們就都默默地靠在跳板後邊,感受著薄薄的金屬甲板下憤憤的大海無力地發威。雷德也過來了,大家站在那兒不作一聲,都弓起了背避著浪花,不時還會打個冷戰。史坦利和克洛夫特又談起這趟偵察任務來了,雷德聽得隱隱有些反感。他背上作疼,容易冒火。登陸艇砰砰啪啪鬧個不停,艙內又是床挨床、人擠人,沒一點迴旋的餘地,連史坦利的那個聲氣聽起來都是那麼可氣。
「我倒有句話想教教你。」克洛夫特說。這話從他嘴裏吐出來覺得好陌生,開導人的事他可是從來不幹的。「在部隊里,一個辦法行不通,千萬千萬換一個辦法干。」
「好哇,比我早來了幾天,你們就自以為腰杆子硬了。」
加拉赫又回到自己的床位上來了,他的床位就在馬丁內茲隔壁。只見他一聲不響,往床上一躺。戈爾斯坦有點不自在,他已經有一個多月沒跟加拉赫搭話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找了句話兒說:「奇怪!倒也沒有人暈船,乘這種登陸艇是不大好受的。」
「是這話。」加拉赫連連點頭稱是。
克洛夫特和史坦利停了一會兒以後,又談起這趟偵察任務來了,加拉赫聽得反感,衝口說道:「這一趟去會撞上點啥鬼名堂你們就知道啦?咱們能保住吃飯的傢伙回來,這鬼運氣就算滿不錯了。」話一出口馬上又後悔了,而且還有些害怕,心想:這罵人的脾氣我一定得改一改。加拉赫收到妻子的最後一封信已經有一個多星期了,這一個多星期來他一直想要痛改前非。他相信罵人是罪過的,他怕再有報應臨頭。
「對,是應該這樣,」克洛夫特又接著說,「說真格的,卡明斯將軍到底高明,想出了這條妙計。」
「你是應該離開部隊,」戈爾斯坦說,「我是說,你頭腦機靈,人又踏實,很有前途。」
那麼,調動他的職務會不會是出於達爾生的決定呢?有沒有這種萬一的可能呢?侯恩不大相信會有這樣的可能。他簡直連將軍怎樣向達爾生授意都可以一下子猜出個八九分。這次派他去偵察,很可能又是將軍調他到偵察排的用意的進一步發揮。
戈爾斯坦和馬丁內茲在那裡談論美國。他們挑選的床位碰巧挨在一起,兩個人把雨披往身上一蓋,在帆布床上一直躺到現在。戈爾斯坦此刻覺得倒也愉快。過去他跟馬丁內茲的關係一向不是太密切,但是今天兩人一聊就是幾個鐘點,而且知己話愈談愈貼心了。能夠跟人友好相處,戈爾斯坦是沒有不樂意的;他性格純真,對人總是信而不疑。他在偵察排所以處境這樣可憐,一條極重要的原因就是人家對他的友誼似乎總長不了。上一天還跟他談得挺暢、挺親的弟兄,第二天就說不定會拿話來傷他,或者對他不理不睬,弄得他莫名其妙。在戈爾斯坦看來,人和人要麼是朋友,要麼就不是朋友;對朋友變心、對朋友不忠實,這些他都感到不可理解。正因為他覺得老是被朋友背棄,所以心情一直很苦惱。
「那你的意思是說,要翻過大山咯?」
不過他並沒有完全https://read.99csw•com灰心喪氣。他的個性基本上還是進取的、積極的。假如他的感情受到了傷害,假如又有朋友翻臉不認人了,戈爾斯坦也自會對心靈上的創傷加意調治,通常總能創平傷愈,重新再來周旋。他在偵察排里碰到的一連串釘子,使他學乖了,說話做事也都謹慎了。不過戈爾斯坦畢竟太重感情,真要說到防人之心,他的胸懷裡是安不下的;只要對方稍一顯出友好的明確表示,他就甘願把心底的委屈統統拋在腦後,報之以一腔熱腸、一片誠心了。此刻他就覺得他很了解馬丁內茲。他的看法要是用言語來表達的話,那麼他在心裏暗暗念叨的就是:馬丁內茲這人倒挺不錯,雖然不大愛講話,人還是不壞的。這樣沒有架子的中士可是不多見的。
不過這樣說好像又有點過甚其詞。雖說他早就看出將軍恨起人來可以毒如蛇蝎,可是為了要報個小小的私仇,就平白浪費一個排的兵力達一周之久,他覺得這樣的事將軍是做不出來的。將軍盡可以採取其他途徑,使用更容易的辦法;再說,他是軍事上的行家,總不至於干這種浪費兵力的蠢事。他思想上一定還以為派兵到后島偵察是條妙計。侯恩怕就怕將軍也許根本就沒有意識到自己背後還有個動機。
雷德暗暗嘆了口氣。史坦利野心還不小哩,他感到不齒,可是這輕蔑卻並不理直氣壯,他自己也有些省覺。他心裏竟覺得有那麼點兒妒忌!內心的矛盾,勾起了一肚子的不快。不過再一想:算了吧,苦惱憂傷誰也免不了,擱在心裏又有什麼好?史坦利今後會步步高升,這是可想而知的,可是史坦利肯定也快活不了。我們這些人,只要肚子上不吃槍子兒就算是萬幸了。想到這兒,他覺得背上的皮膚似乎一緊,不由自主地就回過身去看了看那光禿禿鐵壁一般的前跳板。自從那天他倒在地上,嘗到了眼睜睜只等吃日本兵一刀的滋味以後,他老是會感到提心弔膽。晚上常常會一驚而醒,在毯子里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莫名其妙地渾身發抖。
想起自己也生過孩子,他得意了。心裏說:嗨,老子不含糊哪!他真忍不住想笑。馬丁內茲生了個崽,拍拍屁股溜了!他看人倒霉一陣開心,就像個小孩子拿只狗折騰取樂似的。她有屁個能耐?呸!她的肚子還不是我叫大起來的?他好比得了氣臌病,一肚子的狂妄自大一個勁兒地膨脹。他懷著天真的喜悅暗暗尋思:老子這樣的偉男子,就是招女人的喜歡!他更感到自負的是他生的還是個私生子;不知根據哪門子的道理,他總覺得這一來他的地位就更高不可攀了,身份就更尊貴了。
