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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草木與幻影 第二章

第三部 草木與幻影

第二章

侯恩還在那兒直喘氣。他不知道按一般慣例遇到這種情況應當怎麼辦,再說他累成這樣,也無心過問了。「你就瞧著辦吧,上士。」不過事後他內心卻有點不安。跟克洛夫特一起共事,一不小心,就會什麼事都由他說了算。
「是得好好乾下去。」馬丁內茲說。
隊伍又出發了。馬丁內茲選中的那條小溪窄得很,頭上枝丫交橫,幾乎把河面全封沒了。過了百來碼,就只能手腳並用,在水裡爬了。樹葉和荊棘經常掛到水裡,還得低頭躲過。又過不多久,小溪窄得只像一條小道了,溪水也漸漸化成了許多細流,看得出都是從樹林子里岩石縫中緩緩滲出來的。行不到小半英里,克洛夫特決定自己開路了,因為小溪拐了個彎,回頭又朝大海的方向而去,再順著河走已經沒有意思了。
馬丁內茲點點頭,「要跑上五天,夠長的啦。」
瞧她胸前那兩座小山——那個叫墨里的說。
克洛夫特走在隊伍的前頭,侯恩的話使他心裏窩火。不像話!堂堂一個排長怎麼能跟部下稱兄道弟呢。侯恩這樣胡說一氣,會把部下慣壞的。克洛夫特向來看不起有意討好部下的排長,認為這是自作多情,不足為訓。心裏說:這支隊伍看來要毀在他的手上了。
可是孩子提了問題總得給他個答覆呀。他打起了精神,略一凝思,以不大塌實的口氣說道:不惜受點罪,為的是能夠活下去。他的腦筋一下子全清楚了,於是就又繼續往下說。我們猶太人就是一夥苦惱人,我們受盡了壓迫者的迫害。落在我們頭上的總是沒完沒了的災難,這就把我們鍛煉得比常人堅強,可也把我們折磨得比常人軟弱,因此我們對自己的同胞愛起來就格外愛,恨起來也格外恨。我們苦受得多了,忍耐的本事也學會了。我們永遠要忍耐。
這兒根本無法保持清潔。戈爾斯坦太太,也就是喬艾的媽媽,是一位勤勞的婦女;她每天早晚兩次總要把店堂打掃一遍,抹抹櫃檯,撣撣糖果上的灰塵,擦擦地板,可是積垢年深月久,都已鑽進了店裡最隱僻的隙縫,隔壁的住房也是如此,門外的街上更是如此,不管是有生命的東西還是無生命的東西,無不受到塵垢侵肌入膚的滲透。店堂打掃上一遍也乾淨不了多久,所以小店裡漸漸地就弄得愈來愈骯髒了,受到街上污穢的沾染也愈來愈嚴重了。
羅思就躺在他們旁邊,本來一直一聲不吭,這時卻激動了起來:「我不同意你這種看法。」米尼塔把猶太人全都看成一個樣,他聽著覺得刺耳,就像挨了個醉漢的辱罵似的。
娘兒倆說話的聲音透入了老人的大腦,改變了他的思路。義大利人!他聳了聳肩膀。義大利人靠不住。義大利人在熱那亞的宗教法庭上一味坑害猶太人,在那不勒斯那更是……唉,那不勒斯!
喏,我來教你——喬艾說。你要想法克服物體靜止時的惰性,利用物體運動時有一股衝力。搬這麼重的貨物,一定要得法,不得法的話就會小腸串氣,甚至傷筋斷骨都不是不可能的。我研究過這裏邊的門道。說著又呼的一下把一箱貨倒舉起來,背上發達的肌肉卻只是稍微綳了繃緊。他樂呵呵地說:懂這個訣竅了吧。干咱們這種活兒,有很多事情就得好好動動腦筋。
「就是這話,難當!」布朗從橫在岩石頂上的一根樹枝上摘下一片葉子,放在嘴裏邊嚼邊想,過了會兒才又說:「自己感到能力不足,心裏就會發慌。你瞧,我跟你老兄還是談得來的,因為你老兄是個明白人啦,可你倒說說,現在要是再讓你這麼從頭干一趟,你這中士還當不當?」
十點半鍾,冷冷清清回到了家裡,又陪著媽媽小坐片刻。白瓷磚的桌面已經缺損,他在桌上倒了一杯熱茶喝,悶悶不樂的神氣都顯露在臉上。
侯恩的心情卻有點緊張。再過一會兒部隊就要開始行軍了:四十英里,都是情況不明的荒山野林,最後十英里還得打日軍的後方穿過。一張航測地圖攤在沙上,他跟克洛夫特正在一起研究,他回過頭來又把地圖一指:「上士啊,我看咱們最好的辦法還是沿著這條河走,」——他手指的地方是一條小河的河口,順著這兒的海岸往前再走幾百碼便是這小河出林入海的河口所在——「能走多遠就走多遠,河斷了就自己開路,堅持到白茅草地帶。」
老人實在理解不了美國。美國太大了,發展的速度太快了,幾百年來傳為定製、嚴守不變的一套等級制度一到這裏就都冰消瓦解了。這裏的人總是此浮彼沉,消長不息。他的街坊鄰居里有的發了財,把家從東區搬到了布魯克林,搬到了布朗克斯,搬到了西區的北部一帶;有的卻連小買賣都混不下去,只得再往冷落的地段遷移,勉強找一座棚屋住,甚而只能移居鄉下。他自己也做過一陣貨郎,就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的那個春天,他曾背起貨籃,踩著泥路,在新澤西串鎮走集,販賣剪子和針線。可是他對美國卻總感到無法理解,如今老人年過六十,衰頹之態早已畢露,只落得給撇在一家小糖果店的后屋,整天在猶太法典的思想寶庫里漫遊。(腦子裡生了蟲子的話,要去除也不難:只要拿一張捲心菜葉子放在鼻孔底下,蟲子就會從鼻孔里鑽出來。)
沒有,不過我跟他們都很熟,他們人都是不壞的——他說。他今年十九歲了,中學已經畢業,嘴巴上留起了不招人喜歡的淡黃色的小鬍子。
戈爾斯坦也覺得干這活不算什麼,他手揮腳踩,得心應手,心中也很得意,不過他這份自得的心情就不那麼單純了。這裏邊還不免摻雜著好些對體力勞動的偏見。他心裏悶悶地想:我這輩子找來找去,就儘是我的這種體力活兒。他賣過報,干過貨棧里的差事,也當過焊工,卻從來沒有干過一行可以不必沾上兩手髒的高尚職業,這一直是他心頭的一個疙瘩。他這種偏見根子極深,從小留下的種種記憶,信奉的許多格言,養成了他今天的這種觀念。他跟里奇斯合作得十分默契,內心卻又是興奮又是不屑。他心想:里奇斯干這個倒正合適,他是個庄稼人,不過我不一樣,我希望我的工作總還要高尚一些。他有點可憐自己了:只怪自己命運不濟。我要是能好好念上點書,胸中有點學問,也不會弄到今天這樣的境地了。
喬艾,你怎麼也說起這樣的話來了呢?我喜歡你,就是因為你剛強、樂觀。
到了一處,河水分成了兩股。克洛夫特考慮了一下。叢林里不見天日,除了他和馬丁內茲以外根本誰也辨不清東西南北。他早就注意到這一帶大一些的樹木都向西北偏斜。他用指南針測定過。他斷定那準是樹木尚未長成的時候遇上了一場大颶風,給吹歪了的。他覺得憑這一點來辨別方向倒靠得住,所以這一上午他一邊順著河走,一邊就暗暗留意隊伍前進的方向。他估計此刻肯定已經非常接近叢林的盡頭,腳下走過的路肯定已有三英里以上。本來這條河總的方向是通向丘陵地帶的,不過現在臨到這個岔口,他卻決定不了該跟著哪邊的溪水走了,兩道小溪都是折向橫里去的,傍著連綿的丘陵在叢林里蜿蜒流上三五里,也並不是不可能的。他跟馬丁內茲商量了一下,馬丁內茲就在河邊找了一棵高大的樹,決定爬上去看一看。
布朗還在沒話找話說。「當士官的往往會幹出許多渾蛋事來,可我不能虧待了自己的弟兄。」
是啊,嫁給一個律師了。
有那麼一兩次小兩口之間也出現了一點緊張的氣氛。喬艾的勁頭粗得很,這一點雙方都是明白的,可是做妻子的對於此道卻不如丈夫興濃,這就帶來了苦惱,有時還引起了不快。倒不是說他們的夫妻生活總是難以和諧,也不是說小兩口就會時常為此而絮絮叨叨,或者暗自發愁。但是喬艾有時候總覺得有點懊喪,他怎麼也料不到對方竟會如此冷淡,他覺得這實在不可理解:結婚之前娜塔麗本來挺懂得溫存,是那樣的富於熱情!
商量的結果,決定喬艾去讀夜校,一年的培訓這是少不了的。可是想起要上一年夜學,喬艾犯了愁。我這一上學,就不大能見到你了,恐怕一個禮拜只能見上一兩次,不知道這事是不是可行。
羅思聽說克洛夫特和布朗不喜歡他,內心痛苦極了。這一點他其實也知道,不過聽到人家言語之間提起,還是很傷他的心。他不服氣地說:「我覺得這話不對。那跟宗教毫無關係。」他心裏亂成了一團。說他們討厭他是由於猶太教的關係,他要是能夠相信了的話倒也可以心安了,可是這一來就要引出多少問題喲,那都是不妙的跡象啊,表明他今後終究是前途茫茫。他真恨不得抱住腦袋,屈起雙膝,能再也聽不見這四下的吵吵嚷嚷、嘰嘰喳喳,還有沒完沒了的刀聲嚓嚓,再也不要這樣死挨活撐,一小時又一小時地苦苦掙扎。他忽發奇想,覺得這叢林倒可以保護他,免得他再受種種煎逼。他巴望自己能迷失在叢林里,離開這幫子人。他說:「唉,不談了!」看來是決不能再爭下去了。
「嗯?」波蘭克坐起來打了個呵欠,「喔,八成兒是睡著了。」其實他根本沒有睡著,一直在聽他們說話呢。他總覺得背地裡聽人家說話自有一種說不出的樂趣。波蘭克愛偷聽,倒不一定是想從中撈到什麼直接的好處,主要還是覺得偷聽有趣。有一次他就對米尼塔說過:「不這樣就沒法了解一個人。」如今他又打了個呵欠,說道:「我不睡,只是稍微閉閉眼。怎麼,又要上路了?」
他抓住纏繞在樹上的藤蔓,踩著樹榦上的疤節,攀了上去。攀到了最上邊的分杈處,便登上一根大樹枝,小心在意地一步一挪,向枝頭爬去。直爬到高高的枝梢,才停下來對地形做了一番觀察。叢林鋪展在腳下,像一片綠絲絨那麼毛茸茸的。河已經看不見,但是可以看見由此往前不到半英里,叢林就遽然而止,出現在前面的是一片光禿禿的黃山岡,連綿不斷,一路升高,直伸向遠處穴河山的山腰裡。馬丁內茲掏出指南針來測定了一下方向,心裏止不住感到得意:做這種工作,他可是老手了。
布朗儘管疑心波蘭克說的未必是真心話,心裏卻還是樂滋滋的。他說:「好,我坦白跟你說。你派到排里雖然才幾個月,我卻早就注意上你了。你挺機靈的,波蘭克,而且有個好處——不多嘴。」
「這個要命的差使,苦啊。」他嘆了口氣說。
她們見了魚鋪老闆剛扔在路上的魚頭,都忍不住盯著看了一眼。魚血起初在石子上染上一層紅彩,後來漸漸淡褪,成了一派淺紅,最後都隨水而化,流失在陰溝里。只剩下那股魚腥味,跟馬糞臭、柏油氣、熟食店櫥窗里一股濃郁而飄忽的熏肉味,和在一起蕩漾。
喬艾,我說到娜塔麗的這些話,你可千萬不能講出去啊。對於她我是沒有什麼意見的,這你也明白。她決定小心為上,可又並沒有死心,所以就來了個「兩頭保險」。
喘過氣來以後,布朗就跟馬丁內茲扯開了。
喬艾·戈爾斯坦布魯克林的漢子
「那當然,我們一定對你全力支持。」其實波蘭克心裏想的卻是:頭頭想要你說的話,你不說是呆鳥。
那你就去娶她吧。
但是克洛夫特卻沒有露出過太大的不安。這個克洛夫特,的確有兩下子。自己要是不注意些的話,這支隊伍實際的指揮權還會照舊操在他的手裡。不過傷腦筋的就是此人懂得要比自己多,跟他唱反調簡直就是自己找釘子碰。要不是個樹林子里的行家,今天怎麼帶得了這段路呢!
