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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草木與幻影 第十二章

第三部 草木與幻影

第十二章

「不給。」戈爾斯坦喘吁吁地說。
「你懺悔嗎?你要求寬恕嗎?」
「啊?」
這個彎轉得太大了,他受不了,得退回來。好在退回來也不難。他遇到問題本來就沒有反覆推敲的習慣,何況此刻腦子鈍了,又筋疲力盡,要想也想不過來。他剛才這一閃念,就像在腦子裡炸響了一顆炸彈,動搖了原有的許多一定之規,但是硝煙很快消散了,如今在惴惴之餘,似乎只模模糊糊意識到眼前有些殘骸,發生了一些變化。又過了會兒,剩下的便只是一些不自在了。他只知道自己起過一個罪過的念頭,可到底是怎麼回事,也就無暇細想了。他的心思又都在擔架上了。
「別嚷嚷,威爾遜,」里奇斯只好勸他,「你要把日本人都引來了。」
里奇斯的眼裡含著幾滴熱淚,他覺得興奮極了。心想:媽媽跟我講過一個故事,說一個有罪的人臨終之前咽不了氣,是如何如何痛苦。他始終沒有忘記媽媽的這個故事,可也絕沒有想到自己居然也會幹上這樣一件大好事。
「是啊,我知道,不能喝水。」威爾遜淡淡一笑。「戈爾斯坦,你這人就是太婆婆媽媽了點。你要不是這樣沒有種的話,本來倒是挺不錯的。」
「哥們兒,你們要啥,我沒有什麼捨不得的。」威爾遜的聲調變了,幾乎已成了凄厲的哀嘶。現在他說起話來總要絮絮叨叨拉上一大串,到後來就只聽見一片嗡嗡聲,簡直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你們要啥,只管說好了,哥們兒,我一定給,什麼好東西都可以給,要錢的話就送你們一百鎊,可只求你們把我放下,給我喝點水。只要給我喝點水就行,哥們兒。」
「威爾遜,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我說,哥們兒,我一直很想在那邊的林子里弄個地方釀點酒,可偏偏就是咱們調動多,待不長。不過我早晚還是要搞它一個。」他提起了最後一點虛勁,說著說著就像真有那麼回事似的。「只要搞上一個,你就可以要賺多少有多少。只要釀出酒來,自己想喝個痛快就可以喝個痛快。」他扯遠了,就又把話頭硬是收回來。「等咱們一回到部隊,我一定要去搞一個,那時我就請你們每人滿滿地喝一壺。我請客。」看見兩人憔悴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他搖了搖頭。酬謝他們每人一壺,未免太小家子氣了。「哥們兒,你們可以隨時來喝,要喝多少有多少,沒關係。只要你們肯賞光,我一定請客。」他說的都是心裡話,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把釀酒的地方早點搞起來。「我一定管你們喝夠。」他感到自己的肚子似乎又在往下沉了,接著他突然渾身一陣痙攣,覺得身子往旁邊一歪,只來得及發出一聲吃驚的哼哼,人又昏了過去。舌頭吐在嘴外,喉嚨里嘎嘎地最後響了幾聲,他就翻出了擔架。
里奇斯淡然一笑。「咱們死不了。」
里奇斯又只有搖頭的份兒了。威爾遜這一生罪孽深重,現在就嘗到「地獄火」的滋味了。里奇斯不禁有點凜然生畏。一個人帶著一身罪孽去見上帝,當然要受到上帝嚴厲的懲罰了。不過里奇斯又想:基督還為可憐的罪人捨身呢。對人沒有一點寬恕之心,本身也就是一種罪過。
在隊伍末尾的羅思,聽得都嚇壞了。他跳起來很可能會踩空呢,當下就不由得有些暗暗發急。他的怒氣可並沒有消退。只是已經化為一股默默的決心。身上已經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嗯,嗯。」不過話雖是這麼說了,實在並沒有印進他們心裏。戈爾斯坦的心裏很不願意承認威爾遜已經死去;他堅決不讓自己的腦子領會這一層意思,他乾脆什麼也不去想,只是一步一滑地踩著河底溜平的岩塊,蹚著那淺淺的上游的河水,埋著頭往前走。領會了這一層意思的話他是受不了的。
「只要給我水喝,你要我怎麼都行。」
羅思掉下去時,只聽見自己一聲憤怒的巨吼,他驚奇的是自己的聲音居然能有這麼大。他茫然,他不信,他在撞上崖底的滿地亂石之前心裏始終抱著個想法:我要活下去。一個小人兒,就在空中翻了幾個筋斗,一直下去了。
「靜一靜。」戈爾斯坦說。
可是路卻愈來愈難走了。一團團雨雲有如一隻只吹足了氣的大氣球,籠罩在他們頭上,他們簡直像在霧中行路。這兒的雨也涼。打在身上覺得挺冷,而且把岩石都打濕了,腳下滑不唧溜的。又過了幾分鐘,雨霧把頭頂上的山樑都遮得看不見了,他們只好臉對著岩壁,小心翼翼的,順著石徑一步步摸過去。
威爾遜不能喝水到底原因何在,戈爾斯坦如今已經回想不起來了。他只知道喝水是禁止的,可惱火的是自己又記不得那裡邊的道理。這使他心中惶惶不安。威爾遜的痛苦對戈爾斯坦的影響也很奇妙,隨著自己疲勞的加深,他對威爾遜的痛苦也漸漸都體會到了。威爾遜哇哇一叫,戈爾斯坦就一陣心痛,擔架猛地一側,戈爾斯坦就像乘高速下降的電梯,心陡地往下一沉。他只要一聽到威爾遜討水喝,就又感到口枯唇焦了。他每次擰開自己的水壺蓋子,心裏總有一種內疚之感,所以他寧可幾個鐘頭不喝一滴水,免得惹威爾遜發火。彷彿他們只要一拿出水壺來,威爾遜就是神志再糊塗些,也不會看不見似的。威爾遜已經成為他們甩不掉的包袱了。戈爾斯坦覺得這擔架只怕就得永久抬下去了,除了抬擔架,在他的心上已經再沒有第二件事了。此刻他的所見所感,只限於三樣東西:一是自己的身子,二是這擔架,三是里奇斯的背影。他不去看那黃山岡,也不去想他們還得走多遠。戈爾斯坦偶爾也想起自己的妻兒,可是一想起來總有恍若隔世之感。妻兒們離自己太遙遠了。如果此刻有人來給他報信,說他的妻兒都已去世的話,他也至多不過是兩肩一聳。眼前威爾遜才是現實問題。也只有威爾遜才是現實問題。
「這是什麼話。」里奇斯說著嘻嘻一笑。這一笑,似乎是從他內心一個非常遙遠的角落裡發出來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笑的是什麼。很可能是因為有些尷尬吧。他和戈爾斯坦實在太累,這一路上彼此也沒說過什麼話,不過即使如此,他還是把戈爾斯坦當成了帶隊的,儘管認得路的是他。里奇斯認得路也從不指手畫腳;他出於習慣,總覺得凡事應當由戈爾斯坦來做出決定。
他們攀著一塊塊岩石往上爬,距離早已拉開了,動作也都木僵僵了,一路累得抽抽搭搭,直喘大氣。克洛夫特不得已,只好隔不了幾分鐘就讓他們休息一次;現在他們歇息的時間跟行進的時間可是一樣長了,一歇下來就攤開了手腳,仰面朝天躺在那裡,不出一聲。他們也跟擔架隊里那幾個人一樣,早已累得把什麼都拋在九霄雲外了。在他們的心目中自己已經不再是個有靈有性的人了。他們無非是些專門吃苦受罪的苦包袱。他們已經忘記了這趟偵察任務,忘記了這場戰爭,忘記了自己的過去,連腳下的地都是爬過就忘。前後左右的弟兄也似乎不過是些偶然撞上的看不清的可氣的絆腳物。那耀眼的炎日晴空,那火燙的岩石,跟他們才親近多了。他們的心思就像暈頭轉向的耗子在體腔里亂竄亂跑,這邊有一條腿累得在哆嗦,那邊有個痛處如同針刺,但是這些都顧不上注意了,要緊的還是得喘過這口氣來,那就夠他們苦苦掙紮上好半天了。
戈爾斯坦嘴角邊上浮起了一絲淡淡的苦笑。威爾遜的話使他不快,他內心突然起了一絲妒意:威爾遜倒好,說啥,幹啥,從來都用不著有一點顧慮。他咕嚕了一句:「你不能喝水。」巴巴兒地就等著威爾遜再來給他一頓臭罵。他像挨慣了鞭子的牲口,覺得鞭子可以給他力量。
「你還是可以上天國的。」里奇斯的嗓音深沉極了,深沉到幾乎都聽不出來了。威爾遜只覺得聲音嗡嗡地在腦海里震蕩,好似低音提琴的琴聲縈迴不散。
反正事情已經到了這步田地,再丟人還能怎樣丟人呢?讓他們看見他哭吧,讓他們再觸動這麼一次,知道他是這支隊伍里最可憐的人吧。他也只能作為這樣一個最可憐的人而受人注意。一直那樣默默無聞,一直那樣招人譏笑,恐怕倒還不如這樣好哩。
他們聽在耳里,也並不怎麼生氣,又只顧喘起氣來。他們過慣了叢林里的生活,身上一直是濕漉漉的,連乾衣干褲穿在身上是怎麼個滋味都已經記不得了,同樣的道理,他們現在也早已記不得從從容容吸一口氣是怎麼個感覺了。他們從來不去想這些,他們自然也從來不想自己要走到什麼時候才算完。現在除了趕路,活著還有什麼呢?
