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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尾波

第四部 尾波

不過……將軍乍一聽到侯恩的死訊,當時畢竟也難受了一下,像是狠命一拳,搗了他的心窩。他簡直為侯恩感到傷心了,可是這種心情轉眼就讓另外一種心情,一種複雜得多的心情,壓根兒淹沒了。以後一連好幾天,將軍只要一想起少尉,總免不了有一種又難過又稱心之感。
馬丁內茲:我回到聖安東尼奧,可能先到家裡看看,然後到外邊兜兜。聖安東尼奧有的是漂亮的墨西哥姑娘,我攢了不少錢,還立了功,我總還得上教堂去祈禱祈禱,我打死的日本人太多了。這以後的事那就難說了,不定還是得當兵吃餉,這部隊真是又不好又好——到底還是部隊里掙的錢多啊。
達爾生少校這一場勝仗給他的震動,更是使他難以自解。頭一天早上動身,前線還是平靜無事,可第二天回來一看,仗也差不多都打完了,這真有點像一個人回得家來,看到家裡已經燒成一片白地,怎麼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當然隨後的掃蕩戰他還是指揮得極其出色的。日軍打暈了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重整旗鼓了,不過打這種勝仗實在沒有多大意思,好比從火里只搶出了幾件不值錢的傢具。他心裏暗暗生氣,只怪達爾生冒冒失失觸發了這場戰鬥;日軍的土崩瓦解是他苦心經營的結果,這引爆的樂趣理當由他來享受。最使他惱火的是,他還得向達爾生表示祝賀,說不定還得把他提升。在這種當口對達爾生表現冷淡,未免太顯眼了。
他就喜歡搞這種訓練,不訓練是絕對不行的。雖說他連擬個連隊的訓練方案都傷透了腦筋,可是他卻樂此不疲。這有點像做填字遊戲。少校點上一支雪茄,眼光飛出了這作戰處的鐵皮板壁小屋,越過好幾百碼寬的叢林,落在輕輕拍打著沙灘的汪洋大海上。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聞了聞從海上飄來的刺鼻的魚腥味兒。他辦事向來盡心竭力,這是誰也不能否認的,一種甜絲絲的得意之情,頓時在他心頭漾起。
加拉赫:我只知道有筆債得還,有筆債得還。欠賬總得有人去還,當了老百姓就得像個老百姓的樣。
另一個美國兵走到那個「大卵脬」俘虜的背後,使勁一推,把他摔倒在地。那人只來得及痛叫一聲,就給打死了。
還有一個俘虜本來就昏昏沉沉,所以連命都是送得糊裡糊塗的。
少校搔了搔頭皮。對了,他可以寫信給兵團司令部的特別服務處。就算是沒有蓓蒂·葛蘭寶的,只要是漂亮的姑娘,誰的照片都行。
掃蕩戰進行得異常順利。遠役防線上的缺口打開后才一個星期,安諾波佩島上殘餘的日本守軍就已經被切成了成百截,乃至上千截。日軍的建制徹底崩潰了,先還是成營、成連的兵力被切斷包圍,到後來就只剩下了班排小部隊,甚至三五人、兩三人一股,分散隱九*九*藏*書藏在叢林里,以避如潮水般湧來的美軍的殲擊。到最後幾天,雙方的傷亡數字對比簡直叫人不敢相信。比如第五天,擊斃日軍兩百七十八人,美軍僅兩人陣亡;第八天,也就是作戰以來戰果最輝煌的一天,斃敵八百二十一名,俘敵九名,而美國方面只犧牲了三名士兵。新聞公報總是老一套,用語簡潔,措辭謹慎,叫人聽得都快膩了,可又不能說它講得一點都不對。
第六天:斃敵三四七名,我軍犧牲一名
時間,在悄悄消逝;機會,也在漸漸流失。戰後能在歷史上佔一席之地的,看來還是非吃政黨飯的莫屬,總還是那幫神經容易「搭錯」、說好說壞沒個準譜的糊塗蛋。自己年紀漸漸大起來了,快成為過時的人了。到將來該跟俄國打仗的時候,他勢必還不會有太高的地位,不會太接近權力的中心,那樣也就輪不到他來做出這偉大的決策、實現這偉大的飛躍了。看來等這次大戰結束以後,聰明些的辦法還是到國務院去干一下試試。自己的大舅子,總不會刁難自己人吧?
