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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十一章

第一部

第十一章

奧勃朗斯基微微一笑。他懂得列文內心的活動。
「喲,對不起,你也知道,我認為天下女人可以分成兩種……不……說得確切些,真正的女人只有一種……那種既墮落又可愛的女人,我沒有見過,我看也不會有。至於那個坐在櫃檯後面、滿頭鬈髮、塗脂抹粉的法國女人,我覺得她不是女人,簡直是個妖精。凡是墮落的女人都是這樣的。」
列文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臉色發白。
列文把酒杯里的酒喝乾了。他們沉默了一陣。
「為什麼不?奶油麵包有時香得會使你克制不住。
「你究竟有什麼事?」
「嚇,真是一位道學先生!但你要明白,現在有兩個女人:一個始終堅持她的權利,也就是堅持要你的愛情,但你卻不能給她;另一個女人為你犧牲了一切,對你卻毫無所求。你該怎麼辦呢?怎麼辦才好呢?這是一大悲劇。」
「對不起,這種事我可一點也不理解,就好像……譬如說,我現在吃飽了飯,經過麵包店,又溜進去偷麵包。」
「你說說倒輕巧,好像狄更斯小說中的那位先生,他遇到難題,就用左手一個個從右肩上往後扔。不過,抹煞事實並不解決問題。你倒說說,叫我怎麼辦呢,怎麼辦呢?妻子老了,可你還精力旺盛。你只要看上一眼,就會九*九*藏*書覺得你再也無法愛你的妻子了,不管你怎樣尊敬她。一旦遇到一位可愛的人兒,你就完了,完了!」奧勃朗斯基頹喪地說。
「再說一遍:我勸你無論如何要趕緊解決。今晚不要談了,」奧勃朗斯基說,「明天一早正式去求婚,願上帝保佑你……」
「為什麼要我同伏倫斯基認識呢?」
「開賬!」他吩咐侍者,起身走到隔壁大廳,在那裡遇見一個熟識的副官,就同他談起某女演員和她的供養者來。奧勃朗斯基同那個副官一談話,頓時感到輕鬆愉快,同列文談話時產生的那種思想上和精神上的極度緊張感也消除了。
列文嗨地笑了一聲。
「『我若能克制塵世慾望,
「再來一瓶酒。」奧勃朗斯基吩咐韃靼侍者。那個侍者沒有事也守在他們旁邊,轉來轉去,替他們斟酒。
「但要知道,」奧勃朗斯基說,「你是個一絲不苟的人。這是你的美德,也是你的缺點。你自己具有一絲不苟的脾氣,你就要求實際生活里一切都一絲不苟,但這是辦不到的。譬如說,你瞧不起公益事業,因為你要求它都能符合你的目的,可這是辦不到的。你要求人家的一舉一動都具有目的性,要求戀愛和家庭生活永遠統一,可這是辦不到的。人生九*九*藏*書的一切變化,一切魅力,一切美,都是由光和影組成的。」
「啊呀,別說了!基督要是知道人們會濫用他的話,就絕不會說了。一部《福音書》大家就只記得這樣幾句話。不過我所說的並不是我所想的,而是我所感覺的。我嫌惡墮落的女人。你害怕蜘蛛,我可害怕那些妖精。你一定沒有研究過蜘蛛,所以不知道它們的特性;我對那些女人也是這樣。」
「我還有一句話要跟你說。你認識伏倫斯基嗎?」奧勃朗斯基問列文。
「但總不能去偷奶油麵包哇!」
「是這麼一回事。假定你結過婚,你愛你的妻子,可是另外有個女人把你迷住了……」
「對不起,這個我實在不明白。」列文憂鬱地皺著眉頭說。他立刻想到了尼古拉哥哥,痛恨自己竟把他給忘了。
奧勃朗斯基哈哈大笑起來。
「那麼《福音書》中的那個女人 呢?」
「伏倫斯基是個什麼人?」列文問。他的臉色頓時變了,從奧勃朗斯基剛才還在欣賞的天真的喜悅變成兇狠和惱怒。