「糟了,把他丟了。」里奇斯低聲嘀咕。
里奇斯卻像一頭勞累過度的牲口。那粗眉大眼的臉兒比平常更沒精神了,嘴巴張得大大的,下唇耷拉了下來,嘴裏很有節奏地喘著粗氣。
戈爾斯坦終於坐了起來,東摸西摸,找到了自己的水壺。他像第一次學用水壺喝水似的,慢吞吞旋開了蓋子,又慢吞吞湊著嘴巴舉起了水壺。他真沒想到自己竟會渴成這樣。第一口水喝下去,甜得他魂都飄了。他強自抑制,慢慢地一口口喝,喝一口就把水壺放一放。喝到剩下不多時,才注意到里奇斯在那裡望著他。一看這模樣,就明白里奇斯的水壺裡已經沒有水了。
「我要給他們逮住啦。」威爾遜還在那兒哼哼。只見他臉扭嘴歪,眼角掛下了兩道淚水而不自覺,眼淚順著兩鬢直往下淌,流進了耳前亂糾糾的鬢髮里。
「他們要來打死我啦!」威爾遜號啕大哭了。
里奇斯抓了抓脖頸子。要他獨立決斷,他可沒有這樣的習慣。他活了這麼些年紀,從來就只知道聽從人家的命令,所以現在覺得怪彆扭的。他就咕嚕了一聲:「這我得去問問戈爾斯坦。」
戈爾斯坦沒有應聲。他九九藏書神疲力乏,一點也沒有領會這話的意思。
「想喝點水。」
可是現在竟有了這樣的情況:心臟死了,而軀體還活著,猶太人受苦受難,結果還是等於零。犧牲都白白犧牲了,誰也沒有從中得到教訓。歷史上那一筆筆殘害猶太人的賬,全都白記了。歷來的一切種族隔離,一切精神支解,一切屠殺迫害,煤氣室、石灰坑——這些根本沒有觸動一絲一毫的人心,吃了這麼多苦都白費了。這些還會一直傳下去、傳下去,直到有一天重得後人承受不了,才只好放手。事情不外就是如此。他已經哭不出來了,他就站在里奇斯的身旁,無限痛苦,有如發覺自己所愛的人原來已經死了一樣。此時此刻,他剩下的就是一片空虛,只隱隱有些氣憤,又按不住有股痛恨,另外似乎還有個根子,萌發出一陣陣絕望,漸漸瀰漫在胸中。
里奇斯獃獃地捻著自己雜亂的鬍鬚,俯下身去,嘶啞著嗓子,帶一點命令的口氣,喊了一聲:「威爾遜!」
三!
威爾遜卻冷不丁狂叫一聲:「哥們兒,你們總得給我點水喝啊。」
他回來隔著缺口,從馬丁內茲手裡接過自己的背包。這麼一點距離,兩人的手還是夠得到的。然後他把馬丁內茲的包也接了過去,讓出幾碼地來,招呼說:「好了,弟兄們,大家一個個過來吧。這邊的空氣都要清香好多呢。」
「你看我還能行嗎?」威爾遜問他。
「你這個該死的猶太崽子呀。」威爾遜又咳嗽起來了。他覺得兩腿疼痛,臉上拂過的氣流火熱滾燙,好似廚房裡烘爐燒得時間過久,而窗門又都關得密不透風一般。他恨這班抬擔架的。他活像個小孩子受了欺侮,嘴裏還一個勁兒嘀咕:「戈爾斯坦就愛掃人的興。」
「不,我說的都是心裡話。像你們這樣的好人,在咱們這個排里再也找不出第二雙了。」說完他就不作聲了,那兩個也就恍恍惚惚只管走他們的路。威爾遜昏迷了好一會兒才又清醒過來。傷口痛起來了,痛得他又大叫大嚷了,嚷嚷之中少不得又給了他們一頓臭罵。
擔架撞上一塊礁石,只聽見嚓的一聲,擔架底上的毯子雨披裂開了,可是他們給水這麼一灌,心裏早發了慌,聽見了也顧不上。他們又是一陣拚命掙扎,結果擔架乾脆裂成了兩半,脖子里的帶子也猛地脫開了。他們氣喘吁吁的,簡直是昏昏沉沉的,隨著河水衝過了最險的一段激流,這才磕磕絆絆向著岸邊靠去。
里奇斯「嗯」了一聲,嘆了口氣,腦子裡隱約掠過個念頭,似乎覺得應該給他做個祈禱。
「真要命,給我點水喝呀,你們這些渾蛋……」
可是他們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他就看著嘴裏的血一滴滴往下掉,一會兒才又頹然躺了下去。
不一會兒他們就一步一歪地來到了海灘上。儘管精疲力竭,他們還是又走了約一百碼遠。留在這條河的附近總覺得不是個滋味。
另外還有一個想法也起了作用。他踏上社會後安下的種種防護設施,撐在那裡的一切門面,接觸了偵察排里那帶有腐蝕性的空氣后,本來就已經在慢慢銹爛了;這一回累得筋疲力盡,等於是抽掉了大廈的支柱,加拉赫的一巴掌,就把這座架空的大廈打得徹底倒塌了。如今他又多了另一種赤條條的感覺。他心裏惱火極了,而且使他窩囊的是他又不能跟他們談一談,把情況講清楚。他腦子深處想:笑話!猶太人又不是一個種族,也不是一個民族。不信猶太教的人,怎麼好算作個猶太人呢?可是他這根支柱已經垮了,他儘管累得要死,還是領悟了戈爾斯坦向來就很明白的一個道理。今後他就得多多為自身而戰鬥了。人家不僅不喜歡他,原來還對他「另眼相看」呢。
克洛夫特就說:「大家先等一等,我過去看看前邊的路是不是要寬一些。」他往前走了五十英尺,發現路又漸漸寬了。心上一塊大石頭總算落了地,因為,要不然的話他們就得回過頭去另找別路了。他是不是還能鼓動大家重新尋路上山,心中已經沒有一點把握了。
說是個惡作劇大王還差不多。
他聽了很不愉快,說:「我不緊張。」
里奇斯終於站了起來,他們就搖搖晃晃地蹚著水緩緩走去,漸漸覺得水退到了腳踝上,自己又到了淺水裡。河開闊起來了,河水潺潺地在小石子上流過,河底先是泥土,後來就變成了沙子。他們跌跌撞撞拐了個彎,眼前忽然一派陽光,遠處赫然就是大海。
里奇斯把他輕輕搖了搖,一副口氣是嚴肅而傷感的:「現在回頭還來得及。」戈爾斯坦在一邊木然看著,態度之中依稀有些不滿。
可還是提不起腿來。這關鍵的一秒鐘一拖再拖,終於拖得氣全泄了。身子不聽使喚呀。他是想跳的,可是身子卻知道他跳不過。
他感到微微一震:他害怕,他不想死。嘴裏舔到一股血的滋味,他哆嗦起來。「不不,我不能死呀,我不能死呀。」他哭起來了。一口黏痰堵在喉嚨口,哽得他泣不成聲。他聽得嚇壞了。他猛地覺得此身恍如倒在茂密的草叢中,淌下的血不斷滲入曬得燙燙的泥土,旁邊還有日本人嘰嘰呱呱。一會兒他忽然連聲大叫:「我要給他們逮住啦!我要給他們逮住啦!哎呀,哥們兒,千萬不能讓我死啊!」
「哥們兒,你們還是把我丟下吧。」威爾遜流出了幾滴眼淚,「犯不上為我拖垮了自己。」高燒又折磨著他了,燒得他恍恍惚惚,只覺得渾身沉甸甸的疼痛。他說什麼也要表白一下自己的心意。「哥們兒,你們丟下我走你們的吧。」他把拳頭都攥緊了。他多麼希望能送他們一點禮物,他心裏感到遺憾極了。他們都是那樣的好人哪。「不要管我了。」那種傷心的口氣,就像個小孩子哭著要一件永遠也要不到的東西似的。
他怕再聽威爾遜說什麼話,就站起身來,走到擔架頭上,把威爾遜腳上的毯子蓋了蓋好,然後拿繩子往脖子上一套,在腋下一夾。一會兒戈爾斯坦也準備好了,於是他們就又繼續前進了。
「對,喝點水,給我喝點水。」
一!
