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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飛船著陸

宇宙飛船著陸

「殺身之禍唄,到頭來得了這麼個好!」丁特·梅森在一片笑聲中大聲說。講故事的那個人兩手拍桌,搖晃著桌子。
她已經負責講尤妮的故事了。尤妮也由她去了,似乎很滿足。她講完后,呆坐著,一臉漠然的滿足。她根本沒想問誰來照看自己,或者保護自己,或者不論發生什麼,給自己尊重和呵護。然而,比利·杜德已經決心承擔這一切。
「這裏面一點威士忌都沒有,」他說,又拿了瓶可樂給她,「這個喝了不傷身體。」她覺得他說的第一句話可能有假,不過第二句話倒是真的。什麼酒都傷不了她,什麼酒都對她不起作用。她覺得韋恩不懷好意。不過,她倒是挺高興。所有困惑,包括和比利在一起時那種迷惘的感覺,都逐漸消失了。韋恩說的什麼,她都覺得好笑,她自己說的什麼,也很好笑。她覺著很安全。
蒙克先生說:「下次再賠。」這樣洪亮又充滿善意的聲音從那痛苦、瘦小的身軀里發出來,顯然是要平息這場爭吵。
父親的反應會複雜一些,他會責怪比利不該帶她去蒙克家那種地方。比利和他那幫狐朋狗友呢?他們會怎麼看?「干」字當然也會讓他惱火,但是他更會為雷亞感到丟人。有人說她丑,這會讓他一輩子都抬不起頭。
因為韋恩妹妹的自私,露西爾身上發了麻疹。
雷亞的父親寄往卡爾加里的一封信里寫道:「沒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有一點確信無疑,尤妮·摩根沒拿到一分錢。」
「我喝醉了,」韋恩說,「你長得不難看。」
她發現自己被他們抬著走了,可她還沒答應去呢!他們抬著她走到院子的一角,從柵欄空隙中鑽出去,沿著河堤小路一直走。她看到小路平整開闊,感到非常驚喜,因為她已經很多年沒走那條路了。
時至今日,雷亞和韋恩已經共同生活了大半輩子。他們有三個孩子,前前後後十五個情人。現在,突然之間,所有這些喧囂、成就以及懸而未決但充滿生機的期待竟都飄然遠去,她知道所有這些都在成為歷史。此時此刻,在這片墓地上,她大聲說:「我真接受不了。」
你真正受到的羞辱絕不能向父母透露一星半點。
雷亞說:「比利。」
「他走到石堆上,去響應自然的召喚,心想要是手邊能找到點成片的東西多好,儘管他並不抱多大希望。他看到什麼了?到處都是,一張一張的,到處都是這東西。要的就是這個!滿地都是。他撿起一張放到口袋裡,心想下次都夠用了。他沒再多想,返回營地。」
雷亞聽到有人說:「注意用詞。」
「有人就找到了金礦,發了大財,」講故事的人不甘示弱,「很多人都發了!他們找到了金子,成了百萬富翁,億萬富翁。哈里·奧克斯爵士就是一個。他找到金礦,成了百萬富翁!」
這就是一百多年前小鎮最初開始的地方。這兒有磨坊和旅店,但泛濫的河水讓人們不得不挪往地勢更高的地方。地圖上仍然可見當初房子的布局,公路也設計好了,如今卻只剩下這一排住人的房子。這些人要麼太窮,要麼太固執,所以一直留在這裏。也可能是另一個極端,他們住在這裏本來就是暫時的,所以索性任洪水侵襲。
一次次被別人壓在身下,幾乎不知道是誰在干,用那種秘密的能力將它整個吸納。
大家趕忙抓緊酒瓶和杯子,免得摔到地上。連打牌的那幾個也停下來跟著笑。比利背對著雷亞,寬寬的肩膀裹在白色的襯衣里。他的朋友韋恩在桌子另一邊站著,看他們打牌。韋恩的父親是聯合教會的牧師,他家住在邦迪村,離卡斯泰爾斯不遠。韋恩和比利是大學同學,他將來要當記者,已經在卡爾加里一家報社工作了。關於石棉的談話還在繼續,韋恩抬眼時和雷亞的目光相遇了。從那會兒起他就一直看著她,他微微笑著,臉又有點緊繃,就那樣一直笑著。這不是他們第一次四目相對,但他通常不笑,看她一眼,然後轉開,比如在比利說話的時候把目光挪開。
韋恩在屋子的那一邊向她揮手,意思是問她渴不渴。他給她拿來一瓶可樂,一屁股坐在她身邊的地板上。他說:「我得在我醉倒之前坐下來。」
「這就是你的建議。」
尤妮·摩根失蹤的那天晚上,雷亞正在卡斯泰爾斯一個叫蒙克的非法酒販家裡。這是一棟簡陋、狹小的木板房,河水經常泛濫,泥漬一直蔓延到牆的一半高處。是比利·杜德帶她來的。比利在大桌子的一頭打牌,桌子另一頭,有人在聊天。在房間的一角,煤油爐子旁邊有把搖椅,雷亞就遠遠地坐在那把搖椅上。
另一邊,她看到波光粼粼的河水和舊遊樂場的一角。從這裏可以清楚地在草叢中辨認出從前賽馬場的痕迹。
「你要是願意的話,我就坐你的車去多倫多。你可以在多倫多把我放下,我就待在青年旅館,直到找到工作為止。」
「那就讓我在溫尼伯下車吧,這樣更好。」
尤妮說,半夜的時候有三個小孩來她家院子里找她,說有東西給她看。她問他們要給她看什麼,大半夜的搞什麼名堂。他們說了什麼,她已經不記得了。
他們抬著她一路走過河堤小路,來到老遊樂場,來到他們的帳篷里。可是她在外面似乎從沒見過這個帳篷。突然,她就已經在帳篷里了。她看到帳篷是白色的,很高很白,像船帆一樣微微顫抖著。裏面也很亮,可是她還是不知道光是從哪兒來的。
蒙克太太給雷亞拿來可口可樂,不過沒拿杯子。可樂也不是冰的。
她要想的事情是什麼呢?尤其是,是什麼話呢?就在蒙克太太走進後門時,韋恩對她說的是什麼呢?
「我喝醉了。只是開個玩笑而已。」
走進廚房,她看到父母,穆麗爾·馬丁阿姨,警察局長諾曼·庫姆斯,還有比利·杜德都在裏面。原來,她母親打電話給穆麗爾阿姨之後,她的父親也振作起來,說要打電話給杜德先生。他年輕時曾在他們家工廠做過事,還記得人們遇到緊急情況就去請老杜德先生的情形。
「太棒了!」看著尤妮,聽著她的訴說,比利·杜德不斷讚歎。沒人知道他什麼意思。他渾身散發著啤酒味,但看起來很清醒,很專註。不僅是專註,甚或是著迷。尤妮離奇的講述,緋紅的、風塵僕僕的臉蛋,傲氣的語調似乎都讓比利·杜德受用不盡。他或許不斷暗示自己有多麼放鬆,多麼幸運,竟然發現這個安靜、古靈精怪的尤|物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太棒了!