克洛夫特的短刀已經磨好了,趁侯恩還在跟威爾遜說話,他就慢慢往船頭擠去,去躲在前跳板的後邊。史坦利看到機會來了,也去挨在他的身邊。在這兒談談還是不錯的,因為地下雖然潮濕,幸得船頭微微翹起,打進船里來的水花都流向船尾,前邊是積不起水的。
他當下並沒有接史坦利的話茬,不過心裏還是樂滋滋的。
馬丁內茲點點頭。他在想一個大富翁不知要有多大的屋子才放得下自己的錢。他腦海里掠過了許多淡淡的影子。有豪華的服飾,有光亮耀眼的皮鞋和手工描花的領帶,還有一個個窈窕而冷漠、無情而動人的高個兒白皮膚金髮女郎。他不勝艷羡地說:「一個人有了錢,就可以想幹啥就幹啥。」
「真對不起。」戈爾斯坦輕得有氣無聲地說。
天下起雨來了。登陸艇翻浪卷沫、顛簸不定地在黑暗裡駛去,跟岸上始終只有百來碼的距離。大家馬上又都憂心忡忡地想起了擺在面前的偵察任務。海浪一陣陣衝擊著船身,有如嗚咽。
好一派瑰麗的落日景象!這樣濃艷、這樣燦爛的色彩,也只有在熱帶地方才能見到吧。夜雨將至,滿天昏黑,唯獨天邊還有這樣窄窄的一條。太陽早已不見,就剩這些殘霞給壓成一根綵帶嵌在水天相接之處。餘光在水面上化出一道弧形,像是一個三面環抱的港灣,可這真是個奇而又幻的港灣,染得那樣五彩繽紛:有鮮紅,有金黃,也有那麼鮮嫩的青翠。附近一抹微雲形如一串鼓鼓囊囊的小香腸,卻是一片麻麻點點的深紫紅色。大家看著看著,只覺得像是在看一座只應在夢幻中才有的仙島。看著看著,各個細部似乎都豁然一亮,悠悠蕩蕩地化成了現實。他們彷彿看到了一片海灘,遍地是晶亮的金沙,彷彿看到海邊的樹林子在暮色中抹上了一層紫青,無限優美。這片海灘跟他們見過的什麼海灘都不一樣;這裏也有凜冽荒涼的海邊那種礁岩嶙峋、沙丘起伏的景色,可是這裏卻是熱氣騰騰,一片生機。青蓮色的樹林子背後,地勢漸漸隆起,淡紅和深紫層層相間,最後就溶入了港灣上空密布的陰雲里。落日的餘暉似乎也把他們眼前的海水照亮了,一派清澈的湛藍,宛如夏晚的晴空。
他向威爾遜點了點頭,問他說:「腸胃好點了嗎?」個把鐘頭以前威爾遜憋不住,在大伙兒的鬨笑聲中爬上過小艇的舷牆,朝大海里拉過屎。
他點上了一支煙,又盯著下面載兵艙里攢攢簇簇的部下看了起來。載兵艙像個長方形的箱子,充其量不過三十英尺長、八英尺寬,這麼一點地方就擠著全排一十三個人,都帶上了全副配備:背包、槍支、子彈帶、水壺,還在地下擺開了軍用帆布床。那天他本來想去物色一艘兩壁設有固定鋪位的登陸艇,可是怎麼也搞不到。結果只好擺上這麼些帆布床,把艙里的空處倒佔去了一大半。那些士兵都坐在床上,遇上水漫甲板,便只好把腳高高縮起。每當一陣浪花翻過前跳板打進船來,他們蜷在雨披里的身子總由不得要打個閃縮。
他瞧了瞧克洛夫特。克洛夫特算是換上了一套乾淨的軍用工裝,坐在帆布床上,正用口袋裡掏出來的一塊小磨石,在那裡磨他的短刀。在這些人里侯恩最熟的恐怕就數克洛夫特了——其實認真說起來,也不過是今天上午跟他一起研究任務,相處的時間多些而已,對克洛夫特他實在並沒有什麼了解可言。克洛夫特當時就只是聽他說,時而點點頭,偶爾側過臉去吐口唾沫,非答話不可的時候才幹巴巴地回上三言兩語,聲音低沉而含混,毫無感情。克洛夫特顯然把這支隊伍帶得很得法,這人有能耐,不好惹,侯恩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克洛夫特內心一定恨透了他。今後這個關係倒是很難相處,因為目前他的帶兵經驗還比不上克洛夫特,要不多加註意,很快就會讓部下看出來。侯恩冷眼瞧著克洛夫特磨刀,一時簡直瞧得出了神。看他悶著頭兒幹得那樣專心:刀在石頭上來回地磨,那張冷冷的瘦尖臉兒也盯住了雙手來回地看。他的眉宇之間總像有一股凜若冰霜的氣息,那抿緊了嘴的神態,那目不轉睛的模樣,像是帶著一股死死的勁兒。侯恩心想:錯不了,這個克洛夫特是不好惹的。
克洛夫特啐了一口。心想:史坦利真是個精靈鬼。當然他這都是存心拍馬,不過一個人假如其他還可以,就只這麼一點小毛病,那也不能說他壞。當時克洛夫特就應了一句:「嗯,難說。」
「可不,」戈爾斯坦點了點頭,好像心中挺有數似的,「我就有一套計劃,開個工場自信是有把握的,因為我考慮再三,總覺得一個人要出人頭地,就得自己去打天下。按月掙工資,有保障,說起來當然好處不少,不過我倒還是寧願自己只服自己管。」
「大概在看落日吧。」戈爾斯坦說。
「但願如此啊,少尉。」威爾遜點點頭說,「我向來不是個弔兒郎當的人,這弟兄們誰都可以證明,我情願幹活,決不肯稀里糊塗地混日子,不過近來病鬧得一凶,我覺得自己好像不大頂用了,往常幹得了的事現在似乎都幹不了了。」說著還伸出一個粗長的指頭沖侯恩一晃,侯恩見他手腕上有金棕色的汗毛,在陽光下亮晶晶的。「上個星期我實在撐不住了,可能是鬆了點勁兒,可克洛夫特就死盯著我不放。在一個排里同事都兩年了,還疑心你存心在他手下偷懶,可不是活活氣死人嗎?」
