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部 草木與幻影 第十三章

第三部 草木與幻影

第十三章

「咱們可不能睜著眼睛不看現實,『日本囮子』,就算咱們翻過了大山吧,到了山那邊十之八九也要弄個缺胳膊斷腿的。你難道願意挨槍子兒?」雷德嘴上雖然侃侃而談,心裏卻感到有些羞愧。其實他分明還另有個可行之道。
有幾個弟兄也在那裡憤憤不平。波蘭克喊道:「咱們回去吧。」米尼塔和加拉赫也給他助威。
加拉赫咽了口唾沫,愣愣地直傷心,心想他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再不痴心妄想呢。他現在已經沒有什麼盼頭了,他也終於明白自己真已經累得不行了。他四肢生疼,睡一覺好像也毫不頂事。曙光似乎頓時變了氣氛,他裹著夜露濕重、又潮又冷的毯子,在曙光里戰慄了。
「是不錯。」
馬丁內茲不知怎麼好了。他的忠誠受到懷疑了,他惴惴不安,非要聽聽克洛夫特的下文不可,只怕克洛夫特就要罵出他最怕聽的那話兒來了:你這個中士可是個墨西哥佬!
朝前望去,根本看不到十英尺以外,所以他們也已經把克洛夫特給忘了。既然一肚子怨恨不能往他身上發泄,無可奈何,他們就只好把怨恨都發泄在這山的身上。他們恨什麼人也不會恨到這樣咬牙切齒的程度。他們覺得面前這岩梯似乎活了,似乎有了靈性,似乎這梯子每一級都在嘲弄他們、哄騙他們,這惡毒的山石每一塊都在跟他們過不去。他們又把日本人忘了,把這一趟偵察任務忘了,幾乎連自身都忘了。要說他們心目中還有一件大快事的話,那就是快讓他們別再爬這座山了。
馬丁內茲在靴子里扭腳指頭,覺得在凄苦中這倒不失為一種樂趣。
克洛夫特像是挨了一悶棍。馬丁內茲難道是在要挾他?他愣住了。他本來還一直以為這支隊伍里只有馬丁內茲是不會不聽他話的。愣過以後,緊接著就來了火。他不聲不響地盯住了馬丁內茲的喉嚨,要不是強自忍住,他真會朝馬丁內茲撲過去呢。他隊伍里僅有的一個朋友居然也來要挾他了。克洛夫特啐了一口。這世界上真沒有一個信得過的人,除了自己,誰都信不得。
加拉赫問他:「這刀鞘你幹嗎還不丟掉?」
「是啊,是夠叫人難過的。」加拉赫咕咕噥噥說。他想把話盡量說得自然一些。「我對這個弟兄雖沒有什麼特別的好感,可也實在不忍心看他這樣下場。我真不願意看人家遭難。」
他從來也沒有覺得面前的山峰有這樣高、這樣險。他心裏大概也確實有了幾分想向後轉的意思,他就一發狠,拚命頂住這股誘惑。要是向後轉的話,侯恩的事就算是白操了心了。他又覺得背上的皮肉里像有許多無形的針在刺,痛得難受了。那高高的山峰還在那裡招他逗他呢。
要殺死這傢伙還不是容易?克洛夫特總是要領頭走的,他只要舉起槍來瞄準一槍,那就不用再爬山了。他們馬上可以往回走。他慢慢地擦了擦大腿,這個想法倒真使他動了心,叫他想得很起勁,也很不安。唉,真要命!
「啊——!」加拉赫又是心驚膽戰,又想一跺腳豁出去,心裏亂得團團轉。「我告訴你說,克洛夫特,我是不怕你的。你在我眼裡值幾個錢,你心裡有數。」
他知道自己有罪。他還記得自己吆喝一聲要羅思快跳時的那一剎那的心情,那時他只覺得自己強而有力,羅思太不中用,喝上一聲真是無比痛快。他想起了羅思一腳踩空時臉上的那副凄惶掙扎的表情,他扭了扭身子,坐不安生了。他似乎看見羅思一直在往下掉啊,掉啊,那往下掉的人影兒就活像在刮他的脊梁骨,颳得吱吱直響,有如粉筆在黑板上打了個滑擦似的。他犯下了罪,他要受罰了。馬莉的死就是第一個先兆,可是只怪他沒有理會。
對大伙兒來說,不堪忍受的苦難挨到了這一步,也真是到了頂了。他們站在原地半晌抬不起腿來,黃蜂來螫,他們只會掄著臂膀亂打。給螫一口,就彷彿挨了鑽心的一鞭,激得他們橫下了心,又鼓起了拚命的勁頭。他們個個如痴若狂。懷曼有氣無力地抱住了一塊石頭,像個小孩子似的大哭大鬧,氣瘋瘋地一個勁兒亂拍亂打。
馬丁內茲恨不得想溜。
「假如你真是一個心眼兒要幹下去,就請你一個人去干吧。『日本囮子』可要帶我們回去了。」
「是這話呀。」馬丁內茲漸漸動搖了。「我是告訴他的,我都對他說了,可這人就是那麼個昏了頭的傻瓜蛋。」
「除掉我一個人有什麼用,你能把我們全槍斃嗎?」
「什麼?」
