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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草木與幻影 第十四章

第三部 草木與幻影

第十四章

「妙,妙,當憲兵!」大家一聽就哄地鬧開了。「懷曼呀,沒準兒他們還要調咱們回國哩。」
三點半已到
登陸艇順著島子拐了個彎,他們遠遠望見了穴河山。看上去真是雄偉。懷曼說:「夥計哎,咱們爬的就是這玩意兒?」
五點半已到
「喲,什麼事這麼不高興啦,老兄?」波蘭克問他。
「嗨,這位弟兄,」船尾駕駛艙里一位駕駛員嚷了起來,「要保持艇內的清潔哪。你們乘了我們的船,難道完了還要叫我們擦艙板?」
雷德手上有個痛處,他捏了又捏,憐惜的目光細細端詳著指關節上浮起的皮肉和皺紋。可不能再欺騙自己了。他的腰子已經病情很重了,兩腿也快要垮下來了,身上從頭到腳都可以感受到在後島走這一趟所造成的損害。恐怕他這一次的消耗,是今生再也無法彌補的了。唉,「中彩」的總是老人馬,在穆托美島是麥弗森,這一回輪到了威爾遜,這大概也應該說是在情理之中吧。當然槍挨得巧,得了個千金難買的傷,乘機溜之大吉,這樣的可能性也總是有的。可是即便如此,又有什麼好呢?做個人要是沒有了骨氣,那還……他咳嗽起來,仰面躺著,咯痰不大容易。他咬緊牙關,好容易才用胳膊支起身來,喀的一聲,咳出一口痰來就地吐在艙里。
快快讓我躺好,
我要翻過身來
「咱們能走這麼多路,蠻不錯了。」
米尼塔閉著眼睛,躺在鋪上,下午就這樣迷迷糊糊地過。有一個怪念頭,老是要引他想入非非,這事說起來非常簡單,也非常好笑。米尼塔想在腳上做個自傷。哪天擦槍的時候,只要把槍口對準腳踝的正中,把扳機一扣。這一來腳骨準會打得稀爛,截肢也罷,不截肢也罷,反正他們就得送他回國。
……我要翻過身來
見她坐在我膝頭上搖。
快快讓我躺好,
六點半已到
想要一點不靠別人是不行的,他現在覺得少不了別人了,可又總有一種茫然不知從何入手之感。內心深處是迷迷糊糊有那麼一點極朦朧的想法的,可是苦於說不出來。是不是可以這樣說,就是假如大家擰成一股繩……
駕駛員咧嘴一笑。「上面的計謀深著哪,咱們不懂。」
誰也沒有搭腔。雷德暗暗點了點頭。心想:唉,我還是這個老毛病!剛才他先是有些擔心,以為這又有克洛夫特說的了,後來見克洛夫特沒有指名訓斥他,又不覺舒了口氣。
「掃蕩的任務?你這話從哪兒聽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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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騙你的。我們拿下了他們的補給站。現在他們只有挨打的份兒了。昨天我倒是親眼見到了那條遠役防線。機槍工事都是混凝土的,火網一封滴水不漏,厲害的名堂多著哪。」
在他們聽來克洛夫特這句話可算是絕了。他們笑得都抱住了床柱子,動彈不得。
他們勉強算是笑了兩聲,在鋪上翻了個身,就又盯著艙壁出起神來。可是他們很快便都想到戰鬥一結束,他們至少就要有幾個月不打仗。他們感到不知所措了,甚至還有些心煩,他們不知道聽到了這消息到底算是喜歡還是不喜歡。他們這一趟出來,難道真是跑得這樣冤?疲勞沒有消除,又加上這內心的矛盾,弄得他們都想歇斯底里大發作,但是過不了一會兒卻又一變而為興高采烈了。
唱歌的波蘭克、雷德、米尼塔三個人,都聚集在船尾,像在那裡表演蹩腳的合唱。
駕駛員對他瞧瞧。「哎呀對了,我忘了你們都已經出來六天了。告訴你,夥計,這要命的仗算是了賬啦。遠役都叫我們給打死啦。再過一個禮拜這島上就剩不了十個日本佬啦。」