這話使他們感到羞愧。當時他們剛又上路,那種起步的苦楚還折磨著他們,心裏正把他恨得要死呢。
抬著晃晃蕩盪的擔架,拖拖沓沓地踩著水花,他們現在走得慢極了,走得比以前什麼時候都慢。頭頂上,兩岸的樹木枝葉搭連,這小河蜿蜒如同叢林中開出一條隧道的景象,又呈現在他們的眼前。他們低垂著腦袋,直挺挺地挪動著雙腿,彷彿生怕膝頭一彎,就會徹底垮下似的。如今他們歇息起來就撲通一聲往淺水裡倒去,威爾遜半淹在水中,他們則把手腳一攤,躺在擔架的旁邊。
威爾遜很想對他們說上兩句什麼。他心裏想:他們都是好人哪。要不是心好,也不會把他一直抬到這兒了。他就小聲說:「哥們兒,你們這樣待我,我太感激了。」可是這還不能表達他的心意。他總得送他們些什麼才好。
米尼塔、懷曼和羅思三個人最狼狽了。他們落在隊伍的後邊已經有好幾個小時了,真是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算沒有掉隊。三個人的心都拴在一起了。米尼塔和懷曼覺得羅思可憐,對他非常同情,因為他的情況比他們還要糟糕。羅思也只能指望從他們那裡得到支持,他根據自己精疲力竭的切身體驗,知道他們是不會嘲笑他的,因為他們倆自己也都睏乏不堪,比他好得有限。
他心裏想:我數到三就跳。
他哭,是因為怨恨,因為想家,因為灰心;他哭,是因為筋疲力盡,是因為覺得無能為力,是因為看透了一個道理而感到心寒:敢情這世上什麼都是空的。
他這輩子從來也沒有這樣拼過死命。補充到偵察排這些個星期、這些個月以來,羅思忍受凌|辱,忍受訓斥,只覺得一次比一次痛苦。他並沒有因為挨罵一多而就若無其事,也並沒有抱著拒而不理的態度作為抵制,相反,愈罵他的臉皮就愈薄。這幾天來的奔波偵察,使他的心理已經緊張到了再也受不了半點辱罵的地步,他現在拚命逼著自己往前趕,正是因為他深知自己停留的時間一長,全排人的怒罵嘲弄就會都落在他的頭上。
「我的老天爺,這老虎口誰跳得過去?」他聽見有人這麼嘰咕了一聲。
威爾遜捧著水壺狂喝,水從嘴裏濺出來,順著下巴往下淌,把襯衫領子都淋濕了。「嘿,好傢夥!」他大口大口拚命喝,猴急得喉嚨里直打咕嚕。「你真是個好小子。」他連喝帶說,不防一口水嗆著了,大聲咳嗽起來,咳完了這才惴惴不安地偷偷用手抹了抹下巴上的血。里奇斯見他還抹漏了一滴。他眼看著這一滴血在威爾遜潮潤的腮幫上慢慢化開,漸漸消融在愈來愈深的紅暈里。
眼下威爾遜就好比是顆心臟。這並不是戈爾斯坦的自思自忖,他根本連想都沒有想一下,然而內心卻直接就有了這樣的意會,完全無須用語言來表示。這兩天來他受的痛苦實在太大了,先是累極而引起一陣陣噁心,隨後就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狀態,時而又亢奮到近乎狂熱的程度。吃苦,也同享樂一樣,是難以窮其極的。戈爾斯坦一旦咬緊了牙關,決心不讓自己垮下,他發現自己竟能在睏乏、痛苦的深淵里一直沉下去、沉下去,永遠也沒有個底。不過如今他到了這步田地,固有的一套長短大小的觀念早已蕩然無存。他的眼睛現在自有另一種奇妙的功能,走到哪裡都能自動知曉;一些無關大局的小事他都能憑耳朵聽出,憑鼻子聞到;連自己那散了架似的身體上的疼痛他也都能感受到一些,不過那都已成了身外之物,彷彿竟可以用手一把抓來似的。他的腦子變得遲鈍了可也明白了,清晰了可也懵懂了。
時間一長,他就惹得大伙兒生了氣。克洛夫特不許他們坐下,羅思又不https://read•99csw.com能不等,這一來他們都惱了火。他們時時刻刻都得防備羅思摔跤,如此三番五次,左等右等,心裏都焦躁起來。一肚子的火,都從克洛夫特身上移到了羅思身上。
「你不能喝水。」戈爾斯坦說。
這一回里奇斯終於聽見了,他昏昏然收住腳步,放下擔架,脫下脖子上的弔帶。彷彿一個醉漢慢慢地、用心地去門前開鎖,里奇斯轉到威爾遜的頭前,湊在他身邊跪下。
「千萬給我點水喝,我渾身好像火燒。」
里奇斯的主意已經打定。此刻回頭大概還不算太晚。威爾遜的靈魂大概還沒有被打入地獄。「你應該回到主耶酥基督那裡去。」
「我是喜歡幹活的,我從來不愛偷懶,」威爾遜在那裡喃喃自語,「我總覺得,有差事就應該好好兒干。」他喘起氣來喉嚨里又咯咯有聲了。「布朗和史坦利那兩個小子呀,真是狗屎不如!」他輕輕撲哧一笑。「我那小丫頭梅,小時候常常把屎拉在褲子里。」他又朦朦朧朧想起了女兒娃娃時代的一些往事。「小鬼可是再機靈也沒有了!」女兒長到了兩歲,就會偷偷把屎拉在門的背後,要不就悄悄拉在壁櫥里。「真要命,一不小心踩著了,就是兩腳的屎!」他想得笑了起來,可聲音聽起來更像無力的喘息。當年看見女兒弄得屎尿遍地時的那種好氣又好笑的情景,一時又歷歷如在眼前。「該死,愛麗絲不發火才怪呢。」
他們想起那一仗,都嚇壞了。他們就都坐在他的身邊不吭一聲,彼此連正眼都不敢瞧一下。他們重新進了叢林以後,還是第一次這樣感到心驚肉跳。
「唉,剛才還在……還在說話呢。」戈爾斯坦終於晃晃悠悠地從震驚中恢復了過來,許多說不出口的想頭一時都彙集在心頭,不能不斟酌一下。
他看著他們一個個遞過背包,跳了過去,心裏越發害怕了。這種事他從來就干不來,小時候上體育課等著依次上單杠的那種驚慌的心情又隱隱約約來折騰他了。
里奇斯吃了一驚。難道威爾遜忘了他剛才已經歸依了主?可是里奇斯怎麼也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事。威爾遜如果懺悔之後又推翻了,受到的懲罰就會加倍嚴厲。這樣的事,是誰也不敢做的。