「我不騙你。」
馬丁內茲一哆嗦。這傢伙倒挺精靈哩!他馬丁內茲可以叫克洛夫特向後轉。不過他覺得自己擺這副架勢未免太彆扭,他有點害怕,算了吧。還是找克洛夫特問問去,或許還使得。他心裏便天真地起了一個新的想法。記得他在殺死那日本崗哨前曾經遲疑了一下,當時他有過一個一剎那的感想,覺得自己也是個人罷了,人殺人豈不是荒唐?如今他看這趟偵察任務倒真十足是胡鬧了。假如他去找克洛夫特問問,說不定克洛夫特也會意識到那是胡鬧。
加拉赫急了:「跟著他走,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說,克洛夫特,你到底為什麼不肯收兵回去?你他媽的得的獎章還嫌少嗎?」
他完全以機械的動作,一掀毯子,伸出腿來,穿上靴子。那兩個人則沉住了氣在一邊看著。他從墊毯底下抽出了夜不離身的槍,檢查了一下有沒有受潮。「你們幹嗎不早一點來叫醒我?」
當時大黃蜂來勢洶洶,有如點著了一根引線,一轉眼就燒到了整個隊伍里。克洛夫特覺得耳邊有隻黃蜂撲來,他急得直哼哼,趕忙揮手打去,可是耳朵上早已給螫了一下。那個疼,簡直能疼得人發瘋。耳朵立刻像凍僵一樣失去了知覺,疼痛卻呼的一下痛徹了全身。一隻螫了不算,第二隻、第三隻又跟著來螫。他痛得大吼大叫,像發狂一樣拚命扑打。
往往隔不了一兩分鐘,就會有個人一動不動地撲倒在石頭上,累得連聲抽泣,不能自已,聽來真像有說不出的傷心。一陣頭暈目眩,也會像心心相通似的,一下子傳染給大家。那摧人心碎的乾嘔聲更是叫大家聽得怔怔出神——他們老是好像要吐,此起彼伏,聲聲不斷。摔跤成了家常便飯。泥厚苔滑的岩石難爬,叢雜的竹子愛亂刺人,腳一不小心就會給亂藤野蔓絆住——多少阻礙一時交集,真是苦不堪言。叫苦聲、罵娘聲一路不絕,人動不動就會撲面倒下。就這樣連跌帶滑的,一塊一塊岩石爬上去。
走近一看,這草木翳然的峭壁倒也並不如原先想象的那麼難以對付。草木之中自有一稜稜山石形九_九_藏_書成無數粗糙的梯級,如一盤道曲折而上。蓊蓊鬱郁之中有竹林,有樹叢,有雜草,有藤蔓,還有一些較大的樹,根子橫扎在山壁里,樹榦則成「L」形蜷曲而上,向著天空發展。當然還少不了長年累月隨著雨水順著山石沖刷下來的泥土,中途都叫那些枝葉雜草、荊棘野蔓給截住了。
「哼,侯恩曉得了這事,他會明知山口裡有日本兵,還往山口裡闖?」
目前還剩下八盒乾糧,裏面的罐頭:三盒是乾酪,兩盒是火腿蛋,還有三盒是肉餅子。他知道這些罐頭自己反正是不會再吃的了,裝在背包里也無非是多增加一份負擔。去,滾他媽的蛋!他就把乾糧盒一股腦兒取了出來,用刀子一盒盒把盒蓋挑開,只要了裏面的糖果和香煙,把罐頭和餅乾都丟下了。他剛要扔掉,忽然想起有些弟兄說不定要呢。他想問一問,可是腦海里立刻閃過了一個畫面,彷彿看見自己手裡拿著罐頭挨個兒問過去,只招得大伙兒一陣嘲笑。他心想:算了,管他們呢,反正這不干他們的屁事。他就把東西都扔在背後不遠的一叢野草里。自己一時就獃獃地坐在那裡,火冒得心頭怦怦亂跳,半晌才平靜了些,於是就理起背包來。他心裏思量:這下子總該輕點了吧?可是那火馬上又冒起來了。輕了又怎麼樣呢,總之這軍隊渾蛋!這瘟軍隊!這臭軍隊!渾蛋!渾蛋!照說這種吃的,餵豬都還不配呢。他的呼吸又急促起來了。就為了這點豬食不如的餿貨,去殺人!去挨殺!腦海里一時迷迷糊糊,聲影迭起,他似乎看見了工廠里把這些吃食搗啊磨啊,加壓蒸煮,裝進了罐頭,似乎也聽見了一顆子彈噗的一聲打中了一個人,甚至還聽見了羅思的喊叫。
馬丁內茲不知不覺又伸手去摸刀鞘了,摸了個空才醒覺。他猛然覺得遍體一陣冰涼,眼前彷彿又看見了克洛夫特在囑咐他,夜探山口的情況可不能告訴人。昨天早上侯恩出發的時候還以為……馬丁內茲搖了搖頭,欣慰、恐懼,一齊湧上心來,把嗓子眼兒都堵住了。上山的事是怪不到他頭上的。
雷德轉過身去。他的心在翻騰,雙手慢慢地在大腿上揉呀捏的。「我們不走了,克洛夫特。」
加拉赫值最後一班崗。天亮前的半小時清寒襲人,他醒來以後腦袋裡就迷迷糊糊,如今裹著毯子坐在那裡直打哆嗦。他有好一陣子簡直什麼也辨不出來,四外連綿不斷的龐大山影他還只當是夜色的濃處。他只是一個勁兒地打戰、瞌睡,耐著性兒等天亮,等暖人的太陽出來。他完全處於一種漠然的狀態,羅思的死似乎也無關痛癢了。他始終就是那樣恍恍惚惚,那幾乎已經不大轉動的腦子只是昏昏沉沉地憧憬著過去歡樂的日子,彷彿他心底的深處怎麼也得保存一把小小的火種,好頂住這凄冷的黑夜、這無邊的山嶺、這變本加厲的疲勞、這隊伍里愈來愈多的傷亡。
