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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十二章

第一部

第十二章

「我只想說,在給了一個人希望以後……」
「媽媽,」她漲紅了臉,連忙向她回過頭去說,「我請求您,我請求您不要說。我知道了,我全知道了。」
「永遠不會的,媽媽,我對你什麼事也不隱瞞!」吉娣漲紅臉,眼睛盯住母親回答,「可我現在沒有什麼話要說。我……我……就是想說,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該怎麼說……」
「什麼,他來了好久了?」她們回到家裡時,公爵夫人問到列文說。
「啊,媽媽,好媽媽,看在上帝分上,不要說吧。說那種事太可怕了。」
三十年前公爵夫人自己出嫁,那是姑媽做的媒。未婚夫——他的情況事先都已知道——上門來相親,他也就露了臉。做媒的姑媽事後分頭傳達了雙方的印象。印象都很好。然後約定日期,公爵向女方父母求婚,當場就被接受了。這件事的經過很簡單、很順利。至少公爵夫人有這樣的感覺。但輪到給她的女兒擇婿,她才體會到這件事看來平常,做起來卻不簡單,不容易。為了兩個大女兒——陶麗和娜塔麗雅——出嫁,她擔了多少憂,操了多少心,花了多少錢,同丈夫爭吵了多少回呀!如今小女兒要出嫁,她還是那樣恐懼https://read.99csw.com,那樣憂慮,同丈夫爭吵得比前兩次更厲害。老公爵也像天下一切做父親的人那樣,對女兒的名譽和貞操管得特別嚴。他狂熱地守著女兒,特別是他的愛女吉娣,處處同公爵夫人吵嘴,說她敗壞了女兒的名聲。在兩個大女兒的婚事上,公爵夫人對公爵這一套已經習慣了,如今她更覺得公爵的嚴格管教是有道理的。她看到近來世風日下,做母親的責任更重了。她看到,像吉娣這樣年紀輕輕的姑娘都在組織什麼團體,聽什麼演講,同男人自由交往,單獨坐車上街,有許多人甚至不行屈膝禮,而最主要的是,她們都堅持選擇丈夫是她們本人的事,與父母無關。「現在出嫁同以前不一樣了。」年輕姑娘都這麼想,這麼說,就連上了年紀的人也一樣。可是究竟該怎樣出嫁,公爵夫人卻怎麼也打聽不到。父母替兒女做主的法國規矩行不通,還遭到非難。女孩子完全自己做主的英國風俗也不能被接受,在俄國社會也行不通。通過別人做媒的俄國風俗被認為不開明,遭到大家的唾棄,包括公爵夫人在內。可是究竟女孩子該怎樣出嫁,做父母的該怎樣嫁女兒,read.99csw.com誰也說不上來。公爵夫人不論同誰談這件事,大家都說:「算了吧,那種老規矩如今該丟掉了。結婚的可是年輕人,不是他們的父母,還是讓年輕人自己做主去吧。」沒有女兒的人說說這種風涼話當然很容易,可是公爵夫人懂得,女孩子同男人接觸就可能發生愛情,她可能愛上一個不想結婚的人,或者一個不配做她丈夫的人。不管人家怎樣勸告公爵夫人,說如今應該讓年輕人自己去安排生活,她卻怎麼也不能接受,就像她不能接受有朝一日實彈手槍將成為五歲孩子最好的玩具這種說法一樣。因此,公爵夫人為吉娣比為兩個大女兒操的心就更多了。
列文在初冬時節的出現,他的頻繁來訪和對吉娣明顯的愛慕之情,使做父母的第一次正式談論吉娣的前途併發生了爭吵。公爵中意列文,認為他配吉娣再合適也沒有了。公爵夫人呢,她以女人家迴避問題的慣用手法,說吉娣年紀還小,說看不出列文有誠意,說吉娣對他沒有意思,用諸如此類的話加以推託;但她沒有把主要的理由講出來,那就是她希望替女兒選擇個更好的對象,而列文不中她的意,她不了解他的為人。上次列文突然read.99csw•com從莫斯科不辭而別,公爵夫人倒很高興,她得意揚揚地對丈夫說:「你瞧,被我說中了吧!」後來伏倫斯基一出現,她就更加高興了,確信吉娣准能找到一個不僅是好的而且是傑出的夫婿。