他抱著大度優容https://read.99csw.com以至近乎是屈尊俯就的心理,對戈爾斯坦產生了好感。在今天下午談上這一通話之前,他本來見了戈爾斯坦是有些害怕的,心裏總是很不自在。原因是他們倆有一天為了一件事爭執起來,戈爾斯坦不同意他的意見。馬丁內茲碰到這種事,他的反應總是像膽小的小學生受了老師的責罰似的。他覺得當了中士從來也沒有個舒坦時候。可是今天戈爾斯坦一番友好的情意卻使他感到熱乎乎的,他再也不覺得戈爾斯坦那天是看不起他了。他心裏暗暗說:戈爾斯坦這人不錯。
史坦利知道,他要博得克洛夫特的器重,就必須把雷德臭罵一頓。可是他覺得自己的氣壯不起來。談到打仗給雷德這麼一奚落,自己的信心早已又打了個折扣。他不能不感到心頭突然有了個疙瘩,想起雷德的話就一陣心寒。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雷德你聽著,現在不是算賬的時候,等回去再跟你好好算。」
「沒有。」
「不過假如這隊伍由我來帶的話,我就會這麼辦。」克洛夫特又接著補上了一句。
「行啊,到時候別忘了送封信來。」
克洛夫特搖了搖頭。「這大個子你一分一毫推他不動,也一分一毫信他不得。」
雷德卻沒搭腔,過了會兒威爾遜又嘆息一聲:「偏偏就會挑上今天派我們出來,要是能換個日子有多好呢。有事要我們干,我沒有意見,派我出來執行任務,這也沒啥可說的,可我的病發得這樣厲害,也實在太不巧了。」
「平時我冷眼注意他,我也有這樣的感覺。」史坦利心情愉快。布朗老是說誰也別想跟克洛夫特合得來,看來他是不懂這個訣竅。克洛夫特人還是不錯的,只是跟他接近方法一定要對頭。能夠跟自己的上級士官交上知心朋友,可好著咧。
自己的動機究竟何在,反正日後自會明白。眼前他卻從直覺上感到自己還是到偵察排來為好。對偵察排里的多數士兵,他不知不覺地很快就都喜歡上了,而且使他大為驚奇的是,他竟也很希望他們能喜歡他。他甚至還花了不少心思,特意做出些小小的暗示,來表明他是個好心人,平日從一些軍官那裡、從自己的父親那裡耳濡目染而來的手法,這一下就都用上了。跟美國人打交道,自有一種親近而不至於有冒昧之嫌的特殊手法可用;可以做到接近而不致引起危險,而且能保持進退自如,決不會弄到無法收拾。運用這種手法,仍可基本上保持原來那種挨罵的身份(指軍官在背後挨士兵的罵)。不過他卻不願到此為止,他還想再略進一步。
馬丁內茲嘆了口氣,「可……」他不知道這話該怎麼說。一到要提起自己是墨西哥裔的時候,他的心裏總會局促不安起來。他總覺得這樣說似有責怪對方之意,是不禮貌的,彷彿言下之意就是說,像樣的工作沒有「我」的份,這都該由「你」負責似的。再說,他總還抱著個幻想,巴望人家會當他是純粹的西班牙人血統。
他突然發覺加拉赫和戈爾斯坦已經沒在說話了。他仰臉一看,見船上的人十之八九不是站在床上,就是趴在右舷的艙壁上。他聽見加拉赫問了一句:「他們在看什麼呀?」
克洛夫特冷冷地看著他們。加拉赫的話也觸動了他的心事。他一直忘不了那天日軍渡河夜襲的情景,他有時做夢,還會夢見一陣滔天巨浪劈頭蓋腦沖他砸來,而他卻彷彿身居其下,眼睜睜地只能束手待斃。他雖沒有把這樣的夢同日軍的夜襲聯繫在一起,不過直覺上總感到這樣的夢就表明了自己還不夠堅強。如今加拉赫一句話就惹得他不自在起來,他一時竟也牽動了心思,想起了自己的死。他也想到,腦子裡老裝著個「死」字未免太傻。可是想要擺脫卻又一下子擺脫不掉。克洛夫特一向認為死並不是偶然的。排里或連里有弟兄犧牲了,他每次總是硬了硬心腸,暗暗鬆一口氣,好像覺得沒話可說,是該輪到這位弟兄了。現在想起死亡的命運也許就要臨到自己頭上,他不禁添了心事。克洛夫特不像雷德和布朗,他們那種悲觀加宿命的人生觀在他頭腦里是沒有的。克洛夫特不信他仗打得時間愈長,活下來的可能性就愈小。一個人是不是死於戰爭,是命中所定,這一點他也相信,可他總不假思索地認為自己當然不在此列。不過現在他卻不是那麼自信了。心頭似乎還掠過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史坦利腳都已經跨了出去,可又猛地收住了。論個兒加拉赫比他小多了,跟這麼個人打架贏了也不算什麼光彩。再說,在史坦利心目中看來,打他總有點像打了個殘廢人似的。所以他就只是說:「你小心點兒,加拉赫,小心我把你一撕兩半。」他壓根兒就沒有想到,其實登陸那天早上雷德對他說的也正是這樣一句話。
馬丁內茲猛地一驚,他忽然想起自己也早已做了爸爸了。他多年來第一次想起了羅莎莉泰肚子里有過個孩子。他聳了聳肩膀。已經七年了吧?還是八年啦?他記不清了。他在心裏直罵渾蛋。他把姑娘一旦甩掉以後,想起她來就只覺得那是個苦惱和麻煩的根源。
他當上排長后的一團興緻,這一下頓時就有點泄氣了。不過不管將軍派他這個差使原因何在,侯恩還是別的差使都可以不要,而寧要這個差使。他也估計到會遇上煩惱,會遇上危險,估計到幻想終究要破滅,但是至少這工作實在。沉寂了好幾個月的內心,重又萌發了一些真誠的希望。要是他能夠把這工作對付下來,要是天從人願,一切如意,他就可以跟士兵搞好關係,就可以把隊伍帶好。
威爾遜嘆了口氣說:「噢,這會兒倒還可以,少尉。我真是求天拜地,但願到明天這病就好。」
