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夢裡，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思想，她的處境就醜態畢露地呈現在她眼前。有一個夢幾乎夜夜都來糾纏她。她夢見兩個人都是她的丈夫，兩個人都愛她愛得瘋瘋癲癲。卡列寧哭著吻著她的手說：「我現在多麼幸福哇！」伏倫斯基也在旁邊，他也是她的丈夫。她感到奇怪，以前她怎麼會覺得這是不可能的，如今她卻笑著對他們說，這樣簡單多了，現在他們兩人都感到滿足和幸福。但是這種夢好像惡魔一樣折磨她，把她嚇醒過來。

「上帝呀！饒恕我吧！」她嗚咽著說，把他的手緊壓在自read.99csw.com己的胸口上。

「不要再說了。」她重複說，臉上露出使他驚奇的冰涼的絕望神情，離開了他。在這進入新生活的時刻，她覺得不能用語言來表達那種又羞愧又快樂又恐懼的心情，也不願意把它說出來，唯恐被不得體的語言褻瀆了。但是，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她不僅還是找不到語言來表達這種錯綜複雜的心情，甚至頭腦里也理不出一條思路來。

不過，他說得越響，她那原來快樂高傲、如今變得羞愧難當的頭就垂得越低。她全身彎曲，九*九*藏*書從坐著的沙發上滑下來，滑到地板上他的腳邊；要不是他把她扶住，她準會倒在地毯上。

「我不會不記住那像生命一樣寶貴的東西。為了這片刻的幸福……」

於是，好像兇手殘暴而又狂熱地撲向屍體，把它撕裂、切碎一樣，他在她的臉上和肩上吻個不停。她抓住他的手一動不動。「是的，這些親吻是用這種莫大的羞愧換來的。是的，這隻手將永遠屬於我了，這是我的同謀者的手。」她拉起這隻手，吻了吻。他跪下來，想看看她的臉，可是她把臉藏起來，一句話也沒有說。最後https://read.99csw.com，她好容易控制住自己，站起來，把他推開。她的臉還是那樣美麗，但卻更加逗人愛憐。

她對自己說：「不，現在我還不能思考這個問題，等我平靜一點再說。」可是她的心情始終沒有平靜過。每當她想到，她做了什麼，她將會怎樣，她應該怎麼辦，恐懼就會襲上心頭，她連忙把這些思想驅除掉。

「以後，以後再說，」她說，「等我平靜點了再說。」

「一切都完了，」她說，「我除了你，什麼也沒有了。你要記住！」

她霍地站起來，把他擺脫掉。

她覺得自己罪孽深重，除了rｅａｄ.9９ｃｓw•com低首下心，請求饒恕，沒有別的辦法。如今在她的生活中，除了他以外沒有別的人，因此她只能向他要求饒恕。她望著他，深痛地感到屈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他呢，覺得自己好像一名兇手，面對著一具被他奪去生命的屍體。這被奪去生命的屍體就是他們的愛情，他們初期的愛情。一想到為了達到這個目的而付出羞愧難當的代價，她心裏不由得感到又可怕，又可憎。她這種精神上一|絲|不|掛的羞愧感，也傳染給了他。然而，不管兇手面對著屍體是多麼魂飛魄散，他還是得把這屍體切成碎塊，掩蔽起來，還是reａd•99csw.com得享用兇手通過謀殺所獲得的東西。

有一個慾望，差不多整整一年成了伏倫斯基生活中唯一的心愿，而排擠了他以前的一切慾望。這個慾望，對安娜來說原是不可能實現的，可怕的，因而也就格外使人銷魂、神往。這個慾望終於得到滿足了。他臉色蒼白，下顎打戰，站在她面前，要求她鎮靜，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她鎮靜，怎樣才能使她鎮靜。

「什麼幸福！」她厭惡而恐懼地說——這種恐懼不由得也傳染給了他，「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再說，不要再說了。」

「安娜！安娜！」他顫聲說，「安娜，看在上帝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