他們簡直已經沒有什麼知覺了。腳板簡直是在河底瞎闖亂撞,踹得河裡的小石子嘎嘎直響。從腳跟邊流過的河水是涼涼的,可是他們卻毫無知覺。密林蔽天,夾道里一片幽暗,他們默默無言地隨著流水磕磕絆絆向前走去。鳥獸見遠遠來了人,都熱鬧了起來:猴子抓著屁股哇哇亂叫,鳥兒嘰嘰喳喳此呼彼應。一會兒人到跟前,卻就鳥止獸息,直到他們走過了好久,還是鴉雀無聲。里奇斯和戈爾斯坦跌跌撞撞好似瞎子,可是他們的身上卻自有一股默默的感人的力量。所過之處鳥獸一片肅靜,那等於是在音信難通的密林叢莽中一路向前通報。這,也許可以說是一首特殊的喪禮進行曲吧。
石徑窄到只剩九英寸了。克洛夫特透過霧氣不住向前探望,想判定一下前邊的路是不是會闊一些。上山以來還是頭一次碰上這樣的險處,得有些技巧才能對付過去。在這以前基本上還不過是山高一些罷了,可到了這裏那就巴不得手裡能有根繩子,或者有把登山鎬來幫一把了。他張開了手腳,緊貼著岩壁,繼續一點點挨過去,指頭拚命在那裡尋找石頭隙縫,好有個攀手的地方。
可戈爾斯坦終究是個讀書人啊。里奇斯躊躇了,生怕那浩瀚神秘的書天報地里倒真有那麼一條規矩,自己可別犯了禁忌才好呢。但是里奇斯又想:爸爸倒是常說要給病人多喝水呀什麼的。可惜他已經記不清了。所以他就猶豫不定地問了一句:「夥計,你覺得怎麼樣啦?」
「好。」里奇斯捧住水壺狂喝。壺裡的水快見底了。他望了望戈爾斯坦。
「唉,」戈爾斯坦說,「找不到了。」
「我們一定要把你送回去。」里奇斯這話只是小聲地咕噥。他腦子裡也閃過了撂下威爾遜的念頭,但是又忽然感到可恥,就把這念頭趕跑了。撂下威爾遜就是殺害他,對基督徒見死不救那是天大的罪過。里奇斯想起,他要是這麼乾的話,靈魂就要沾上個大黑點。他自幼就有個想法,認為自己的靈魂準是一片雪白,形狀大小跟足球差不多,就長在胃的左近。只要他有了一點罪孽,雪白的靈魂上就會沾上個去不掉的黑點,罪孽愈重黑點也愈大。一個人到臨死的時候,如果那隻雪白的足球上黑點的面積過半,那就只有打入地獄的份兒了。里奇斯相信他要是撂下威爾遜的話,這罪孽之大,至少也可以把他小半個靈魂給染黑了。
他回到戈爾斯坦那兒,兩個人就又出發了,不一會兒便到了叢林里的小路上。砍掉的枝葉草木又長起了不少;因為下過了幾場雨,地面上是泥乎乎的。他們一路磕磕絆絆走去,一不小心就要滑跤,腳上粘了兩腳板的泥巴,踩進滑膩膩的泥漿就別想站得穩。他們要是不那麼疲乏的話,也許就會注意到鑽進了叢林是有利有不利的:不受烈日的烤逼了,對此他們會感到高興,可是腳下站立不穩,荊棘藤蔓、矮樹亂叢一路拉拉扯扯,這些又會使他們惱火。不過他們也沒有心思注意這些。他們現在已經深深地領會到,要抬這擔架就非得付出艱苦的努力不可,絆腳石多一塊少一塊已經無所謂了。
「我也這麼想。」
里奇斯含糊「嗯」了一聲。他往前走了一步,腳下一絆,又是一跤摔在水裡。水打在臉上挺舒服的,他真不想再起來了。戈爾斯坦急了:「快走吧!」
「戈爾斯坦這小子沒有種……」
他只覺得左腿把他往外一送,自己手忙腳亂地就向前一衝——那疲憊的身子實在使不出力氣啊。他看見加拉赫一臉驚異,直瞅著他,可那只是一眨眼的事,他沒有抓住加拉赫的手,只衝著岩石亂抓了幾下,便什麼也抓不到了。
里奇斯嘆了口氣。最近兩天連他這矮壯的身板似乎也癟下去了。耷拉的大嘴巴越發閉不攏了。腰板也短了幾分,胳臂卻長了出來,垂下的腦袋離胸脯更近了。稀疏的沙色頭髮沒精打采地披在斜斜的前額上,身上的衣服是濕癟癟的。他看去就像半截粗大的樹樁上,安著一隻沒有煮硬的特大雞蛋。「真格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你就不能喝水。」
今天他們這昏昏然的感覺又不同於昨日。威爾遜燒得更厲害了,哼哼唧唧的老是在那裡要水喝,討啊求啊,再不然就大叫大罵。他們受不了。他們彷彿已經沒有了其他的感覺,只剩下耳朵在聽了。便是聽也都是偏聽,聽不見嗡嗡的飛蟲,聽不見自己抽抽搭搭的粗聲喘氣,只聽見威爾遜的聲音,威爾遜那要水喝的哼哼吵得他們心煩,他們想不聽也不成,那一聲聲粗濁的喉音總是直刺他們的耳鼓。
他們就拖著趔趔趄趄的腳步,順河而下追去,跌倒了就爬起再追。轉過一個彎來,前面幾百碼內一覽無餘,遠遠可見威爾遜的屍首剛剛繞過一個彎子漂走。里奇斯聲嘶力竭地喊了聲:「來,把他追上!」一步跨出去,不防撲面一跤,摔倒在水裡。他好不容易才爬起來,又繼續往前走。
他們就剩兩個人了。
「你別忘了自己說過的話,」里奇斯這輕聲的囑咐,聽來口氣卻挺凶似的,「可要小心點哪,夥計!」
腳下的石徑也愈來愈窄了。一抬頭,約一百來尺高的頭頂上是巉岩嶙峋、簡直無法攀緣的山樑頂。往前,石徑一路升高,一直跨過山樑,山樑那邊該就是頂峰了。那估計最多還有一千英尺高。他打算等看見了山頂再下令宿營過夜。
這一巴掌,這一聲罵,彷彿使羅思通了電。他發現自己居然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又往前走了。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有人用這樣的話罵他,一連串忍辱含垢的新的前景就從此展現在他的面前。如果是他自己有錯,是他自己無能,那他們指責他倒還猶有可說,可現在,明明他不信這一門教,明明並不存在這麼一個種族,人家的不是,竟也把他給攀扯上了。他嘴裏嘀咕了一句:「簡直是希特勒的一套,血統論!」一路磕磕絆絆走去,他默默不作一聲,極力想把這個打擊引起的震動平息下去。他們幹嗎要這樣罵他呢?他們幹嗎不睜開眼睛看一看,這些其實都跟他不相干呢?
