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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後記

譯後記

梅勒要寫偵察兵艱苦的長途跋涉,這是他的既定方針。寫后島偵察的那段文字,也確乎說得上已完滿地實現了他的夙願,而小說中將軍和他的副官這一條線索,則有點像是意外收穫了。據梅勒自己說,他寫出的《裸者與死者》第一稿並不是這樣的布局。第一稿的重心完全放在偵察排身上。推測起來,梅勒大概是想模仿多斯·帕索斯的手法,以偵察排的這十幾個人作為美國國內社會各色人等的典型代表,結合他們的出身經歷寫出他們在危急關頭思想上是如何活動的,行動上是如何表現的。可是寫到第二稿時,梅勒又把卡明斯將軍和侯恩少尉這兩個偵察排以外的人物發展了起來。這一發展,便意外地塑造出了兩個有血有肉的軍官形象。在第一稿中這原是兩個不起眼的陪襯角色,到第二稿中他們的重要性卻已經不下於原來的兩個主角——偵察排里的克洛夫特和雷德了。梅勒自己也說:「如果不寫第二稿,就把這部書出版,那充其量也只能成為一部有趣的戰爭小說,至多是有一些精彩的情節而已。」卡明斯和侯恩兩個形象的樹立,他們這一對矛盾的介入,不僅擴大了舞台的空間,更深化了作品的主題,使作品的內涵更豐富、更深刻了。若非如此,梅勒的這部小說也就不可能成為這樣一件不同凡響的藝術珍品。
最後還有一個對書名中「裸者」二字如何理解的問題。「死者」,這和原文中的「the Dead」引起的聯想是完全吻合的。打一仗死了好多人,這是一種理解;為了人類的未來有些人犧牲了,這又是一種理解;在卡明斯之流看來那些小人物「差不多已經全是墳中枯骨,只有等著做出土古屍的份兒」,這也是一種理解;還可以有其他的理解,其他的體會。「裸者」,跟原文中的「the Naked」基本上也能引起同樣的聯想,只是「naked」還有一層「defenceless」(無遮無掩)的意思,從一個「裸」字要想到這上頭來,還得稍稍轉一下彎才行。所以「裸者」固然可以理解為「人性已經暴露到赤|裸裸的地步」,又何嘗不可以理解為「感到精赤條條、無遮無掩、任人擺布、毫無保障」?書中的馬丁內茲登陸前在運兵船的甲板上不是有一種「赤條條無遮無掩之感」嗎?羅思在穴河山上爬得筋疲力盡,倒地不起,挨了加拉赫的一巴掌以後,不是又多了另一種「赤條條的感覺」嗎?值得玩味的是,梅勒在學校里讀書的時候,也就是遠在本書出版以前,還曾寫過一個以精神病院為背景的劇本,劇本的名字也叫《裸者與死者》。這個書名他後來就移用於本書,劇本則改寫為長篇小說,直到一九七八年才易名《化仙記》出版。可見,對《裸者與死者》這個書名作者有他特殊的偏愛,說不定還別read•99csw.com有他獨特的體會呢。
另一條線索是指揮部里的軍官。美軍登陸部隊的指揮官卡明斯,論官職是少將師長,論作戰本領則說得上是眾口|交譽,聲名久著。這個表面上風度翩翩、和藹可親,而實則極端專橫的職業軍人,雖然帶領部隊在同日本法西斯作戰,實際上他自己就是一腦袋的法西斯思想。在對副官侯恩少尉講私房話的時候,他就曾毫無忌諱地以「反動派」自詡(當然旗號還是打「保守的自由主義」為宜),鼓吹「今後這個世紀就是反動派的天下,說不定從此千年萬載就是反動派坐定了江山」!他主張美國應該把法西斯所追求的目標吸收過來。他作戰並不是為了反對法西斯,在他的心目中這場戰爭不過是一次權力集中。他對人民群眾極端蔑視,認為「這滿世界的人差不多已經全是墳中枯骨,只有等著做出土古屍的份兒」。他也跟克洛夫特一樣崇拜權力,但是他還有克洛夫特所沒有的一套理論,宣稱將來的道德規範只有一條:就是權力第一。「誰不能適應這一條,誰就活該倒霉。」為了要底下的人老老實實,做到畢恭畢敬、有令必從,他不惜把手裡的權力極而用之,不怕用到濫用的地步,因為他看準了權力有個最大的特點,就是只能由高處順流而下,「中途萬一遇到小小的逆流,那就只有加大力量向下衝擊,務必把一切阻梗徹底剷平」。他理想中的軍隊應當等級制度森嚴,對上級害怕、對下級蔑視應當是軍隊中的天經地義,上下級的關係應當像梯子那樣一級畏懼一級。這種道德規範,這種制度,軍隊不過是先走了一步,在將軍看來軍隊的現在就是世界的將來。