「不許你胡說,加拉赫。」
馬丁內茲在他身旁坐了下來:「盡做噩夢。」他悶悶不樂地點上了一支煙。「一合眼……唉……就聽見羅思的號叫。」
羅思一躍踩了個空,大伙兒當時都嚇得魂飛魄散。他們在山崖腰裡擠作一堆,好像挨了一悶棍,心裏直發毛,足足有十分鐘走不了一步。個個感到有一種難以言傳的恐怖。他們緊貼著崖壁,直挺挺站在那裡,手指抓住了石縫,兩腿只覺得發軟。克洛夫特下過命令,幾次要他們走,可他們就是不走,他們一聽到他的聲音就嚇得發愣,好似一群給主子踢怕了的狗。懷曼已經完全泄了氣,有一聲沒一聲的,一直在那裡悄悄地哭,在這不絕如縷的低聲嗚咽中,還不時夾有他們發自內心的聲音,或是一聲咕噥,或是一聲輕微的呻|吟,或是一句歇斯底里的咒罵,都是隨口而出,不相銜接,然而又是那麼調和,簡直連出聲的人都不知道自己開過了口。
「你幹嗎不叫克洛夫特趁早撒手呢?」
他還有個孩子呢,還有個從沒見過的兒子呢,可是,那也並不能使他感到快慰。他知道自己永遠也見不到兒子了,他心裡有數,死下這條心了,所以也幾乎談不上有什麼痛苦。那麼多人已經打死了,我的死期也快到了。他像入了邪魔似的,心目中只看見一個工廠,他看著自己的送命子彈造了出來,裝進了箱子。
「別胡說。」馬丁內茲摸了摸口袋裡的小煙袋,他從死人身上弄來的那幾枚金牙就藏在那煙袋裡。恐怕還是扔了的好吧。可這麼精巧、這麼值錢的玩意兒,又怎麼捨得呢。馬丁內茲躊躇了好一陣,畢竟還是沒有捨得丟。他還拚命壯了壯膽子:他不信這東西真有那麼靈,到誰身上就會送了誰的命。
然而毫無動靜。他連連催促自己快向克洛夫特撲過去,可是那腳就是不肯動。
馬丁內茲慢慢搖了搖頭。「我啥也不知道,我啥也不知道。」他的臉都抽|動了,說完就背過了身去。
馬莉早已不在人世了。
「我是什麼都不怕。」他的忠誠、他的友誼、他的勇敢,全都成問題了。他瞅著克洛夫特那對冷冰冰的藍眼睛,內心又升起了那種自慚形穢的寒磣之感,只要說話對方是……是白人新教徒,他總不免有這樣一種自卑的心理。不過這一回還不止是這種心理。他還覺得,他時刻隱隱感受到的那種危險如今一下子嚴重起來了,分明擺在眼前了。他們會拿他怎麼樣呢?他們會讓他吃多大的苦頭呢?他害怕得都快透不過氣來了。
他終於感覺到頂峰已經近了。密密的枝葉叢中隱隱可以看到陽光了,像是地道快到出口了。這就越發使他發狠向前,可也累得他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一步步愈是接近山頂,他心裏就愈是害怕,生怕到不了山頂就得撒手認輸。
四下里終於漸漸亮了起來,不過亮得也真有些玄妙,因為太陽仍然沒有露面,光線似乎都來自地上——一派柔和的玫瑰紅。睡在四周的弟兄,身影都已經歷歷可辨,他看著他們,感到真有點唯我獨尊的味道。曉色中他們顯得那麼憔悴、凄楚,連天亮了都還渾然不覺呢。他知道再稍過一會兒他就得去叫醒他們了,他們醒過來要不哼哼才怪呢。
他看到四下里弟兄們都鬆了口氣。他覺得自己周身的血流似乎一度凝滯了,停頓了,到這時才重又流動起來,流進身上的哪一根筋脈他都可以辨得清清楚楚。他垂下了腦袋,走過去撿起背包,把毯子往包里一塞,扣好了背包帶,又站起身來。
「咱們恐怕還是回去的好吧?」
昨天他跟波蘭克談過,談話中兩個人都點過一點侯恩的事,可兩read.99csw.com個人都沒有把話挑明。他自有辦法。遇到這樣的事假如撒手不管,那不成膽小鬼了嗎。馬丁內茲是主張收兵回去的。馬丁內茲勸過克洛夫特,他肯定知道些情況。
「對。」
他給打癟了。就是這麼回事,還能有什麼呢?羞愧之外如今又添了一份內疚。內疚的是他心裏居然會有慶幸之感:好了,事情總算了結了,他跟克洛夫特的長期爭鬥也終於結束了,今後他可以順順從從俯首聽命了,不會再覺得非反抗不可了。這是他新添的一份屈辱,給他以毀滅性打擊的一份屈辱。難道他真的就這樣完了?難道他一生的努力真的就這樣完了?難道他幹什麼事都得撂挑子完事?
