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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二十九章

第一部

第二十九章

她打開門。暴風雪向她迎面撲來,同她爭奪著車門。她覺得很有趣。她拉開門,走了出去。風彷彿就在等著她,快樂地呼嘯著,想把她擒住帶走,但她抓住冰冷的門柱,按住衣服,走到站台上,離開那節車廂。風在踏級上很猛烈,但在站台上被車廂擋住,變得輕微些了。她舒暢地深深吸著雪花飛舞的凜冽的空氣,站在車廂旁邊,環顧著站台和燈光輝煌的車站。
安娜雖然還沒有消除一天來的激動,但已經有條不紊地安排了旅途生活。她用靈巧的小手打開和關上紅色手提包,拿出一隻小靠枕,放在膝蓋上,整齊地蓋住兩腿,舒舒服服地坐下來。那個有病的太太已經躺下睡覺了。另外兩位太太同她攀談起來。那個胖老太婆包好腳,抱怨起車廂里的暖氣來。安娜同太太們敷衍了幾句,看到談話不會有什麼趣味,就叫安奴施卡拿出九九藏書一盞馬燈,掛在座位的扶手上,又從手提包里取出一把裁紙刀和一本英國小說。開頭她讀不進去。先是嘈雜的聲音和旅客的來往打擾她;後來火車開動了,她又不能不被開車的響聲所吸引;然後是雪片打著左邊的車窗,粘在玻璃上;接著是衣服裹得很緊、半邊身子撒滿雪花的列車員走了過去;然後又是對今天大風雪的議論,分散了她的注意力。這種種響動不斷地重複出現,又是火車的震動和響聲,又是打在車窗上的雪片,又是那忽冷忽熱的暖氣,又是在昏暗的車廂里閃過的人影,又是那些說話聲,但安娜已開始在讀小說,並且讀進去了。安奴施卡已經在打瞌睡,她那雙寬闊的手戴著其中一隻已經破了的手套,抓住放在膝蓋上的紅色手提包。安娜在讀小說,並且讀進去了,但她不高興讀,或者說不高興read.99csw.com跟蹤別人的生活。她自己對生活的興趣太濃了。她讀到小說中女主人公看護病人,她就渴望自己在病房裡悄悄地走動;她讀到國會議員發表演說,她就渴望自己去做這樣的演說;她讀到瑪麗小姐騎馬打獵,戲弄嫂子,並且以她的勇敢使大家吃驚,她就渴望自己也這樣做。但她又無事可做,於是只好用她的小手玩弄光滑的小刀,勉強讀下去。
「是啊,我想呼吸呼吸新鮮空氣,這兒太熱了。」
小說里的男主人公已達到他英國式幸福的境界,獲得了男爵爵位和領地。安娜很想同他一起到那個領地去,可是忽然覺得他應該害臊,她自己也應該為此感到害臊。「但他究竟有什麼可害臊的?我又有什麼可害臊的?」安娜又生氣又驚奇地問自己。她雙手緊緊握住裁紙刀,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放下了書。沒有什麼可九九藏書害臊的。她反覆重溫著在莫斯科的往事。一切都是美好的,愉快的。她想起舞會,想起了伏倫斯基和他那張多情的恭順的臉,想起了她同他的全部關係,沒有什麼可害臊的。但就在回憶過程中,她的羞恥感增強了。她一想起伏倫斯基,內心就有一個聲音在對她說:「溫暖,真溫暖,簡直有點熱呢!」她在座位上換了一個姿勢,斷然地對自己說:「哎,那有什麼呢?那又有什麼道理?難道我害怕正視這件事嗎?哎,那有什麼呢?難道我同這個小夥子軍官有了或者可能有超過一般朋友關係的關係嗎?」她輕蔑地冷笑了一聲,又拿起書來,可是怎麼也讀不進去。她拿裁紙刀在窗玻璃上颳了一下,又把光滑冰涼的刀面貼在面頰上,一種莫名其妙的喜悅突然湧上心頭,她差一點笑出聲來。她覺得她的神經像琴弦一樣在弦軸上越綳越緊。她九九藏書覺得她的眼睛睜得越來越大,手指和腳趾都在痙攣,喉嚨里有樣東西哽住,喘不過氣來;而在這搖曳的昏暗燈光里,一切形象卻異乎尋常地鮮明,使她感到驚奇。她不斷地感到疑惑,不能確定火車究竟是在前進,還是後退,還是根本沒有開動。坐在她旁邊的是安奴施卡還是別的什麼人?「那邊座位扶手上是什麼東西?是皮大衣還是野獸?在這兒的是不是我自己?是我自己還是別的女人?」對這樣的精神恍惚,她感到恐懼。它有一種吸引力,但她可以憑意志聽從它或者擺脫它。她站起身來清醒清醒,推開羊毛毯,脫下短披肩。她清醒了一剎那,知道那個穿著掉了紐扣的粗布長外套的瘦瘦的鄉下佬是個生爐子的,他進來看看溫度表,風雪就隨著他從門口刮進來;但隨後一切又都模糊了……這個腰身很長的鄉下佬彷彿在啃牆上的什麼東西,那個九*九*藏*書老太婆把腿伸得有一車廂長,弄得車廂里一片陰暗;接著聽到一陣恐怖的尖叫和轟隆聲,彷彿有人被撕裂了;然後是一片耀眼的通紅的火光,最後一切又全被一堵牆遮住了。安娜覺得她在往下沉,但這一切並不可怕,而是怪有趣的。一個衣服裹得很緊、身上落滿雪花的人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麼。她站起身來,清醒了。她明白火車進站了,那個人是列車員。她叫安奴施卡把她的披肩和頭巾拿給她,她穿戴好了,向門口走去。
「啊,感謝上帝,一切都結束了!」當安娜同直到第三次鈴響還站在車廂過道的哥哥最後告別時,頭腦里首先這樣想。她坐在軟席上,同安奴施卡一起。她在卧車的昏暗燈光中向周圍環顧著。「感謝上帝,明天就可以看到謝遼查和阿歷克賽·阿歷山德羅維奇,我又可以照老樣子太太平平過日子了。」
「您要出去嗎?」安奴施卡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