「唔,唔。」史坦利這是不無故意地摸著了克洛夫特的一個癢處。一個月來上面盡派他們築路搬運,放幾次警戒哨也都是區區小差,克洛夫特心裏只盼著大幹,早已把眼睛都盼紅了。他覺得只要是大的行動,什麼樣的行動他都願意去干。而現在派上的這個任務……想象起來要比他原先盼望的還偉大。他不露聲色,其實內心急不可耐,只恨不能快些熬過這船上的幾個鐘頭。他一下午都在心裏反覆琢磨后島的地形,考慮上岸以後有哪幾條路線可走。后島荒僻,只有一張航測地圖,不過他已經在心裏都記熟了。
馬丁內茲凝神想了想。錢!他掌心裏沁出了一層薄汗。他猛地想起自己小時候老是對一個名叫伊錫德羅·胡安尼奈茲的人看得很眼紅,這人是個妓院老闆,手裡常常攥著厚厚一疊「塊頭」鈔票,如今馬丁內茲回想起來還是禁不住一震。「等打完了仗,我也想離開部隊。」
戈爾斯坦又繼續說下去。他總不免有點拘束,因為在偵察排里加拉赫本來是他最討厭的一個人。他自己也不明白這會兒怎麼會對加拉赫這樣親切、這樣友好。實則戈爾斯坦在跟人攀談的時候,只要一意識到這是個猶太人在跟外族人說話,他的心情就會不自然起來;於是那種想要給人一個好印象的心理就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到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人家喜歡他,他當然高興,可是他高興還另有個原因,就是看見人家喜歡了一個猶太人。所以現在他也就只揀會使加拉赫聽了開心的話說。
遠遠望去,他們看見了穴河山矗立在島上。只見那主峰冷漠而孤高的身影掙出了莽莽的叢林,以雄偉的氣勢衝天而起,刺破了天上低垂的雲層。在薄暮冥冥中看起來猶如一頭其大無比的灰色老象,正老大不高興地用前腳抵著地撐起身來,后腰以下都隱沒在它老窩的青枝綠葉叢中。這座大山似乎有一種靈性,有一種威勢,那巍峨之狀真是動心駭目。加拉赫獃獃地看得出了神,只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壯麗之感把他迷住了。他本來總怨自己成天處在亂糟糟的環境里,老是做夢也想看看清雅的景色、秀麗的風光,這一下他的看法動搖了,他激動得幾乎要讚歎起來。他真想吐露吐露自己此刻的感受,一時差點兒就開了口,可是這種激|情轉眼就消失了,剩下的只是幾分不安的喜悅,一絲心醉神迷的回味。他舐了舐嘴唇,又懷念起妻子來了https://read.99csw.com
幻景總是長不了的。慢慢的慢慢的,這片海灘終於漸漸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金沙先是暗淡下去,變得綠幽幽的,最後終於成了黑乎乎的一片。仙島沉沒了,黑夜的巨浪漫過了紅的紫的高地。不一會兒四外就只剩了黑魆魆的海洋,陰暗的天空,以及船后拖著的那一道邪祟似的灰白的旋渦。飛沫起處,還閃現出點點磷光。黑沉沉幽魂一般的大海看去就像是無邊夜色的一個倒影,海上散發出一股寒意,飽含著恐怖和死亡的氣息。大家只覺得大海感染給他們一陣默默的透心的悚懼。他們回到自己的床鋪上,躺下來準備過夜了。雖然蓋著毯子,還是打了好一會兒冷戰。
克洛夫特摸摸下巴,「你是這樣想的,嗯?」
史坦利估計自己只要表示願意去干,並不埋怨,就能招克洛夫特的喜歡。不過他又知道回話必須非常謹慎。要是表現得太積極了,克洛夫特會不相信他,因為隊伍里別的弟兄沒有一個起勁的。史坦利抹了抹小鬍子——他的小鬍子還是稀稀拉拉的,儘管經常修呀理的,還是不太整齊。「這叫我怎麼說呢,反正任務總得有人去完成吧?讓咱們去干也好嘛。跟你說實在的,山姆,」他壯起了膽子說,「這話從我嘴裏說出來也許會讓你笑話,不過我覺得咱們給派上了也沒有什麼可懊惱的。閒蕩久了也挺膩味的,是想弄點正經事兒乾乾了。」
看著他們的面色,侯恩心裏隱隱感到不安起來。自己這種悚然戒備的感覺,這種微微內疚,也許應該說是微微抱愧的心情,倒有點像以前走過貧民窟、發現人們在用敵意的眼光看他走過似的。當然,只要艙里一有誰拿眼瞅著他,他也就不好意思再看下去了。他們的臉多半是鐵板的,眼睛是沒有表情的,神氣中有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淡的味道。他們聚在一起,自有一股森然的峻厲之氣,彷彿身上已只是勉強剩下些乾癟的筋肉,內心也已擠不出一點多餘的感情。個個皮色蒼白,近於發黃了,臉上、臂上、腿上,花花點點的「叢林瘡」比比皆是。儘管出發前差不多人人都颳了臉,可是看去仍然儀容不整,衣服也都邋裡邋遢的。
「你只要提防著點就行,」克洛夫特說,「咱們排里這班弟兄大多有個毛病,走起路來就像一群糊塗羊羔子,眼睛盡望著地。」
雷德哼了一聲:「你這個病!我就不信灌上一加侖『拔力高』還治不了。」
他看著史坦利覺得好笑,心裏真想挖苦他一下。終於感情一激動,話就出了口:「嗨,史坦利,你大概以為上面還會獎給你一枚銀星勳章吧?」
威爾遜搖了搖頭,和悅的臉色登時蒙上了一層憂思,還帶著點焦慮,一副表情同他可人的相貌實在很不和諧。「但願那個混賬大夫是看錯了病,我要能不用動手術就好了。」