「放你的屁!」米尼塔拉大嗓門頂了他一句。
要說這個工作,其實恐怕也不能算壞——她說——可就是……當營業員總不能說是個十分高級的職業吧,我想寫封信告訴親友都覺得不大光彩呢。我很想換個工作。
那天一清早去徵兵局報到,在局裡他跟一個像他一樣的有子女適齡應徵人員攀談了起來。那人胖胖的,留著小鬍子。
「照顧我們,怎麼不是好事呢。我們都是很感激的。」波蘭克嘴上這麼說,肚子里卻直罵:放他娘的屁!他覺得布朗這個人倒是挺有意思的。這樣的人天下獨多。為了臂章上添幾道「杠杠」,可以不惜做個小人,等到「杠杠」到了手,就要打主意在別人面前充正經人了。波蘭克托著那長尖下巴,把遮在額前的幾綹硬直的金髮往旁邊一撩,又接著說道:「我這話絕不是騙你。你以為班裡弟兄不知道你想方設法照應了我們,其實你的好心我們都是很明白的。」
今天,他幾個月來第一次惦記起義大利的戰事來了。他想:這個小鎮也不知道會不會給炸平了?他總覺得那似乎是不可能的事,總覺得那些刷著灰泥的石頭小屋必將永世長存。然而……他心裏沉重極了。以前他很少想到要回那個小鎮去,可是此時此刻,這卻成了他心中最強烈的願望。他心想:天哪,那裡只怕早已變成一堆廢墟了。想到這裏他無限傷感,一時間腦海里便一連串地閃過了一座座殘破的城鎮,一具具當路的遺屍,伴著不斷從天邊傳來的閃雷似的炮聲;其中也有一個畫面是他們今天在另一個大洋里的一座小島上執行任務。這整個世界,哪兒也逃不過徹底毀滅的命運啊。問題太大,他想不過來;他的思路立刻一轉彎,飛快地掉過頭來,回到了自己所坐的石頭上,於是一腔心思就又盡想著自身的困苦和累乏了。哎,問題太大了,把人都搞糊塗了。反正上面總會有管事的傢伙。可是由不得自己,眼前似乎總看見那個小鎮成了一片焦土,一堵堵荒涼的斷壁殘垣有如陣亡士兵的一雙雙手臂伸向蒼天。他感到一震,覺得做了件錯事,就像想到了父母的一旦撒手西歸似的,於是就極力把胡思亂想驅遣開。他覺得這樣荼毒生靈實在令人氣憤。可是又覺得那山泉邊的石頭上再也沒有洗衣婦似乎是不大可能的事。他搖了搖頭。嗐,都怪那不得好死的墨索里尼。可是他又弄糊塗了:當初父親不是常說墨索里尼帶來了繁榮嗎,自己聽了不也覺得有理嗎。他還記得幾個叔叔常常怎樣跟父親爭論來著。他明白了:他們都窮得慌了,很需要個有辦法的人來管管國家。他還記得父親有個堂兄弟曾經跟著墨九_九_藏_書索里尼的「大軍」在一九二二年進軍羅馬,在羅馬當了大亨。米尼塔小時候聽到的就儘是那一個時代的故事。「一九二二年那年,所有的青年人、愛國者都起來跟墨索里尼一同戰鬥。」父親是這樣對他說的,他也夢見過自己跟著他們一起進軍,當了英雄。
跳舞嗎,喬艾?
這時的朝陽仍還像一枚剛出廠的銅幣,煥發出一派耀眼的新輝。大家雖然都意識到這一帶海岸從來人跡不至,可內心的恐怖倒也不算太厲害。背後的叢林看去基本上還是有點面熟的。海灘上遍地是精緻美麗的貝殼,一片荒無人煙的景象,等太陽再爬高點兒,這裏管保就會烤得直冒煙,不過眼下看去這片海灘似乎也跟他們到過的那許多海灘都差不多。他們就在四下里一躺,抽支煙,打上兩個哈哈,等著出發去執行任務。讓太陽把濺濕的衣服烤烤乾也滿好嘛。
克洛夫特聳了聳肩膀。
開個工場。
戈爾斯坦總覺得自己是個圈外人,對誰的話都只能傻傻一笑,笑得兩頰的肌肉都發酸了。
糖果店坐落在石子路的盡頭,小小的店面,油膩的窗檯,漆色剝落之處,生出了斑斑銹跡。當街的窗子半吞半吐地拉開了一條縫,過路人想不進店門而買些東西的話這裏就權充櫃檯,不過窗上既然開了縫,糖果上自然也難免要蒙上些塵土。店堂里攔著一條窄窄的大理石櫃檯,前面留出兩英尺來寬的一條走道可讓進門的顧客有個立足之地,地下鋪著的漆布已經破破爛爛。一到夏天漆布就粘腳,瀝青漆往往粘附在鞋底上,一片片脫落。櫃檯上擺著兩隻大口玻璃瓶,頂上蓋著金屬蓋子,掛著個彎彎的勺子,瓶里裝的是濃縮櫻桃汁、桔子汁。(可口可樂當時還沒有時行。)兩個瓶子之間是一塊木墊,上面陳列著一大方棕黃色水靈靈的哈發糕。蒼蠅都懶得動,不趕是不會飛走的。
波蘭克聽出這口氣里有些居高臨下的味道。他沒好氣地說:「我是只好混唄。」他想起了自己的家人,不覺皺起了眉頭,好像挨了一鞭子。自己的爸爸是個傻得可憐的波蘭佬,窮了一輩子。不過他想了想,覺得這又有什麼!窮,能吃苦耐勞嘛。布朗這種人,一談起來天花亂墜,其實真有發財門道的,才不會嚷嚷呢。芝加哥就是個發財的好地方。那才稱得上是個大碼頭。不僅女人多,而且熙熙攘攘,干大事業的也多。這時候他嘴裏卻忽然蹦出了一句:「這倒霉的亂樹林子,誰受得了!」——原來這一段河深些,水漫到腿彎里覺得痒痒的。要不是當了兵的話,自己這會兒也許就在卡勃里斯基手下當差了。波蘭克想到這裏,不由得長長地「唉」了一聲。
里奇斯和戈爾斯坦站在他們背後五六碼處。他們四個人是一組,論理這五分鐘一班的活兒他們兩對應該各干一半。可是幹了一兩個小時以後,戈爾斯坦和里奇斯這一對漸漸就得每次干三分鐘,以至四分鐘了。里奇斯看著米尼塔和羅思這樣揮刀亂砍,心裏就有了氣。他老是要數落他們:「真格的,你們城裡人難道連這麼一把小小的刀子都不會使?」
次日一清早,偵察排就在安諾波佩島的背後一側上了岸。雨沒下到天亮就停了,黎明的空氣清新涼爽,海灘上陽光宜人。大家在沙地上隨意自在了一陣,看登陸艇打著倒車退到海上,掉頭返航。才五分鐘,登陸艇就已經駛出半英里遠了,可是看起來卻還像近在眼前,彷彿只要跳下這亮燦燦的熱帶大海,在水裡奮臂劃上那麼幾下便可以趕上似的。這班偵察兵都以不勝嚮往的眼光看著小艇遠去:艇上的人員到黃昏時候就可以返回安全的後方營地,吃上熱騰騰的飯了,怎麼不叫他們羡慕呢!米尼塔心裏暗暗尋思:當差就要當這樣的差!
喬艾,你該沒有參加豹子會吧?——舞會上,坐在他旁邊的姑娘問他。
孩子可也有他的抱負。讀中學的時候他痴心妄想將來要上大學,有朝一日還要當工程師、科學家。有一點空閑的時間他就閱讀技術書籍,希望能離開這個糖果店。但是真有一天離開了糖果店,他也只是在一家倉庫里當上了一名裝貨夥計,糖果店裡原來歸他乾的那份活兒,媽媽就雇個孩子來頂了缺。
布朗壓低了嗓門:「你覺得這個新來的少尉怎麼樣?」
布朗說:「我將來退了伍以後,我就要拚命去掙錢。東遊西盪的日子,我算是過膩了。」
「看這小子的模樣,弄得不好恐怕倒是很扎手的。」布朗說。他對侯恩還沒有形成一個明確的看法。布朗對克洛夫特也並不是特別喜歡,他看得出克洛夫特是瞧不起他的,不過在克洛夫特手下至少還能有個安穩的局面。可如今新來了一個少尉,他就得留神了,就得處處賣足力氣幹了,即使這樣說不定還討不了他的好呢。不過布朗當時又婉轉地說:「可他似乎又像個好人。」其實他的心裏還另有個疙瘩。他點上了一支煙,一路走得吃力,至今氣透大了還會牽動胸肋隱隱作痛,所以噴一口煙都戰戰兢兢。這個煙抽著實在也毫無味道,不過他還是依然抽下去。「我不跟你說假話,『日本囮子』,」突然他脫口說道,「逢到外出執行任務,比方今天這樣,我心裏就巴不得能當個小兵。那幫小子以為咱們的日子好過,特別是新補進來的那幫小子,他們總以為當士官舒服得很,彷彿當了士官就可以成天歇著不干事似的。」他摸了摸下巴上的「叢林瘡」。「見他們的鬼!他們不知道咱們肩上的責任有多重啊。比如拿史坦利來說吧,這個小子屁事也沒經過一樁,所以他的心大著哩,他就巴巴地盼著高陞。我告訴你說,『日本囮子』,我剛提升中士那陣子,心裏也是蠻得意的,可現在要是再讓我這麼從頭干一趟的話,當不當這個中士我還要考慮考慮呢。」
媽呀,我今年都二十一啦,我這個做兒子的一向待你還不錯吧?我拼了命幹活,讓我得到點小小的快樂、小小的幸福,也是應該的吧?