她沒去想比利和韋恩,也沒想這對他們之間的關係意味著什麼。她對別人從來就沒什麼興趣。她想的是,韋恩說那句話的時候,用的是他真正的聲音。
雷亞說:「怎麼了?」
「我很難過。」
蒙克太太帶著比利和雷亞來到房子中間這屋子。坐在桌邊的那些男人沒人抬頭,直到比利拉出一把椅子,他們才注意到他。這說不定是什麼規矩。所有人都當雷亞不存在。蒙克太太把搖椅里的東西拿起來,示意雷亞坐下。
「他是在部隊里嗎?」有人問。這人雷亞認識,他給學校的人行道鏟雪,整個冬天都是。
有個人——但不是韋恩——拉著她站了起來,並用她的裙邊擦了擦她的臉。
摩根家、蒙克家,河邊的房子都無影無蹤了。這兒本來就不適合居住,現在一切都消失了。剩下一片洪泛區,由佩里格林河務局管理。這個地方再也不會有什麼建築了。只見寬闊的公園綠地、修整齊了的河堤——其他的都沒了,都不見了,只有幾棵老樹還立在那裡,樹葉依舊翠綠,但被空氣中金色的水汽拉低了腦袋。這是九月的一個下午,再過幾年,這個世紀就將成為歷史。
杜德夫婦長得都很高大,看起來優雅莊重,精神飽滿,體態豐盈。
那根本就不是照顧,因為雷亞一點也不需要她。尤妮在大家眼中一直很怪異:個子比同齡人高,肩膀又窄又尖,頭頂凸起一片淡得發白的毛糙金髮,臉上表情過分自信,下巴又長又寬(讓臉的下方看上去很肥),嗓音不清,而且似乎帶著怒氣。她小的時候,這些都不是問題,因為那時她深信,只要是她的,就是好的。這一信念震懾到了許多人。然而現在,她身高將近一米八,穿著大花上衣和寬鬆長褲,邋邋遢遢,大大咧咧。她的腳很大,鞋子像男人鞋。她聲音嚇人,走路笨拙。她直接從一個孩子長大成了一個怪人。她帶著一種炫耀的口氣,聲音沙啞地和雷亞搭話,問她是不是不想上學了,或者是不是自行車壞了老爸沒錢拿去修。雷亞燙髮后,尤妮就問她的頭髮怎麼了。她覺得自己可以問這些問題,因為她和雷亞住在小鎮的同一邊,小時候在一起玩過,殊不知那段一起玩耍的歲月在雷亞看來已經非常遙遠,而且可有可無了。最讓人受不了的是尤妮講的那些收音機里聽來的謀殺案、災難和別的奇聞怪事,雷亞總會覺得既無聊又氣憤。氣憤是因為她總是無法讓尤妮告訴她這些事情是否真的發生過,甚至她覺得,連尤妮自己也不清楚這些事情是否真實。
講故事九-九-藏-書的那個人也站了起來,也許是不小心,把杯子打到地上了。杯子碎了,人們開始喊:「賠錢!賠錢!」
從第一口開始,或者從第一絲嗅覺開始,甚至還在此之前,她就知道,可樂里還加了點別的東西。她覺得自己不應該喝完,甚至連半瓶都不能喝。她就偶爾喝一兩口,以此告訴韋恩,她可沒蒙。
對雷亞來說,屋子裡最有趣的人是蒙克太太。她光著腿,卻穿著高跟鞋。鞋跟踏在地板上,不停地發出嗒嗒的聲音。她就這樣在桌邊忙著,不時去餐具櫃那邊取取東西,威士忌放在那裡。她還會在餐具櫃邊停下來,在小本子上記下:雷亞要了可口可樂,誰誰打碎了杯子。蒙克太太嗒嗒地走去后廳倉庫,回來時一手拿著幾瓶啤酒。她像聾啞人一樣機警而安靜,時刻留意桌邊的每一個信號,默默地照辦,臉上始終沒有一絲笑意。這讓雷亞想起有關蒙克太太的一些傳言,她不禁想到男人發出的另一種信號。蒙克太太會解下圍裙,領那人去前廳。那兒一定有一道通往卧室的樓梯。而別的男人,包括她丈夫,都會裝作沒看見。蒙克太太頭也不回地往上走,讓身後的男人盯著那教師裙里裹著的美|臀。然後她就躺到床上,既沒有一絲猶豫,也不帶一點熱情。這樣無所謂的獻身,這樣沒有感情|色彩的交易,買賣雙方剎那間強烈的慾望——雷亞竟為此感到一種可恥的興奮。
穆麗爾阿姨說該給報社打電話了。
很多年前人們曾對這種故事趨之若鶩,後來就漸漸沒什麼熱情了。
當然了,夜裡誰也不會跑那麼遠。尤妮和老太太蹲在草地上解決,老頭澆在走廊那頭的綉線菊上。
「一屋豬腦子!」講故事的那個人一邊喊,一邊踢開玻璃碴子,從雷亞旁邊匆匆向後門走去。他的手不停地攥起、放開,攥起、放開,眼裡滿是淚。
雷亞看著他,一直看著他,她一隻手拿著雞蛋,一隻手拿著一小塊百潔布。他的一隻腳站在最低一級的台階上,手扶著欄杆。他想走上台階,到曬不著的地方來,但她擋住了他的路。
(尤妮逐漸對電視情有獨鍾,但她從不看韋恩的節目。她討厭那些只說不做的人,看到這類節目立刻換台,她要看的是新聞事件。)
「千萬別以為我不喜歡比利,」韋恩說,「不,不,我絕不是要你有這樣的想法。」
尤妮的母親上樓,把丈夫搖醒。
他抓著她的腿站了起來。雷亞說:「你喝醉了。」
而穆麗爾·馬丁阿姨一趕到這裏,就給警察局長打了電話。局長說等他穿戴完畢,吃完早餐就過來。這就花了他一會兒工夫。他反感所有莫名其妙的、製造混亂的東西,也反感所有逼他做出一些決定、讓他之後受人指責或是看上去像傻瓜的事情。廚房裡的幾個人中,他大概最樂於看到尤妮安全回來,然後聽她講講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完全出於他的職權之外,所以不會有任何後續事件,也不會有任何人受到指控。
她想起熱得發燙的草地,想起大蒜,還有她們變成湯姆時那種酣暢淋漓的感覺。她回屋給韋恩打了個電話。她估摸著他正待在家裡,而他家裡人都上教堂去了。
「也不一定。」講故事的人說。
「那她在哪兒?」她丈夫問,好像她應該知道。她不得不一次次地搖丈夫,免得他再睡著。他拿什麼消息都不當回事,別人說什麼他都不想聽,清醒的時候也是這樣。
她又找了找比利的白襯衫。據她所知,他坐下來之後還沒轉身看過她一眼。韋恩現在坐在她正對面,因此,即使比利轉過身,也無法看到她的一隻鞋正掛在腳尖上,韋恩的手指正輕撫著她的腳底。她說她得先去趟洗手間。
為這些問題抓狂的一直是雷亞,而不是尤妮。尤妮只會騎上自行車走掉,說:「走——咯——在動物園等你哦!」
「我以為你說的是軍營呢。」
她發現房子一角有個東西在閃閃發光,像是一把刀,要麼就是個穿著盔甲的人。她說:「那邊,那邊,往那邊照。那是什麼?」可那隻不過是尤妮的自行車,她每天上班時騎的。
有一整個夏天,尤妮和雷亞都在一起玩,可是她們從不覺得她們是在玩,只有別人問起時她們才會這麼說。那是她們生活中最嚴肅的一部分,其他時間做的事在她們看來都是些雞毛蒜皮的無聊事。從尤妮家的院子抄近道走到河堤,她們就變成不同的人了。她們都叫湯姆,兩個湯姆。湯姆對於她們來說是個代號,不僅僅是名字。湯姆不分男女,是一個勇敢無比又聰明非凡的人,但運氣不總是那麼好,可她們永遠堅不可摧。兩個湯姆打過一場永無休止的戰鬥,敵人是「女妖頭」(雷亞和尤妮可能聽過「女魔頭」這個詞)。女妖頭們埋伏在河裡,會變成強盜、德國人或是骷髏的樣子。她們的伎倆和癖好沒完沒了:挖陷阱,設埋伏,虐待偷來的小孩。有時候尤妮和雷亞會找到一些真正的小孩,就是在河邊房子里住過一陣的麥凱家的孩子,說服他們答應被綁起來,用香蒲鞭打他們。但是麥凱家的小孩不能也不想服從這個安排,很快就哭著逃回家,於是河堤上又只剩下兩個湯姆了。
她知道自己不醜。可是她怎麼知道?