史坦利對他笑笑。加拉赫死了妻子以後,史坦利覺得對他必須注意些態度,這可是件麻煩事兒。論他的本心,他對加拉赫是只有瞧不起的份兒,只覺得這人討厭,看見了就感到渾身的不自在。不過他還是招呼著說:「覺得怎麼樣,夥計?」
加拉赫「呸」了一聲,卻絲毫不動。他怕史坦利。
「這話呢,我也不是碰上誰都願意說的,不過我心裏確實是這樣想的。」
戈爾斯坦深表同情,搖了搖頭。「這倒確實是個難處。我一直想讀大學沒有讀成,也時常體會到沒上過大學的苦惱。不過辦個工場開爿店什麼的,只要頭腦機靈點兒也就能對付了。說實在的,我認為做買賣要緊的倒是誠實不欺;真正偉大的人物,從來也沒有一個是靠邪門歪道獲得成功的。」
侯恩發覺,他下艙跟他們聊了好一陣,這個梵爾生卻始終沒有跟他直接說過一句話。可威爾遜又為什麼要跟他說這些呢?是拿這個來打掩護?侯恩覺得未必。威爾遜說話的時候口氣總有點恍惚,像在自辯自解似的。威爾遜心目中並沒有他,梵爾生看來還恨他。
「話多你又拿我怎麼樣?」
「老師當然要誇你聰明啦!」戈爾斯坦完全是一副肯定的口氣。
不過史坦利跟克洛夫特說話的時候內心始終十分緊張。他剛來偵察排的那陣子,跟布朗說起話來也是這樣的心情,但是現在這種緊張的心情卻換了對象。史坦利對克洛夫特說的話沒有一句不是有其用意的,可又句句都是自然而然順口而出。他從來沒有轉過念頭,說是對克洛夫特隨聲附和是上策。倒是話兒出口的時候他相信自己說的都很在理。史坦利的腦子轉得比舌頭更靈、更快,所以他有時候話一出口,自己聽了也差點兒一愕。「嗯,威爾遜這人是有點兒怪。」他臨了還咕噥了一句。
「你給我聽著,雷德……」史坦利有意識地露出了幾分威脅的口氣。他知道克洛夫特正瞧著他。
「我看就是這話。」克洛夫特轉過臉去看了看別處,突然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史坦利,「看哪!」他是在瞧威爾遜跟侯恩說話,瞧得心裏有點兒妒忌。
「落日?」馬丁內茲望望天上。天上幾乎已是一片烏黑,布滿了一團團怕人的濃濃的積雨雲。「哪兒有落日呀?」他在床上站了起來,叉開兩腳踩在床架兩邊,遙望西天。
「沒有什麼。」加拉赫覺得受到一個猶太人的同情未免有點可氣。於是又添上了一句有些多餘的話:「好了,甭提了。」不過他的心情終於又漸漸平復了,一時不覺沉浸在自傷自憐和可意的淡淡的哀愁里。過了會兒他冷不丁問道:「嗨,你不是有個娃娃嗎?」
行軍三四十英里,越過榛莽未開的叢林和岡巒,穿過高山峻岭中的一個隘口,潛入日軍的後方進行偵察,然後再原路折回——看來要完成這樣的任務實在有點渺茫;他愈是往細處想,就愈覺得難辦。固然他閱歷有限,任務實際執行起來或許倒比他估計的容易也未可知,可事情總不免有點兒玄!
克洛夫特聳聳肩膀。侯恩調來排里,對他是個打擊,打擊之重,連他自己都不好意思承認了。他帶領偵察排都這麼多時了,現在突然說排里還有他的上級,他思想上實在有點扭不過來。今天侯恩都到了排里了,克洛夫特還是幾次差點兒就要發號施令,虧得馬上想起自己已經不是帶隊的了,這才沒有貿然出口。
第二天下午,偵察排就出發執行任務了。隊伍在天黑前幾小時上了突擊登陸艇,過不多久,登陸艇便繞過半島,一路晃晃蕩盪的,直向安諾波佩島的西端駛去。海浪很大。雖然駕駛員盡量在近海行駛,跟海岸的距離始終保持在一英里以內,登陸艇還是上下左右顛簸不定,激起的浪花不斷飛過前跳板,嘩啦啦地衝上甲板,弄得艇里老是有水。那是一條小型登陸艇,跟大軍登陸那天他們上岸時乘的一艘完全一樣,今天因為要載他們繞過半個島子,算是配了些簡陋的設備。那些偵察兵都把雨披往身上一蓋,在帆布床上蜷作一團,心知坐這一趟船肯定是有他們受的。
雷德衝著他「呸」了一聲。他其實根本不想打架。他平時就是背疼不發作,身上也軟綿綿的沒一點力氣。他猛然理會到登上安諾波佩島這幾個月來,他和史坦利倆都變了:史坦利看上去胖了,血色好多了,神氣之間也更自信了,而且趨勢還在看好;自己呢,卻只感到筋疲力盡,人也瘦了。由於一下子冒出了這些感受,而且又覺得不可理解,結果自尊心把他一逼,逼得他豁了出去:「史坦利,小心你吃不了兜著走。」
戈爾斯坦聳聳肩膀,不無得意:「我就不在乎,我是坐慣了船的。我有個朋友,在長島有一艘帆船,到了夏天我就常常跟他一塊兒駕起帆船出海去玩兒。我太喜歡出海去玩兒了。」他想起了海峽,想起了海峽兩岸的白灰灰的沙丘。「長島外的那一帶真美。說真的,比美國還美的國家是世九-九-藏-書上難找的了。」
看下面載兵艙里,離他最近的雷德和威爾遜靠在相鄰的兩張帆布床上,在那裡說話呢。他心裏一動,情不自禁地就下了艙面,來到艙里。
令人銷魂盪魄的小島呵,簡直就是《聖經》上紅酒翠樹、金沙鋪地的國土!大家瞪圓了眼睛看了又看。他們見了這個仙島,就像東方古國的帝王見了心目中的天堂,按捺不住胸中火燎一般的熱烈嚮往。他們恍惚看到了他們所一向憧憬的光明,看到了他們所一向追求的歡樂。他們暫時忘卻了他們如何在叢林里庸庸碌碌、渾渾噩噩,默默度過了這凄涼難挨的幾個月。要不是旁邊有人的話,他們真會伸開了雙臂撲過去!