米尼塔不敢回嘴,勉強壯壯膽子,盯還了他一眼,卻終究沉不住氣,把眼睛垂了下去。他招呼羅思說:「算了,咱們幹活吧。」兩人撿起了砍刀,又開起路來。克洛夫特看了他們半晌,也轉身走了,順著剛開出來的小路,回到隊伍里。
「我認為你的話毫無根據!」羅思這一聲痛斥,連挑戰的架勢都擺出來了。他心裏想:才二十來歲的一個毛頭小夥子,便自以為無所不知了!他搖了搖頭,然後就以他慢條斯理的高傲口氣又繼續說道:「這個問題可大著哪。這樣輕易就下結論……」說到這兒輕悠悠一揮手,一副不屑一提的樣子。
克洛夫特點了點頭,臉色陰沉:「航測地圖不一定靠得住哪。咱們跟著那條小河走,可能到得了目的地,不過這事誰也打不了包票。」他往沙地上啐了口唾沫。「閑話少說,快點出發是正經,有些事情只能走著瞧。」
「啊呀,這可嚇人,」戈爾斯坦說,「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就那樣死了。」他咂咂舌頭,不勝同情,想不到眼眶裡還會忽然出現幾點淚花。
一路開路前進,足足花了五個鐘點,才到叢林的盡頭。叢林的盡頭處又是一條河,橫在跟前,河的對岸儘是黃山岡,連綿不絕伸向北方,山上只覆蓋著些白茅草,偶爾才有一片灌木林。陽光奇猛,給這光禿禿的山岡和亮燦燦的晴空一反射,越發耀眼得驚人。大家習慣了叢林里陰暗的光線,到了這兒都不由得直眨眼,心裏七上八下,對面前這片遼闊空曠的山地感到有點害怕。竟是這樣的荒涼,這樣的凄清。
侯恩把藤索在腰裡系好,闖進激流。他想把藤索去拴在對岸的上游不遠處,只要藤索在那兒一拴好,部下就好比得了根救生索。但是想起來容易,實際做起來就難多了。他的背包和卡賓槍都已交給了克洛夫特,可是即使這樣一身輕裝,過河還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在激流里走,處處有礁石絆腳,他就曾多次失足滑倒,有一次還全身倒在水裡,一肩膀重重地撞在礁石上,痛得差點兒昏了過去,趕緊探出頭來,沒命地直喘粗氣。五十碼的距離,就走了近三分鐘,到得對岸,早已累得筋疲力盡了。他撲在那裡足有半分鐘動彈不得,在河裡不免吃了幾口水,所以又喘又咳。好容易才站起身來,把藤索的這一頭在一棵樹上縛好,另一頭則由布朗找了一簇粗壯的矮樹,給拴在樹根上。
他也不大跟人交往。人的說話談吐跟倉庫里的那班同事,跟在他附近街坊認識的那不多幾個小夥子,都不一樣,很不一樣。布魯克林地方的人說話聲氣粗啞,有些悲天憫人的味道,他就基本上沒有這樣的腔調。他說話很像媽媽,略帶點兒拘謹,以至聽來簡直像外國人說話,而且還往往喜歡用一些過於誇大的字眼。晚上他有時就在誰家的台階上一坐,跟幾個從小在一起長大的小夥子聊聊天,多少年來他一直看他們在街頭學著打棒球、橄欖球,可是他覺得跟他們總是合不到一塊兒。
「是啊,可很多當士官的就不明白這個道理。這副擔子壓在肩上也確實不好受。那個傷腦筋啊,你是體會不到的。我倒並不是怕傷這份腦筋,因為說實在話吧,要想上進就非得苦幹不可。這是沒有什麼捷徑可走的。」
怎麼啦,喬艾?
他的外孫喬艾今年已經七歲。孩子臉上腫起了一大塊,哭哭啼啼地從學校里回來。媽呀,他們打我,他們打我,他們罵我「細孽」
沒過多久,在她家會客室里一張紫醬色的沙發上,就經常可以看見他們倆倚著塞得硬邦邦的靠墊,在那裡作長談了。他們討論的是她到底做家庭婦女好還是做職業婦女好,這純粹是從理論的角度來作抽象的探討,雙方自然都沒有把自己擺進去。他們是有腦子的人,是在觀察生活。年輕的戀人——確切點說是相互愛慕的青年男女——一旦陷入了目迷五色的情網,就只知甜滋滋地暗自尋味,他們倆正是如此。他們所走過來的這條路,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一條路,也是最能蒙蔽人的一條路,因為他們還只當這是他們所獨有的幸福路。其實,就在他們自以為已經定終身的時候,他們經過那麼微妙而細膩的過程好容易達成的婚誓,卻已經在一點一點逐步瓦解了。彼此的相依相偎、在會客室里和廉價餐館里的熱烈長談、在黑洞洞的電影院裏手握著手的絮絮細語,這些都使他們心潮激蕩,興奮不已。他們早已把促使他們相愛的種種因素忘掉了一大半,如今心上已是有果而無因了。當然他們的談話也改換題目了,新的話題也悄悄地談開了。嬌羞敏感的姑娘說不定結果會成為詩人,也說不定會變得牢騷滿腹,上小酒店裡獨自買醉,可是嬌羞敏感的正派猶太姑娘則一般總是結婚成家,撫養兒女,一年增加兩磅體重,那時她們對人生的意義就不大在乎了,她們更操心的是怎樣把帽子整舊如新,或者買只新式蒸鍋來用用。所以娜塔麗訂婚以後也就跟喬艾商量起他們今後的生活來。
哎呀,我也想換個工作,可想啦——他說。
喬艾勉強一笑。今天跟他一起在台階上坐著的共有十多個小夥子,他坐在中間,只好抬頭看看高處,高處布魯克林的樹木枝葉婆娑,沙沙地奏著自命高雅的音樂。
「我說『日本囮子』,你知道我怕的是什麼?跟你說了吧,我的勁都不知哪兒去啦。有時候我真擔心我會徹底垮下來,弄得一點工作也做不得。你明白不明白我的意思?」布朗為了這事常常暗自發愁。現在自己說了出來,心裏倒感到痛快了些,這樣就預先留了個伏筆,以後萬一發覺他有什麼失職,也可以減輕一些責任。他拿塊小石片往水面上斜斜一扔,看著跳躍的石子激起一連串波紋。
河的中間看去很深,靠岸有如一條長帶一樣卻有十五六碼寬的一片淺水灘,看得見潺潺的流水在石子上淌過,把石子都磨得光光的。全排一十四個人,列成一路縱隊出發。進了叢林走不多久,頭頂上便枝椏相接,形成了一條拱廊;到他們拐過第一道河灣的時候,拱廊早已變成了隧道,密密的林木就是這隧道的兩壁,黏糊糊的淤泥就是這隧道的路基。陽光穿過盤錯叢雜的藤蘿蒼苔、繁枝茂葉,篩落到地面時已經吸飽了叢林的色彩,成為一派微綠幽幽,宛如綠絲絨的茸光。那淡淡的光線縹緲不定、裊裊似煙,像是透過大教堂結構奧妙的圓頂折射下來的一般。四面八方儘是叢莽,望去一片幽暗,傳來沙沙的聲音。他們不但滿耳朵是聲音,而且滿鼻子是氣味,叢林里的一切精華寶貝都集中到了一塊兒,逼著他們「賞光」。那陰濕的野草味兒、那疑似大糞的腐臭、那菌菌蕈蕈的刺鼻的潮氣,熏得他們昏天黑地,他們只能強自忍住,胸口難受得都快噁心了。雷德嘀咕了一聲:「真他媽的臭氣衝天!」本來他們長住在叢林里,早已久而不聞其臭,但是昨天夜裡到了海上,鼻子卻又一下子通暢了。他們敢情已經忘了,叢林里的空氣就是這樣令人窒息!就是這樣黏糊糊的,死死堵著人的嗓子眼兒!
爬下樹來,就找克洛夫特和少尉彙報。他指著一邊的小溪說:「咱們可以順著這邊的河走,走上大約兩三百碼,再自己開路前進。」說完又朝剛才所見的空曠山地那邊一指:「那邊山裡沒有河。」
為什麼?
「克洛夫特?哼!」戈爾斯坦一提起他來就覺得可惡。他警惕地朝四下一打量。「那個少尉一派到咱們排里,我心裏就想,今後情況就會不一樣了,因為我看那少尉倒像是個好人。」戈爾斯坦這才突然意識到,原來克洛夫特一不掌權,自己心裏就生出了這麼大的希望。
「論理我也應該這樣。」戈爾斯坦心裡不安了。為什麼自己就不能對人家想啥說啥呢?「我太好說話兒了。」他不覺說出了聲來。
大概因為不受罪也就不會有救世主降臨吧?老人也不知道了。他心想:好也罷,歹也罷,反正這就是我們所以不同於異教徒的地方。
那麼猶太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耶胡達·哈列維有句名言:猶太人者,乃天下各族人民之心臟。大凡病害侵犯人體,必然侵犯到心臟。心臟,也就是良心之所在。列國作惡,受罪的卻是良心。說到這裏他又兩肩一聳,他心在想,嘴在動,可是究竟有沒有聲音,自己也鬧不清。這個問題研究起來很有意思,不過我個人的意見總覺得猶太人之所以為猶太人,關鍵就在受罪這一點上。猶太人沒有不受罪的。https://read.99csw.com
你這主意我聽聽好像還不錯,喬艾。她考慮了一下。這雖然說不上是什麼高級行當,可過兩年你說不定就可以自己開個鋪子了。
「就是這話。我拿了政府這麼些錢,要是還弔兒郎當的話,我成了什麼人了?真的,『日本囮子』,我說的是真心話,你我的家鄉都是國內有數的好地方,我要是弄得臉上無光的話,將來回到家鄉可怎麼好意思去見鄉親鄰里?當然從我個人來說,我因為是堪薩斯人,所以對堪薩斯的感情就超過了對得克薩斯的感情,不過堪薩斯也好,得克薩斯也好,在全國這許多州里算起來,都是數一數二的好地方。馬丁內茲,你跟人說起你是得克薩斯人,絕對用不著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他當下就又應道:「的確是好地方。」他感到悶悶不樂,不想再跟布朗說話。過了會兒,就含糊打了個招呼,管自到克洛夫特那兒去了。
里奇斯對他說:「你還是快停下吧。」他就提起一把砍刀,同戈爾斯坦並排幹了起來。里奇斯不慌不忙、若無其事地一刀刀向矮樹叢砍去,那粗短的身材似乎也就變得不那麼難看了,體態之間顯得那麼剛健利索。從背後看去,就像一頭野獸在那裡做窩。他心裏沒有別的想法,他就為自己力氣大而感到自豪。飽滿的肌肉一張一弛,背上汗水淋淋,他就感到其樂無窮。他只顧埋頭苦幹,不久就陶醉在自己周身的汗味里了。
不過說實在的,克洛夫特便是對自己也決不承認他有這種想法。他熟悉部隊里的那一套,知道自己對侯恩懷恨是危險的,也知道自己要是搞了小動作的話,追究起動機來多半是經不起審查的。他做事一向自問理不虧、心不虛,可是這一回,他卻感覺到自己經不起捫心自問了,為此他就窩著一肚子的氣。當下他就又轉過臉來,大步搶到米尼塔跟前,氣勢洶洶地盯住了他。「媽的!你這小子還說不說怪話啦?」
在皮鞋廠倉庫里,他把地上的紙板箱翹起一角,膝頭頂在箱子背後,趁勢呼的一下把箱子高舉過頭,托到七英尺來高的貨堆頂上。旁邊新來的夥計只會用死力氣硬抬,顯得笨手笨腳的。
沒什麼。讓媽媽知道了那還了得。他就說:我明天手上的活兒很重。
對不起,露西爾——他對女主人說——我得趕快回去了,明兒還得一早起來呢。請代我向伯母表示最誠摯的歉意。
「得了吧,他屁事也不會做,」米尼塔說,「我告訴你說,對當官的我就信不過。他們跟克洛夫特之流都是穿連襠褲的。」
克洛夫特憑著指南針目測了一下預定的行進方向,看到約莫五十碼以外的矮樹叢中聳立著一棵大樹,作為前進的目標十分合適。他就把全排弟兄都招到身邊,把他們四個人一組,分成三組。他對大家說:「咱們從現在開始,要自己開路了。第一步,先以那棵大樹的左方十碼處作為目標。每個組每次干五分鐘,休息十分鐘。這事也用不到咱們干一天的,所以大家可別泡蘑菇。現在先休息十分鐘,休息完就動手,布朗,回頭你那一組先上。」
又是這樣的無邊無際!