曾經有一些美國作家來我國訪問,他們聽說諾曼·梅勒的《裸者與死者》還遲遲沒有介紹到我國來,止不住表示了驚訝和惋惜之意。誠然,要了解和研究美國的現當代文學,這部巨著應該說是屬於「必讀」之列的。但是,像這樣一本書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要翻譯介紹到國內來是不可想象的。現在當然是有這種可能了,可是那浩繁的卷帙,不羈的文筆,又著實令人望而生畏,煞費躊躇。不過不管怎麼說吧,時至一九八六年的春日,經過了幾度寒暑,勉竭駑鈍,我好歹算是來填補了這個空白。
如果以為梅勒這部小說是他投筆從戎的一件「副產品」,以為這隻是一位遠征歸來的戰士講了一個戰場上的故事,那就錯了。事實上,早在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或九日,即珍珠港遭襲后還不滿四十八小時,當時還在哈佛校園內的梅勒,就已經在暗暗考慮要以大戰為題材寫一部小說了。他琢磨過是寫歐洲戰場好,還是寫太平洋戰場好。他在學校里發奮學寫小說,可以說就是一種預習。他後來的參軍,則是為實現這個創作計劃九*九*藏*書邁出的第一步。他讀到了當時不絕湧現的一些戰爭文學作品,特別是讀了約翰·赫爾賽的《入谷》和哈利·布洛姆的《陽光下的散步》以後,胸中的創作藍圖也愈加具體了,他決心要寫偵察兵艱苦的長途偵察。如果我們注意一下梅勒在部隊中的經歷,就可以發現他除了當過文書兵、架線兵、炊事兵、空中攝影師等等之外,還曾志願到一個偵察排里去當過一名偵察兵。《裸者與死者》中的偵察排,以及小說後半部中偵察排在後島跋山涉水的長途偵察,早在這時候就已有意識地開始在梅勒的心中孕育了。
諾曼·梅勒於一九二三年出生在新澤西的長枝鎮,從小生長在紐約的布魯克林,十六歲進哈佛大學,一九四三年獲航空工程學士學位。當時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一九四四年他入了伍,分在太平洋戰場,曾在菲律賓的萊特島和呂宋島服役(年紀大一些的人大概還記得當年這是菲律賓兩個最激烈的戰場)。日本投降后他作為一名佔領軍在日本駐守過一個時期。一九四六年退伍后回到了紐約,從當年夏天起他就埋頭寫書,到次年秋天一部分量很重的小說就送到了出版社。
用一句時髦話來說吧,諾曼·梅勒在美國,在全世界,都是一位「知名度很高」的作家。他是美國「全國文學藝術院」的院士,國際筆會美國分會的主席,近又被選為「美國文學藝術研究院」的院士,馳騁文壇,也活躍于政治舞台,寫小說,更愛寫其他體裁的作品,計算起來至今已不下三四十部。但是要說到他的代表作,則還當推他出版於一九四八年的成名作《裸者與死者》《裸者與死者》一出版就震動了美國文壇,高踞十大暢銷書的首席達十多個星期之久。名作家辛克萊·劉易士讀後讚揚梅勒是「他那一代里最了不起的一位作家」。)。
兩條線索,圍繞著安諾波佩島戰局的發展而同步展開,平行而不遊離。作者巧妙地利用書中出現的第一個高潮,把兩條線索有機地結合了起來。侯恩爆發了公開的反抗,明知將軍有潔癖卻故意把煙頭、火柴梗亂扔在將軍的帳篷中央,向將軍的權威提出了尖銳的挑戰,這是小說的第一個高潮。將軍感覺到這是部下不服他約束的一個信號,斷乎不能容忍,也採取了一個象徵的手法,迫使侯恩承認不能不在他的權力面前低頭。受了折辱的侯恩,雖然從來沒有帶過兵,還是被輾轉調到了偵察排去當排長,並且立時受命要去執行一個至艱至險,成功之望極其渺茫的偵察任務。偵察排歷盡艱險繞道后島、企圖潛入敵後的一段情節,把小說推到了第二個,也是最精彩的高潮。這是一段足使作者不朽的文字。從偵察排原來的頭頭克洛夫特上士身上,我們看到的幾乎就是卡明斯將軍的影子。侯恩固然是死於克九_九_藏_書洛夫特的借刀殺人之計,但是將軍聽到了他的死訊,覺得這個下場也「並不是始料未及的」,甚至還「感到微若遊絲的那麼一丁點兒快意呢」。