「紐約有一處郊區,我就很想住在那兒,」戈爾斯坦點點頭說,「那真是個好地方,居民都是高尚人家,有教養,又風雅。我可不願意自己的兒子還像他老子那樣長大。」
加拉赫兩眼望著照片。「唔……唔,是個漂亮娃娃,沒錯兒。」連句誇獎的話都說得這樣拙嘴笨舌,他心裏很不自在,有點不知所措。他定了定神,這才把照片看了個真切,看完嘆了口氣。馬莉去世以後他總共只寫過一封信回國,為的就是想要一張自己孩子的照片。信寄出以後他就一直巴巴地等著,心裏愈等愈焦急,好像得不到孩子的照片他的生活就少了個主心骨似的。他有時會一連幾個鐘頭什麼事兒也不幹,痴獃呆地只顧想他的孩子,猜猜孩子長得是怎麼個模樣兒。他雖然還沒有得到准信,可心目中總認為自己的孩子是男的。「真是個漂亮娃娃。」他當下又粗聲粗氣說了這麼一句,手一個勁兒地在帆布床邊上揉啊搓的。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他突然衝口說道:「嗨,有了娃娃是怎麼個味道啊?」
侯恩少尉在艇尾的駕駛艙內站了一陣,居高臨下,獃獃地望著載兵艙里。他有點累了。達爾生少校通知他調到偵察排以後只過了一兩個鐘點,他就接到了這個偵察任務,於是,檢查部下的裝備,領取路上用的乾糧,仔細研究達爾生交給他的地圖和命令,就足足讓他忙了一天。當時他也不假思索,就幹練地把事情辦了起來,直到辦完以後,才有工夫細細體會調出了將軍身邊班子后的那種亦奇亦喜的滋味。
「不怕,會好起來的。」侯恩不很在意地說。
克洛夫特和史坦利倆說著說著,雙方感到有點同病相憐,彼此覺得距離接近了。克洛夫特對他還有了些好感,心想:史坦利這小子倒還不壞。
登陸艇接連穿過好幾個大浪,浪船相搏,砰砰啪啪之聲不絕。威爾遜突然一陣肚子痛,痛得直咬牙。
雷德卻沒有搭腔。他依然是一臉氣鼓鼓窩著火的神氣,兩道冷冷的目光盯著侯恩,看他回上艙面,又去站在駕駛艙里。
「可我沒受過教育啊。」他終於改了口。
他回過神來:登陸艇的機器聲還在耳邊嘎嘎地響個不停。這趟差使,分明是將軍打發他來乾的,所以他覺得這個偵察任務大有可疑,將軍出這個主意動機何在也大有可疑。把他調離身邊,看來似乎不大可能是將軍的一時失策,將軍肯定知道他正巴不得能調走。
史坦利說個不停:「真是,硬是把個軍官安在咱們頭上,也太不像話了。咱們這個排,誰帶起來也比不上你,他們也早該委你當個官兒啦,你看如今這不成天下奇談了嗎?」
克洛夫特惱火了。本來他是又想看他們打一架,又顧慮到打起架來對部隊影響不好,心中有些兩難。現在聽史坦利說出這種話來,內心就只有對他的輕蔑了。當一名士官,應該懂得怎樣叫手下弟兄守自己的本分,史坦利幹得太蠢了。克洛夫特往舷牆外啐了一口唾沫,冷冷地說:「怎麼,已經都摩拳擦掌啦?」磨嘴皮子叫他聽了生氣。
他自己也莫名其妙:擠到他們身邊來幹什麼呢?想要回到自己的床位上去,卻又覺得還是這裏暖和。船頭顛啊晃的,腳下起伏動蕩,他的牢騷又上來了。「擠得像他媽的沙丁魚似的,要在船里待多久啊?」他憤憤地罵道。
戈爾斯坦思忖了一下,儼然是一副準備做出權威性答覆的樣子。「喔,那可是個很大的……是個很大的樂趣。」他差點兒說出了一個意第緒字來。「不過也有不少苦惱,有了孩子就得操很大的心啦,在經濟上也難免會遇到一些困難。」
加拉赫也擠到船頭上來了。他悄悄地站在他們旁邊,那瘦了不少的筋筋節節的身子在微微哆嗦。他們一起聽著船底海水的搏擊。加拉赫嘀咕了一聲:「剛才還覺得挺熱的,一下子就冷了。」
史坦利緊咬著牙,一時還不上嘴來。他望了望克洛夫特,克洛夫特的臉上一無表情。「哼,你們不在我的班裡,算是便宜了你們!」史坦利最後對雷德和加拉赫說了這麼一句,遭到兩人一陣鬨笑。
「唔,唔。」
史坦利沒理他。「假如山口過不去,依你看那就怎麼辦好呢?」史坦利覺得這一切他心裏都應該有個底,說不定這偵察排到頭來還得由他來指揮呢。此去什麼樣的不測都保不定會發生。不過他巧妙地繞過了這個問題,只是抽象地假定遇上了不測,至於會死了誰,那就儘力迴避,不去想了。
「我不是帶隊官。少尉才是帶隊官。」
左邊是島子,相距至多不過半英里之遙。這一帶的海灘局促得很,椰子樹幾乎一直長到了海邊;椰子樹背後榛莽叢雜,毛茸茸一大片儘是草木藤蔓、深林密菁。往裡還有一片重重疊疊的岡巒,上有林木覆蓋,也看不出那山埂的來龍去脈。有的地方卻又露出了光禿禿的山石,依稀如夏日脫毛的野牛,一派殘缺、零落之狀,難看極了。見到這樣的地形,侯恩不由得心頭沉重,感到棘手。假如明天上岸的地點也是如此地形的話,要過這一關是夠嗆的。他突然覺得,誰想出來要搞這樣一次偵察,實在有點荒謬。