喬艾,你這話竟像是我做娘的小氣,捨不得給你似的,你是個好兒子那還用說。我是巴不得世界上的歡樂一股腦兒都能歸你,可你每天早出晚歸,快把身體都累垮啦,還偏要硬挑自己挑不起的擔子。兒啊(她眼眶裡噙著淚水),你難道還不明白我的心,我是一心只希望你能幸福。到合適的時候,你成了家,我也歡喜,我只是希望你能娶上一個配得上你的妻子。
她爸爸可闊著哩——列塞爾說。
「是不多,」布朗又接著說,「一個人年紀大些以後,頭腦里幻想就少了,就懂得了世界上靠得住的東西實在不多。」他說這幾句話大有不勝辛酸、一吐方快之感。「我告訴你說,只有錢這玩意兒才最寶貴。你只要看看做大買賣的賺了錢的那個樂兒,就知道了。在大飯店裡請起客來啊,有一些場面我到今天還忘不了。宴會上的那班風流娘們,那個樂兒,哎呀,甭提了!」
戈爾斯坦漸漸迎著風揚起臉來了。
河面又平坦了,他們就稍離岸邊,在三五尺外拉成一行,吃力地踩著河泥,緩緩前進。耳邊時而傳來林莽里雜亂而清晰的簌簌的響動,時而可以聽見鳥鳴獸叫,河水潺潺,可是更有不絕於耳的,那就是自己干焦的嗓子眼裡發出的嗚咽。他們都已經疲憊不堪。體質差些的,手腳早已不像原先那樣靈活自如了,背包壓得他們腰彎腿軟,在水流里走起來一步一搖,有時竟要打上好幾個晃,才能勉強在一個地方站穩。
「是啊,你就是太好說話兒,」米尼塔說,「我們不能讓那幫傢伙騎在頭上拉屎。我們得給他們點厲害的嘗嘗。我那次在醫院里,有個醫生就想對我耍威風,結果挨了我一頓臭罵。」米尼塔說得自己也相信了。
又是一個姑娘扭著腰肢在布魯克林的暮色中走過,那個調皮鬼列塞爾躡手躡腳地跟在她背後,動作活像一頭人猿。只聽他「呼——」地打了個長長的唿哨,於是在找到了今宵佳侶的卿卿我我的飛鳥聲中,響起了姑娘一連串匆匆的腳步聲。
布朗看了一眼在他身邊小步蹚水的波蘭克。心想:波蘭克這小子,人倒不是個壞人,可惜長得又瘦又小,又沒有念過書,恐怕是一輩子也出不了頭的了。當下他就問道:「波蘭克,你打算將來幹什麼?」
布朗回過頭來四下一看,發現他們剛才說話的時候,波蘭克就在近處躺著,此刻看他還閉著眼呢。布朗把他輕輕一推:「你睡著啦,波蘭克?」
戈爾斯坦卻說:「你聽我講,羅思,你說克洛夫特和布朗為什麼就不喜歡你?原因不在你的身上,原因在於猶太人有個猶太教,就是為了這個你說跟你毫不相干的緣故。」不過他心裏卻很不塌實。羅思惹得他心緒不寧,只要一想起羅思是猶太人的一員,他總是有點不安,因為覺得羅思給外邦人的印象是肯定不會好的。
老人不覺漏出了幾聲苦笑,笑聲既細且碎,聽得出這是一位認定世風日下的悲觀派。可不是,這兒美國跟別處也不見得有什麼兩樣。老人眼前彷彿看見了許多異教徒的臉,一道道目光都盯住了落在他們手裡的羔羊。
戰爭終於來了,喬艾又是加班又是提升,收入驟增了一倍。他兩次去徵兵局,兩次都被批准緩役,可是到一九四三年,看見有子女的人都被紛紛徵集入伍,他就不再以軍工生產人員為由申請緩役了。留在家裡面對著熟悉的一切,他覺得內疚;不|穿軍裝走在路上,心裏也總有那麼一種不自在之感。再說,他自有他的信念,下班也常常要買一份下午報來看看,儘管他老是說看這種報紙簡直叫他倒足了胃口。他講清了道理,說服了娜塔麗,不顧老闆的反對,決定應徵入伍。
前面還足有小半英里深的密林,得從中開出一條路來,荒藤野蔓、矮樹竹叢都得打開,遇到大些的樹就繞過,密密層層的荊棘叢中也得去闖一闖。這種活兒是干不快的,而且又膩味。每次兩人一對並肩而進,手裡揮動砍刀向遮天蓋地的枝葉砍去,腳下凡是可以踩倒的就統統踩倒。碰到草木稀疏些的地方進展就快,可是一旦遇上了雜亂的竹林,就得停下來一寸寸地啃了,這樣平均起來一分鐘就只能走上兩碼左右。他們順著河走了三個鐘點,到中午時分算來又已開了兩小時的路,這兩小時,總共才走了兩三百碼。不過他們也並不介意;現在大家一刻鐘只要幹上兩三分鐘的活兒,身上疲勞的感覺漸漸都消失了。沒輪到幹活的時候,就在開出來的小路上一躺,說說笑話,趁此歇上會兒。想起叢林已快走到盡頭,他們都滿心歡喜,內心自然而然地認為,到了空曠的丘陵地帶便沒問題了。在河裡滾泥蹚水走得那麼艱苦,幾次三番以為到不了頭了,而今居然走了過來,他們心裏是又得意又歡喜,有些本來不抱希望的人現在也樂觀起來,覺得完成這個偵察任務看來是有指望的了。
老外公又把肩膀一聳。又多了個花樣!長年累月深埋在心底的憤怒一時又冒了頭,惹他激動了。他瞅了瞅孩子尚未定型的細眉嫩眼,瞅了瞅那一頭亮晶晶的金髮。在美國,連猶太人都長得跟異教徒似的。瞧這一頭金髮!老人振振精神,說起話來。他的話是用意第緒語說的,他們打你,就為你是猶太人。你知道猶太人是怎麼回事嗎?
米尼塔點點頭。「可也是。」他望了一下他們在叢林里開出來的這條小道。小道繞過一棵大樹通來,有百來碼長的一段大致成一直線,弟兄們就沿路或是躺在地上,或是墊著背包坐。背後還傳來砍刀的砍劈聲、揮舞聲,聲聲不斷。他聽著覺得不快,就把身子挪了挪,屁股上頓時感受到一陣泥土的潮氣。他就又接著說:「在部隊里沒什麼可乾的,坐著瞎想想也是唯一的樂趣了。」
吵過以後,第二天早上卻又壓根兒像沒事一樣。一個星期過去了,喬艾也已經差不多把這事給忘了。不過就他來說這卻是個標誌,表明他對夫婦之間的一樂從此就斷了想頭,或者說基本上就斷了想頭。對娜塔麗呢?這也是一個信號,警告她今後如要不傷丈夫的心,沒有勁也得勉強提起點勁來。小兩口的關係總算又安定了下來,彷彿地基下沉,底下還有岩層托住一樣。對這對小夫妻而言,這種挫折算不上怎麼嚴重,不至於真會釀成什麼悲劇。他們自有他們的寄託,那就是撫養孩子,添換傢具,商量要不要去保個險,後來也當真去保了一份。喬艾還有他要操心的問題,工作啦,加薪太慢啦,工場里同事間的來往應酬啦。他還常常跟幾個同事去打保齡球。娜塔麗則加入了當地猶太聖堂辦的婦女會,在她的一力攛掇下,婦女會終於開了個跳舞班。聖堂里的那位拉比是個年輕人,思想比較新派,所以很受愛戴。每到星期三晚上,小兩口請了個人在家照看娃娃,自己就來到聖堂的交誼室里,聽這位拉比暢談最近的暢銷書。
喬艾!——他放開了粗啞的嗓門喊道。
歇息了十分鐘以後,又重新出發了。暫時沒有再遇上激流,可是這一段的河床是層層高起的一連串大岩塊,每過十碼到十五碼就得爬一層,每層都有一腰高,底面是岩質平地,河水也只幾寸深,走起來卻不得不小心翼翼,走完一層再上一層。他們的槍支十之八九都已先後著了水,靠「匙把」插在子彈帶上的手榴彈又老是要往水裡掉。含含糊糊的咒天罵地聲此起彼落,一路不絕。
工場,對,工場,開個工場可不是什麼不光彩的事。你就可以算個……算個企業家啦。
看她的胸脯有多豐|滿!
馬丁內茲聳聳肩膀,心裏偷偷覺得好笑,嘴裏卻說:「士官難當哪。」
知道。
歲月在真空一般的勞碌生活中緩緩流逝,寂寞冷清。親戚們在背後對媽媽說:這孩子有點兒怪,太大人腔了。也太好說話兒了,站站櫃檯倒還不錯,老實巴交的,可看來不像是塊干大事、賺大錢的料。其實那還不是由於他終日勞碌,還不是由於他多少年來一直隨著媽媽一起幹活,母子倆有一種密切相依的特殊的感情?
孩子出世以後,要操心的事就更多了。他那時雖然已經掙到四十塊錢一星期,可是逢到周末總還要到拐角上的雜貨店裡去幫忙站站冷飲櫃檯。他累了,而且常常感到心煩;妻子是剖腹產,為了應付這筆醫藥費還背上了債。妻子肚皮上的刀疤也使他不舒服;他總忍不住要看,看著又覺得膩味,這一點做妻子的也看了出來。妻子一心撲在孩子的身上,情願十天半月不出家門一步。長夜漫漫,喬艾總想多得到點妻子的慰藉,結果卻常常只能強自抑制,憤然睡去。有一天夜裡夫妻倆為此還弄得吵了一架。
「這股臭味,很像個黑人娘們。」威爾遜煞有介事地說。
羅思做了個苦笑,心想:這種事反正自己也見慣了。自己總是這樣,處處碰到對立面。剛才幹活的時候,他見戈爾斯坦幹得那麼麻利,心裏就很氣憤。他覺得這種行為稱之為背叛也未始不可。所以現在看到戈爾斯坦又跟米尼塔一唱一和,他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嘴裏吐出來的還是那句話:「是毫無根據嘛!」
媽媽不作聲了,好一會兒娘兒倆就只管默默地吃飯,心裏都懷著個疙瘩,都覺得還有很多理由可以申說,卻又不願意說出口,生怕再挑起這場爭論。最後媽媽嘆了口氣,兩眼直望著他。
馬丁內茲對布朗暗暗感到輕蔑。看到布朗害怕,他止不住得意,心想:「日本囮子」雖說也害怕,可……可「日本囮子」從來沒有打退堂鼓的事。
不過他到底還是在一個舞會上遇上了一位可以談談的姑娘,那是一位黑頭髮的漂亮小姑娘,柔和的嗓音顯得怯生生的,下巴上一顆迷人的黑痣使她越發感到害羞。姑娘比他小一兩歲,中學剛畢業,很想當個演員或者做個詩人。她讓喬艾欣賞柴科夫斯基的交響曲(姑娘最喜歡的是第五交響曲),自己還在閱讀《天使,望故鄉》,眼下是一家婦女用品商店裡的售貨員。read.99csw.com
后屋裡,摩西·塞法德聶克老人坐在一張輕便折凳上。老人一向無事可做,事實上他也根本做不了事,一則年紀大了,二則腦筋也始終轉不過來。
河面不斷高起,出現了一連串的小瀑布。拐過了一道彎,河水驟然勢猛流急,險些把大家都衝倒了。這裏的水冷得嚇人,大家都紛紛向岸邊逃去,拉住了緊貼在河邊的密密實實的亂樹。克洛夫特大聲呼叫:「走啊!不能停啊!」河岸有五英尺來高,貼著岸不容易走。身子得緊靠著濕乎乎的泥坡,眼睛只勉強與林子里的地面平齊。他們一個個伸長了手臂,每次都得抓住個樹根使勁一拉,才能借勢跨出一步,胸口難免跟泥坡碰擦,腳得一路頂著水往前拖。手上臉上都劃破了,軍用工裝上沾滿了泥污。這樣的路,走了有十來分鐘。
克洛夫特從背後走了過來,問道:「你們怎麼回事?」
米尼塔他們氣喘吁吁,怒火直冒,也不搭理,這一下里奇斯就越發來了氣。他很敏感,別人和自己只要待遇上有一點不公,他都看在眼裡。他認為自己和戈爾斯坦多干,米尼塔他們少干,實在太不公道了。所以嘴裏就不時埋怨:「我跟你們一樣幹了那麼重的活兒,一樣在河裡走著來,你們憑什麼把活兒都往我和戈爾斯坦的身上推,這不是豈有此理嗎!」
胡說!你這樣的人品,還會配不上誰!