按說里奇斯到河邊去自己灌一壺也不是不可以,可是戈爾斯坦知道這談何容易。他自己就已經沒有一絲力氣了。一想到要爬起身來,少說些就是走上一百碼吧,他都覺得受不了。里奇斯肯定也是一樣。
「沒有的事,沒有人會來打你的。」里奇斯想按住他的胳膊,可是他死命掙脫了。只見他腦門上又掛滿了汗珠。他一邊哭哭啼啼喊著「哎呀」,一邊就要逃下擔架,他們便硬是按著他躺下。他兩腿不住地抽搐,隔不了多久總又想坐起來,可是剛一探身卻又哼一聲倒了下去。一會兒又用胳膊護住了腦袋,學著迫擊炮的聲音,「卜——隆恩——」「卜——隆恩——」的瞎咕噥。咕噥完又哭了起來:「哎呀,他們衝上來啦,他們衝上來啦。真他媽的活見鬼,我跑到這兒幹什麼來啦?」
「哥們兒,你們總得給我點水喝啊。」威爾遜嘴角邊上還留著一攤淡紅色的痰痕,眼珠子不安地四下亂轉。他有時還在擔架上翻來覆去折騰,不過實在也已經沒有多大力氣了。他看去總像一下子縮小了很多,魁梧的骨架上肌肉全癟了下去。他往往會眯縫著眼,獃獃地對著天空瞅上好大半天,還嫌臭似的嗅嗅周圍的氣味。他不知道,他聞到的氣味其實都是他自己身上的。他受傷已有四十個小時,在這期間屎啊尿啊經常拉在身上,再加上出血、出汗,昨天晚上睡在潮乎乎的地上又飽吸了一身陰濕的泥土味兒。他有氣無https://read.99csw.com力地扭了扭嘴,特意做了個表示厭惡的鬼臉。「哥們兒,你們都發了臭啦。」
那天上午戈爾斯坦打足了精神,居然想出了一個救急的辦法。這一路上最拖他們後腿的事情,莫過於十指發僵了。他們抓起擔架桿走不上幾秒鐘,那沉甸甸的擔架就會逼得他們漸漸把十指鬆開。因此戈爾斯坦就割下背包上的帶子,結成了一條繩,往自己肩窩裡一套,兩頭在擔架桿上拴緊。手指抓不住擔架桿了,就讓分量都落在帶子上,對付著走上一陣,等指頭緩了過來,再用手抓住。不久里奇斯也學了他的辦法,兩個人就像牲口上了籠頭一樣,一路千辛萬苦地往前走,那沉重的擔架就夾在他們中間慢慢晃蕩。
「嗯。」
「你說啥……?」
他們趕緊把他按回到擔架上。戈爾斯坦抓起他的手腕,想按按還有沒有脈搏,可是五個指頭直發軟,抓起了卻拉不住。他只好放下,就用食指在威爾遜的手腕上掐了幾下。然而指尖都木了,觸到皮膚沒有一點感覺。弄了一陣,最後只好對他看看。「八成兒是死了。」
他們過了一道小瀑布,這就得翻下一方齊腰高的大平石,跳到底下的岩塊上。里奇斯先跳下去,站在水花里,等戈爾斯坦遞下擔架,然後也跟著跳下。下面的水深多了,掙扎著走去時,水直衝到大腿上,把擔架都淹起來了。他們就緊靠岸邊走,那裡的水還比較淺。一路趔趔趄趄,摔了好幾跤,連威爾遜的屍體都差點兒給沖走。他們走不了幾步就得停一下,抽泣聲跟叢林里的簌簌聲和成一片,然而耳邊更響的卻是那嘩嘩的水聲。
他長得也確實太瘦小了。他這種激動的心情自是傷感,但是流於如此凄慘卻未免過分了。其實他要是強壯些的話,也還是能有所作為的。不過儘管心下如此凄楚,他跟在隊伍後面沿著山路一路苦苦走去,胸中還是湧起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感覺,一種震撼心靈的感覺。在那短短的幾分鐘里,他就不怕那班人了。雖然身子一步一歪,腦袋耷拉在胸前,他卻是擺脫了遍體的疲勞而在那裡搏鬥,忘卻了自身的軀殼而在那裡拚命追趕隊伍——獨自個兒,沉浸在心頭新湧起的這一片激|情里。
里奇斯小聲說道:「咱們還是走吧。」他費勁地站起身來,拿起擔架上的帶子,往脖子上套去。戈爾斯坦遲疑了一下,終於也照辦了。各就各位以後,他們就拖著踉蹌的腳步,踩進小河平緩的淺流,朝著下游的方向走去。
加拉赫雙手往他腋下一插,想要抱他起來。那抵死不動的沉重的身子,惹他冒了火。他一撒手,對著羅思的後腦勺上就是一巴掌。「起來,你這個猶太畜生!」
威爾遜咳了兩聲,黏糊糊結了血痂的嘴角邊上又掛下血來。他哼哼著說:「我屁股眼兒里也流出血來了。我說哥們兒,你們還是走你們的吧。」他好一會兒沒有出聲,木獃獃的,只有嘴唇在那裡抽|動。「我真不知道是回到愛麗絲那兒去好,還是回到那個相好身邊去好。」他感到身上似乎發生了一連串新的變化,傷口的破皮爛肉似乎都穿過體腔沉了下去,手似乎可以探到留下的窟窿里,卻什麼也掏不到了。「喔!」他霧眼矇矓地望著面前的兩個弟兄,定了定神,才把他們看清楚。戈爾斯坦的兩頰凹進去了許多,越發顯得顴骨突出,一顆鼻子好似鷹喙。那熬紅的眼球上,藍藍的虹彩明亮中透著焦灼,金黃的鬍子邋邋遢遢,看上去像是赤褐色的了,亂蓬蓬的一團,把下巴上的「叢林瘡」都遮沒了。
「給,喝一口吧?」
「哥們兒,放下我走你們的吧。」
「你們兩個真是好人,比你們再好的人就沒處找了。」
戈爾斯坦和里奇斯第二天一清早又抬著擔架出發了。清晨涼快,腳下如今也終於都是平地了,不過這也不見得就能讓他們輕鬆。他們的體力迅即直線下降,走不到一小時,早又跟昨天一樣昏昏沉沉了。他們又是那個老樣子了,苦苦地走上幾步,就得把擔架放一放,一會兒再強打精神往前走。舉目四望,盡見緩緩起伏的低矮丘陵,紛紛朝北面大山的方向退去。四野一片無邊的嫩黃,安謐寧靜,好似連綿不絕的沙丘一直伸向天邊。哪兒也沒有一點聲息打破這一派沉寂。他們被擔架壓得背屈腰彎,連喘帶哼,一路累死累活地往前走。晨空是淡藍色的,藍得那麼飄逸,叢林背後的遙遠的藍天有一串團狀雲,一團團你推我擁。
到了那個轉彎處,他們不由得站住了。一過這個彎子,河水就灌入了一片沼澤地,中間的水流像一條細帶,兩邊都是泥沼。威爾遜給衝到泥沼里去了,在這片樹木叢生的沼澤地里,誰知道他落在哪兒呢。即使不沉下去,找起來也得花上幾天。
可是戈爾斯坦這會兒卻臉貼著地,倒撲在十來碼以外,幾乎已是人事不知了。里奇斯搖了搖頭,心想:他太累了,別叫他傷腦筋了。不過,不讓人喝水似乎總有些不通人情吧?喝口水又礙得了什麼事呢——他心裏想。
里奇斯忍不住哭了。他掙扎著坐了起來,抱住雙臂,埋倒了頭大哭,水繞著他的屁股和兩腳直打旋渦。戈爾斯坦晃晃悠悠的,站在旁邊對他直瞅。
他們也不覺得這樣抬著個死人走有什麼可怪之處。他們早已習慣成了自然,每次歇息完了總要把他再抬起來,他們腦子裡只有一條,就是非把他帶著走不可。豈止如此,其實他們心裏根本就不信他已經死去。從理智上說是知道的,可是心裏卻怎麼也不信。這會兒他要是大聲嚷嚷要水喝的話,他們才不會感到吃驚呢。
米尼塔以安慰牲口那樣的口氣,安慰他說:「哎,老弟,別緊張。沒什麼了不得的。只要別緊張,你一定跳得過來。」
到了小路盡頭的河邊,他們作了一次較長的休息。他們也不是自己決定要多休息會兒的,他們本來只想停下來歇歇腿,不想一歇就歇了半個鐘點。臨了卻是威爾遜鬧了起來,在擔架上翻呀扭的。他們就爬到他跟前,想哄他安靜下來,可是他卻像著了什麼魔,揮舞著粗大的胳膊,發狂似的把他們亂打。