尤妮的經歷沒給她帶來一分錢,這一點雷亞的父親說得沒錯。他關於比利·杜德的預言也沒落空。比利的母親死後,問題接踵而來,最後只得賣掉工廠。後來工廠再次轉手,接著就倒閉了。卡斯泰爾斯再也不生產鋼琴了。比利來到多倫多,謀了份差事。據雷亞的父親說,這份差事和精神分裂症或毒癮或基督教有關。
「這間屋子很好玩。」她說。
這東西說不好是帳篷還是房子,或是別的什麼,總之一部分似乎是玻璃做的。沒錯,絕對是綠玻璃,那種非常淺的綠色,一格一格就像嵌進了篷布。地板大概也是玻璃的,因為她裸|露的雙腳正走在又涼又光的表面上——絕對不是草,更不是碎石。
他把手放在雷亞坐著的椅子腿上,搖著她。
「我跟你的比利說了,我說你累了,別說話了。」
「我不喜歡他嗎?」他驚訝地說,「我不喜歡他?怎麼可能呢?比利這個人這麼可愛?你看他在那邊,和普通人一起喝酒、玩牌。你不覺得他很好嗎?他總是這麼好,難道你沒覺得有點與眾不同嗎?一直都這麼好。我只知道他出過一次錯,那就是你讓他講他的那些前女友的時候。可別說你沒注意到。」
比利說:「噢,親愛的!噢,親愛的尤妮!」
他斜靠在欄杆上。她覺得他可能要吐了,但他忍住了,他努力揚起了眉毛,露出了沮喪的笑容。
「我們可以把擋板放到一邊,」韋恩說到,「想試一下嗎?我們可以叫比利來放繩子。」
通常,比利都不記得了,而且即使他繼續跟雷亞多講點關於這些姑娘們的事,他說的也不見得是好話。
蒙克先生吃力地站起身。不知是得過病還是遭遇過什麼事故,他成了瘸子。他拄著拐棍走路,腰幾乎彎成九十度。坐下來看著和正常人差不多,站起來身子就彎到桌子上了。蒙克先生在人們的笑聲中站了起來。
雷亞看到尤妮時,尤妮正在回家的路上。她本以為河堤小道上會幹凈空闊,沒想到竟然長滿了荊棘,這讓她大吃一驚。她硬穿過荊棘叢回到自家院子時,手臂上和額頭上多了些划傷和血痕,頭髮里也夾了些碎葉子。而且因為摔了一跤,一邊臉也弄髒了。
「他確實給那些可憐的姑娘們留下了痛苦的回憶,」韋恩說,「那個長毛腿姑娘。那個煙臭味的姑娘。你因此而不安過嗎?不過,你倒是乾乾淨淨的。我敢說你每晚都會刮腿上的毛。」他用手摸了摸她的腿,幸虧她跳舞前刮過腿上的毛。「或是你在腿上抹過那種東西,去毛的那種東西?叫什麼來著?」
他們放棄了。尤妮的父母放棄了。他們在廚房裡坐下來,沒有一絲光亮。有三四點鐘了。他們彷彿在等尤妮回來,告訴他們該怎麼辦。這個家裡尤妮說了算,他們已經很難想起他們說了算的時候是什麼樣了。十九年前,尤妮幾乎可以說是闖進了他們的生活。摩根太太以為自己只是發胖,她本來就很胖,再胖一點也不怎麼顯。她認為肚子里的鬧騰就是人們說的「消化不良」。她不是傻瓜,知道女人怎麼生孩子,只是太久了他們一直沒懷上,就幾乎忘了有這麼回事。那天她在郵局,感到渾身無力,腿抽筋,就叫人拿把椅子來。然後,她的羊水就破了。人們急急忙忙把她送去醫院,不久,小尤妮就頂著一頭白色的胎髮,痛痛快快地生了出來。尤妮從出生起就開始吸引別人注意了。
貝亞死後,比利繼承了家裡的房產,並把它改造成養老院,照顧那些還能下床行走的老人和殘疾人。九*九*藏*書他希望給這些人提供舒適的住處、悉心的照料和適當的娛樂。他回到卡斯泰爾斯,專心經營養老院。
雷亞說:「我真接受不了。」
「我想問你點事,電話里說不清楚,」她說,「我爸和弟弟們都去漢密爾頓了。」
雷亞想起她和比利跟著蒙克太太進屋的時候,韋恩正從前廳出來。他去樓上了?(後來他告訴她,是去打電話了,給露西爾的,他答應過她。後來雷亞開始相信那些傳言都是假的。)
然後母親開始喊尤妮的名字,房前屋后地喊。李子樹已經長到和前邊的房子一般高,樹下沒有人行道,只有一條髒兮兮的小路穿行其間。樹榦縱橫交錯,像是守夜人,又像一隻只黑色的動物在夜色中隆起背。等待回應的時候,她聽到一隻青蛙的叫聲。聲音如此真切,好像青蛙就在樹枝上。小路的盡頭在半英里以外,那裡是一片田地,但由於土質太濕軟,派不上任何用場。地里長著些纖弱的楊樹,下面是柳木叢和接骨木。另一頭,小路和去往鎮上的公路相接,然後越過河、爬上山,通往養雞場。河邊的淺灘上,是以前的遊樂場。後來沃利那邊更大的遊樂場取代了它,那些大看台也就廢棄了,這都是戰前的事了。草地上,橢圓形的賽馬場依稀可見。
如果用雷亞後來所理解的朋友的含義來說,她倆並不是朋友。她們從來不去取悅或者安慰對方。除了這個遊戲外,她們沒有其他共同的秘密。甚至這個遊戲也算不上什麼秘密,因為別人也可以參加進來。但是她們從來不讓別人當湯姆。所以這也許就是她們共有的,在每天緊張的合作中,共同分享湯姆勇敢機智的天性,共同面對湯姆面臨的危險。
雷亞和露西爾把車窗搖下來通風。窗外的夜色中,有一條河流向遠方,河的水位現在最低,河水流淌在巨大的白色岩石之間,青蛙和蟋蟀在唱歌。微亮的土路不知延伸向何方,廢舊遊樂場上倒塌的看台像古怪的骷髏塔一樣豎立在空中。雷亞熟悉這一切,但卻無法關注這一切。不只是露西爾的話讓她分心,也不只是婚禮上的帽子問題讓她分心。她很幸運:比利·杜德選擇了她,還有一個訂了婚的姑娘在向她傾訴衷腸,她的生活最終也許會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好。可是在這樣一個時刻,她卻覺得孤單和困惑,好像她失去了什麼,而不是得到了什麼,好像有一種被排斥的感覺。被什麼排斥了呢?