他們就這樣一直走到河又變寬,水也淺些了。這裏的水流就不是那麼急了,他們蹚著齊膝深的河水,走得也快些了。又拐了幾個彎,迎面出現了一方平坦寬廣的大岩石,河到了這裏繞著岩石一曲。於是侯恩就下令在此稍歇。
那幫異教徒,他們罵你什麼來著?
雖然回想起來有時不免覺得冷清、空虛,可是想想這些終究不失為一種安慰。以前他有許多朋友,覺得他們都很容易理解,可是如今在軍隊里,在軍營軍舍這個乾巴巴的陌生的天地里,戈爾斯坦卻只覺得胸中沒有了譜,心裏沒有了底,手足無措。那種苦惱之感,就彷彿眼睜睜看著身上的衣服如冬天的樹皮一樣片片脫落,最終落得一|絲|不|掛似的。他搜索枯腸,查遍了大腦的每一個細胞,終於得出了一個明確的結論,這就是他與生俱來的那條教訓,加上自己在布魯克林的市井街巷(這可黑可白的大染缸!)多少年來身受的熏染。
白天,小販站在路邊,叫賣水果和蔬菜。穿著寒磣黑色上裝的中年婦女,買果子買菜有股不饒人的精明勁兒,揀起貨色來仔細得真是到了家。這些婦女從人行道上下來時,都走得小心翼翼,免得踩上路邊溝里的積水。
猶太人三個字到底含義如何,這個問題很難說清楚。他對孩子說:猶太人不是一個種族,跟宗教也已經無關,今後恐怕也不會再形成一個國家。他隱隱意識到自己對這個孩子已經管不了了,不過他還是繼續往下說——實際也無非是內心在那裡思索,嘴裏不覺說出了聲而已。
羅思覺得這事都應該怪自己。老是擺脫不掉的那種嚙心的不爭氣之感,頓時又籠罩在他的心頭。他暗暗自怨自艾:我真是百無一用!他一刀砍下去,砰的一聲,把刀子都震飛了。「喔唷!」他一腔凄楚,只好彎下腰去撿起來。
他所能記得的情況大致也就是這些了,不過想起這些還是叫他心裏動了一下。他是難得想到這個小鎮的,原先會說的那幾句義大利話也早已丟得差不多了,但是只要一遇到心情抑鬱的時候,或是有了什麼心事的時候,他腦海里就自會浮現出那高牆下的小巷裡烈日似火的情景,或是農田裡施了糞肥臭得刺鼻鑽心的情景——反正總是這一類的事吧。
「老天乖乖!」時不時地還會有人悄悄發出這樣的驚嘆。這道激流水勢實在厲害。剛才順著藤索過來的時候,他們個個都是暗裡橫了心的,只當這一回是非淹死不可的了!
父親的那個小鎮斜依在小山坡上,鎮上小巷交錯,屋舍破落,庭院荒蕪。山腳下有一道小山泉,湍急的泉水衝過滿地亂石,歡蹦亂跳地直瀉到下面的山谷里。早上婦女們提著籃子下山,到山泉邊的大石頭上來洗全家的衣服,搓啊,拍啊,擦啊,那種聚精會神的樣子還頗有農家婦女幹活兒的古風。每到下午,鎮上的孩子便來這山泉打了水提上山去,黝黑的小腳綳足了勁,邁著緩慢的步子,好不吃力地走在通往鎮子的山坡小路上。
波蘭克做了個鬼臉,爬起身來。心想:這個少尉要是稍微有點腦子的話,他就應當來個向後轉,讓我們就在海邊晒晒太陽,等登陸艇來接,那才是辦法。不過他嘴上卻只是說了聲:「我正需要練練腳勁呢。」倒把布朗逗笑了。
拐過彎來,隊伍停下觀察了一下前面的地形。這兒亂樹已經長到水裡,克洛夫特考慮了一番以後,決定蹚水到河心去試一試。他下水走出了五碼遠就站住了。水都快漫到他的腰了,大個大個的旋渦繞著他的身子直打轉。他喊了聲:「不行,還是得靠岸走,少尉。」於是就緊靠岸邊,抓著樹枝,一步步掙扎著往前走,可水還是把他大腿都淹沒了。隊伍在靠岸處拉成長長的一串,吃力地跟著他走去。這以後的幾百碼路,就是這樣一把把抓住就近的矮樹,連扯帶拉的,在河裡頂著激流一步步挪過去的。肩上的槍老是滑下來,差點兒浸了水;一腳腳踩進黏滑的河泥,也實在有點噁心。他們個個汗流浹背,弄得襯衫也跟褲子一樣濕透了。走得勞累,空氣悶濕,這些固然都是因素,不過他們的汗有些卻是急出來的。這條河真可說是桀驁不馴、猛不可當,他們覺得腳下老是像有一頭野獸在張口咬來似的,心裏急得都快瘋了。手不斷擦著荊棘和邊緣鋒利的樹葉,都出血了,背上的包更是壓得他們夠受。
啊,不,我叫我老婆還是留在家裡——喬艾說——我怕她來了會難過死的。
媽,這事怕就由不得你了。我要結婚。
細孽。
我不跳。對這滿場跳舞的人他一時覺得無名火起。他們都有時間跳舞,有時間讀了書當律師,有時間修飾得臉兒光光的。不過這股怒火來得突兀,去得也快,過不了一會兒,心裏又至多不過是有點怏怏而已了。
米尼塔點點頭。「你們猶太人也真有點怪。不管是自己的事還是人家的事,心裏難過起來,比誰都傷心。」
布朗一陣神經質的狂笑。「你幾時又開過這號洋葷啦?」不過他心裏卻不安了好一陣子,這股長年自腐自化的鑽鼻惡臭,使他感到此去前途可慮。
這一切,都一去不復返了。
克洛夫特心想:這個紐約娃娃好厲害!他氣呼呼地瞅了米尼塔一眼。「下回再要過河,少尉的背包你給背過去,就免你幹活。」說完卻又很生自己的氣:這話回答得都是多餘的!他一時氣得不覺背過了臉去。他所以自己不做這開路的苦工,無非是因為作為排里的當家上士,他覺得自己必須多保存一些體力。剛才侯恩搶著要先過激流,他是沒有意料到的,後來他扶著藤索過去,才知道那要花多少力氣。這就提醒了他,使他暗暗上了心。克洛夫特知道,這支隊伍目前還是在他的掌握之下……但是侯恩一旦摸出了一些經驗以後,看來就要自己來當家了。
他就對侯恩說:「我打算把全排分成幾個組,輪流開路,不過咱們兩個就不編進去了,因為事情肯定有咱們倆乾的。」
喬艾,我對這個姑娘並沒有什麼意見,她也許是個極好的姑娘,可你現在還沒有結婚的條件,為了姑娘著想,我希望你不要這就結婚。居住條件差了,她會不高興的。
聽說拉雷結婚了。
戈爾斯坦忍不住笑了起來。羅思不在旁邊的時候,他對羅思倒也有些同情,可是羅思說起話來總是那麼慢吞吞的,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聽他半天說不完一句話,實在叫人不痛快。再說,米尼塔剛才那一番分析,戈爾斯坦聽著也並不覺得有什麼不中聽的。「這我倒也說不上,不過你的話我看也大有道理。」
米尼塔晃晃悠悠站起身來。「幹嗎不讓我們痛痛快快歇一會兒呢?我的耶穌,我們屁股還只剛坐定哪!」看見里奇斯一路擠擠擦擦,在那條開得又窄又糙的小徑上走去,米尼塔不由得瞪了他一眼;朦朧的思緒已經散盡,剩下的就是勾起這腔愁思的憤懣和疲憊了。
米尼塔坐在他身邊,就問:「你怎麼啦?」他這話的口氣並不和婉,他覺得戈爾斯坦是里奇斯的搭檔,同情也得有個分寸。
那糖果店又小又臟,在這條石子路上,家家鋪子都是這樣。天一下濛濛細雨,路上的石子就給洗得光光的,石子頂上一片晶亮,陰溝的出入孔蓋子里也冒起一股股淡淡的霧氣。夜霧遮沒了這裏「打悶棍的好漢」,遮沒了黑更半夜喧喧嚷嚷結夥遊盪的無賴,遮沒了操皮肉生涯的女人,也遮沒了在黑乎乎的裡屋幽會的情侶——屋裡糊牆的牛皮紙早已都滲水褪色了。沿街,牆上夏天發臭,冬天潮黏黏地掛下水來。在這個大都會的一角總有那麼一股積年的穢氣,究其來源,有倒掉的飯菜下腳,有嵌在石子縫裡的零星馬糞,有柏油,有熏煙,還夾雜著城市居民身上特有的一股酸濕之氣,以及下等公寓里的煤爐味兒和煤氣爐味兒。不過這一切都已混為一體,很難分清了。
戈爾斯坦聳聳肩膀。「有時候也不見得就那麼有趣。我這個人哪,倒還是別想得太多的好。」
他就開始了這一年異常艱苦的生活,白天在倉庫里照常干一周四十四個鐘點的活兒,匆匆吃過了晚飯,就拚命打足了精神,在課堂里或工場間里熬到深夜。每天總要到十二點鐘才到家睡覺,第二天天一亮又得硬撐著起來。逢星期二和星期四,他上完課就去找娜塔麗,在她家一直要待到下半夜兩三點鐘,惹得娜塔麗的父母好生不快,自己的媽媽也閑話很多。
媽媽聳了聳肩膀。這樣吧,你還要學半年焊工,學完了還得去找工作。我只要求你對這個問題且不忙做出決定,到時候再說吧。
伊芙琳也結婚了——喬艾說。
老外公看著外孫,心頭感到一陣熱。多麼秀氣、多麼善良的孩子。自己老了,來日無多了,可孩子才這麼大,自己的話叫孩子怎麼能懂呢。他有那麼多的金玉之言要告訴孩子!