吉娣講這幾句話的時候,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但做母親的對這事有做母親的想法。她知道伏倫斯基天天都在等老夫人到來,老夫人對兒子的選擇也一定會高興的。使公爵夫人感到納悶的是,他竟因唯恐違反母親的心意而絕口不提婚事。但她渴望這件婚事成功,特別是要使自己定心,就更相信女兒的話了。公爵夫人看到大女兒陶麗遭到這樣的不幸,竟至準備離開丈夫,心裏雖然十分難過,但她的全部感情還是集中在這件決定小女兒命運的事上。今天,列文的出現更增添了她的焦慮。她覺得女兒曾一度鍾情于列文,因此唯恐她過分單純而拒絕伏倫斯基的求婚。總之,她唯恐列文的到來會使這樁眼看就要成功的好事受到影響,橫生波折。
她唯恐伏倫斯基對待她的女兒只不過玩弄玩弄罷了。她看出女兒已經愛上了他,不過她認為他是個正派人,不至於做出那種事來,並以此自|慰。但她也知道,如今社交自由九九藏書,女孩子很容易喪失理智,而男人對那種罪孽又不當一回事。上星期吉娣把她同伏倫斯基跳瑪祖卡舞時談的話告訴了母親。這番話使公爵夫人稍稍寬了心,但她還不能完全放心。伏倫斯基對吉娣說,他們弟兄倆都很聽母親的話,凡是重大的事,不同她商量是從來不做決定的。他說:「眼下我在等我媽從彼得堡來,也就是在等待一種特殊的幸福。」
「對,憑她這種眼神,她是不會說謊的。」母親想,看見女兒激動和幸福的模樣,微笑起來。公爵夫人笑的是,這個可憐的孩子一定以為她自己此刻所想的事是多麼重大,多麼意義深遠。
「我有一句話要說。」公爵夫人開了頭。從她嚴肅而激動的臉色上,吉娣猜到她要談的是什麼事。
「不說,不說!」母親看到女兒眼睛里的淚水,說,「但是有一件事,我的心肝,你曾經答應過我,說你不會對我隱瞞任何事情的。你這麼說了,不會做不到吧?」
伏倫斯基能使吉娣母親的願望全部得到滿足。他很有錢,又很聰明,家庭出身好,當上了宮廷武官,更是前程似錦,而且又是個招人喜歡的男人。再也找不到比他更理想的女婿了。
在吉娣母親看來,列文同伏倫斯基是怎麼也九-九-藏-書不能相比的。她不喜歡列文偏激而古怪的議論,不喜歡他在交際場所表現出來的笨拙行為——她認為這是由於他的傲慢而產生的——不喜歡他整天同牲口和農民打交道的這種她認為粗野的鄉下生活。她特別不喜歡的是,他愛上她的女兒,出入她們家也有一個半月了,卻還在等待,還在觀察,唯恐開口求婚會使他有失面子,他不懂得,一個男子經常出入有年輕姑娘的人家是非表明來意不可的。後來他又突然不別而行。「幸好他一點也不招人喜歡,吉娣沒有愛上他。」做母親的這樣想。
她的願望同她母親是一樣的,但母親的動機卻使她感到委屈。
吉娣·謝爾巴茨基公爵小姐今年才十八歲。冬天里,她第一次進入社交界。她在交際場中獲得的成功超過她的兩位姐姐,甚至出乎公爵夫人的意料之外。不僅涉足莫斯科舞會的青年幾乎個個拜倒在吉娣腳下,而且在這第一個冬天就出現了兩位認真的求婚者:列文和在他走後立即出現的伏倫斯基伯爵。
伏倫斯基在舞會上露骨地向吉娣獻媚,他同她跳舞,經常出入她們的家,因此他的一片心意是毋庸置疑的。雖然如此,整整一個冬天,母親的心情卻一直極其煩躁。
「今天剛來,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