好吧,隨他們的便吧。一股救命的怒火,一股莊嚴的怒火,來幫了他的忙。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真正怒火中燒了,怒火把他的身子燒活了,推動他走了一百碼,一百碼,又一百碼。後腦勺挨了加拉赫一巴掌雖然挺疼,步子雖然東倒西歪,可此刻要不是在行軍的話,他真會撲過去跟那班人拼了,不拼到兩眼發黑就沒有個完。他羅思干出來的事就沒有一件是好事!沒有一件能合他們的意!他情緒激動,不過現在他的心情已不止是自己可憐自己了。他明白過來了。罵人不可沒有對象,他就是挨罵的對象。他們不能沒有出氣筒,猶太人就是個出氣筒。
加拉赫抓住了他使勁搖,心裏覺得又是厭惡又是可憐。不僅如此,他還覺得害怕。他身上每塊肌肉的每根纖維,都要求他也挨著羅思躺下。他每嘆一口氣,胸口的痛苦和噁心就逼得他也直想哭。他知道,羅思要是不起來的話,他自己也准得跟著垮下。
里奇斯卻嘰咕開了。「你別胡扯了,威爾遜。我們才不會丟下你不管呢。」
他聽得見對面是加拉赫的聲音:「靠攏點兒,米尼塔,注意拉住那窩囊廢。」只見加拉赫從米尼塔的胯|下鑽了出來,向他伸出了手,對他怒目而視。「來,你只要抓住我的手就行。這麼大的口子,要不你會摔倒的。」
「起來,羅思!」
這樣戈爾斯坦也就只好打消了撒手的念頭。反正他是決不先開這個口的,因為他總不免有些擔心,萬一自己一提這話,里奇斯說不定真會背起威爾遜就走。戈爾斯坦一賭氣,也真想假裝昏過去。不行,這種醜事他不能幹,不過他還是很生布朗和史坦利的氣:怎麼好半路溜了呢!他們能撒手不管,為什麼我就不能?可戈爾斯坦也知道自己是不會這麼乾的。
「喝吧,喝完算完。」
第二種想法正相反,是想停下。這個心愿之強烈,超過了他們平生的任何慾望。只要一步跨出去,只要肌肉一抖,只要胸口一疼,這強烈的願望馬上就在他們心頭湧起。一路走去,他們對這個帶隊的人都默默地懷著切齒的痛恨。
戈爾斯坦拿手臂撐著地,慢慢支起身來。他真巴不得趴在那裡再也別起來。他不勝依依地說:「咱們該走了吧。」於是兩個人就又把繩子往頭頸里一套,抬起擔架苦苦往前趕了。
「天下各族人民之心臟。」頂著熱帶的烈日跌跌撞撞地撐了兩天,走了足足十五英里路,在荒無人煙的他鄉異土無休無止地抬著威爾遜這樣拚命,他除開偶爾幾個小時的例外,總的說來對此也真可以當之無愧了。知覺打了折扣,神志有些迷糊,戈爾斯坦卻還在琢磨,看這裏邊是不是還有什麼深意可尋。依他看威爾遜是絕對放手不得的。一種他所無法理解的恐懼,把他跟威爾遜緊緊連在一塊兒。假如他一旦放手的話,假如威爾遜抬不回去的話,那就糟了,他覺得那就要命了。威爾遜可是心臟啊。心臟一旦死了的話……可是走一步一使勁,昏昏亂亂之中,他的思路理不清了。他想:他們抬著威爾遜走一程又一程,威爾遜就硬是不死。肚子上開了個大窟窿,身上又流血又拉屎,兇險的高燒一再出現,加上擔架簡陋,山地崎嶇,一路受盡了顛簸折騰,威爾遜都沒有死呢。他還在他們手裡抬著呢。這事就意味深長了,戈爾斯坦苦苦思索著其中的含意,腦子忙不迭地亂轉,有如一個人誤了火車,沒命地想追上去一樣。
他們又停了下來,準備歇上一會兒。戈爾斯坦衝出幾步,撲面倒下,動也不動地就地躺了好幾分鐘。里奇斯獃獃地對他瞅了半晌,又回過頭來看看威爾遜。「你要什麼,要喝點水嗎?」
其實克https://read.99csw.com洛夫特自己也差不多一樣累得夠嗆,他現在也跟他們一樣深感這中途歇一口氣之可貴,也簡直巴不得每次休息都能延長一倍的時間。他已經忘了大山的頂峰,他也很想停下,每次歇息到了時限,他思想上總要急遽鬥爭一番,經受過了各種各樣引誘的考驗,這才重新起來趕路。他之所以繼續前進只是由於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心底深處有道命令,要他非爬上這座大山不可。他還是在下面山谷里下定決心的。一旦下了決心,頭腦里就像拴上了一條往前拉的鐵索。要他向後轉就跟要他自殺一樣,都是絕對辦不到的了。
「我要死了。」
里奇斯心裏也亂糟糟的。他說不準威爾遜到底是不是算已經要求寬恕他的罪孽,他腦子裡已經都搞糊塗了,他只能抱住一條:只要他能把威爾遜送回部隊,好好安葬,那威爾遜也就算是歸了上帝。再說,好容易把威爾遜抬到了這裏,結果威爾遜卻死了,他們兩個自然也有一種前功盡棄之感。他們多麼希望能勝利完成這不平凡的長途跋涉啊。
終於,該就要輪到他了。他前面一個是米尼塔,米尼塔在缺口邊上略一遲疑,蹦了過去,還乾巴巴地笑了笑。「哈哈,耍雜技呢。」羅思清了清嗓子,輕輕地說:「讓開點兒,我來了。」他把背包遞了過去。
戈爾斯坦還站在他的旁邊,因為給河水沖得有些立腳不穩,所以一手扶著里奇斯的肩膀。他不時動一下嘴唇,還輕輕地在臉上撓撓。「猶太人者,乃天下各族人民之心臟。」
「明天咱們得到叢林里去找些東西吃了,」里奇斯說。
想拉他起來的是加拉赫。「快起來,你這個渾蛋!」加拉赫忍不住直嚷了。為了使勁扶起羅思,他綳得渾身生疼。
他嘴唇微微一動:「咱們走吧。」
「我來了。」他又咕噥了一聲,身子卻一動也不動。臨到要跳的時候,他失去了勇氣。
可是弟兄們是不會懂得的。他們只會嘲笑他,只會辱罵他,好掩飾自己的弱點,聊以自|慰。他覺得滿腹辛酸。他突然大叫一聲:「我來了。」不如此他們就不甘心啊。
石徑上忽然出現了一個約有四英尺寬的缺口。缺口裡空空蕩蕩,沒有一棵矮樹,沒有半點草木,可以拉一把的東西什麼也沒有。石徑在這邊突然斷了,到那邊才連下去。從缺口裡往下望,只見直削削的崖壁。要是在平地上,那隻要一縱身就跳過去了,步子跨得大一點的話一步也就跨過去了,可是在這裏,那就得左腳踩地右腳騰空來一個橫跳,等右腳在對面一落地,就趕快把搖搖晃晃的身子穩住。
「哪兒的話呢。」話一出口裡奇斯卻打了個寒噤。他以前聽過一個牧師佈道,說落在「地獄火」里的人總要千方百計掙扎。記得當時那牧師還說來著:「這是絕對逃不過的。是有罪的人就絕對逃不過。」所以自己說的分明是一句謊話,然而他還是又說了一遍:「哪兒的話呢,你當然會好起來的,威爾遜。」
「我走不了了。你們走吧!」
戈爾斯坦卻想起了外公的一句話:「耶胡達·哈萊維有句名言:猶太人者,乃天下各族人民之心臟。」此刻他抬著擔架一步一衝,已經完全是習慣使然了,對渾身的苦楚也早已木然不覺了。他在埋頭想他自己的心思,即使雙目失明,也不會想得比此刻更專心了。他眼睛根本不看前方的去路,他就知道跟著里奇斯走。
半路上羅思又摔倒了,他想爬起來,可是這次沒有人來扶他,他手腳一伸又倒了下去。岩石表面是燙的,可是他覺得貼上去倒挺愜意。下午的雨這時還剛開始未久,他覺得雨點似乎都鑽進了皮肉,漸漸打得岩石也涼了。他是不打算起來了。麻木的知覺中不知從哪裡又冒起了一股憤恨來。再走下去又有什麼意思呢?