黎明的曙光里,山那邊遠遠傳來了一陣隆隆的炮聲。炮聲打破了他的夢幻。
「胡說八道!」
馬丁內茲點點頭。
「是這話。」馬丁內茲介面說。他輕輕按摩著腦門,像是在頭疼。加拉赫看見馬丁內茲的臉色這樣難看,倒吃了一驚。瘦瘦的面龐凹陷了下去,直愣著的兩眼沒有一絲神采。臉上鬍子已經長得不像話,皺紋里都嵌著黑黑的一條條污垢,使他顯得蒼老了許多。
克洛夫特對他們幾個人一瞪眼,從肩上脫下槍來,不慌不忙地把槍栓一拉。「雷德,你去給我把背包背上。」
「放哨可真夠嗆。」加拉赫嗓音都嘶啞了。
槍口畫了一個小小的圈兒,彷彿克洛夫特還在那裡瞄準,想要瞄得更准些。雷德兩眼盯住了他按在扳機上的指頭。看見指頭漸漸扣緊,他突然一陣緊張。「好吧,克洛夫特,算你贏了。」他吐出來的聲音都嘶啞了,有氣無力。要不是極力穩住自己,他真會渾身打戰。
雷德還沒有充分的把握。他頓了一下,決定再另外換個辦法。「你還記得我在穆托美島上弄到的那把嵌寶石的軍刀嗎?你要的話就給你吧。」
可是克洛夫特卻毫無動靜。馬丁內茲流露的異心給了他很大的刺|激。弟兄們的對抗情緒又給了他前所未有的沉重壓力。他前有大山要搏鬥,後有弟兄們拖後腿。一時真覺得困難山積,心下茫然,不知所從。
「你和克洛夫特不能再好好商量一下嗎?」
到了馬丁內茲面前,他卻躊躇了:怎麼說好呢?「你還好嗎,『日本囮子』?」
加拉赫聽見背後有個響動,吃了一驚。原來是馬丁內茲,心神不定地在那裡揉腦袋。「真該死,睡不著覺。」馬丁內茲輕聲說道。
克洛夫特又轉過身來了。「好啦,雷德,去把背包背上吧。」
等到克洛夫特好容易追上了他們,集合了隊伍,一點數,已只剩下三支槍、五隻背包了。他們已經不行了。他知道他們再也爬不上去了。他自己也挺不住了。他無可奈何地只好承認了這個事實。累到這個地步,已經不知道什麼叫懊悔,什麼叫痛苦了。平靜的口氣,疲乏的聲音,傳下命令,叫大家先就地休息,等休息過後再往回撤,到海邊去守候接應的艦艇。
「我也不知道。」
「可不。」
加拉赫伸出手去,碰了碰馬丁內茲的胳膊肘兒,說道:「咱們為什麼就不能向後轉呢?」
「沒有那個意思。」
半路上雷德遲疑了一下。弟兄們差不多都已經準備好了,他耽擱不得了,一耽擱克洛夫特准要衝著他大聲吆喝了。他的毯子還沒有裝進背包呢。
隊伍順坡而上,又翻過了一道山樑,經過一片亂石坡,又下到一個小山谷里。克洛夫特領著他們穿過谷底的小石溝,又登上了一道山坡。他們一塊一塊岩石往上攀,苦苦地爬了個把鐘頭,特別是來到了一條深澗頂上,沿著澗邊走不完的艱難險路,有時就得手膝並用,爬上個幾百碼。九十點鐘的太陽早已很猛了,大伙兒又一次累得筋疲力盡。克洛夫特只好帶他們盡量走慢些,隔不了幾分鐘就得歇一下。
「是啊,是該丟掉了。」馬丁內茲急忙答道。他覺得很窘,顯得有些靦腆。把鉤在子彈帶洞眼裡的刀鞘解下時,他的指頭在抖動。他把刀鞘扔了,可是聽見空套子落地噗嚕嚕一陣響,他不覺打了個閃縮。兩個人都嚇了一跳,馬丁內茲更突然感到一陣透心徹骨的焦慮。
歸途一路無事。大伙兒都累得狼狽萬狀,好在回去走的都是下坡路了。又經過了羅思摔死的石徑上那個缺口處,他們都一一跳過,沒有出什麼意外。到下午三四點鐘,便下了最後一道峭壁,出了大山,轉入了嫩黃色的丘陵地帶。走了一下午,只聽見山那邊隆隆的炮聲沒有斷過。那天夜裡他們露宿在離叢林約十英里處,第二天就到了海邊,跟擔架隊會合了。布朗和史坦利也從山巒里出來了,比部隊只早到了幾個小時。
就這樣,馬莉給他帶來了黎明。山巒抖散了夜霧,露水一片晶瑩。在這短短的一瞬間,周圍的崇山峻岭彷彿也變得溫和而柔媚了。四下里東一個西一個的弟兄卻顯得又濕又冷,看上去只是霧氣蒸騰的黑乎乎的一團團。方圓多少里以內就他一個人醒著,他一個人獨佔了這一派清晨的朝氣。
「是啊。」馬丁內茲小心地噴出了一口煙,看著那白煙在清晨的空氣中輕輕散去。「這麼冷。」他低聲說道。
「咱們該回去了。」馬丁內茲馬上結結巴巴了。
大伙兒又一次感到累得入了骨了,不過對此他們在過去幾天里早已領教夠了,幾乎都習慣了,可以將就了。他們好像毫不奇怪似的,覺得兩條腿漸漸麻木了,拖著腿就像小孩子牽著根線,拖著個什麼玩具一般。他們現在的爬法,已經不是從一塊大岩石跨上另一塊大岩石了。他們得先把槍放在上面的石頭上,身子爬了上去,再把腿拖上去。他們已經連最小的岩石都跨不過去了。他們得用手來幫腿的忙,腳要踩在哪裡就得給按在哪裡。東歪西倒的,就像卧床的老人硬是起了一小時床似的。
「這就對了。」克洛夫特一下子收不起那副連哄帶騙的腔調,顯得有些尷尬。
「滾你的蛋。」
他站了隊,夾在隊伍中間費力地邁開了步子。他對誰也不看一眼,也沒有誰對他看一眼。他們個個都很尷尬、很狼狽。大家都巴不得把自己剛才想要打死克洛夫特而又終於不敢舉槍的心理快快忘了。