談談退伍以後怎麼辦
(有時說出聲,多半卻是在心中思量,因事而異,各隨所宜。)
好,太妙了!少校樂不可支,撲哧笑了出來。這一下那班大兵上地圖課就管保精神集中,再也不會打瞌睡了。
克洛夫特:想這些都是浪費時間。這仗還有得打啦。
想到這裏,他可以說已是承認這次打勝仗實在跟他關係不大,甚至可說毫無關係——其實哪次打勝仗又不是如此?這一次勝利,不過是俗話所說的碰巧走運,又有種種偶然的因素幾相湊,這樣的因素也真是太多、太玄了,他理不清楚。為此他苦思不止,一度還差點兒就要在言談中吐露這樣的意思,後來總算又把話硬是咽了下去。不過心中總覺得怏怏不已。
「我愛德華·卡明斯少將所部宣布,今日攻克敵據點五處,繳獲大量彈藥給養。殘敵現正在繼續肅清中。」
訓練計劃定於明天起開始執行,少校覺得在部隊生活中最合乎他心意的一件事就是搞訓練了。眼下一切都已準備就緒,部隊都已建立起固定的營地,士兵都已住進了大帳篷,營地上的走道都已鋪上了小石子,各連都還在每個士兵的鋪位頂上搭了擱架,各人的裝備都可以放得整整齊齊。練兵場也已經竣工,對此少校還頗為得意,因為工程是在他親自主持下進行的。三百碼長的一片叢林只花了十天時間,就除盡了榛莽,平整了地面,沒有點兒本領哪能辦得到啊。
類此種種,不一而足。
一支支部隊,順著叢林小路紛紛滲入敵後。無數人馬,梳遍了這迷宮裡的每條通道,甚至披荊斬棘闖進了林木密處,看看有沒有漏網的敵人鑽進了野獸踩出的暗徑。部隊從清早到read•99csw•com黃昏一直在外邊執行任務,而且執行的都是同一個任務。
明天就要舉行第一次出操檢閱了,少校按捺不住他焦急盼望的心情。看到部隊穿上整潔的軍裝列隊而過,他就像小孩子一樣從心裏感到快樂,他還喜歡隨意找上一支隊伍,檢查檢查他們的槍支。他決心要在進軍菲律賓以前,把這一師人的操步重新訓練得像個樣子。
一樁掃興事還沒有排解開,一樁掃興事又上了心頭。那天即使他不走,促使形勢急轉直下的最後一仗即使由他親自指揮,那又怎麼樣呢?那實際上又有什麼意思呢?日本人早已不堪一擊,只要作戰配合得當,根本不需要使用什麼高級的戰術,就可以把他們的防線摧垮。他還是抱定那個看法,認為無論誰來指揮,都可以把這一仗打贏,只要拿出耐心來,用砂紙一點一點地磨就行。
第九天:斃敵五零二名,我軍犧牲四名
任務很簡單,還挺好玩呢。幾個月來他們就知道到晚上要值班放哨,白天巡邏在小路上不定什麼時候就會一頭撞上敵人的埋伏,現在相比之下打這場掃蕩戰就好辦多了,簡直還挺來勁呢。他們完全放開了手殺人,比掐死幾隻爬上鋪來的螞蟻還要遠遠來得爽快。
驚人的報告繼續不斷地送到卡明斯將軍的辦公桌上。對寥寥可數的幾名俘虜進行審問的結果,發現日軍的口糧減半發給已有一個多月,特別是到了最後幾天,日本人差不多就斷了糧。五個星期前日軍有一個給養庫被炮火擊中燒毀,對此美國方面竟一無所知。日本人的醫療用品早已用完,遠役防線上出現了幾處漏洞,七八個星期來也一直無力修復。還發現,早在美國方面發動最後進攻前一個星期,日軍的彈藥就差不多已經耗盡了。
可是像真人那麼大的照片,上哪兒找去?少校拿雪茄頭貼著煙灰缸口轉了轉,褪下了一圈灰。按說是可以交代軍需部門去辦的,可是提出這樣的申請,難免要落人家的笑話,他才不幹呢。不如去請台維斯牧師辦一下,台維斯牧師是個好人——不,不,還是別驚動他。
「麥克阿瑟將軍今日宣布安諾波佩島上戰事已基本結束。掃蕩仍在進行中。」
對,就這麼辦。寫信給兵團。同時再寫封信給陸軍部訓練輔助設備處,他們就專門喜歡搞這種改進。少校心想,說不定將來全軍都會採用他這種辦法呢。他興奮得把兩顆拳頭攥得緊緊的。
他一天的工作十分忙碌。有待辦理的瑣細小事多如牛毛,制訂訓練方案還碰上了許多具體困難。由於缺乏應有的設備器材,他想開的訓練項目要開全也困難得多。步槍射擊當然是非開不可的,還有機槍的型別名稱、操作保養,也得教一教。專門武器可以開一課,還可以開一課教如何識方位、看地圖。開一課read.99csw.com講講軍紀。平日的出操、檢閱,當然是多多益善。可是其他許多項目也應該安排訓練。反正他有的是辦法,真要出現了空當還可以讓部隊搞拉練去。