雷德點上了一支煙。「哎呀,庸醫的話你怎麼信得……」他一探身,一口痰吐在舷牆外,眼看船后的浪花飛沫一下子就把痰捲走了。「醫生有什麼?給你點小藥丸,拍拍你的背,總共就是這樣兩個看家本領。部隊里養著的醫生更不濟,到了他們手上就只剩小藥丸一個法寶了。」
克洛夫特可是深深地給打動了,心靈上留下的印象就像打橋墩時埋進河泥的沉箱那麼根深蒂固。穴河山把他吸引住了:如此巍巍高山使他激動,也像是對他的恥笑。他以前從來也沒有把穴河山看得這麼真切。以前是四面叢林,幡舞山脈的百丈高崖把主峰遮住了。如今他對著大山看得目不轉睛,打量過山樑的來龍去脈,心頭油然升起一種本能的慾望:他恨不得爬上山去,站在頂峰,把這座頂天立地的大山踩在腳下。他心潮洶湧,感到又是肅然起敬,又是急不可耐,並且又一次體會到了他在漢奈西陣亡之後、在殺死日本俘虜之時都曾有過的那種奇異獨特的美滋滋的感覺。他盯著大山看,看得眼睛簡直要噴火,忘了身邊還有許多弟兄。一會兒醒悟了過來,才說了句:「這座大山可真夠勁兒啊。」
史坦利不知不覺也學著克洛夫特的用語了。「你看,威爾遜老兄會不會在灌他迷湯?」
侯恩細細打量著他們的臉。他一到隊伍,先就用心記住各人的名姓,然而知道了他們的名姓不等於就了解了他們的情況,所以迅速掌握各人的特點,顯然是他的當務之急。他也跟其中的三兩個人隨便搭過幾句話,打過兩個哈哈,不過他不太喜歡這種做法,他知道自己的性格並不適宜於干這樣的事。還是冷眼觀察,倒可以多摸到些情況。傷腦筋的就是冷眼觀察只能慢慢兒來,可明天早上就要上岸偵察了。因此一定要抓緊時機,哪怕能了解到一點一滴也是好的。
有個布朗中士,他還不是怎麼熟悉。那個獅子鼻、雀斑臉、淡棕色頭髮、孩子氣十足的,就是他。這是個典型的美國大兵形象——徵兵宣傳大會上煙霧酒意里孵化出來的那個討人喜歡的想象的產物,正是這樣一副長相。布朗活脫兒就是徵兵廣告上的笑眯眯的大兵,只是個子恐怕略微小了點,體形又太豐|滿了點,笑眯眯的臉上也不應該有這麼多的愁雲。侯恩覺得,布朗此刻的臉色有些特別。仔細一看,皮膚上九_九_藏_書一片片「叢林瘡」,兩眼茫然無神,臉上也起了皺紋——一副老態簡直叫人吃驚。
「怎麼,跟加拉赫結成同盟啦?」
侯恩笑了起來,「經驗之談吧,梵爾生?」
他漸漸感覺到了登陸艇在搖晃,在一起一伏地緩緩破浪前進。天色已經快黑了,他打了個呵欠,把身子再蜷攏點兒,往雨披里縮了縮。肚子有點餓了。心裏迷迷糊糊地盤算:是打開一盒乾糧吃好呢,還是躺著別起來的好?他想起了這趟偵察任務,頓時感到一陣不寒而慄,頭腦也清醒了過來。唉!他噓出了一口氣,心裏連聲對自己說:別想了!別想了!
史坦利瞅了他一眼,神情頓時緊張起來。「去你的,雷德。」
可是一想起隊伍不再由他來帶了,行動也不是由他來指揮了,他又覺得像是挨了一悶棍。
「估計有時候可以賺倆錢兒。」
一聽克洛夫特他們談起任務,他本來就嚇壞了,罵了兩句粗話,心裏又添上了後悔。加拉赫恍惚又看見了自己打死在戰場上,他頓時感到背上火辣辣的一陣灼|熱,針刺般的生疼。眼前還出現了給克洛夫特一槍打死的那個日本兵,依稀還躺在那青青的小山溝里。
史坦利點點頭,「大傢伙兒總是嘀嘀咕咕,說自己要是當這司令的話就可以幹得如何如何高明,他們哪裡知道這當司令的難處喲。」
他們的話加拉赫聽得並不真切,他根本沒有仔細在聽。他們談起這趟任務,叫他聽著覺得很不受用。他向來迷信,頭腦里忌諱很多,認為談論打仗有招來不幸的危險。他心中依然悶悶不樂,感到這一去前途黯淡,等待著他們的不外是奔波勞累、艱危磨難。他內心像一鍋沸水,愈想愈覺得自己可憐,眼角都有些濕潤了。為了把眼淚忍住,他故意氣呼呼地對史坦利說:「你以為這趟去你就可以看好看的啦?你腦袋瓜兒不搬家,就算是上上大吉了。」粗話差點兒又要罵出來了,他趕緊住嘴。
「你等著吧,老弟。」雷德說完呵呵一陣大笑,扭過頭去對加拉赫說:「上面獎給他的八成兒是紫鳥勳章。」
「可我要是有了錢的話,我就要多做好事。再說……我其實也只想日子能過得比較寬裕些,只想有一座漂亮的住宅,生活有一定的保障……你去過紐約嗎?」
「你覺得這趟任務怎麼樣?」克洛夫特輕輕地問。一陣浪花朝他們身上打來,他急忙把頭一低。
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麼呢?是為了要證明將軍錯了?侯恩琢磨了一會兒,也就不去多想了。得了,他才不想作自我檢查呢。先掌握情況,多想沒有好處,他來偵察排才這兩天,一切都不忙下定論。
「你這話說對了,兄弟。」加拉赫突然鼻子一哼,開了口。
這一回可不能再只當沒聽見了。史坦利驟然想起米尼塔就是橫禍飛來,莫名其妙受的傷,自己當時感觸萬千,如今一想起來又亂了心曲。信心頓時就打了折扣。「你的話也太多了。」他對加拉赫說。