天已經快黑了,他知道他也趕不動他們了。他們精疲力竭,已是驚弓之鳥,弄得不好還會出事。他只好承認既成事實,下令停止前進,自己也在大伙兒中間坐了下來。
克洛夫特對著馬丁內茲直瞪眼。他輕聲說道:「你又變了主意啦?你這個人怎麼搞的?臭娘們似的?」
克洛夫特點上了一支煙,空著肚子抽煙才真叫辣呢。「你在胡扯些什麼呀,『https://read.99csw.com日本囮子』!」
可是他又傷心了起來,他敢斷定這是妄想。他嚇得發抖,憂心忡忡的,望了望四面八方攢簇而起的群山。
雷德點上了一支煙:干這號事可真沒趣兒。「『日本囮子』,你好像有點怕事呢。你心裏是想別再往前走了,可你連說出口來的膽量都沒有。」
「夥計,我倒一向當你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漢子呢。」
「還可以。」
加拉赫卻在尋思:要是能見一見兒子的照片該有多好啊。他嘟囔了一句:「上了這座山,真他媽的走上死路了。」
克洛夫特轉過身去盯住了大伙兒。「誰想跟雷德一路?」一個人也不動。雷德瞧著,心都冷了,不過還是暗暗希望也許有個人會拿起槍來。克洛夫特背過身去了。這是個機會。他可以撲過去,一拳把他打倒,那時大伙兒就都會來幫他收拾這個傢伙。只要一個人動了手,大伙兒都會跟著干。
戈爾斯坦把他們丟失威爾遜的經過報告了克洛夫特,他奇怪的是克洛夫特居然一句批評的話也沒有。其實克洛夫特是在想另外的事。今天沒有能翻過這座大山,克洛夫特心底深處倒是暗暗鬆了口氣。艦艇預定要次日才到達,部隊只好守候在海邊,克洛夫特那天至少也安靜了一個下午,因為他雖然還不肯承認,不過心裏卻明白了:自己的慾望終究不能沒有個邊。
「咱們的交情一向還挺不錯吧,『日本囮子』。」
這時大伙兒多半已經醒了,正睜大了眼睛瞧著他們。
不行,起這樣的念頭是罪過的。迷信的想法又引起了他的恐懼。起一次這樣的念頭,就是讓自己多招一份天罰。不過話說回來……羅思的死,責任可完全在克洛夫特。那其實是不能怪自己的。
雷德的話自然而然都到了舌尖上,說得頭頭是道:「你殺了那個日本兵,是不是?你知不知道你這是自己在找死?」
我只要能見一見孩子的照片就心滿意足了。他的眼睛都模糊了,這個要求不算太高呀。他只希望能渡過這一關,回到駐地,他只希望能挨到哪一班郵件把他兒子的照片送到,這樣他就死而無怨了。
加拉赫看了看馬丁內茲。馬丁內茲開口了:「咱們今天該回去了吧?」
雖說有一稜稜岩石如同梯級,卻也並不那麼好走。壓在背上的分量足有一隻小提箱那麼重,從下到上又足有四十層樓那麼高。更傷腦筋的是每一級又都不是一樣高低。有時爬的是齊腰高的岩石,有時好長一道坡上儘是小石子、小岩塊,有時竟又是一塊石頭一個大小、一個模樣,前後各各不同。一路上自然又都是一片蕪雜,往往得撥開枝葉、斬斷藤蔓,才爬得上去。
可是再轉念一想:啐,去他的!心裏覺得又生氣,又慚愧。
大伙兒湧進那競技場般的空谷時,波蘭克跑在最末,他的後面就是克洛夫特了。波蘭克朝前面匆匆掠了一眼,看見大伙兒擺脫了大黃蜂以後就都亂紛紛地停在那裡不走了。他回頭望了下克洛夫特,趕快衝到人群里,嚷嚷開了:「你們還在等挨刺還是怎麼著?哎呀,馬蜂來啦!」說完就發出一聲尖叫,氣也不歇地直衝了過去,大伙兒頓時又驚惶起來,都跟著他一哄而逃。他們亂七八糟涌過了空谷,連氣也沒敢松一下,又一股勁兒涌過了前面那道山樑,順坡而下沖入山谷,一直趁勢衝到山谷對面的高坡上。這樣,不過一刻鐘的工夫,他們就又逃回到了當天早上出發的地方,而且還衝過了頭呢。
馬丁內茲搖了搖頭。
「你就情願自己的腦袋瓜子搬家啦?」
「聽我說,『日本囮子』,咱們倆都是見過點世面的人了,咱們總還看得出點風色。你以為今天爬那座山峰就那麼有趣嗎?不定到了哪座山崖邊,咱們又得摔下兩個去,也許是你,也許是我。」
山上天亮得慢。五點鐘,空中透出了一些亮光,連綿的山嶺就清楚地露出了頂部的輪廓,可是此後卻足有半個小時沒起多少變化。他這時實際上還什麼都看不見,只是內心在那裡靜靜地期待。太陽不久就要爬過東邊的千嶂萬崖,照臨他們的這個小山谷了。他向天空里細細尋找,終於發現較高的幾座山峰頂上若隱若現地射出了幾抹淡紅的激光,把細細扁扁的幾片朝雲染成了紫色。山看去高極了。加拉赫簡直不敢相信太陽能爬得過這些高峰。
「真受不了。」加拉赫又咕嚕了一聲。
太陽已經貼近東邊的山樑頂了,天空顯得那麼遼闊,卻又充滿了朝氣和歡樂。他想起他和馬莉有一回在山上野營,睡在一頂三角形的小帳篷里,他現在就恍惚覺得自己像是剛剛一覺醒來,妻子的胸脯挨著他的臉,軟軟痒痒的。他似乎聽見她說:「該起來啦,你這個睡不醒的,看天都亮啦。」他瞌睡朦朧地哼了一聲,還只顧緊緊依偎著想象中的妻子,後來勉強退讓了一步,張開一隻眼來。太陽居然爬上山樑了,雖然山谷里光線還暗,他倒並沒有懷疑自己看花了眼。天確是大亮了。
