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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六章

第二部

第十六章

「噯,算了吧!」奧勃朗斯基詫異地說,「你要知道,我已經答應他了。」
「你們這筆買賣講定了沒有?要是講定了,那就不用講價還價;要是沒有講定,那樹林我買。」列文說。
「對不起,現在的時勢根本不可能偷。現在的時勢一切都得依法辦理,一切都要光明正大,哪能再偷哇!我們說話憑良心。那座樹林太貴,實在不上算。我要求稍微讓一點價。」
「你這樣等於把樹林白白送掉了。」列文老大不高興地說。
「不成問題,哪兒都行。」梁比寧煞有介事地說,彷彿想讓大家知道,怎樣同人打交道,這在別人也許是困難的,但在他可從來不當一回事。
「我並不想來教你怎樣辦公文,」他說,「一旦需要,我還要來向你請教呢。不過,在買賣樹林這種事上,你太自信了。這事可不好辦哪。你數過樹嗎?」
列文這時已把槍放在柜子里,走到門口,但一聽見商人的話,又站住了。
大門口停著一輛包著鐵皮和皮革的馬車,車上套著一匹用闊皮帶系住的牡馬。馬車上坐著臉色紅潤、腰帶束緊的替梁比寧趕車的賬房。梁比寧已進了屋,在前廳等候這兩位朋友。梁比寧是個又高又瘦的中年人,留著小鬍子,凸出的下巴剃得光read.99csw.com光的,生有一雙渾濁的暴眼睛。他身穿一件藍色的長禮服,紐扣一直釘到腰部以下的地方,腳蹬一雙踝部起皺、腿肚筆直的長靴,外面套了一雙大套鞋。他用手帕把整個臉擦了一下,拉了拉原來就很整齊的禮服,笑容可掬地迎接他們,向奧勃朗斯基伸出一隻手去,彷彿要捉住什麼東西似的。
「是的,講好了。價錢不錯,三萬八。首付八千,其餘六年內付清。我為這事忙了好一陣,誰也不肯出更高的價錢了。」
列文的臉色剛才還那麼快樂,一下子卻變得如此陰鬱。奧勃朗斯基察覺列文臉上這種他很熟悉的迅速變化,微微一笑。
在歸途中,列文詳細打聽吉娣的病情和謝爾巴茨基家的計劃。聽到的消息使他高興,雖然他羞於承認。高興的是他還有希望;更高興的是,她使他忍受的那種痛苦,如今她自己也嘗到了。不過,當奧勃朗斯基談到吉娣的病因,並且提到伏倫斯基的名字時,列文就打斷他的話:「我沒有權利打聽人家的私事,老實說,我對這絲毫也不感興趣。」
「嗯,您把錢帶來了嗎?」奧勃朗斯基問。「請坐。」
「因為他同別的商人都勾結好了;他收買了他們。我同那些人都打九*九*藏*書過交道,我了解他們。他們不是商人,他們是投機販子。要是利潤只有百分之十,百分之十五,這樣的買賣他們是不肯做的。他們總是想用二十戈比買進價值一個盧布的東西。」
梁比寧站起來,默默地微笑著,從頭到腳對列文打量了一番。
「是的,梁比寧就有這種天大的本領。商人買樹,沒有一個不數的,只有你才這樣白白送給他。你那座樹林我是知道的。我年年都到那邊去打獵,你那座樹林每畝值五百盧布現鈔,他卻只給你兩百盧布,還是分期付款。你這是白白送了他三萬盧布。」
「商量什麼呀?您請坐。」
「我不敢違抗閣下的命令,雖然道路糟透了。一路上簡直只能步行,但我還是準時來到。康斯坦京·德米特里奇,我向您請安。」他對列文說,竭力想握列文的手。可是列文皺起眉頭,裝作沒有看見他的手,同時把山鷸取出來。「兩位在打獵消遣嗎?請問,這是什麼鳥?」梁比寧輕蔑地瞧著山鷸,加上一句,「味道大概很不錯吧。」接著他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彷彿對打山鷸這種事是不是值得,深表懷疑。