這不成促狹鬼了嗎!咳,他這輩子什麼事都干過,耍促狹可還是第一次。
「剛才你不也是嗎,一面孔了不起,神氣活現開口就罵人。」
米尼塔斟酌利害,考慮再三。真要是這麼一辦,他這輩子就再也不能奔跑了,可不跑就不跑吧,有誰稀罕那個?至於跳舞嘛,他看見人家也有裝了假肢跳舞的,他可以裝一隻木腳,勉強將就。對,這個辦法好,這個辦法可行。
有幾個人爬上了舷牆,衝著高山坡上指指點點,他們是在那裡爭辯這一道道的山樑有沒有都爬到。言語之間都流露出一種自豪,還夾著些驚異。「好大的傢伙!」
理解了一切。
波蘭克聳聳肩膀。「行了唄,老兄,何必這樣較真呢?你不知道我們吃了多少苦頭,這會兒心還在半空里懸著哪。」
波蘭克想重新活躍一下空氣,就唱起歌來,但是跟著一起唱的人不多。
到下午,大部分人都醒了過來。人還是疲乏得不行,卻再也睡不著了。他們渾身酸痛,也不想在載兵艙那點有限的空間里走動,不過總依稀有一種坐卧不寧之感。任務,算是這樣結束了,可是以後呢,依然沒有一點盼頭。瞻望前途,那是明擺著的。他們還得沒完沒了地幹下去,還得忍受這種苦難,這種無聊,這種畸形的恐怖環境……不管經了多少事,過了多久,反正永遠也別想看到希望,看到奔頭。有的只是一派濃濃的愁雲慘霧,籠罩著一切。
次日登陸艇來接,他們就動身回去了。這次派來的登陸艇兩壁設有一十八個固定鋪位,大伙兒把剩下的裝備往空鋪上一九*九*藏*書擱,就手腳一伸,睡起大覺來。前一天下午他們從叢林里出來以後,就一直在那裡睡大覺,如今只覺得手僵腳直,渾身發痛。
「咱們這不過是忙中有錯。老實說這一次咱們哪一個也不含糊。」
快快讓我躺好,
把好夢再找。
一到該奏過門的當口,波蘭克便鼓出了腮幫,「哇哇」地嚷上一陣,好像一隻安了弱音器的小號。大家漸漸地也都跟著他們唱了起來。忽然有人叫一聲:「威爾遜在哪兒啦?」大家都打了個愣。威爾遜的死訊他們都已經聽說了,但是當時聽了也沒經心。如今這麼一提,才猛然省悟過來:威爾遜已經死了呢。他們覺得一震,一想起打仗、死人,那熟悉的依稀若夢之感又悄然而至,歌聲也跟著抖了兩下。「這老小子怪叫人想念的。」波蘭克說。
「嗨,上士大人,我要當火頭軍去了,真遺憾哪,要跟你分手了。」
克洛夫特起來向船外眺望眺望,瞅著大海不覺悶悶地出起神來。剛才的消息沒有說這仗是在哪一天打勝的,他便想當然地錯以為這就是他們上山功虧一簣的那一天。那天他們要是能翻過山去的話,這一場勝仗還是他們的頭功哩。對此他是深信不疑的。他覺得實在可惜,這本來是十拿九穩的事嘛。他往舷牆外啐了一口唾沫,只見那嘴邊的肌肉都在微微抖動。
再過幾個鐘頭他們就要回到駐地了,回到了駐地還得摸黑把小帳篷搭起來,能弄到的話再去弄一杯熱咖啡喝。到明天,又要開始過那種平淡得難受的日子,干那些干不完的例行公事了。這一趟偵察任務早已恍若是隔世的事了,都簡直叫人不敢相信了,然而擺在他們面前的軍營生活卻也一樣如夢如幻。在這船上,他們感到軍隊中的一切無不如夢如幻。他們唱歌,也不過是為了做點聲音出來罷了。
把好夢再找。
我要翻過身來
他們的看法總的說來就是如此。內心,都早已在盤算回頭見了兄弟部隊的弟兄這話該怎麼說了。
見她和我把舞跳……
把好夢再找。
戈爾斯坦胳膊枕著頭,躺在鋪上,迷迷糊糊地在那裡想妻子和孩子。丟失威爾遜的那份傷心痛苦都已暫時被封存在腦子的一個角落裡,瀰漫在他全身的是一派昏昏沉沉的感覺。他已經睡了一天半的覺了,抬擔架跋山涉水似乎是很遙遠的事了。就是見了布朗和史坦利,他也不覺得他們討厭了,因為他們見了他倒有些尷尬,似乎也不大敢來惹他了。他還得了個好夥伴。他跟里奇斯成了知心朋友。前一天他們倆做伴在海灘上read.99csw.com等部隊,過得就挺不錯的。所以兩個人一上登陸艇,自然而然地也就挑了相鄰的兩個鋪位。