大黃蜂對這些大兵緊追不捨,順著這滿崖的林莽、盤曲的岩梯,把他們一路往下趕,趕得他們把命都豁出去了。他們逃起來卻靈巧驚人,順著一塊塊石頭縱身往下跳,碰到林木擋路便一鑽身闖了過去。他們什麼都不覺得了,唯一的感覺就是大黃蜂的狂螫猛刺,連一路里翻爬蹦跳的劇烈震動都算不得什麼了。他們一路跑,一路把身上累累贅贅的東西全扔了。槍不要了,有些人把背包也脫下來丟了。他們朦朦朧朧意識到,東西丟得一多,這趟偵察任務自然也就干不下去了。
「你殺了那個日本兵,可是你回來放過個屁嗎?」
「哦?」馬丁內茲的眼裡頓時放出了光彩,像是看見了那把珠光寶氣的軍刀。「肯白給?」
「別再跟我叨叨了。」馬丁內茲低聲說。
羅思是被我給害了。
擺在他面前的這座山峰看上去是那麼高峻,黎明的柔和的線條如今早已無影無蹤,聳立在他眼前的是山外有山、峰上有峰的穴河山。他看得見就在離頂巔不遠處,有一重環形的懸崖圍住了山峰。這樣一座近乎直上直下的懸崖,他們怎麼也別想爬得上去。他又不寒而慄了。他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的窮山惡水,這樣荒涼,這樣可怕。連長著些叢莽矮林的山坡都簡直要人的命。他今天可休想挺得過去,他的胸口早已在發疼了,等他背上了背包再往上爬,管保要不了幾分鐘就得累倒。他們實在沒有再走下去的理——還要弄死多少人才算完呀?
「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事兒。」馬丁內茲把眼光避開了。
猛地他全明白了,他知道侯恩是怎麼死的了。他只覺九-九-藏-書得兩腿一陣發軟。他心裏清楚,克洛夫特是下得了這個手的。他瞅住了克洛夫特的眼睛,直愣愣地僵在那兒。「嘿,你就打算這樣隨便打死一個人啊?」
「我說了呀。」
他們終於到了一個山頭上,拖著無力的腳,又磨磨蹭蹭地順著一道緩坡下去。出現在面前的是個巨大的空谷,宛如一座古代的圓形競技場,對面是林木蔥蔥的高高的峭壁,大致佔了空谷周界的一半。這一大片莽莽蒼蒼的山崖,直陡陡的有五百英尺高,說少也及得上一座四十層的摩天大樓,頂上就是最高峰了。克洛夫特早就注意到這一道看台般的峭壁了,遠遠看去那就像是個墨綠的領子,圍在大山的脖子里。
這時燦爛的陽光已經照亮了他們所在的山坡,山峰深紫色的濃影已經漸漸淡褪,只剩下一片隱隱的紫青色。他眯起眼睛抬頭望了望山頂。還得爬上一個上午呢,可爬到了頂上又怎麼樣呢?對面山下是日軍的陣地,下去就得被徹底殲滅。他們再也休想翻山越嶺回來了。他心裏一動,就往馬丁內茲跟前走去,馬丁內茲正在那裡理背包。
他們走到克洛夫特跟前,加拉赫搖了搖他。「起來了,起來了。」看見克洛夫特到這時還在呼呼大睡,他有點吃驚。
他心上還有一重壓力。他愈是接近山頂,心裏就愈擔憂。這岩梯多拐一個彎,他就得多咬一次牙。幾天來在這半邊島上步步深入,他心底的恐怖也與之俱增。那麼一大片異鄉異土雖然是走過來了,可也銷蝕了他的意志,惹得他的神經已經有點經不起刺|激了。在這情況下還要翻過許多深山野谷,從側面插上一座險阻重重的千古荒嶺,其費力是可以想見的。飛來一隻小蟲撞在臉上,脖子一不留神擦著了一片樹葉,如今都會叫他嚇上一跳,這在他可還是有生以來第一遭的事。他不惜榨盡自己的最後一點精力,逼著自己往前走,到歇息的時候往地下一倒,早已連一丁點兒力氣都不剩了。
不過他也不能無視現實。他在部隊里吃過多少苦頭了。以前他一貫抱定宗旨,如果這幫傢伙實在欺人太甚,那他就等機會幹他們一下。比如眼下的情形……
「那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是個中士,夥計,你可不能跟著這樣胡鬧。」
「好了,大家聽著,我們過半個小時出發,大家抓緊點,別磨蹭了。」回答他的是嘰嘰咕咕的一片抱怨,不過他心想還是別挑出誰來追究了。他內心的那股勁頭已經都快掏完了。他自己也筋疲力盡了,老沒洗澡的身上又是這樣癢得難受。
雷德看得很清楚:找馬丁內茲談是錯打了算盤。一席話等於說給小孩子聽,簡直可氣!找容易的路走,走不通。還是得跟克洛夫特當面對陣。「上那座山,得你一路拉著我。」
兩隻大黃蜂差不多同時刺著了他,他把槍一扔,嚇得尖聲大叫。這一叫,大伙兒可就炸了窩了。懷曼拔起腳來就往下跑,大伙兒也一個個都跟著他跑了。
啐啐,都見鬼去吧,這些臭玩意兒!連三頓飯都管不好,這幫傢伙還不該死嗎?全都該死!他氣得一陣亂顫,只好坐下來定一定神。