兩個湯姆在河堤上用泥巴建了一座城市,用石頭做圍牆以抵禦女妖頭的攻擊,裏面有一座皇宮、一個游泳池和一面旗幟。可是不久,女妖頭趁兩個湯姆出門的時候,將城市夷為平地。(當然了,尤妮和雷亞需要轉換角色,扮演女妖頭。)一位新的領袖出現了,她是女妖頭女皇,名叫喬伊玲達,詭計多端,心狠手辣。喬伊玲達在河堤上的黑莓裏面下毒,兩個湯姆玩餓了,不小心吃了一些。毒性發作時,她們痛得冷汗直流,在茂盛的草地里打滾。她們把肚子壓進泥巴里,泥巴溫溫軟軟,就像剛做好的軟糖。她們感到內臟在抽搐,四肢不停地發抖,可是她們還是要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去找解藥。她們先是試著嚼劍葉草,這種草「草如其名」,可以劃破皮膚。於是她們往嘴巴的傷口上抹了把泥巴,想如果能抓到青蛙,要不要生吃一隻來解毒,可最終還是決定將苦櫻桃作為救命的解藥。她們吃了一串小小的苦櫻桃粒兒,嘴被苦得糾成一團,不得不跑去河邊喝水。她們撲在水面上喝水,在朵朵睡蓮周圍,河水淤泥很厚,看不到底。她們喝呀,喝呀,頭頂上的蒼蠅像一支支箭飛過。最後,她們得救了。
「你從來不看地圖嗎?」韋恩說,「去卡爾加里的路上不會經過多倫多。先經過薩尼亞的邊界,取道美國到溫尼伯,然後才是卡爾加里。」
「你說營地,軍營。」鏟雪的那個人說。他叫丁特·梅森。
「別張嘴,用鼻子呼吸。」蒙克太太說。「你出來。」她對韋恩,也或是對羅里說。她給他們下指令的時候,用的是一成不變的聲調,既不同情,也不責備。她拉著雷亞走過酒吧,來到她丈夫的卡車邊,半舉起她,把她塞進去。
警告來自她的肚子。後門開了,韋恩說了些什麼,她聽得很清楚——她怎麼也搞不清楚這些事情發生的先後——她突然放鬆了,開始吐起來。她之前沒有一點想吐的感覺。然後她趴在地上吐了起來,吐得腸子都擰乾了,像塊擰乾的破抹布一樣。
蒙克太太拿來掃帚。
「不知道韋恩進行得怎樣了。」他說道。
她想起炎熱的夏天,自己曾覺得尤妮的頭髮像一團雪球,又像儲存下來的冬天的冰絲,她真想把臉貼上去涼快涼快。
比利脫掉鞋,露出裹在精緻的黑襪里的一雙腳。雷亞告訴他,穿橡膠靴子的話裏面穿羊毛襪或是工作襪會更好,這樣腳不會打滑。他問她店裡是不是有這樣的襪子,而且說,如果雷亞把襪子拿來,他就買一雙。然後,他又問雷亞是否願意幫他把襪子穿上。
尤妮,這個上新聞了嗎?是瞎編的吧?是人們在麥克風前表演出來的故事,還是報道出來的事實?尤妮!那是真的還是假的?
雷亞沒有讓步,也沒笑。她說:「沒有。」
女生們出去打排球時,如果看到比利開車經過學校,就會相互打趣說:「你的心動對象來了。」而事實上,雷亞也確實為他心動了——他的樣子,他光亮的頭髮,還有他隨意放在方向盤上的手,那麼有力。雷亞心動,也因為想到自己突然被他選中,好像得到一件從天而降的獎品,周身洋溢著喜悅。或者說她本身就是獎品,蒙塵已久,如今發出優雅的光芒。走在街上,不認識的女人都會朝她微笑,帶著訂婚戒指的姑娘會親切地叫她的名字,和她說話。每天早上醒來,她都會覺得自己收到了一份大禮,但她的心在夜裡卻將禮物打包放了起來,使她一時記不起裏面是什麼。
雷亞很尷尬,不承認一開始她沒聽懂他們在說些什麼。
「從來都是這樣。」丁特說。
「你真讓我著迷。」他說,他說這話時聲音不是自己的,而是電影演員那種優雅的、含情脈脈的聲音。他的手在她的雙腿之間滑動,觸到長襪上面的皮膚,手就跳了起來,而他也笑了笑,似乎她那兒太熱,或是太冷。
露西爾是個瘦弱的金髮姑娘,有個挑剔的胃,月經不調,皮膚也很敏感。她對自己身體上的異常之處非常關心,把它當成個惹人煩卻很珍貴的寵物。她的手提袋裡總是帶著嬰兒潤膚油,她把潤膚油拍在臉上,她的臉一小會兒之前被韋恩的胡楂蹂躪過。
尤妮·摩根白色的頭髮向上豎著,連同睡衣一起沐浴在陽光里,像個長著羽毛的天使。不過她走路的姿勢還是老樣子,笨拙而自信——頭向前伸著,胳膊隨意地來回擺動。雷亞不知道尤妮在那兒幹什麼,她對尤妮的失蹤一無所知。尤妮的出現在她看來既很奇怪,又很自然。
他說:「歲月無情啊。」
尤妮還沒輟學那會兒,雷亞每天騎車去學校。所以儘管她們走同一條路,卻從來沒一起走過。每當雷亞騎車經過,尤妮都會輕蔑而且不懷好意地大聲喊:「駕,馬兒快跑!」而後來,尤妮有自行車之後,雷亞卻開始步行了,因為當時高中的觀念是,女生如果上了九年級還騎車上學,就會顯得又笨又傻。但是尤妮每每都會下車,和雷亞一起走路,就好像是她在照顧雷亞一樣。
雷亞的父親很早就起來收雞蛋,並準備去漢密爾頓,他每隔一個周日都會去趟漢密爾頓。兒子們跟他一塊去——他們可以坐在卡車後面。雷亞不去,因為卡車前面沒座位了。父親會捎上科里太太,科里太太的丈夫和雷亞的母親在同一家醫院。她父親捎上科里太太時,都會穿襯衣打領帶,因為回家的路上他們可能會去餐館吃飯。
尤妮好像從來不受父母管制,甚至不像其他小孩那樣和父母親近。她自己做主的生活和她在家裡無所顧忌的權力,都讓雷亞感到震驚。每當雷亞說自己要在幾點之前回家、做家務或換衣服,尤妮都會惱火,不相信她說的話。尤妮的每個決定都是自己做的。十五歲那年,她輟學,在手套廠找了份事做。雷亞可以想到,尤妮一回家就會向父母宣告自己當天才做的決定。不,甚至不會特意宣告,也許她只是在傍晚比從前到家晚后隨口說出來而已。既然開始掙錢了,她乾脆給自己買了輛自行車。她還買了台收音機,每天在房間里聽到深夜。那時,她父母也許會聽到突然響起的槍聲、車輛呼嘯著穿過街道的聲音。她可能會告訴他們自己聽到的東西:犯罪事件,颶風和雪崩的新聞。可雷亞覺得他們不會太放在心上。他們太忙了,有很多事情要做,儘管這些事情是季節性的,而且只是圍著他們的菜地忙前忙后:蔬菜啊,樹莓啊,大黃啊,收穫后要拿到鎮上去賣,掙錢糊口。他們沒有時間關心太多別的事情。
「你怎麼知道。」蒙克太太說,她把車倒到了https://read.99csw.com馬路上。她開車把雷亞帶到了山上雷亞家的院子里,路上沒再說話。把車停好后,她說:「下車時小心點,卡車比小轎車高一些。」
「嗯,是的。」雷亞說。