歸根到底,要緊的還是算算自己的利害得失。結束戰鬥的時間已經超過了期限一個星期,這對他自然不太有利。不過也不能忘記,才一兩個星期前的形勢估計是沒有一個月的工夫他還解決不了問題呢。這是一。其次,就兵團司令部而言,他們得到的印象還是坊遠灣的側面登陸作戰促成了勝利。這一點無疑對他有利。總的說來,安諾波佩島一役對他雖無大損,也無大利。到將來移師菲律賓的時候,他就可以把整個師的兵力都用上,那時也許就可以取得比較引人注目的戰績了。不過要做到這一點,部隊務必先加以整頓,給以嚴格的訓練,軍紀也還亟須提高。想到這裏,他這一仗打到最後一個月時禁不住冒起來的那股火又露頭了。部下不願意聽他的話,不願意改變現狀,那懶勁真能逼得人發瘋。不管你怎樣催逼,他們總是推一推才勉強動一動,等你的手一松,他們又把你的部署都打亂了。你做他們的工作也好,哄他們也好,弄到後來有時真會從根本上產生了懷疑:這些大兵到底還能不能改變?到底能不能真的教育好?將來打到了菲律賓,只怕還是會重犯這個老毛病。兵團司令部里對頭冤家那麼多,他要在進攻菲律賓之前再添一顆星已經希望不大了,這樣一來,要在大戰結束以前升任兵團司令也就根本不可能了。
帶隊的排長終於看了看表,嘆了口氣,說:「得把他們打發走。」
大家的心裡話:
為了排遣這種灰心喪氣的情緒,他就集中心思做好肅清殘敵的工作,一味在細節上下功夫:
他們偶爾也抓俘虜,不過如果天色晚了,而部隊又急於要在天黑之前返回駐地,那就最好別讓俘虜耽誤他們趕路。有支隊伍一天傍晚撿到了三名俘虜,給他們拖住了後腿,心裏怨透了。三名俘虜里,一個病得很重,走路都困難;一個繃著臉的大個子,探頭探腦的,看樣子想逃;還有一個睾丸腫得其大無比,因為實在痛得難受,所以把褲襠也剪開了,就像得了拇趾囊腫脹的人找只舊鞋剪掉了鞋尖穿在腳上一樣。此人走起路來確實夠慘的,雙手捧住了睾丸,一步一拐,痛得直哼哼。
有些是屬於「標準操作法」。日本人在作戰後期搞起了許多小小的救護所,臨撤退前他們把傷員大部分都槍殺了。美國兵一到,就把剩下沒死的傷員全數報銷,不是一槍托把腦袋砸得稀爛,就是兜頭一槍送他們上天。
戈爾斯坦:哎,回國以後的事我只能作些設想。我要乘火車在清早到站,從中央火車站出來就雇一輛出租汽車直奔郊外。我們的家在平林鎮上的一座公寓里,一下汽車我就上樓,按按門鈴,娜塔麗一定感到納罕了,心想是誰呀,她就出來開門……我這都是瞎想,事情還早著哪。read.99csw.com
那繃著臉的日本人似乎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因為他走到了小道旁邊,背過身去等在那兒。一槍打在他的耳後。
想到這裏,他可以說已是承認這次打勝仗實在跟他關係不大,甚至可說毫無關係——其實哪次打勝仗又不是如此?這一次勝利,不過是俗話所說的碰巧走運,又有種種偶然的因素幾下相湊,這樣的因素也真是太多、太玄了,他理不清楚。為此他苦思不止,一度還差點兒就要在言談中吐露這樣的意思,後來總算又把話硬是咽了下去。不過心中總覺得怏怏不已。
兩個星期以後,達爾生少校坐在他那間剛造好的棚屋——作戰訓練處里,美滋滋地想想過去,看看現在,望望將來。戰事結束以後,師部就搬回來了,新址就在一片陰涼的椰林邊上,離海邊不遠。入夜以後,涼風習習,睡覺真是一種享受。
布朗:等咱們一到舊金山,我領了退伍金就先請大家痛痛快快喝一場,鬧它一個翻天,然後再去找個女人陪我一塊兒住,我就啥事也不管,喝夠了就摟著她睡覺,睡夠了就再喝,玩它整整兩個星期,這才優哉游哉回堪薩斯去。一路上想要下車玩玩就玩玩,喝它個不亦樂乎,等玩夠了才去看我老婆。我事先也不通知她,我要給她個措手不及,媽的把證人也帶去跟她當面對質,我要把她從家裡趕出去,讓大家都知道對付壞婆娘就得這樣。咱們在這兒有家歸不得,沒完沒了地受罪,白天不知道夜裡,真叫度日如年,可家裡卻鬧出這種名堂來,不是要活活地氣死人嗎?