明天天一亮就得爬對面的山坡,過幾道山溝,再翻主峰背。那大約花兩三個鐘頭就行了,只要……只要他有法子能叫他們再起來走。不過他現在對自己已經很沒有信心了。
馬丁內茲又點了點頭。他那一班崗是在半夜,值完班就再也睡不著了。毯子都冰冷了,他格格發抖,翻來覆去一夜不得安寧。這會兒天雖然亮了,苦惱卻還是擺脫不了。害得他一宿沒有合眼的那股緊張勁兒依然留在身上,纏著他的還是夜來滲遍了他全身的那份恐怖。恐怖壓得他像發了燒似的簡直動彈不得。這一個多鐘頭來,眼前老是看見他捅死的那個日本兵的臉兒,說什麼也趕不開。臉上的表情全都看得分明,使他恍若又手握刀子伏在矮樹叢里,覺得渾身都僵木了。沒刀的鞘子冷不防在屁股上一撞,他像戳痛了似的驀地一震,自己也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他就伸手去摸了摸,可是手卻在抽|動。
克洛夫特這時卻又滿懷信心了。今天上午可以翻過主峰了。一路來到處碰到難關,到處撞上對頭,可現在還能有什麼來攔路呢?他的面前再也沒有障礙了。
加拉赫卻彷彿聽見了漢奈西的鋼盔在沙灘上打了個滾。他嘰咕了一聲:「我真是垮了。」
可惜他是永遠也上不了山頂的了。他晃晃悠悠爬上了一塊岩石,看到面前有隻什麼窩,淡黃中帶一點棕色,形狀有些像橄欖球。他爬得身困體乏,一頭撞了上去。等到他馬上明白過來那是什麼窩,已經來不及了。只聽窩裡轟的一聲,竄出來好大一隻大黃蜂,簡直有一枚半塊錢的銀幣那麼大,後面一隻又一隻接連而出。幾十隻大黃蜂圍著他的腦袋團團亂舞,叫他看得張口結舌。這種大黃蜂的特點一是奇大,二是色彩艷麗,滾圓的黃肚子,彩虹一般的翅膀。這個印象是他事後才另外回想起來的,好像跟隨後發生的事兒完全是兩碼事似的。
克洛夫特高聲叫他們站住,可他們聽也不聽。最後他只好罵了一聲,衝著幾隻黃蜂空揮了幾拳,也跟在後邊去了。不過他的心還是沒有死,他還存著最後一線希望,打算到下面空谷里再重振隊伍。
他就點點頭說:「好吧。」他站起身來,看了看都還裹著毯子躺在那裡的那班弟兄。有幾個弟兄已經在準備起身了。「咱們去叫他起來。」
他弄不懂:克洛夫特為什麼要這樣死心眼兒呢?
克洛夫特向他大步走了過來。「你當真不打算走啦,雷德?」
「你小心著點,我看你能一輩子不背過身去!」加拉赫說完就走了。他鼓足勇氣吐出了這幾句話,激動得渾身都哆嗦了。他只當克洛夫特會追上來,一把扳過他的身子,給他當胸一拳。提心弔膽的,連背上都起了雞皮疙瘩。
「這不明明是在找死嗎!把咱們當成了什麼啦?咱們又不是山裡的野羊!」他摸了摸下巴底下那亂碴碴發了癢的鬍子。「我看哪,咱們這些人全都得掉了腦袋才算完。」
「雷德,你給我背上背包,不許啰唆。」
雷德倒是對他看了好幾分鐘,隱隱含著一股恨意,把他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裡。可惡到像克洛夫特那樣的人,他以前真還從來沒有見過。早餐的乾糧盒子里是罐頭火腿蛋,雷德吃了一點,卻只覺得倒胃口。乾巴巴的,淡而無味,嚼著嚼著,也決定不了是咽下去好,還是吐出來好。每一口都要在嘴裏攪拌上半天,卻還是化不開、嚼不爛。後來他索性把罐頭扔了,坐在那裡獃獃地望著腳下。空空的肚子里一陣陣read.99csw.com蠕動,真忍不住想吐。
可是每次只是那樣匆匆歇息了一下,他馬上又會決心陡增,於是又能往上爬幾碼了。他也差不多把一切都忘了。偵察任務,以至這座大山,如今都已不大能使他動心了。他所以還能一步步往上爬,只是因為內心在進行一場鬥爭,似乎是想看看,他性格中的兩個方面到底哪一邊會佔得上風。
後來驚魂稍定,他們終於又往前走了,可是步子慢得出奇,遇上一點小小的障礙,就好一陣子不肯舉步,一到石徑窄處,便死命貼住石壁。這樣花了半個小時,克洛夫特總算帶他們出了險境,石徑開闊了起來,終於跨過了山樑。可是山樑那邊無非還是個深深的山谷,山谷對面還是一道陡坡。他帶領他們下到谷底,打算再上對坡,可是他們這一下卻不跟他走了。他們一個接著一個,都手腳一攤躺倒在地下,瞪圓了眼睛獃獃地望著他。
回望西天,依然可見一片昏黑,這使他想起了有一次坐運兵專列橫越內布拉斯加大平原的情景。當時正是黃昏時分,只見蒼茫的暮色在後面緊緊追趕這列由東而來的火車,趕上以後又繼續席捲向前,過落基山脈直撲太平洋邊。那真是奇觀,此時此刻真使他無限神往。他突然懷念起美國來了,一顆火熱的心多麼想再見一見美國啊,他似乎連夏日早晨南波士頓帶雨的鋪路石子的那股味道都聞到了。
這話打中了馬丁內茲的要害。「不知道呀,雷德。」