可是他沒有能爬上去,這對他真是個致命的打擊。失敗的苦悶又冒了起來。他再也沒有機會爬這座大山了。不過他又犯了疑:這座大山他前天真爬得了嗎?攀登岩梯時的那種焦急恐怖的心情,他都還記憶猶新。他如果是一個人去的話,別人走不動拖他後腿的事固然是不會有了,但是他也就沒有人做伴了。他現在忽然看得很清楚了:沒有人做伴的話他是絕對去不了的。一進這渺無人煙的荒山,膽量再大的人也會把膽子磨破的。
有些人當天早上沒吃早飯,可是也不覺得餓。這樣艱苦的偵察任務,弄得他們真是徹底的心力交瘁了。在回去的路上他們又昏昏沉沉一連睡了好幾個鐘頭,就是偶爾醒來,也是躺在鋪上,透過敞開的艙頂,獃獃地直望著天空。小艇又顛又晃,浪花越過兩側的航牆和船頭的跳板飛進艙來,可是他們似乎也並不在意。發動機的喧鬧他們倒是覺得很中聽,聽著心就定了。在後島經歷的種種早已在心上淡褪,變成了許多印象模糊的大雜燴,亂紛紛的,都失真了。
開頭,總想單槍匹馬,獨自奮鬥,可是漸漸地就感到力不從心,挺不下去了。開頭,遇事看不慣就要頂,可總是頂得頭破血流,頂到後來,彷彿成了機器上一隻小小的螺絲釘,機器轉得飛快,要命的螺絲釘受不了,又掙不脫,只能吱吱直叫。
波蘭克一會兒就回到下面艙里,告訴了大家。事情,似乎是再稱心不過的了。
我要翻過身來
我要翻過身來
「可不。」波蘭克打了個呵欠。「可明天照樣要派我們的差,你瞧著吧。」
「麥克阿瑟不定會派咱們到荷蘭地亞去替他再蓋一所住宅哩。」
自己就好比下等客店裡的酒鬼,沒有喝醉的時候畏畏葸葸,灌飽了酒就又什麼都罵得出來。
歌還在往下唱。
「差不離。」
「嗬,這兒真不錯啊。」波蘭克對那個駕駛員說。
快快讓我躺好,
先前的那種痛苦又折磨著他了。他覺得喉嚨口默默一陣搏動,心頭又起了那麼一種熟悉而又不可思議的熱血沸騰之感。只要一見這座大山,他總會熱血上涌:恨不得爬上去!
波蘭克嚷起來:「你這就叫我走嗎,上士?這麼大的海你讓我跳下去?」熱烈的情緒一浪疊一浪,好比池塘里一顆石子激起的漣漪還沒有消失,第二顆石子九九藏書的波紋又串進來了。只要有人一張嘴,總是哄的一陣大笑,那都是歇斯底里狂笑,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笑得登陸艇都震動了。
「嗨,你們知道嗎,」懷曼尖著嗓門說,「臨出發前我聽到了一個小道新聞,說是上面打算把咱們這個師調到澳大利亞去,要訓練咱們當憲兵。」
那人只在鼻子里哼了一聲。他因為搭船的弟兄在船艙里亂吐痰,心裏正惱火著呢。
不只是理解了自己,還理解了很多很多。理解了人生。
「啐,都給我滾吧,誰稀罕你們,都這樣娘們似的!」克洛夫特有一聲沒一聲地說。
「大不了是些掃蕩的任務唄。」
睡個舒坦。
不過他也有想想不痛快的時候。自己的外族朋友竟是這麼個人才——是個莊稼漢,是個十足的下等人。他大概也只配有這樣的朋友。不過想到這裏他又感到一陣羞愧,好比有時腦子裡偶爾閃過一個怨恨妻子的念頭,怨恨之後也會產生類似這樣的心理。
「我要翻過……身……來睡個舒坦。」
「咱們偵察排索性去給將軍當貼身警衛吧。」
「咱們乾脆當護士去得了。」波蘭克大叫了。
「那我們跑斷了兩條腿都是白跑的啦?」
克洛夫特對著這巍巍高山瞅了好久。那好比一頭凜然不可侵犯的大象,俯視著腳下的叢林和小岡小丘。
睡個舒坦……
他們的歌聲很輕,碧波萬頃的大海雖然風平浪靜,歌聲浪聲還是很難分清。登陸艇一路駛去,嘎嘎的機器聲把這些幾乎全淹沒了。
「就是。」
從一個鋪位上傳來了克洛夫特的呼喊:「弟兄們,不要再亂吐痰了。」
她覺得好不逍遙……
「呸,你少放屁!」波蘭克也拉開了嗓門。
我要翻過身來
這一來他反倒不服氣了。有個沒念過書的人做朋友又怎麼樣?里奇斯的心地可好了。他身上有一種不可磨滅的光輝品質。戈爾斯坦覺得,這樣的人才是高尚的人。
七點半已到
把好夢再找。
克洛夫特還是盡盯著大山瞧。他心裏只覺得干著急:這一次他意外地對自己有了些理解,怎麼一下子想不起來了呢?