尤妮的媽媽說:「比爾·普羅克特不會去教堂嗎?」她指的是卡斯泰爾斯《守衛者》報的編輯。
雞蛋放在桌子上,裝在六個大籃子里。雞蛋上還沾著母雞的糞便和乾草,等著她用百潔布擦乾淨。
後來,報紙上出現了一幅畫,畫的似乎是飛船里的一艘帆船,來自藝術家的想象。然而,尤妮並沒叫它飛船,至少隨後她說起時還沒這麼叫。關於後來出版的書,她也是不置一詞。這本書里的故事寫的是她的肉體如何被俘獲,如何被研究,她的血液和體液如何被採為樣本,她秘密排下的卵子或許已被偷走了一枚,並在異域受精,交配或妙不可言或轟轟烈烈,總之以一種難以言表的方式進行了。如此一來,尤妮的基因便融入了入侵者的生命循環之中。
他過來敲了敲雷亞的門,告訴她他們就要出發了。他說:「有時間的話,你可以擦洗一下桌子上的雞蛋。」
她看見一個人正沿著賽馬場走,是尤妮·摩根,穿著睡衣。在大約早上九點半的光景,她穿著素雅的、類似淺粉色的睡衣睡褲,走在賽馬道上,到賽道轉彎的地方,又向曾經的岸邊小路走去。灌木叢擋住了雷亞的視線。
「把我的建議寫下來,」雷亞說,就好像韋恩真的要她提出點建議似的,「上車,開車去卡爾加里。」
比利向尤妮·摩根求婚。
雷亞在去鎮里的路上碰到過蒙克太太,不過她從來不說一句話。蒙克太太是黑頭髮,不過已經開始變白,她把頭髮盤在腦後,也不化妝。和卡斯泰爾斯這個地方很多女人不一樣,蒙克太太保持著苗條的身材。她穿著樸素、整潔,不是特別顯年輕,不過在雷亞看來也不是典型的家庭主婦打扮。今晚蒙克太太穿的是一條方格裙子,一件黃色的短袖襯衣。她臉上從來只有一種表情,雖然不是敵意,卻也十分嚴肅、專註,彷彿時常扛著幻滅和憂慮的重擔。
其實,韋恩和雷亞都知道,比利是在幫助精神病人的過渡療養院和幫助老年人的團體之家工作。比利一直維繫著這份友誼,也保持著和尤妮的特殊友誼。他的姐姐貝亞飲酒過量生活無法自理后,他雇尤妮幫忙照看。(比利已經戒酒了。)
她向他解釋說這個屋子很好玩是因為屋子角落裡的鐵皮擋板,她的解釋多次被他打斷,什麼都和他說不清。她說,她覺得那個鐵皮擋板後面有個送菜升降梯,通往地下室。
有一次露西爾問雷亞:「你怎麼樣?慢慢習慣了嗎?」
「我們一結婚,我就得要他刮鬍子,」露西爾說,「一結婚就得刮。」
有人說:「聽著很像石棉。」這人雷亞也面熟。他以前是老師,現在賣無水烹飪用的鍋碗瓢盆。他有很重的糖尿病,據說陰|莖頭上永遠都有那麼一粒糖,結晶的。
「問你個問題,」韋恩說,「你最近做過精神測試嗎?」
蒙克太太剛才從椅子上拿走的是一堆衣服,噴了水的,卷好了正準備熨。蒙克太太繼續熨衣服,做著這普普通通的家務。這張桌子也可以擀餡餅皮。飯已經做好了。屋裡有個柴火爐,但現在是涼的,上邊鋪著報紙。夏天他們用煤油爐做飯。空氣中有股煤油味,還有潮濕的灰泥散發出的味道。壁紙上有河水泛濫時留下的泥漬。屋子裡沒什麼東西,很整潔,深綠色的窗帘一直垂到窗檯。房間一角有塊馬口鐵擋板,後邊也許暗藏著送菜升降梯。
「韋恩就是韋恩。」他高興地重複道,但很嚴肅。
雷亞低頭看著他搖晃著黑黑的頭,笑了起來,他讓她想起了一種狗。他很聰明,但他身上有種近乎愚蠢的固執。也有狗的那種固執,還帶點悲哀的感覺。這會兒,他一邊用頭不停地磕著她的膝蓋,一邊晃著頭不讓頭髮遮住眼睛。
「不是為此而難過吧。」雷亞說道。
「她連個朋友都不如——就因為是他妹妹,才讓她參加婚禮的。不好冷落她,不過她真是個自私的姑娘。」
她笑了起來,椅子晃得她有點頭暈,或者也許是因為他道破了事情的真相。據比利講,那個戴著面紗和紫色手套的姑娘,有一股子煙臭味,而另一個姑娘喝醉酒之後,會說髒話,還有個姑娘染了皮膚病,胳膊底下長真菌。比利跟雷亞說起這些事的時候顯得非常後悔,但提到真菌的時候,他咯咯地笑了起來。他不自覺地笑了,笑聲裡帶著些罪惡感。
雷亞穿著橙綠色的跳舞裙,坐下的時候,裙襯發出一陣吸管吸東西似的聲音。她面帶歉意地笑了笑,但蒙克太太早已經轉身走開了。唯一注意到這動靜的是韋恩,他正從前廳進來。韋恩抬了抬眉毛,他向她致以同志式的問候,卻又像做了什麼虧心事。雷亞從來都搞不清韋恩到底喜不喜歡她,哪怕在兩個人跳舞的時候。那是在沃利會館,韋恩和比利按照習慣每晚交換一次舞伴。韋恩摟著雷亞,彷彿她只是他負責的一包什麼東西。他的舞跳得死氣沉沉。
不知不覺中,她被放在一把椅子上,她說不出這是一把普通的椅子還是一個寶座。這些孩子開始在她周圍織出一層紗,好似蚊帳一類的事物,輕薄而堅韌。他們三個不停移動,繞著她穿梭裹纏,卻從未發生碰撞。到這時,她早已不想問問題了。「你們在幹什麼?」或是「你們怎麼來這兒的?」或是「大人都去哪兒了?」這些問題都溜到了某個她也說不出來的地方。縹緲的歌聲或是輕哼聲似乎在某處響起,滑進她腦海里,讓她覺得寧靜又舒心。一切都是再尋常不過的樣子。你想不到任何問題,任何比在普通廚房裡問「這個茶壺是做什麼用的?」更深奧的問題。
「為什麼?」
雷亞進了屋,門也沒關就去上廁所,她把鞋扔在廚房裡,光腳爬上了樓梯,把裙子還有裙襯捲成一團,塞在了床底下。
「他們說不戴套子要好一些。我想,我結婚後馬上就會知道的。」
「有人可能會說韋恩比較悲觀,」比利說,「但也有人會說他很現實。牧師的兒子就得現實點,他得自己掙錢過日子。不管怎麼樣,韋恩就是韋恩。」
「為了資助那小子唄。他家老太太一死,他就會把生意整垮的。」
比利·杜德對雷亞說,韋恩曾告訴過他,他離不開露西爾,打算和她結婚,因為她會是個好妻子。他說,她並不是世界上最美的姑娘,肯定也不是最聰明的,正因為如此,和她結婚就會有安全感。他說,她不太會討價還價,也不習慣做有錢人。
「我吐完了。」雷亞說。
雷亞說:「我知道我不難看。」
她打通了電話,但沒找對人,因為是星期天,只和值班的門衛說了兩句。「他們會後悔的!我現在要越過他們直接找多倫多的《星報》!」
「還不錯,」雷亞回答說,「什麼我都愛喝。」
過了蒙克家,第三棟房子就是尤妮·摩根家,也是這條路上最後一家。尤妮的母親說大概是午夜時分,她聽到紗門的關門聲。雖然聽到關門聲,但是沒多想。肯定是尤妮去上廁所。直到1953年,摩根家還沒有裝自來水。