可是他挨到缺口邊上朝對面一看,兩條腿就再也挪不動了。對面落腳的石頭遠著哪。腳下,則是空落落、光禿禿的峭壁巉岩。
「你喝過了。」
就在達爾生少校發動進攻的那天下午,偵察排又繼續攀登穴河山了。半山腰裡熱得好似一片火海,跳了進去就出不來。經過窪窪溝溝時,那撲面而來的氣流彷彿都是從白熱的岩石上彈回來的,他們只好老是眯著眼,過了一陣,便眯得兩頰的肌肉都疼了。按說這種疼痛並不算厲害,比起大腿抽筋,比起背上那頑固而苦惱的疼痛來,真不在話下,可是在行進中這卻成了最大的折磨。強烈的光芒像細木刺兒刺進了柔嫩的眼球,只覺得紅光四迸,金星亂冒,在腦底團團飛舞。他們已經根本不計較走過的路長路短了,腳底下的一切早已都模糊不清了。他們已經忘了什麼樣的地形有什麼樣的磨難,也不在乎前面的一程路是光禿禿的岩坡還是林木叢樹了。反正到一處就有一處的艱難,只會給他們苦楚。他們就像一行醉漢,搖搖晃晃的,耷拉著頭,苦苦往前走,手臂時不時都會撞在自己的身上。一身的配備都成了累贅,遍體的關節都生出種種痛來。肩膀給背包帶磨出泡來了,腰裡子彈帶一顛一顛的,碰出了紫血塊,槍把磕磕撞撞,在屁股上擦出了大血泡。襯衫上汗水干處,泛出了白白的長長的一條條。
石徑只有一英尺寬了。隊伍只好慢慢兒、慢慢兒走,幸而岩壁上的石罅里橫生出一些雜草小樹,總算可以搭一把手。他們走每一步都得吊起了心、捏著把汗,可是愈往前走,就愈不敢再作後退之想。他們只希望腳下的石徑快些再寬起來。因為有幾個地方他們人雖然過來了,可真不敢設想還能由這原路回去。路途險絕,連疲勞也暫時忘了,個個打足了精神應付,一溜隊伍拉了足有四十碼長。他們偶爾也向下望一眼,可是一看嚇得魂都飛了。儘管雨霧蒙蒙,還是可以看見那危崖直落而下,足有百余尺深,給人以另一種頭暈心虛之感。那岩壁也不放過他們,那是一種表面發黏而又不太硬的灰色岩石,似乎有股味道像海豹皮。手摸上去膩味得像摸著塊肉,使人心裏發慌,所以他們也真想快些過去。
戈爾斯坦不覺來了氣:里奇斯為什麼不考慮得周到些,自己留下點水呢?犟勁一發,他又舉起水壺來喝了一口。可是這水的味道突然不行了。戈爾斯坦這才意識到原來水都發燙了。他逼著自己又喝上一口。
他們在迷迷惘惘之中慢慢看清了這個現實。他們覺得簡直難以相信。威爾遜剛才還抬在手裡,可一轉眼就失去了影蹤。他們現在只落得兩手空空了。
他們也談起過他的善後問題。一次休息時里奇斯說:「咱們把他送回去以後,還是應該用基督徒的葬禮把他安葬,因為他畢竟做過懺悔了。」
只有兩種想法還是要來干擾。一是對克洛夫特感到害怕,愈累就愈怕。現在他們隨時都得提防克洛夫特的聲音,克洛夫特一聲令下,他們自會往前一衝,多走上幾步。他們的心靈蒙上了一重茫然而又苦惱的憂慮,對他懷著一種無言而又幾近乎無窮的恐怖。
但是這心思里總還夾雜著些別的想頭。他沒有忘記他給威爾遜喝過水,他也記得威爾遜說過那麼句話:「我渾身好像火燒。」他們抬的是一個早已活不了的人,所以此事看來就大有深意了。想起他們弄不好會傳染上什麼病,他固然也有些不安,不過他心中的疙瘩其實倒並不在這兒。天道深遠,此事恐怕另外有一種含意。看來這是上天對他們的儆戒,甚至可能是他們自己造下的罪孽招來了報應。里奇斯也不去多費心思尋求這個答案了,可是心裏終不免肅然生畏,同時還有一種疲勞過度造成的異樣的亢奮。我們一定要把他送回去。他也跟布朗一樣,種種複雜的心理和矛盾的打算到這時候統統抵消了,心中只剩下了這樣一道簡單的命令。他低下了頭,又發狠走了一程。
「我起不來了。」
羅思不覺失聲哭了出來。他模模糊糊理會到弟兄們大多已圍在他的身邊,正瞧著他呢。可是那也不起作用了。在大伙兒面前這樣丟人現眼,他倒覺得有一種奇怪的痛苦的滿足,有一種摻合著羞愧和疲乏的得意之感。
他們七零八落地走了一個下午,碰到不太陡的山坡還可以勉力往上走,遇上險一些的崖壁那就只有一塊岩石一塊岩石地往上攀了。他們過了一道又一道山樑,磕磕絆絆地拚命翻過了幾座小山峰,經過潮濕的黏土地帶時都還摔了好幾跤。那高高的山卻似乎永遠矗立在他們的頭頂上。他們抬起累得發花的眼睛看了一眼高處的山坡,便又找出一條彎彎曲曲沒完沒了的路,一個跟著一個繼續往上爬,一旦走上了平坦些的地段,心裏真覺得謝天謝地。
於是里奇斯就嘆息一聲,說:「我看你要喝就喝吧。」他悄悄取出自己的水壺,朝戈爾斯坦又瞟了一眼。他可不想挨戈爾斯坦的罵。「喏,都喝了吧。」
「猶太人者,乃天下各族人民之心臟。」心臟,也就是良心之所在,最最敏感的神經之所在,一切感情都在這裏產生。不僅如此,只要身體上有哪個部位一旦得了病,受累的也總是心臟。
他們就這樣一直躺到傍晚,動彈不得。在陽光的撫慰下這樣休息休息,覺得倒也不無快意。他們也不說話。心中的怨恨如今都落到了夥伴的身上。一起辦事,事辦砸了,見不得人,難免會這樣恨恨的,憋著一肚子的悶氣。幾個小時過去了,他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最後胸口感到一陣噁心,就此醒了過來。在日光下打盹,當然要引起噁心了。
「我要死了。」隨著這一聲嘟囔,威爾遜霍地跳了起來。身子都快坐直了,卻又噗地倒了下去。抬眼再看他們時,雖說還看得清楚,眼力卻已十分不濟了。半晌他才又開口:「哥們兒,我不行了。」他吐口唾沫試試,唾沫卻過不了下巴。「肚子上的傷口都發木了。」手哆哆嗦嗦地伸九-九-藏-書向傷口,傷口上的繃帶血污斑斑,都凝結成塊了。
「能行?」威爾遜小聲說。是誰在跟他說話?是誰這樣纏著他不放?他只要答應下來,他們就不會跟他糾纏不休了。於是他就又含糊應道:「那好。」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都往沙灘上一撲,把臉埋在胳臂里,一動不動地就躺在那兒,聽任太陽把背上曬得熱烘烘的。那時正是下午三四點鐘光景。他們也只有守在這兒,等會合了隊伍,讓登陸艇來接了。槍支、背包、乾糧,都已丟了個精光,不過他們也無心去想這些。他們都快累死了,回頭再到林子里去設法找些東西吃吧。
「儘是膿啊。」他嘆息一聲,干焦的舌頭舔了一下嘴唇。「我渴呀。」
他小心脫下背包,交給了背後的馬丁內茲。他提起右腳伸到缺口上,猶豫了一會兒,這才橫著身子縱身一跳,在對面晃了好幾晃,方才站穩。
他們的樣子多怪啊。加拉赫屈著腿趴在米尼塔的腳下,從米尼塔的腿襠里伸出了臉和手。羅思瞅著他們,滿心鄙夷。這個加拉赫他現在算是看透了。是個欺軟怕硬的,又嚇破了膽。羅思心裏倒有個想法想告訴他們。只要他不跳,克洛夫特就得向後轉。這趟偵察行動就得收場。羅思此刻看到自己的力量了,他突然覺得,對付克洛夫特他不是沒有辦法的。
「是啊。」
「滾開點兒,你們這些天殺的日本佬!」
克洛夫特當時可發了愁。羅思垮下來的時候他並沒有來過問。這一回他可真是沒了主意。帶領偵察排成年累月地操勞,與侯恩相處三天的神經之緊張,如今都在他身上顯出了影響。他疲乏了,看到不對勁的事就心裏煩躁。弟兄們一個個虎起了臉,筋疲力盡,不想再走,這些早就叫他傷透了腦筋。馬丁內茲偵察回來以後他做出那個決定,更是耗盡了他的心力。羅思末一次倒下的時候,克洛夫特本來已經轉過身來,想過去看看,可結果還是打住了。當時他累成那樣,也真懶得去管。要是加拉赫不打那一巴掌的話,他本來也許沒法不管,可是情況既然如此,這一回他也就樂得看一看了。他對自己的一些小疏忽、小過失,是看得很重的。他老是抱著深以為恨的心情,想起那一次日本兵向他隔河呼喊、嚇得他骨軟筋麻的情景;他還常常想起其後的戰鬥,想起自己臨事倉皇、茫然失措的種種小關節。這一回他竟又拿不定主意了。那大山還在挑他逗他,還在招他往前跑,但是他的兩條腿早已拖拖拉拉,只是無意識地在那裡挪動了。他知道自己錯誤估計了這班弟兄的體力,也錯誤估計了自己的能力。離天黑只有一兩個小時了,天黑以前怎麼也到不了山頂了。
可是他們行進的速度卻更慢了。這小路原先就只有一個人的肩膀寬,如今擔架抬到有些地方簡直就給卡住了。個別地段根本無法抬著擔架通過,里奇斯只好把威爾遜抱下來,馱在背上,一步一歪地背過這一段。戈爾斯坦就提著擔架跟在後面。
二!