「請您收下,樹林是我的了。」他說著,急急地畫了個十字,伸出一隻手。「錢請您收下,樹林https://read.99csw.com是我的了。瞧吧,梁比寧做買賣就是這樣的,從不斤斤計較。」他皺起眉頭,揮揮皮夾,又說。
「嗯,嗯……」
「可不是,」賬房回答,把韁繩交給他,扣上皮遮篷。「該祝賀您這筆買賣吧,米哈伊爾·伊格拿基奇?」
「你要到書房裡去嗎?」列文陰鬱地皺著眉頭,用法語對奧勃朗斯基說。「你們到書房裡去談談吧。」
「嗯,算了吧!我看你今天情緒不佳。」
「唉,你們這些土財主!」奧勃朗斯基開玩笑說,「你們這種瞧不起我們城裡人的口氣真叫人受不了!至於辦事,那我們一向都是行的。不瞞你說,我一切都算過了,樹林賣到了好價錢,我簡直擔心對方變卦呢。你要知道,這樹林里沒有『材木』,」奧勃朗斯基想用這種行話來證明列文的疑慮是多餘的,「多半是些柴木。而且每畝不會超過三十沙繩 ,他卻給了我每畝兩百盧布。」
「因為樹林至少值五百盧布一畝。」列文回答。
「啊,您可來了!」奧勃朗斯基說,向他伸出手去,「太好了。」
「怎麼是白白送掉呢?」奧勃朗九-九-藏-書斯基和藹地微笑著說,知道列文此刻對什麼事都很反感。
「康斯坦京·德米特里奇太精明了!」他笑嘻嘻地對奧勃朗斯基說,「你壓根兒沒有辦法買他的東西。我買他的小麥,出了好大的價錢。」
列文輕蔑地微微一笑。他想:「我知道,這種作風不光他一個人有,城裡人個個都有。十年裡,他們只下鄉過兩三次,鄉下話只學會兩三句,就滿口亂說,以為他們什麼都懂了。什麼『材木』哇,『沙繩』啊。嘴裏儘管這樣,其實什麼也不懂。」
「您簡直是白白拿了人家的樹林,」他說,「他到我這裏來得太晚了,要不我會替他定個價錢的。」
「太年輕了,簡直像個孩子。老實說,我買這座樹林完全是為了名譽,好讓大家說,買進奧勃朗斯基家樹林的不是別人,而是我梁比寧。至於賺不賺錢,那隻好聽天由命了。我可以對上帝起誓。請您在這張地契上籤個字……」
「嚇,你打的是如意算盤。」奧勃朗斯基可憐巴巴說。「那麼,為什麼沒有人肯出更高的價錢呢?」
「錢,我們是不會拖欠的。我跑來見您,想同您商量一下。」
「唉,這些老爺!」他對賬房說,「都是一路貨。」
「行!」梁比寧說著,坐下來,十分費力地把臂肘擱在椅背上。九*九*藏*書「您該讓點步哇,公爵。要不太罪過了。錢都準備好了,一文也不會少的。我是不會拖欠的。」
梁比寧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現出老鷹一般殘酷貪婪的神情。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指迅速地解開禮服,露出沒有塞在褲腰裡的襯衫、背心上的銅紐扣和錶鏈,連忙掏出一隻鼓鼓囊囊的舊皮夾來。
列文走出房間,砰的一聲關上門。梁比寧眼睛望著門,笑嘻嘻地搖搖頭。
一小時以後,這個商人整整齊齊地合攏長袍,扣上外套,口袋裡藏著契約,坐上他那遮蓋得嚴嚴實實的馬車,回家去了。
「樹怎麼數哇?」奧勃朗斯基笑著說,一直想消除朋友的惡劣情緒。「海灘的砂子,星星的光芒,除非有天大的本領才數得清……」
「你同梁比寧買賣樹林的事講好了嗎?」列文問。
「我為什麼要把自己的東西白白送給您呢?我又不是地上撿到的,也不是偷來的。」
梁比寧走進書房,習慣成自然地環顧了一下,好像在找聖像,但找到了聖像,又不畫十字。他打量著書櫥和書架,又像對待山鷸那樣輕蔑地微微一笑,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怎麼也不同意花這麼多錢去買書。
「一點也不!」列文悶悶不樂地說。這時他們回到家門口。
「我要是你,就不會這樣性急了。」列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