也有評論家認為:這部小說「缺少了一個真正具有戰鬥性的主人公」。當然,用這個標準來衡量,同法西斯將軍對抗的侯恩是顯得很軟弱,自知難免要跟騎在大家頭上的「當家」上士爆發一場衝突的雷德是鬥爭得不夠堅決。但是,我們似乎也應該看到作者塑造這些人物的初衷。作者在書中第三部的卷首引用了尼采一段不大好懂的話,倒是可以讓我們窺知一些作者的心意。尼採的話是這樣說的:「你們中間第一等的賢者,也不過是草木與幻影兩者雜糅、混而不和的產物。可是我又何嘗要你們成為單純的幻影?又何嘗要你們成為單純的草木?」梅勒並且就以「草木與幻影」作為小說第三部的標題。草木與幻影,在這裡是對立的兩個方面,我們如果把這對矛盾理解為有形的肉體與無形的精神、俗世的東西與理想的東西,大概還是比較符合引用者的原意的。《當代名人傳記》上提到,梅勒曾經表示過這樣一種看法,就是《裸者與死者》是一部帶有象徵意義的書,主題在於表現野獸與先知(獸|性與理想)在人類心靈中的搏鬥。這就更可以為上面一段引語添上個註腳。所以作者創作時的主導思想,已經決定了他筆下的人物不會高大到近乎理想,也不會堅強到足以成為英雄。因此侯恩也就不免要感嘆:「要是不算環境留在他身上的種種痕迹,不算他順手撿來的那種種混亂謬誤的看法,他基本上就跟將軍一個樣。」調到偵察排以後,他又覺得「認真檢查起來,他自己儼然也就是一個克洛夫特」。雷德也會嘆息:「人,敢情就是這樣萬分脆弱的東西!」我們看到他有時還會起「貪生怕死之心」,到后島走了一趟回來,「心裏還是沒有一點譜兒」。想在作品中尋找作者根本無意提供的東西,那當然要失望了。
對於這部小說,歷來有一些爭議。有的評論家得出結論,認為小說的主調是悲觀的、絕望的,理由是書中的人物個個都以失敗或幻滅而告終。(這種觀點可以說「源遠流長」。直至一九七七年,納爾廷在《當代文學概覽》一書中還持這種觀點。)侯恩少尉到處碰壁,不但受辱于將軍,連性命也糊裡糊塗斷送在克洛夫特的手裡。雷德在同克洛夫特的最後較量中「給打癟了」。將軍贏得了攻島戰的勝利,但是他心裏明白勝利的取得卻並不是由於他的指揮。克洛夫特眼看大功可成,穴河山征服在望,最後卻還是不得不逃下山來。其他一些士兵最後也都成了人生戰場上的失敗者,個個都失去了自尊和信心。仗雖然打勝了,卻並沒有一個勝利者。不過,小說的作者可不是這樣看的。早在一九四九_九_藏_書八年,他在接受《紐約客》雜誌的一次採訪時就堅決不承認這部小說是悲觀主義的。他說:「有人說從這部小說里看不到一點希望。……其實這部小說是很想說明前途大有希望的。我的本意是想用這個故事來比喻人的歷史發展進程。我想探索一下在一個病態的社會裡,因與果、勞與酬之間的關係是如何的荒謬絕倫。書中固然寫出了人的墮落、糊塗簡直已經到了令人絕望的地步,但是也寫出了人之甘受驅策並不是漫無止境的。人儘管是墮落了、變態了,然而胸中還是嚮往著一個比較光明的世界。」事實上,作者也決不會希望讀者不帶一點是非善惡的標準,完全用超脫的眼光來看待小說中每一個人物的成敗,如上述論者那樣。有些評論家得出的結論就和上述論者完全不同,例如賴德奧就認為這是一部積極的書、樂觀的書(見《1900—1954年的美國激進小說》,第270頁。)。他認為,將軍滿心想以前後夾攻一舉擊破日軍防線,而日軍早已崩潰在先,作者安排這樣一個結局,顯然是想表明這些權力論者終究不能違背群眾的意志,任意操縱歷史發展的進程。將軍不能不憂心忡忡地看到,侯恩一個人他還對付得了,而他手下卻有六千之眾,這麼些人他就無法對付了。克洛夫特對付得了一個侯恩,卻對付不了不想翻越大山的那班部下。在賴德奧看來,一個不是那麼腐敗、不是那麼病態的社會,其種子就埋在那些滿嘴髒話、搖擺不定的士兵身上,儘管他們自己並不知道。