身上的毛孔猛一下子全張開了,汗水都滲了出來。他在冷颼颼的山風裡格格發抖,心裏那股壓不住的焦慮,跟大軍登陸前幾小時他在運兵船上的那種心情完全一樣。他身不由己地抬眼望了望山樑高處的累累怪石和叢雜林木,閉上眼睛,彷彿看見登陸艇放下跳板了。他渾身緊張,等著機槍兜頭掃來。可是毫無動靜,他失望極了,睜開了眼來。他真巴不得能遇上點什麼情況。
「加拉赫,你少給我放屁。」
「你難道願意做個瘸子?」
「好了好了,『日本囮子』跟著你走就是。」
他啐了一口,「嗯」了一聲。大山還在原處。石頭一塊也沒有動過。他感到有些詫異,因為剛才的夢還如在眼前。
大伙兒都沒睡好覺。這兒很難找到一方平地,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他們都疲勞過度,手僵腳直了。大部分人都亂夢顛倒,嘰嘰咕咕說夢話。加以克洛夫特又派了他們每人一小時的警戒,有些人沒到時候就醒了,惴惴不安地等了好久才上了崗,等值完班回來卻又睡不著了。這情況克洛夫特也了解,他知道他們能多歇這個把鐘頭也好,他也知道山上其實是不可能有日本人的,可是他覺得規矩不能破壞,這一點更重要。羅思的死使他的威信暫時受了極大的損害,著手補救是當務之急。
「怎麼樣,雷德?」
「唉,咱們這就算死定啦。」加拉赫的聲音都發抖了,聲到心應,馬丁內茲立刻也起了共鳴。他們坐在那裡相對而視,一種共同的恐懼把兩個人串在了一起。馬丁內茲默不作聲,心裏可真巴不得能有什麼辦法平平加拉赫的這股焦急的情緒。
「奉送了。」
拖延戰術不起作用,克洛夫特一心要打死他。他一時又恍若撲面倒在地下,眼睜睜等著日本人的刺刀從背後刺來了。他感覺到頭顱里血流的搏動。等著等著,一股決心漸漸都冰消瓦解了。
便是克洛夫特也精疲力竭了。他還得帶他們走,遇到草木稠密難以通行的地方還得在前開路。為了把他們拉上山去,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他覺得自己拖著的不僅有自己沉甸甸的身子,還有他們那麼多人的分量,那沉重的感覺,真無異套著挽具拉著他們一樣。他們卻吊住了他的肩膀,拉住了他的後腿,給他來了一個倒拖。體力的消耗這麼大,腦力的疲勞也一樣厲害,因為他還得時時捉摸他們會不會垮下,這可是夠他緊張的。
克洛夫特起初估計爬這一道峭壁需要一個小時,可是過了一個小時卻還只爬到一半。大伙兒跟在他後面,像一條受了傷的毛毛蟲在那裡苦苦掙扎。現在再也看不到他們一溜兒同時往上爬了。爬上了前面岩石的,總要歇一會兒,等後面的人上來。他們的行動倒像風送漣漪:克洛夫特往前挪了幾碼,其餘的人也就像通了電似的,一跌一撞的,一個個去彌補那個差距。有時候克洛夫特或者馬丁內茲在亂竹叢中慢慢地揮刀開路,他們就乾脆停下。有的地方兩棱山石之間一跳就是十來尺遠,中間卻是一大片軟泥地,他們就只好抓住一些草木藤蔓之類設法攀登上去。
他可不能操之過急。既然馬丁內茲幹得出這種事來,這就說明處境可危。萬一真要叫大伙兒看出了其中的……他就以和婉的聲氣說道:「好傢夥,『日本囮子』,你也來跟我作對啊?」
馬丁內茲一聲不應。
「雷德,快把背包打好,不許再這樣胡鬧了!」
「好哇,趁我手裡沒槍,想下毒手哇。」
真要是翻過了大山的話,他們又幹得了點什麼呢?現在就只剩下七個人了,其中米尼塔和懷曼是頂不了什麼事的。他打量了一下波蘭克和雷德,兩個人都繃著臉在那裡吃早飯,見他在打量他們,也瞪圓了眼睛對他瞧。不過他終於還是把這些心思硬給推開了。其他的事還是等過了山再操心吧。眼前最要緊的就是要想法翻過山去。
這個關口可是躲不過的。空谷的左右兩邊都是直下千尺的斷崖。他們只能往前走,只能爬這座山崖、過這片林莽。克洛夫特讓部隊在空谷里歇歇腿,可是沒有地方避太陽,歇著也沒多大意思。過五分鐘他們就又出發了。
克洛夫特咕嚕了一聲,一骨碌坐了起來。只聽他嘴裏做了個怪聲,簡直像是吐出了一聲呻|吟,身子馬上扭了過去,直瞪瞪地瞅著大山。原來他又在做噩夢了。他時常夢見自己躺在個深淵里,眼睜睜地等著岩石砸來,巨浪打來,而自己卻動彈不得。自從那一回日軍渡河夜襲以來,他老是會做這樣的夢。
冷不防克洛夫特卻喊了起來:「好了,弟兄們,該出發啦。」
「我只等你幾秒鐘了,再不去我就崩了你。」他離雷德只有六英尺,槍已經齊腰舉起,槍口漸漸對準了雷德。雷德一看到克洛夫特臉上的那副表情,他的眼光不由得凝住了。
一路走去,波蘭克氣鼓鼓的,一直在那裡不斷地低聲罵街,聽那聲氣卻大有自怨自艾的味道。膽小鬼,沒種的畜生!他嚇得有點痴痴癲癲,是在罵自己呢。這麼好一個機會,卻眼看著放過了,槍明明拿在手裡,卻不敢動一動。膽小鬼啊……膽小鬼!
「我受不了啦!我實在受不了啦!」他大聲嚷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