「怎麼樣?」韋恩說,「是你愛喝的飲料嗎?」
後來他告訴她,那只是一個策略而已。他當時既不需要靴子,也不需要襪子。
蒙克家的那條狗跑過來了,在他們倆之間嗅來嗅去。韋恩知道這條狗的名字。
「自然的召喚,沒錯,可以說是自然的召喚。」一個男人說,他之前說了關於拉屎的事。另一個男人叫他注意用詞。沒人往雷亞這邊看,但她知道那人說這話是因為她。
而韋恩是喝醉后說的。酒後吐真言。
高中最後一年,雷亞也找到一份工作,每周六下午在一家鞋店上班。早春的一天,比利·杜德走進鞋店,說他想買一雙掛在外面的那種橡膠靴子。
「給你來個可口可樂?」她說。
「什麼都愛?那就好。你聽起來就是比利·杜德喜歡的那種姑娘。」
抬著她的是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他們看上去十歲左右,穿著一樣款式的套裝,都是裏面穿泡泡紗的日光浴裝,外面套件圍兜,圍兜的帶子繞過肩膀綁在身後。他們的衣服又乾淨又清新,好像剛從熨衣板上拿下來的一樣。他們的頭髮是淡棕色的,又直又亮。他們是最乾淨、最有禮貌、最討人喜歡的孩子。但是,她是怎麼分辨孩子們頭髮的顏色,又是怎麼知道他們的日光服是泡泡紗做的呢?她出門的時候並沒有帶手電筒,那他們一定隨身帶了某種照明的東西吧!她依稀記得他們帶了,可是說不出來那到底是什麼。
這就是她的打算。她一直發誓說,這就是她的打算。相比較昨天喝醉了酒那會兒,她覺得這會兒更自在,更得意。她提出這些建議,就好像這是世界上最簡單的事兒一樣。要搞明白她說的和做的,還得等幾天,也許要幾周。
他們穿過菜園往回走,手電筒照在噴了藥粉的土豆棵子上和大黃莖上,大黃大多已經結籽了。老頭用靴子抬起一read.99csw.com片寬寬的大黃葉子,往下面照了照。他老婆問他是不是瘋了。
「你真壞。」他說道。他狠狠地吻著她的嘴唇,似乎他的職責就是不讓他們的嘴唇分開。
「尼特!就是這東西。不過這東西沒有一股味嗎?有點發霉或發酵或是什麼味?酵母片。這不是姑娘們要買的另一種東西嗎?我讓你難為情了嗎?我得紳士點,再去給你拿瓶喝的。要是我還能站起來走路的話,我就再去給你拿瓶喝的。」
要是難看,比利·杜德怎麼會跟她約會?比利·杜德心眼好。
他的愛——比利的那種愛——泛起浪花,恰好滿足尤妮的某種需求,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需求。
她來到樓下到處找。尤妮的房間在廚房後邊,但天這麼熱,她在哪兒睡都有可能。可能在起居室的沙發上,也可能在門廳的地板上攤開了睡,那兒有穿堂風。或者去走廊上,那兒有把不錯的汽車座椅,是很多年前尤妮的父親在公路遠處發現的,別人不要了的。可是哪兒都不見尤妮的影子。廚房裡鍾錶的指針指向兩點二十。
她不難看,她知道自己不難看。可是怎麼就這麼肯定自己不難看呢?
韋恩離開報社,進了電視台。那些年,在晚間新聞里都能見到他。有時在國會山上頂著雨或是冒著雪,報道真真假假的新聞。後來他去別的城市,做著同樣的事情。再後來他加入了另一行列——坐在室內探討新聞的意義,品評真假黑白。
她穿好衣服,泡好咖啡,倒了一杯,走出來,來到走廊邊,走廊正沐浴在晨光中。她吃的阿司匹林開始起作用了,這會兒頭不疼了,腦子卻一片空白,這片空白既清晰又模糊,還伴著低低的嗡嗡聲。
「我從沒說他沒遭殺身之禍!從來沒說!我們在這兒說的不是這個!我說的是他找到金礦了,得著好處了,成了百萬富翁!」
如果你長得不是這麼難看的話,我早就想干你了。
「尼特。」雷亞說。
韋恩來的時候,她正在門廊上擦洗雞蛋。她說:「我想知道你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說什麼了?」韋恩問道。
(步朝霞 譯)
泊好車之後,有時甚至還在路上,比利就會用一隻胳膊摟著雷亞的肩膀,緊緊地摟著她。給她一個承諾。他們跳舞的時候,他也會給她承諾。他一點也不害羞,他拿鼻子蹭著她的臉頰,或在她的頭髮上留下一連串的吻。在車裡,他給她的吻要快一些,他吻她的速度和節奏,以及接吻伴隨的聲音都告訴她,這隻是開個玩笑,或者半個玩笑。他的手指在她身上、膝蓋上、胸前輕敲。他低聲讚賞她,然後斥責自己,或者斥責雷亞,說面對她,他必須克制自己。
從那時起,他們每周六晚上都去沃利公館跳舞。他們不在工作日約會,因為比利要早起,去工廠向他母親(外號叫韃靼)學習經商,而雷亞則要幫父親和弟弟們做些家務。她母親在漢密爾頓住院。
之後我一定是睡著了,尤妮的母親說,但後來又醒了,我一直沒聽見她回來。
比利讓她到處光芒四射,而一到家,她又變回了原樣。這沒什麼奇怪的,在雷亞看來,家是他們挫你銳氣的地方。弟弟們常常學著比利給父親遞煙的樣子:「來根長紅吧,塞勒斯先生。」他們在父親面前比畫著,假裝手上就有盒長紅牌香煙。他們的聲音甜膩膩的,樣子也很誇張,讓人覺得比利·杜德愚蠢至極。他們叫他「傻泥」,一開始是「傻子比利」,後來是「傻比利」,再後來就成了「傻泥」。
「尤妮沒在樓下。」她說。
處在社會底層的人,像尤妮·摩根,會和處在頂層的人,如比利·杜德,表現出一樣的無憂無慮,一樣的直率大條。
「我陪你去。」韋恩說。
比利看到韋恩的車停在外邊,就像見到韋恩本人一樣和它打招呼:「吼——吼——吼!韋恩這傢伙!占我們先了!」比利在雷亞肩膀上捏了一把,說:「我們走吧,你也去。」
比利·杜德總是說自己如何崇拜雷亞的父親。像他那樣的男人,他說,勤勤懇懇,只圖個勉強過活。從來不求其他。而且還這麼體面,脾氣又好,心地善良。世界虧欠他們良多。
「比爾·普羅克特可以緩一緩,我現在給倫敦的《自由報》打電話。」穆麗爾阿姨說。
他說這些話時,用了兩種奇怪的聲音:一種聲音高得不自然,像在唱歌;一種聲音很粗啞,很嚴肅。雷亞記得,她以前從未聽他說過這麼多話,不管用哪種聲音,通常都是比利在說。韋恩不時地說出個把詞,一個不太重要的詞,只因為他說話的語調而顯得很重要。而且他的語調常常非常空洞,聽不出性別,臉上的神態也是一片茫然,這讓人緊張不安。他的語調里有一種不屑,但卻努力控制著沒表現出來。雷亞曾見過比利儘力想要編一個故事,他編了又編,改變了故事的基調,只是為了聽到韋恩咕嚕一聲表示贊同,聽到他爆發出笑聲。