「不知是不是真的有病?」史坦利是懷疑的口氣。
「其實在美國,要出頭有的是機會。」這時候馬丁內茲對他說了這麼一句。
船身頂著海浪漸漸傾斜,登陸艇在打彎了。一個驚濤打來,小艇猛地一震,侯恩連忙一把抓住了船上的鐵杆子。
加拉赫聽了又是一驚,按他的心意他是不想卷進去的。這幾個星期來他一直縮著腦袋,懶得跟人接觸。就是偶爾發過幾次火,火過之後也就淡漠如前。不過這一回他卻不能退縮了:雷德可是他最要好的弟兄之一。他就嘟囔了一句:「雷德跟我也用不著結成同盟。」
戈爾斯坦點點頭,忙不迭地答道:「有啊,我兒子今年都三歲啦。等等,我給你看張照片。」他在床上使勁背過身去,從后褲袋裡抽出個皮夾子來。「可惜這張照片拍得不怎麼好,」他帶點遺憾的口氣說,「其實我兒子長得真是要多漂亮有多漂亮。我們家裡還有他的一張大照片,是請一位攝影師拍的,說心裡話,這樣好的娃娃照是再也沒處找的了。真有資格得個獎呢。」
加拉赫用胳膊肘一撐,支起身來。「哪兒呀,我只是偶爾划只小船到查爾士河上去玩玩,過了西洛克斯伯雷也就打住了。我總是跟我老婆一塊兒去的。」他話出了口才怔怔地想了起來,驟然變了臉色,獃獃地不勝傷感。
算了,管他呢,他也不是非要跟他們接近不可。他伸了伸懶腰,輕輕打了個呵欠,說:「大家要沉住氣。」
登陸艇接連受到幾個浪頭的衝擊,腳下的甲板一陣抖動。太陽已快沉到水平線下,當空濃雲密布。天有一點點冷了,他倆就湊近點兒,點支煙抽抽。
克洛夫特輕輕一聲冷笑:「嘿,誰知道,他最近懶得很。」
雷德卻只覺得發悶,隱隱還有點煩惱。克洛夫特的話使他感到有一種難以捉摸的不安。他淡淡地,幾乎是冷冷地把穴河山打量了一下。可是打量完把眼光收回來,心裏卻添了一重憂慮——那天偵察排里的弟兄或遲或早都感到了這樣的憂慮。雷德也像大家一樣擔心起來:厄運降臨,會不會就是在這一遭呢?
「不瞞你說,」史坦利在跟克洛夫特說體己話,「對於這趟任務,樂意我自然說不上,不過我總覺得這是一次增長經驗的機會。我這個士官雖說是最末一級的士官,職責總還是有一些的,沒有經驗就盡不了職。」他是一副謙虛的口氣,雷德覺得他謙虛得未免有點肉麻,鼻子里透出了一聲鄙夷的冷笑。
雷德鼻子里哼了一聲,「你別著急,威爾遜,我去叫開船的那位工兵大爺把船開穩點兒。」今天這艘登陸艇的駕駛員是從工兵連調來的。「我讓他一定安安穩穩送你上岸。」雷德的口氣在譏諷裡帶著一絲厭惡。
風浪小些了,浪花也不大打進船里來了。馬丁內茲往四下看看,零零落落有些說話聲,他聽了一陣,又聳聳肩膀,說道:「路真遠啊。」
「恐怕是有那麼點兒。」加拉赫說。
馬丁內茲點點頭。「你這工場辦起來一定很能賺錢吧?」
侯恩是他的死對頭。克洛夫特雖然心裏並沒有起過這樣的想法,可是從他的一舉一動卻分明可以看出他這種態度。他不假思索地認為侯恩調來是侯恩的過錯,因而也就自然而然地對侯恩恨入骨髓。可是問題的複雜還不止於此。他又不能承認自己懷有敵意,因為多少年來軍令早已成了他的命|根|子。對命令心懷不滿,對命令拒不執行,在克洛夫特看來都是大逆不道的。再說,他就是有意見也沒法可想。「沒法可想就乾脆別想。」是他僅有的幾條處世原則之一。
不過話說回來,凡是老兵無不有這樣一副老態,一眼就可以把他們都指認出來,比如那個加拉赫就是。加拉赫那副老腔老態很可能是一向就有的,但是他在偵察排里待的日子也不會短。還有馬丁內茲也是個老兵。馬丁內茲似乎比別人體質弱些,臉皮也薄些,今天上午跟他說話的時候,那張細皮嫩臉顯得好不緊張,眼睛眨個不停。你要找個突破口打進這圈子的話,一眼就會挑上他,不過其實他倒很可能是個精明人。墨西哥佬要當好個軍士,不精明哪兒行呢。
馬丁內茲一本正經地把頭點了兩點。他心裏從來沒有抱著什麼明確的信念或志向,碰到說話的對方是胸有成竹、自有一套周密打算的,他總是自慚形穢。「美國可是個好國家啊。」他說這話的口氣是真誠的。慷慨激昂的愛國熱情一時在他心頭熊熊燃燒;他迷迷糊糊想起了小時候課堂里全班學生齊聲高唱「歸功您,我的祖國」的情景。他多少年來第一次想起自己還曾有志當個飛行員呢,這一下倒弄得他有些三心二意了。後來他就說:「我在小學里學習成績倒還不錯,老師還誇我聰明呢。」
「羅思,懷曼,都暈船了呢。」馬丁內茲說。
「嗐,我這肚子里毛病大啦,少尉。都化了膿啦,那位大夫說他沒有別的法子,只能開刀割掉。」威爾遜說著直搖頭。他長嘆一聲,又接著說:「我真不明白,要說淋病我以前也發過好多次,都很快就好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