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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十八章

第三部

第十八章

「也許有比我們更無聊的人,但我們,至少是我,並不快樂,我感到無聊得要命。」
薩福帶來而又被她忘記的這位意外的青年可是個了不起的貴客。儘管他年紀很輕,兩位太太卻都站起來迎接。
這是薩福的一個新的崇拜者。他現在也像華西卡一樣,跟住她寸步不離。
「您這人真是無可救藥!」斯特列莫夫眼睛不看她,說;接著又同安娜說話。
斯特列莫夫年紀五十光景,頭髮灰白,還很精神,長得醜陋,但顯得聰明,富有個性。麗莎·梅爾卡洛娃是他妻子的侄女,他一有空就同她待在一起。他雖然是卡列寧的政敵,但看見安娜·卡列尼娜,他這個老於世故的聰明人就竭力裝得對她格外親切。
傳來了腳步聲和男人的聲音,接著是女人的說話聲和笑聲。不多一會兒,進來了期待中的客人:薩福·施多茨和一個叫華西卡的健康得紅光滿面的青年。顯然,他的身體從不缺乏帶血的嫩牛排、地菇和布爾岡紅葡萄酒的營養。華西卡向兩位太太鞠了躬,對她們瞧了一眼,但只有一剎那工夫。他隨著薩福走進客廳,在客廳里跟著她走來走去,彷彿綁在她身上似的。他那雙閃閃發亮的眼睛一直九-九-藏-書盯住她,好像要把她吃掉。薩福·施多茨是個金髮的黑眼睛女人。她穿著高跟鞋,邁著矯捷的小步走進來,像男人一樣同兩位太太緊緊握手。
安娜從沒見過這位社交界的新星,對她的美貌、過分時髦的打扮和大胆的舉止感到驚訝。她頭上柔軟的金髮(有真的,也有假的)梳得高高的像座炮台,使她的頭部同她袒露的豐|滿胸部一樣大小。她的動作非常敏捷,每走一步,她那渾圓的膝蓋和大腿的輪廓就在衣服底下顯露出來,使人不禁發生這樣的疑問:在這撐得很寬大的搖搖晃晃的裙子底下,她那上半身充分袒露、下半身和背部掩蔽得嚴嚴實實的苗條身子究竟有多大?
薩福笑得更歡了。
「要睡好覺,必須工作;要心裏高興,也必須工作。」
「嘿,看到您真高興!」她走到安娜跟前說。「昨天在賽馬場上我剛要到您那兒去,您卻走了。昨天我特別想看到您。那情景實在太可怕了,是嗎?」她用那種能穿透人的整個靈魂的目光盯著安娜說。
一會兒,卡魯日斯基和麗莎·梅爾卡洛娃同斯特列莫夫來了。麗莎·梅爾卡洛娃是一個消瘦的黑髮女人,生有一張慵懶的東九-九-藏-書方面孔和一雙難以捉摸的美麗眼睛。她那身深色的服裝(安娜立刻注意到了,並且大為欣賞)同她的美貌十分相稱。薩福有多少強壯和洒脫,麗莎也就有多少嬌弱和嫵媚。
他難得遇到安娜,除了敷衍性的客套外,對她說不出什麼話。但他說這種客套時——譬如她什麼時候回彼得堡啦,李迪雅伯爵夫人多麼喜歡她啦——總讓人覺得他在千方百計討好她,想對她表示敬意,甚至是一種超過敬意的感情。
不過,按照安娜的審美觀,麗莎要迷人得多。培特西對安娜說,她裝得像個不懂事的孩子,但當安娜親眼看到她以後,她覺得並非如此。其實麗莎是個不懂事、被慣壞,同時又唯命是從的可愛|女|人。真的,她的風度和薩福的風度相同;她也像薩福一樣,有兩個崇拜者,一老一少,跟住她形影不離,並且用他們的眼睛吞噬她;但她身上有一種凌駕于眾人之上的特點,猶如金剛鑽在玻璃器皿中閃出奪目的光輝一樣。這光輝是從她那雙美麗的、真正難以捉摸的眼睛里閃耀出來的。她那從黑眼圈中流露出來的慵倦而熱烈的目光,以它特有的誠摯無邪而動人心魄。不論誰瞧見這雙眼睛九*九*藏*書就會覺得完全了解她,而一旦了解了,就不能不愛她。一看見安娜,麗莎臉上立刻浮出快樂的微笑。