梅勒把他構思的故事安排在一個虛構的熱帶小島上,名之為安諾波佩島。根據小說中間接提供的背景來判斷,小島位於赤道以南的南太平洋,是進軍菲律賓的前站,美軍登陸的時間當在義大利戰場開闢后,諾曼底登陸前。作者通過兩條平行的線索來展開複雜的情節。一條是偵察排里的士兵。排里的「當家」上士克洛夫特頗有作戰經驗,而心狠手辣,兇橫跋扈,是壓在其他士兵頭上的一霸。此人是個十足的權力狂、陰謀家,沒有一點文化,卻深得上司的賞識,爬到軍官隊伍里已只是個時間問題了。排長(應由少尉充任)長期出缺的偵察排,久已被他視為個人的禁臠。他手下的偵察兵是複雜的,這裏邊有混日子的(布朗),有一心想往上爬的(史坦利),有滿腦袋糊塗思想以至反動思想的(加拉赫),也有成天想女人的(威爾遜),但大多數則是一些在國內地位低下、到部隊上遭受屈辱而無可奈何的小人物。在克洛夫特的鐵腕下過日子,他們都有個不平的火種深埋在胸中,卻絕少發而為反抗的烈焰,即或給壓得怒火中燒,彼此的火也始終匯合不到一塊兒。其中只有做過礦工、當過流浪漢的雷德,常常意識到自己會忍不住要做克洛夫特的對立面。這個潦倒半生的read.99csw.com老兵,自然也就被克洛夫特看成了眼中釘。
假如說從克洛夫特上士的身上我們看到了存在於美國軍隊中的那股黑暗勢力,那麼從卡明斯少將的身上我們便隱隱看到了這股勢力的根子所在。將軍和侯恩少尉之間的鬥爭,將軍的代理人克洛夫特和偵察排士兵之間的鬥爭,雖然發生於南太平洋的一個荒僻小島上,但是我們如果視之為美國國內社會鬥爭的延伸,那也是完全合乎邏輯的。偵察排里那一群行動粗魯、說話下流、沉痛憤激的士兵,他們本來在國內都屬於社會的下層,甚至是那喧囂動亂的美國社會的棄兒。透過他們在海外的作戰生活和思想活動,聯繫關鍵時刻作者讓他們「飛回到過去」的特寫式「亮相」(這是作者仿效多斯·帕索斯《美國》三部曲而採用的一種奇特的倒敘手法),我們不只看到了美國軍隊內部官與兵、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而且還依稀看到了美國社會的一個縮影。從這一點來看,說梅勒的這部小說已經超出了戰爭文學的範疇,也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先是受到將軍的特殊賞識、爾後卻成了將軍那一套「權力論」犧牲品的侯恩少尉,是個哈佛出身的年青自由主義分子(也有評論家認為,侯恩還稱不上是自由主義分子,而只能說想要做個自由主義分子。羅伯特·梅爾列爾(1944—)在《諾曼·梅勒》(1978)一書中就持這樣的觀點。)。他一調到師里,就被將軍破格錄用為貼身的副官。將軍和少尉都是中西部新興資產階級家庭的子弟,在這一點上他們按說似乎應該有共同的語言,這大概也是將軍本來所以一眼便看中了他,並把他日益引為心腹的一條重要原因吧。將軍覺得侯恩此人不俗,才氣絕不在自己之下,覺得這個師里「只有侯恩才能理解他胸中還懷有更大的雄心壯志,甚至還頗能理解他的為人」。侯恩呢,卻是個意外複雜的人物,他接觸過一些「左派」的思想,從這點上說他同將軍是格格不入的,可是他雖然已經同家庭決裂,接受了為家庭所不容的思想意識,卻從來沒有真正扔下過前十八年的生活留給他的感情的包袱。他覺悟到自己有罪(「當官是一種犯罪」,「有個闊老子,上的是貴族學府,乾的是好差事」,都使他「有個犯罪的想法老是在頭腦里打轉」),他為社會的不平義憤填膺,然而這些從來都不是掏出真心。他只能遠遠繞開自己的切身利益,指靠一些抽象的概念、並不牢固的感情基礎,來設法繼續保持他那種特殊的孤立的「左派」立場。從這個立場出發,他在將軍的手下處處感到彆扭(雖然他也有佩服將軍的時候),任性起來他就要頂撞,甚至對抗,對將軍手中的大權表示蔑視,甚至挑釁。將軍則採取旁敲側擊、步步緊逼的手法,曉之以個人的利害,誘之以特權的妙處,想以此來迫使他就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