「正是這話,」侯恩故意擺出一副嚴厲的口氣,「還是快點出發吧。」
「你倒看看我的工作有多難做。我得讓你們弟兄大家都高高興興。你也許不知道,操典上就規定有這麼一條,白紙黑字說得清清楚楚。我照應了班裡的弟兄,我想弟兄們總也會照應我吧。」
波蘭克心想:布朗這種傢伙,會不叫娘們給套住脖子才怪呢。只要當著他的面對他唯命是從的,他就當是十全十美的女人了。
可這一點你就不明白了,這你就未免太小看她了,她也知道我們結婚以後生活難免要艱苦些,我們的眼睛又沒矇著。
布朗悶悶不樂,腳上的「叢林瘡」又痛又癢,他知道走下去還要不好受。懷著一肚子的無可奈何,心裏胡思亂想:這會兒要是能光著腳晒晒太陽,把瘡口的膿水晒乾了,該有多愜意啊。
前面又是一道激流,看那裡的岩石之多、水流之急,要靠兩隻腳涉水而過是不可能的。克洛夫特和侯恩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商量完后克洛夫特便帶了布朗爬到岸上,他獨自揮斧開路,進了叢林,走不多遠便砍下了幾根粗藤,結結實實打上幾個大結,連成了一長條。他一邊把藤索的一頭往自己腰裡系,一邊說:「少尉,我到對岸去。」
波蘭克把肩膀一聳,「我又不想調皮搗蛋。」
侯恩搖搖頭。這一路上實際已經變成克洛夫特在帶隊了!可如今這件小事他自己能對付。他就說:「還是我來試試吧,上士。」
米尼塔望著他,驚得呆了。「天哪,你這是怎麼了?」
戈爾斯坦最喜歡跟人家討論問題,抑鬱的心情不覺為之一振。「不瞞你說,我心裏老是在翻來覆去思考一個問題:這划得來嗎?」他一開口,從鼻窩通到嘴角邊的兩道傷心紋就鏤得更深了,越發顯出他憂思重重了。「其實,我們要是別想得那麼多的話,也許倒還可以過得快活些,不定還是『我管我、人管人』的好呢。」
他又聳了聳肩膀,看著做娘的替兒子洗去了血污,在傷處貼上一方膠布。哎喲,我的喬艾啊!
侯恩坐起身來四下一看。弟兄們都還攤手攤腳地躺在岩石上,靜靜養神。也有幾個在那裡說話,或者手拿小石片在那裡打水漂兒,梵爾生見有棵斜樹伸出在頭頂上,正探起了手用心地在那裡摘葉子。侯恩看了看表。已經歇了五分鐘了,再歇上十分鐘也不會嫌多的。還是讓大家好好歇一下吧。他伸了伸懶腰,從水壺裡吸口水漱了漱口,跟米尼塔,還有戈爾斯坦,在一起聊了一陣。
羅思厭煩地噓出了一口氣。「這種問話我聽著就討厭。」對著他們毫無表情的冷冷的臉色提出申辯,他不免感到緊張,心頭怦怦亂跳。胸中莫名其妙一陣焦灼,手心裏頓時捏著兩把汗。他沒好氣地說:「難道你就沒有別的話可說了?」說到煞尾他簡直尖聲嚷嚷了。
克洛夫特對戰士們掃了一眼:「好啦,弟兄們,準備出發啦。」
大家都撲騰倒下,幾分鐘沒有動一動、吭一聲。侯恩心裏有點著急,他覺得自己有些疲勞過度的前驅癥狀,心怦怦亂跳,手也有點發抖。他仰面朝天躺在那兒,兩眼隔胸望著急速起伏的肚子。心裏說:我情況不佳啊。確實不佳!今後這一兩天,特別是今天第一天,肯定是不好過的,他已經有好久沒鍛煉身體了。不過過兩天估計就可以適應過來,他相信自己身體的底子還是不錯的。
臨走前有那麼多事要料理,真把我苦死了——那人說——為了個鋪子耽擱了那麼久,自己也說不過去。
唔,那天的球……不瞞你說,不知怎麼,我對棒球總是興趣不大。
大家不吭聲了,各自往背包上一靠,又都想起自己的心思來。米尼塔神疲力https://read•99csw.com乏,這也影響了他朦朧的思緒,給他添上了一層憂傷。他想起了義大利。他還是很小的時候跟著父母到義大利去過。留下的記憶已經不多:父親當年出生的那個小鎮,還有那不勒斯城的一角,他還記得起來,其他就都印象淡薄了。
那是個壯實的漢子,年紀大概在二十七歲上下,平直的頭髮一派金黃,湛藍的眼睛神情懇切。鼻子是尖尖的,從鼻翅到嘴角鏤刻著兩道深紋,露出幾分蒼涼之態。要沒有這兩道皺紋的話,他看去還是蠻年青的。他說起話來很快,顯得很誠懇,簡直有點急巴巴的,像是怕被人打斷似的。
「你這個疑問,我心裏也有。」米尼塔說。心裏的想法含含混混,理不清楚,使他苦惱。他覺得自己接觸到了一個深奧的問題,卻不得其門而入。「我有時候會忍不住想:這樣做人到底有什麼意思呢?我在醫院里那陣子,有個弟兄在半夜裡死了。我就常常會想到他身上去。」
米尼塔指頭上起了泡,刀柄磨得掌心生疼,手上的瘡也都給擦破了,瘡口裡滲進了汗水。他手粗腳笨,看到是棵小樹就狠命砍去,見愈是砍不掉就愈是發狠,結果累得心慌氣急,只好停下手來,抽抽噎噎地對著面前這片濕乎乎牽絲扳藤的草蔓亂樹直罵。他和羅思正好搭檔,兩人一塊兒給緊緊地擠在那夾道一般的小徑上。雙方都精疲力竭了,所以彼此不時相撞,撞一次米尼塔就要氣沖沖罵上一通。他們倆誰看著誰都討厭,那深惡痛絕的程度也不下於他們恨這片叢林,恨這趟偵察任務,不下於他們恨克洛夫特。米尼塔見克洛夫特不跟大家一起開路,暗暗憋著一肚子的氣;此刻在他的怨氣中這是最主要的一條了。他私下嘀咕:「克洛夫特這小子倒是舒服,叫我們這樣干那樣干,自己卻不動手。大家都幹得累死累活的,我看他吃力個屁!我要是當排里的當家上士,我就不會這樣對待弟兄們。我就跟大家同甘共苦,有活一起干。」
在東區開個糖果店關了門,再開一個又關了門,開了又關,關了再開。地方也換了幾次:搬到布朗克斯,又回到曼哈頓,後來再遷到布魯克林,可是那裡糖果店本來就已經不少。外公去世了,撇下了媽媽跟喬艾相依為命,最後在布朗司維爾開了家糖果店安下身來,店堂也是臨街的窗子勉強拉開一條縫,糖果上也一樣矇著塵土。
「這話難說。」其實馬丁內茲的心意是很堅決的:哪能不當呢。他眼前彷彿又閃現出自己草綠色軍裝上的「三道頭」臂章,內心還油然升起一種特有的略帶點不安的自豪感。
「這話倒是不假,」布朗說,「你看,我老是想法照顧班裡弟兄,一直不行軍不作戰,結果怕是反而不好呢。你看你,就給慣壞了。」他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是在說大話。布朗現在自己也相信了,他對班裡弟兄有多體恤,想著想著還感到挺得意的。
「對。」馬丁內茲聽到得克薩斯人這幾個字,心裏覺得一熱乎。他喜歡以得克薩斯人自居,可就是從來不敢以得克薩斯人自稱。他心底的深處總縈結著那麼一種恐懼,總忘不了那班慢聲懶氣、眼神冰冷的白人大漢。他怕的是他一旦自稱得克薩斯人,那班人的臉色就會變得那麼難看。所以他的一團興緻當時很快就煙消火滅,內心只覺得不自在。他雖然自知他這個士官肯定要比布朗高明,可總是安不下心來。布朗的那種自信的神氣,他就擺不出來,跟這種人說話,他口一開心就虛。馬丁內茲就像一個自知比主子高明的奴僕,怨氣只能按壓在胸中,心裏又是鄙夷,又是愁悶。
河水彎彎曲曲地往叢林深處鑽去。他們早已忘了剛才河口的那一派陽光燦爛的景象。耳朵里只聽見小蟲小獸狂奔急竄的簌簌聲,蚊群時而突施襲擊的刺耳的嗡嗡聲,還有那咿咿啞啞喧鬧不休的,是猴子和長尾小鸚鵡。他們汗出如漿,雖然才走了幾百碼路,可是叢林里風也不透,實在夠他們受用的,軍服上背包帶扣緊的地方早就印出了兩攤黑黑的汗跡,愈化愈大。清早叢林里水霧瀰漫;一邁腿,那齊腰高的霧氣就往兩旁一閃,等身體過去以後,才又不慌不忙緩緩閉攏,好像一條蜒蚰慢慢蠕動著身子似的。隊伍頭上的尖兵更不好當,他們每邁一步都需要拿出非凡的意志的力量。一路上噁心得渾身打顫不說,還常常得停下來喘口氣。四下里到處濕得可以滴下水來。一叢叢竹子直長到河邊,蕪雜的荒藤野蔓纏住了飄帶似的纖巧的竹葉。灌木亂叢都長到了大樹的樹榦上,比他們的頭還高。腳下細根糾結,小石累累,中間沉積著河水帶來的黑黑的淤泥。岸邊有涓涓細流,其聲淙淙可聽,可惜叢林里驚起的飛鳥一片聒噪,加上飛蟲一個勁兒直嗡嗡,鬧得人也難以聽清了。
大家於是又都背起了背包,還把胳臂伸了兩伸,好把包背得伏帖些,免得皮帶扣得肩膀生疼。不一會兒,一支稀稀拉拉的隊伍就出發了,拖拖沓沓地踩著沙子走去。到了河口,侯恩叫隊伍停一下。他對克洛夫特說:「把我們的打算給大家講一下。」
寂寞的生活啊。有時還會見景而傷情,比如翻翻各大學的新學年概況手冊就會有這樣的感受,馬理工啦,設菲爾德工學院啦,紐大啦,有那麼多的學府!