「我要是這樣說過,那我可太高興了,因為這樣說不僅聰明,而且千真萬確。」安娜笑眯眯地說。
「不,您倒說說,為什麼人會睡不著覺,為什麼人不能不感到無聊呢?」
培特西連忙把她介紹給安娜。
「我什麼也沒做。」安娜回答,由於這種糾纏不清的問題而漲紅了臉。
土施凱維奇走進來,宣布大家都在等他們去打槌球。
薩福點著了煙,同兩個青年到花園裡去了。培特西和斯特列莫夫留下來喝茶。
「好的,好的。哦,」她忽然對女主人說,「我這人真糟糕……我可完全忘記了……我給您帶客人來了。就是他。」
「您怎麼會無聊?你們是彼得堡最快樂的人。」安娜說。
華西卡又向安娜鞠了一躬,但沒有對她說什麼。他對薩福說:「您賭輸了。我們先到了。您付錢吧。」他笑嘻嘻地說。
「唉,真乏味呀!」麗莎·梅爾卡洛娃說。「賽馬結束后大家都到我家裡去。老是那些人,老是那些人!老是那個樣子。整個黃昏大家都躺在沙發上。這有什麼意思呢?嗯,您倒說說,read.99csw.com您怎麼會不覺得無聊呢?」她又對安娜說。「只要對您瞧上一眼,就可以看出,您這個女人不論幸福還是不幸,都不會覺得無聊的。您教教我,您怎麼能做到這一步?」
「要是我的工作誰也不需要,我又何必工作呢?可是裝模作樣我不會,我也不願意。」
「不,我喜歡。」安娜說。
「離開這個地方,到傅列達老婆子家去,」他說,「這可是天壤之別了。再說,您去只會成為她誹謗的對象,您在這兒卻會喚起最美好的感情,一種同誹謗截然不同的感情。」他對她說。
「噯,您怎麼會不覺得無聊呢?人家看您總是興緻勃勃的。您真會生活,可我感到無聊。」
「『什麼也沒做』,」他微妙地笑著應和說,「這是最好的辦法。我早就對您說了,」他對麗莎·梅爾卡洛娃說,「要不感到無聊,就不要去想您會覺得無聊。好比您害怕失眠,就不要怕您會睡不著覺。這一層道理,也就是安娜·阿爾卡迪耶夫娜剛才對您說的。」
「那也行,我以後來拿好了。」
「您真不會想到,我們差點兒壓死兩個兵士。」薩福·施多茨立刻笑眯眯地講了起來,同時擠眉弄眼,拉拉一下子歪在一邊的裙裾。read.99csw•com「我同華西卡一起坐車來了……哦,你們不認識吧。」她說了他的姓,向她們作了介紹,臉漲得緋紅,格格地大笑起來,因為她當著陌生女人的面竟叫了他的小名。
「不,不要走,請您不要走!」麗莎·梅爾卡洛娃知道安娜要走,請求說。斯特列莫夫也給她幫腔。
「啊,這就是最好的辦法!」斯特列莫夫插嘴說。
安娜遲疑地想了一會兒。這個聰明人的奉承話,麗莎·梅爾卡洛娃對她所表示的天真的同情,以及她所習慣的社交界的這種氣氛——這一切都是那麼輕鬆,而等待她去處理的事卻是那麼麻煩,使她一時間猶豫不決:要不要留下來,把向伏倫斯基解釋的難堪時刻往後推。但是,一想到如果不作出決定,她獨自回家后將會怎樣,一想到自己雙手抓住頭髮的那種想想也可怕的姿勢,她就同大家告別,走了。
「怎麼,無聊嗎?」培特西說,「薩福說,她們昨天在你們家裡過得很快活呢。」
這時大家都站起來,準備到花園裡去。
「總不能現在就付哇!」她說。
「是的,我真沒想到會那樣叫人激動。」安娜紅著臉說。
「我不去,」麗莎說,笑盈盈地挨著安娜坐下。「您也不去吧?槌球有什麼好玩的!」