「你不要激動,不要九*九*藏*書激動!」奧勃朗斯基笑眯眯地摸摸他的手說,「我把我所知道的全告訴你了。我再說一遍,我認為在這件微妙的事上,從各方面看來,希望都在你這一邊。」
「不過我勸你趕緊把這事解決掉。」奧勃朗斯基給他斟滿酒,繼續說。
「不,謝謝,我不能再喝了,」列文推開酒杯說,「我要醉了……那麼,你近來怎麼樣?」他問,顯然想改變話題。
「是啊,完了!」奧勃朗斯基繼續說,「可是有什麼辦法呢?」
「你應該同他認識一下,因為他是你的情敵之一。」
這當兒,列文想起自己的罪孽和經歷過的內心鬥爭,出其不意地補充說:「但你說的話也許是對的。很可能是對的……可我說不上來,實在說不上來。」
韃靼人送來賬單,總共是二十六盧布零幾個戈比,外加小賬,其中列文吃的酒菜賬是十四盧布。要是在別的時候,他這個鄉下人準會大吃一驚,但今天他毫不在意,立刻付清了賬,以便回家去換衣服,再坐車到決定他命運的謝爾巴茨基家去。
「如果你想知道我對這種事情的看法,那我可以告訴你,我不相信這裡有什麼悲劇。理由是這樣的:我認為戀愛……就是柏拉圖在《酒宴》中所說的兩種戀愛,這兩種不同的戀愛就是對人們的試金石。有些人read•99csw.com只懂得這種戀愛,有些人只懂得另一種。對那些只懂得非柏拉圖式戀愛的人,根本談不上什麼悲劇不悲劇。那種戀愛是不會有什麼悲劇的。『多謝您使我得到了滿足,再見!』……這就是全部悲劇。至於柏拉圖式的戀愛是不會有什麼悲劇的,因為這種戀愛始終是純潔無瑕的,因為……」
「好吧,言歸正傳!」奧勃朗斯基繼續說。「你要知道,那女人溫柔多情,真是可愛,而且孤苦伶仃,她犧牲了一切。如今木已成舟,我又怎麼能把她拋棄呢?就算為了不破壞家庭生活,非得同她分手不可,難道就不能可憐可憐她,設法減輕點兒她的痛苦嗎?」
「伏倫斯基是基里爾·伊凡諾維奇·伏倫斯基伯爵的兒子,是彼得堡花|花|公|子的一個活標本。我在特維爾服役時就同他認識了,他常常到那邊去招募新兵。非常有錢,人又長得漂亮,交遊又廣。他在擔任宮廷武官,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小子。不僅心地善良,我來到這兒以後還發現他很有教養,又很聰明,是個前程遠大的人物。」
「不,我不認識。你問這幹什麼?」
「『我若忍耐不了這寂寞,
「哦,你不是一直想到我們那邊去打獵嗎?你明年春天來吧。」列文說。
奧勃朗斯基一邊說,一邊微妙地笑著。列文也忍不住笑九*九*藏*書了一笑。
「對了,你走了沒多久,他就來到這兒了。據我了解,他愛吉娣愛得入了迷,還有,她母親……」
兩人忽然發覺,他們雖然是朋友,雖然在一起吃飯喝酒,關係似乎應該更加融洽,其實各人在想各人的心事,彼此互不關心。奧勃朗斯基多次發覺,他們在飯後往往意見更加分歧,而不是更加融洽,但是他知道遇到這種情況應該怎麼辦。
「『那當然無比高尚;
列文嘆了一口氣,什麼也沒回答。他在想心事,沒有聽奧勃朗斯基說話。
他心裏十分悔恨,真不該同奧勃朗斯基談這件事。奧勃朗斯基竟然跟他談什麼彼得堡的一個軍官在跟他競爭,還做了猜測,提了勸告,這可褻瀆了他的特殊的感情。
「我以後一定去。」他說,「是啊,老弟,女人好比螺旋槳,弄得你老是團團打轉?我的情況也很糟,糟得很呢。都是女人的緣故。你坦率告訴我,」他掏出一支雪茄,一隻手按住酒杯說下去,「你給我出出主意。」
奧勃朗斯基的眼睛比平時更加閃閃發亮。
列文皺起眉頭,不做聲。
「『畢竟也享盡人間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