除了丁特·梅森和那個賣鍋碗瓢盆的,雷亞還認識乾洗店的馬丁先生和殯儀員博爾斯先生。另外一些人有的面熟,有的沒見過。所有這些人都不會覺得來蒙克家有什麼丟人的,這不是那種地方。不過終究是小小的污點,說起「他到蒙克家」,彷彿是在解釋什麼,日子過得好好的人也不例外。
「蹲下,羅里!蹲下,羅里!」他一邊猛地扯下雷亞的裙襯,一邊朝狗大喊。
那句話雷亞在遊樂場又說了一遍。
蒙克家後院外有個洗手間——實際上是個浴室。浴缸里堆滿一箱箱啤酒——不是冷凍,只是常溫保存而已。馬桶還能沖水,雷亞還擔心沖不了水,因為前一個用廁所的人似乎沒沖水。
「又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醉了。」
尤妮的工作非常適合她,這一點可以肯定。那個手套廠設在主街一棟樓房裡,佔了二、三兩層樓。在暖和的日子,工廠的窗子打開,你不僅能聽到縫紉機的聲音,還能聽到大聲講出的笑話,吵架對罵,還有廠里女工之間廣為流傳的粗話。她們的社會地位比飯店服務員還低,更比不上商店售貨員。她們工作時間更長,掙得更少。但是她們並未因此感到卑微,甚至更加張狂。她們說說笑笑地一起擁下樓,一窩蜂跑上街,向街上的轎車吆喝,也不管車裡有沒有她們認識的人。她們去哪裡,就把混亂帶到哪裡,好像她們有權這麼做。
一般來說,過一會兒,他或者韋恩就會使勁摁一下喇叭,對方就得回應一下。雷亞不能理解這是一種競賽,或者怎麼也不能理解這是種什麼類型的競賽。但最後,這套遊戲卻更多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凝視著黑夜裡韋恩的車那黑糊糊的輪廓,他會說:「要對那傢伙摁喇叭嗎?」
開車回卡斯泰爾斯的路上,到了賣私酒的那家,雷亞就無端有種要哭的感覺,胳膊腿也都好像灌了水泥似的。要是她一個人的話,她可能倒下就睡著了,但她沒法一個人待著,因為露西爾怕黑,比利和韋恩去蒙克家的時候,雷亞得陪著她。
「怎麼這麼說?我沒說在部隊啊!」
雷亞想對所有人大叫,把他們都趕出屋子。她要想點事情,這些事情迫於他們的壓力,裝在她腦子裡出不來,這就是她頭疼的原因。聽到卡車的聲音消失在馬路上之後,她小心翼翼地下床,小心翼翼地走下樓,吃了三片阿司匹林,喝了很多水,倒了點咖啡在罐子里,連看都沒看。
他那時已經熬過了大學,正在家裡學習怎樣經營自己家族的鋼琴廠。
路上響起汽車喇叭聲,應該是認識她的人,也可能只是路人。她不想叫人看見,就抄近路從地里走。地里的東西被雞啄了個乾淨,地上到處都是雞屎,滑唧唧的。地那頭一棵樹上還有弟弟們做的樹屋。其實就是一個檯子,樹榦上用釘子釘著幾塊木板,可以爬上去。雷亞踩著木板爬了上去,在檯子上坐下。她發現弟弟們還在茂密的樹枝中開了幾扇窗戶,用來偵察外面的情況。下面的公路盡收眼底,很快她就看到幾輛車載著鄉下孩子到城裡的浸會教堂去上主日學。車裡的人看不到她。即便是比利或韋恩來跟她解釋、吵架或道歉,也不可能看到她。
「別再折磨你姐姐了。」雷亞的父親說道。可他自己卻開始折磨她,他一本正經地問雷亞:「你打算繼續在鞋店待下去?」
四個人都已滿頭銀髮。雷亞很瘦,卻活力四射,她生動活潑、循循善誘的風格在英語作為第二語言的教學中如魚得水。韋恩也瘦,留著白鬍子,溫文爾雅,風度翩翩。他不上電視時會讓你想到西藏的和尚,一到鏡頭前就會變得尖酸刻薄,甚至殘酷無情。
「石棉,」講故事的男人說,一副不太高興的樣子,「他們在那兒開採出了全世界最大的石棉礦,發了大財!」
「噢,我只是覺得,你可能需要這份差事。」
盥洗台上有面鏡子,她看著鏡子里自己的臉,和它說話,毫無顧忌,還帶著讚許。「隨他吧,」她說,「隨他吧」。她關了燈,走到黑漆漆的大廳里。一雙手很快抓住了她,推她read.99csw.com出了後門。她和韋恩靠在酒吧的牆上,互相抓著對方,親吻著。這個時候,她覺得自己被打開了,又被握緊了,開開合合,像一架手風琴。她得到了一種警告,彷彿在提醒她——似乎在遠處,跟她和韋恩正在做的事沒什麼關係。像有什麼東西擠著,又像是哼哼聲,像在她身體里,又像在外邊。她不明白這到底要告訴她什麼。
「這麼說吧,」韋恩說,「教皇就是猶太人嗎?不是的。耶穌是天主教徒嗎?不是的。還有很多例子。我不想給你留下錯誤的印象。我也不想對此進行評判。比利是酒鬼嗎?他酗酒嗎?他喜歡肛|交嗎?我是說肛|門性|交?噢,我說錯了。我忘了在和誰說話。對不起。請不要放在心上。對——不起。」
這封信是寫給雷亞的,她和韋恩到卡爾加里不久就結婚了。那時要想住在一起必須結婚,至少在卡爾加里是這樣,而他們發現彼此不想分開。未來的日子里大多數時候也是這樣,不過也會拿分居要挾一下,並時不時付諸行動,但很快也就收了場。
她不想回屋去面對那幾筐臟雞蛋。於是她沿著小路往前走,一路躲避著陽光,沒有陰涼的地方就低著頭。沿途每棵樹都不一樣,每棵都是里程碑。每次父親從城裡回來,她都會問能走出去多遠去迎接父親,母親總是以樹作答:山楂樹那兒,山毛櫸樹那兒,楓樹那兒。父親總會停下來,讓雷亞踩到腳踏板上。
丁特·梅森又大聲說:「找到石棉的那個人可沒發財。信我的,他沒發財。事情從來都是這樣,發現的人發不了財。」
看到雷亞的激動,比利·杜德笑了笑。他環顧四周,默認了雷亞的話。
「噢,是嗎?沒開玩笑吧?你有什麼建議嗎?」
他走到樓梯口,又折回來,隔著門對她說:「多喝點水。」
雷亞一般不到屋裡來,而是和韋恩的女朋友露西爾在外邊坐在韋恩或比利的車裡。他們進去喝酒,說半小時話就出來。(這個承諾不能當真。)但八月初的這天晚上,露西爾病了,在家休息。比利和雷亞就獨自去沃利跳舞了,跳完舞他們沒有在車裡親熱,而是直接開車來了這兒。蒙克家在卡斯泰爾斯邊上,比利和雷亞也住在這兒。比利在鎮上,雷亞住在養雞場,從這排房子沿著河往上走,過了橋就是。