不,我都是從你這裏得到了力量。他坐在那裡,默然半晌。我跟你說了吧,其實呢,主意我倒是有一個,我打算去搞焊接這一行,這是一門新興的行業,雖說新興,可還是有些基礎的。當然我也知道塑料啦,電視啦,這些將來最有發展前途,可是現在搞起來還沒有多少把握,我讀書少,在這方面缺少底子,這可是沒有法子的事。
地下室的中央清出了一個場子,他們就在這裏大跳其時髦舞,屁股撅得凸凸的,兩肩放肆地狂扭。此刻音樂正奏著《飄然欲仙輕歌中》。
為了這事娘兒倆還爭吵了幾次。
米尼塔喝道:「你什麼意思?」羅思叫他看著就有氣,使他想起了馬上又得上去接班。這一下也顧不得是不是會引起克洛夫特的注意了。「誰請你發表意見啦,羅思?」
「沒啥。」馬丁內茲把肩膀一聳,「人還不錯嘛。」他覺得自己答話得提防著點。人家都知道他跟克洛夫特好,他估計人家也一定會以為他對侯恩抱有反感。以前跟著克洛夫特,倒也順順噹噹的。當下他就又說:「要說的話或許就是太和氣了點。當排長的,心腸不硬不行。」
外公的這番議論孩子可說半點也沒理解,不過話他都還是聽在耳里,留在記憶之中,也許到將來還可以回想起來,細細玩味吧。他對外公看看,看了看老人那皮皺筋突的雙手,看了看那無神的老眼裡流露出的一股怒火、一種才智達到了升華境界的神情。受苦!喬艾·戈爾斯坦聽懂的只有這兩個字。他早已把挨揍的羞愧惶恐丟掉了一大半了。他摸了摸眉梢角上貼著的膠布,心裏已經在想出去玩兒了。
可我的主意已經打定了。沒什麼可爭論的了。我說真的,媽,你弄得我心都亂了。
啊,親愛的,你也知道,我不是故意要跟你叨叨`,可憑你現在掙這幾個錢,我們怎麼結得成婚呢?你總不見得要我住個連暖氣設備都沒有的公寓吧?女人家總喜歡家裡樣樣齊全,搞得漂漂亮亮的,這事可是不能含糊的,喬艾。
「你只會說這句話吧?」米尼塔冷笑著說,還學著他的樣兒:「是——毫——無——根——據——嘛!」
「對,我也是這樣。」米尼塔看得出來,戈爾斯坦早已把他和羅思幹活差勁的事丟在腦後了,憑這一點,米尼塔就很喜歡他。戈爾斯坦不是那種有恨記在心裏的人。這倒使他想起了自己剛才同克洛夫特的一場爭吵。吵架時的滿腔怒火早已消退,現在他頭腦里想到的只是後果。「克洛夫特這個王八蛋!」他怕考慮後果,所以特意這樣罵上一聲,好把怒氣再鼓起來。
然而羅思和米尼塔卻很苦惱。米尼塔在醫院里折騰了一個星期,身體一直不好;羅思則是向來體弱的。河裡的長途行軍,把他們倆簡直給累垮了;他們早已疲勞過了頭,停下來歇會兒已經無補於事了,如今再要干這開路的力氣活兒,那真是其苦難言。羅思幹了才半分鐘,砍刀還只砍了三四下,胳膊就已經抬不起來了。砍刀提在手裡,覺得就像斧頭那麼沉。他只能用雙手勉強舉起,有氣無力地任其一刀落下去,管它是樹枝還是藤蔓。每次只要砍上半分鐘,十個指頭就會汗津津的骨軟筋酥,刀子就會脫手而出,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是嘛。」米尼塔高興了。胳膊里的疼痛早已減輕,周身在疲憊之中微微有一種鬆快之感。他心想:戈爾斯坦倒還不錯,很有點腦子。「你們大概也知道,我這個人愛尋歡作樂,跳舞啦,找女朋友鬼混啦,就凈干這一類的事。在家鄉一開起舞會來,我是第一號的活躍人物,那個風頭呀,真該請你們看看哩。不過我真正的性格卻不是這樣的,因為,比如說吧,我跟璐西出去玩兒的時候,我們談的就往往是正經話兒。哎呀,我們談的事情可多啦。那才是我真正的性格。」米尼塔說到這裏已完全是肯定的口氣了。「我生性非常愛好哲學之類的東西。」他對自己有這樣的看法可還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能搭上「哲學」兩字,頗使他沾沾自喜。「這幫傢伙將來回了國,多半還是走他們的老路,糊裡糊塗混日子。可我們就不是那種人,你說是嗎?」
到了八九歲、十來歲上,喬艾就已經是清早五點起床了,他趁著人們上班的時候上街賣報,帶賣香煙,七點半上學,放了學就回到店裡,差不多要一直待到睡前方才回家。媽媽則幾乎整天泡在店裡。
好一個俏娘兒們——搭腔的叫本尼。
「我看也沒有別的好辦法了。」克洛夫特說。侯恩的意見是對的,這使他有些不快。他揉了揉下巴,「不過時間上得估計得充分點,這很花時間哪,少尉。」
「罵得好。」
這種心情的變化,戈爾斯坦並不感到意外,對此他已經習慣了,覺得倒也有意思。有時他一連幾天情緒都很不錯,見了誰都不覺得討厭,派下來什麼任務都幹得很高興,可是突然,簡直是莫名其妙的,為了一點似乎早已算不得什麼的緣故,他卻會馬上觸發起一片哀愁,無法排解。
「參加這樣的宴會是夠快活的。」波蘭克介面說。他也想起了他那位彩票老闆「左撇子」里佐辦的一次宴會。波蘭克閉了閉眼,覺得微微有些動情。那個金髮的妞兒,可真有她的。「那可真是沒說的!」
可布朗這時已經完全泄了氣。他自己也不明白怎麼會這樣泄氣的,不過,林子里不通風,再加水流的阻力又大,反正也早已把他的體力都消耗完了。他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陣心寒。嘴裏卻說:「夥計啊,這要命的背包真討厭死了!」
什麼事呀,外公?
河水還是淺淺的,這樣又順利地走了幾百碼。布朗和波蘭克一邊走,一邊還說著閑話。布朗說:「我小時候常常喜歡胡思亂想,凈想結婚成家、生兒育女這一套,可是等到稍微懂了點事以後,就看出問題來了,敢情這天底下靠得住的女人是不多的。」
誰乾的?那是誰乾的?
正想得心煩,下面一個組來接班了。他拖著沉重的步子,順著小道,回到自己放槍支背包的地方,獨自坐在那裡發起悶來。哎,不然的話我真大有可為啊。他只覺得像平地起了波瀾,胸中湧起了無限的傷感,透心徹髓。他可憐自己,但是這憐憫的心理漸漸強烈起來,擴大開來,使他又進而感到世人無不可憐。他在心裏直念叨:唉!做人苦哪,做人苦哪。他自己也說不上為什麼要這樣慨嘆,這句話似乎已經被他奉為至理名言,融入他的血肉了。
波蘭克心想:他到底想要打我什麼主意?可嘴上卻還是應道:「當士官就得這樣。」
窮人就想出外闖蕩。另謀生路,更換職業,搬家挪窩兒,這些在他們都是家常便飯;剛懷著一點新的希望就又走上破滅的老路,在他們也習以為常了。
他對當尖兵的緊張心理也漸漸習慣了。領頭的人總是比較難當的。在行軍中他也不知停下過多少次了:冷不防聽到個響動就會打個閃縮,蹦出只蟲子來在面前竄過就會嚇得他一哆嗦。他還看到了幾隻超巨蜘蛛,個兒都有胡桃那麼大,腿伸出來有他挺直的指頭那麼長。看到這樣的東西誰都會心裏發毛的,他發現馬丁內茲和布朗就跟他一樣見不得這種玩意兒。人跡不至的地方總有那麼一種特殊的氣息,讓人覺得害怕。再要往裡去,可真有點寸步難行呢。
你應該換個工作,喬艾,你這樣斯文的氣質,干那樣的工作不合適。我看得出來,這裏就咱們倆是有腦子的人。(兩個人都笑了,像有魔法似的,兩顆心一下子就變得親近了。)
喔,喬艾,你還不了解我,我打定了主意是決不會反悔的,我哪兒就會這麼性急呢,你用不到為我操這份心。說完輕輕地笑了,笑聲是那樣親切。
「啊,沒什麼。」戈爾斯坦說完又嘆了口氣:「我瞎想想。」
旁邊的戈爾斯坦爬起來了。「來吧,又該咱們干啦。」
漸漸的,大家終於都覺得他們的加料防水靴透水了,有時得蹚一段較深的水,水可以直濺到膝頭上。背包沉重起來了,胳膊發麻了,腰背也酸痛了。各人的口糧和行李一般都有三十磅重,加上兩壺水、十夾子彈、兩三顆手榴彈,以及槍支砍刀,這一身配備的總重量就有近六十磅,相當於一隻很重的箱子了。他們大多剛走了幾百碼就感到累了,走到半英里左右已是身困體乏、氣喘吁吁了,體力差些的已經漸漸嘗到力不從心的苦楚了。那密密的榛莽,那瘴霧,那清晰的簌簌的響動,那撩人的飛蟲,已經不再像原先那樣使他們只覺得可憎可怕了。他們已經不太理會面前這片不祥的荒山野地了,穿林海如探山洞的那種模模糊糊無以名之的興奮感和恐怖感已經剩下不多了,到最後終於都化為一個執著而苦惱的念頭,就是得堅持走下去。儘管克洛夫特才教訓過一頓,他們的腦袋還是漸漸低了下去,眼睛也只望著腳下了。
墨里拿胳膊肘兒推推他。那天巨人隊連打了兩場,這樣的好球你怎麼也不跟我們一塊兒去看啊?
談不多久,https://read.99csw.com雙方發現原來他們還有一些共同的朋友。啊,這人我認識——那新交的朋友說——他叫曼奈·雪爾佛,人倒是蠻好的,兩年前我們在格羅辛格的公司里相處得還挺不錯,不過跟他來往的那幫人未免太浪漫了點,我就跟他們合不來。他老婆也蠻好的,就是愈來愈胖了,倒是應當注意點才好。記得他們剛結婚那陣子,兩口子連一時半刻都難捨難分,這也真是,做人嘛,總應該走動走動,多少有一點交遊吧,兩口子老守在一塊兒,跟人家不相往來,其實倒是有害的啦。
小兩口心胸寬廣了,人也發胖了,他們還常給慈善機構捐款,救濟逃來的難胞。他們心地真誠,對人友好,夫妻和睦,差不多人人敬愛。等到兒子大了些,會說話了,那就越發給他們添了無窮的樂趣。他們心滿意足,每天就像洗溫泉浴似的,享受著這份伉儷之樂。他們從來沒有興高采烈的時候,但也難得有愁眉不展的時候,做事絕不會急匆匆做得過了頭,遇到問題也絕不會一下子便傻了眼。
米尼塔心裏想:哎呀,猶太人和義大利人都是一個樣的。老是為了一點小事大動肝火。這麼一想,他也就不屑再爭論下去了。
米尼塔一旦給逼得急了,膽子大起來可也是驚人的。他扔下了砍刀,就衝著克洛夫特發作起來。「你呢,我怎麼沒看見你幹活呀?你倒是挺舒服的……」他氣得話都說不上來了,只是一個勁兒地叨叨,「我怎麼沒看見你幹活呀?」
「比方說史坦利吧,這人就是小算盤太精。你不知道,他以前在一家汽車修理廠工作的時候還做過些手腳,那算計才叫精哩。」布朗把事情的經過都告訴了波蘭克,臨了說道:「這種算計,精是精了,可到底是取禍之道。弄得心上老是有塊心病,一旦露了餡的話,就有得頭痛了。」
此刻他就沉浸在悵惘之中。唉,做人有什麼意思呢?生在世上為的是什麼,孜孜不息又有什麼用?人不過是朝而生,暮即死,還能有什麼呢?他搖了搖頭。就看列文家吧,他們的兒子多有出息,考得了哥倫比亞大學的獎學金,可是曾幾何時就在一場車禍中送了命。有什麼用呢?圖個什麼呢?老夫妻倆為了送兒子上學,平日有多勤勞啊。他跟列文家只是泛泛之交,可也忍不住想哭了。天意為什麼一定要如此呀?一時大大小小的傷心事兒接二連三紛至沓來,叫他想得如痴如醉。他想起當年自己的家境一度非常貧寒,媽媽丟了一副手套就像丟了一件寶貝。他又嘆起氣來:唉!做人真是苦哪。遠的不去說了,就看這偵察排,眼下要去執行這樣一個偵察任務。即便是克洛夫特吧,幹得這樣起勁又能得到些什麼呢?人不過是朝而生,暮即死。他總覺得自己懂這個道理,比別人都要高明。想到這裏,他又直搖頭了。