雷德:我是原來幹啥還幹啥。還有什麼好乾呀?
那才叫有勁哩!
將軍懲治侯恩是有他的道理的,他派侯恩到偵察排也不是偶然的心血來潮。所以侯恩的下場並不是始料未及的。將軍起初還曾為此而感到微若遊絲的那麼一丁點兒快意呢。
米尼塔:我要到百老匯大街去,看到有穿軍裝的狗當官的就走過去罵他一聲「傻瓜蛋」,見一個罵一個,我還要把部隊里的醜事都兜底兒捅出來。
不過也有一些做法,算得上比較別緻了。有一支小部隊拂曉出發執行任務,發現有四名日軍迷迷糊糊的竟當路躺在一條叢林小道上,身上都蓋著雨披。帶隊的美國兵趕緊站住,撿起幾顆小石子遠遠扔去。小石子有如一陣冰雹,噼噼啪啪落在還在read.99csw.com那裡蒙頭大睡的頭一個日本兵身上。那人慢慢醒了過來,在雨披里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還哼了一聲,清了清嗓子,就像早上起床一樣伸伸手舒舒腿,窸窸窣窣瞎忙乎了一陣。忙乎完這才從雨披里探出頭來。帶隊的美國兵等他看見了自己,就在他想嚷而還沒來得及張嘴的當口,端起衝鋒槍給了他一梭子。然後槍口一轉,對著路中一頓猛掃,一排雨披上頓時整整齊齊地出現了一大串洞眼。只有一個日本人沒有當場斃命,雨披里伸出一條腿來,還在那裡亂抽,彷彿一頭奄奄一息的野獸,臨死前止不住渾身戰慄。這時又走上來一個美國兵,拿槍口伸進雨披,挖出那個受傷的人來,對準他的腦袋,扣動了扳機。
可惜他沒有早一點想到繞道后島去敵後偵察,沒有來得及制訂一個比較周密的方案。結果事情辦拙了,侯恩也死了。
突然靈機一動,他主意來了。教士兵看地圖的課,他有個辦法可以上得生動活潑:他可以去弄一張蓓蒂·葛蘭寶的泳裝彩色照,要有她真人那麼大,把透明的坐標方格就安在這張照片上。教官就可以指著她的各個部位,叫士兵:「把坐標報出來!」
當然,侯恩的死實在也說不上使他感到震動。不過他覺得,這個師里畢竟也只有侯恩才能理解他胸中還懷有更大的雄心壯志,甚至還頗能理解他的為人——儘管這段關係為時不長。可惜侯恩氣魄欠大。他探頭張了一下,先就嚇壞了,於是就罵了幾句難聽的,溜之大吉了。
未來的時代是個充滿矛盾的時代,了解這一點的美國人是不會多的。要想抓權,最好的辦法是打出保守的自由主義這個旗號。反動派和孤立派看來是成不了事的,他們雖然長處不少,可是引起的麻煩也多。想到這裏將軍把兩肩一聳。要是還能給他個機會的話,他一定可以大展宏圖。唉,真是掃興!滿腹經綸,就是沒處施展。
將軍找來了以前的軍情報告,把近一個月來所有的前線敵軍動態記錄都重新審閱了一遍。連一些次要的情報分析結論也都又約略看了一下。日本人竟會陷於這樣的境地,從中可實在看不出一點線索來。看了這些報告,只能做出他原先做出的判斷,即:日本人依然有很強的實力。他心亂了,嚇慌了,雖說一次戰役總有一次戰役的教訓,可是這一次給他的教訓最深刻了。本來,他對下面送上來的軍情報告雖也打著折扣聽,可終究還當它一回事。現在看來,這些情報全是白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