尤妮名噪一時。記者們來了,還來了個作家。一個攝影師拍攝了遊樂場,尤其是跑道,說這是宇宙飛船留下的印記。有張照片拍的是看台,說是宇宙飛船著陸時撞倒過。
「他已經死啦,」尤妮的母親說,「你請她過來又能怎麼樣?」(「她」指的是老杜德夫人,脾氣非常火爆。)但尤妮的父親還是打了電話過去,找到了比利·杜德。比利還沒上床休息,就過來了。
「比利?」雷亞說,「他很愛喝酒嗎?」
快到傍晚時分,她們從這個小世界里出來,不知不覺回到尤妮家的院子里,就會看到她的父母還在幹活,或是鋤地,或是培土,或是給菜地拔草。躺在房子的陰涼處,她們筋疲力盡,好像剛剛在湖裡遊了泳或是爬了山。她們身上有河水的味道,有腳下踩過的野蒜和薄荷的味道,有雜草溫熱的味道,還有下水道污泥的味道。有時尤妮會進屋給自己和雷亞拿些吃的,也就是幾片抹著玉米糖漿和糖蜜的麵包。她從來不問父母是否可以這樣做,而且總是把大的那塊留給自己。
「他最後死於非命。」一個一直沒說話的人這會兒插|進來。丁特·梅森笑起來,其他幾個也跟著笑起來。賣鍋碗瓢盆的那個人說:「百萬富翁?億萬富翁?然後呢?」
他們拜訪了杜德夫婦,他們還是朋友。四個人一起開車來到遊樂場舊址。
露西爾說,她一結婚就馬上用避孕海綿和膠凍。雷亞覺得她說的聽起來像是甜點,但她強忍住沒笑出來,因為她知道露西爾會認為這樣的笑話很無禮。露西爾開始說起由她的婚禮而引起的爭執,說起伴娘是該戴闊邊帽還是玫瑰花環的問題。露西爾想要玫瑰花環,她以為全都安排妥當了,但之後韋恩的妹妹卻燙了個難看的髮型,於是她想要戴帽子遮下丑。
「我從來沒說軍營。我說的是伐木營地,在魁北克省北部。那麼大老遠的地方,部隊跑去幹嗎?」
「有人看到他撿回來的東西。那是什麼?這個嘛,他說,不知道。從哪兒撿的?地上。那你覺得是什麼?嗯……我不知道。」
她記得尤妮有過夢遊的毛病,但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起來,起來,」她說,「我們得找到她。」最後她丈夫終於屈服,坐起來,穿上褲子、靴子。「拿上手電筒。」她說。就這樣,她在前面,丈夫跟在後面,她再次下樓,來到走廊上、院子里。丈夫負責打手電筒,她負責指揮。她叫他往去廁所的小路兩邊照。廁所在院子後面,周圍是一簇丁香花和醋栗灌木叢。他們往廁所里看了看,什麼都沒有。然後向粗壯的丁香枝幹間(簡直可以說是樹了)照去,又沿著幾乎淹沒在草叢中的小路找——他們幾乎都迷路了,穿過一段下彎的鐵絲柵欄,一直通向野草叢生的河邊。可是他們什麼都沒發現,沒看到有人。
他的腳修長白皙,氣味芳香。一縷好聞的香皂味在空氣中瀰漫,是皂石的味道。他靠在椅子上,身材高大,面容蒼白,神情冷靜,乾淨整潔——他這個人都可能是香皂雕刻而成的。他有著高高的額頭,修剪乾淨的鬢角,光滑發亮的頭髮和慵懶的象牙色眼皮。
幸運的是那天她不用去見母親。如果她從雷亞嘴裏套出實話——能不能守口如瓶,雷亞一點把握都沒有——那她一定會叫韋恩好看的。她一定會給韋恩做牧師的父親打電話。「干」這個字會比「丑」更讓她光火。她會完全抓不住重點的。
蒙克太太幫他們打開後門,比利說:「瞧,我把鄰居給你帶來了。」蒙克太太看了雷亞一眼,彷彿雷亞是路上的一塊石頭。比利·杜德有個怪癖,他喜歡把人歸堆。他會說「窮人」或「勞動階層」(雷亞只在書本上看到過這個說法)。他把雷亞和蒙克一家歸為一堆,因為雷亞就住在山上的養雞場。比利不明白,雷亞家可不認為自己是屋子裡這些人的鄰居。她父親一輩子都不會到這兒坐下來喝杯酒。
「自然的召喚,好吧,那就說自然的召喚。」
比利·杜德和雷亞、韋恩和露西爾四個人常在午夜時分離開舞會,開著兩輛車,在一條土路的盡頭停下來,這條路位於休倫湖深處的灌木叢中。比利一路上都把收音機開著,把聲音調得很低。即使他跟雷亞講的事情很複雜,他也一直開著收音機。他講的事情跟他在大學里的生活有關,包括派對、胡鬧、惡作劇等,有時還會把警察招來。他們總少不了喝酒。有一次,有個人喝醉了,吐在一輛車的車窗上,他喝的酒毒性太大,毀了那輛車的一整面漆。比利說的那些人,除了韋恩,雷亞都不認識。偶爾還會蹦出幾個姑娘的名字,於是雷亞就會打斷他。她見過比利·杜德從學校帶回家的姑娘,這幾年的都見過,她們的相貌,她們或活潑或柔弱的氣質,都讓她著迷。這會兒,她得打斷他,問問他,克萊爾就是那個戴著有面紗的小帽和紫色手套的姑娘嗎?做禮拜?哪個是那個留著紅色的長發、穿著駝毛大衣的姑娘?誰穿的是天鵝絨的靴子和綿羊皮的上裝?
和平常不一樣,韋恩和比利這會兒誰也沒注意到誰。氣氛有點緊張,彷彿一觸即發。在這些年紀比他們大的男人們面前,他們小心謹慎,十分收斂。
雷亞說:「你不想和她結婚。我是說和露西爾。」
他拍了拍妻子寬寬的後背,算是對她那難以察覺的嘟噥聲的回應。他說他們很快就會回家了,她不會錯過每天下午定時收看的節目。
「有什麼好玩的?」韋恩說,「這屋子到底有什麼好玩的?你才好玩呢。」
尤妮說:「我不希望有任何事發生,任何事。」
「你真好。」他說,然後就邀請她當晚陪他跳支舞,沃利公館本季度的開場舞。
她醒了,周圍空蕩蕩的,面前什麼都沒有。她躺在熾熱的陽光里,躺在遊樂場硬邦邦的地上,天已大亮。
「但你就是不喜歡他啊,」雷亞滿意地說,「你根本就不喜歡他。」雷亞覺得滿意,因為她實際上是在反駁韋恩。她直視著他,但僅此而已,他也讓她緊張。他這種人給人的印象,遠遠不是個頭,或是神態,或是別的什麼。他不是很高,個子很結實,小時候可能矮墩墩的,將來也有可能發胖。他長著一張四方臉,臉色蒼白,還留著一圈扎傷露西爾的泛著青色的鬍子。他的頭髮是黑色的,又直又細,常常凌亂地垂在額頭上。
雷亞回到卡斯泰爾斯看看。她溜達到墓地,想看看上次來過之後又添了哪些新成員。她在一塊墓碑上看到了露西爾·弗拉格的名字。不過所幸露西爾沒死,死的是她丈夫,她的名字和出生日期刻在丈夫的旁邊,去世的日期空著。刻碑的手工費不斷漲價,現在很多人都這麼做。
雷亞想起那些帽子和玫瑰花環,心底湧起一陣對露西爾深深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