「好啦,弟兄們,該走啦!」少尉在喊了。
河漸漸窄了,岸邊長帶般的淺水灘也縮成了窄窄的一條,只有羊腸小徑那麼寬了。他們感到地勢漸漸高起來了。剛才河上已經出現過幾處小瀑布,還出現過一處水流湍急的亂石小灘。腳下的小石子漸漸變成了河沙,河沙又漸漸變成了爛泥。隊伍跟河愈靠愈攏了,後來樹叢蔓枝終於漸漸打著了他們,弄得他們路也不好走了。這一來他們前進的速度就愈加慢得多了。
里奇斯回過頭來喊了一聲:「來吧,米尼塔,該幹活啦。」他也不等回話,就趕緊上前接了班。里奇斯窩著股火,他心上有個難題。休息的時候他一直在暗暗合計是不是來得及趁這空隙把槍擦一下;要在十分鐘的時間里仔細擦上一遍,算來算去是來不及的。他覺得這倒是件麻煩事兒。槍上沾著水帶著泥,要不趕快拾掇一下是要生鏽的。可是他心裏又想:真格的,賞罰不明,怎麼能叫人勤快得起來?這部隊蠢有蠢報,活該!他出了一口氣,心裏也痛快了點,可是又感到內疚。一支槍挺貴的,保管不善,他良心上總覺得過不去。政府發給我這支「半自動」,是因為他們相信我能照看好,可我沒能辦到。這麼支槍,總要值到百來塊錢吧——這在里奇斯的眼裡,可是個大數目了。槍得擦乾淨,可沒有時間怎麼辦?這個問題就不是他所能解決的了。他嘆了口氣,就提起砍刀,幹了起來。過會兒一看,戈爾斯坦也已經上來了。
「克洛夫特恨咱們哪。」米尼塔說,他內心不禁湧起了一陣自豪,雖然那是並不踏實的。「我就不怕他。我有話就不怕對他當面直說,你們都看到了。」
羅思不理會他的冷嘲熱諷。「好吧,就拿我來說吧。我是個猶太人,但是我就不信猶太教。我對猶太教里的規矩了解得恐怕還沒有你米尼塔清楚咧。我的感覺如何請問你怎麼知道?老實說我就從來看不出猶太人之間有什麼相似之處。我認為自己是一個美國人。」
可我倒是配不上娜塔麗哩。
「我可以告訴你,米尼塔,」克洛夫特是滿面的輕蔑,「我帶過的弟兄不少,可還是第一次碰到你和羅思這樣窩囊、這樣不上進的一對活寶。你們兩個趁早給我注意點兒,別這麼弔兒郎當的。」他的話口氣冰冷、一字一板,有如給了他們劈面一鞭。
你們都還是孩子。
「可不。」波蘭克覺得自己原先小看了史坦利。從這件事上,倒大可以看出史坦利的為人。史坦利的腦筋要比布朗靈得多了。波蘭克心想:哼,布朗這個傢伙,將來頂多隻能做個小小的加油站老闆,可他還自以為有經營事業的大才哩。還是史坦利有門兒。做事不怕耍些小花招,只要守口如瓶,照樣可以平安無事。
是那幫義大利小子。好大一幫人,都來打我。
「嗯。」克洛夫特使侯恩感到有點兒不自在。此人很有經驗,這一點是不難看出來的,可他就是要問一句才肯吭一聲。討厭的南方人!看來跟柯黎蘭是一路貨呢。侯恩拿指頭輕輕地在地圖上彈了彈。他感到腳底下的沙子已經在漸漸燙起來了。「好在叢林縱深不過兩英里。」
在焊工學校畢業以後,他換了個工作,掙到了二十五塊錢一個星期,小兩口於是便成了婚。收到的賀禮有近四百塊,這就盡夠上百貨公司辦一套卧室傢具了,另外還可以在起坐間里擺上一張長沙發和兩把椅子。他們覺得陳設還少了點,便找來了幾幅畫掛上:一幅是過期月曆上的,畫的是夕陽西下、牛群徜徉的牧場景色;一幅是《藍門》的廉價複製品;還有一幅是從廣告上剪下的馬克斯菲爾·帕里什的名作。此外還有一張茶几,是娜塔麗專擺結婚照的,兩張照片裝在兩個相連的鏡框里,好像一本書攤開了封面封底。媽媽給了喬艾一隻古董架和一套小巧的帶托彩釉茶杯,茶杯茶托上都畫著胖胖的裸體小天使,在相戲相逐。小兩口住在這三間一套的公寓里,十分美滿,十分親熱,心似乎都融在一塊兒了。婚後才滿一年,他的工資就已經增加到三十五塊,走親訪友也已經成了他們神聖的日常例行公事。喬艾打橋牌的門道也精起來了。夫妻間的感情很少掀起狂風巨浪,就算有也迅即平息,日久都漸漸淡忘了,因為他們的生活中大量不斷的是瑣細的小事,平淡,然而愉快。
克洛夫特第一個過,身上除了自己的裝備,還帶著侯恩的背包和槍。其他的人也都慢慢地一一扶著藤索,死挨活撐過了河。有的拿背包帶往藤索上一套,一把把地抓著藤索一路使勁往前挪,腳在浪沫飛濺的激流里亂踩,有時為了要避開礁石,還得提心弔膽覓隙下腳。在水裡要是能站直了的話,水其實也才及大腿,可是他們到了對岸卻沒有一個不是弄得渾身濕透的。過了激流,看見有一小片水流迴旋之處,他們就集合在那兒,氣喘吁吁地在水裡一坐,再也沒有一點力氣了。
克洛夫特聳聳肩膀,不過還是說了兩句。「咱們就沿著這條河走,一直走到河的盡頭,大家思想上還是要做好準備,走起來可能會累得夠你們受的。誰要是心裏不樂意,就趁早說,別到時候嘀嘀咕咕的。」他把背上的包往上顛了顛。「這一段路上估計是不會有日本人的,不過那也不是說你們就可以像一群糊塗羊羔子似的,眼睛望著地下走路了。大家還是應該提高警惕。」他盯住了他們,把他們的臉一張張端詳過來。看到他們一個個差不多都垂下了眼,他心裏有點兒樂了。他頓了一下,咂了咂嘴,像是在考慮是不是還有別的話要說。「少尉,你有什麼話要對他們說嗎?」
你的意思我明白——他回答說——不過娜塔麗親愛的,這事談何容易喲,現在外邊都在紛紛議論,說是經濟出現了衰退,保不定又是一次經濟恐慌在來了。
「沒啥。」里奇斯慢了半拍才回答。他放開了那條馬一樣的嗓子哈哈一笑,說:「嘿嘿,說上兩句閑話罷了。」他儘管很生米尼塔和羅思的氣,卻並不想向克洛夫特告狀。大家畢竟都是一個組裡的人;告自己同組夥伴的狀,這在里奇斯看來是傷天害理的行為。所以他就一再聲明:「沒啥大不了的。」
侯恩弄著他的卡賓槍皮帶。「好,倒真有兩句話要說說。」他眯起了眼望著太陽,彷彿隨口說來似的:「弟兄們,我一個也不認識你們,你們也都不認識我。或許你們也根本就不想認識我。」有幾個弟兄撲哧笑了,他也突然對他們咧嘴一笑。「可是不管怎麼說吧,我就好比是你們新添的一個小兄弟,我已經成了你們的一家人,是好也罷是歹也罷,你們反正總得認下我了。就我個人來說呢,我覺得咱們是可以相處得很好的。我決不會難為大家,不過有件事還是請大家務必記住:回頭你們要是走得氣力不濟了,而我還是一個勁兒催你們走,你們難免會把我恨得要死。恨倒沒關係,只管恨吧,可請別忘了一點,就是我也跟你們一樣累,我把自己恨得比你們還厲害。」一句話逗得大家都笑了,在這一瞬間他就像個演說家那麼知機,看出聽眾的心已經被他抓住了。他感到十分得意,簡直可說得意非凡。心想:比爾·侯恩的兒子嘛,還會有錯!「好,出發吧。」
「是這話。」波蘭克搔頭皮了。
腦子裡一下子亂成了一鍋粥。除了眼前所見的以外,什麼都迷糊了。眼前自己可是身在這密密實實的莽莽叢林之中。「嗐,都怪那不得好死的墨索里尼。」像是為了出出心裏的氣,他又暗暗罵了一聲。
米尼塔原先很為自己的觀察獨到而得意,現在給羅思這麼一打岔,心裏好恨。「戈爾斯坦,你說哪一個的意見對?是我對,還是那個哭喪臉兒對?」
戈爾斯坦把肩膀一聳,輕輕地說:「你不害臊嗎?」
飛回到過去:
「不過,我看這隊伍還是由他來帶的好,」戈爾斯坦說,「要是還讓克洛夫特之流當家的話,咱們只有給踩在腳下的份兒。」
敢情我們生來就是受苦的!可是他儘管一味悶著頭兒拚命想家,想他的安樂窩,他的腳跟還是漸漸站穩了下來,大腿也不再晃晃悠悠了。
「是啊,千好萬好,不如有錢好。」
(我們猶太人是一夥苦惱人,我們受盡了壓迫者的迫害……落在我們頭上的是沒完沒了的災難……我們成了多餘的人,我們始終是異鄉之客。)
河愈來愈窄了。如今有的地方兩岸相距只五碼寬了,橫在頭頂上的丫杈已經低到擦著了他們的臉。繁密的枝枝葉葉逼得他們彎下了腰,肚子幾乎貼著了岩面,就這樣,又接著走了四分之一英里光景。為了渡過剛才的激流,他們早就把力氣都花完了,多數人已經連腿都抬不起來。一層走完又要爬上一層,他們只好把身子朝前一層的邊上一撲,兩腳向後一挺,才借勢翻了上去,那種姿勢就像鮭魚拼著命逆流而上,要到上游去產卵似的。河的兩邊漸漸出現了支流,每隔幾百碼就有一條小溪小澗從叢林里流出來,克洛夫特見了總要停下來察看一番,看過再繼續往前走。侯恩才做了單身過激流的「表演」以後,也情願讓克洛夫特暫時再帶會兒隊了。他跟著隊伍苦苦地走在後邊,到現在還沒喘過氣來呢。
布朗又接下去說了:「其實最可怕的倒還不是自己掉腦袋,真格的,腦袋掉了倒也啥都不知道了。可萬一碰到手下弟兄吃了槍子兒,而責任又在你這個帶班的,那才真叫要命呢。咳,這一下你的腦袋瓜子就別想再有安生日子了。我問你,在穆托美島上有一次作戰,咱們排犧牲了麥弗森,你還記得嗎?當時按我的處境,我確實一點辦法也沒有,可叫我眼睜睜地就那樣離開他,丟下了他自己逃走,你知道我心裏是怎麼個滋味?」布朗煩躁得一抬手,把煙都扔了。「當個中士,才不像人家吹的那麼美呢。我剛參軍的時候也一心巴望提升,可後來心裏就常常嘀咕了:提升了又有什麼好呢?」他沉思了片刻,嘆息一聲:「唉,話也難說!人的天性就是這樣,我這會兒要是還當個列兵的話,大概又是一肚子的不高興了。當個中士到底還是有些意思的。」他每說到這句話心裏總是喜滋滋的。「那就表示你還有點兒不同於一般的地方。說實在的,我感到自己肩上責任很重。我是決不打退堂鼓的。不管赴湯蹈火,我只知一個心眼兒幹下去,因為我吃了這份餉就應該這樣做。」他說得有點動感情了。「當了中士,也就表示人家信任你,我決不辜負人家對我的信任,我絕對不是那號人。我覺得做那號人最可恥了。」
波蘭克推辭了:「我不抽了,還是好好歇會兒吧。前面還有好長的路呢。」
「大概馬上就要上路了。」布朗說。馬丁內茲對他的輕蔑他覺察到了,他心裏很不自在,拚命想使自己平靜下來。他在波蘭克身邊一躺,遞給對方一支煙。
你幹得這樣賣力,皮鞋廠里也該對你另眼相看點了。
往下數去隔開兩級台階,有人正為幾個棒球運動員的「安打率」爭論不休。你要怎麼?我知道,想要跟我打賭是不是?我告訴你說,我打的賭可大啦,那天要不是布魯克林隊輸了球,我十六塊錢早就贏到手啦。那天我打賭「老馬」威爾遜五棒里准有兩棒安打,累計「安打率」可以升到二成八一,而且布魯克林隊一定贏球,結果「老馬」倒是四棒里打好了三棒,可惜全隊卻以七比二輸給了小熊隊,害得我也玩兒完。你要跟我打賭,你敢賭多少?
「沒什麼,只是想想覺得傷心。這個弟兄家裡也許還有妻子,還有父母。」
「好極了,『日本囮子』。」克洛夫特高興了。情況固然不出他的所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