戈爾斯坦聽著威爾遜的話,心裏有點動了,他也跟史坦利一樣,少不得給自己找了那麼一大套理由。他一時也拿不準這意思怎麼透給里奇斯好,因而並沒有作聲。
「這算不了什麼。」戈爾斯坦說。
「你想要什麼,威爾遜?」里奇斯就問他。
又走了一個小時,就到了叢林邊上,里奇斯讓戈爾斯坦看著擔架,自己去探路。他一直朝右走,走了不過兩三百碼遠,就把部隊四天前開出的小路找到了。里奇斯見自己找得這樣准,心裏不免有點喜滋滋的。實際上他之所以能找到,幾乎完全是憑的直覺。碰上固定的營地,穿林而過的公路,空曠的海灘,他往往容易認錯,覺得看上去都差不多,可是一到了山裡,他走起路來心裏就又踏實又自在了。
有人在拉他的肩膀,他一甩手推開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走不了了,我走不了了,實在走不了了。」說著有氣無力地一拳頭捶在岩石上。
加拉赫又在拉他的肩膀了。羅思大叫一聲:「我起不來了,你們走吧。」
然而他們終究還是把他丟了。事情發生在侯恩當初跨河斜系藤索的那一段激流上。侯恩繫上藤索是四天前的事了,如今藤索早已沖走,河水在礁石間狂沖亂涌,河面上卻已經沒有東西可以搭一把手了。他們哪裡知道這裏邊的厲害。跨下激流,才走上三四步,捲起的旋渦就把他們掀翻了。無力的手指抓不住,擔架就漂了出去,套在脖子里的帶子把他們也一起拖著走。他們在洶湧的水流里連翻帶滾,接連擦過了幾塊礁石,水一個勁兒往嘴裏灌,嗆得他們氣也透不過來。他們想掙脫帶子,卻力不從心,拚命要站住腳跟,可水勢實在太猛。於是就只能淹得半死不活的,由著急流把他們沖走。
「寬,寬了還不止一點兒呢。」不過克洛夫特一回答又懊悔了。對雷德就應當喝一聲少啰唆。
他覺得說不出的慚愧,終於把水壺遞給了里奇斯。
山勢也愈來愈險了。克洛夫特帶領他們走上了一條緊貼著巉岩峭壁的天然石徑,走了十來分鐘還沒有走完。這條石徑有的地方才幾英尺寬。右邊不過一兩碼以外,就是百尺危崖如削而下。在這裏走,他們自會身不由己地不時往外一衝,差點兒衝到懸崖邊。那又使他們多了一重恐懼,羅思一停再停,叫他們好不耐煩。他們巴不得能快些過了這條石徑。
對面是一陣不安的傻笑。他聽見雷德說:「嗨,克洛夫特,你那邊路寬點兒嗎?」
他們已經離不開這擔架、這屍體。摔一跤爬起來,頭一樁事就是要趕緊護住威爾遜,看到威爾遜沒丟,這才回過神來,發覺自己的嘴裏灌了一嘴的水。護住威爾遜已經成了他們最強烈的本能。現在他們根本不去考慮到了目的地把他如何安葬,他們甚至已經完全忘了他的死。要緊的,是這副擔子一定得扛住。威爾遜雖然死了,在他們的感覺中卻還是跟先前一樣活生生的。
「真是倒他娘的霉!」里奇斯低聲罵了一句。他長大成人以來這還是第一次罵娘,話是一個字一個字從胸腔里擠出來的,擠空了的胸腔里於是就只剩下一片怨憤。威爾遜得不到安葬了,然而也怪,他現在卻又覺得這無關緊要了。現在梗在他心頭的,是自己挑了這麼重的擔子,堅持了這麼長的時間,走了這麼多的路,結果被水一衝,前功盡棄。他這輩子乾的就儘是這樣勞而無功的事,從爺爺到爸爸,一直到他,總是苦苦地干,想改變那種收成微薄、長年貧困的局面。可是幹了又有什麼用呢?「人一切的勞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勞碌,有甚麼益處呢?」他又想起這話來了。以前讀《聖經》讀到這一段,他總覺得不是滋味。里奇斯覺得肚子里新冒出一股強烈的怨氣,再也別想排解得開。太豈有此理了!好容易有一次地里的莊稼總算長勢不壞,卻又偏來了一場狂風暴雨,給卷個精光。這就是上帝之道了。他突然覺得好恨。凡事最後總要耍你一下的上帝,能算個什麼上帝?
他到醫院探望妻子時妻子生過一次氣,後來查出他有病,妻子又一次生了氣。「我總覺得得了白濁其實也礙不了什麼事。小毛小病的,有啥了不得?這種病我前後發過五次,也沒要了我的命。」只見他身子猛一繃緊,像是跟誰爭論似的,在擔架上嚷嚷起來。「只要給我弄幾片叫必爾定什麼的,就行了嘛!」他一扭身,一個胳膊肘兒支著擔架,幾乎就把身子撐了起來。「肚子上受了傷,開了個窟窿,也許我就可以不用動手術了呢,這一下肚子里的膿都可以流掉啦。」他要嘔卻嘔不出來,朦朧的眼神看著嘴角淌下的血滴滴答答落在身下的橡皮布雨披上。雖然看去覺得那麼遙遠,他還是不由得渾身打個戰慄。「你說呢,里奇斯,能流掉吧?」
「嗯嗯。」威爾遜只是含糊答應。
現在倒是里奇斯比戈爾斯坦更心煩了。這長途跋涉的苦楚,他本來倒也並沒有想得很多;他本來總以為這樣的事也很平常,比起他以前干過的活兒來固然可能要艱苦一些,不過他從小就明白了一個道理,懂得人活一天就得花大半天工夫去幹活,偷懶取巧那都是不足為訓的。活兒不稱心,費力氣,那也沒辦法。派上了這個差使,就只好乾這個差使。可是現在他破題兒第一遭真打心眼兒里恨起這個差使來了。可能是他肌體里產生的「疲勞素」過多了,也可能是積在他骨子裡的勞累一下子都分解擴散了,打亂了他的腦組織,總之現在他對這個差使已經怨透了。他由此也就忽然意識到在老家干農活也真苦,長年累月、沒完沒了,老是跟一片窮荒地拚命,這種日子他從來就沒有喜歡過!
但是,儘管他心裏都明白,他還是漸漸支持不住了。他終於到了兩腿再也不聽使喚的田地。即使站著不動,腿都禁不住像要屈下去。到傍晚時分,他開始垮了。他是一步步垮下來的,先是摔了幾個屁股蹲兒,進而又從打個趔趄、滑上一跤,漸漸發展到直挺挺撲面倒下。他現在走不上幾百尺就要摔一次,起初弟兄們倒還不無感激之意,等他慢慢掙扎著爬起來再跌跌撞撞朝前走。可是摔跤的間隔時間一次短似一次。他簡直已經是在無意識地往前闖了,腳下踩得一不得法,腿就要往下屈。到半個小時以後,他一倒下去要是沒有人來扶他一把的話,他就再也起不來了。他跨出去的每一步都是搖搖擺擺、晃晃悠悠的了,那真像個小娃娃沒人把著手,在屋裡自己走路一樣。連他倒下去的姿勢也活像個小娃娃似的:兩腳一叉蜷在身下,屁股著地,滿臉發獃,自己也有點弄不懂:走著走著怎麼就不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