哎呀,得了吧。那班人懂得個屁,他們就知道相互算計。他心裏還是沒有一點譜兒,多想想不是長了志氣,而是愈想愈灰溜溜了。那麼,找洛依絲如何?他心裏一動,一時倒真想給她寫一封信,跟她再續前情,可是他馬上就把這念頭打消了。好馬不吃回頭草!再說,現在再去找她,也難保不會碰一鼻子灰。想到這裏他又咳嗽起來,這回他把痰吐在手裡,若無其事地等了半晌,才把痰偷偷抹在身下九九藏書的帆布床上。那個船老大要擦就讓他去擦吧。他覺得總算出了口氣,不禁做了個苦笑,不過總帶著些慚愧。
雷德咕嚕了一聲:「唱下去,唱下去。」排里的弟兄來去匆匆,日子一長,連名字都忘了。
「這倒是真的,你們這一次大概苦頭吃了不少。」
「你說啥……?」
我要翻過身來
波蘭克咒天罵地了。「這麼說,這仗真打完啦?」
這樣一來他們心裏也高興了。臨了還不免要靠兩句瞎話來鼓鼓氣!
可他又有些心神不定了。打左腳打右腳,一樣嗎?他是個左撇子,恐怕還是打右腳好吧?還是打左右腳都一個樣呢?他想向波蘭克請教,可是馬上又把這念頭打消了。這種事情請不得參謀。過兩個星期,哪天要是閑著沒事,他可以把這個小問題好好琢磨一下。那當然得住一陣醫院,也許三個月,也許六個月,但是出了醫院就可以……他點上了一支煙,看著天上的白雲相互吞逐,想起自己要無辜失去一隻腳,雖然覺得有些難過,心裏還是蠻情願的。
見她耍了倆大花招。
把好夢再找。
多麼純凈,多麼遙遠。在夕陽映照下,綠處如絲絨,青青的是蒼崖,赭黃的是沙土,跟腳下的叢林一清一濁,截然分明。
他們的神經好像都亂了套。本來幾乎是悄無人聲的登陸艇上,一時笑聲震天。一方面是由於興高采烈,一方面也是由於氣憤,他們沙啞的嗓音都激動得發了抖,老遠的一直傳到海面上。只要有一個人一開口,船艙里馬上就會重新掀起一陣狂笑。連克洛夫特都卷進來了。
後來笑聲漸漸平息了下去。好像快被撲滅的火堆鑽出火舌來最後躥了兩躥一樣,臨了又爆發了幾陣大笑,這才終於消聲止息。如今他們只感到渾身疲軟,先還覺得讓笑酸了的面部肌肉鬆弛一下、讓笑痛了的胸口得到平復、把明亮了些的眼睛再擦擦,倒也不失為一種小小的愉快。可是愉快的感覺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限的愁苦,茫茫一片橫在心頭。
登陸艇一路駛去,跟陸地始終保持著一英里左右的距離。天色漸漸晚了,大家也起來走動走動,望望船外的景色了。只見遠處的陸地緩緩掠過,海邊儘是叢林,看上去永遠是那麼密不透風,永遠是那麼一派濃濃的綠。小艇駛過了一個小半島,他們來時就曾經注意到有這麼個所在,所以有人就據此來推算還要多久可以回到部隊駐地。波蘭克爬上船后的駕駛艙,在帆布篷下找個地方坐坐。陽光在海面上抖盪,每一道輕浪都會送回一束奪目的光彩,空氣里含著草木和海洋的幽微的芳香。
見她坐在地一角。
「最好派咱們這個師全部去當火頭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